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都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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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梅魂幻 鬼彈琴妖龍造水劫
癡人欲富貴,除非是,夢裡上瀛洲。奈夢裡瀛洲,比卻醒時更難僥倖,愈覺難求。眠不穩,燦燦紗窗月,迢迢譙鼓籌。總然一寐,夢來時候,又遭離亂,偏遇窮愁。只幸得,瀛洲夢,追歡處,方才騎鶴揚洲,又被鶯歌造語,喚醒紅樓。兼黃金美色,未經清受。繁華庭院,何處追求。誰道夢中富貴,易得牀頭。
--右調《滿江紅》
這首詞完。前半調,是說佳夢難成。後半調,是說佳夢難全。每見世上笑人癡想榮華,說道:「除非做夢。」嘻嘻笑我,我在夢醒處的榮華,妄想不來,那夢中的榮華,又何曾妄想得來。大凡人夢入福境福地,必須種得好夢根,方有好夢付來。
比如邯鄲夢,因盧生原是仙風道骨,故此把一生的大富大貴,付之枕上,縱其消受,然後使之回首淒涼,引登仙岸。比如還魂夢,因杜小姐與柳秀才,原是因緣,故此引他魂鬼到牡丹亭上,恣情交媾,使之癡而死,死而復生,生而合為夫婦。此等奇夢,惟許奇人做著,自有奇神主張。不但奇人奇夢,即如平人平夢,也無非是因果中來。夜間所夢的善惡,全在日裡營為。
倘然日間為非作歹,夜夢中自然魄動魂驚。日間為善行仁,夜夢中自然神安意穩。凡世上浮生事業,總是一般。比如人生,遇著夫榮妻貴,子孝孫賢,開好花,結好果,這是一場佳夢。
想必前生為善為仁,所以把佳夢付來。倘如夜間食歉,妻不賢,子不孝,花殘果敗,這是一場惡夢,想必前生不善不仁,所以把惡夢付來。正是:
因佳夢,醒時修,休把青春逐浪浮。上書樓,上書樓,譜出新文梅魂一段由。多情花鳥牽人惱,無情夙夜催人老。倒金甌,蝸角蠅頭,偷閒且暫丟。
--右調《梅花引》
話說明朝永樂皇帝登基,此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莫說萬民樂業,便是草木也欣欣向榮。御園中奇花異卉,獻彩爭妍。
不在話下。獨有梅樹十二株,豔麗異常,枝枝嫋娜,朵朵鮮豔。
御園梅樹甚多,都是開花結子的,惟有此十二株梅,不結子,只開花。永樂皇帝最為得意,因而封為十二美人。各賜美名:
第一株名凌霄
第二株名迎雲
第三株名棲霞
第四株名奪月
第五株名寒香
第六株名暖玉
第七株名霜葩
第八株名雪花
第九株名春酣
第十株名秋醉
第十一株名諧琴
第十二株名留鶴
永樂皇把十二株梅樹,品題已定,隨即造小金牌十二面,牌上各刺十二美人名字,選宮中絕色美女十二人,分給金牌一面,各護一株。每加培植,不時宴賞。每每對東宮洪熙道:
「我萬歲之後、山河雖當永固,但御園中豔梅十二株,朕素鍾愛,汝所盡知,尤宜加意護惜。敬此如敬朕也。」後來駕崩,洪熙將永樂皇卜葬於康山,號為長陵。這康山在倉州地方,出得勝門七十里便是,乃宋朝竇禹鉤的莊基,真個是活山活水,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八方朝拱,是天生成的福地。洪熙念父之命,將御園中十二株梅樹,遷葬陵旁,左右各六株,一如美人侍立。此時有一個守陵太監,名喚平均。為人風流倜儻,能琴善詩。一日正值陵上梅花盛開,十分豔麗。夜闌時,月上花梢,平均情思無聊,到陵前踏月。見皓魄與花容相映,花容倍加嫵媚,留連了半晌。一時琴興甚高,轉身到署中,攜了瑤琴,復到山前月下,石桌之上,撫動絲弦,彈出鳳求凰一調。這調,乃漢時司馬相如,挑引卓文君所作也。彈完,忽聽得陵上琴聲亦響。平均側耳細聽,卻是一曲宮商新調。料非凡音,因而不敢驚動,靜聽其詳。內云:
姿分天上兮,御苑爭妍。恩來帝眷兮,長近天顏。
芳香嫋娜兮,常占春先。冰霜雪月兮,每欲凌煙。傳語詩人兮,賦處相伶。寄言笛史兮,弄處休寒。寄語畫子兮,莫譜蜂前。傳言棋客兮,休驚夢殘。安得東君兮,留住芳顏。安得玉人兮,惜我華年。嗚呼,留住芳顏。嗚呼兮,惜我華年,惜我華年。
平均聽了,即悄悄步到陵前偷看。只見有十二個絕色美女,在上彈琴作喜。平均將近身邊,十二個美人,竟忽然不見了。
平均驚歎一番,又徘徊瞻顧了片時,慢慢的踱下陵來,攜琴而歸,怏怏而如有所失。到臥房,覺難排遣,因賦詩一首,寫於花箋之上云:
陵殿今逢月殿人,康陵復聆廣陵音。
安得仙娥重音意,花前再理月前琴。
寫完了詩,見窗前花影參差,輕風搖擺,疑似美人復來。
又坐想了一時,直至花影移宅,只得睡了。次早起來,見桌上另一花箋,內有和詩一首。香氣滿紙,字如鐵畫銀鉤。其詩云:
配花自有惜花人,非鳳何為操鳳音。
君今欲作朝陽鳳,五鳳樓前去理琴。
平均見了,甚以為怪。想道:「此詩字字精工,分明譏誚咱家,又不傷雅道。所作所寫,俱有仙氣。想陵上豔梅十二株,乃先帝所寵,曾賜美人之名。此必是梅魂出現了。」次後,每至月夜,就攜琴到陵前,候至更深,再無蹤影。從此把豔梅愈加培護,按下不題。
自永樂、洪熙以後,曆數遞傳,至天啟皇帝,天下兵戈荒旱,水怪山妖,一時迭見。且說浙江紹興府,離城五十里之地,有一座龕山。此山之北,正臨東洋大海。浩渺無極,水通四裔,中穿廣閩。沿山有數十里,海塘塘內,有百餘村人煙。內中有一樂賢村,村中有一家,姓南名暘,家資豪富,娶妻穎氏,夫婦同庚。不料年近四十,尚無子嗣。穎氏對南暘道:「你我無子,空有家資,日後俱是他人受用。何不廣修功德,萬一修得一子,也未可知。總然命該無子,也種來生之福。」此後,南暘修橋砌路,施醫藥,舍棺木,贈衣裘,無所不為。那龕山之南,山嶺上名為龍池嶺,登山有五里之高,嶺上平闊,有一龍王廟,廟前有一個龍潭。每年新春,各村男女,登山燒香者甚多。山下有一張神廟,此神出於宋朝,專管浙閩地方,河海江潮。前朝又屢顯神通,加封靈應英齊侯王。村中年年祭賽祈祥。
此時正值崇禎改元,南暘夫婦於正月初一日拜過天地,即往龍池嶺齋僧祈嗣。完了功課,下山時,天色已冥。經過張神廟,廟門已閉。忽聽見內中有號哭之聲,南暘從門縫一張,只見琉璃燈半明半暗,內有許多披髮赤身的男男婦婦,大大小小,一齊跪著。聽見內中高聲道:「本村土地稟上,這些冤鬼,俱因無朝河決淹死,落在枉死城中。因今秋七月二十三日,當有水劫,此鬼已有替代,特此帶見侯王。今卑職已將本村應遭水劫姓名,纂成一冊呈覽。」那張神道:「可逐名唱來。」南暘與穎氏,因側耳細聽。聽見唱的是,第一名南暘,第二名穎氏。
南暘夫妻驚得魂飛魄散,只得又聽:第三名萬下心,第四名平直,第五名隱切,第六名珂尼,第七名人中鐵,第八名賽侯七,第九名諸材。唱到此處,那張神道:「住了,此冊造得糊塗,不堪點用。那南暘,近今廣積陰功,貧家藉他舉火,餓鬼藉他超升,行夜路的他給燈籠,死無葬的他施棺木。如此陰功,汝豈不曉。此人命該無子,今已挽回造化,本年還當賜子,豈可充劫。那第三名萬下心,衙門作弊,移生換死,欺詐人財,罪惡貫盈,充劫應該。那平直,雖無大善,亦無大惡,臨期逐浪之時,可給他木板一片,使他死裡逃生。那第五名隱切,為前村寺僧,騙取檀越錢糧,與僧姑珂尼,姦淫枉法,充劫應該。
那第七名人中鐵,他以屠酤為生,殺剝牛羊無數,充劫應該。
第八名賽侯七,他忤逆父母,以致父母氣蠱病亡,充劫應該。
那第九名諸材,是群癢名士,雖在本村處館,今年還要借其才學,著書勸世,名垂久遠,豈可充劫。以後可逐名細查善惡,另行清造一冊。待七月十五夜,送覽無違。」聽見那土地道:
「侯王所教甚是。但南暘與諸材,俱處塘邊,何由遠去。萬下心住在郡城,何由得來。」張神道:「萬下心原放私債在村,臨期可勾他下來。南暘妻家在郡,臨期可引他上去。諸材去秋喪父,蘭盆必發孝思,他自然歸家。」說完,只見那些冤鬼,一齊號哭起來。南暘與穎氏,嚇得心驚膽戰。但聽張神所言,有賜子免劫的話,又覺驚中得喜。遠遠望見有燈籠近來,夫妻望燈而行,原是自己的管家二人,急急走歸。當夜穎氏道:
「萬下心是我表弟,不料已充劫數,日後可通知他,叫他避過了。」南暘道:「天機一泄,你我罪禍不小,只是勸他為善,或者可改死回生。」
光陰易度,已到七月十五。南暘同穎氏往張神廟中,大放燄口,超度餓鬼冤魂。到夜深時候,聽見空中笑語之聲道:
「我輩二百年沉冤,今有替代矣。」忽又聞空中號哭之聲道:
「我輩子孫,禍因惡積,將絕血食了。」他人不聞,獨有南暘聽見。當夜事完歸家,次日南暘即僱大船數隻,收拾家資,合家往府城住下。隨即去探萬下心,果然往海塘取債矣。穎氏即遣管家去探下心,下心回言道:「有一主債欠家,已賣男兒還我,訂在二十三日充銀,難以脫身。可去回復南娘,我二十四日即歸來矣。」及至七月二十三之期,東洋海中有一條純龍,修煉三百餘年。此夜應該是他際會之期,只因龍身浩大,帶水飛騰,風狂浪猛,那海水從海塘湧入。好不害怕,怎見得濤隨風起,勢若山移;風逐濤號,聲如雷震。後浪催前浪,瀠洄激湍,幾乎地動山搖;衝潮逼突潮,澎湃飛騰,欲把江翻海倒。百室傾頹,生靈與草木同滾。萬家沉沒,牛羊與魚鱉偕游。子偎母懷,一浪來不由不放;夫牽妻手,滾了去不得不開。天昏慘慘,哀聲遍野似猿啼;雲暗迷迷,哭響連天如鶴唳。可憐白面書生,頃刻做波中才鬼;堪痛幽閨窈窕,須臾成海底香魂。正是:浪水無情有日去,冤靈有恨幾時平。
一晚之期,將浙閩地方,沿海的居民人畜,盡行飄沒。飛將各村關帝、觀音、土地等廟,一概消完。那應劫冊上無名,也枉淹死了萬千。此日南暘在郡城,見狂風飛瓦如雪,情知劫到,早早同穎氏到城隍廟中,虔修超度。到半夜功課方完,夫妻就在廟側間,和衣而臥。夢中看見城隍同許多神道,說妖龍作孽,枉害生靈。我等急奏天帝,以除此妖。只見去不多時,同神將捉了一條大龍而來,眾神進殿環立,神將把龍頭斬下,提了龍首龍身,恭身道:「小將去復天曹。」南暘與穎氏驚醒說夢,一樣相同。天明,南暘到臥龍山頂一望,見四野滔滔,無非是水,但有樹枝露出。歎惜一番,忙下山與穎氏歸寓。見紛紛有浮水不死的,披頭散髮,逃入城來。說起,也有遇一片木板的,也有遇一隻水桶的,也有遇一根凳子的,也有遇一張牀身的,扶著一件,便有性命。但見這些人,哭得恓惶。可憐見:
一聲父兮一聲母,一聲兒子一聲妻。
南暘睹此光景,好不心酸。思量自家,若不行仁,夫妻也為冤鬼了。隨即一面發出數百金,分給棺木鋪中,叫速舍棺材,以便撈屍埋葬,一面去探下心。有一個管家,扶木逃回,說下心當水來時,登樓躲避。不料水勢甚高,將樓衝倒,壓於水底了。過三日,水勢已退三尺,屍骸俱已浮起。南暘叫大船,載了棺木,出城撈屍。四顧一望,屍似浮萍,女多仰天,男多俯伏。內中撈著一屍,一和尚與尼姑連係,疑是隱切、珂尼。內中有一屍,面貌像本村屠酤人中鐵,有一個屍像惡子賽侯七,俱用薄棺殮葬。又往塘邊尋萬下心的屍骸,只因壓在樓底,再尋不著。南暘連撈葬了五日,又做道場超度。此時穎氏已懷五月之胎。後來臨盆之日,不知生下是男是女?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梅魂幻 神燒卷癡子哭梅花
繡口錦心,無端為花煩惱。男兒淚豈容輕弔。何事號淘,這情誰曉,似顛狂風中柳裊。蝌抖龍蛇,筆下蟾宮非杳。為誰何云梯拋早。百病堪醫,惟癡情難療,縱附子人參休道。
--右調《風中柳》
且說穎氏,一日夜間腹痛臨盆,那斬首的妖龍,原是修煉多年,精神不散,魂魄飄飄。偶從穎氏房前經過,見燈光透出。
近看時,是婦人分娩。凡思一動,投入胎中。一時之後,穎氏生下一孩,清秀異常。南暘夫妻,歡喜之極。但聞房中,梅香滿室,一月方散,因而小名梅郎。到六歲時,獨請一師,名喚鮮於明。送梅郎上學,取名南斌。拜過了師,開書教讀。讀的是千字文,南斌上口便熟,片時將一本千字文俱皆完了。鮮於明甚以為怪。到午間,出個一字課與他道:「天。」斌回報導:
「這樣課,對他怎得。要對時,自然對地了。何不把長而有趣的,出一課來對對。」鮮於明見說得蹺蹊,便把斌字字義出一聯道:「學子文武全才。」南斌隨口就把先生的名氏對去,道:
「先生日月並照。」鮮於明聽了,叫一聲道:「妙。」隨即又出一聯:「南村南家,一位奇男子。」南斌又隨口對道:「先生先進,雙姓是鮮於。」鮮於明聽了,連叫道:「妙極,妙極。」隨即又問道:「你可會吟詩麼?」南斌道:「先生命題。」鮮於明道:「就把南斌二字為題。」南斌低頭一想,從從容容道:
東西旁拱北來朝,執笏操戈並轡鑣。
一面能教三面服,賦詩退敵姓名高。
鮮於明拍掌叫道:「奇才奇才。」心中想道:「東西旁拱北來朝,豈不是南;執笏是文操戈是武,並轡鑣,合成斌字。一面能教三面服,豈不是南。賦詩是文,退敵是武,姓名高,合成南斌。此等詩,即使老成才子賦來,有其確,無其捷。有其捷,無其確。分明是一位神童,吾不能為之師矣。」即接南暘到書房看了,亦稱奇歎絕。此後南斌所讀的書,總是過目成誦,不在心上。因書窗前有梅樹數株,不時去澆灌護惜,就如性命一般。
次年,南暘另延一師,就是郡癢飽學名土諸材。向年七月十五蘭盆時,果然孝思勃發,歸家薦親,故此不遭水劫。如今南暘請他來教南斌,因諸材也有一子,名喚諸綬,此時已有十歲,帶到南家,與南斌同窗。諸綬也聰明,南斌與之志同道合。
一日殘冬之候,窗前梅花盛開,二人開了書窗,倚欄看梅。見天上忽然下雪,諸綬即口拈一絕云:
曾擬空中撒白鹽,又云柳絮舞風前。
看來玉帝雕良璞,玉屑霏霏降世間。
南斌聽了,也就順口兒依韻回和一首云:
也非柳絮也非鹽,豈是霏霏玉降前。
昨夜瑤池梅落片,掃將梅片落人間。
諸綬道:「南兄之詩,有仙家丰韻,無煙火氣。」南斌道:
「諸兄之詩,如官家冠佩,無寒酸氣。」二人相得,大概如是。
同窗了七年,諸綬十六歲,南斌十三歲了。文章經史,詩詞歌賦,無所不通。是年宗師科試,南斌與諸綬一同上道。文宗出的題目,第一題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隨後文宗又寫下一片牌來,內中有云:
越中千岩萬壑,山水爭奇,必有奇才。今日之角勝,他日之弘碩也。今本道第二題,通場賦梅花詩一律,以試諸童之才,以見志。倘無詩與詩不全,即文隹,亦不錄。特示。
南斌題目到手,竟揮完了頭篇。第二題吟詩,是他長技。
梅花又是他酷好,也一揮而就。工夫尚早,忖道:「場中同輩,料無奇才。獨諸綬是我敵手。若要壓倒他,必須多做兩首佳詩,自然是我批首了。又提起筆來,依前韻續上二首。候第一牌開門,納卷出場,自家拿定是批首了。次後諸綬出場,二人寫出詩文與諸材看了,也道南斌是案首,諸綬不出第三。及至文宗閱卷之時,見這些童生,第一篇是文章,還也完的多,通的多,看到梅花詩,也有不做的,也有只做四句的,也有不叶韻的,也有不成韻的,也有抄千家詩、神童詩的。文宗大笑了一場。
見頭篇大通的,只得取了。至後來理出一卷,卷面是未冠。看他頭篇大概,清新雋逸,加了數一圈。去看梅花詩是:
寒香護惜幾曾誇,且攘芳菲落盡花。
竊愛夜深眠月露,甘心末世對煙霞。
淡妝素服憑誰賞?高髻危欄只自嘉。
只有東風能解意,瑤台吹上占魁華。
文宗圈上兩行,竟欲取為批首。及至後來,看到第一束卷子,內中有一卷,卷面是幼童。頭篇文字,比前卷更好。文宗加了密圈,批道「字字人情。」去看梅花詩,原來有三首,其一:
白玉堂前種有年,東風吹上百花先。
含美人擬雙珠蚌,放萼朝披五色煙。
日映文章腸欲見,科登幽素士加憐。
他時尚用調商鼎,賴此春華一夕妍。
其二:
群芳次第及華年,贏得開時我獨先。
姿豔顆思占鼎甲,標高勢欲上凌煙。
香分月桂羞他晚,節傲風鬆覬我憐。
寄語江城弄笛子,休將五月落春妍。
文宗看完第二首,便拍案連聲叫妙。又去看第三首:
竹友鬆兄待有年,相逢常得在春先。
壽陽妝額嬌宮禁,驛使逢君寄隴煙。
范氏譜成知種美,宋家賦就使人憐。
有時紙帳偕君臥,知己相看韻較妍。
文宗看完,只管搖頭作圈,搖個不住。想道:「越中看如此奇童,方見得山陰道上,千岩競秀,萬壑爭流。不然,不但為本道所笑,即山川亦且笑人。」意欲舉筆加圈,見燭光不明。
將手去撮燭花,手疼一放,燭花竟拋在卷子上,燒得通紅,連連撲滅,只剩了兩頁白紙。文宗頓足太息,呆看了半晌,懊惱了片時,無計可施。忖道:「此子才高命蹇,為之奈何。只得把一首詩的未冠,做了第一名。以後胡亂填了,發到府間。折號出案時,諸綬是批首,南斌竟無名。南斌一氣,幾乎氣殺了。
