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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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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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将至。嘹亮的灰白过后,天空暗暗地压了下来。
小静坐在电台直播室外面的长凳上,在逆光里为吉他校音,等待张寒出现。
她来张寒的直播节目做嘉宾,现场弹唱一些别人的,或者自己的歌。一年前曾经来过,现在,景况依然——同样的灯光,同样的人。
节目将在10点结束。然后,她坐零点的火车离开A市。这过程是一个停留和移动的交合。
停留在这座城市,似乎一直无根无源,飘来浮去。有时,她会恐慌。总是莫名地恐慌,许多个暗夜,在不见底的黑暗中,身体深深地沉坠入如母体产道的黑暗。突然从梦魇中醒来,浑身松软,感觉象割破了一道帷幕,而这帷幕的纤维在她血肉的肌肉组织里织成柔软的网,把她严密包裹,可以像婴儿一样安静地躺着,直到白昼的鸟鸣在她耳边轻响。
“可以开始了吗?”张寒询问。
话筒之外,张寒是个沉默的男人,目光明净,举止淡定。他和她的交往已经持续了三年。他不间断地到她演出的酒吧,每次一杯啤酒,沉默着听她演唱,有时对她微笑,从她上台到她离开。他们浅浅地交往着,没有约束的感情。这关系在每日的光影变换之间结成了牢固的网,但是他们却无法用这网收获彼此。
有时,小静会认为自己爱张寒,但大多数时间,她不认为他们之间存在爱情,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只是两只月光下外出觅食偶遇的刺猬,友好地打招呼,然后在憎恶自己身上的硬刺的时候,离开。
张寒说,他曾经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旁若无人地维持着自己的世界。
直到她决定离开的前一天,她打电话告诉张寒她的决定。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也许,他早已在算计这一天的到来。电话的另一端,他只是淡淡地说,走之前,上我节目做一期嘉宾吧。
于是,她就来了。随身带着一本歌谱、一把吉他、一箱行李。
“今晚,只唱自己写的歌。”小静对他说,仿佛这对他们的关系而言有什么深层的意味。
张寒笑了。小静看到这个笑容的绽放,犹如仙人掌的花蕾,从口鼻之间微弱的抽搐之间散布开来,目光一闪而现的喜悦象花蕊在徐徐抖动,随即而来的就是旺盛的激情闪烁,可这些只是在他的眼睛里。她发现他的瞳孔隐隐地闪烁着她自己的影子,仿佛她被他占有——或者她希望自己被他占有?希望始终被囚禁在他的眼里。
张寒那端的灯光次第暗了下来。他的脸开始散发出暧昧。柔软的举止,像暗地里生长着的植物,缠绕着逐渐淡出来的音色。这样远远的端详着他,小静感觉平静。他真挚地对待自己,生活精致得几近透明。他是她在这个城市难得的异性朋友没有任何欲念横亘其中,感觉纯粹。许多人,都希望生活就是这样,更靠近自己的内心,在温暖的空虚中感到希望。
属于她的灯光亮起来,张寒用眼神向她示意——节目正式开始。
戴上耳塞,端正歌谱,右手开始扫弦。她开始唱每次演出都会唱的歌。
翅膀长在吞噬呼吸的位置飞翔在暗黑的森林薄雾深处穿过乳白色的泪滴和蓝色的烟火看见繁花在湿土里缠绕渴望。
飞翔,飞翔坠落沿路灯火每一次颤抖抖尽夜半的冰凉每一次张望望破回忆的碎片……
1
空荡荡的候车过道。隔着轨道,一直无法看清对面那个黑衣男人的脸。他和她之间,是两岸的距离。地铁迟迟没有驶来。
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寂静。不安。这样的时间似乎凝固不动。后来,身边突然站满了人。几乎是拥挤的。形形色色的脸,模糊不清。
突然,她看见一个男人向她走来,她认识他,于是,想喊他的名字,却一直喊不出来。他一直向她走来,离她很近的时候,侧着身走过,飞快地跨越候车黄线,纵身跳下轨道。
