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卷残编:大卫·休谟《自尤利乌斯·凯撒征服至1688年革命的英格兰史》(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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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休谟《自尤利乌斯·凯撒征服至1688年革命的英格兰史》(第一卷)
第一章:不列颠人
文明国家无不有好奇心,欲明其先人之筚路蓝缕、临危历险。远古史乘总是模糊、矛盾、不能确证,常常令人遗憾。才智之士既有闲暇,自当越过文字丰碑树立和保存的时代,深入史料缺失、歪曲的时代。依赖记忆和口传的历史,蛮邦的功业,即使文字纪录尚存,对生于较为文明年代的人也提供不了多少乐趣。文明国家的震荡往往构成国史最有启发性也最有趣的部分,不过多半是由反复无常的时运驱使,假手突发、暴力、意料之外的革命和事出偶然的蛮族入侵,大抵终结于血腥残暴,以致我们对这样千篇一律的情节不胜厌恶。就文论文,他们埋葬在沉默和遗忘中,毋宁视为幸事。各邦唯一能引起研究者兴味之处在于其遥远的起源,考察其先人的语言、典章、习俗,与邻邦对照。寓言一般是用来顶替真史地位的,应彻底摒弃。这一通则若能允许任何例外,也只能对希腊神话网开一面,它们如此闻名、如此可人,配得上吸引人类任何部分的关注。因此,我们理当无视不列颠远古的传统或曰传说,只考查罗马入侵时,此邦住民的状况。我们只会粗略回顾帝国征服诸事件,那些多半属于罗马史而非英国史。我们将会草草掠过模糊、无趣的撒克逊纪年,把更多的叙述留给:真理已经明确而完整,足以为读者提供乐趣和借鉴的那些时代。
所有古代作家都同意不列颠的早期居民是高卢人或凯尔特人,自邻近的大陆迁居岛上,语言风俗政府迷信都大体相同,小异仅限于必然会有的与邻邦交流的时间早晚与联系多少。高卢居民,特别是那些比邻意大利的种落,与南邻贸易,获得了某些高雅艺术,顺势向北渗透,将一线微光投向岛国。希腊罗马水手、商人(那时很少有别的来客)带回来这些猛悍部落最惊人的报告。一如既往,他们夸大的目的在于激发本国人羡艳之心。不过,远在凯撒登陆之前,不列颠东南部就已迈出通向文明的最初和最重要步骤。布立吞人雅善耕穑,已跃入复杂文明。岛上其余住民仍守游牧古风,衣兽皮,居巢穴,藏身林莽----此时岛国大部土地尚在林莽中。他们以希冀掠夺、逃避强敌、为牛畜追逐水草故,轻去其乡。由于他们缺乏生活的精华部分,他们的需求和财富都简陋不足道(1)。
布立吞人分为众多小邦、部族,民风尚武,武器、牛群就是他们仅有的财产。他们已经尝到了自由的美味,绝无可能容忍其王子、头人临之以专制淫威。他们的政体,一如凯尔特诸邦,虽然是君主制,却是自由的(2),普通人享受的自由似乎还多于其祖先高卢人。每个小邦都派系林立,仇邻妒邻之心从而煽之,故干戈无已时。和平诸艺不为人知,战争自当为主业,有雄心者无不以此为的。
布立吞人以宗教为国之要务,其牧师德鲁伊僧侣威权素重,除主持祭典、指导教务外,训导少年亦彼所司。僧侣不负兵役、赋税,管辖民事、刑事诉讼,裁决一切公私争议。抗拒德鲁伊科律者无不受苛罚,破门既宣,犯者不得与公祭公享,举族同辈公民共弃之(3)。他的伙伴大抵也遭厌弃,染渎神、危险之名。法律不再保护他。沦于惨戚、污名,唯有以死解脱。象这样粗暴乖戾的人民中,政府的纽带素来松弛,宜乎迷信的恐怖代劳(4)。
各种迷信中也鲜有比德鲁伊教更恐怖的品类。除了借教权行苛罚足以威加世界外,德鲁伊僧侣还掌握着灵魂永恒转世的锁钥,因而威权随其信徒的怯懦而自长(5)。他们在密林或其他秘密憩所作法,为了增加教门的神秘性,教条一概口传,厉行书写之禁,以免其秘仪惨遭俗人亵渎神圣的检验。他们实践人牲,战利品常奉神明。私匿祭品,罪莫大焉。献祭财宝藏于林莽,无人守卫,仅以宗教的恐怖保护。这种对人性贪婪的神圣征服大概比他们挑动人们去做的任何最反常最狂暴举动更耐人寻昧(6)。除了高卢人和布立吞人外,人类从没有将偶像崇拜提升到如许高度。罗马征服后,发现只要各邦原有的威权尚在,就不可让他们甘心接受新主人及其法律,终于不得不运用刑事法规废止旧教。这些素持宗教宽容的征服者从没有在其他场合行使过这样的暴力(7)。
(1)亚当·斯密之“财富匮乏”、霍布斯之“人自为战”,无人类学之欧几里德式假定“自然状态”面目大同,十七世纪文人尤有共通互文之“前理解”。
(2)“英格兰古老自由”神话,托利辉格两党共建,虽未尽合古,确已塑造现实未来。休谟之托利史学以论代史不下辉格史学,幸而史学大师世纪不再,否则诸大师难逃实证主义小师折腾,立毙答辩会下,岂非大煞风景。
(3)季氏恶孔子而去之无道,乃不与孔子祭肉。孔子以为大辱,愤而去国,是以有《论语》、儒道。东方生私取祭肉,归贻细君,天官以为大逆当诛,武帝以为细故不究。巫权之渐衰,草蛇灰线自在其中。新莽树“象刑”均于大辟,殆巫权之“咒死”(破门既宣,犯者不得与公祭公享,举族同辈公民共弃之)以周公之名转世更生耶?
(4)民情即国运,内在约束与外在约束互为消长,犹如能量守恒。自制者自由、放纵者奴役。此即保守自由主义者自别于民主自由主义者一要害。----柏克“人民享受的自由,永远与其爱德胜于纵欲之节制力成正比。”
(5)英人之天主教神话“有色眼镜”影射史学依稀可见。若视为凯尔特信史则谬。
(6)对照吉本论北非殉道主教“施于人心的权威肯定比对威力的服从更能满足人的虚荣”,一代文人呼吸于同类偏见、同类修辞法中。
(7)此论与伏尔德之赞美三雄分波兰维护宗教宽容(免受波兰天主教会独大威胁)颇有异曲同功之妙,亦可为当时英国天主教排斥法案心理脚注。宛如今世之“反民主团体应否享受民主权利”问题先声。
第二章:罗马人
当凯撒以其常胜军征服高卢全境时,他第一次把目光投向布立吞人长保的虽然粗野而仍不失为独立的岛上。驱使他前进的并不是财富或名望,而是将罗马军人带进一个当时尚属未知的新世界的雄心。他抓住高卢战事的短暂间歇期入侵不列颠。土著一旦得知凯撒所欲,明白强弱不敌,就想以表面的屈从取悦于他,暗施阻滞以破坏其方略。凯撒克服了几处抵抗后,毫无意外地登陆于迪厄滩头,数败布立吞人,勒令其送质誓忠,而后以国事缠身、严冬将临,班师高卢。布立吞人刚从他的铁臂下松了口气,就把城下之盟置诸脑后。高傲的征服者决心来年夏天卷土重来,惩治他们的背约。这一回凯撒带来了更多的军队,尽管布立吞人在他们最杰出的王子卡斯维拉努斯统率下联手抗敌,仍每役皆负。凯撒长驱入境,渡泰晤士河迎战,击破卡斯维拉努斯,取其国而焚之;封罗马盟友曼都布累提乌斯为特瑞诺班特斯国王以填之。而后令土著重行誓忠,再度旋师高卢,留罗马官守,外示归治,内实羁縻。
罗马内战继起,为共和制将废,君主制将兴作准备,使布立吞人免于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奴役。凯撒的继承人奥古斯都满足于夺取本邦的自由,几无野心耀武申威于绝域。他明白无止境的扩张毁灭了共和国,也可能会让帝国不胜其重负,于是建议继承人谨守旧疆、不务远略。提比略猜忌诸将或以开边博取功名,就用奥公祖训作挡箭牌,文饰其无所作为。疯狂的暴君卡利古拉威胁入侵不列颠,只是曝皇帝本人和帝国于悖乱。于是布立吞人得保守其自由百年不受骚扰。直到克劳迪亚斯皇帝登基,才认真地将不列颠归治纳入议程。兴师的理由一点也不比日后欧洲人奴役非、美二洲更为正当(1)。大将普劳迪乌斯素有能名,受命出师,连战皆捷,绥靖土人颇有进展。克劳迪亚斯御驾亲临,接受该岛东南若干蛮邦----坎蒂、阿特雷巴提斯、雷格尼、特瑞诺班特斯----投降,为归治作了相当扎实的准备。这些小邦较为开化、更乐于以自由为代价购买和平(2)。其余各邦仍奉卡斯维拉努斯为首,困斗不降。罗马师老无功,直至奥斯特雷乌斯·斯卡普拉接任统帅,征服之力始得遍及全岛。他直入塞文河畔的好战蛮邦斯卢尔斯,大破卡斯维拉努斯而擒之,槛送罗马。在罗马,卡斯维拉努斯以其气宇恢弘(3),竟邀优遇,超乎征服者待降虏酋领之常例。