想道:「諸綬既是第一,文宗之眼不差。難道我的卷子,休抹壞了。或者有割竊之弊,也不可知。」隨即到禮房去看新生的卷子,只見抄神童詩的也進了,抄千家詩的也進了,那不叶韻的、不成韻的都進了,愈加氣憤。忖道:「紅紗罩眼,顛倒豪傑,文場之常。但未有如此錯亂者。」又想道:「比如古時,唐朝應制,到天子殿前賦詩,那中狀元的詩,也不過如此。如今便考了案首,做了秀才,氣味也只有限,何況又抹殺了。」
愈想愈氣,悶悶的踱了回來。路中見街坊上有許多古畫攤著,立住看時,內中有一幅張仙打彈,畫得容貌堂堂,作張弓放彈之狀。南斌心中一時觸發起來,忖道:「文字功名,謂之韁鎖。
便成就來也不耐煩。古人中如班仲升,投筆封侯,立功異域。
那些吟七言做八股的酸學,究竟了老班,只好伸頸乍舌。何不如精習彈射,日後可以經文緯武,馳驟皇都。」就買了這幅張仙畫,又去買了彈弓,歸家走到書房邊,見窗前這幾株梅樹,開花過期,已將謝了。觸物傷情,因而哀哀切切的,哭個不了。
穎氏到書房解勸,越勸越哭。哭到三日,也還不止。穎氏對南暘道:「梅郎性癖耽花,向有癡情。今又因功名不遂,竟成顛子。倘有不測,你我何如?何不送他到南莊,舒暢幾時。」南暘甚喜,當日就著工人與書童,送南斌到南莊住下。此莊,周圍到是溪水,溪外是池塘,塘上一邊栽柳,一邊栽梅。牆門上有一匾額,是「小瀛洲」。進內一路,是曲徑花欄,處處有亭台點綴。周圍約有百畝之基,四時花卉俱佳,院子甚是精確。
畫堂前有一匾額,是「萬花谷」三字,前後俱有月池,池內種蓮花,池邊栽鳳竹。所以軒前對聯是:
竹影播疑君子至蓮香動似美人來
其餘花卉,因前七月二十三日,被浪水淹壞了些,不比已前繁盛。南斌到莊,把經書文字,置之高閣,單把古今的梅花詩集為一部,不時吟詠,俱依韻和他一首。名為《玉人樓》。
一面將張仙打彈圖掛起中堂,香燭供奉。除看花飲酒賦詩之外,就到後園學習彈技。如此多年,不知不覺,彈技竟精工矣。不料外邊世事變更,李自成把京師都破了。南斌也只是在莊快活,置之不聞。又是三年,彈技更精了。
一日,正值盛暑之天,南斌拿了彈弓,步出溪塘,意欲打鳥。見溪水清涼,就脫衣入水中洗浴。將身鑽入水底,躍了兩躍,竟變了一條金鱗。正在水中得意,忽有一群烏鴉,在半空展翅噪鳴。南斌惡其惡聲,水中一躍,變了原身,即上岸,持起彈弓,望空一放,那鴉兒竟打了落來,不覺徘徊自喜。未及穿衣,忽書童匆匆走來報導:「老主人來了。」南斌最怕南暘古執,恐有瑣碎之言,就一跳,跳入水中去了。南暘尋到溪邊,書童說入水去了。南暘吃驚,問故。書童道:「向來常常如此,不但熱天,即寒天也常要入水去玩要的。」南暘聞了,甚以為奇。隨即吩咐書童道:「外面新朝渡江,逃兵沿途搶掠,特來通知。如今會得人水,倒也放心。只是衣服銀錢,須要小心藏好,我即忙要回到城中去護家了。」南暘說完,匆匆而去。南斌在水底,句句聽見。就跳上岸來,穿了衣服,往前村打探消息。只見有逃難的男女,或躲在山灣,或逃在冷寺,紛紛的說道:張家婦人被逃兵點污,又擄他丈夫挑擔。李家女子被逃兵擄去,又搶他首飾衣裳。南斌聽了,忙回到莊來一看,忖道:
財物還可埋藏,這許多梅樹,逃兵入門,必然盡毀了,豈不是斷送了我的性命。只是不容他入門才妙。隨即備了百枚彈子,藏在腰邊。溪旁原有一株槐樹,枝葉森森,持弓攀緣上樹,躲在樹中。叫書童與工人立在樹下,不必驚慌。不多時,果然有一班來了。前面有一個執旗的,想是頭目。南斌在樹上,持起彈弓,狠狠一放,把那頭目的烏珠打出了,翻身倒地。一班人叫得一聲阿喲,只見又把一人,對心一彈,此人叫一聲阿唷,捧頭而跑。大家抬頭一看,只見又一彈打來,把一人頭顱打開。
說的遲,做的快,但見彈子從空中飛來,個個打傷,逃出去了。
南斌下樹,走出看時,見撇下一重擔。叫工人挑進莊中。解開看時,都是金銀首飾。將晚時,只見又一班來了,甫斌又忙忙上樹,打傷而去。又拾一擔羅綺衣裳。次早,只見又有一班來了,南斌又忙忙上樹打去,留下一個女子。問他,是前村柳莊閨女。南斌即著工人送還。逃兵過完,南斌反得了許多財物,不勝之喜。此後,只是澆梅、看花、賦詩、飲酒。光陰荏苒,又是初冬。一日登梅花樓飲酒,賦梅花詩,其題玉梅云:
分明數縷武陵霞,飛上枝頭散作葩。
寒透一身香特異,霜堆滿面色偏華。
其題白梅云:
冰肌本是粉和霜,又向瑤池洗玉妝。
讓雪三分應不讓,天香一段雪輸降。
其題紅梅云:
錦繡每從雲母綴,胭脂疑倩月娥搽。
桃姨杏姊難爭色,占得春風第一家。
正是賦詩得意之時,只見工人走上樓來道:「諸相公今秋中了舉人,有書送與相公。」南斌接看名帖,原來是諸綬。折開書來,上寫道:
二兄才高八斗,學足五車。九重丹詔,不日彩鳳銜來矣。蒼生久望,諒白雲留不住也。弟不才,繆叨鄉薦,將赴春宮。因企念弘才,敢邀玉駕偕往。臨楮不勝翹企之至。
南斌看完,忖道:京師乃皇都壯麗之地,久欲觀光,因恐父母羈留,不能如願。何不借此機會,竟赴京師,因而遨遊湖海,遍歷山川,亦丈夫之所為也。即便收拾回家,將諸綬手札與南暘讀之。穎氏聽見遠行,灑淚苦留。不料南斌來到梅樹下,大哭起來。南暘沒法,只得對穎氏道:「此去親近正人君子,強似在南莊癡憂,恁他去罷。」穎氏也只得依允。南暘與些盤費,穎氏又私與若干。次日南斌拜別爹娘,到諸綬家中,一同起程。二人路上豪情,不在話下。一月之期,已到京師。在試場邊,租一所雅房住下。南斌在寓半月,見諸綬只管埋頭讀書,豪無意興,心中忖道:何不移寓他處,可以縱意遨遊。幸喜父母所贈盤纏,約有百兩在身。當日即往天壇,尋一所雅寓。次日值諸綬出門訪客,寫字數行作別。
不肖一片野心,幾同狼子。而仁兄方且展摩鵬翼,睥睨鼇頭。恐災狂之態,有妨刺股。暫別數日,少縱狼心。幸勿見罪為感。
寫了,放於書案,收拾了自家行李,將寓門鎖匙,交付主人,竟移往天壇住下。自此以往,游遍京師諸景,暢懷飽目。一日,想道:聞得倉平州地方,自永樂皇造陵以後,共有十二皇陵,何不往彼一遊。因僱驢到倉平,出西城七十里,果然便是康陵。
下驢登陵一望,但見陵塚坍頹,樹木稀少,不禁連聲歎惜。正是:
金枝玉葉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堆。
但見古來歌舞處,黃昏惟有鳥聲悲。
南斌看遍皇陵,又閒步再登,深入其中。見上面有一所大陵,兩邊梅花盛放。一見就如珍寶一般,急急向前細看。只見陵前,兩邊各有六株。梅乾有合抱之大,因鼎革以來,無人守陵,被雜兵採取為薪,將茂枝盡行砍去。幸樹大根深,從旁又生出小枝,開花正盛,格外芳香,比家下梅花不同。南斌忖道:
此梅新抽小枝,開花尚且如此,想當初原枝所發之花,不知怎樣香華,如何豔麗。自傷薄命,因而傷梅花之薄命。竟抱著梅花,號啕大哭。哭罷釋抱再看,見上面第一株梅花,分外繁華,就向前跌足,坐於樹下。只因悲傷太過,隱隱心疼,合眼片時,卻像對心刺一刀的一般,登時殞殺。但不知南斌殞殺之後,死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梅魂幻 彈四鸞奇逢駙馬樂
憑空步入九重垣,宮殿岩嶢雲際懸。千官鵠位繞珠簾,奏釣天。一朵祥雲捧玉娟。龍香鳳灼吐清煙,引入瓊宮對綺筵。紗窗花影轉欄杆,月催眠。紫薇郎擁紫薇仙。
--右調重疊《憶王孫》
且說南斌殞死樹下,只見樹旁轉出兩個青衣童女來,對南斌道:「我萬歲爺有旨,特召南相公講話。」南斌驚道:「萬歲爺為何事召我。」童女道:「但隨我來,不必驚疑。」南斌只得隨行。由重門而入,走過許多巍峨殿宇,轉過無數花柳樓台,引到一個所在。只見朱門高處,有一匾額,是「武陵宮。」
門內,又走出兩個采女,迎接南斌入來。又走過許多曲徑花闌,引到一個小畫堂中坐下。南斌抬頭看時,是一個空空苑囿。只見兩旁有十二座彩樓,俱是空中樓閣。左邊六座,右邊六座。
見上面入窗玲瓏,朱欄畫檻,欄杆上珠簾半卷,簾內俱有絕色佳人,豔妝麗飾,倚著朱欄,來看南斌。左右兩旁,多有采女聚立,望去猶如半天仙子。中間有一甬道,望見百步之外,有十二座彩屏,屏上各畫金鸞一對。屏中各掛小金牌一面,如圓月一般。南斌坐在畫堂,心中疑惑,不知恁故。只見采女獻上茶來,南斌吃了。茶味清香異常,像與梅香一般。
又見有兩個太監,走到面前,撩衣稟道:「萬歲爺有十二宮,宮主要選取駙馬爺,特設金鸞彩屏十二座,金牌十二面,金彈十二枚。若彈中了某座金牌,就配與某宮某主。」南斌問道:「若十二座金牌,俱彈中了,卻怎麼樣?」太監道:「就把十二宮宮主俱配與駙馬爺。因連日選取功臣子弟到此彈射,並無一中。今萬歲爺因南相公是仙府靈姿,天緣到此,要南相公彈射金牌。」說完,即取過雕弓金彈送與南斌。
南斌便昂首拱面,將彩樓上十二位公主,俱顧盼了一回。
笑一笑,忖道:「我小南在南莊把飛鵲都打下了,那怕這十二面金牌。」隨即從從容容,張弓搭彈,對鸞屏輕輕一放,聽見金牌上當的響一聲,兩旁閃出兩個紅袍太監,將響的金牌除下。
看時,乃是第二宮迎雲宮主。采女報上樓中,樓中奏一番鈞天之樂。只見迎雲宮樓上拋下一彩球來,采女拾了,送上南斌。
南斌看時,見球上繡的百花皆備,而梅花為首。錦色煌煌,異彩奪目,不及細看,就叫采女收下。閒坐一回,見又有兩個宮娥,一人手棒肴盒,一人將玉杯滿斟濃酒,稟道:「王后娘娘有旨,請南爺飲三杯喜酒,再彈金牌。」南斌飲了三杯,又用些珍味。那酒味清香異常。也像似梅香一般。
太監又送過一枚金彈來,南斌接彈在手,取了雕弓,走向畫堂檻外,拈弓一放,又聽見當的響一聲。兩旁又閃出紅袍太監,除下響的金牌看時,乃是第四宮奪月宮主。采女報上樓中,樓中也奏一番鈞天之樂,隨即拋下一個彩球來。采女拾了,送上南斌。南斌看時,見球上繡的百鳥皆全,而鳳凰為首。棲飛跳舞,靈活異常,也叫采女收下。宮娥又斟過酒來,南斌又飲了三杯。
太監又送過一枚金牌,南斌接來,拈上雕弓,持滿一放,又聽見金牌上響一聲,紅袍太監除下看時,乃是第三宮棲霞宮主。一般報上宮樓,樓中一般奏樂,宮主拋下繡球來。采女拾送南斌看時,繡的是百獸俱全,而麒麟為首。行住坐臥,宛如有氣,也叫采女收下。宮娥又斟酒過來,南斌又飲了三杯。覺得酒倦,到上面交椅上少坐。抬頭去看兩邊樓上的宮主,心中忖道:「我一時之間,眼見得連中三宮,這十二個美人,怕不都是我小南受用。昔年讀盡萬卷書,不如學一張仙圖。」
太監又送過金彈一枚,南斌接來,走向前邊,拈弓對中一放,金牌上又響一聲。紅袍太監除下看時,是第一宮凌宵宮主。
聽見樓上奏三通廣樂,然後拋下一個彩球來。采女拾送南斌看時,繡的是百寶俱全,而珠玉為首。方圓奇巧,具山川之靈秀。
南斌也叫采女收下,宮娥又斟酒過來。南斌怕酒眼生花,後面八個金牌,恐有失手,推辭不飲。官娥道:「這是喜酒,定要吃的。吃了這三杯,到外面大殿上,拜花燭去。」南斌只得接來飲了,心中又喜又疑。喜的不消說,疑的是後面八宮八主的鸞屏,為何今日不彈了。
忖度之間,見外面走進兩個太監來。撩衣稟道:「萬歲爺有旨,召南爺相見,請加冠帶。」宮娥二人,將南斌衣巾除卸,罩上烏紗帽,披上錦衣袍,腰懸金帶,足穿粉靴。隨了太監,由原路出宮。到大殿上,見有十二位帝王,頭戴平天冠,身穿紅蟒袍,端拱而坐。南斌不敢拾頭,俯身下拜,口稱萬歲。十二王稱:「卿家平身。」賜繡墩以坐。南斌謙讓坐下,中間一王,親賜御酒三杯。開口道:「朕為十二宮宮主,選擇佳婿久矣,奈非天緣,都不能彈中鸞屏。幸卿家天緣到此,連中四屏,皆是長宮。朕喜出於望外,此乃赤繩早係,就此偕婚。」即喚內相,引了女樂,往後宮去迎凌宵、迎雲、棲霞、奪月四位宮主。一面叫內相整備花燭之儀。須臾之間,金蓮銀燭高燒,寶鼎龍香煙裊。錦屏中採花齊列,玉殿上繡褥重鋪。一個采女,將宮花兩朵,插在南斌的烏紗帽邊。一個采女,將錦緞一端,披在南斌的錦衣袍上。但聞一派笙簧簫鼓之音,遠遠而來。四位宮主,已出宮到殿矣。這四位宮主,大概是如何模樣,但是:
五鳳珠冠,高罩一團雪玉;七章繡服,低籠三寸金蓮。婷婷娉娉花枝態,步步迎憐;鏗鏗鏘鏘環佩聲,悠悠款耳。四輪華月,瓊宮內緩緩輕移;幾陣香風,繡帶中遙遙遞送。綽約清揚,似數縷彩霞飛出;晶瑩豔麗,如五色祥雲捧來。
南斌偷眼一瞧,想道:「方才彩樓之上,望見一斑,如今更加豔麗。若還卸去宮妝,細看玉面香肌,不知如何妙絕。我小南這場受用,則怕是夢也。」宮主近身並立,女工作樂,內相贊禮。行完了禮,面前許多采女引道,金絲燈,金蓮燭,引人凌霄宮。見宮房陳設之物,俱華麗異常,如入萬花金谷,目眩魂迷。少頃,排列酒筵,是五桌團團圍擺,如梅花樣一般。
南斌與四位宮主,依席坐下。見筵上,設的是百味珍饈,斟的是瓊漿玉液。又見四個繡球,俱用金絲盤托住,下用玉架,架在筵席之前。燈光與彩光相映,內中繡的百寶、百花、百鳥、百獸,靈靈活活,把玩不盡。南斌暗中稱羨。酒過數巡,聽見碧紗窗外,有人嬌音瀝瀝道:「姐姐輩,向來賦詩,每每思念姐夫。今姐夫已齊眉並案,何為而反不賦詩也。」凌霄回言道:
「妹妹豈不曉,及至相逢半句無。總欲賦詩,又恐賢妹輩竊聽,故此少緩。」只見窗外人嘻的笑一聲道:「方便,妙妙。我自去也。」南斌道。「原來宮主雅善於詩,才貌雙全,卑人萬千僥倖。但卑人與宮主,南北相岐,平生相昧,何緣而思念及也?」
凌霄道:「郎君在南莊時,愛妾輩如珍。妾輩曾與白雪爭春,蒙騷人閣筆評章,叫妾輩讓雪三分,素心不服。蒙郎君所獎之詩云:『讓雪三分應不讓,天香一段雪輸降。』因此言大為妾輩助勢,自此以後,妾輩欺霜傲雪,而雪不敢與妾輩爭矣。故此曾賦詩望郎。」南斌道:「卑人此詩,不過為愛梅而作,何宮主以為相得也。」
說到此處,只見宮娥二人,扛了兩支彩燭進宮,來到筵前放下,稟道:「今日外國進貢,內中有彩燭四枝,名為百花燭。
皇后娘娘特送二枝來,與駙馬爺助彩。」細看時,見此燭有五尺之高,大如拱把,外面是朱紅顏色的,上下俱是描金人物,龍盤鳳繞,異彩繽紛。宮主叫宮娥點起一枝來,明亮異常。燭心中滾出一道清煙,忽然結起蓮花一座,彩色瑩瑩。又從旁透出一股煙來,結起梅花千朵,清華靄靄。又從旁透出一股煙來,結起牡丹一枝,豔麗煌煌。從此三股,盤盤旋旋,只管花上吐花,或桃,或李,或木,或芝蘭,或丹桂,或石榴,或金菊,或海棠,或芙蓉,那燭煙盤旋處,滿宮中畫棟雕樑,俱是奇花開遍。真個是天地外的奇觀,古今來所未有的。南斌與四位宮主,一面飲酒,一面玩花。但見愈吐愈奇,玩之不盡。
南斌玩了一時,回頭見四位宮主,桃紅滿臉,愈加標緻。
對宮主道:「燭花之奇,雖然妙極,又不如娘娘輩之花貌,看之不厭。卑人意欲熄了此燭,明日再點再玩,宮主以為何如?」
凌霄道:「但憑郎君之意。」隨即教宮娥,將羅扇輕輕撲滅。
但見滿屋的奇花,就如蕉枯了一般,俱漸漸憔悴,漸漸形消影滅了。望見紗窗外,已月移花影橫窗。南斌即立起身來,牽宮主之手,微笑道:「卑人幾乎憂殺娘娘矣,乞娘娘早赴藍橋,以慰下情。」宮主即叫宮娥進膳。膳完,即移步到妝台前,含羞低首,卸去宮妝。到牀前,見金盆中蘭麝香湯,早已滿注。
各各洗了手腳,同同脫衣上牀,抱入被窩。南斌這一夜的受用,不知是醒也,夢也。
次朝直睡到紅日穿窗,方才起來。宮娥服侍南斌梳洗,采女服侍宮主梳洗,理妝已完,夫妻各穿百花衣服。房中琴棋書畫,六律八音之物,無不週儕。除酒饌之外,無非是彈琴賦詩,下棋,吹蕭。到三朝之期,夫妻一齊官裝上殿,去朝拜十二王。
山呼禮畢,一王道:「宮主且自回宮,朕與南卿有事商議。」
賜繡墩坐下。
南斌道:「萬歲爺有何事相商?」一王道:「昨日蠻王進貢,有世子二人同來,要求朕女為姻。此分明有欺朕之心,意欲絕之,則彼必含怒而去,將來恐有釁端。意欲許之,朕女玉質金姿,豈忍遠拋異國。朕已對蠻王言,以彈金牌為辭,明日與他勁弓兩把,諒蠻王世子,不能開弓,豈能彈中。惟南卿射中金牌,使他知我國有人,含服而去。一則以全朕女,二則以杜釁端。南卿以為何如?」南斌道:「萬歲爺聰明天縱,所見甚高。」一王道:「卿且回宮,朕當宣召。」南斌又山呼下拜,退回宮中。