地铁呼啸而过。
这样的梦开始反复出现。大汗淋漓地醒来以后,闭着眼睛思索,梦里那个跳下轨道的人是谁。可是,无从忆起。
起床,洗澡。然后到楼下的报摊买了一份日报。这是每天生活的开端。
某版有个女演员的剧照。她饰演张爱玲。这个清晨,隔着这个演员的脸孔,触摸一段往事。
十五岁,她跟随着妈妈在一个小镇生活,这个小镇,因为潮湿,常年飘荡着一种腐朽的气味。狭窄的街道,灰褐色瓦片屋顶、低矮的青砖墙房子,墙角总有一簇暗暗地生长起来的青苔,或者会有颓靡的花朵干净地绽放,又凋败。记忆中的天空总是阴着,那些走近然后走远的居民的脸始终模糊不清。
她经常在家附近一条弄巷转角处的“皱眉”书社来来回回。她喜欢穿一对黑色的硬帮皮鞋,让自己的脚步声在那条巷子里一直回荡。在一个大雨倾盆的黄昏,她走进书店避雨,随手把随手把张爱玲的文集在书架厚厚的封尘中抽出来。尘埃在光线下漫舞,有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之后,她就被书本上的文字孤独地藏在凡尘中,默默地注视一些人在此间的徘徊与来往。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这许多年来使他们觉得困惑与痛苦的那些事情,现在终于知道了内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现在这时候,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了。——不过——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一段接一段,她把那些文字翻看了一遍,在整个暴雨连场的夏日。只是一种印象,一种略带病态苍白的形象,逐渐在她的思维里清晰起来。一个一生就为了那么一个完美结局的女人,最终选择了一个人孤独地离开。仿佛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如天使误堕凡间,他们的生命发出绚丽的色彩,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等他们从我们的眼前消失,我们还沉浸在他们的生命留给我们的惊悸里。
整个夏天,小静一直埋头看书,偶尔掏钱买走一两本。回家。在临街的房间的窗子前端坐。窗边,有在夏季开花,像烈火一样染红了半边天的凤凰树。在桌面铺开洁白的稿子,写字。另一个房间里,妈妈用她古老的钢琴教镇上的几个孩子弹琴。反反复复地练习同一个曲子。德彪西的《月光》。有时候,她会靠在房门外的墙上,静静地听一会。朦胧虚幻的瞬间,光影变换。孔雀石一样蓝的天空,尖顶的教堂,寂静地燃烧着的蜡烛,跳跃着月光银色的光点。房间里,光线暗淡。总是穿着一袭黑衣的女人,与她之间的距离绝非一堵墙。两个同样瘦削、高颧骨、嘴唇单薄,性格独立的女子,也许有着雷同的站在窗前看天的姿势。孤独的味道有迹可寻。平日里,她和她几乎不怎么说话。
这样的十五岁。她开始写字。始终没有朋友。夏季很快就到了尽头。她和妈妈从这个小镇搬走。回头,是那一树将要开到荼縻的凤凰树,还有楼上,那穿一袭黑衣弹琴的女子和几个粉红嫩绿、目光明亮,有着与世界相饽的表情的小孩。
这是生命中的第一场离别。小镇。再也不曾踏足。似乎曾经停留,只是幻觉。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失去,徒劳的找寻只会令人更加无力地陷入对结局的恐惧。
放下报纸。打开收音机,随便把频率定格在某个位置,然后开始收拾东西。CD.书籍。稿件。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seem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 to be There 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收音机里,歌声在耳边缠绕。Beatles的《Yesterday》。昨天意味着凌乱寂寞和荒芜。站在其中,总会令人手足无措。远离往事,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年。一直在酒吧唱歌,维持生计。在网站上发一些文字。为日报写一个音乐专栏。写字,唱歌。有时候,她会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