布立吞人虽然屡遭厄运,仍未屈膝。心高气傲的罗马人把这个岛当作博取军事荣誉的练兵场。尼禄朝,苏厄托尼乌斯·鲍利卢斯受命节制军务,欲以平蛮功业垂名竹帛。他发现莫纳岛、就是现在的盎格里西岛,是德鲁伊教总座所在地,决意出兵攻击。此地既为迷信祭拜中心,土人势必尽起战兵赴援。布立吞人企图以军事骚扰和宗教恐怖两手阻碍罗马人登陆圣岛,妇孺僧侣与战士相杂于岸,手持火把狂走,摇动乱发,长号咒骂,使罗马士卒比面对真实的危险更为惊恐。鲍利卢斯勉励将士鄙夷迷信及其恐怖,奋锐进击,将布立吞人逐出战场,用德鲁伊僧侣为献祭战俘的火烧死德鲁伊僧侣,夷平了圣林和祭坛。鲍利卢斯觉得既已击破布立吞人的宗教,以后迫人归顺将无难事。但他料错了,布立吞人抓住他离去的机会,奉曾遭罗马军团将领侮辱的埃塞尼女王波阿迪西娅为首,全体拿起武器,成功地拔除了几个罗马定居点。苏厄托尼乌斯急忙赶赴伦敦----这时已经是一个繁荣的罗马殖民地,加强城防,但他一到就发现为全局计不得不将该城抛弃给敌人毫无怜悯的狂怒。伦敦化为灰烬,留下不走的居民尽遭残酷屠杀。罗马人和异邦人,总数达七万众,全体佩剑备战,无一例外。布立吞人行此血洗,似已决心斩断与敌议和或合作的一切希望。但这次暴行很快在决定性的大会战中遭到苏厄托尼乌斯的回敬。据说,此役八万布立吞人阵亡,女王波阿迪西娅为了不落入狂怒的征服这之手,仰药自裁。不久,尼禄召苏厄托尼乌斯回朝。在罗马,由于殖民者的愤怒指控,他在遭受并施加了如许之多暴行后,遭受了不公正的审判。几度间歇后,塞雷利斯受维斯巴芗皇命制军,为自己赢得了勇武之名,为罗马军团赢得了恐怖之名。尤利乌斯·弗伦蒂努斯继任,在权威与声望上都不亚于前任塞雷利斯。不过究其大要,是联任维斯巴芗、蒂图斯、图密善三朝的阿格里可拉最终在该岛巩固了罗马的权力,并以此名垂竹帛。
这位伟大统帅制定了绥服不列颠的方略,军实既备,挥戈北指,每遇必捷,深入喀里多尼亚不毛的林莽穷山,迫降该岛南部各邦。那些桀傲不逊、将屈膝于征服者看作比注定征战死亡更不堪忍受的灵魂,在他阵前作鸟兽散。甚至当土著奉盖尔加库斯为首,合兵逆战时,阿格里可拉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他从福斯湾到克莱德河部署了一条要塞链,将该岛更贫瘠粗野的部分隔在线外,使罗马不列颠行省免受蛮族居民的侵凌。
阿格里可拉武功已扬、文治未疏,在不列颠引进法律和文明,导土著羡艳文明人居息便利,化土著习于罗马语言风俗,教土著以文艺科学,无微不至,务求他一手锻造的锁链可人心意。(4)土著曾经不顾众寡不敌,抗击罗马,而今渐习其主,日益甘心为分享帝国雄风之一翼而效命。
此役乃罗马最末一度持久之征服,不列颠一朝归治,即不复为朝廷患。喀里多尼亚以穷山易守,王师轻其不毛而存,时时寇略行省文明顺民。哈德良皇帝巡边,筑长城以实边,西起索尔威湾,东临泰恩河。(5)安敦尼·庇护朝,卢里乌斯·乌尔比库斯城于阿格里可拉筑城处。塞维鲁斯皇帝亲征喀里多尼亚,兵锋至于极北,更筑新塞于哈德良长城。终罗马之世,不列颠无事,鲜见于简策。有之者无非二三地方性骚乱或叛变,若干罗马总督起兵篡位夺权。土著无武装、无斗志、顺民性成,于古昔之自由独立已经无甚想往、甚至无此念头。
罗马帝国的庞大结构统治着地球的极大部分,既散播和平与文明,又散播奴役和压迫,终不免有最终解体之日。帝国的中心意大利兵戈不闻凡数百年,久已尽丧其尚武精神,民种柔弱,其于屈身外来蛮夷、本土暴君,皆无二致。皇帝发现他只好从武风虽残、究未尽泯的边省招募军团。如此佣兵,习于轻侮国法及文官政府,自为军政府,祸国不在殃民之下。流风日下,临边蛮族乘势阑入王师。彼辈生而勇武,辅以军律,如虎添翼,实非懦主孱王所能制,弑君易君,等闲事耳。北狄自知其强,垂涎南国富实,乃于阿尔卡迪乌斯、霍诺雷斯朝尽破藩篱,饱掠而去,进而欲据西土荒省而有之。北狄之外更有诸夷,摄其后据其弃地,前后相继,帝国已不堪旧负,更无论后来者踵其前驱。诸帝不能教其民武装自卫,反尽撤九边卫戍回保京师根本重地。时移世易,孤注求存,亘古雄图不抵自保之需,先正烈烈之德,王灵无远弗届,不复计及。
不列颠地在极边,远于诸狄汤火。朝廷亦以瓯脱视之,悉拔其师以实高卢、意大利。行省藩篱尽撤,虽有沧海之险,巨寇不入,锋镝生于北塞,莫之谁何。匹克特、苏格兰蛮夷合众破安敦尼长城,(6)凌掠其文弱邻人,一时虏掠不餍其欲,且谋臣妾全省,或继之以更可怖的掠夺破坏。匹克特人似乎原系布立吞土著一脉,为阿格里可拉驱之北鄙,与北狄杂。苏格兰人亦出凯尔特种落,初据爱尔兰,迁于不列颠西北海岸,秉其故伎,寇略罗马行省。诸部利其富邻可掠,王师撤防,破边阑入,顺民素无武备,尽可长驱无阻。不列颠人业已习惯输捐于诸帝,换取治理和防卫,唯有乞恩罗马。帝国遣一军团前来保护,大破夷狄,追奔逐北,直至旧边,凯旋后还守南国。(7)王师旋撤,夷狄复至,不列颠人再度乞师,复得帝国一军团来援,再战克捷,民得苏息。然则京师一夕数惊,其势难容师老于外,不得不传语不列颠人毋望王师屡出,勉其披坚习武,效其列祖先公,自卫乡邦。(8)王师临去秋波,助不列颠人修葺塞维鲁斯边墙,填以石城,其时省民工艺尚未足言此。遗爱在兹,绝尘自去,时基督纪元448年,罗马君临西鄙凡四百载,天命尽于是。
(1)保守主义者、托利党人确是比各类进步分子更同情土著,或许是他们对传统权利、自生秩序的阶级本能所致。蒋森博士义助黑奴,辉格党人反而论证贩奴有益。华盛顿·欧文拟印第安酋邦、酋长与诸欧宫廷、亲王敌体,而民主共和党人开边灭国绝不手软。伏尔德不以反犹为非,而“败类”耶稣会不惜为瓜拉尼土著流血。(19)世纪中欧进步党于屠犹、拉美实政主义者于印第安村社、青年土耳其人于屠亚美尼亚,皆有直接责任,受害者反以教会、保守势力为护符。马克思之待得克萨斯墨西哥人、中欧斯拉夫人更不待言。
(2)对照《衰亡史》,吉本论《(伪)奥西恩诗集》载卡拉卡拉败绩喀里多尼亚事,同声合气,于文明之腐化颇致讥评。自由出于部落简陋纯洁之习,衰老驳杂而为帝国,殆为前近代作家共识。近代斯宾格勒-汤因比历史形态学几为此说转世投胎。严氏《天演论》颇师其意。
(3)气宇恢弘,亚里斯多德伦理学列为诸德之首,显系贵族修养,英之议绅美之诸国父尚不忘以此相标榜。自民主道行,渐成废词,如罗素所云,细民小人欲修气宇恢弘,几于滑稽不伦。
(4)此节皮里阳秋、颂一讽百,可参见贾生五饵、中行说示谏。
(5)阿格里可拉长城筑于今苏格兰蜂腰部,哈德良长城筑于今坎布里亚郡,近乎英苏边境,已呈退缩之势。自塞维鲁斯亲征后,罗马军团不复出哈德良长城寸步,消极防御,待敌抄掠,颇合汤因比之说:帝国即文明垂暮,筑城拒蛮终利于蛮。
(6)即前文:安敦尼·庇护朝,卢里乌斯·乌尔比库斯城于阿格里可拉筑城处。
(7)此节参见可敬者比德《英吉利教会史》
(8)即欲复阿格里可拉所饵除之民德,惜无及矣。顺民专制主义之智术,殆终不出王船山“孤秦陋宋”、梁任公“率天下于缚以奉盗贼”范围。
第三章:不列颠人
可怜的不列颠人计及目前的自由对他们是致命的,无从实施罗马人推荐的谨慎建议。无论战争的危险还是自治政府的照管,他们都久已陌生,根本无力采取或执行任何抵御蛮族的措施。格雷西安和康斯坦丁,两位过去从未渴望紫袍加身的罗马人,统帅不列颠丁壮精华,浮海南奔,尚欲自为天子,无奈全师尽没。(1)全岛武备所寄,于斯扫地尽矣。匹克特、苏格兰蛮夷知不列颠终不免见弃于罗马,以为天实佑我,乃悉双倍之力攻边墙。不列颠人气夺志隳,以边墙难恃,弃城狂奔。于是屏藩尽坏、门户洞开,沃野驰道,拱手奉狄。蛮夷沿途杀掠,豺狼性成,视顺民之乞为臣妾,蔑如也。(2)可怜不列颠人计无所出,唯知第三度乞师罗马,争奈朝议已定,永弃此邦。当是时也,贵人埃提乌斯勇武恢弘,以独木支危檐,实先正遗德纪纲返照于叔世堕民。不列颠人遣使陈情,其书曰《不列颠人之哀鸣》,其旨之哀,恰如其名。其词曰:“蛮夷逐我兮沧海涛,波臣逐我兮夷狄刃,饮血锋镝兮藏鱼腹,何以异兮,哀遗黎!”然而,匈奴阿提拉大军压境,埃提乌斯无暇二顾,置乞师盟友无尽哀辞于不顾。(3)至是,不列颠人彻底绝望,相率弃其市镇村落,逃于穷山密林,免膏狼吻。蛮夷野无所掠,饥荒可畏,而不列颠人无敢逆战,然精于逃散,亦颇烦扰,乃满载子女玉帛而还。不列颠人甫得苏息,复其旧业,以次年大有,旋忘旧祸,亟亟于蓄积。此民无罗马之助,石城且不能葺,谓其能有奢丽,殊难置信。然彼时僧徒史官言之凿凿,以此时之奢华为日后致祸之由,竟不及其民德怯懦、肉食无识。
不列颠人贪此片刻太平之福,全无御敌远谋。蛮夷既识其懦,卷土重来。罗马撤离后,不列颠之民政组织已不可知,貌似各地强人互不相下,各为昙花帝制。群雄本乏协调,加以神学纠葛,益不能合。土著僧人佩拉吉乌斯门派益增其乱,以僧徒有压迫异己之力,无共御外敌之心。内治不修,强寇在望,不列颠人唯有信从杜姆诺尼乌姆王子之见----此公虽多惭德,仍系本岛强人之望----遣使赴日耳曼,乞师于撒克逊人。