宮主問道:「父王所議何事?」南斌把方才所言,述了一遍。凌霄宮主道:「此事父王還宜絕他為是。聞知外國,騎射甚精,多能穿楊貫犀。倘蠻王世子彈中了金牌,豈不斷送了我的妹子。」四位宮主,俱覺懷憂。南斌道:「萬歲爺自有主意,宮主且寬懷。」漸漸天色慾冥,房中酒席,又已完備。五人坐下,飲了三巡。采女正要張燈,只見宮娥又拿了兩個異樣的物件,走進宮來。宮中忽然明如白晝。宮娥道:「今日東海蠻王進貢,珍寶甚多,內中有這兩枕,名為水晶枕。皇后娘娘送來與駙馬爺、宮主枕頭。」細看時,見此枕有六尺之長,光芒如夜明珠一般,徹底澄清,玲瓏奇巧。內中有三島十洲,有千岩萬壑,峰巒洞穴之奇俱備。有日月,有雲霞,有草木,有花卉,有鳥獸,有人物故事,有殿閣樓台。將他搖一搖,內中之物俱動,靈靈活活。宮主見了,甚是喜歡。南斌道:「天地間有這樣奇巧之物。卑人讀書時,見唐朝開元遺事,說西域龜茲國貢一枕來,顏色像瑪瑙一般,潔潤如玉,枕了他睡去,夢中能見十洲三島,唐王稱為遊仙枕,千古以為奇物。這還是夢中見的,如今此枕之中,千奇萬怪,明明灼見,這也是天下罕少的。但不知枕了他如何光景?」宮娥道:「聞知進貢的話,枕了他冬暖夏涼。」此後,竟將兩枕豎在酒筵之上,細細看玩。看到後來,見內中有一對男女,將身倚在太湖石邊,行春圖故事。一提一送,儼然如活。南斌指與宮主一同看了一回,大家笑了一回,不覺情興勃發。即忙完了酒饌,將此枕列在牀中,滿牀亮如白晝,五人脫衣上牀。此時正是寒天,枕上去果然暖氣如蒸,和而且軟。南斌見牀中亮得異常,便揭開錦被,令枕光透入。
細看宮主之身,見兩乳圓突,白潤如脂,含笑撫乳道:「香肌之白,諒天下美人,應無雙矣。」凌霄道:「妾輩不肯讓雪三分,為此故也。」南斌看至下面,笑道:「因股間有桃紅一點,故此雪未爭耳。」笑語之間,情興大發。先抱凌霄做起,次臨迎雲、棲霞、奪月漸漸輪。外面行的情事,映入水晶枕中,好不有趣。南斌這一場的歡暢,又不知是醒也,夢也。
次日早膳後,南斌正與奪月宮主下棋,見宮娥走來報導:
外面萬歲爺著內相在外,宣召駙馬爺到武陵宮,與蠻王世子同彈金牌。」南斌聽了,即停了棋,出宮同內相到武陵宮小畫堂中。望見遠處,只設兩座鸞屏。兩邊樓上靜悄,不比前番熱鬧。
隨後四位宮主,也到武陵宮來。見八位妹子,早已在彩樓之上,就登樓與妹子相會。恐怕蠻王世子彈去,一齊心中憂慮。將簾兒垂下,悄悄的張看。只見世子帶了四個內相,同入畫堂。面貌猙獰,身材短小,是蠻邦人品。南斌與之行禮,賓主位坐下。
獻茶過了,南斌道:「久仰大邦,有勞光降。」那世子哩哩羅羅,回了一通蠻語。南斌不曉,只是打恭。內相將強弓兩張,金彈二枚,送過二位世子。且看世子彈中金牌,下回自有分解。
第四回
梅魂幻 婚八主歡暢曲龍宮
重門難鎖夢,愈入愈深隹。萬花叢裡有千華,天下無窮春色在王家。歌管樓迎月,秋遷院接霞。玉樓人醒日鋪紗,又向畫堂歡宴擁嬌娃。
--右調《南柯子》
且說內相,將強弓金彈,送過兩位世子。世子接了弓彈,不覺呆了一回。南斌將手一拱,揖長世子上前。那長世子力大,將強弓持滿,拈上金丸,縱手一放,彈丸竟打到半空中去了。
南斌揖退了長世子,又揖次世子上前。次世子力小,弓強不能開滿,便胡亂將金丸拈上。放去時,不料那彈子竟落在五十步之外。然後南斌拾取雕弓,內相送過金丸。與兩世子一恭,向前開弓。拈彈對金牌一放,當的響一聲,竟中了一牌。內相又送過金丸,南斌又拈弓一放。金牌響一聲,又中了一牌。南斌即轉身向上,與世子三揖道:「此是天緣所結,月老所繫,世子幸勿介懷。」那兩世子,又哩哩羅羅說了一番蠻語,悻悻回身。南斌送出宮門,竟自去了。
且說南斌回宮,見四位宮主,歡容笑臉而來,道:「南郎方才彈中的,是寒香宮五舍妹,暖玉宮六舍妹耳。天才國色,比妾輩更高。南郎好受用也。」南斌道:「卑人之奇遇如此,除非在夢中耳。」當晚無事不題。
次日傍午,萬歲爺又著內相宣召南斌。南斌正與迎雲宮主品簫,只得斷了簫聲,忙整袍冠。凌霄宮主笑道:「今宵與五六舍妹歡娛,且去暗中摸索。明宵我送水晶枕過來,又好細看香肌,與股間之物耳。」南斌嘻笑的一聲道:「多謝娘娘。」
出了宮門,依舊到大殿上。只見殿中早已排列著:兩對花燭,燭炬瑩瑩;兩對金瓶,瓶花燦燦;兩個寶鼎,鼎煙裊裊;一十二盞金絲燈,燈燄煌煌。兩旁樂工,八佾整立。南斌去朝見十二王,一王道:「南斌彈中金牌,使蠻王貼服而去。朕女有歸,即此諧婚。」說完,鼓樂一齊喧奏。須臾擁出兩個絕色美人,左右並肩分立。內相喝拜,南斌昏天黑地,依喝拜了四拜。又依喝,與二美人對拜了四拜。一般金燈蓮燭,簇擁到寒香宮中。
宮中華麗,不在話下。
少頃,宮娥排酒三桌,如鼎足一般。三人坐下,酒過數巡,南斌開口道:「昨日大令姊稱,二位宮主,國色天才。今觀玉貌,果然國色,名下非虛。所云天才,卑人渴念。乞二位娘娘賜教。」寒香微啟櫻唇道:「乞郎君命題。」南斌道:「就把姊妹聯牀為題。」寒香對暖玉道:「題是聯牀詩也,與姊妹聯吟了罷。」暖玉道:「請姊姊先吟。」
寒香道:兩朵花枝一樣珍,
暖玉道:兩枝本是一枝分。
寒香道:今宵花朵連枝放,
暖玉道:滿被春風滿枕云。
南斌聽完,連聲叫妙絕。寒香道:「賢妹末句,似覺蜂狂。」
暖玉道:「姊姊第三句,原有蝶意,叫小妹子安得非蜂。」
南斌道:「既成夫婦,枕席之上,蜂狂蝶舞,將無所不至。詩才正妙在乎八佾。」評論之間,見宮娥拿了一個朱紅描金小匣,走到筵前稟道:「適才外國貢這匣子進來,內中是一領帳子。
皇后娘娘看過了,特送來與駙馬爺。」南斌看時,見匣子上面的標籤,是催歡帳三字。就叫宮娥開了匣,拿出來張開看時,內外明瑩。初時甚小,只見愈張愈大,漸漸大如宮室。甫斌就叫收了筵桌,天光透入,更加明亮。細看時,見帳上隱隱有女樂一班,手中各執著笙簧簫鼓,八音六律之物。南斌同宮主看了一時,叫宮娥收了。只見愈收愈小,漸漸如小匣一般。南斌對宮主道:「聞昔晉朝王惴作紫絲步帳三十里,石崇作錦絲步帳四十里,當時以為異物。但是能大而不能小,有光彩而無女樂,異而不奇。今觀此帳,才是希奇。但可惜帳中女樂無聲,奇而不巧。」宮娥在旁道:「皇后娘娘見貢單上開著:
催歡帳一頂,夫妻會合,女樂齊鳴。
故此,俺娘娘送過來的。」南斌喜笑道:「天下有這樣奇巧靈妙之物,可知道多為催歡帳。」隨即對宮主道:「昔太公釣魚,志不在魚。今卑人酌酒,志不在酒矣。」寒香宮主道:「昔太公釣魚,志在周朝之天爵。今郎君志在何物也?」南斌道:
「昔太公釣魚,志在周朝之天爵。今卑人酌酒,欲得宮主之霞杯。」宮主微笑道:「開口成章,無非天巧。敬服敬服。」南斌叫宮娥將催歡帳到牀中掛了。只見又剛剛像牀,不大不小。完了酒饌,兩位宮主到妝台卸了妝,到牀邊脫衣換鞋,垂了帳上牀。牀內帳光如晝,兩姊妹分頭而臥。南斌也脫衣上牀,先與寒香同頭,去解小衣。寒香將衣帶緊結,說一聲道:「我害羞,到妹妹那邊去。」南斌無門可入,只得去與暖玉同頭。暖玉見阿姊作勢,也紐定小衣,說一聲道:「我害羞,到姊姊那邊去。」
南斌道:「二位宮主,為何言不顧行,行不顧言。一位的詩是『今宵花朵連枝放,』一位的詩是『滿被春風滿枕雲』。如今花不肯開,雲不肯上,何以著落卑人。」只見暖玉翻身,與寒香同頭道:「讓郎君在腳後罷。」南斌發憤,挨入姊姊中間。
寒香翻身朝裡,暖玉翻身朝外,南斌竟把暖玉的小衣狠狠扯去,就在後面做隔山取火。剛剛有些舉動,聽見那帳上的笙簧簫鼓之音,一齊響將起來。南斌連叫道:「妙妙,奇怪極矣,奇怪極矣。」暖玉初時猶怕,推推縮縮。聽見那帳上女樂之韻,奏得悠揚,便不知羞澀矣,但憑南斌行動。初時行得徐徐,那帳上之音也徐徐而鳴。後來行得緊緊,那帳上之音也緊緊而奏。
一時之後,南斌拋了暖玉,那帳上也寂然無聲。南斌道:「自古奇書相傳,仙境頗多,未嘗有此。我小南享盡天地間未有之奇福。不知是醒也,夢也。」隨即翻身去摸寒香,原來情不能自禁,早已除去下衣矣。南斌將次舉動時,那帳上女樂,又一齊和鳴起來。南斌肆意,寒香全不介意。原來被樂音透入牝中,早已花心大放了。但聞得帳上音樂,徐徐緊緊鳴了。一時南斌丟手,帳上無聲,大家睡去。
次日起來,夫妻們下棋吹簫,耍了一日。到晚間,凌霄著宮娥送水晶枕來。寒香、暖玉見了,觀玩不盡,贊歎不了。這一夜之樂,在催歡帳中,水晶枕上,暢快也不消說了。次日三朝,南斌同宮主上殿,朝參十二王。只見殿上寂靜淒涼,並無一人。隨即轉身去參拜王后娘娘。娘娘留坐待茶,宮主問道:
「今日殿上寂靜,不見父王與王叔,未知何故?」王后道:
「只因後六個妹子婚姻未定,昨宵父王與叔王輩,俱請天廷,見月老閱婚姻簿,故此殿上無人。」見宮娥忙忙走來報導:「十二位王爺已回,說道:『後六位宮主娘娘,月老已妄配與彩薪的樵夫。』十二王爺協力苦奏,天廷玉帝有旨。」宮娥即送過旨意,南斌接來看時,上云:
准奏,著六宮宮主,一時速配南生,以杜爭端。
欽此。
見有六個采女,手捧錦袍冠帶走來道:「十二位王爺,請駙馬爺出殿,依旨成婚。」南斌萬千歡喜,即卸去身上的朝衣,穿戴了那邊的袍冠,別了娘娘宮主,喜孜孜上殿,俯伏拜了諸王。
抬頭看時,但見:
一十二支花燭,燦燦煌煌;三十六盞金燈,熒熒耀耀。六對錦瓶,瓶中百錦俱備,採花上綴著,萬葉千枝。三雙寶鼎,鼎內八寶俱全,金麟蓋透出龍翔鳳舞。
茵褥重鋪,滿殿落花依草;珠簾高掛,一堂明月穿云。四圍簫鼓齊鳴,合座笙簧並奏。
此一番乃是六主齊婚,所以陳設比前更盛。南斌立未多時,但聞環佩叮噹而來,扶出六個仙姬。左右各三人,並立行禮。
禮畢,香花燈燭,排了一里的甬道,齊歸洞房。須臾排列酒筵,是十三桌。原來萬歲爺早已有旨,宣召前六位宮主陪宴。不多時,前六位俱已請到。南斌與長宮凌霄並坐。餘十一妹依次坐下。酒過十巡,南斌道:「取色子來,待卑人行一令何如?」
凌霄道:「甚妙。」叫宮娥送過色盒。南斌把五個色子,排列五處,如梅花一般。手中捏一子道:「眾娘娘聽令,卑人要擲一個萬綠叢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四圍是六,中間一子,擲下著麼,是有這一點了,敬一大甌。今宵在象牙牀中歡會。
若擲不是么,罰一甌過盆,少刻送入冷宮。」說完,南斌自家擲下,無么,罰一杯,送過凌霄宮主。凌霄擲下,也無么,罰一杯,遞與迎雲宮主。迎雲擲下,有么,敬一杯,隨即遞與棲霞宮主。棲霞擲下,也無么,罰一杯。一連遞至諧琴,十二宮主擲下有么,敬一杯。眾位道:「令官無紅一點,少刻請入冷宮。」南斌道卑人是令官,不在其內。若是把卑人入了冷宮,象牙牀中還有什麼歡會。」凌霄道:「既是令官,不在其內,方才不該同擲,為何命題糊塗。酒令嚴如軍令,若再強辯,我們鼓噪轅門。」凌霄溫諺,迎雲道:「依此說來,主人入了冷宮,連我與十二妹有一點紅的,俱要落空了。依我說,這番不作,再行過何如?」南斌道:「有理。」只見宮娥忙忙走來道:「皇后娘娘請駙馬爺與宮主,俱到曲龍宮中飲宴。」凌霄問道:「為何?」宮娥道:「皇后娘娘道,宮主十二位,止駙馬爺一人,恐有偏背,寒熱不均,因而鋪王會牀,設神綃被,通靈褥,要駙馬爺與十二位宮主同牀合被。故此奉旨來迎。」
南斌問道:「何謂王會牀?」凌霄道:「此牀可睡二十人,十二位王爺會議機密大事,即在此牀同寢。故名王會牀。」南斌又問道:「何為神綃被?」凌霄道:「此被向係外國進貢,色如松花,厚止一紙,面上有龍紋鳳彩,冬暖夏涼,一人蓋無餘,百人蓋不少,能小能大,能卷能舒。十二王於王會牀中同被,即用此以蓋身。」南斌又問道:「何為通靈褥?」凌霄道:「此褥大約是新貢的,未知其妙。」
說完,采女張燈引道,一齊往曲龍宮。果然曲折幽深,不知走過多少溪橋花徑,經過多少曲檻雕欄,才到畫堂。但見畫堂前,筵席十三桌,團團圍擺,如梅花樣一般。上面一桌更加齊整,是敬駙馬的。中間有三十六個女樂,樑上密掛金燈,台前高燒銀燭,陳設十倍往常。宮主遜南斌上坐,自己照席環坐。
宮娥一面斟酒,樂工一面奏樂。那歌聲如嬌鶯圓溜,那舞態似林蝶穿花。鬧飲了一時,南斌道:「歌舞不過如斯,不如玩奇花異寶,何不去取了百花燭,水晶枕來。」凌霄道:「果然好。」
隨即著宮娥去取過來。將水晶枕兩個,列在兩柱之間,玉桌之上,灼爍異常。點起百花燭,只見依舊透出三股清煙,自蓮花開起,盤盤旋旋,漸漸滿宮的棟樑牆壁,俱是奇花異彩。十二姊妹出了席,行遊觀玩。或瞻顧燭內之奇花,或細玩枕中之仙境。凌霄把枕中太湖石邊男女行春圖的,指與諸妹子看,個個嘻嘻而笑。大家玩了一時,又入席飲酒。采女到南斌面前斟酒,南斌看花,忙用手將玉壺一推。采女將壺嘴一勾,把一雙龍鳳嵌珠的玉杯,勾掉下地,跌得粉碎。采女面如土色,戰戰兢兢,忙忙跪下叩頭。南斌道:」這是我的過誤,與你何干,不消忙得。」這話乃是南斌恐宮主發怒,幫襯采女的意思。不料宮主果然大怒,就喚行杖的宮娥來,叫打三十板。一個標標緻致的采女,拖倒去,掀出臀來,白嫩如雪藕的一般。南斌憐惜不過,忙忙立起求饒。打至十下,血流滿地。宮主也只得叫罷了。內中有一個能事宮娥,恐怕只管看花玩枕,牽牽纏纏,又惹出事來。算出一個妙計,忙去取了催歡帳,假傳皇后意旨說道:「皇后娘娘送催歡帳在此道,良夜無多,教駙馬爺與眾娘姐睡了罷。」
南斌聽說催歡帳送到,便無心飲酒看花。又見宮娥捧饌到來,就用了饌。那眾宮主也只得用了饌,一齊起身,到洞房中。
各宮采女,服侍十二宮主,各各卸去豔妝。南斌牽了凌霄之手,到王會牀前。見催歡帳早已掛著,水晶枕早已排著,神綃被、通靈褥早已鋪著。南斌道:「枕帳之妙,已受用過矣。這被褥之妙,還不知何如。」就坐落繡墩,見十二宮主俱到香湯盆中,洗了手腳,也坐落繡墩上。脫去尖尖的鳳鞋,換了小小的睡鞋,一齊上牀。新人一頭,舊人一頭。宮娥垂下了帳兒。總之,催歡帳、水晶枕、神綃被都是透明之物,南斌從帳外望去,絲髮俱見,舊的六宮主俱已脫衣,如六堆雪玉。新的六宮主,還是穿錦褲的,上身如雪玉,下身如紅玉。南斌忖道:「我小南好折福也。」即忙脫衣上牀,先到舊人一頭,與凌霄做事,要帳上的女樂,引動新人的情興,省得去扯拽費力。一上凌霄之身,那帳上樂音奏響,咿咿唔唔,叮叮噹當,好不有趣。那通靈褥軟得異常,神綃被暖得異常,滿牀亮得異常。那紅心一點,高低凹凸,無不灼見。行了片時,凌霄道:「南郎可到那邊去。」
南斌就停了,問道:「還不知該是那一位行起?」凌霄指道:
「這是第七宮霜葩舍妹,這是第八宮雪華舍妹,這是第九宮春酣舍妹,這是第十宮秋醉舍妹,這是留鶴舍妹十一宮,這是諧琴舍妹十二宮,該從霜葩舍妹行起。」南斌就翻身與新人一頭,去起霜葩的下衣。原來被樂音吹得心癢,一連手腳都軟了,但憑南斌褪去。一動之時,樂音又響奏起來。南斌輪流了半夜,樂音也響奏了半夜。可羨那通靈寶褥的妙處,能令人昏,能令人醒。但是事閒的宮主,俱會得嗤嗤的睡去。南斌行完了新人,且翻身下馬,臥在通靈褥上,不知不覺,也睡去了。
總之,宮中點了百花燭,房中有了水晶枕,一味光明,竟不知晝夜日月。宮中玩花飲酒,行樂貪睡,周流了不知外面已有半個月了。忽然宮娥報進來,說萬歲爺宣召駙馬爺。南斌不知恁故,就別了宮主,到大殿上朝參十二王。山呼已畢,一王道:「日前蠻王世子,因不中了金牌,懷慚抱恨而去。如今提兵作反,深入我境,殺掠人民,凌辱婦女,荼毒我百姓。朕已整起精兵一萬,器械糧草俱全,敕南卿速去平他,即此起兵。」
南斌山呼謝恩。
只見值殿將軍,送過金盔金甲,強弓勁矢,寶劍一把,鐵彈百枚。南斌披掛完了,向十二王打一恭,到朝門外上馬,到演武場登壇,點將點兵,三令五申。見飛鳥在空中飛過,南斌就拈起弓彈,竟打了落來。兵將人人驚服,個個奮勇爭先。提兵出境,不止一日,已近蠻兵紮營之所。遠遠望去,見蠻將官兵,就如鳥鵲一般。南斌就提起強弓鐵彈,持滿打去。連放十彈,連斃兵將十人。蠻王世子大驚,說道:「此必是南爺爺來了,我們退了兵罷。」竟拔寨遠遁。南斌凱歌,班師入朝。十二王大喜,賜繡墩坐下,御酒三杯。南斌謝恩,入宮又去朝參了皇后娘娘。然後入曲龍宮中,見十二宮主來迎。歡情藹藹,笑語盈盈。凌霄即牽南斌之手說道:「妾與十一妹無刻不想念郎君。」南斌道:「卑人亦然。」須臾,只見酒筵已備,此番又開懷暢飲,點百花燭,玩水晶枕,入催歡帳,臥通靈褥,蓋神綃被,這一套樂事,不必說了。
此後朝朝歡宴,夜夜風流,暢樂了一生。一日晚間,月明如晝,眾宮主都到御園玩月去了,獨凌霄與南斌飲酒。南斌潛然淚下,凌霄道:「郎君垂淚為何?」南斌道:「忽然懷想家中父母,其實不忍分離,故此悲傷。明日欲收拾行裝,往家一探,宮主意下何如?」說到此處,凌霄亦淒然淚下。只見外面宮娥,忽然慌慌張張亂闖入來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但不知宮娥說出恁的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梅魂幻 尋殘夢尋著女諸葛
流水韶華,東簾日上,西欄月斜。看西子吳宮,王孫故苑,惟有平沙。紅塵白浪天涯,回首處殘陽亂鴉。歎王謝堂前,穿簾燕子,今在誰家?