她点了根烟,走到窗口,隔着百叶窗看天,这也是每天习以为常的时刻。看着两旁种满了白兰花树的老街上骑着单车来来往往的人,她娴熟地吞吐着烟圈。她做着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努力希望自己可以控制那些飘在面前的青烟:她抿起嘴,希望吐出一只蝴蝶,然后是一辨昙花,再然后是一支手枪,再然后是片片的云层……各种形象从她口中跳出,这与她的指间流出音符完全不一样。青烟飘散在周围,她被它们围住,亲吻她,抚摩她,拉着她的手,它们跳起滑稽的舞蹈。这些让她兴奋,没有旁人会看到她站在浓烈的烟雾中,露出兴奋可爱的表情。事实上,她没有吐出任何幻象,只有一个个的烟圈,蝴蝶和飞蛾都是她自己在玩弄自己的想象力,她让自己从生活中短暂地逃出,短暂地消失。当烟圈逐渐扩散,最后消失在房间里,而她又重现,仍旧站在她消失的地方。最后,她一遍遍地漱口,清除口腔里的残余的那些辛辣味觉,并企图忘记自己曾经在那些幻象里快乐过。快乐,有时候仅仅是烟圈腾散的过程。
夏天,很多时候,就站在这扇窗的旁边,隐约闻到开得很纵情的白兰花花香。她喜欢打开窗,就能看见绿色。凤凰树或者白兰。都是她喜欢的植物。凤凰花,它不知道死亡,恣意地表现着自己的生命,白兰却显得小气,它知道自己的死亡,只好用力耗尽生命里所有的芬芳,但心里不热烈不快乐,于是,盛开时,混和着漫天的泪。
冷眼旁观这个城市。许多人匆匆忙忙地奔跑忙碌,无法看清自己的脸孔在每一天里无声无息地变化还是始终一成不变。
这个城市的天空曾经熟悉无比,只是,很快,将变得陌生,然后疏离。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I believe in yesterda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 no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2
蓝,从一开始,就不是小静以为自己可以深爱的男人。
蓝,脸上总带着温和微笑的男人,给人一种可以长久坚持的信任。他们在文字与音乐中相遇。有着同样阴郁与灰调的内心。过去,曾经某个时刻,有着相同的寂寞。
他一直宠着她。他会在听完一张王菲的专辑的时间里,弄好满桌的饭菜。他几乎不让她碰家务。王菲,是他们共同迷恋的对象。这个女人的声音,懒懒散散。像在温和的阳光下吃熔化的香草冰淇淋。甜美与冰凉并存。
温情的巨蟹座男人,甚至,在床上的时候,也是温柔的。浅浅地吻她。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头发上游走,像五条在水草里快活地穿行的鱼。然后要她。两条暗地生长的蔓藤,紧紧地缠绕。不会给对方造成任何压力。天亮之后,所有的印记都会淡去。
他们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过去,乏善可陈。生活,平和而安详。有个人,在感到寂寞或者寒冷的瞬间,可以陪着你,哪怕一直安静着不说话,只要他陪在身边,有他的呼吸一直环绕,这样已经足够。
周六,他会陪着她,在日落之前,坐城巴,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她在这个城市一家叫1974的酒吧演出。据说,这酒吧集中了这城市里最优秀的乐手与地下歌手。可是,她看重它的,却是因为它坐落在江边,旁边就是渡口,可以在恍惚间,感知许多人的相聚与告别。当演出台只暗剩一盏能识辨歌谱的灯的时候,可以看见右侧的很大的落地窗外潋滟着霓虹灯光环的江水。如果不是炎热的夏天,窗会一直开着,江风透进来,偶尔,还会听到从远处驶过的货轮的汽笛声。这样的夜晚,可以放下所有的尘事。