(1)帝国即为天下国家,王者无外。其军知内战不习外寇,亦其训育之必至。帝国垂危战史,多为诸军争夺残余避难所而苦斗,临戎则靡。左侯李闯所争,不过皆欲先于清军逃据金陵,张黄于舟山亦然。北军大至,几不血刃,绝无争救生艇之勇悍。
(2)顺民之末路,国史习见,然于其德之衰,祸由自召,多视为保守道德家陈词,实证史学视非物质因素,尤非惬情。标榜过当,实则所失弥多。
(3)埃提乌斯以夷制夷,以哥特人挫阿提拉于夏龙,旋以功高震主,为西罗马皇帝瓦伦蒂安三世所诛。自是,西罗马无复元臣,坐以待亡。参见吉本史记第三卷。
第四章:撒克逊人
古今蛮邦虽众,日耳曼人以其习俗政制,堪居翘楚。蛮夷多不知公义、人道,而日耳曼人崇武德、爱自由,有足多者。彼种非尽奉君主,纵有君者君威亦极有限,君主虽由王室成员选出,举手投足无不谨奉物论,惬于被治者之心。国有大事,持戈男子公议之,执政之威,不过勉力游说公众而已。众曰可,铿锵以戈;众曰否,鼓噪以声。无需在群众中推敲投票----那是很容易被一方或另一方的潮流裹挟的----直接诉诸公意决断,施之易行之力。虽在战时,王子统军须以范例、不以威令。(1)太平之日,民事组织若有若无,次级长老各于其地自理其讼事,以自有之民俗为例。王子长老皆出民会公选,出身贵介不无小补,但主要依靠个人德操勇武赢得平辈公民支持,才能取得荣耀而危险的地位。部族武士附庸其酋长,忠贞无匹、矢志不二。平日辅其威仪,战时卫其左右,讼事备其顾问。对军事荣誉的追求并未损害他们对酋长与同伴的神圣友谊。他们的最大雄心莫过于为团体荣誉而死,免而无耻、陷酋长于死地而己偷生,辱莫大焉。虽妇孺亦有雄风武德,临戎必预,精诚贯注,可以无敌于天下。无论习俗政制相同之本族部落、抑或组织、器械、兵员居优之罗马军团,当之无不披靡。奴婢、或族中老弱事劳作养战士、酋长,亦受其保护。贵种所征贡赋,不外养身之物;所取荣誉,无非临危任劳。日耳曼人不解风雅,不务廧穑,似存心于铲除一应进步胚种,各长老年年分民新地,务令民不得积蓄、毋精农艺,以免妨害武事正业。
撒克逊人于日耳曼诸部中最以尚武著称,素为邻邦畏忌。其种散居北国,自北德、辛布里安半岛,至莱茵、日德兰海岸。东南不列颠、北高卢常年受其侵扰,罗马设撒克逊海岸伯爵以镇之。(2)以海军诸艺唯文明国度始能昌盛之故,罗马巡海之功犹稍胜于征夷。皇纲既解,撒克逊海贼卷土重来。不列颠乞师使节恰逢其会,促彼独任不列颠顺民不胜其负之职。(3)
亨吉斯特、霍萨兄弟以其勇武高贵,于撒克逊诸部颇系物望。他们与大多数撒克逊王子一样,把家系联结到本族诸邦奉入神谱的沃登身上,以便增加自己的威望。在如此蛮荒无文的年代,追踪诸邦诸王的起源显然不过是枉抛心力,我们大可省此无用功。在撒克逊人的纪年里,第一代酋长出于传说中的天神第四代子孙,要么就是出自被无知所夸大的人类。黑暗时代的博古家以臆想的姓名类同和确乏实证的部族传统为材料,在笼罩诸邦先史的密雾中跌跌撞撞,劳而无功。两兄弟注意到日耳曼诸省久已落入贫而好战的民族之手,富饶的高卢诸省已经被别的日耳曼部族征服或蹂躏,无需费力即可说服国人戮力于弘业,展示其勇武、满足其贪婪。449或450年,撒克逊武士一千六百余人以三路舟师进抵萨尼特岛,旋即北上不列颠防线迎击北狄。苏格兰、匹克特蛮夷不敌盟军之勇,铩羽而去。不列颠人自庆其私智足恃,赖勇悍盟邦保护,可以长享太平之福。(4)
然而亨吉斯特、霍萨兄弟另有高见,既已轻取苏格兰、匹克特蛮夷,何妨径据不列颠顺民。如此懦种盟邦,并北狄小患且不能御,为其护卫,何如自为征服者,光大己族。他们向国人大肆宣扬不列颠土地肥沃物力殷盛,民驯易制,久疏武事,历代臣服帝国,今见弃于宗主,内有散沙之困,外伤自由之负、成国之绊。不列颠领袖沃蒂根恶迹昭彰、怯懦寡断,益滋撒克逊人问鼎之心。撒克逊人留日耳曼者步武先驱,逐利而来,以舟师十七、甲士五千浮海而来,为亨吉斯特、霍萨兄弟后劲。不列颠人见其盟军日夜云集,已知其意,除默从认命外,无计可施。撒克逊人以功高赏薄、给养不继为词,与东道主开衅,扯落假面,转与苏格兰、匹克特蛮夷结盟,反噬不列颠人。
不列颠人愤伪友之诡诈,兴师自卫。国主沃蒂根恶名早著,引狼入室新罪更无可矜,国人废之,立其子沃蒂默继位。两军几度交手,双方史志各执一词,但就战况进展而论,胜利多在撒克逊人一方。不过,盎格斯福德(阿利斯福德)一役,撒克逊统帅霍萨阵亡,留亨吉斯特独任其事。这位统帅积极有为,生力军自日耳曼源源而至,将毁灭播撒到不列颠哪怕最偏远的角落。亨吉斯特急于耀威,常胜之师所过,老弱妇孺不赦,公私宅第,悉为飞灰。蛮人崇拜偶像,屠牧师于神坛。主教、贵人与庶民同归于尽。残民逃于穷山密林,成群惨遭截杀。有些人侍奉新主以偷生,有些人却宁愿抛弃家园,到阿尔摩里克寻找避难所,此邦慷慨接纳同文同俗之民,移民既多,以族名地,是为不列塔尼。
不列颠作家为撒克逊人阑入此岛寻求托词,称沃蒂根王子贪恋亨吉斯特之女罗维娜美色,狡诈的亨吉斯特借国主之昏愦而逞其奸谋。此君且云:沃蒂根既卒,沃蒂默继位,亨吉斯特设宴于斯通赫基,邀请沃蒂默,沃蒂默率三百贵人赴宴,尽为所屠,沃蒂默被囚。然而,此说出于威尔士,本为自文其败北之易,解说撒克逊人深入之速残灭之肆。
沃蒂默卒后,罗马后人安布罗修斯继其遗业,力图辑合国人,共抗撒克逊人,然而无功。抗战数兴,二邦敌意日盛。住民尚武精神以承平日久,原已销沉,今亦复燃。虽如是,亨吉斯特仍得据地自王,邀撒克逊别部入岛,以分不列颠人兵势。后来者奉亨吉斯特之弟奥克塔、侄埃比萨为首,亨吉斯特分诺森伯兰予之,自王南国,奠肯特王国基业,领有今埃塞克斯、米德尔塞克斯(5)二郡及萨里郡部分。亨吉斯特都于坎特伯雷,享国四十年,卒于约488年,遗其新造之邦于传人。
亨吉斯特创业垂统,不啻为北日耳曼别部野心火上添油,诸部诸酋前后相继,入岛割地。诸胡多出三部:撒克逊人、盎格鲁人、朱特人。三胡同文同制,人多以一通名呼之:时而称撒克逊人、时而称盎格鲁人。诸胡同气、本易相合,加以利害相通,合纵以伐土著。不列颠人虽实力不敌,仍拒战不休。然愈战愈弱,几度暂安后,终不免退保康沃尔、威尔士,赖地僻山险而存。
肯特王国以降,入岛之撒克逊人所建新邦,次第如下:苏塞克斯王国(6),原于撒克逊酋领阿尔勒兵发日耳曼,登陆于不列颠南岸,渐取邻鄙。不列颠人既习兵事,不复乞怜献土。力战数穷,始为善战蛮夷逐出。史家所载,以米克里德斯-伯恩之役最堪留志。是役,撒克逊人虽惨胜,折损之众,足以迟其布武。唯阿尔勒取生力于母邦,再战克捷,围不列颠人于阿德里德-西斯特城塞。城塞深沟高垒,败卒困兽健斗。撒克逊人衔其不屈、以至伤师劳士,倍众克之,屠城无遗寿幼。此役既克,征服者方得固位,阿尔勒自立称尊,尽有今苏塞克斯全郡、萨里郡大部,东接肯特王国,西接威塞克斯(7)----亦撒克逊别部所据之地。
据威塞克斯之撒克逊人奉塞得里克及其子肯得里克为首,于495年登陆。不列颠人根据过去的经验,已有周密迎战准备,是以塞得里克自登陆之日,无日不战。虽然屡败,仍能屡战,时刻卫其自由,挫强梁之锋。自撒克逊入侵,诸部拓土攻伐,所遇强敌,论武勇刚毅,以此为最。塞得里克无奈,招肯特、苏塞克斯、日耳曼同族来援。如是,他将波特及其二子伯勒达、梅格拉所率生力军并入,组成了一支新军。508年,以生力军加强了实力后,撒克逊人与纳赞勒德统率的不列颠人作殊死决战。不列颠人先据上风,冲破了塞得里克自将的一翼,但肯得里克在另一翼得胜,及时回军援救其父,于是撒克逊人转败为胜。纳赞勒德及五千武士遗尸疆场,不列颠人士气大损、实力更弱。战争仍在继续,但胜利大抵转向撒克逊人一方,他们使用短剑、近战格斗,优于不列颠人的投掷武器。塞得里克乘胜进击,扩大其征服地,围困今巴斯一带的巴顿山或巴尼斯当尼,最坚定的不列颠人溃后集于此地。事急,南不列颠人求援于斯卢尔斯王子亚瑟,他现在要以其英风武勇挽回日益衰颓的国运。塔利辛歌曲(8)和其他不列颠民谣对亚瑟王传颂不休,其武功衍生出众多说部,以致连亚瑟王是否真实存在都变得可疑了。但在不列颠人中,诗人就是唯一的史家,享有记述真理的奇特自由。他们虽然惯用虚构文学手法歪曲真史,但最狂野的夸张之下一般总会有所依据。可以确定,不列颠人520年解巴顿山之围,撒克逊人大败奔溃。塞得里克经此大创,已无余力进取,然前此征服所得,未尝有损。其子肯得里克继位,开西撒克逊王国,即威塞克斯王国,据有今汉特斯(9)、多塞特、威尔兹、贝克斯诸郡及怀特岛,遗新造之邦于其传人。塞得里克卒于534年,肯得里克卒于560年。