--右調《柳梢青》
說那宮娥,慌慌張張闖入宮來,報導:「不好了,前殿火起了。」南斌與宮主急忙出宮看時,但見:
炎光高爨,漢接霄聯,煙氣盤旋,雲蒸霞蔚。火鴉起處,幾如千蝶舞桃林;灰鵲騰時,恍若萬蜂入春谷。管弦樓化為赤地,鞦韆架變做紅塵。三十六個花宮柳院,回祿張威;二十四座舞殿高台,祝融為墟。
皇殿上金階玉闕,滿掛紅絲;御溝中萬壑千溪,倒燒銀燭。可憐見,鴉逃鵲竄,鶴喚猿啼。
頃刻之間,前殿與後宮都燒,驚得二人手足無搭,只得到御園避火。不料火又燒到御園來,眾宮主逃散。凌霄道:「不好了,可隨我們到天津地方去。」忙忙出了後宮,走不多時,見有許多兵馬擁來。宮主在前,擁落在後,只得待兵馬過了,追尋上去,宮主已無蹤影。仍依原路走回,火已熄去。宮主既失,十二王與王后也無,宮殿是一塊茫茫白地。孤身無倚,感痛悲傷,號啕大哭。
忽然驚醒,見自己身子靠在梅花樹下。想起從前,是一場大夢。抬頭看時,日色中天,是午牌時候。心中想道:「好奇怪,一飯之頃,竟享了一生之樂。夢中何其清潔耶。」立起身來,欲別梅花,不覺悲勵。又哭了一場,下了王陵。見驢夫立候,南斌打發了驢夫,又坐地呆想了一回,忖道:「方才分明宮主與我同往天津,我失落在後。縱然是夢,也要去追尋一番。」隨即另僱牲口往天津。一路上想到歡娛處,不覺大笑。
想到淒涼時,不覺大哭。路中見聞的,都道是一個癡漢。
三日趕到天津,天津是大埠馬頭,多少官民船隻,泊在此處。南斌撞來撞去,哭叫「我的宮主呵,我的宮主呵。」叫得十分悽慘。官船上有人喝道:「宮主在何處,你大膽在此呼叫。
討打。」聚了許多人看。南斌訴道:「我在康山梅樹下□交,好好一個宮主,同我來此避火,我一時失落在後。」說了又哭,眾人大笑道:「這話分明是做夢,這人是癡的,不要睬他。」
一哄而散。憑他叫來叫去。
此時有一位告病還鄉的軍門,姓柳名之營,係山東人。夫人李氏,生下一女一男,女喚宮梅,有十九歲了。當初生女之時,李氏夢見一個繡衣女子,送梅花一枝,說是萬歲爺宮中送來的,故此取名宮梅。幼時從母舅讀書,聰明異常。到長時,不喜詩詞,只喜看異書。凡陶朱致富異術,康節觀梅靈數,無不備曉。每遇民間訟詞,有大事之營斷不出的,宮梅起一數斷出來,猶如眼見的一般。之營常對李氏道:「宮梅之智,不讓諸葛。宮梅之貌,不下西施。那得這般佳婿來配他。」此時之營官船,泊在天津埠頭。宮梅因被梅魂宮主附身,患起病來,十分沉重。迎一醫師到船診脈,醫師道:「此脈忽大忽小,忽細忽洪,忽浮忽沉,似有陰果在身,未易愈也。」下藥一帖,李氏即叫侍女煎服。致夜深了,愈加昏沉。宮梅於迷亂之時,耳中聽見哀叫宮主娘娘,便昏迷中應一聲道:「我來也。」翻身朝裡臥去。此時,李氏守在牀中,見女兒甦醒,且放心到後艙用膳去了。那南斌尋宮主娘娘,叫至二更,身子狼狽,只得僱船住下。思想世上,奇榮,奇富,奇美已享盡矣,在此萍泊無依,不如依舊回家,南莊上去度日罷了。
正欲打點睡去,忽聞岸上有一個女子叫道:「妾與南郎,乃夫婦也,何為拋我而去。」南斌聽見是宮主聲音,此時月色微明,忙去船頭看之,面貌儼然是宮主。南斌萬千歡喜,登岸引入船中坐下,即叫水手開船。女子道:「妾魂即是宮主,此形骸乃是柳氏,名喚宮梅,乃軍門柳之營之女。妾見郎君尋求之苦,故此將魂附身而來。」南斌道:「原來如此,倘柳公追尋到來,如何是處?」梅魂道:「自有藏形之法。方才上船而來,人不能見。縱然著人密訪,不過捕風捉影。你我小心,便不妨。以後只呼娘子,切勿再喚宮主,也莫喚宮梅,恐前途關津不便。」南斌即求交垢,梅魂低聲道:「此身乃是處女,幸勿粗莽。」南斌也低聲道:「自有妙法,不必掛心。」事完,二人和衣抱臥。次日到了閘河,南斌竟要歸南莊,梅魂道:
「且慢,我教你一法兒。只在此處,可得數千金。」那柳宮梅原曉康節靈數,致富奇書,諸般法術皆能。梅魂一點靈明,入在他身,總是一體了。南斌道:「娘子有何妙法?」宮梅道:
「此地近來疫症甚多,我教你一符咒,到病家取清水一杯,將符咒吃下,病人即愈。」南斌半信半疑,上岸打探,果然疫症甚多。就回身到船,習熟了符咒,寫一招紙道:「神醫疫病,一服即痊。」南斌持了招紙,上岸去走。走到一家門首,有人邀南斌進去。看了病,依法取水試符與病人吃下,一時之後,果然全愈。由是一人傳兩,兩人傳三,生意日盛。旬日之間,約有數百金。
一日,近處有一桃村,村中有一家,姓曾名春,來接南斌,說看房下的病。南斌隨他到家看時,只見有一個標緻女子,立在牀邊,容貌卻似康山夢中的二宮主。南斌看脈完了,問道:
「令正貴恙,是何時起的?」曾春道:「病有十九年了。當初生這個小女之時,產後受了風寒,兩足重痛,不能行動。這小女甚孝,每每人來說婚,他誓要待母親病好,方才納聘,不然終身誓不嫁人。老先生若醫好房下,小女即送為箕帚。」南斌想道:「這符咒原醫疫癘的,只恐久病難醫,何不也試一試。」
就叫取淨水一杯,依法令病人服下。出外一杯茶時,那病人腳下就如滾水澆來,熱得異常。又半晌時,腳輕不痛,就下牀來,可以行動,合家歡喜。曾春問了南斌姓名,留住待酒,計較招嫁之事。南斌道:「現有房下在舟,若蒙不棄,待與敝房商議,發聘金來娶何如?」曾春道:「既然如此,明日送小女到寶舟便是。」南斌別歸,與宮梅商議。宮梅甚喜。次早,南斌將百金封作十封,送到曾春家中。曾春推謝不收,女子教收了五封,花轎紅燈,送到船中,成了花燭。此後,近村遠村,迎接看病的,日不暇給。數月之內,疫症全收,已有二千餘金。就收了一房貧夫婦做了管家。宮梅叫盤過閘河,另僱大船,別做生意。
一日,船到山東,泊在河下。約三更天,南斌上岸,到一株樹下大解。此時月色朦朧,遠見河邊有一個女子,悄悄上岸,望樹而來。南斌閃過一旁,看他走到樹下,哭聲吞咽,解下膝帶接長了,拋在樹枝,竟欲縊死。南斌忙忙向前,低聲道:
「姐姐有恁冤情,如此見短?」那女子愈加哽咽。南斌道:
「我船中有敝房小妾,可同我下船,暫住一夜,明日又處,休輕送了性命。」那女子偷看南斌,容貌堂堂。聽說又有家眷,自然要命,隨了下船。點起燈來,看那女子與夢中容貌略同。
剛要啟口問他,只見宮梅說道:「不好了,禍事到了。郎君可叫船家快快開船。」南斌問道:「莫非為這女子麼?」宮梅道:
「不為他。」南斌去叫船家,船家在夢中爬起來,問道:「叫我做恁?」南斌道:「可速速將船開去,明日賞你酒錢。」船家不知何故,只得開船。船行一里,但見泊處火勢沖天,兩河俱燒,船隻無存。南斌驚喜道:「娘子分明是女中諸葛。」然後問女子的根由,女子道:「妾家姓詹,家父是商人,從蘇杭買了綢緞,挈家進京。只因繼母前夫有一子,從幼帶至我家,與妾同庚。此子面丑心惡,繼母兩樣心腸,壓妾為奴,烹茶做飯不必說,還要朝笞暮打。今晚惡子來輕薄妾身,妾叫喊起來,繼母怪我高喊,毒打一番,推出船艙門外。妾思顏色如花,命如一葉,偷生不如速死。」宮梅道:「方才大火,諒你家的船,必然燒滅了。你可嫁了我的南郎,與我同過了日子罷。」那女子低頭無語,自然心允了。當晚各睡,次日買備酒物,成了婚姻。
次後,宮梅教南斌買了人參,到南京去賣,趁了對合之利,二千本錢,賣了六千。宮梅又教南斌,各路置買茶葉,又轉北方去賣。一日,船泊揚州蹕前,見岸上擁了一干人,喧喧嚷嚷。
南斌上岸看時,見一個男人弔了兩個美女,美女容貌像康山夢中四宮主、五宮主,哭哀哀淚珠直滾。旁有一人哀求道:「饒放我們,待我回家去賣產還你罷。」那男人道:「誰有工夫跟隨你去,好屁話。」南斌聽那哀求的聲音,像似同鄉。問道:
「兄可是浙江人麼?」那人答道:「小弟是浙紹山陰人,是個草芥前程。因借了這位路爺的京債,選了江都縣典史,不料做得一年窮官,如今又勾了回去,盤費俱無。這路爺一時逼起,立刻要還,故此將這兩個小女,要弔了去。可憐可憐。」南斌道:「小弟也是山陰,既是鄉親,小弟有處,欠路爺多少銀子?」
那人道:「借他一百兩,他如今要還三百。」南斌道:「這個容易,且將令愛送歸舟中,邀路爺到酒肆中講話。」老路聽了這話,料得銀子有了,便放女子歸船。那女子心中暗喜,便拭了眼淚,偷看南斌。南斌邀二人到酒肆中坐下,各請教姓名,原來欠主是姓危名安,住居與南斌南莊相近。三人飲了一回,南斌到舟中取了三百兩銀子,復到酒肆中,一氣兑與老路。老路將借票還,先別而去。南斌即扯碎了票,重邀危安入座再飲。
危安道:「小弟為這草芥前程,累得好苦。如今若不遇恩人,兩小女兒遭殘辱。天高地厚之恩,何以相報。欲將兩小女送與恩人為婦,不知恩人今將何往?」南斌道:「往北邊賣茶。」
危安道:「小弟如今歸浙,路費尚無,即刻將小女送過船來便是。」南斌聽到路費尚無,又打點贈銀。口內推辭,心中已允。
別後,危安即與子女商議,忙忙梳妝了,送過船去。南斌只得納了。
次日舟中整備筵席,請危安到舟中款待。又贈銀二百兩,各別開船。一日,南斌到山東,泊在濟寧州,上岸賣茶。走過一家,聽見內邊哭聲哀慘。住足細聽,是婦人聲音。南斌問外人道:「內裡為何哀哭?」外人答道:「他家主人,姓江,名淵,是本州庫吏。日今庫中失去錢糧一千,官府將江淵夾打監追,受刑不過,教妻子將兩女賣與煙花抵糧,鴇家明早來交銀娶去,故此哭別。」南斌道:「賣多少銀?」外人道:「不知。」
南斌就直進草堂,對江氏作揖。江氏吃驚,帶哭回禮。南斌道:「江老娘之事,我已略知。但不知將令愛賣銀多少?」江氏拭了淚,回言道:「因是賣與煙花,價六百兩,還少四百。
錢糧無從抵完,咱家丈夫斃在旦夕矣。」說完,又哭起來。
江氏吃驚道:「客官還是說真話說假話?」南斌道:「大丈夫一諾千金,豈有假說之理。」江氏就扯南斌上坐,自己下拜,南斌並立回禮。隨即叫兩個女兒,也過來下拜。兩女半信半疑,也只得下拜。南斌偷看兩女,俱有羞花之貌,像康山夢中六宮主、七宮主。江氏道:「既蒙客官恩許,不知銀在何處?明日鴇家要來兑銀,只在今日為妙。」南斌道:「我去拿來。」隨即到船,撿取銀子。那江氏母子,恐是胡言脫身,十分焦急。
須臾,果然主僕二人,持銀到家。江氏萬千歡喜,忙僱人往衙門去,請了經承來,一一兑過,果是一千兩不差。隨即報官,放江淵出監。江淵夾瘡、杖瘡正痛,抬了歸家。見南斌,臥不能拜,只是千恩萬感,連聲稱謝。即與江氏計較,要將兩女送與南斌。南斌道:「現有妻妾五人,決不敢受。」江淵道:
「救人於垂死之時,小女不落煙花,得千金之聘,而嫁與大丈夫為妾,死亦瞑目矣。」南斌別後,江淵即叫轎子,送二女到船。
南斌又送聘金二百兩,然後納了。到黃昏時,聽見有烏鴉聲,又聽見有喜鵲聲。宮梅即起一數,驚道:「不好了,南郎可叫船家快開船,泊到遠處去。」那船家曉得女諸葛靈驗,忙開船往別埠泊了。到三更天,一伙大盜,將田埠頭一隻客商船,罄行劫擄。因主人喊叫,將他殺死,拋屍於岸而去。舟中婦女號啕之聲,天明不絕。原來日間南斌兑銀之時,被響馬強盜看見,隨到船埠來,認了而去。不料黃昏,南斌船換了埠,隨即有一隻大商船頂了埠。那家悔氣,竟遭了禍。次早南斌起來往探,見商屍在岸,隨即買好棺一口,僱人收殮了,抬寄廟中。南斌回船中說了,個個驚訝。眾妾都道宮梅是個神人。
次日南斌上岸去,見主人家賣茶,只見有一個婦人,同一個秀麗童男,兩個美貌女子,像康山夢中八宮主、九宮主,坐在通衢之處,婦人背上有冤紙一張。南斌看時,上寫道:
難婦岑氏,同男岑蔚,女如雲、似雲,係浙江會稽人氏。哀告往來縉紳賢達,垂憐孤寡,扶濟還鄉,死生均感事:氏夫岑高,往北直賣貨還鄉,路泊本州馬埠,禍遭大盜慘劫,將夫殺死拋屍。死者無棺,魂赤他鄉;生者絕食,命垂旦夕。叩乞仁人義士,各發慈悲,周給分文,以全蟻命還鄉。來生銜結相報,哀哀上稟。
南斌看完,問道:「你們船在何處?」岑氏道:「自從被劫,船家將妾等送入觀音庵中,船行去了。」南斌道:「既如此,我與你們同鄉,你隨我到船中,我帶你們回去罷。」岑氏道:「妾輩是寡女,大爺是孤男,如何好同船?」南斌道:
「我船上有妻妾七人,盡可同住。如若不便,我發盤纏僱船,送你們回鄉便了。」岑氏道:「多謝大爺。但丈夫屍骸怎處?」
南斌道:「我早已買棺殮了,寄在廟中,少不得一同發回。」
岑氏道:「阿彌陀佛,好恩人,好恩人。」即同男女立起身來,與南斌拜了兩拜,隨南斌到船。宮梅接待以禮。岑氏住了兩日,十分感恩。又見妻妾七人,和愛如賓。因起招婿之心,對宮梅說,要將兩女送與南斌。宮梅見兩女溫柔美麗。心中甚愛,教南斌納了。
一日,到臨清州泊船賣茶,茶已賣完,又有對合之利。因清閒無事,入城遊玩。走過通衢,見一個鄉宦門前,有大書告示一張。上寫道:
鄉宦翰林院東,為招醫事:昭得本院,有愛女三人,忽然患病,不時囈魘。已曾遍招名醫,投藥如水,全無效驗。視其狀,一若魑魅藏懷,魍魎入腹。如有四方游俠之士,能醫愛女之病,使沉痾立起,本宦即將三女招贅為婿,決不食言。揭榜為證,如無妙術,不必混擾。
南斌看完,想道:「又怪出了,向來宮梅符咒收了多少疫症,此病有些似疫,何不揭榜而進。」一面想,一面將榜文收揭。門前管家忙來,邀入內廳坐下,進裡邊報東爺去了。南斌此番膽大,去撩虎鬚,不知醫死醫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梅魂幻 抄舊詩抄中東西施
幻出許多梅柳,且看東南結構。試問古榮華,誰比南生消受。知否?知否?夢醒一般烏有。
--右調《如夢令》
且說這翰林姓東,名階。夫人北氏,生一位公子。這三位小姐,是三妾所生,同庚十六歲。長女名玉梅,次女名白梅,三女名紅梅,俱是絕色天才。東階切愛如珍,嘗對北氏道:
「昔西施貌美,東施貌丑,吾姓雖東,吾女實西施也。」每每難得佳婿,切切在心。一日夜中,東階夢一個采女,送一幅詩箋來,說道:「佳婿即是此人。」東階將詩句看了一遍,忽然驚醒。忙忙披衣起來,張燈寫出是:
東西旁拱北來朝,執笏操戈並轡鑣。
一面能教三面服,賦詩退敵姓名高。
東階忖道:「此等女婿,必是文武全才。」暗暗自喜。軍門柳之營公子,屢來求親。東階嫌其愚丑,狠狠拒絕。如今見三女俱病,迎醫無效,張掛榜文。
一日,管家通報,說有一個漢子揭榜。東階吩咐,教投一個名帖進來。須臾投進一帖,上寫道:「通家晚生南斌頓首拜。」
東階見帖,想道:「向來夢中詩句,常常思玩,也曾想到文武全才,看來這名字可怪,分明與夢中詩句相合。況且我家姓東,我妻姓北,我每喚女兒西施,此人姓南,二處俱去拱朝,豈非吾家佳婿乎。」一面叫夫人打點房中看病,一面出外相見。
作揖,遜坐。東階見南斌之貌,英雋魁梧,也覺歡喜。用了茶,即邀南斌入內按脈。南斌道:「此症帶妖氣,非可藥治。」叫取淨水三盅,依向治疫之法,暗中念咒作符,分三位小姐吞下,東階即邀南斌出外,到公子書房坐下,那館師抬頭一看,叫一聲道:「賢契為何到此?」南斌道:「原來先生在此處館。」
這師就是鮮於明。對東階道:「這是愚徒,當初七歲之時,便會吟詩作對,是個奇才。」閒話之時,只見丫鬟忙忙走來報導:
「不好了,小姐殞死了。」東階慌慌進內,一面吩咐家人,叫緊閉前門,不可放走了醫生。南斌面如土色,暗中懊悔。鮮於明也替南斌暗暗擔驚。東階進內,見三女皆神昏不懂。守了片時,又見三女呻呻吟吟,自言自語。聽見女兒口中叫一聲道:
「阿喲,這番好了。」翻身開眼,討茶吃了三杯,心中竟已明白。北氏問故,小姐說:「我們走到一座花園中玩要,不料被柳樹層層布緊,再走不出來。忽然見一個金甲牧子,將刀砍去了許多,我們方才走回家,好不費力。」一面說,一面精神漸旺,便起牀來,行動如常。北氏大喜,即吩咐廚房打點酒席,款待醫師。東階心中有變,與北氏計議道:「榜文上原說醫好三女,即招為婿。如今意欲嫁他,不捨得三個好女。意欲不嫁他,又難為只張榜文。怎處?」北氏道:「醫生容貌如何?」
東階道:「相貌魁梧,又是鮮於先生舊徒,說他才高。只是九流中,所以不欲。又恐柳撫台知之,要笑我恨我。」北氏道:
「既如此,把三女之中,配他一女,豈不兩全。」隨即去問三個女兒,誰肯配醫生?三個女兒俱默默無言。東階想了一回道:
「我有一計,如今將三個女兒的閨名為詩,若全佳,憑女兒選中。若做不出時,使以柳軍門為辭,酬他些金帛罷了。」
計了半日,外邊南斌想道:「小姐若是死了,老東就該出來與我對理。為何半日不見消息?諒必還有生機。」又悔道:
「方才不該造次,勢宦之家,怎比百姓財主,可以輕試。」又忖道:「宮梅符呢,向來並不誤事,難道這番偏害了我。」正在驚慌,只見東階緩步踱出來,將手一拱道:「多蒙國手,小女已痊。」南斌歡喜道:「何如,不然晚生也不敢揭榜。」須臾,內邊排出茶果,分賓主坐下。飲茶之間,東階冷語道:「小女因前番柳撫台的公子屢來求親,小弟嫌他無才,決然不允,只怕柳撫台還要來歪纏。」南斌見說話蹺曖,忖道:「我娶過九人,俱是甘心送我的,我每每推辭。此人行短,欲悔前言,我偏要娶他。」隨即冷笑一笑道:「如今老先生要踐榜文之約了,也顧不得撫台之求。」東階道:「欲應撫台之求,小弟嫌公子無才。今欲踐榜文之約,小女嫌先生之無才,故此未定。」南斌道:「如今將何以為定乎?」東階道:「小女頗曉詩章,斗膽請教。」南斌道:「老先生榜文,原說醫好即嫁,未雲聯詩即嫁也。
今又起一番波浪。幸是晚生,若是他人,這姻親已難諧了。」
東階叫取文房四寶,彩箋三張。第一張玉梅為題,第二張白梅為題,第三張紅梅為題。寫完送過南斌。南斌看了,笑一笑,隨即舉起筆來,迅不及停,寫出題玉梅詩是:
分明數縷武陵霞,飛綴枝頭散作葩。
寒透一身香特異,霜堆滿面色偏華。
寫完第一首,送過東階。又忙寫第二箋,白梅詩是:
冰肌本是粉和霜,又向瑤池洗玉妝。
讓雪三分應不讓,天香一段雪輸降。
寫完又送過東階,忙寫第三箋,紅梅詩是:
錦繡每從雲母綴,胭脂疑倩月娥搽。
桃姨杏姊難爭色,占得春風第一家。
寫完,又送過東階。東階看了,暗中贊歎道:「這詩,三首俱佳。古稱曹子建七步成章,以為才子,今觀此生,三步成章,七步不足數也。」不住的點頭搦首,暗中作圈。簾子內夫人小姐早已偷瞧,著丫鬟出來討詩。東階付進,三位小姐看了,驚訝贊歎道:「娘你看此生,一筆揮成。如此妙詩,莫說道救蘇我命,是個恩人,只是這樣高才捷才,諒來天下也尋不出第二人了。」北氏道:「兒,你們既喜他,嫁他便是。這也是無緣前定。」南斌在南莊時題這三種梅花,不料竟合著小姐名兒。
況且做過的詩,自然不假思索。東階與小姐焉得不以為奇。須臾筵席排在內廳,丫鬟來請,東階邀進南斌。是三桌酒,東階與南斌賓主左右,鮮於師照席坐下。酒過三巡,鮮於明開口道:
「賢契年紀展其底蘊,方才賜教七言,雖然佳妙,恐不盡其所長。小弟素愛梅花,每欲聯詩以賞之。奈愚衷格格不吐,今欲先生再教梅花詩三首,以豁小弟之愚衷何如?」說完,即叫取文房來。南斌想道:「如今欲題三首,未免要假思維。南斌和作雖多,俱已忘懷,何不把考童生的詩,立刻寫出,再驚他一跳」又見文房取到,南斌舉筆,也迅不及停,寫出第一首是:
白玉堂前種有年,東風吹上百花先。
含英人似雙蛛蚌,放萼朝披五色煙。
日映文章腸欲見,科登幽素士加憐。
他時尚用調商鼎,賴此春華第一妍。
南斌寫完即送過東階,遂寫第二首是:
群芳次第及華年,贏得開時我獨先。
質豔照思占鼎甲,標高勢欲上凌煙。
香分月桂羞他晚,節傲風鬆覬我憐。
寄語江城弄笛子,休將五月落春妍。
寫完,又送過東階。東階看了,不覺失聲,拍案道:「妙絕妙絕。南斌已寫完第三首了。是:
竹友鬆兄待有年,相交常得在春先。
壽陽妝額嬌宮禁,驛使逢君寄隴煙。
范氏譜成和種美,宋家賦就使人憐。
有時紙帳諧君臥,已知相看實較妍。
南斌又送過,東階看了,不覺聲聲稱賞。送與鮮於明看了,也拿到閨房中細細去看。看到第一首,玉梅笑道:「妹妹你看他氣概,竟欲籠罩一世,未二句竟要做宰相了。」看到第二首,白梅笑道:「姊姊你看他前六句,竟欲做狀元了。未後江城五月這兩句,只將古詩一跌,分外清新,又使人不測。怪不得爺爺拍案。」看到第三首,紅梅笑道:「姊姊,可笑他句句說心事,第一句待有年,分明說我們。第二句相交在春先,他分明說自家。第三句壽陽妝額,又說我們。第四句驛使逢君他又說自家。范氏譜宋家賦,總是一般寓意。第七句紙帳諧君臥,竟要坦腹東牀了。」白梅道:「我們姊妹自負才高,每成一詩,還想一時,還不能如此確妙。不知南郎的詩腸,是怎樣的。」
紅梅道:「二姊姊羞羞,早早就喚他南郎,把丈夫都賒了。」
內邊笑語休題。
且說南斌,飲酒之間,想道:「姻事已諧,不消說了。但已前妻妾九人,今日若不說明,他時反費周折。掩耳偷鈴,非大丈夫之所為也,」隨即對東階道:「不敢相瞞,晚生已有妻妾九人,現在舟中,恐三位令愛要屈在十名之外了。」東階聽說有了妻妾,愀然不悅,即進內與夫人商議。北氏道:「既有妻妾,我女豈可為小,這使不得。即進閨房與三個女兒說知。
三位小姐,正在笑語之間。聞了這話,也呆了半日。白梅問道:
「大姊妹主意何如?」紅梅問道:「二位姊姊主意何如?」玉梅道:「啐,才人不嫁,難道去嫁村牛。」遂即忙忙寫字數行,著丫鬟送給父親,內寫道:
兒癖性愛才,父親素諒。況兒輩臥病月餘,魂被惡柳重圍,幾乎不返。幸遇此生,得金甲神砍去,方得重蘇。倘惡柳再來迷魘,何處再尋南生?恩難負,言難食,才難求,恁他十妻十妾何妨。
東階看了,對北氏道:「女兒執性愛才,怎處?」北氏道:
「我們擇婿,萬有不週,終身有怨,憑他所愛,日後怨不著爹娘。」東階踱出來,仍與南斌再坐。酒間問道:「請教先生,年少書生,為何就有妻妾九人?內中未必無故。」南斌道:
「其說甚長,容晚生細講。」因而把康山哭梅做夢之事,從頭說起。說到追尋宮主到天津,宮主附了柳小姐之形而來,是第一房。東階道:「莫非就是撫台柳之營的令愛麼?」南斌道:
「正是。」此後,收瘟得第二房,救縊得三房,替還京債三百兩得第四第五房,代完官糧一千兩得第六第七房,救劫難殮商屍第八房第九房,細細說了一遍。鮮於明道:「這等看起來,柳撫台之婿,又是令婿了。」東階隨即起身,扯鮮於明到一旁計議道:「小弟昔年有夢,小女該配南生,況南生之才,小女又十分愛慕,姻親不得不諧了。但南生贅居舍下,將柳撫台之令愛撇在舟中,何以為情?」鮮於明道:「依晚生之愚見,何不將舟中九位,俱迎到府上住居,省得南生兩處相懸。」東階道:
「有理。」一面叫鮮於師對南斌道達其意,一面進內與夫人說知,叫丫鬟打掃月宮樓。一面叫管家們打轎,去迎舟中人眷,將行李金銀俱搬入府中。須臾,九位美人廳前下轎,東階見禮。
抬頭一看,個個是天姿國色,不勝驚歎。內邊北氏相迎,送入月宮樓中。
此樓前後,多植桂樹。中有假山,山上有百般盆景。廳前一片匾額,是雲居二字。高樓上一片匾額,是月宮樓三字。當晚酒完,送南斌入書房安寢。東階進內,與北氏相議道:「柳撫台得知,必然要來爭奪。明日月宮樓中設筵,款待了柳小姐。
後日是吉期,成了花燭罷。」北氏道:「有理。」隨即吩咐內外家人,不許揚聲,恐柳老爺得知不便。到期,內邊送出一套內外新衣,金花彩緞,南斌穿著插帶了。鼓樂喧天,迎到內堂。
拜了花燭,引人洞房。南斌抬頭看那三位小姐的美貌,像康山夢中十宮主、十一宮主、十二宮主。少頃,房中排下酒筵,與三位小姐對坐而飲。南斌想道:「我前番在夢中受用,認以為真。今番又在白日中受用,焉知不是夢也。只見三位小姐,一味嬌羞,多少尊重,不比夢中成親,有一番戲謔。南斌一面飲酒,一面想道:「我前番考童生三首梅花詩,不能入泮,幾乎氣死。不料抄在此處,竟抄中了三位小姐。這般受用,雖中狀元,亦不及也。」想到此處,不覺失笑。三位小姐見新郎一笑,也覺莞爾。當夜酒完,已是明月穿窗時候。三位小姐,先入臥房。計議道:「詩才固妙,但不知對才如何?我們各出一對聯,再考他一考。若對得好,是狀元同游上苑。若對得不好,做秀才獨坐寒窗,明宵再試。」隨即大小姐取花箋一張,寫道:
紗窗外一輪華月紗窗內一枝花燭兩光映彩是絲通不是私通
寫完,入在小花封內,上書第一場,叫使女吩咐了,送與姑爺道:「三位小姐考姑爺三場,若做得好,請狀元同游上苑。」
南斌笑道:「若做不好呢?」「小姐說請秀才獨坐寒窗。」南斌取出花箋看時,原來是對聯。丫鬟送過筆硯,南斌對道:
繡衾下三位佳人繡衾上一名才子四美聯芳由功道實由公道
南斌對了,也投入花封送進。小姐看了,笑道:「第一場中式了。」二小姐也取花箋一張,寫道:
月宮樓九個姮娥望折桂之夫羞被仙姬占去
寫完了,入在小花封,上書第二場,叫使女遞送姑爺。南斌取出看了,對道:
桃源洞三位麻姑遇採藥之士歡迎君子進來。
對了,也仍入花封送進,小姐看了道:「第二場也中式了。」
三小姐也取花箋一張,寫道:
原來是三教九流如今妄入三台宮高低差九萬里寫完,也入花封,上書第三場,叫丫頭送出。南斌看了,笑忖道:「他輕薄我,我也調戲一場。對道:
曾去習八門六花少刻排開八卦陣進退戰六千交。
對完,仍入花封送進,小姐看了,笑道:「雖然太謔,卻也中式了。」隨即叫丫鬟請狀元游苑。南斌踱到牀前,笑道:「若不是狀元善對,秀才獨坐寒窗,小姐孤眠繡帳,兩相耽誤了。」
就替小姐除花朵,解鈕釦,脫衣裙,牀上風流。不過如康山夢中光景,不必再題。
到滿月之期,正值東階生日。柳之營備了厚儀,特來拜賀,意在求親。到臨清,聞知東小姐俱送與醫生為妾,又氣又笑。
氣的是求親不允,笑得是嫁與醫生做小星。想道:「如今正要去羞他一場。」之營到時,東階慇懃接待,意思要使他岳婿父女相逢。少頃酒筵已備,遜坐入席。酒過數巡,之營開口道:
「小弟路中聞得一樁新奇笑語,真個可笑。」東階道:「請教。」
之營道:「有一個官家公子,夜間要月餅吃。一時沒有,哭個不住。此時月上東方,其父母指月道:「這是月餅,你可去拜求,他若掉下來,有得吃了。』那公子去拜求了多時,不見掉下來,只得罷了。兩日之後,天上有星無月,那公子指著東方道:這月餅不知掉下那個吃了,俱變做小星。」說完,掀髯大笑。東階想道:這分明譏我三女也。隨口兒答道:「近日有新編的倒還魂,年兄可見麼?」之營道:「不曾見。」東階道:
「小弟說來。牡丹亭是柳夢梅引了杜麗娘的夢魂,到太湖石邊交垢了。杜麗娘醒來,相思死了,後來還魂,做了夫婦。只有舊本,人人所曉。如今新編的不同,柳夢梅改了梅夢柳,杜麗娘改了柳麗娘,二人竟不做夢,清天白日,柳麗娘竟隨了梅夢柳而去,做了夫婦。」說完,也掀髯大笑。之營想道:「這分明誚我天津失女。」心中不悅,即立起身來,叫打轎。東階也立起來笑道:「方才聆年兄之笑話,小弟打不得轎。如今年兄聆小弟之笑話,便以打轎散場。豈是年家兄弟之情。況且新編的倒還魂,尚有後文。那柳麗娘的父母,十分掛念,無處尋求,不料在東翰林家中相逢。」之營聽到此處,便將身坐下問道:
「年兄,這話怎說?」東階也不回言,便大叫一聲:「丫鬟們,請柳小姐與姑爺出來。」只見宮梅濃妝豔麗,環佩叮噹。南斌方才用酒,面帶桃紅,氣概昂昂。一同出到大廳立著。東階指道:「這是令愛,令坦。」眾丫鬟鋪下紅氈,夫婦二人,納頭便拜。之營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醒是夢,胡亂回了幾揖。宮梅與南斌,又緩步進內。之營坐下,說道:「小女如今豐肥華麗,覺得一時難認了。想當初在病中,昏迷相失,原非私奔,這也不必怪他。但不知何由在年兄府上?」東階遂將南斌康山哭梅做夢,尋宮主到天津哭叫,那宮主之魂,附了令愛之形而來。
說到此處,之營道:「那時小弟在船中,也聽見哭叫宮主之聲。道他是個癲狂,所以不睬。」東階又一一說來,說到女病,張榜招醫,醫愈考詩,招贅之事,細細說完。之營道:「這等說起來,令婿即是小婿了。」東階道:「正是。」隨即將考過的梅花詩,俱送與之營看了,說道:「此詩俱是當面命題,令坦一筆揮成,小女愛其天才,所以甘為小星。事非草草者也。」
隨即叫家人,請姑爺來陪酒。南斌出來,坐在東階席旁。之營一面看詩,見詩才高爽清新,一面看貌,見容貌魁梧英俊。想到自家公子,黑丑頑愚,不勝慚愧。贊歎了一番,遞過了詩,對東階道:「荊妻痛念小女,幾乎喪命。明日斷要接小女同回了。」南斌道:「岳父在上,小婿有一語稟明。如今形雖是令愛,魂還是宮主的,恐不肯相隨。」之營道:「這等說起來,終身無還家之日了。」南斌道:「宮主每常有言,緣盡仍返康山,少不得送還柳小姐之魂。」東階道:「明日賢婿諧往,小姐自然肯去。」當晚月斜人散。
次日,之營親來說宴接女,南斌只得同宮梅上轎而去,一路無辭。到了柳府門前,下轎入門。之營先到房中,對李氏道:
「女兒回來了。」李氏道:「莫非見鬼。」之營道:「同女婿在外邊。」李氏忙出看時,果然是女兒,連連叫道:「我的肉兒,我的肉兒。」宮梅雖然下拜,竟不相認。李氏扯宮梅到房,說些舊話。宮梅不懂,但默默而已。當日整酒,款待女婿。夜復同牀,夫婦歡合了一場。宮主對南斌道:「妾蒙郎君愛之如珍,故多方以報之。今天緣已滿,仍返康山去矣。少刻柳小姐陪郎君。」說完,二人灑泣睡去。一時宮梅醒來,摸著南斌,驚道:
「阿喲,你是何人?敢睡在此間。」南斌道:「我是你丈夫。」
小姐道:「我病臥在牀,幾時成姻?是我丈夫?」南斌即將天津相遇,與救瘟做生意,得眾妾之事,細說一遍。宮梅只是不信。南斌求雲雨,宮梅起來穿衣,坐到天明,去見爹娘,問其詳細。柳之營道:「汝病時,被梅魂攝去,與南生為夫婦久矣。
幸南生是才人俠士,也不屈辱了你。我今日再備花燭,與你成姻。」二人重新拜堂合巹。正是:
新人今日綰新絲,舊物相交勝舊時。
本是柳來梅接體,依然梅去柳生枝。
顛倒因緣千古幻,翻空富貴一場奇。
人生不信渾如夢,且看新文梅柳辭。
南斌與宮梅在柳府歡樂,不覺滿月矣。東小姐差家人來接南斌,有書投進。折開看時,上寫道:
郎君別桂宮而入柳院,已逾月矣。豈柳絲長將郎君久係耶?何不仍攜佳柳重入桂宮,毋使一般明月兩地蕭聲。妾等十一娥,揚樂以待。
南斌看了,即去告知柳之營夫婦,要小姐仍到東家。之營夫婦雖然不捨,出嫁從夫,只得送女兒出門。又到月宮樓住下。
南斌與十二位美人,歡樂了一載。忽然掛念家鄉,只帶十二個美人同歸。東小姐去告別父母,北氏不捨。東階道:「女子出嫁,謂之於歸。如今是南家人了,去罷。」
南斌擇日僱船,一齊起程。到濟寧地方,替岑高超度一場,發了棺木而行。依路到紹興地方,又贈岑氏百兩,以為殮葬之費。然後到自己家中,拜見父母。南▉驚問:「何處來的許多美人?」南斌粗粗說了一遍。南▉甚以為奇,穎氏十分歡喜。
在家住了數日,南斌以為不便,仍到南莊居住。只見梅柳依然無恙,但不如昔年之盛了。住不數日,即將生平夢中的奇榮,與歷過的奇遇,集成一卷,隨即去拜諸材、諸綬,將此一卷付與諸材,求其作傳,以垂不朽。
一日,南斌與妾輩飲酒大酣,長歎一聲道:「我昔在康山,一夢之間,享了一生之榮樂,人間所未有也。今雖勉強歡娛,不及夢中多矣。可見做夢即是為人,為人不如做夢。因而拍手長歌,歌云:
庭前芳草兮年年綠。檻外溪濤兮日日流。麟閣功勳兮葬壟丘。妝台紅粉兮成骷髏。多少高樓兮樓上愁。
多少雕欄兮欄上憂。南來北去兮道路何求。東升西沒兮日月難留。
歌完,仰見明月當空,出外步於河邊。見漁船一隻,橫在渡頭。
遂乘船划至波心看月。此處正是當初七月二十三漂屍積骸之處,但見天上忽起一片黑雲,波濤回舟飛舞。南斌化為龍身,入水而去。岸上人望者,個個驚訝,紛紛謠講。有人道:「這人是南▉廣行陰德,拜求來的,原非凡胎。如今還了原身去了。」
有一個秀才道:「此人七歲成文,吟詩作對。十二歲時,與我同上道,我彼時抄了千家詩四句,倒進了學,他一篇妙文,三首妙詩,不得入泮,害了癲狂。後來隨了諸舉人進京,不知何處去,拿了萬數金銀回來。」又有一個鄰人道:「你還不見有十二個絕色美人,日夜歡娛,我到牆邊張看,真個要愛殺人的。」
又有鄰人道:「他如今入水去了,這些美人,少不得要嫁,大家打點銀子去討他。」正在嘩言之際,眾美人著管家到涯邊去尋。鄰人都說道:「化龍入水去了。」管家報知美人,那眾美俱號哭掛孝。次朝,報知家中。南□歎惜,穎氏慟哭,俱不在話下。
一日夜間,眾美人一齊做夢,夢見南斌來說:「我明曉月下有一隻樓船,來接你們。你們可到海塘外等候,不可失信。」
次夜,十二個美人,各各妝拾些珠玉寶玩,要管家送到塘外。
坐等片時,果然有一隻大船,隨潮而來,近岸停泊。有青衣兩美人,迎笑道:「一一登船。」迅速而去,不知所終。南□與穎氏,自前南斌進京之後,又生一子承家。梅魂一事,都說完了。又有《如夢令》詞一首為證:
夢到樂時勝醒,醒到晝期是夢。夢醒一般日,日月古今迭迭。幻哄,幻哄,都是夢中做夢。
第七回
寫真幻 活餓莩樓中藏美真
自古人生成一夢,誰人留得音容。長江流月去無蹤。潘安西子貌,魂斷已隨風。惟有畫圖人面在,他年還有相逢。須知圖畫也成空。圖畫人何處?人留話本中。
--右調《臨江仙》
我看世間神奇巧妙,莫過於畫工。一張白紙上,提起一管筆來,把那天地間人物山川,風雲花鳥,千形萬態,俱從毫端上,一一的勾了出來。比如當初唐朝畫工,有兩個妙手。一個名喚韓乾,一個名喚周昉。一日,郭令公為女婿趙縱寫真,先令韓乾寫了一圖,後又令周昉也寫一圖。二人所描,形容逼肖,郭令公莫辨高低。令公之女說道:「二畫俱似,但前寫的不過描得趙郎的形貌,後寫的兼得趙郎性情笑語之姿。」我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描在一張呆呆的紙上,把這人的性情笑語,都宛宛寫了出來,你道奇也不奇。這算是平常的。後漢時,有一個畫工,名喚劉褒。他嘗畫一云漢圖,凡看見的人,都迫熱起來。
又嘗畫一北風圖,令看見的人,都寒起來。我想寒熱乃是天地陰陽之氣,為何一支空空的筆底,把那天地春夏秋冬,都輕輕移了轉來,你道奇也不奇。這還喚是平常的。吳道子嘗往一寺中訪僧,僧人不禮貌他,他就於寺中壁上畫驢子一頭。夜間那驢兒竟走落來,把僧家盡行踏破。僧人只得再三懇求,吳道子方才把畫驢涂壞,然後不走落來,你道奇也不奇。北齊朝畫工楊子華,畫馬於壁上,每日必蹄齧長鳴,要尋水草吃的一般。
唐朝寧王,乃唐明王之弟,在花萼樓上壁間,曾畫六馬袞塵圖。
唐明王最喜的是一匹玉面花驄,不料後來那玉面花驄,竟化馳而去,壁上止留五匹,你道奇也不奇。又有唐朝張僧繇,嘗於金陵安樂寺中壁上畫四條龍,只是不曾點睛。他每每對人說,若經一點眼睛,即飛去矣。人人都道他是妄言,他一日舉起筆來,把一條龍,竟點上了眼睛,只見一時之間,雷霆破壁,那一條龍竟飛騰去了。不點睛的,依然在於壁上。我想飛龍乃是天上的神物,雷霆乃是天上的怒氣,畫龍何以能飛,雷霆何以能響,你道奇也不奇。這也還不算為奇。當初唐朝元和初年,長安士人見古屏上所畫的美女,竟都走落屏來,在牀頭踏歌。
歌云:「長安女人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鞋渾忘卻,娥眉空帶九秋霜。」長安士人見了大驚,高聲叱之,忽然上屏。
我想屏上的畫女,為何會得下屏,又會得上屏,又會得踏歌,有歌聲,有歌詩,竟似活活的一般,你道奇也不奇。如今有一個新文,與那些所引的畫圖,彷彿不遠。且向明窗淨幾,從筆花底下,墨跡痕中,寫他出來。如歌如舞,正好聽好看哩。正是:
每將古硯拂塵忙,滴露濃磨墨放香。
寫出一場奇盡說,與君紙上聽笙簧。
傳說先朝正德年間,河南省城中,有一人姓池,名上錦,別字苑花。生得一貌堂堂,美如冠玉,風情態度,有仙家氣象。
奈何父母俱亡,家業一貧如洗。故此年近三十,尚未有妻。若論他的世籍,也是顯宦之家。他父親在日,名喚池篁,曾為吏部天官。只因此時八黨橫行,勢傾朝野,池篁撫疏切論,反被假旨矯誣,誣贓削籍,下在獄中,追贓變產。因贓不及全完,竟把池篁害了。家中產業,竟是一空,止留得三間小樓,聊且依棲。苑花既是天官公子,幼年自然延師讀書。及至長成之時,見父親以功名致歿,竟丟了舉業文章,單喜的是詩詞歌曲。初時還有兩個家人小使,只因饑寒難度,都散去了。如今便有了柴米,還要做灶州府的吹官,你道苦也不苦。可喜池篁遺下的畫圖甚多。一日到畫櫥中,盡數發將出來,展開看時,但見畫的有:
指日高升圖加冠進祿圖
丹鳳朝陽圖青麟望月圖
八仙慶壽圖五子登科圖
鶴舞喬鬆圖鹿鳴翠柏圖
這都是池篁當初做官時,同僚與屬官,祝他壽旦,慶他升官,賀他生子的。外有:
春日牡丹圖夏雨荷香圖
秋風桂子圖冬雪梅花圖
茂叔觀蓮圖淵明看菊圖
范蠡泛湖圖摩詰輞川圖
這都是池篁當時做官,覓名手畫的,上面俱有名筆標題。
外有十四幅美人圖,是:
西子浣紗圖王嬙和番圖
貴妃洗兒圖則天賞花圖
一女倚闌圖二女品簫圖
三女躚秋圖四女圍棋圖
五女打鶯圖六女撲蝶圖
七女踏歌圖八女奏樂圖
九女鬥花圖十女爭夫圖
這些也都是池篁的僚屬官員,覓名手畫了,送來承奉天官的。真個畫得標緻異常,也靈活不過了。池苑花且撇開了別畫,但把這十四幅美人圖,齊齊排列,一一仔細觀玩。玩《西子浣紗圖》,千岩競秀,萬壑爭流,但覺西子春風滿面,恍然如聞其水聲砧聲。玩《王嬙和番圖》,沙漠淒涼,馬行遲緩,但見王嬙顰眉蹙額,恍然如見其啼痕淚痕。玩《貴妃洗兒圖》,內中宮娥采女,環繞金盆,如見其與安祿山謔浪的一般。玩《則天賞花圖》,內中奇葩錦萼,相對樽筵,如聞其與薛敖曹笑語的一般。見一女倚欄,銜指對月,如懷想才郎的;見二女品簫,順氣入管,如振響林臯的;玩《三女躚秋圖》,但覺二女在架,就如蝴蝶一般,一女在架旁,拍手仰天,似乎兩稱其妙;玩《四女圍棋圖》,但覺二女下子,就如蜻蜒一般,二女在棋邊指東道西,宛然各護一家;玩《五女打鶯圖》,但見纖纖玉手,持竿仰面,斜觀楊柳枝頭,似乎恨其驚夢;玩《六女撲蝶圖》,但見輕輕羅扇,低逐高揚,頻向薔薇架上,宛然怪其穿花;玩《七女踏歌圖》,但覺弓鞋輕動,清音恍如入耳;玩《八女奏樂圖》,但見呂律齊鳴,和氣宛然醉心。玩《九女鬥花圖》,但覺玉手齊擎,競氣宛然在目;玩到《十女爭夫圖》,身子竟蹉倒在地,癡癡的呆想了一時。歎了一口長氣,忖道:「論起來,我也是天官的公子,便娶了天官的小姐,做了嬌妻,也是應該的。奈何處了這樣時勢,連這身子也是罪人之孥,還要防朝廷來計較。莫說道要如畫圖上這般美女,終身想不來,便要娶一個平常女子,又何時能想得來。」又歎一口長氣,低頭忖了一回,不覺笑一笑:「何不如去學了畫工,習到精純,那天地間千山萬水,人世上的千形萬態,美女中千嬌百媚,都從我筆尖上描出來。那時莫說道是餬口有餘,即要輕動公侯,料也是不難的事體。」一面想,一面把《十女爭夫圖》竟掛在臥牀裡面,餘外把《西子浣紗》這四幅,掛在樓中上面,把《一女倚闌》這九幅掛在樓壁兩邊,隨即排了香案,把香爐燭台供奉了,揖了四揖,然後將餘外的畫圖拿了下樓,鎖了門,走到一個相識的畫工鋪中,號景星雲,與他商量學畫之事,並要景星雲尋主顧,賣這些畫圖。一一在鋪中展開觀看,只見街坊上有一人經過,就踱進來,池苑花回頭看此人,但見他:
身上一般儒服,而豔麗驚人。容貌不似書生,而風流作態。面前罩一頂綠紗花傘,背後隨四個肥胖家人。
這人看見《指日高升圖》、《加冠進祿圖》、《丹鳳朝陽圖》、《青麟望月圖》就要買這四幅畫,問景星雲道:「這四幅畫,要銀多少?」池苑花接口道:「是小弟的畫,台兄若要買時,實價紋銀十兩。」那人就豎起眉毛,睜開兩眼,高聲道:
「不過是四幅畫圖,為何要我這許多銀子?我且問你,你這窮漢,此等台閣之圖,從何來的?豈不是一個賊子,盜取宦家的麼?家人們,可寫帖子起來,送到縣中去。」那池苑花向恐孽根未淨,原是躲在家中的。有時出來,也並不敢提一個池公子三字。如今景星雲見此人發怒,只得忙陪笑臉道:「這池相公,乃是當初池天官的公子。這畫圖,都是池天官遺傳。價銀任憑山老爺見賜他,也決不敢深論。」那人道:「原來是罪人之孥。
」竟喝叫四個家人,搶了這四幅畫,出門洋洋而去了。池苑花氣得目定口呆,半日說不出話來。門外有些朋友們看見,都走進來,多是認得苑花的,恭手道:「池兄,你見他來,就該把畫圖收拾了,為何得他看見。這人是山老虎,惡不可當的,你難道不知。」池苑花道:「此畫原是要賣,故此特來與景兄計議,不料遇著凶星。小弟向來避罪家門,那新時的風景,竟久不知了。」可幸那些朋友,都曉得這些畫是池老先生的遺留,乃忠賢之名跡,都來展看。有的道:「這春夏秋冬的四幅,待我買了,四兩銀罷。」有的道:「這觀蓮看菊的兩幅,待我賣了,二兩銀罷。」有的道:「這泛湖輞川的兩幅,待我買了,二兩銀罷。」池苑花道:「不敢深論,再求增些。」那些朋友也果然增了些。八幅畫,稱起十兩銀子。池苑花心中欣喜,竟都賣了,送別出門。只見又有一人走進門來,問景星雲道:
「定描得這四幅畫圖,可完了麼?」景星雲道:「其實來不及,還要幾日才完。」那人道:「活放屁,你好誤事。我們石相公還要拿去年伯們標題,也還要拿去裱褙鋪精裱,只是這幾日就要送山府了,你好個自在的性子。」景星雲低頭一想道:「有四幅現成古畫在此,是當初宦官們慶賀池天官的,如今工夫忙促,便描來也沒有他這樣好了,你可去與相公計議,可買了罷。」
隨即將《五子》、《喬鬆》、《翠柏》、《八仙》這四幅展開與那人看看,那人道:「此畫果好,待我與相公說了,待相公自來。」
那人去了,池苑花一一詳問,景星雲道:「方才這搶畫的,是兵部尚書山岩的公子,名喚山鳴遠。只因山岩近來拜江內相為乾爺,勢傾朝野,人人側目。公子恃勢橫行,故此人喚他是山老虎。他又虧父親之力,納粟奏名,新選了湖廣光化縣知縣。
方才催畫的一家,乃是山尚書的女婿,石侍郎的公子,名喚石音和,是一個秀才,為人極忠厚的。是這些管家們,常要乘風放火,虧得石公子制服,到底還不敢放肆。明年新春正月十三,乃是山尚書的六十壽誕,故此山公子把《指日高升》、《加冠進祿圖》搶去,替父親光彩。石公子也要替丈人慶賀,故此屢來催畫。」池苑花道:「原來如此。」隨即把要投師學畫之事,與景星雲計議。星雲道:「只是池相公難好習此賤業,若果有心,在下無不領教。」只見石音和進店來問道:「畫在那裡?」景星雲忙忙展與他看,石音和玩了一時,稱賞道:「此畫果然不同,點綴八仙有變化出塵之局,而反以清描淡寫勝之。《五子登科》寫出白馬紅纓、連鑣並轡,洋洋得意。馬前如聞有喝道之聲。
《仙鶴》、《仙鹿》二圖易於枯寂,如今畫得日月揚輝,雲霞繚繞,見之覺有暖氣靄然,可見是忠賢古蹟。價銀三兩一幅罷。」
隨即到拜匣中取出一封銀來,付與景星雲道:「前付定銀二兩,今又十兩,共成十二兩。」叫家人拿了畫,恭手出門,竟到襪裱鋪商量去了。池苑花道:「此人果然忠厚,既今景兄所收二兩,竟謝了景兄罷。」景星雲稱謝,池苑花作別出門,一路不勝欣喜。想道:「幾乎做了餓莩,不料今日僥倖,房中藏了許多美人,又賣了許多銀子,且歸家去飲酒高歌看美人圖歡樂罷了。」到了家門,開鎖進去。忽聽見簫鼓朗朗,送入耳中來。
恍然如白鶴山中,紫荊台上,仙人鐵笛,響振林谷的一般。
但不知何處吹蕭,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寫真幻 死香魂曲裡訴幽恨
倚闌有女圖中巧。紙上相逢,不過閒花草。笑伊把酒向誰澆,斷腸一曲憑誰曉。忽聽淒清音繚繞。聲在樓中,人又無形悄。十四圖中覓遍了,誰知唱在闌桿早。
--右調《蝶戀花》
且說池苑花,聽見簫聲,就立住了腳。仔細聽時,分明是樓上吹簫。隨即輕輕步上樓梯,將到房門,步聲略響。那簫聲竟忽然寂靜了。池苑花忙忙去看畫圖,見《二女品簫圖》,還奕奕而動。池苑花即對美人圖作揖訴道:「可憐見我池上錦,孤身獨自,萬乞美人隨念。」隨即立起來,腰間取出賣畫的銀子,前後並來稱稱,果然是二十兩。心中歡喜,即往外買些酒肴。歸來,到灶前整了,然後登樓,排在桌上道:「我池上錦,今晚與眾美人共飲。」隨即坐下,自斟自酌。每飲一杯,將杯向畫圖一照,連飲了十餘杯,四顧美人圖,但覺圖上,個個如笑容可掬,獨有《一女倚闌圖》美人,有慘然不樂之色。池苑花飲至半酣,把平日所制的《二郎神》曲子一套,就唱起來:
孤幃悄,元自憑闌思窈窕。這酸風偏向單衣繞。
吹簫誰何?梅花片,落江臯,空思弄玉偕同調。沒緊要的良宵窗櫺小。恨那冷月偷窺,笑人空老。
池苑花唱完了,又自斟自酌。剛剛舉杯到口,只聽見房中也有人唱將起來。池苑花吃驚,放了酒杯,四顧畫圖,又側耳靜聽。原來唱的在倚闌美女的畫圖中。仔細聽時,是接上前腔第二套:
悲悼,把往事追思,舊情憶料。歎容貌如花,命薄。早魂消魄落,一天風雨飄搖,滿地落紅誰個掃?