酒吧老板连朴很少露面。瘦削而目光平静的男人,有一双睫毛很长,深邃不到底的眼睛。关于他的一切,就是这家酒吧。某个夜晚,他停留在A城,在酒吧里看了她的演出,然后,留下名片,邀请她到他的酒吧演出。在他递名片给她的一瞬间,他们的目光有过极其短暂的注视。有如两条深海里的鱼,逐渐挨近对方,目光之间,有着相同的空洞与冷漠。有某种程度上的熟悉,可是,对他一无所知。可是,他的出现,意味着,她与蓝用心积累下来的感情瞬间瓦解。
她突然明白,她对蓝一直以来都只是感激。中间有爱,可是,稀薄得难以为继。
他们毕竟是两个太相似的人,一面镜子的两个影象,挨在一起太久,终于产生了厌倦。
于是结束。蓝转身离去,最后,依然对她温和地微笑。这样的爱,没有伤害,彼此抽身而出,褪了一层皮,于是,又归属于自己了。
就这样吧。她知道,再也无力开始另一段感情。心灰意冷,是许多时候的一种状态,无法回避。她只是渴望,在歌声之中,有一些人能够懂她,用目光里遥远的温暖,温暖彼此的观望。
所有在时间的过道中沉淀着的疼痛似乎都变得风轻云淡。尘埃掸落,感情的纹理越加清晰,却再也不是原来的面目。
3
红墙地铁站广场出口。这一站,人很拥挤。
他叫楚,在出口处用小纸箱摆卖走私过来的打口碟。在许多来往的人眼中,他一定是个表情冷漠的少年。通常,会把鸭舌帽拉得很低,穿黑色的T恤,脏脏的牛仔裤,背着一个大得嫌夸张的背包。总是戴着耳塞,一脸不在乎地抽烟。
他很喜欢Mazzy star,一支充满阴柔凄美的迷幻味道的乐队。邋遢懒散的吉他声中,女主音歌手Hope明亮而迷茫、具有无限穿透力的嗓音让他迷恋。
I drove my car into city lights ,brove down the road,That I am on——cry,cry.有时候他会随着旋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哼唱。没有人来光顾的时候,他就坐在广场的栏杆上,抽烟,把随身听的音量调得很大。周遭吵杂的声浪会被音乐声所覆盖。
像楚这样身份模糊的少年,充斥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他们也许只是用一种无所谓的方式维持着生计,也许,纯粹是一种理想,把生活的混乱与孤寂暂且放下。
不用赶稿子,晚上没有演出的时候,小静会来这里淘碟。她是楚的常客。每次来,她都会捧着一大堆唱片离开。这个叫楚的少年身上有一种让她感觉熟悉的气味。有时候,某个人会一下子就吸引了你的注意。既不是因为你喜欢他,也不是因为他令你生厌,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你们身上具有某种相似的东西,所以一见如故。有时候,小静会想,她和楚,是被宿命镶到这个城市棋盘里两粒黑白分明的棋子。相遇,然后交错,最后,被一种游戏的规则所吞食。他们一同隐身于人群,不动声色地观看身边无数把欲望赤裸裸暴露于脸上或藏在心里的男男女女。他们,永远都只是陌生人,来来往往的身影,有着可能存在又无从证实的快乐和伤痛。
楚是懂音乐的。他常向小静推荐一些欧美的专辑。一边从纸皮箱里抽出CD,一边向小静介绍这些唱片。有时候,他会把耳塞摘下来给小静,把她挑好的唱片放进随身听,让她试听。然后,两个人不说话,不停地抽烟。是一种不知名的劣质烟。有时候,小静会被呛着,弯下腰咳嗽。楚只是在旁边看着,表情里有怜惜的痕迹。这个时候的楚,有着一种迷茫的神色,里面渗透着温和。
他们之间,有一份浅薄的信任,这建立于他们不长久的认识和一点点积累着的谈话。他知道她在这个城市里唱歌,写字。可是,她从来不问及他音乐无关的话题。这样的感情,若即若离。陌生,却温情。有时候,可以安慰人心。
有一回,外面下很大的雨。他们坐在地铁通道入口的石阶上,背对着滂沱大雨,抽烟,谈话。
他对她描述他层出不穷、光怪流离的梦境。
有时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断断续续的板胡奏出刺耳的音符让我从神经紧张的梦中醒来。几乎还未触及梦的面膜,黎明已经来临。在这些短暂的睡梦里,有席卷的狂风。飞到半空的窗帘。一下子插到水泥板中的纸片。没有轮子的双人脚踏车。被割掉乳房的肥胖女人。插入头发中的水果刀。满溢出杯子的血红的雪。炸掉了翅膀的燕雀。还有裸体男子。一只空空的饮料瓶。不戴帽子的小丑。风筝一样飘在半空中的大象。包着耳朵的向日葵……