撒克逊人在南国着着进展时,其同族在不列颠别的方位上也未尝袖手旁观。527年,部落大军登陆于不列颠东海岸。其后几番恶战,史多阕文,三个新王国在不列颠东海岸建立起来。575年,奥发自立为东盎格鲁国王。585年,克瑞达据墨西亚自立为王。埃尔肯温于东撒克逊,或埃塞克斯自立为王大约在同时,具体年份已不可考。由于肯特王国据有今埃塞克斯、米德尔塞克斯二郡及哈特福德郡部分,埃塞克斯王国往往漏计。东盎格鲁王国据有剑桥、诺福克、苏福克三郡。墨西亚王国盘据中部各郡,南起塞文河岸,北至今英(格兰)苏(格兰)两王国边境。
亨吉斯特登陆后不久,撒克逊人就定居于诺森伯兰。然而,此地不列颠人抵抗极为顽强,绥服土著鲜有进展。征服事业既乏起色,其酋领亦长期不敢称王。直至547年,撒克逊王子埃达禀其武勇,召集后援,一如沃登世系诸王子,取日耳曼本土生力军征服不列颠人。拓地之广,自今诺森伯兰郡、杜翰姆主教领及于苏格兰东南诸郡。埃达乃自立为伯尼西亚国王。此时,另一撒克逊王子阿尔勒征服兰开斯特全郡、约克郡大部,践德伊勒王位。埃达之孙埃瑟弗里德娶阿尔勒之女阿卡,逐其兄埃德文,合两国为诺森布里亚王国。其界远及今苏格兰何处,殊不易言。不过,尽管日耳曼人若干历险史有阕文,无疑低地全境、东岸诸地已尽入彼手,其语言纯系撒克逊语,足可反证苏格兰史官所持纪事年鉴游词无根,绝非信史。10
(1)参见吉本史记卷一章九P274。
(2)伯爵(COUNT)原为罗马郡县制之太守职,北狄阑入,自愧无文,私慕南风,强借集权帝国官爵之名以文封建部落贵族之实,于是COUNT始有今义。华人略知诸欧近世、不谙西学古典,乃以形似,借孟子托古维新之五等爵(亦非殷周信史)译之。
(3)以安全易自由者,无不两失。穆阿台米德乞师北非,客军凯旋而取东道之邦,流穆阿台米德于撒哈拉,穆阿台米德暮年哀辞乃为阿拉伯文学一重镇。顺民可哀,顺民之君何尝不哀,然培植顺民,究系帝国核心职能,万难更易。
(4)克莱奥列九缪斯,古典史家无一非希腊悲剧家门徒,其叙事布局自有义法,皮里阳秋严于斧钺,非近世史学疆界能容。
(5)即东撒克逊、中撒克逊之意。
(6)即南撒克逊之意。
(7)即西撒克逊之意。
(8)威尔士谣曲,参见The Black Book of Carmarthen
(9)即索(南)桑普顿郡别名。
(10)民族史学即说部,各邦概莫能外。休谟即苏格兰人,不去所蔽,乌得称哲人。
第五章:七国
喋血百五十年,撒克逊七国尘埃始定。舍威尔士、康沃尔外,不列颠东土南国之住民、语言、习俗、政制已无复旧貌。罗马治不列颠,文物足述、声教可观,一省之地,城邦二十八,乡镇、聚落不计其数。蛮夷有国,逞其凶锋,礼乐扫地,百年其戎。残民或戮或逐,或沦奴婢。法兰克、哥特、汪达尔、勃艮地诸狄恃强定霸,横行南朝,然计其地陇亩荒残、计其民白骨邱山,未有若撒克逊七国之残灭无道者。撒克逊兵锋数歇,不列颠人虽初乏武德,仍得以乘机持干戈御狄。是以兵革洗荡,迁延益久,双方被祸益重,败者尤甚。首度阑入之蛮夷系出日耳曼,非但未逐别部蛮夷,反构而引之以为臂助,共幸土著之难。于是生力军源源而至,不列颠人之战殆为后来者清场。故干戈之残破、革鼎之夷戮如撒克逊人者,诸史鲜见。
土著抗战不熄,撒克逊诸王自然易合难分。待不列颠人遁入威尔士、康沃尔重山巨险之内,不复为征服者患,七雄合众之盟,无所恃而自解。王子虽在万人之上,其合法权利若能界定,实在极为有限。各邦自行其事,无复瞻顾。以彼民德之武烈,兵戈、革鼎、衅斗殆不可免。史迹虽驳杂紊乱,吾辈仍当留意。然而,冥搜断简、补缀残编,原非易易,七雄并述,尤费周章。蒙昧史官,不出僧人,彼既远离公共事务,目俗务为清修之濯足,复濡染普世蛮瞽之风,轻信好奇,习于妄诞。彼辈职业及生活习惯,几与惭德结不解缘。(1)此节人物猥多、史迹模棱、因果难明、背景浑莽,史家纵能口衔千钧彩笔、腹负五典三坟,欲求读者明道娱心,乌可得乎!夫弥尔顿者,饱学宿儒、凌云健笔,且不堪其任,况余子乎?予小子不才,纪撒克逊七国会盟征伐,顾此则失彼、操矛以攻盾,是以迟迟于毛锥。然而,欲通纷纭前史,不得不剪接列王世系史志,追溯列国君统革鼎。肯特王国既为肇造之邦,请自肯特始。
(1)启蒙时代诸子有共通之前理解:教会即藏垢纳污之所,僧人即恶棍别名。流风所被,蛮族亦不免池鱼之殃。休谟尚属敦厚,吉本、伏尔德则刻薄无忌矣。究其心理,略同今世德意志、波兰士夫,断不信党棍、线民之流可容一二良善,“所多玛有十义人,何至于亡”。 教会声誉好转,必待后起屠伯大显身手,老恶棍相形之下,几同善类。吉本史记云:奥古斯都明知提比略阴鸷残贼,必欲禅让于彼,盖借提比略衬托之下,望后史氏两恶相权,误朕之小恶为有道,可得佳传。邓太宗于今上亦然。汉书云:莽在,人心思汉;莽诛,人心思新。灵长子孙,不亦悲乎?
第六章:肯特王国
亨吉斯特卒后,其子埃斯库斯继肯特王位,然而似乎并未继承其父统领撒克逊人率先闯入不列颠的军事天才。撒克逊人或好武勇之名,或欲建功创业,相率去之而效命于苏塞克斯王阿尔勒麾下,后者征伐土著,所向有功,适肇新邦之基。埃斯库斯安于太平守成,512年传国于其子奥克塔。其时东撒克逊人立国称制(1),吞肯特王国东野之埃塞克斯、米德尔塞克斯各省。奥克塔享国二十二年,534年传国于其子赫曼里克,在位三十二年,无足纪者,唯知于生前拔其子埃塞尔伯特共治,确保王族相继,预防武健蛮夷习见之无君篡上。
埃塞尔伯特重振家声,武起三代之衰。即位之初,国基已固,不列颠人无能为耳,数世承平,虽肯特撒克逊人骁悍天成,亦不免武备渐驰。埃塞尔伯特初试光大邦国,名垂竹帛,未尝马到功成,迎战威塞克斯王塞林,再战再北,不得不敛其霸图,雌伏于塞林雄略之下。塞林不以破肯特王国为足,进而降苏塞克斯王国为藩属。列国踵足侧目,合众而谋,举埃塞尔伯特为盟主,一战克之。塞林寻没,埃塞尔伯特得据其霸主之席,朝诸侯,唯诺森布里亚王国不宾。未几,埃塞尔伯特兼默西亚王国,地广人众,冠于撒克逊诸侯。亦以此故,列国移前此合众之谋威塞克斯王国者,施诸肯特王国。埃塞尔伯特乃还默西亚于开国君主克瑞达世子韦巴,然其所以兴灭继绝者,非以公义,实维霸术,故要韦巴之盟而后许其之国,自居恩主,视默西亚王子不过稍愈于藩臣。
不过,埃塞尔伯特一朝未遭遗忘,端在其导英国撒克逊人归于基督教。日耳曼人、尤其撒克逊人原有的异教迷信粗陋野蛮为列邦之最。其源出于部落历代口传说部,不成体系,无政治机构为后盾,(2)类同德鲁伊教,入信徒之心甚浅,弃旧从新甚易。沃登既为撒克逊异教诸王所奉先祖而兼战神,御天帝正位、居膜拜之宗,乃自然之势。种落共信:主神沃登若嘉其武勇(蛮夷之德,舍此无他),亡灵可得入神厅、倚卧榻、以沙场手刃之寇仇颅骨盛麦酒豪饮。蛮夷意中乐土不过如此,中心所系,其唯复仇纵欲乎!残虐之性,已属天成,迷信从而煽之,加以心轻百战之凶、日习干戚之酷,望其行仁布义于残败之民,不亦难乎?撒克逊异教之旨,流传于后世者鲜。吾辈所知,仅限于其为多神教、拜日月、立庙祭雷公托尔、深信符录魔咒二三事。犹如其余异教迷信,虽有教义体系,视为神圣,然自外人观之,夸张妄诞不啻儿语。
自然,撒克逊、不列颠两族积怨已深,有碍撒克逊人皈依宿敌所奉宗教。或许,不列颠人亦如名僧戈尔迪斯、比德,雅不欲凶悖之敌奉正教得永生。然则文明之邦,纵令雌伏于无文蛮夷之轭,其精神优越性,终不能泯。诸欧蛮夷相率入于罗马故土所遗基督教,撒克逊人颇难向隅,于其兄弟各邦膜拜之宗不生敬意。彼辈虽无识,亦难不解南国各邦开化胜己。此时基督教各邦居民文教、热诚高于同辈,已不可掩,文必化野、陋必师隽,自然之势也。
不过,若非机运有利,开基督教传入肯特王国之门,上述种因仍需多假时日,始能有果。埃塞尔伯特居东宫时,娶高卢征服者克洛维(3)后人、巴黎王卡尔伯特独女伯莎。缔婚有约在先,埃塞尔伯特须保证公主信仰自由,此事就多神教撒克逊人原非难事。伯莎公主赴坎特伯雷王廷,携法国主教与俱,热心于奉教传教,修身克己、德节无瑕,足堪光大教门,潜移默化、诱夫王奉教者无微不至。王后于宫廷广有人望、于夫王能为轻重,为基督教信仰开辟坦途,厥功实伟,以至罗马教皇大格列高里(4)未受法冠前几欲亲自主持英国撒克逊人归化事业。
据云,大格列高里一日得闲,游于奴市,见罗马商人自不列颠购撒克逊少年于其嗜利父母之手,贩于罗马人市,容貌端丽,稚态堪怜。(5)格列高里问其种落,语云盎格鲁,主教对曰:易名安琪儿,尤为得宜。这位黑暗时代的王子叹赏牺牲者外貌隽拔,内质秀雅得宜理当不负其躯。于是再问其籍贯,语云诺森布里亚王国之德拉。(6)主教对曰:大吉!我主息怒布慈,其词非德拉乎?改省施治者系何王耶?语云阿尔勒。主教叹曰:赞美我主之词,非阿尔勒乎?彼邦人士时时在口矣。谐音之巧,愉主教之心,坚其亲赴不列颠传教之志。教皇固已许其虔敬之行,然罗马父老以其雅负物望,不乐其涉险远行,杯葛其议。大格列高里不得已,且填目前之望,寄宿愿于来日。