好含恨,狂且惡巧,把玉山倒。霎時間,櫻桃楊柳,拋殘芳草。
池苑花聽了,但聞嬌聲婉轉,如鶯聲一般。忖道:「我方才上樓聽見簫聲。如今又明明在畫上唱和,這都是千古的奇事。
」隨即起身來,走到倚闌的美女圖前,作了四揖,對他說道:
「適聆美人唱詞,滿腔哀怨,不知恨著何人?論起來,美人既然有聲音,能唱曲,便是活的了。乞美人走落來,共飲三杯,各訴情懷,兩消寂寞。可憐見,我池上錦也是有才有貌的公子,如今最難消這漏永更長。美人肯走落來,便與我池上錦,舉案齊眉,也不辱抹了千金貴體。萬乞美人慨然,小池斟酒恭候。」
隨即再備盅筷,再設一把交椅,滿斟兩杯。候了一時,竟不見一毫動靜。心中忖道:「何不再唱,引誘他再和。」又唱《囀林鶯》一套:
為誰悲怨多繚繞。聲聲啼血,嗷嗷。諒難消似閨的更難曉。何不移步樽前來共倒?可知相如孤也,抱琵琶撥著文君好。晚風飄,看畫圖動處,人下今宵。
池苑花唱完了,就舉杯向畫圖一拱道:「乞美人再賜教。」
聽見那畫上,果然又低低唱起來。唱的又是接上前腔《囀林鶯》:
香魂雲水縹和緲。好似穿簾燕子,無巢。寂寂寒欄倚遍了。此情試問人知否?枉自空煩惱,倒不如惜花園的閒蜂鳥,且把酒頻澆。看今朝花謝,昨日曾嬌。
池苑花聽了這一套,又走到畫圖前,作了兩揖道:「美人的香魂縹緲,倚遍欄杆之情,若不下來一話,我池上錦到底難知。又蒙美人叫我飲酒,畢竟求美人下來共飲,自然酒落歡腸。」
又到酒桌上斟了,候了一時。又不見動靜,倒反添了許多淒涼寂寞。只得無聊無賴,自己飲了兩杯,收拾了,到灶前煮飯。
只見灶上熱氣烘烘,開鍋蓋來看時,飯已煮熱了。池苑花又驚又喜,忖道:「此必是美人下降來煮的,僥倖僥倖。」隨吃些便飯,將門戶收拾好了,上樓。走到牀前,欲睡時,見《十女爭夫圖》,又移燈去照了,看玩一番,然後吹滅了燈。怎奈再睡不著,心中便有無數事來。暗中忖道:「我池上錦向來懵懂,受了多少饑寒。那知這爛櫥中的畫圖,有這許多妙處。一個冷落不過的房中,如今觸目俱是美人。向來題詩唱曲,無人來睬,如今竟有知音。向來做灶州府推官,實不耐煩,如今竟有人炊煮。向來腰無數文,如今有二十兩紋銀在身,可以日用,安然從容學畫。只是景星雲的畫手不高,如今且在他手下,入了門路,然後再覓名師。畢竟要如古人中的周昉寫真,描出人的性情笑語來;劉褒寫風雲,描出天的陰陽寒熱來;如楊子華的畫馬,能使蹄齧長鳴;如張僧繇的畫龍,能使破壁飛去。這才是個高手,然後可以動得天子公卿。就如先父大人,這些畫工,不知經多少卿相作興過了,難道受了凍餓不成?」想到得意處,不覺暗中歡笑。翻來覆去,到夜半已後,一覺睡去。只見那《倚闌圖》的美人,走到面前。池苑花忙忙整衣,與之作揖。
看椅對坐道:「適才想望美人下來,竟已腸斷目穿。今幸得美人光降,喜殺我池上錦矣。不知美人何以吩咐?」美人啟口道:
「妾有千萬怨恨,今蒙相愛,特向郎君訴之。妾姓燕,名飛飛,乃金陵人氏。自幼與富翁潘氏,曾訂婚姻。及至於今,不料潘翁之子,貌陋如鬼,酗酒如狂,終日以博賭為事。妾聞之,不勝怨恨,計圖改字他人。隨即有幸薄少年,係揚州人氏,名喚戈奇。聞妾之才貌而悅之,設計買囑妾之鄰婦,傳達愛慕之情,屢致慇懃之意。隔簾相見,贈答詩章。妾此時欲脫潘氏之火坑,竟妄撞戈奇之地網。聽其善誘,與之私逃,及舟至中途,始知戈奇已先聘王氏為妻矣。妾即悔恨無極,繼之以哭喊之聲,戈奇恐事機洩露,將妾殺之而拋屍於海中。妾之冤魂不泯,即托夢於父母,而戈奇敗露,官司鞠究真情,已斬首階衢矣。妾魂魄飄飄,苦無所依。昨見郎君倚闌圖,與妾之真容無異,可幸棲魂有所。又蒙切愛之情,愧無以報,妾於詩詞歌曲、琴棋書畫,無所不曉,而尤精於寫畫。今知郎君欲以學畫為生,妾當暗中誘掖,助成筆意,使郎君技術精工,他日博一場富貴。此即妾之香魂報郎君也。」池苑花道:「美人之隱恨,與美人之好情,今已盡知。且問昨日,聞樓上品簫的,這是何人?」飛飛道:「妾姊妹的香魂甚多,今聞妾依於此,都來依附圖中。
郎君以後盡不寂寞矣。」池苑花問道:「美人之姊妹,從何而來?」飛飛道:「妾在生前,苦無知己。今赴幽冥,見才貌雙全的香魂,都聯為結義姊妹。如唐時美人步非煙,乃參軍武公之愛妾也,與鄰家少年趙象,以詩誘合,逾牆相從,後被武公知之,鞭笞致死。宋時李易安,才名蓋於當代,三嫁其夫,終配下流,抱恨而死。朱淑真文章幽豔,丰姿清麗,不幸而所配非倫,勿遂素志,每有鬱鬱不樂之恨,賦斷腸十卷而死。元時賈雲華,乃賈平章之女,與魏鵬有指腹之約;及魏郎長成,乃就賈母以遊學,欲啟婚姻之事;不料賈母命雲華以兄妹之禮相見,不復言婚,魏郎因與雲華私諧盟好;及魏郎應舉登第,官為翰林,又以婚姻為請,賈母竟悔前盟;雲華乃私與魏郎永訣,舉杯嗚咽,歌《踏莎行》一詞,慟哭仆地;嗣後香銷玉減,不食而殂。此等抑鬱香魂,也數不盡許多,這皆是妾之知己也。
今妾來,又添一個義妹矣。」池苑花道:「奇女出世,原是山川之靈氣所鍾。如今香魂鬱結,聚為一圖,這也是靈氣依然不散,少不得都做仙姬。再請問美人,前炊灶煮係是何人?」飛飛道:「皆妾輩丫環所炊。以後郎君之膳,皆妾輩供奉,君勿以菲薄見嫌。」池苑花道:「蒙美人情厚如此,何以報之。」
隨即立起身來,攜了飛飛之手道:「既蒙美人多情,乞憐小池裳寒枕冷之苦。」說到此處,忽見眾美人一齊走來。池苑花吃驚而醒,原來是一場夢境。忖道:「好古怪的事,清清看見,美人與我對坐面談,原來有這許多曲折,怪不得方才的曲中,有許多怨恨。」
又臥了一回,天明了。起來下樓,打點炊煮。只見灶前湯飯,又已煮熱矣。池苑花不勝之喜,隨即梳洗畢,用了便膳,上樓封了二兩銀子,封簽上號個贄儀一封,藏在袖中。又揖別了美人圖,下樓鎖了門,依路走到景星雲鋪中,向景星雲作了四拜,送過贄儀,道達學畫之意。景星雲十分歡喜,待茶過了,就引入一間靜房中,把畫譜一一拿出來,付與池苑花。凡山川花鳥,人物樓台,美女春宮,無所不備。池苑花想道:「山川花鳥,這都是容易的,畢竟要從寫真學起。隨即把美人譜描過幾張,隨即丟了舊譜,散手摹描一張。但覺得心應手,若有神助的一般,竟與那畫譜上的美人,彷彿不遠。景星雲看了,歡喜道:「池相公聰明之極,若如此,不消一年,我將拜下風矣。」
此後,山川花鳥,都各各有心靈手敏之機。池苑花想道:「此必是美人的香魂助我。」午間景星雲留膳,池苑花著晚方回。
開門進去,但聽見樓上腳步忙移,有棋子之聲。到灶前,肴酒已備,炊煮又熟。苑花歡喜不過,即拿了酒肴上樓,又對美人圖,自斟自酌,又唱自己所編的曲子,美人竟不和了。此後,每日早出晚歸,勤勤學畫。
不多日,已是歲除之候。池苑花將香花燈燭,供奉了美人圖。又買辦了東西,叫廚子來整了兩桌筵席。拿上樓去,高燒紅燭,多設酒杯,對美人圖分了歲。新年元日,拜過了天地祖宗,又拜了美人圖。清閒無事,來往人稀,庭前可以張羅,只有景星雲到門一拜,留茶而去。但見門外街頭,近鄰遠舍,好不裝模作樣。但見:
新衣簇簇,服揖深深。偶寓途中,但稱未及奉拜;相逢門外,乃云正欲登堂。內親入內,整除夜之殘肴而待酒;外客在外,看堂前之交椅而呼茶。富貴人家,無非勢利,向畫堂而開宴;生涯百姓,也有知交,掃草舍而迎賓。惟有窮儒多寂寞,可憐貧士好淒涼。
池苑花也到景星雲家中一拜,景星雲留茶待飯。當晚又與美人共飲,以消寂寞。此後,苑花日日出外,不是習畫,就是閒遊。那樓上畫圖中這許多美人,日日奏音樂,踏清歌,品簫下棋,串戲唱曲。但聞池苑花歸來,都一齊上畫去了。
第九回
寫真幻 狼夫婦各自起愚情
鴛鴦本是同林鳥,止合雙飛雙睡好。為甚各飛忙,無端風雨狂。兩情一樣錯,一樣情偏著。何須恨夜長,仔細好思量。
--右調《菩薩蠻》
且說池苑花,貼壁鄰家,有一個老婆子。姓利,生下一男一女,男名喚青錢,年紀二十餘歲,形容似女子,態度似書生,向來出外做些生意,極孝順母親的。女名喚垂楊,年方十七,姿容美麗,與公子山鳴遠為妾。公子每欲接回家去,爭奈鳴遠之妻海氏,名喚月珠。論容貌不及平常,若論他的性格,悍也悍不去了,妒也妒不去了。丈夫若提起娶妾二字,定要吵鬧三日三夜,也還不止,還要假病假死。山鳴遠見妻不美,又性格悍妒,自己又性格狂淫,專意去耽花逐柳,故此月珠也懷二心。
正是:
嫁人莫嫁嬌公子,娶妾風流私婢奴。
奴今也學乖伶俐,連日忙尋小丈夫。
且說山鳴遠,新年沒興,踱到利家來,與垂楊取樂。一竟登樓,見垂楊理妝正忙。山鳴遠笑道:「娘子濃妝,要誰歡喜?」
垂楊道:「要山爺歡喜。」山鳴遠道:「我最喜的,是鬢亂釵橫。」談笑之間,利婆子把過年殘肴,忙忙整了一桌便酒,送上房中。垂楊斟酒,二人飲了片時。忽然聽見笙簧簫鼓之韻,悠悠往入耳來。又聽見吹彈歌唱之音,微微的送過牆來。二人聽了半晌,山鳴遠道:「這間壁可有人家麼?」垂楊道:「這間壁是當初池天官的冷園,雖然有一公子,窮苦不過,向來並無動靜。如今不知怎麼,常有吹唱之音。」山鳴遠將樓牆細看,並無一縫。仰面見屋樑高處,略有一隙。一面看,一面說道:
「可拿梯子來,待我上去張看。」利婆子就拿上一張小竹梯來。
山嗚遠輕輕走上去,將縫子挖大些,對縫中一張,只見間壁樓上,有許多絕色婦人玩耍。有品簫的,有踏歌的,有奏音樂的。
山鳴遠見了,不覺伸出舌來,心中暗稱奇怪。就走落梯來,喚垂楊上去一張。那垂楊見了,也吃一驚。張了半晌,又換山鳴遠上去,張了半時。聽見那邊樓下有步履之聲,開門登樓。門響一聲,只見這許多美人,都跑散到壁間畫軸上去了。但見有一個後生,走上樓來,認得是去年在景星雲店中賣畫的池公子。
看他向各美人圖,作了兩揖,就忙忙去掛起帳子。向牀前也作了兩揖。山鳴遠見他向牀作揖,又撩撩眼睛,張到牀上。看見十女爭夫圖,不覺又伸出舌來。走落竹梯,又換垂楊上去,叫垂楊看牀上的十女圖。垂楊上去,果然一眼張到牀中,竟看見了。垂楊走下梯來,山鳴遠計議道:「此人去冬,有許多好畫,在畫工鋪中展看。我曾奪他四幅,如今新年掛在兩旁,人人稱賞。不料他還有這樣奇畫,深藏在家。他原是欽贓罪人之子,畢竟要尋些事故,弄他這些畫來才妙。」垂楊道:「這事不難,山爺用一個帖子,送到府縣官,說府中失去美人圖十餘軸,叫捕人到他樓上一搜,都到手了。然後加他盜畫的罪,究他欽贓的根,也是極易的事體。」說到此處,只見一個小使,急急跑上樓來,氣喘吁吁報導:「大奶奶來了。」山鳴遠吃驚道:
「那個奴才去通風的?」小使回言道:「不知。」「那個」未曾說完,只見月珠已到面前。一把扯住道:「我也是京營都督的小姐,識字通文,能棋善畫,滿房紅綠,滿牀蘭麝,有何辜負了你,你進門就愁眉蹙額,短歎長吁,情願到這個破落風吹的樓上來。」垂楊看見丫鬟手中拿著一條麻繩,勢頭不好。欲設計脫身,就賣一個乖道:「奶奶請坐,我去拿茶來。」往外欲走。只見月珠就丟了山鳴遠,來扭定了垂楊,掌了兩個嘴。罵道:「賊婆娘,把我房中金珠釵釧,都騙了過來。我如今弔到府中,活活打死你這小婆娘。丫鬃們,快與我弔了回去。」只見四個大腳丫頭,一齊動手,把垂楊上了麻繩扯著。那山鳴遠,自放手時,早已溜去了。利婆子對月珠跪了,只是連連叩頭,聲聲叫個奶奶饒命。月珠冷笑道:「有你這老賤婆無恥,開了眼睛,看他們做這勾當。看你老了,且活活饒你。」罵得氣平,且坐落在牀邊。只見外面有人幫襯,已送茶到了。月珠罵得喉乾,見了茶,覺得可口,便將手取盅吃茶。一面吃,一面看那竹梯布在牆邊。就仰面看時,見上面高處有一隙光,心中想道:
「此處為何有竹梯放著?想必間壁還有婆娘,這烏龜在此做張生跳牆的故事,也不可知。」一面想,一面輕輕走上竹梯去張,張見隔壁四圍,都是美女圖。中間有一個書生,美如冠玉,坐在交椅上飲酒。見他自己飲了半杯,就將酒杯一恭,叫一聲道:
「美人請酒。可憐見我獨自,今晚求美人下來,一訴苦衷,以消寂寞。」月珠見了,忖道:「天下有這樣美少年,還未有妻,在此哀求畫上美人。這也是有情癡子。」心中就起了一點淫心,要做小丈夫的意思,把那妒悍二字之氣,竟平去了。心中又忖道:「不知此家何姓?何人?小婆娘必知其詳。如今且弔他回去,然後悄悄問他詳細便了。」就走下竹梯,罵道:「好個無恥的烏龜,連那畫上的美人,都在此垂涎妄想。」說了,竟下樓出門去,上了轎子。那四個丫頭,扯了垂楊出門。可憐那老婆子,哀哀而哭,走到門前,扯定了垂楊不放。那些丫頭們,把婆子推開,竟擁了而去。正是:
人去樓空影在牀,對牀空白憶悲傷。
何處烏啼一夜月,聲聲似叫小垂楊。
且說山鳴遠,先到家中,大罵家人小使。即將書童揪了耳朵跪下,尋了板子在手,書童哭啼啼的抵賴。山鳴遠掀了書童屁股,剛剛打下,聞知奶奶已弔了垂楊歸來,轎子到內廳,坐落廳前,就呼竹杖的。丫鬟取了板子來,叫打垂楊。垂楊兩淚交流,叩頭撲撲,只叫奶奶饒命。山鳴遠慌了,忙忙丟了書童,到各房去,求出父親的姨姑、妹子們,到月珠面前求饒。及至到時,早已靠地掀出嫩臀,打過五下。月珠見姨姑們到前,便叫住了板子,想道:「方才隔壁的美少年,還要問這賤人,且饒他打,竟把好情賣與姨娘姑娘。;道:「這個賤婦,本該打死。如今看姨娘與姑娘分上,今日且饒你。」叫丫鬟牽進房中,弔在柱上。當夜,山鳴遠在書房臥了。月珠到黃昏時,坐在牀上,叫丫鬟牽垂楊到牀前,把他上下衣服剝得精光,喝一聲叫跪下,仔細將垂楊身子看了一番。罵道:「小賤人,我看你的嘴臉兒,略略比我好些。你身上的肥胖,不如我;兩乳的圓突,不如我;小肚子的滿滿,不如我;那話兒的高高,不如我。為何我那烏龜偏不喜我,偏要與你這淫婦風騷?」垂楊因身上無衣,滿身發戰,口打寒噤,回言道:「這這都都不乾賤人之事,是是公子不知何故,偏來與賤人歪纏,叫叫賤人也沒奈他何,這這還該去審問公子。」月珠道:「這便是了。你那樓上布的竹梯,間壁還有何人?可直直說來。」垂楊道:「間間壁只有一個窮人,乃是當當初吏部天官的池公子,如今只有些畫圖在裡邊,沒沒有何人。」
月珠得了只個消息,忖道:「我幼時,聽見我父親常稱池篁是個忠賢正直之臣,不料如今竟是這樣窮苦了。」隨即叫丫鬟們還了垂楊的原衣,把垂楊開了麻繩,竟發付與掌理蘭房的四個丫頭,吩咐道:「你們小心照管,倘再放與公子再淫,我都立刻打死。」那丫鬟們,引了垂楊去,一牀睡了,月珠候至更深人靜,到書案前,整起文房來。寫上道:
池哥哥台座下,令先尊與家父,乃同朝盟契也。
撫今追昔,星移雲散,寧不慨然。昨偶至鄰居,鑽穴相窺,見哥哥看畫銜杯,淒風四集,妾甚憫之。春到無多,梅花尚冷,長夜其如何也。訂於十三日燈宵之夜,妾整一合歡杯,與哥哥散楚尋歡,纏綿徹曙。幸無負藍橋約也。至期仍著丫鬟恭迎。臨風耿耿,神與俱馳。
賤妾海月珠拜
寫完,入小花封封好,外又寫送「上池相公書,」藏在妝樓底下。收拾了,脫衣上牀,臥了一時,想道:「他在書房中,此時未必不偷婢女,何不起來去聽一聽,看有動靜何如?」隨即穿衣起來,搖醒一個丫鬟,提了燈籠,悄悄步至書房門首。
側耳靜聽,聽見裡邊,公子道:「你看奶奶,賣清作勢,卻是風騷得緊的,可曾見他做些事來麼?」又聽見女聲道:「奶奶是正經不過的,不要屈了他。」月珠聽到這一句,不覺心中歡喜,忖道:「不知是那一個婢奴,倒也曉事,虧他說我正經,諒也不疑我了。不進去罷。」依舊走到自己臥房,脫衣而臥。
次朝起來,到午牌之後,候至房中無人,悄悄叫丫鬟,吩咐道:「這一封字兒,你可送與昨日利家間壁的池相公,約他十三日晚時,在家等候。你可小心在意,不可使人看見。」丫鬟袖了書,出門去了。月珠身在房中,心卻在於丫鬟身上,好不臨風盼望。但不知此書付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評:閨門之邪正,皆由男子啟之。盂方則水方,盂圓則水圓。蓋夫為婦之盂也。閱此回而知,月珠一才女耳。才女淹通今古,則入於邪亦易,范於正亦易也。山鳴遠苟能感之以正,相親如琴瑟之和,則才為和動,相接如賓友之敬,則才為敬動,房中有雍雍肅肅之風矣。奈何鳴遠之淫如風馬,而月珠亦不正矣。鳴遠之惡如山虎,而月珠亦悍而妒矣。嗚呼,吾願閱此書者,皆當以鳴遠為戒。
第十回
寫真幻 浪少年冒名行貴室
元夜漏遲遲,燈火千衢。遊人多少逐塵飛。無心去踏星橋月,忙事誰知?有意赴嘉期,柳喚桃枝。陽台夜夜雨雲迷。只恐與陽關相近也,疊唱淒淒。
--右調《浪淘沙》
且說丫鬟,袖了月珠的書,走到利家去問池相公。利婆子卻也認得,便眼淚淋淋,問垂楊的消息。丫鬟道:「奶奶也沒甚難為他,如今與我們同膳同眠。」利婆子道:「這等也罷。」
就出門指道:「池家是前面轉彎,走進冷花園內,有三間小樓便是。」丫鬟尋去,原來是鎖門的。等了半時,又沒一個人影。
只得仍到利家坐坐。老婆子問道:「是那個送書與池相公?」
丫鬟沒法,竟說道:「是奶奶叫我來送書與他。」利婆子吃驚,想道:「奶奶為何送書與池相公?內中必有緣故。」隨即對丫鬟道:「池相公每日到夜深時候,方才回來,你如何等得他。
有書放在我身,我替你轉送,你回去復上奶奶,只說面送的便是。」丫鬟見利婆說得有理,竟把書付與利婆而去。回復奶奶,說親自送了。月珠不勝歡喜,賞丫鬟酒肉銀錢,不在話下。