最后,他说,虽然,梦是空旷的,有透顶的荒唐。充斥着不匀称、不协调的内容,但是却很喜欢它们像谜一样从脑中闪过。那没有爱情和欲望的空间,像在观赏一场展览,由一个展区逛到另一个展区,一会是海底,一会又置身云端,而且只有他一个人能靠近它们。然后醒来。天已发亮。发现自己还在现实的碎片里,一切都是梦境,都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
每个人都有故事。有人会把它藏在一个隐蔽的暗格里,用坚硬的表情抵御着旁人的猜测与入侵,有人会坦然地选择倾诉。与一个陌生人倾诉,然后离开。
她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有一天,也会像她一样离开。
逗留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天。小静打算将带不走的几十张CD送给楚。
她先给他发去短信,然后,坐地铁过来了。
楚一直没回短信。
他在忙吧。越来越多的人来购买他的打口碟。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还会在一旁帮忙。忙完后,会用硬币到自动提物机换两听咖啡。然后,坐着谈话。
出站。把四周打量了一番,没看见楚。
每个周六的下午,他都会在这里出现的,风雨不改。可是,这回,他不在。
于是,打他手机。通了,可是,一直没人接。
她就这样,提着沉沉的CD,在地铁出口广场不停地拨打楚的手机,直到天色逐渐阴暗下来。隐隐地感觉不安。
他不辞而别。
把手上最后一根烟捏灭,她微笑。是的,有些人的交往,只需要过程,不需要告别。
周末的人潮拥挤着向四面八方散去。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在等车了。
在她逐渐走近那条黄色安全线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梦。此刻,恍如梦境。空空的候车过道,开得很猛的空调,一点点吞噬着体温。
她终于想起梦里,那个总与之侧身而过的男子是谁。
死亡的痕迹,在身边的人身上辗过。以为记忆可以化为尘土,过去一幕幕的阴暗却在瞬间无声无息的泛滥成潮汐,湮没一切。
她快步走进了地铁。乏力。左手扶着车的扶手,右手装着CD的手挽袋的绳子突然断掉。
一直注视着窗外迅速消逝的影象,泪流满脸。
4
连朴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着小静。脸上有着浅浅的微笑。
给我煮杯咖啡吧,静。
小静打量着面前几乎赤裸着全身的连朴。这个男人和她之间,只是一场又一场的缱绻和欢娱。尽管,她承认,他是她可以去爱的男人,可是,他们很少身体以外的交流,偶尔,是一两个眼神的交汇,别无其他。生于1974年的男子,话说得很少,用眼睛洞悉一切。他说,他只经营酒吧,从不经营爱情。她和他的关系开始于夜色,结束于清晨。有着薄荷清香与咖啡浓度的清晨。百叶窗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光影,不动声色地吸引着她的注视。
给我煮杯咖啡吧。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提出要求。也许,会是唯一的一次。
小静站起来,转身。
连朴从背后把她抱住。身体的温度隔着小静的衣服传递过来。
我去给你煮咖啡。
连朴的手却开始变得不安分。这样的清晨,弥漫出情欲的气味。
很快,小静被连朴压在身下。她的身体仿佛轻飘起来,像站于云端。
有一种压迫的不适。小静试图挣脱。轻柔的动作,最后,却成了她和连朴的前戏。
她感到不安。她始终触摸不到他。哪怕只是一夜的缠绕,醒来的时候,他们互不相欠。
她闭起眼睛。失去了所有痛的知觉。
这仅仅是一场需要。这种需要将会在什么时候失去?
小静,告诉我,你会爱我吗?连朴的嘴在她的嘴边轻轻吐气。
……
不会。
5
张寒,一直没有告诉你,你长得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
每个男子,无非都是这样的五官,相像有何希奇?