此时,基督徒与异教徒的争论尚未结束。在格列高里之前,没有任何主教曾经推进过如此狂热的反异教运动。他对古人留下的精美艺术、甚至文章典籍发动了绝不留情的讨伐,从他有限的才智、拙劣的风格看来,他也没有足够的品味和天赋理解这些作品。他有雄心点化英国撒克逊人荣耀其教座,检选僧人奥古斯丁,予以教团四十,赴该岛传布福音。受命诸僧怯于远赴蛮邦破旧立新,兼之语言不通,滞于法兰西,遣奥古斯丁返罗马诣教皇,面陈途险事难,乞收回成命。然格列高里不为所动,诫其奉使不渝;语言不通,可就近于法兰克人中聘请译员,此辈多有与英国撒克逊人同文者;建议他们求教于法兰西王后布伦希尔达。布伦希尔达新篡大位,阴鸷暴虐、恶迹累累,是以虔诚奉教----或貌似奉教。格列高里深知,有此君援手,于传教大业马到功成大有俾益。(7)
597年,奥古斯丁一行安抵肯特,始知使蛮之险想象多于事实。埃塞尔伯特原已倾心于基督教,置使团于萨奈特岛,不日入朝议事。不难理解,远来僧人外道可能盅惑民众、犯上作乱,他必须有备无患,因此公开他接待来客,谅彼纵有左道亦难作祟于光天化日之下。奥古斯丁透过译员,向国王传达基督教旨,王若从化奉教,则许以天国之永恒欢乐、无尽王权。埃塞尔伯特答复:“诸君之旨与诺固非不美,然以其新而无征,朕殊难倾心尽从,置列祖列宗宝爱弗渝之旨于邱墟。然远道嘉宾不厌风尘,泽惠鄙邦之心,可昭天日。寡人不德,自当尽洒扫之义、供奉之诚。诸君敬请安居,凡有所需,无不乐从;讲经化民,凭君所欲。”
奥古斯丁既受礼遇,功成在望,乃以双倍热诚布道于肯特撒克逊人。躬行苦修、精严戒律,以禁欲自抑博众目。凡百所为,无不悖于天性,自当引人惊诧;至于造作奇迹,诱人改宗,更属易易。既多智术、复沐王恩,肯特子民相率受洗,自在意料之中。等到君王本人同意屈身于基督教典仪,臣民大受鼓励、风行草偃,不行强制,归之若云。奥古斯丁以为传教之初,表现宽容之德,最为策略:(8)他禀告君王,侍奉基督必须完全自愿。教旨既然如此圣洁,宣教绝不容分毫暴力存乎其间。
修文德以来远人,罗马人之心,乐莫大于是。当是时也,罗马后人陶醉于和平卤获,未尝稍逊于其先人于武运之最足乐观、最堪宝爱者。格列高里致书埃塞尔伯特,诫以末日将临、天国在望,勉其热心劝化臣民皈正,决绝偶像拜物之教,凡功于圣道者,劝勉、恐吓、仁柔感化、断然矫正,在所不悯。(9)此道谐于时代精神及极大多数教皇门徒,固远甚于奥古斯丁为谨慎故伪作之宽容。(10)书中亦复使团若干提问,多系肯特王国新教会管理组织问题。除若干查询外,并无实质关系。奥古斯丁问:表兄妹能否通婚?格列高里复:罗马法成例曰可,然以经验论,此类婚姻多无善果,禁断为宜。奥古斯丁问:孕妇可否受洗?格列高里复:未见其不宜。奥古斯丁问:婴儿出生后,何时可受洗?格列高里复:若有必要,立刻。奥古斯丁问:妻子分娩后多久,丈夫始能同房?格列高里复:待婴儿得乳而后可,此系格列高里训示一切妇女者。奥古斯丁问:男子与妻同房后多久可入教堂或受圣礼?格列高里复:除非他纯为传宗接代、绝无淫欲,皆不能无罪。万一确有必要,进入教堂或相互交流之前,应以祈祷斋戒自洁。既使奉行以上预防措施,同房后仍不能立刻承担圣职。问答中更不雅观或更为离谱者尚多,不直一一具引。大体而言,就格列高里及其使团若能稍存忠厚之论,可称此辈水准较之理解力更为精雅者反而较宜于撒克逊无知蛮夷进步。
皈依日有进境,格列高里激赏奥古斯丁于异教神坛破除偶像。不过,毁坏神坛,他期期以为不可,盖群众发现举行典仪地点依旧,更易于习惯于基督教。异教徒献燔祭,僧人共宴享,格列高里乃嘱传教使团:因其旧俗,于基督教圣节宰牛共宴享。据此政治柔术,可知此君虽不免蒙昧偏私,于治人之道绝非无知。格列高里自罗马祝奥古斯丁为坎特伯雷主教,总领不列颠教务,授基督教面幕、徽章。奥古斯丁自负其成就,竟欲兼治高卢主教,格列高里教皇诫其不可得意忘形,大陆非彼所司。
埃塞尔伯特与伯莎联姻,皈依基督教,自然利于其臣民与大陆法兰西意大利各地交往,渐脱撒克逊自古相传之蒙昧野蛮。埃塞尔伯特亦系得王国元老首肯,制定成文法典之第一人,此举开北狄征服者先河,令其朝代颇有声色,于其民亦大有俾益。王治肯特凡五十年,崩于616年,传位于其子埃德尔伯格。新王受其岳母之诱,一度抛弃基督教信仰,盖教义不容逆伦之情。由是民从其上,皆归偶像崇拜旧习。奥古斯丁传人劳伦蒂乌斯见基督教已蒙众弃,乃欲绝英返法,以免布道于反复小人之羞。麦列提乌斯与朱斯提乌斯时居伦敦、罗切斯特主教二圣职,业已先期离境。劳伦蒂乌斯临去秋波,不惜体面尊严,再拜王前,自裂法衣,裸陈遍体创痕。埃德尔伯格诧其位尊若是,何至饱受荼毒。劳伦蒂乌斯白王:众使徒之君圣彼得显灵于仆,责仆有擅离职守之心,痛加创惩,以至于是。埃德尔伯格或者震于圣教之奇,或者另有隐衷,乃戒其奸情,束身归于基督之正。其民从之,亦犹风行草偃。埃德尔伯格王业荣名皆不能克绍父王,崩于640年,享国二十五年,传位于二子埃明弗里德、埃康姆伯特。
埃康姆伯特为先王幼子,法兰西公主爱玛所出,于王霸之基,颇有建树。可敬者比德载其二事:定国本于愣特,立永永之基;攻左道无遗种,绝千秋之绪。自基督教得势以来,异端之焰数经反复、苟存两朝,于斯不复燃矣。埃康姆伯特享国二十四年,传位于其子埃格伯特。埃格伯特享国九年,以劝学右文著,然诛王叔埃明弗里德二子之狱,终不直于众口。教会文人则褒其厚赠王姊多明诺拉以坦内特岛封土,公主得以其地兴僧院大工。(11)
埃格伯特枉费阴鸷、荼毒宗室,终不得全其子埃德里克之位。王崩,先君有弟洛瑟尔篡国自王,付国政予其子理查,以固本支。末路王孙埃德里克亡命苏塞克斯,蒙苏塞克斯国王埃德尔沃斯援手继绝,兴师伐叛,一战克捷,洛瑟尔死之,理查奔日耳曼,旋卒于托斯卡纳之卢卡。(12)马姆斯伯里的威廉(13)谥洛瑟尔狼戾之二罪:谋宗室、辱遗俗。
洛瑟尔据位十一年,埃德里克复辟,享国仅二年,崩于686年,传位于其弟威尔德里德。彼时肯特王国篡逆相寻、王灵扫地,贵胄内衅、引威塞克斯国王塞奥德瓦拉及其弟莫罗入寇。莫罗阵亡于一次前哨战,肯特暂获苏息。威尔德里德重振旗鼓,复国传后。埃德伯特、埃塞尔伯特、阿拉里克相继为王。阿拉里克崩于794年,肯特遂绝。诸卿存心大位、各施倾轧,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埃格伯特篡位不过二载,墨西亚王弟库斯里德取而代之亦不过六年,宗室庶子博尔德里德取而代之十八年。虚君乱政为时未久,723年,威塞克斯国王埃格伯特逐博尔德里德,尽有肯特之地,一统撒克逊七国。
(1)即第五章所纪埃塞克斯王国。
(2)以吉本式分析法,基督教之兴异教之亡,能否取得政治机构为后盾,最为紧要,余者皆属微末。
(3)法兰克蛮夷酋长,486年阑入罗马高卢诸省,自立为法兰克国王,开墨洛温王朝,受王后、勃艮地公主克洛蒂尔达影响,496年率举族皈依罗马天主教会。
(4)格列高里一世,590年出任罗马教皇,整顿教务、收服蛮夷,名列天主教四大教父。
(5)中古初叶,蛮族(半开化)各邦为地中海(开化)各邦代理贩奴业,奴隶源于北欧东欧(未开化)各邦,市场多在阿拉伯,详见《中世纪社会经济史》。墨洛温诸王地位类似非洲(半开化)沿海酋长,略卖(未开化)内地种落于诸欧诸回(开化)各邦,易其宝货。未开化各邦立足国际贸易,端赖其唯一产品----人口,斯拉夫奴隶禁卫军入主科尔多瓦哈里发宫廷,殆沃勒斯坦式“第三世界民工阶级斗争”中古版耶。
(6)参见第四章。
(7)读此节,可知“利用小说反党”显然古已有之,绝非一大发明。
(8)策略二字,极尽刻毒。其后二句尤有春秋笔意。
(9)策略之为策略不外乎此。
(10)实则此时新旧教会未分,自由思想家敌视天主教会之心,已形于颜色,乃不能自制,变讽刺为谴责。
(11)“教会文人”殆“众口”之天敌耶,此亦“上士杀人用笔端”之可畏。
(12)今意大利北境,罗马亡后,自哥特人、伦巴底人之手奉于查理曼,经奥托之手入于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尚属未来之事。休谟往往论古事用今名,前此之“法兰西”、“法兰西公主”同此,亦犹吉本用“摩尔人”呼罗马北非之毛里塔尼亚蛮族。
(13)十二世纪僧人史家,常居英格兰威尔特郡马姆斯伯里修道院,著有《盎格鲁诸王史》《盎格鲁诸主教史》。
第七章:诺森伯兰王国