卻好此日利青錢自外路歸來,路上有人傳說,已知妹子被山府中奶奶弔了而去,心中慚恨。回到家中,便怨悵利婆。利婆對兒子下了一番眼淚。青錢罵道:「這婆娘辱我妹子,我如今氣他不過,也拿他一個訛頭才妙。」利婆子就把方才這一封書,與青錢看看道:「此書奇怪,是月珠叫了丫鬟來送與池公子的,必有緣故。」利青錢就折開來一看,對利婆道:「原來是一封約會的情書。」利婆道:「這就是訛頭了,何不拿了去,翻他的丑。」青錢道:「這使不得,待我緩緩的計較。」當夜睡在牀上,仔細思量,畢竟算出一個計來,暗中笑道:「必須如此如此,方為妥貼,還要聒他的金銀。」
到十三日晚間,窺見池公子鎖門不歸,打扮得風流體態,穿著了華麗衣裳,悄悄到池公子門前等候。正是暗裡巧將桃換柳,明中去做柳偷桃。
且說池苑花,自早間出門,在畫鋪中學描了終日畫譜,將晚之時,見街上人紛紛到山府中去看燈。苑花心熱,也去看時,但見好不鬧熱。只因此日是山尚書的生日,尚書在北京,山鳴遠替父親慶賀,賀者冠蓋盈門,不在話下。自府門前搭起一座鼇山,直至內室畫堂前,有五座明堂,各架燈輪,共搭鼇山六座,門門洞達,戶戶玲球,其餘的火樹銀花,獅調虎鬥,千炬熒熒,百枝奕奕,好不繁華光彩。正是:
疑是東君弄春色,彩雲移下一天星。
大廳演戲,人多濟濟,不消說了。但見滿處俱是畫圖,山鳴遠搶去的四幅,掛在東廳。石音和買去四軸,掛在西廳。山鳴遠陪東席之賓,石音和陪西席之客。又見內裡珠簾,半垂半卷,座上的美女甚多。也有中年的,也有髫齡的,個個俱是天姿國色。苑花見了,不覺心中愛慕。因而仔細詳看,見東邊交椅上有一個婦人,獨不標緻,身肥面粗。忽然見一個肥胖丫鬟,匆匆走到這婦人身邊,對了耳朵說了兩聲,那婦人笑面盈盈,竟走進去了。
且說那不標緻的婦人,就是山鳴遠的妻子月珠,原有書約會池公子,卻被利青錢得了書。此日在池公子門前等候。傍晚之時,月珠又差丫鬟到池家,悄悄迎接,那利青錢竟冒認了池公子,隨了丫鬟而來。丫鬟引了利青錢,竟從人叢中一直走到月珠臥房,暗中將青錢藏在牀後,忙走出外,附耳通知。月珠道是池公子到了,故此笑面盈盈進內。那知池公子在外,空空欣羨,那佳期佳會。竟被利青錢冒去了。
月珠進到房中,低聲問丫鬟道:「人在那裡?」丫鬟暗中牽了月珠之手,又去牽了青錢之手,引他二人兩手相挽。月珠叫丫鬟掌燈來,此時人人都在外邊看戲。丫鬟竟掌了燈到房中一照,二人見了禮,各打照面。月珠心中疑惑,覺得池公子容顏,不比前番牆縫中看見這樣標緻了。但見穿著華麗,體態風流,也不十分查究,隨即吹滅了燈。後軒窗前,酒肴已備。此時月色明熒,兩人對酌。月珠叫丫鬟守了房門,輕輕開口道:
「家父與令先尊,乃通家盟契。小妹子乃通家兄妹,今日相親,三生有幸。」利青錢道:「小弟只因家寒,向失親依,今蒙姊姊恩情,天高地厚,何以報之。」說話之間。那利青錢把交椅掇轉,並坐了。搭肩攜手,連飲交杯。談笑情濃之後,將利青錢藏在大廚之中。戲文完畢,已是三更時候。山鳴遠收拾了一番,到月珠房中來睡。月珠道:「有前番的相知在書房等你,你依舊到書房裡去睡。」山嗚遠道:「今日奶奶為何慷慨起來,我果然去也,莫怪。」一面說,一面那兩雙腳兒,不知不覺已移到書房中去了。月珠不勝之喜,即開了大廚,放出利青錢來。
此番脫得精光,堂堂而睡。次早依舊將利青錢藏在廚中,夜間放出來。垂楊張見阿哥,吃了一驚。見月珠在前,又不敢近前問故,只是暗中猜疑。又張見阿哥與月珠風騷,只是微微而笑。
正是:
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簷前不敢言。
且說池苑花,自山府看燈到戲完,回家開門進去,見灶下有火。點起燈來,吃些便飯。上樓向美人圖前焚了香燭,即坐下,長歎一聲,忖道:「我家先父大人,當初是吏部天官,何曾有此奢侈。我看山鳴遠何等威福,我今何等淒涼。」當夜不題。
次日到景星雲店中習畫,問起:「山府中這許多美人,有中年,有髫年的,可曉其詳麼?」景星雲道:「昔年老夫人身故,我進內描寫真容。後來又進去描眾姨娘的行樂圖,頗知其詳。那中年的美人,就是山尚書的姨娘。那髫年這二位美女,就是姨娘所生之女,如今都未曾納聘。只因山鳴遠心高,都要嫁與當朝現任公子,故此磋蛇。」池苑花道:「內中還有兩個不標緻的。」景星雲道:「老夫人有一女,嫁與前日買畫的石公子。石公子之妻不標緻,山公子之妻不標緻,池相公日後手精了,少不得有宦家內人常要來請教的。當初漢朝畫工毛延壽,連天子宮中的妃嬪,都要他描寫。王嬙是個絕色的美人,只因不肯送銀子與毛延壽,把他描得醜了,漢天子竟把王嬙和了番。可知畫工也是有權的。」苑花道:「我小弟因為大志不舒,抑鬱之甚,故此有心習畫。」閒文不題。
次日已是十五日元宵之期了。池苑花早已把舊燈掛在美人圖前,又去買辦些酒肴,放在灶前,鎖門而出。當晚,山鳴遠請太守飲宴,演戲相待。戲過一半,二人起身更衣,就踱到內明堂,鼇山底下玩要。山鳴遠挽了太守之手,低聲道:「治晚生有一奇事,訴與老公祖知之。」太守道:「何事?」山嗚遠道:「日前家父壽日,一般張燈演戲,出入人多,賢愚雜混,不及查檢。不料被慣賊,將家父珍藏的美人畫圖,盜竊十餘軸而去。治晚生知之,不勝恨恨。不料今日有人窺見,在池苑花家中。此人乃是欽贓犯人池篁之子,漏網潛身,素為不軌。明日求老公祖與治晚生,同到他家一搜。若搜得無畫,不消說了。
若搜得有畫,乞求老公祖拘拿嚴禁。先加刑法以究竊盜之罪,兼求題本,以追昔日漏網之欽贓。不特家父與晚生感恩,即聖上亦必嘉老公祖之廉明也。」太守聽了,只是連聲說個「領教,領教。」
這一番言語,已被燕飛飛的香魂竊聽去了。池苑花自畫鋪中回去,見灶前肴酒已整備,就拿上樓去擺開,點起燈燭,與畫美人賞了元宵。飲得醺醺,上牀睡去。只見燕飛飛匆匆走到牀前,吩咐道:「郎君大難至矣,可速計避難之方。」苑花吃驚道:「為何?」飛飛道:「妾陰魂,偶到山府中看燈閒玩,聽見山鳴遠訴與太守,說郎君於十三日燈夜,盜他府中美人畫圖十餘軸,明日要來搜畫。要把郎君捉去,先加刑法,嚴禁獄中。又說郎君是欽贓犯人之子,漏網潛身,還要太守題本追贓哩。」池苑花驚慌道:「原來如此,乞求美人主張,不知逃往何處好?」飛飛道:「郎君可速速起來,收拾行李,改了姓名,逃往京師。妾有一家叔,號燕如鶯,現在京師寫真,乃當今第一名手。郎君到彼,盡可相依。如今可收《倚闌圖》一幅在身,妾之陰魂,隨君而去,自然扶助郎君。餘畫棄與山公子,憑他搜去,以遂其欲。妾之姊妹到其家,自有戲弄惡人之法。」說完,只見眾美人一齊下來,與飛飛執手下淚,哀哀哭別。飛飛將苑花身子一推,忽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見桌上早已有燈。
池苑花不覺驚魂失魄,忙忙起來,收拾衣包被囊,將銀子結在腰邊,收了《倚闌美人圖》,同雨傘包好。揖別眾美人,急急下樓出門,依路而行。聽見譙樓已打五鼓,城門已開,悄悄出了城,由小路而行。或舟或步,不止一日已到京師,先尋小寓寓下。
當夜,池苑花又夢見飛飛來說:「家叔住在長安街,門前冠蓋盈門。郎君欲見,即使至三日,亦不能也。郎君可改名花上林,但投小婿花上林名帖進去,家叔自然恭迎。只說向在河南,今特訪來,以完姻好。郎君竟有洞房花燭之樂矣。」池苑花道:「所望避難棲身,洞房花燭何來?」飛飛道:「郎君到家叔處,自然得知。」池苑花得了夢,不勝歡喜。
次日起來,果然寫一大頁官紅名帖,藏在身邊。尋到長安街,問一青衣老人道:「可曉畫師燕如鸞麼?」那人喝道:
「嘟,這是咱燕爺的大號,你怎麼大膽稱他。」池苑花道:「小弟是燕爺的女婿,自河南到此,乞求指引。」那人道:「既是這等,咱家與你同去。」隨即引了半里之路,到了門前,果然有高車駟馬在門。這老人,原來是老管家。池苑花將名帖付與他,他持了名帖,一竟進去。去了半日,不見出來。池苑花心中疑慮,不知何故該稱小婿,萬一不認,反要討一場羞辱。且看下回分曉。
評:青錢冒苑花之名,而忽入山府以行邪;苑花又冒上林之名,而忽入京師以避難。此等空奇境界,如游陶會稽之北山,從高山底下鑿空,引之為流觴曲水,山上造空中樓閣,八面玲瓏。
第十一回
寫真幻 人替死寒儒享安樂
人生莫為風流誤。樂事無多,回首如何?殺機就在枕衾窩。那知一技來千福,畫譜吟哦,筆底研磨,前途處處有春和。
--右調《丑奴兒令》
且說燕如鸞同妻鳳氏,有一女,名喚喃喃,與飛飛乃是同堂姊妹。喃喃七歲之時,許與花舉人之子,花上林為婚。花舉人選了知縣,不料到任之後,三年未滿,就全家患疫而亡,竟沒有消息了。燕如鸞與鳳氏,還道女婿流落他鄉,日日望女婿回來。故此飛飛托夢,叫池苑花竟認了花上林。那燕如鸞在大廳上,與官員講話。老管家候了半日,因話個不了,只得將池苑花名帖,向前一照。只見上寫著:
小婿花上林頓首百拜
燕如鸞看了,覺吃一驚。就附了老管家的耳朵說了兩聲,老管家進內,對鳳氏說了。鳳氏萬千歡喜,忙叫兒子燕紋波出來迎接。因外廳有客,竟迎進內堂。鳳氏笑堆滿面,出來相見。
那池苑花,如今冒了燕如鸞的女婿,以後稱花上林了。那花上林道:「請岳母上坐,容小婿下拜。一面說,一面拜將下去。
燕紋波忙來扶起,二人也作了揖。只見燕如鸞已送客完事,進來與女婿相見。見女婿一貌堂堂,美如冠玉,不勝歡喜。更喜殺了裡面的喃喃。當晚整筵侍婿。酒間,燕如鸞問道:「賢婿向在何方?作何勾當?」花上林道:「在河南讀書。」燕如鸞道:「既然讀書,那詩詞歌賦,都可也曉得些麼?」花上林道:
「詩詞歌賦略曉,生平尤喜製曲。」燕如鸞道:「既然如此,今日喜相逢,乞賢婿請教兩套何如?」隨即叫家人磨濃了墨,送過紙筆,花上林即低首作思,寫出《皂羅袍》兩套:
曾問春來消息。這寒風冷月,將他阻隔。梅花開來,看枝頭,何時送到江南色?燕兒別也,欲留無計。
雁兒來也,有愁如織。這去來無定,牽人憶。
降下一天喜憶。看上林點綴,十分春色。化工無意,把春俊,綠到名園花自植。關不住也,香梅紅杏。
原有主也,蜂消蝶息。看今朝花燕,偕相值。
寫完送過,與燕如鸞看了。稱賞道:「妙極妙極,觀賢婿第一套,將花與燕兩家相望之情,又將南地與燕京兩地相懸之境,羅織成章。第二套把自家名姓,串插於中,把兩姓姻緣寓意於內,到關不住也這一段,雙關巧合,而又雙套聯絡成文。
絕無痕跡,幾於出神入化。賢婿有如此高才,取功名如拾芥矣。」
花上林道:「小婿素心不在功名,甚喜岳父之業。在河南時,已曾到畫師處學習久矣,明日還要求岳父大人指教。」燕如鸞道:「原來如此,明日請教。」當夜酒完,送花上林到後花園樓上安寢。花上林已解衣上牀,燈還未滅,忽聞香風滿室,只見飛飛已到牀前。揭起羅帳,坐在牀邊。花上林驚喜道:「今晚美人竟親身來此,還是夢也?醒也?」飛飛笑口盈盈道:
「郎君如今已是妹夫了,我為長姨,本當自重。但妾與郎君,當有宿緣。前在郎君樓上,非不知郎君寂寞,欲共枕衾。奈姊妹香魂都在樓中,所以羞慚不可。此地寂靜幽間,正妾與郎君交歡之所也。既成夫婦,郎君之畫意,妾當竭力引之。」隨即解衣就寢,吹滅了燈。飛飛五鼓起來,穿衣囑別道:「暫時別去,今晚再來。」上林道:「今晚挑燈恭候,乞美人早降。」飛飛已冉冉而去了。次日早膳後,花上林叫了老管家,到小寓中拿過行李畫圖,燕如鸞展開行李看時,吃驚道:「此畫乃是海都督當初要我描了送與池天官的,共有十幅美人圖,賢婿為何得此一幅。」花上林道:「因小婿好畫,在池公子處購求來的。」
隨即拿到後園樓上臥牀中掛了。
此後,燕如鸞將真容一幅,叫花上林學描。花上林竟鬆鬆脫脫,不多時已描成了。燕如鸞看時,不覺拍手稱贊道:「賢婿筆意靈奇,便是我老手也不能到此。適間一幅呆真容,賢婿竟描活了。我老拙眼已昏花,小兒又與此道全不相入,可喜賢婿有此奇技,不日公卿滿門矣。」此後,燕如鸞擇一吉日,替花上林與喃喃成了花燭,夫妻恩愛歡娛,不在話下。
一日,有一個老天官來拜,要畫一幅朝罷歸來圖。燕如鸞就叫花上林描寫,花上林將天官的容貌顏色,仔細看了又看,輕輕巧巧描在紙上。不一日之工,竟已描成。但覺祥雲瑞日,潦繞虛空,鳳閣龍樓,巍峨聳峙。內中老天官捧笏下階,恍如含怕欲笑,滿袖天香的光景。真個也靈活不過了。老天官有了畫圖,見把自己生平的性情舉止,都描出了,不覺大悅。隨送過四種厚儀,酬金百兩。從此花上林名振京都,滿朝文武官員,求寫真的日不暇給。正是:
昔年門戶皆簍草,今日官員如草簍。
話分兩頭,且說山鳴遠同太守帶了人役,親到池苑花家中,把美人圖都搜取了,太守見搜出真贓,不覺大怒,隨即下樓,出門上轎。太守即出火牌,嚴拿盜犯池苑花,竟無蹤影。太守一面拿人,一面打點題本。山鳴遠一面寫書進京,一面擇日上任,勉不得帶家眷同行。月珠也恐怕丈夫路上娶妾,自然要一同往任,將垂楊也帶了同去。假池公子利青錢,也來與月珠送行,月珠對青錢道:「我要上任,不得不與你分離。聞知我惡夫誣你盜畫,與太守計議,說你是欽贓犯人之子,還要題本追贓,現今太守緝獲。你出去若在家中,必遭毒害。我家父現為北平京營都督,我乘夜寫書一封與你,權且假冒我惡夫之名,說與你是通家盟友,要求重用之說,你可悄悄進京去投家父,在麾下做得一個小將軍,就可以不妨了。」說完,二人著衣起牀,洗了手,就磨起墨來,寫假書道:
岳父位居百將之先,才為萬夫之特。龍蛇一動,鳳鶴潛消,不特將登壇而侯也。小婿近蒙君父之恩,授知化縣,上任在邇。有敝盟友池苑花者,乃雕龍繡虎之才,實騰蛟起鳳之器。岳父若處之囊中,彼將脫穎而出矣。萬祈照亮。令愛無恙,並達。
小婿山鳴遠百拜上
岳父海將軍大人麾下
月珠寫完了書,封好了,打點了衣服行李,又付利青錢二百兩銀子,含淚而別。叫丫鬟悄悄從花園門中送出。當夜青錢走回家來敲門,利婆子起來開門,只見兒子駝了一肩新行李,進內坐下。將前事備說一遍,計較進京之事。利婆道:「你在家中混過青春,有何結果。既有這樣好門路,上京去有何不好。
我只要有日用盤纏,便可度日。」利青錢不忍別母,只因要圖出身,光耀門閭,將銀子取出百兩,付與利婆。利婆又問道:
「垂楊妹子近日如何?」青錢道:「丫鬟看待,也沒甚難為,大約要帶到任上去。」利婆嗚嗚咽咽的,哭了一場。
次日利青錢別了利婆起程,望京而行。不止一日,已到京師,尋到海都督的寨府門前。但見千軍萬馬,刀出鞘,弓出弦,搖旗吶喊,炮聲不絕。利青錢想道:「如此光景,這封書如何投進。」一面想,一面走到外書房去看看。見各宦與鄉宦的往來書札,俱在簡房疊齊繳進,隨即稱了三錢酒儀,送與柬房,說此一封家書,乃是海都爺女婿、山尚書府中帶來的,乞求老先生一送。書房見是兵部山府中的家書,又得了三錢銀子,自然繳進。次日海都督有掛牌,叫帶書鄉親,即刻赴內府相見。
假池苑花利青錢,見了掛牌,即隨守門將官引進,直入內裡相見。作揖用茶,海將軍問及女婿向來行徑,青錢答對如流。說「正月十三令婿慶賀老尚書的生辰,請各道御史,十五請本府太守,十六七酬謝慶賀的各鄉官,如今同令愛起程,往胡廣光化縣上任去了。」海都督問道:「這封書不像小婿之筆,卻像小女之筆,此是何故?」利青錢道:「晚生只管帶書,寫書不曉。」海都督又問道:「昔年吏部天官池篁,與我至交,不知他家還有何人?兄可是他一族麼?」假池公子見問到此處,不覺歡喜,回言道:「天官正是先父,容小姪叩拜。」竟跪將下去。海都督忙忙扶起,見假池公子,相貌亦好,談吐生風,又是故人之子,十分歡喜。竟留在府中,作一內記。一月之後,外府右營缺一參將,海都督欲將假池苑花利青錢補缺,因此人乃是女婿所薦,女婿乃尚書之子,況且權在兵部,畢竟要求山尚書作主。一日去叩謁山尚書,山尚書以親翁之禮,留入內堂相見。通問寒溫過了,海都督開口道:「貴鄉有一池苑花,一月之先,令郎有書薦與小親,囑托重用。今外府右營缺一參將,小親意欲敘些功勞,題一用人之本,將池苑花補授此缺,老親翁以為何如?」山尚書聽了,吃驚道:「池苑花原來逃在親翁府中?」海都督吃驚問道:「是令郎薦來的,何為逃也?」山尚書道:「此人乃是廢吏部池篁之子,他欽贓未滿,漏網潛身,小兒日前有書到來,說正是十三日,池苑花潛身入府,盜去府中古畫十餘幅,又是欽贓犯人之子,要我小親提本嚴拿。日前太守也有本來,聖旨已批,密訪嚴拿贓犯池苑花重擬。此等旨意,親翁諒也該知,何故親翁反要題授參將?」海督道:「小親信令郎之薦書,因推老親翁之體面,故有此議。欽犯之事,小親其實不知。」山尚書道:「連小兒的薦書,也是奸人假冒,乞親翁將原書仔細端詳,便知真假。」海都督低頭一想,想起前書原係女兒筆跡,事有可疑。山尚書道:「親翁可想著了麼?」