节目过后,张寒开着车,在湿滑的公路上行驶,把小静送往火车站。
每次见你,总是会想起他。今晚,唱和他一起合作写的歌,想起过去。阳台上,顶着蓝天白云,他自如地扫弦,哼唱。然后,在一个清晨,坠地。我不知道他坠地的一刹那,他的心里想着的人是谁。可是,我再也忘记不了他。他留给我他心爱的吉他。有时候,我一个人,穿过半个城市。有时候会困倦,有时候会快乐。有时候,在地铁停站、打开门的一瞬间,我会产生幻觉,似乎会看见他在对我微笑。然后再消失。张寒,你有这样的朋友吗?藏在过去的暗格里,不会忘掉的人。
有的。只是,我们永不相见。
有些人,是不应该见面的。这样,会一直地维持着感情,直到有一天,某一方会突然在另外一方的记忆里消失。消失就是最好的怀念,我相信。
小静的眼睛一直望向窗外。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玻璃,一直一直地被往事漫过。太多的负荷无法遁形。车厢里,播着今晚的节目实况录音。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在歌唱。
翅膀长在吞噬呼吸的位置飞翔在暗黑的森林薄雾深处穿过乳白色的泪滴和蓝色的烟火看见繁花在湿土里缠绕渴望
飞翔,飞翔坠落沿路灯火每一次颤抖抖尽夜半的冰凉每一次张望望破回忆的碎片……
小静,你爱过他么?那个长得像我的人。
不。有些人之间,不需要存在爱情。就像你和我。
6
小静,你的过去呢?我对你一无所知。
在最后一抹烟圈终于在空气中彻底消散的时候,楚看着小静,问道。
你想听啥样子的故事?
故事还能是啥样子的呢?无非就是来来往往的爱欲与纷扰。想知道你的爱情。
小静沉默,在石阶上上下下。最后坐了下来。
所有的感情都将化为尘土。你以为呢?
尘土?与烟灰应该是同义的吧。掸落烟灰的时候,就掸落爱情,是不是这样?
十几岁开始,我就迷恋那种可以把烟抽得很好看的男人。那种抽烟的手势,可以让人一直沉溺。
第一个喜欢的人,是大学时候的中文老师,当时,以为自己爱得很深,可是现在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
期间,经历了一段错乱的情节。一个在铁路边的小屋抽烟的男人,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和他在阴雨天里共处,发生暧昧。现在,只剩下一片阴影。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我记得他的气味。汗里面混合着的烟草味。我以为自己会在哪里再遇见他的,可是,终究没有。
再后来,我来到这个城市。妈妈去世。一个好朋友厌世。遇见一个从不吸烟的男人,他曾经给过我一场短暂的温暖,然后,还是告别。
所有的一切,有关自己的,似乎都云淡风轻。只是这样。再无其他了。
楚,你呢?你的故事,会从哪里开始?
我没有爱情。能说的,只是生活的碎片。最终一切,会让我们过往不究。
他跟你一样,也是个在酒吧里演出的吉他歌手。也许,这样的爱情不能算是爱情——两个男人的爱。短暂地在一起,然后分开。我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在一家外资公司打工。后来,认识了易。我跟他一起做一个案子的市场调查,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动了感情。后来才知道,易因为我的缘故,和他原来的朋友分手了。世界似乎很小,兜兜转转,我没想过,会跟他在不同的时间里,爱上同一个人。易为了我的缘故,背叛了他。易是个任性自私的孩子,他的感情,只不过是一种需要,满足的只是自己。我跟他很快就分开了,再也没有开始其他的感情。非世俗的感情,让人身心疲累。
我省略掉了里面许多的细节。这本身只是一个乏味的过程,你认为呢,小静。
7
小静,你还会回来吗?
张寒把小车停在火车站的广场边,手握方向盘,透过倒后镜看小静。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说得准呢?关于以后。
那么多人的故事,在脑海里形成过程,它条理清晰的纹脉里混合着城市的气味和时光的表情。一些人的脸孔交叠着另外一些人的脸孔,交织混杂成文字与页码里的众生喧哗。
推开车门,小静走了出来。风,把她的头发吹乱。
小静,我依然对你一无所知。
张寒,知道了又能怎样?我们改变不了一些事实。发生过的,就一直存在了。一些意外,夺走了我一个又一个的朋友。那些生命中交错的人。我害怕了。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楚,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我终究无法把握住一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与我不告而别的人。我会怀念这个城市,怀念在这里相遇过的每一个人。蓝。杨宇。楚,还有你,张寒。
张寒,给我一个拥抱吧。
两个重叠的人影。瞬间空白。
时间像血一样粘稠,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里,让故事生长与蔓延。最后,所有的过往在一秒间失去。
尘埃落尽。
暴雨经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