伯尼西亚国王阿德弗里德迎娶阿卡,逐其幼弟埃德温而有其国,(1)拓地至于亨柏郡北鄙,称雄于撒克逊七国。阿德弗里德非但耀兵邻邦,其得胜之师且深入苏格兰人、匹克特人之地,乃至威尔士。鲸吞虎据,开疆万里。其围攻切斯特之役,布立吞人合兵拒敌,且自班格尔修道院奉迎僧人1250名,集于沙场左近,冀其驾临祷告足以鼓舞士气。阿德弗里德诧此奇观,得报云众僧殆以其祷告为祸我军者,乃曰:“有为祸吾人之意者,即吾仇也”,纵兵蹂之,众僧能逃生者不过五十人。布立吞人睹此,惊诧莫名,全师尽没,切斯特降。阿德弗里德乘胜长驱,据班格尔,夷修道院为赤地。(2)班格尔修道院规模宏远,由门及门,须一英里之遥。院内僧众二千一百名,据云以劳作自奉。
阿德弗里德虽功业巍巍,然于己身谋德伊勒幼主埃德温之恶行,终生不得释怀。埃德温王子成人后,流浪各国,一再涉险于谋阿德弗里德而复辟,最终避难于东盎格鲁国王雷德瓦尔德宫廷。于此,埃德温以其风度优雅、勇武过人,颇受优遇。然诺森伯兰王日夜游说东盎格鲁宫廷诛戮失国王子,或逐于国门之外,从之则馈以厚礼,不从则加以甲兵。其初,雷德瓦尔德尚能以王者之度,自制其贪利之心,峻拒来使者数。然诺森伯兰王国最后一度来使终得滞留于东盎格鲁宫廷,以待雷德瓦尔德就此要务作最终决断。埃德温既知其友反复游移之状,亦有孤注一掷、甘冒奇险、绝不再度流亡之心。东盎格鲁宫廷真若撤回其保护,则宁死此地,犹差胜于勉延残生,甘受强敌逐迫而流离野死。埃德温于雷德瓦尔德之荣誉友谊如此信任,加以自家颇有功德,得以感恪王后施以援手,力阻其夫王谋尊客而蒙奇耻,尊客本为避敌凶妒而求庇,欺之则置荣誉于何地?雷德瓦尔德由是定策,从慷慨之议。欲备阿德弗里德结怨为祸,上策莫若攻其不意。东盎格鲁国王乃自将奇兵突入诺森伯兰王国,阿德弗里德兵败身亡,而雷德瓦尔德之子雷格尔亦死之,阿德弗里德可谓能报怨者。埃德温即诺森伯兰国王之位,阿德弗里德诸子----因菲尔德、奥斯瓦尔德、奥斯怀皆辇送苏格兰。
埃德温乃此际撒克逊七国诸王之佼佼者,治国人以公义、临列国以雄略。其民习于恣睢,埃德温能正其道新其俗。据成说,埃德温一朝,虽妇孺持金于道,亦绝无劫杀之虞。臣仆敬爱埃德温之心,有以下著名典故流传,及于吾辈。威塞克斯国王奎舍尔曼与埃德温有衅,然欲以公开战争反对高贵雄武之君,心有余而力不足,乃出之诡谋,买凶谋刺。刺客伪装威塞克斯信使,获准觐见埃德温,当场拔刃刺王。诺森伯兰军官利莱见王有难,更无他术护驾,乃以身当刺客之锋,刃出于背,余力仍足以伤王,可知其势之锐。刺客先机既失,不待拔刃再举,即为左近侍从所获。
东盎格鲁国人密谋弑国王雷德瓦尔德,奉王冠于埃德温足下,盖埃德温久客于斯,其勇其能素为国人深知。然埃德温念东道相待之德,强国人还王位于雷德瓦尔德之子埃普沃尔德。新王得诺森伯兰君主卵翼,虽不免临危涉险,终得复国继绝。
埃德温登基后,迎娶肯特国王埃塞尔伯特之女埃塞尔伯伽。公主效法其母伯莎先例,力图劝化其夫王及臣民皈依基督,携博学主教鲍利卢斯与俱,不仅轻易约定王后信仰自由于前,进而百计说王入教。埃德温慎明,迟疑于皈依,仅许王后:必当详加考查新教宗旨原则,若为有道,自当相从。国王依约与鲍利卢斯数议教旨,与其顾问之最明哲者穷究其义,时时退席独处,以便冥思某一要害。埃德温辩诘久之、巨细靡遗,终于宣告赞同基督教。民师其上,争相皈依,非但效国王之例,且有大祭司柯菲之以身作则,自与鲍利卢斯议教,即弃其敬拜多年、虔奉祭品之偶像,毁之不遗余力。
埃德温国王于其登基第十七年,迎战墨西亚王彭达、不列颠王卡德瓦拉之联军,兵败,偕其子奥斯菲尔德俱死,时王年四十八岁。是役为诺森伯兰王朝前后分水岭,该国本无根基,实籍国王一己之能而缔造。其后,阿德弗里德诸子----因菲尔德、奥斯瓦尔德、奥斯怀自苏格兰归来,据其祖传伯尼西亚王国。埃德温表亲奥斯里克据德伊勒自王,仅授埃德温诸子以荣衔。埃德温幸存诸子以恩菲尔德居长,走依彭达,为其诡谋刺死。埃德温幼子瓦斯卡弗拉及孙、奥斯菲尔德之子耶菲避难肯特,仍不获安,渡海走归法兰西王达戈尔贝特(3),卒于是。
德伊勒新王奥斯里克、伯尼西亚新王因菲尔德皆复辟异教,举国景从。鲍利卢斯首任约克主教,劝化门徒甚众,亦从寡后埃塞尔伯伽走归肯特。诺森伯兰二王即位未久,首战不列颠王卡德瓦拉,双双中计身亡。634年,因菲尔德之弟、伯尼西亚王族之奥斯瓦尔德再度合二国为诺森伯兰王国,复归于基督教。奥斯瓦尔德以血战破卡德瓦拉,得享大名,自是不列颠不复兴师与撒克逊为难。僧人史家赞许奥斯瓦尔德圣洁慷慨,乃至于伪称其遗骸亦能行奇迹,有病马过其陵寝,即得自愈。(4)
奥斯瓦尔德伐墨西亚王彭达,死之。王弟奥斯怀继位,诛奥斯里克之子奥斯文,绝德伊勒王族,据诺森伯兰全土。其子埃格菲尔德继之,伐匹克特人,死之。王后阿德斯里克发愿贞洁,故无嗣。王弟阿尔弗雷德继位,享国十九年。其子奥斯里德继位,年仅八岁。其子奥斯里德继位,年仅八岁。幼主享国十一年,为其表亲肯里德所弑。肯里德享国仅一年,亦遭同一下场。奥斯里克继之,肯里德之子塞尔瓦尔夫踵其后,738年让国。其宠臣、表亲埃德伯尔特步武先王,出家为僧。埃德伯尔特之子奥斯伍尔夫继位仅一年,死于民变。莫罗据位,本非王族。宗室阿尔里德以诡谋弑莫罗,据其位,国人哗而逐之,莫罗之子埃瑟尔里德承运登基。阿尔里德兄弟塞尔沃尔德继埃瑟尔里德为王,国人废而弑之,其侄奥斯里德享国仅一年,为莫罗别子埃塞尔伯特所篡。埃塞尔伯特亦不得其死,如其先王。此后,诺森伯兰不复有君,举国沦于无政府状态,其民数经革鼎,君臣之义已尽,已为外邦枷锁作好准备。威塞克斯国王埃格伯特终将君临此邦。
(1)参见第四章埃瑟弗里德建国记,此作阿德弗里德,然事迹类同,当系异文。
(2)大约蛮人视宗教祷告、巫术诅咒为一物,真信修道院有黑巫之能,否则何至于不放心若此。
(3)实为法兰克王。卡佩之前并无法兰西。
(4)伊斯兰教麻扎崇拜亦有陵寝疗疾之说。圣骨疗疾,天主教、东正教皆有。
第八章:东盎格鲁王国
王国简册疏略,唯开国之主奥发之曾孙、东盎格鲁四世国王埃普沃尔德皈依基督教为国之大事。埃普沃尔德有国,全仗诺森伯兰名王埃德温之力,自当师从恩主。然而,为时未几,受偶像崇拜者王后诱惑,复归于异教----此类诱惑,虽圣贤亦有所不能敌。(1)埃普沃尔德不得其死,撒克逊诸王未能及早削发逊位、退隐僧院者,大抵如是收场。其异母弟塞吉伯特受教于法兰西,继位后复归基督教,兴学于国内。有伪作其创建剑桥大学、或于剑桥之地兴造某种学府者,此皆必无之事。东盎格鲁史迹无须铺陈章句,其国史不外乎蛮夷君长埃格里克、阿尼纳斯、埃塞尔伯特、埃塞尔沃德、阿道夫斯、埃尔夫沃德、贝奥尔纳、埃塞尔里德、埃塞尔伯特相承、相篡、相弑、相逐之暗昧记录,于读者求知、怡情,皆无甚俾益。792年,末造之君埃塞尔伯特为墨西亚国王奥发诡谋所害,其地入于墨西亚,其事本末见墨西亚章。
(1)轻佻简括、漫不经心,洛可可时代世风文风类皆若是,休谟尚属较典重者。及法国革命军兴,信仰战争再起,清教式板滞冗长、狂热严正乃成风尚。塔列朗亲王“嗟乎后生小子!不解生之为乐”即云此。
第九章:墨西亚王国
墨西亚王国于撒克逊七国间,纵非实力最厚,亦可云版图最广,囊括英格兰中部诸郡,国境绵长,与六国及威尔士皆有交接,以地名为国号。开国之主克瑞达有子威巴,受肯特国王埃塞尔伯特保护而即位,治其祖传之邦,时时有不虞之概。威巴卒后,其表亲塞奥瑞尔继位,受肯特君主影响,属意于其子彭达,此君狂躁粗暴,颇足为王之患。彭达即位之日,年已五十,而其卤莽轻率、不安本分并未以时间、经验、反省而稍减。终彭达一朝,墨西亚与所有邻邦无不关系紧张。以其治国以暴、多行非义故,臣民、邻人无不厌憎。东盎格鲁三王塞吉伯特、埃格里克、阿尼纳斯,诺森伯兰二名王埃德温、奥斯瓦尔德皆战死于墨西亚之役。最后,奥斯瓦尔德之弟奥斯怀会战歼彭达军,嗜血暴君死之,举世得解倒悬。655年,彭达之子佩亚达受奥斯怀保护,登极为墨西亚国王,奥斯怀以女妻之。诺森伯兰公主受基督之教,劝化其夫王、臣民皈依,所向功成。如是,撒克逊七国皈依基督,殆女德有以致之。佩亚达凶终,其子沃尔夫黑尔继位,屈膝于埃塞克斯、东盎格鲁。沃尔夫黑尔传位于王弟埃瑟尔里德,埃瑟尔里德虽爱和平,亦非不擅武功,非但数寇肯特王国,所向有功;诺森伯兰王埃格菲尔德犯彼封疆,亦遭败绩,诺森伯兰王弟厄尔夫温死之。然而,为消弭埃格菲尔德之怨,墨西亚国王虽胜而乐于赔付厄尔夫温命价,实有足多者。埃瑟尔里德一朝享盛世三十年,而后,国王禅位于先王沃尔夫黑尔之子肯德里德,出家为僧,隐于巴德那夫修道院。肯德里德禅位于先王埃瑟尔里德之子塞奥尔里德,朝圣于罗马,奉余身于清修。彭达侄孙埃瑟尔伯德继塞奥尔里德之位,而后传位于其弟阿尔怀。阿尔怀为叛军所弑,彭达弟伊阿瓦疏支族孙奥发继位。