海都督道:「假冒或者有之,如今不必深究。單問老親翁聖旨如何意思?」山尚書道:「此是要密訪嚴拿取斬的,親翁可速速將此人嚴囚,具文解來,以便詳復聖上便了。」海都督大驚,隨即告別歸營,置酒與假池苑花利青錢相飲,說道:「今日為兄特到兵部相議,題授仁兄為參將之職。可幸部中已允,少刻即當詣兵部參謁。」利青錢竟洋洋得意。海都督勸得他醉醺醺,到午後之時,傳出令箭,叫各官兵戎伺候。不料被細人竊知,通風與利青錢。利青錢驚得魂飛魄散,拚了性命,潛逃而出。雖有幾人看見,道他在此月餘,常自府門出入,故此不防備,也竟一溜兒去了。逃出即複本姓本名,仍做生意,供養母親,不在話下。只見內傳三鼓,炮聲三響,轅門吶喊如雷,海都督坐出堂來,要捆拿池苑花。四處抓尋,人都不見了。疑心必有通風,只因軍內人多,不便人人嚴究,又不敢揚聲出來,又難好回復山公,只得將解來該殺的盜犯,擇一面貌清秀的,解到山府。盜犯也不知甚故,山公也道是真的池苑花,立刻傳達聖上。聖上立刻傳旨,已將替身取決於朝門外矣。正是:
為人須盡三分孝,狹路逢凶有救星。
且說花上林,入贅在燕如鸞家中。日日有文武官員,描真寫畫。一日,聽見官員帶來的人,講道昨晚有個池苑花乃欽贓犯人,又盜了山尚書的畫,被山尚書上了本,殺在朝門之外。
花上林聽知,吃一大驚,想道:「池苑花乃是我,我今已改名在此,何處又有一個池苑花,也是欽贓犯人,盜畫取斬?好奇怪之事。」心中疑惑了一番,丟過了。只見外面傳進一個紅單來,報導:「有一個內使公公來拜。」花上林看時,只見字大如鍾,上寫道:
侍生上官高拜
花上林忙忙出來迎進,作揖讓坐。上官高道:「不及坐了,咱家萬歲爺,如今遊幸在宣府鎮上,忽有密旨傳來,內中有事相煩,即刻要勞花先生到咱那邊去講話。」花上林聽說,是聖上有旨,也不敢遲留,即進內與寫真的官員說了,也都別散。
花上林出門,與上官高一同,上馬而行。但不知此番聖旨內中有何話說,且看下回分解。
評:有苑花之避名,而青錢得以攘一日之遇;有青錢之替死,而苑花得以享終身之安。其中禍福之機,皆貞淫之一念造之也。至於苑花而冒如鸞之聘女,青錢而因月珠之薦書,文心有曲折之妙。
第十二回
寫真幻 貧有志天子酬素心
一枝筆,驚動九重春色。祥雲捧出天香敕,勢燄傾朝赫。回首昔年誰識,窮臥小樓咫尺。於今戲罷鼓鑼息,又入仙姬室。
--右調《謁金門》
且說上官高與花上林到門,一面下馬,引入大廳,作揖坐下。待茶過了,上官高開口道:「咱萬歲爺巡幸在外,或扮作商人,或扮作書生,混跡人間,不使人知的。如今在宣府鎮上,行院人家,與美妓取樂。昨日忽然有密旨,差人飛馬趕回,要取春宮畫圖披閱。咱想,此等沒緊要的畫圖,一時何處尋覓。
雖有,也是進不得聖上的。如今要煩花先生,星夜描成一幅《十二春宮圖》,以便咱家打發原人,星夜趕去,送達聖上。
聖上若龍顏大喜,花先生之富貴,從天而降了。」說完,隨即擺列描寫壇場。花上林將畫紙上了膠礬,候乾了,上了畫。那上官高將舊日寫的樣式拿出來,與花上林看了。上林道:「這些推車上嶺、隔山取火、倒燒紅燭都是舊名舊套,如今要換新樣新名才好。」上官高歡喜道:「花先生寫的,畢竟是妙的。咱家朝裡有事,要去料理。待先生寫成了,咱家來看。」別了而去。花上林描的十二像是:
梅占花魁杏鬧春色
薔薇倚架芍藥靠欄
楊柳舞腰櫻桃綻口
玉筍朝天金蓮貼水
石榴倒開芙蓉斜插
十萼聯輝百花獻笑
這十二像,但見男子與美人占花魁、鬧春色、倚架、靠欄、舞腰、綻口、朝天、貼水、倒開、斜插、聯輝、獻笑這些光景,寫得翻來覆去,靈奇變幻,妙不可言。
當晚,上官高朝中議事不歸,花上林畫未完工,在春暉樓過夜。次早起來,把十二圖中,又點綴闌干花鳥,又把春宮各名色一一標題明白,然後完工。上官高也歸來了,忙忙上樓,與花上林相見。只見圖像俱完,仔細觀看,不覺拍掌叫絕,稱賞了一番。隨即寫手奏一封,同春宮圖封好,著原人飛馬趕到宣府鎮,傳達聖上去了。當日在大廳大開筵宴,酬謝花上林。
大吹大擂,送了入席。酒過數巡,上官高道:「咱想方才的春宮十二像,咱家大悅的,咱聖上也必是大悅的。但不知花先生要官做呢,還是要幾萬金銀、幾千珠寶?」花上林道:「晚生才短,不願為官。晚生命薄,不願金銀珠寶。只有一件素心,求公公傳達聖上,得慰晚生之願,公公之恩,容晚生頂禮。」
上官高道:「先生有何素願?咱家無不盡心。」花上林道:
「尚書山嚴,原有二女,還未適人。向來愛慕之久矣。但晚生與山府,勢隔天淵,求婚必不諧允。乞求老公公作主,以聖旨壓之,則此事可以不勞而成矣。」上官高呵呵笑了兩聲道:「花先生還不知,連那山先兒的勢也不久了。他的孩子山鳴遠,在湖廣光化縣作縣,不料他貪污之極,外邊作滿天之孽,內邊有悍妒之妻,那百姓們到敝廠來告贓的,約有千張狀紙了。咱家屢屢對山先兒講,教他去約束孩子,不料他也置之不理。如今畢竟要去拿他進來,追贓問罪。這才是朝廷的體統。」花上林道:「這山鳴遠向在家中,原是萬惡貫盈的。即如池苑花,乃是吏部天官之子,又官乃忠直之臣,止留得畫圖二十餘軸,池苑花在畫工店中賣畫,他竟恃勢搶了四幅而去。後來又誣他盜畫,又搜去十三幅。他又唆本府太守、山嚴題本,竟把他斬在朝門。這事諒公公也必然是知道的。」說到此處,只見外邊門上人進來稟道:「湖廣光化縣知縣山鳴遠,奉送禮儀在外。」
上官高呵呵笑道:「剛剛在此講他,他又送什麼禮儀到了。可一一收進來。」上官高與花上林出了席,大家看時,送的多是湖廣土產,並金銀珠玉之器,也沒甚奇品。只見禮單上開有美人畫圖十幅,上官高又呵呵的笑了兩聲道:「想這畫圖,諒也比不過花先生的妙手了。」隨即叫家人展開看時,只見是一幅舊白紙,一齊俱吃驚起來。又展開一幅來,又是一幅舊白紙。
上官高道:「這也奇怪,為何把舊白紙來送咱家。」從此一連轉到十幅,都是白紙。原來這十幅畫圖,就是山鳴遠搜取池苑花的。只因掛在衙中,不時現形,妒妻作鬧,只得將來送與上官高,希圖升官調職。不料畫上這許多美人,戲弄山鳴遠,路中都走去了。那上官高氣得目定口呆,停了半晌,呵呵的笑道:
「這狗囊的孩子,分明來譏誚咱家,是白目太監,不識美人的。
明日不免把光化百姓告他的千張狀紙,與聖上看了,拿他進來,剝他的皮,才出得咱家的氣。」花上林道:「這人乃是萬民之虎,分明是一個大害,公公應該除他的。只是一件,適才所言的二女,正是此人之妹,公公若去拿時,必須要他把二妹送進京來,晚生就可以如願了。」上官高道:「領教,不難。」說話之間,廚司已下到四十碗珍羞了。又叫轉桌到花園中春暉樓上。花上林昨因畫忙,未及觀玩。如今大開紗窗,依闌一望,見園中花萼芳菲如斗,不覺心曠神怡。二人飲到月滿紗窗,方才完席。花上林要告別歸家,上官高道:「明日還要勞先生,描咱家的行樂圖。」又留花上林宿於樓中。
次早起來,梳洗過了,上官高又整盛饌,饌後花上林一般的將畫紙加了膠礬,上了畫棚。上官高坐在太師椅上,花上林拿了畫棚,對坐了。問道:「公公所愛的行樂,還是樂那一樣的光景?乞求指教。」上官高道:「咱家這一幅,是要送與聖上看的,要畫一個燈前閱本圖。」花上林道:「公公之樂意甚妙。」隨即舉起筆來,描將上去。但見:
一筆細,一筆粗,有得心應手之機。一處濃,一處淡,有意到筆隨之巧。紅紅綠綠,五色有相配之宜。
瘦瘦肥肥,一體有自稱之美。本寫公公之真,實描婆婆之態。凝睛注奏本,忙碌碌有屢轉之形;開口讀封章,笑呵呵有聲音之響。靠桌的是左弦,斜中之正若可畏;拍案的是右掌,喜中之怒不可知。數點稀星,疑與燈光爭彩;一輪明月,恍疑花影橫窗。欄杆曲處,美人倚欄而窺;爐火紅時,俊僕當爐而扇。樂哉真容,活矣太監。
上官高看了,呵呵大笑道:「花先生把咱家喜怒之形,都描在上面了。明日送與聖上看了,也知咱家勤勞國政,辨別賢奸,一片苦心。」當日畫事完成,上官高又設盛筵款待。夜闌酒散,又整禮儀八色,酬金三百兩,將大轎送花上林回家。喃喃出房迎接,好不歡喜。正是:
池苑一枝花欲悴,移來接得上林葩。
上林有個呢喃燕,飛入池塘戀苑花。
且說這聖駕,自宣府游至大同,又自大同混跡兩月,車駕回朝。次日在便殿,見上官高來。即問:「前日春圖,係何人所描?」上官高撩衣察道:「是畫工花上林所描。」聖上便道:
「朕每掛在牀中,見那圖中的男女,有龍爭虎鬥之勢,竟儼然如名芳爭豔各態。朕意欲宣召花上林進來,要他描寫三十六宮花樓柳院,每宮把朕與妃子,描在裡邊行樂,你可往召何如?」
上官高道:「萬歲爺要宣召畫工,奴婢即當奉旨。」當時便道:
「你可去召了他來,朕在宮中坐等。」上官高忙忙出朝而去,去不多時,已引了花上林入朝。進到便殿,山呼萬歲,平身已畢,上官高即取過綾羅三十六幅,傳宣旨意道:「萬歲爺要你描寫三十六宮花樓柳院,每宮要寫萬歲爺與妃子在宮中行樂,可小心在意。」花上林道:「曉得。」隨即將綾羅上了膠礬,配合丹青,用心描寫,不在話下。可喜宮房幽靜,燕飛飛香魂復來,已有兩月之期。但聞外面上官高,已將山鳴遠拿進在京,會同刑部,將千張狀紙的贓,一一審問。山鳴遠抵賴不去,山嚴也不敢救護,竟發到陝西榆林街充軍去了。不多時,但聞河南太守差人將山嚴二女,已護送到京師了。一日,宮中傳出聖旨一道:
著部臣山嚴,將二女俱配與花上林。候花上林出宮畢姻,無違。該臣知道。
這些事體,都是上官高歡喜了花上林,因見聖上也歡喜了花上林,不時在聖上面前傳達花上林的心事,故此都傳旨停當了。一日,花上林畫事已完,聖上賜金銀一萬,彩緞千端,送出朝來。只見朝門內迎接問安的官員,挨挨擠擠。花上林出了朝門,坐了大轎,鳴珂喝道而歸。一路上心中暗想道:「我池上錦在家,受盡饑寒苦楚,為人所欺,今日一天鬱氣,已散盡矣。」到家將皇上賜的金銀彩緞,都擺在廳前,以榮君賜。只見外面送禮的官員,拜謁的官員,或大頁,或紅單,帖子如飛雪的一般。花上林一一款接送迎,不在話下。
當晚,燕如鸞整酒接風。酒間,花上林把宮中的事體,所見所聞的,也都說說。燕如鸞問道:「聞知聖旨將山嚴的二女,都賜與賢婿為妻,這是為何?」花上林道:「此皆上官高公公之力也。」不幾時擇了吉日,到山府中入贅。聖上又賜花紅燈燭,此番是皇帝主婚,御賜彩緞。尚書贅婿,那些喧天的熱鬧,也說不盡這許多。拜過了花燭,入了洞房。花上林放眼細看二女,真是天姿國色,在燈光下映來,又分外芳華。心中想道:
「我手上不知描過了許多美人,終不如那生成的芳香柔嫩。我昔年在家時,到他府中看燈,見了這二美人,心中愛慕,妄想天鵝。我池上錦分明是一個餓死的囚胚,不料今日享用這般樂事,好似一場亂夢。」但見洞房中,大整華筵,高燒銀燭。花上林南面而坐,兩邊美人,開笑口,倒金樽,吃得醉醺醺,擁了美人,上牀而臥。正是:
當年燈市誇雙美,今日羅幃擁二喬。
話說花上林與二美人那夜成親,說不盡海誓山盟。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拜見山尚書夫婦。又去謝了聖恩,與上官高公公。滿月以後,與二女商量,拜別岳丈岳母,暫回燕如鸞家中團聚。設宴與燕喃喃只作姐妹稱呼,無分大小。三人和好,歡若生平。
一日,花上林於書房靜坐,想道:「我池上錦也是天官之子,只因家難,賴燕飛飛之力,享盡榮華。但葉落歸根,難道一世姓花不成。此事待與飛飛商之。」事有湊巧,恰值正德皇帝宮中,太子誕生,大赦天下。此夜,燕飛飛到花上林書房中,笑吟吟道:「池郎日間所思之事,妾已盡知。目今朝中有赦,池郎可托上官高公公代為表白。不特免罪,還有意外之喜。」
花上林聞之,歡欣異常。抱住道:「卿卿愛我,可謂盡心矣。」
四顧無人,便欲求歡。飛飛推開道:「池郎新婚燕爾,豈罕故交。但他日諸姊妹,更有一場大會,願以相寬。」遂以別去。
花上林明日果然打轎去見上官高,述其原委。上官高大驚道:「花先生原來是池公令嗣,失敬失敬。令尊以正直抗疏忤旨,死甚可憐。今幸有赦書,先生自然無事。但前日都督海老先兒上本,說已正法,今日仍在,此事甚費周旋。」花上林跪下道:「老公公必定要與晚生作主,沒齒不忘。」上官高忙扶起道:「先生不必如此,咱家到皇爺處,自有主張。」花上林深深謝了回家,並不與燕如鸞通知。到數日過,宮中傳出旨意道:「花上林果是池苑花,可赦無罪。改姓歸宗。其北平京營都督海晏,尋取替身,妄行正法,本該重處。今逢赦期,著從寬罰俸三年,欽此。」聖旨一出,傳到燕家,燕如鸞駭然,不知頭緒。花上林向前跪下道:岳丈在上,小婿罪該萬死。但此事實是令姪女飛飛芳魂指引。」遂將前事,備細說了一遍。燕如鸞如夢方醒道:「罷了罷了,失一婿得一婿,事屬前定,非偶然也。」喃喃與山岩二女聞之,俱各詫異。看官認真,今花上林,又改池苑花了。池苑花於是整備衣服,到上官高處叩謝。
次早午門謝恩。正值上官高在朝,傳出聖旨,皇上宣見池苑花。
山呼舞蹈已畢,皇上道:「卿父親池篁,直諫捐軀,朕之過也。
著加恩仍賜爾吏部主事職銜,以族直臣之後。」池苑花叩頭謝恩。一出午門,百官趨賀,不計其數。池苑花以燕如鸞家窄狹,仍摯家回山尚書府中,備酒款待百官。大吹大擂,忙了數日。
正值山鳴遠公子遇赦,帶家眷回家,見冤家已作了妹丈,且是聖上主婚。又現在是朝廷職官,翻出屁股,好不奉承。妻子海月珠,窺見池苑花,正是那年樓上渴想情人。心上驚疑,想道:
「我昔年寄書,分明與他,為何倒與別人替身,得了便宜去。」
此事又不好問得,但情人現在眼前,欲心愈熾,無計可以相通,只索罷了。池苑花於山鳴遠面上,亦不念舊惡,歡好甚篤。如今已有了官,不便歸家,遂於京中買一大屋,起蓋衙門,於餘地建三橺大樓,與故園一樣收拾,廣栽花木,古董玩器,無一不備。將喃喃與山岩二女接回,居在大屋二進。自己閒時,即在樓中坐臥,仍以燕飛飛《一女倚闌圖》,掛在中間,終日焚香晤對。
忽一夜,月明如晝,池苑花在樓,燕飛飛畫中下來,笑容可掬。池苑花向前相迎,飛飛道:「君之功名富貴妻兒,俱已完美,今晚月色滿樓,可以行樂。前日約君作一佳會,諸姊妹俱到。」池苑花忙問:「卻在何處?」飛飛向空中取出昔時十三幅美人圖,放於樓上。池苑花驚道:「此圖家中早被山鳴遠奪去,後來送與上官高公公,攤開俱成白紙,何以又在畫中?
復得取回?」飛飛告以用隱攝之術而得。池苑花大喜過望,遂將幅幅俱掛樓中。飛飛將手一拈,各冉冉而下。環佩玎▉,香風四起。池苑花近前觀之,個個花容豔麗,體態輕盈。眾美人俱向池苑花施禮,笑問飛飛道:「姐姐今日招呼小妹,豈有意乎?」飛飛笑道:「昔年池郎樓上,眾姐妹所以不與相親者,以池郎佳偶未諧,功名未就,故不敢搖蕩其心,以阻其前程遠大。今已諸事完美,姐妹們當共談笑,以盡一夜之歡。」眾美人俱唯唯。飛飛喚侍女,於畫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瓊漿,排滿一樓。眾美人請池郎上坐,然後團團列坐。笙簫管弦,彈的彈,唱的唱,舉杯相勸。池苑花此時,欣喜欲狂。飲酒將半,各有微醺。池苑花心中按納不住,左顧右盼,擁抱戲謔。眾美人亦微笑不拒。飛飛道:「今夜良會,信是天緣。我輩仙蹤,池郎亦非凡體。羅帳春光,誰當薦枕者?」池苑花道:「小生菲才,得蒙眾美下降,幃中之樂,當與共之。」飛飛點點頭,隨令侍女向畫中取出鮫綃錦衾,龜茲長枕,鋪向樓中。此時,月色愈明。飛飛令撤去酒肴,喝開侍女,各解帶鬆衣,嬌羞可愛。池生居中,眾美人以次而進。飛飛笑道:「今宵此會,宛然壁間一幅眾女爭夫圖矣。」池苑花此時,勝游蓬島,正如詩中所云:
門迎朱履三千客,屏列金釵十二行。
樂境正濃,鍾聲已動。眾人各整衣而起,池苑花道謝:
「多嬌錯愛,良會可再續否?」飛飛愀然不樂道:「風景頓殊,歡娛易散,眾姐妹與郎,只有一夕之歡,以後雲散風流,不能再見矣。」池苑花聞之淚下,眾美人各有離別可憐之色。飛飛道:「行矣,池郎勿以為念。妾數月後,當復遇郎於山陰道上。」
遂俱別去。時天色已明,池苑花環顧樓中,只剩琴書瀟灑,餘香猶在。再看壁上美人圖,又成空紙,並那一女倚闌圖,亦虛無人矣。池苑花對景傷情,不覺大哭起來。早驚動裡頭喃喃與山岩二女,俱來問故。苑花亦不告以其事。
過了數日,苑花記念山陰之約,絕意功名,欲以黃冠歸隱。
幸喃喃懷孕在身,生一男子,續了池篁之後。苑花遂絕無牽掛。
一日沐浴更衣,道裝草履,語其家人,暫去訪道尋真,若未歸來,可去山陰相訪。作別已畢,飄然出門。到山陰道中,果見飛飛在彼相等。笑吟吟道:「妾已告知蕊珠宮主,許與郎同諧夫婦,入山採藥,嘯傲蓬萊矣。」苑花喜極,俱與騰霄而去。
後其家人到山陰尋討,則見苑花與一美人,攜手道中,對家人道:「汝去通知主母,善自持家,保養公子,後日長成,當成顯宦,不必以我為念。」言罷,倏爾不見。家人回報,妻兒慟哭一場。報與朝廷得知,皇爺詔於山陰立廟,封為寫真靈應仙師。其子廕生,長來襲了父職。家道繁昌,子孫蕃衍不絕。後人閱此,歎其際遇之奇,題詩一首云:
匹素胭脂寫粉痕,三生石上舊精瑰。
但能了得鴛鴦債,成幻成真總不論。
評:餘觀《寫真幻》一書,不禁有感也。池生以一介之士,而與畫圖美人為緣。作者偏略其夫婦,而備述其假姻緣。債了三生,春生一度。何幻之非真,亦何真之非幻哉。由是推之,人生世上,功名幻也,富貴幻也。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大限未來,亦寄情於山巔水湄;詩瓢詩碗間,終吾生以倘徉已矣。
何必認真。
閩山愛石主人識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