755年,国王奥发登基,雄才大略,连破肯特国王洛瑟尔、威塞克斯国王肯瓦尔夫。前者即达伦之奥特福之役,夷肯特为藩属。后者即牛津之本森顿之役,收牛津、格洛斯特二郡入版图。然而,行诡道谋害东盎格鲁王埃塞尔伯特而据其国,令其一切功业蒙污。据云,幼王埃塞尔伯特颇有美质,求婚于奥发之女厄尔弗瑞达。于是,奥发邀埃塞尔伯特及其侍从赴赫里福德正式缔婚。宴中酒酣兴到之时,伏甲尽出,羁埃塞尔伯特,阴枭其首。虽有厄尔弗瑞达公主恶父王之伪诈,告变于此东盎格鲁贵人(1),促其速归本国,奸谋仍得以奏功,令墨西亚国王绝东盎格鲁宗室而臣妾其民。奥发背信弃义,尚不忘青史留名,或许尚欲缓减良心责备,乃厚赠僧人、大兴法事。蒙昧迷信之际,俗论尚敬此为积功德事。奥发奉赀货之十一于教会,于赫里福德大教堂尤慷概输捐,乃至朝圣罗马。以彼权势财货,于斯谋得教皇一纸赦罪书,固易事耳。为逢迎教廷计,墨西亚国王发愿奉年贡于教皇,兴办罗马英国学院。为此,奥发加税于国人,凡岁入三十便士以上之户主,计屋加赋一便士。该税嗣后遍及全英之地,名曰“彼得捐”。其初尚为自愿捐赠,日久遂化为定例,视同罗马教皇份内之供赋。奥发之伪善犹不止此,伪称受天降异象指引,于维鲁兰姆发现殉道者圣阿尔班斯遗骨,乃于此地兴造修道院,极尽宏丽。古英国史家之雄马姆斯伯里(2)为其虔敬之迹所动,宣称奥发国王之功德罪业孰重孰轻,实难决断。奥发享国三十九年,崩于794年。
奥发国王威震撒克逊七国,以致查理曼大帝不吝于乞盟敦谊于墨西亚。此际,列国相距悬绝者鲜有交聘之事,墨西亚竟能有声于帝国,奥发与有荣焉。查理曼大帝雅尚经籍、优礼学人于风雅凋落之秋。奥发应大帝之请,遣博雅名僧阿尔昆入朝。大帝待阿尔昆以殊礼,乃至奉为学术导师。查理曼求遣阿尔昆,主因或为加泰罗尼亚乌格尔主教费利克斯素持异端,以为耶稣基督本非神子,视为人子为神收养为宜,不惬帝意,乃欲借助阿尔昆之学识,反击异端翻案风。794年,三百主教集议于法兰克福,定基督人性论为异端。彼时,基督人性神性问题观听所至,牵动全局,聚讼不已,非仅宿儒大德,雄主哲王亦莫能外。(3)
奥发既崩,其子埃格弗里茨继位,在位仅五月,宗室肯纳尔夫继之。肯纳尔夫伐肯特,虏其王埃格伯特,剜其目斩其手,立墨西亚王弟库斯里德为肯特王。东盎格鲁民变,肯纳尔夫死之,奥发篡国。奥发传位于其子肯纳尔姆,新君幼弱不能自存,在位不及一年,为其姊昆德雷德所弑。公主有临御雄心,然当国不过二年,即为其叔塞奥拉尔夫所谋,逊位于贝奥拉尔夫。僭主身非宗室,运遭阳九,兵败于威塞克斯,为其东盎格鲁臣民所弑。新君卢迪肯重蹈覆辙。威格拉夫继位,丧乱侵寻、王灵扫地,无力抗拒埃格伯特浑一六国之运。
(1)即幼王埃塞尔伯特。以封建自由之成例,王乃首席贵族,而非贵族之主人。
(2)参见第六章注13
(3)休谟不失自由思想家本色,于神学纠纷,殆视为琐屑无足道,闲笔带过。实则此系罗马教会兴起、帝国衰亡一大公案。先是,君士坦丁皈依,召尼西亚会议,定基督神而人者,载在简策,奉为《信经》,罗马主教守之弗渝,而君士坦丁堡主教阿里乌唱人性论,亚历山大主教西里尔唱神性论,争讼不已、互为消长。蛮族列国多奉人性论,与罗马不和,独查理曼宗《尼西亚信经》,与教皇携手,扑灭奉人性论之伦巴底列国,一统西陲,受罗马帝号。其后,埃及叙利亚亦以不合正统,降附阿拉伯人。
第十章:埃塞克斯王国
埃塞克斯于撒克逊七国中最无足述,其史乘亦多茫昧。开国之主埃尔肯温传位于其子斯勒达,斯勒达传位于其子塞伯特。塞伯特受其叔、肯特国王埃塞尔伯特劝导,皈依基督教。其子及共治者,塞克斯特德与塞沃德,背基督教归于异教,与威塞克斯王国作战,死于沙场。比德为展示此际粗鲁之俗,有如此记述:二王渴望享用梅利提乌斯主教亲手分发之圣餐白面包。主教以为不可,除非二王同意受洗。二王乃逐主教于埃塞克斯王国封疆之外。其后,伊塞克斯列王小塞吉伯特、善人塞吉伯特相率复归于基督教。斯维瑟尔姆、塞吉黑里、奥发继之。奥发尤以守贞闻,弃其后、墨西亚公主、彭达之女肯尼斯维莎,朝圣罗马,以隐士终其余生。塞尔里德继位,享国三十八年,无嗣,王族遂绝。君位虚,国大乱,受制于墨西亚。其后,斯维瑟尔德自墨西亚诸王攫取王权。西格里克继之,朝圣罗马,卒于是。西格里德继位,不能自卫其封,供手奉国于(威塞克斯国王)埃格伯特雄武之师。
第十一章:苏塞克斯王国
苏塞克斯于撒克逊七国中版图最小,其史迹较埃塞克斯尤为疏略。开国之主埃勒传位于其子斯萨。斯萨以享国长达七十六年而著称。其时,南撒克逊几于彻底沦为威塞克斯藩属,其君主若有若无,其姓氏亦不载于典册。末代君主阿德尔瓦茨为威塞克斯国王西德瓦拉所败,身死沙场,二子冲幼,为征服者擒杀。雷德福德主教为二王子乞恩,仅得缓刑,准二王子受洗而后戮。苏塞克斯二贵族伯克瑟恩、奥德库恩兴师抗暴,仅足以延苏塞克斯王国片刻之命而益增其苦。苏塞克斯亡国,乃威塞克斯王国兼并六王、浑一全英之先声。
第十二章:威塞克斯王国
最终兼并六国之威塞克斯王国,肇造新邦最为艰困。不列颠人既已习战,不复以驯顺待入侵者。开国之主塞得里克及其子肯德里克征伐土著,身经百战,虽常胜而不免数败。撒克逊部族武德本优,威塞克斯人经此砥砺,乃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之概。560年,肯德里克之子凯林继位,雄略武运尤胜前王,征苗之师无日不作,并德文、萨默塞特二郡入版图。凯林乘胜兴师,寇略及于撒克逊邻邦。六国惶惶不可终日,谋合纵以拒之,奉肯特国王埃塞尔伯特为长,大振师干。凯林临民以暴,久失国人之恰,特畏其雄武耳。自师徒外丧,转敬为蔑,积怨皆发,干戈内动,末路君王流离野死。凯林既逐,其子奎塞尔姆、卡斯温二王子共治其国。591年,国人再哗,逐卡斯温。593年,奎塞尔姆卒,塞尔里克继其位。塞奥博尔德继塞尔里克之位。611年,肯奈格尔斯继位,以其婿、吉星高照之诺森伯兰国王奥斯瓦尔德(1)劝说,皈依基督教。肯奈格尔斯据位原有争议,而治国颇为成功,足以遗王业于其寡后塞克斯伯迦。太后英察,称制二年,旋卒。埃斯克温兵不血刃而据位,临御二年而崩。肯特温继其位临御九年而崩。塞奥德瓦拉继其位,众议未尝敛同,然以当时观念论,新君武功炳勋、王业弘烈,其堪为名王可以灼然无疑。塞奥德瓦拉降苏塞克斯而附庸其国,长驱肯特之地。然肯特国王威尔德里德起兵抗战,威塞克斯王弟莫罗逆战败死。(2)塞奥德瓦拉最终厌倦戎事、浴血,奉道之心生焉,数施教堂,朝圣罗马,受洗礼,689年卒于是。埃纳继其位,禀先君之武德,益之以公义、政道、明慎,伐不列颠人于萨默塞特,尽有其地,待降人以仁义,此道盖前古迄今之撒克逊征服者闻所未闻者。地主得保守其产业,两族联姻受国王鼓励,新臣民受同一法律治理。埃纳虽受国内叛乱困扰,仍能厘定、充实上述法律,不稍怠懈。其临民三十七年,王业隆盛、荣名远播,终撒克逊七国之世,未之有也。其后,埃纳年事渐高,乃朝圣罗马,返国后闭关以隐士终。
威塞克斯列王虽皆出塞得里克世系,其继位仍无定例。宗室远支往往凌亲支近脉而干大位。故埃纳无子,从王后埃塞尔伯迦之请,传国于外戚。王后兄弟阿德拉德最亲贵,然其继位亦非毫无障碍。宗室近支奥斯瓦尔德起兵争国本,旋败死,天位始定。741年,阿德拉德传国于表亲库德里德。库德里德一朝以师武臣力著称,用大将埃德尔霍恩,大破墨西亚国王埃瑟尔伯德。(3)库德里德崩,表亲塞格伯特继位,为政不修,国人哗而黜之,另立塞努尔夫为王填之。塞格伯特走依汉普夏郡守坎伯兰公爵。以常理度,废君当有悔祸之心,守公爵新章,纳公爵忠谏,以修来日。不幸昏君狼戾性成,恩将仇报,施诡谋于恩人,竟弑公爵。自是,独夫为举世共弃,流离林莽,与虎兕游,终与一坎伯兰臣仆邂逅,后者遂诛一夫以谢其主君。
塞努尔夫以塞格伯特之乱而得国,再四兴师征伐康沃尔之不列颠人,斩获颇丰;其后用兵于墨西亚国王奥发,数战皆北,物望大损。废君塞格伯特兄弟凯奈哈德亦兴师作乱,身流于外,不忘日日窥边,见机起衅。塞努尔夫好渔色,私幸萨里郡梅尔顿一少妇,密置外室,夤夜临幸,为凯奈哈德及其党羽所乘,王及近侍力战身亡。次日,逆党方煮酒庆功,王国贵族及左近国人为王复仇,群凶皆饮锋镝。其时784年。
布瑞斯里克继位,虽出宗室远支,亦非坐享太平之辈。埃奥帕乃先王埃纳之侄,其父为王弟英格里德,先埃纳而卒,有子埃塔。埃塔有子阿尔奇蒙特,即埃格伯特所出。埃格伯特少负绝伦之资,身系一国之望,以其昭穆世系之正、德才民望之隆,隐然有君人九五之尊,时君布瑞斯里克以是尤妒视之。埃格伯特自知身处嫌疑之地,无以自解,微服出奔法兰西。查理曼大帝厚遇之,位列公卿、出入行伍,数年之间,即以才略气度名动诸欧。迄诸后日,其王业之隆实肇基于是。马姆斯伯里(4)实录:法兰西勇武风雅皆出诸欧上,埃格伯特濡染侵淫,化撒克逊之粗野不文,归于雅正。5此君冲年之厄,殆因祸而得福耶。
埃格伯特展其天资、学养,所需时日无几。威塞克斯国王布瑞斯里克迎娶墨西亚国王奥发私生女埃德伯迦,此女淫荡、凶毒、不知节制,故而声名狼籍。新后得君既专,乃唆王诛贵族之不党于后者,谋败,亦不知自慎,复谋以诡道害之。有少年贵族得王宠信,干后之妒,王后乃以杯盛鸠毒赠之。不幸国王与宠臣同饮此杯,未几毒发而崩。埃德伯迦原已多行不义、污名昭著,自此逆案大作,不能见容于国人,亡命法兰西。同时,王国贵族共召避难于法兰西之埃格伯特返彼宗邦,奉彼先人之社稷。八世纪最末之年,埃格伯特登基。
撒克逊七国不知礼法,君位传承本乏成例,纵有之亦非必守。时君之视宗室,犹敌国然,非尽锄之,不能有片刻之安。由是,益以时风景慕削发为僧,虽夫妇亦以绝人欲为至德之故,迄此之际,舍威塞克斯外,七国宗室尽绝,昔日谋大位者不出王族,今则七国贵族逐鹿之心、猜疑之意、叛逆之谋,无所不至。七国宗子存者,埃格伯特一人而已,既已身兼入据不列颠诸王及其神祖沃登唯一苗裔,虽尽有资格申权利于各邦,然其即位之初,仍不扰撒克逊邻邦,仅加兵于康沃尔不列颠人,数战克捷。是时,墨西亚国王贝奥拉尔夫寇边,埃格伯特回师御敌。(6)
埃格伯特登基之先,墨西亚几于君临七国:夷东盎格鲁社稷而臣妾其民,服肯特、埃塞克斯之君而许修藩贡。诺森伯兰虚君自乱。威塞克斯硕果仅存,度其力实远逊于墨西亚,可恃者不外新君神武之德。埃格伯特还军逆敌,战于威尔特郡之埃尔兰顿。王师大捷,墨西亚残军奔北,复遭痛击,其霸业蒙致命之创。埃格伯特乘胜进军,自牛津郡阑入墨西亚国境,直取其冲要,复命长子埃塞伍尔夫以偏师略肯特,逐肯特藩王博尔德里德,尽有其国。(7)埃塞克斯兵不血刃而降。东盎格鲁民衔墨西亚苛政之奸狡残暴已久,即日兴师举义,乞埃格伯特保护。墨西亚国王贝奥拉尔夫攻东盎格鲁,兵败身亡。越二年,继位新君卢迪肯重蹈覆辙。(8)墨西亚之民变、国难不啻为埃格伯特添一臂助,其师深入墨西亚心腹之地,几不血刃。墨民分崩离析、心丧气夺,不复与征服者为难。埃格伯特为更易于驯服此邦计,假墨西亚人威格拉夫王号,己居幕后握实权。(9)诺森伯兰无君而乱,诱使埃格伯特兴其常胜之师。诺民无力抗争,冀以速降报全二三本邦政制,遂遣使于境,迎征服者马前卒,自奉版图、请为臣妾,誓忠于新君埃格伯特。然埃格伯特无意自王其国,乃令诺民自选藩王,称臣纳贡于威塞克斯,一如墨西亚、东盎格鲁之例。
自撒克逊蛮夷入寇不列颠,七国干戈几四百年,自是一统。历代列王有兼并之心者甚伙,独埃格伯特秉国明慎、武运天成,得兴帝业。肯特、诺森伯兰、墨西亚渐次削藩归治,合为一统。其余藩国似亦甘于同命。埃格伯特之国,封疆略近今之英格兰。盎格鲁-撒克逊人国运兴隆,可望建树文明之邦,能安境内、能御外寇。洪业既兴,时在827年。
撒克逊阑入虽久,于艺术、礼法、学识、人道、公义、守法种种似尚未有愈于其日耳曼先辈。乃至皈依基督教,本当为彼开辟桥梁,通于诸欧渐化之邦,然于去其蒙昧、驯其蛮俗收效甚微。罗马所授教旨,掺杂轻信、迷信正多,于求知修德,为害匪浅。敬奉造物主之诚几为敬奉圣人圣迹所偷换。僧院静修之德先于积极行善。普世信仰奇迹干预裁断,自然知识之理由是荒疏。教会于反社会暴行滥施宽典,凶、残、诡、暴一切倒行逆施在在可赦,不以其生赎罪,乃以捐、奉僧人为偿,其奉献流于狭隘卑下。礼敬神职,近于不伦:凡着僧服者行于大道,民皆环而以殊礼敬之,视其片语为神谕。乃至撒克逊种落固有之武德亦蒙轻忽,贵族宁取僧院之安全、怠惰,不取征战之动荡、荣耀,视僧院为官府,以捐赠厚薄定甲乙。诸王频频供奉教会,以致公室窘困、军功不赏、军需不给、国且不国者,在在多有。
奉事基督教之劣种,尚有别一不便:迷信罗马,慷慨奉送宗国于外邦裁判权之下。不列颠人向不解服属罗马主教,以本土宗教会议及长老会自组基督教政府。而撒克逊人受罗马僧人之教,皈依之日,深深敬事其教都罗马,已成自然之势。朝圣罗马即为其修德信道之极致。非仅贵人贵妇行此乏味之途,人君捐弃王位,泥首于罗马主教之前,谋天国安全通行证,亦常事耳。僧院伪作奇迹、圣骸,永无止境,借以震骇愚众之心。僧人即此际仅有之史官,君王身后之名,操诸彼手,臧否功过,鲜以其文治武功,多以其奉教之虔诚、事罗马之愚狂。(10)
民之愚弱鼓励罗马教廷日日侵蚀英格兰教会独立。八世纪有一显例,林德斯费恩主教威尔弗雷德、诺森伯兰王国唯一高阶教士、以本土宗教会议另建新教区,削其管区故,上诉罗马,得以增其属民。教皇圣阿加道(11)毫无犹疑,开此先例。威尔弗雷德虽于其时高阶教士间以高傲富厚闻,且以圣洁颇负物望故,为教皇擅权奠基,有如是者。
威尔弗雷德借以搅乱众人想象之绝大题目,即在圣彼得掌管天国锁钥,不敬其尘世传人者,莫入此门。其说之骄狂不下其粗鄙,影响当时数代人极深,迄于今日,于天主教列国尚未失其魔力。
设若鄙恶之迷信确能保障普世和平安宁,或能略偿其谬其害,然而人类原已嗜权贪财,复益以神学琐屑之争,变本加厉,尤为致命。盖神学之争并无任何尘世权威足以裁断其是非。种种论战搅动英伦,其荒谬无稽实无愧于蒙昧野蛮世代。如复活节定于何日,牵涉日月运行,即令各基督教会纠结难解:奥古斯丁劝化撒克逊人之际,另一罗马使团传教于苏格兰、不列颠,所用日历即参差不齐。各基督教会无不削发,然于所剃发型意见未能一致。苏格兰、不列颠自喜其发型能存古风,罗马及其门徒、撒克逊自矜其发型堪称普世。复活节须有定准,岁历不容分岐;出家人无不削发,虔诚之徒殆无疑义。然罗马、撒克逊呼其敌为裂教逆徒,盖以彼之历:若三月满月之日为星期日,即可过复活节,而非恭候后一星期日过节;彼之削发:剃前留后,由耳至耳,而非剃一发环,专留头顶。罗马派为诋毁裂教,信誓旦旦,谓彼每七年必与犹太人共度佳节。至于发环之制,罗马派声言实为模彷纪念基督荆冠,而剃前留后出于西蒙·玛古斯,计未及此。论战既兴,罗马、不列颠僧徒敌意日增,不复携手劝化撒克逊偶像崇拜者,反而彼此视为异教徒之流亚。论战百年乃止,并非人类自悟其愚----人类理性实不值如此高估,而系罗马典仪普及于苏格兰、不列颠。林德斯费恩主教威尔弗雷德能于罗马、南撒克逊各部皆有圣洁之名,端在其自诺森伯兰王国逐“十四日裂教”(12)入其所出之苏格兰旧巢。
680年,坎特伯雷主教西奥多于哈特福德召集宗教会议,全岛主教皆至,接受并批准马丁所召集之拉特兰教务会议(13)裁决,弃绝一志论异端。(14)公会及宗教会议持论反对以下异端:基督兼神性人性于一身,然神格人格各有其意愿、意志、行为、感情,兼于一身并非意识合一。理解此论似乎颇有困难,设若尚未熟知当时基督教会历史,无人敢于想象此论当时激起了何等的狂热与暴行。拉特兰公会称一意论为不敬、可诅咒、邪恶、可憎、恶魔,施以永世诅咒、革出教门。
撒克逊人甫入教门,即已接受圣像。或许,基督教若无此外在典仪,将不可能劝化偶像崇拜者如是之神速。不过,他们并不崇拜或供奉圣像,直至第二次尼西亚公会核准,此间基督徒从未流行圣像崇拜。
(1)参见第七章。
(2)参见第六章。
(3)参见第九章。
(4)参见第六章注13 。
(5)“吾辈愚钝岛夷”(莎翁《理查二世》)面对大陆文明之自卑感,其来久矣。启蒙时代尚为法语及法式贵族文明鼎盛期,余风非待大革命后诸欧贵族传统尽灭不致消歇。
(6)参见第九章。
(7)参见第六章。
(8)参见第九章。
(9)参见第九章。
(10)基督教之劣种、虔诚、愚狂之论,大有分寸。究其前文臧否,作者之意,在于统战造物主而专攻迷信、统战基督教而专攻罗马。
(11)罗马教皇,678-681在位。
(12)实系爱尔兰派基督教,由蛮族入侵之日,避难于爱尔兰修道院之教士发展而来,以其久与西欧隔离故,保存“沦陷前”旧仪较多。待“沦陷区” 发展罗马中心式新仪,西渡英法海峡传教之日,爱尔兰派基督教已先东渡爱尔兰海,传教于苏格兰、不列颠。“十四日裂教”之义为裂教徒于尼散月十四日(犹太人逾越节)过节,爱尔兰派基督教本无此事。盖罗马派基督教以为身为基督徒,与谋害基督者(犹太人)同过一节,罪莫大焉,故以此诬指敌党。
13教皇马丁一世于Lateran Basilica召集council,弃绝基督一志论,时在649年。
14实为基督神性论、基督人性论之折中妥协,东罗马皇帝希拉克略持此以望息争,然而左右不能讨好,反增分裂论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