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宗通史 - 『佛学课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21:32:21
中国禅宗通史导言
以清雍正强力干预禅宗内部事务为标志,在中国流传了千余年的禅宗,终于走完了自己最后的旅程。鸦片战争以后,与西学东渐的同时,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曾把民族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佛教上。但他们看重的佛教,主要是能够振奋主观能动精神的法相唯识学。至于禅宗的命运,则与庄学相似,是被遗弃的,处于落寞的境地。历史提出的任务,是彻底改变我国旧有的政体和国体,呼唤新的思想和文化,禅宗赖以产生和发展的社会条件,随着西方殖民主义敲击中国的大门,再也不能存在了。
然而,禅在当代却有复苏的现象,并引起了国人颇为普遍的关注。这一复苏活动,与西方对东方神秘主义的探求有直接的关系。早在十九世纪下半叶,由美国人和俄国人在纽约创建神智学会(The TheosophiealSociety),是以斯里兰卡和印度的佛教为基础,宣传“神迹”,曾轰动一时,并传播到德国。如众所知,能够创造“神迹”的,大都与“禅”省关。“禅”之被独立而系统地介绍到欧州,乃是日人铃木大拙。中国的太虚,对法国的瞑想修行也有一定影响。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禅在英、德、法、美等国得到特别的发展。尽仍推广者多是日本僧侣,但内容则归根于中国的禅宗,以致在西方某些学者眼中,中国的文化和宗教,似乎唯有禅宗可以代表。近十余年来,这种趋向也走俏大陆,与其他神异功能的崛起相激扬,致使有些人把中国以至整个人类的未来,寄托在铃木大拙所弘扬的那种禅精神上。
据我所知,西方接受禅的人.大约可分三类,其一是心理学家和精神病理学家,注重禅在调节心理平衡和治疗精神性疾病中的作用,其二是某些社会学学者和哲学家,把禅当作反科学、非理性的直觉主义的古典模式,希望由此引导人们回归人性和自然;第三,是新兴小型宗教团体的巫术者,力图在禅中发掘信仰治疗的功能,并当作开发超自然、超心理诸种“神通”的有效方法。勿庸赘述,禅之所以被如此理解和应用,反映了西方发达的物质文明带来的社会失衡、伦理失衡、文化失衡,以及由此造成的“精神危机”,急需要弥补和拯救。铃木大拙弘扬的禅法,即以反科学和非理性为基本内容,正适应了这种需要。
当代中国的社会情况,显然不同。我们的现代化进程刚刚起步,精神的枷锁尚未完全打开,发展物质生产力是头等大事,科学、理性依然是民族自立的基本条件。因此,学着某些西方人诅咒物质文明和宣传反科学、非理性,至少是不合时宜,看错了对象。至于当真——而不是出于虔诚的信仰或有意的骗人,想从“禅”中开发出什么超自然力,用静坐默想取代艰辛的科学研究和物质生产,那应该是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帮助解决的问题。我认为,国内外有些人士在试探将禅引入心理治疗(部分属于信仰治疗),或作为消除烦恼、修心养性的一种方法,前景似乎更为看好。
本书的写作,不是为了探讨当前禅的复苏问题,也不能预测它的未来。
禅宗与禅虽然不是一回事,却有密切的关系。研究禅宗的产生和变迁的历史,有助于揭示“禅”的实际内涵,拨开围绕“禅”的许多迷雾这就是习作本书的兴趣所在。
禅宗曾以其特殊的方式在中国历史上发生过特殊的影响。作为一个宗教派别,禅宗不崇拜任何偶像,不信仰任何外在的神和天国,所以,在世界范围.几乎找不到一个与之相同的宗教;作为一个佛教派别.它自称“教外别传”,否认佛教经典、佛祖权威,也否认佛菩萨以至净土的实存。禅宗唯一信仰的是“自心”——迷在自心,悟在自心,苦乐在自心,解脱在自心;自心创造人生,自心创造宇宙,自心创造佛菩萨诸神。自心是自我的本质,是禅宗神化的唯一对象,是它全部信仰的基石。像这样一种世界史上罕见的宗教派别,竞在中国特定的历史阶段滋长发展千余年,其史实本身就需要清理,并得到合理的说明。我们希望通过史的考察,有助于理清禅宗的发展线索,探究它的世俗动因和内在逻辑。我认为,这对于全面认识我国的历史和文化,也会有一定的意义。当然,我们不可能做得完善,但愿是个起步。 中国的封建主义社会,建立在自然经济的农业基础上,用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官僚行政结构联结起来。所以农民问题始终是封建国家的根本问题,农民问题解决得好坏,直接关系着王朝的命运。禅宗,首先就是这种社会形态的产物;它的性格,它的嬗变演化,无不受这种社会形态的制约。 农民赖以维系生计的是土地。失去土地,就意味着失去家庭,失去正常的生存条件。因此而迈开的第一步,是变成流民,到处流动逐食。历史上,北魏开始的北朝,是佛教最发达的朝代,也是制造流民最突出的社会。流民大量涌入寺院,僧尼人数动辄二、三百万,仍不足以容纳,于是无寺可居的流民,一变而成为游僧。游僧受到国家政权和僧侣贵族的双重压迫,迫使最老实的沙门也连续暴动。暴动也没有出路,则大批南下。从北魏到五代,北方流民,包括以游僧的形式向南移动,其规模之大,持续之久,以及由此推动江淮、东南、岭南等地区的开发;在历史上曾蔚为壮观。 北方的游僧.就是禅宗先驱者的社会基础。他们最早以头陀行者和楞伽师的面貌出现。他们有足够的后备力量,但得不到官方的承认。他们组成数量可观而无寺可居的禅僧群体,时聚时散混迹于底层民众间。他们所受到的歧视和迫害,至今尚能在有关的文字中见到斑斑点点。 大约从传说的僧朗开始,禅僧到了江淮地区寻找出路。及至道信在黄梅双蜂山聚众五百定居,提倡作(务)坐(禅)并重,自给自足,为流民逃僧创造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佛教教义因之大变,禅宗之作为一个宗派,即成雏形。这个隐居于山林三十余年的禅僧团,在弘忍时代公开于世。效仿者纷起,山头竞立,禅宗势力遍及全国,逼近京都。武则天采取羁縻、分化的政策,一部分禅师及其宗系,受到官方扶植,变成御用官禅,遂以正东自居;大多数祥众仍处在合法与非法之间,不被国家承认,从而出现宗派的分立和纠纷。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大都视农禅为地方上的稳定因素,尤其是在岭南、四川和西北等边陲地区,取宽纵政策,进一步促成了禅宗内部的宗派发展。所谓南能北秀的对立,直接表现为非官禅与官禅间的斗争,而隐藏在其背后的则有农禅与非农禅的分歧。南宗的胜利,标志着农禅的胜利。禅宗最终取得成功,主要在于它坚持了这种僧侣自我经理的经济形态。自觉总结农禅经验,并为之制定了理想模式的,乃是百丈怀海。所以出自百丈的禅师,成了以后禅宗五家繁盛的真正基干。 农禅的前提,是有稳定的自我开垦的土地。流民以僧侣的身份获得了劳动的权利,生活得以安定。土地属于群体共有,平等劳动,平均消费。不纳租,不服投,不受国家管辖,不受政治波动。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群,在这甩找到了自己的岛托邦。 就佛教而疗,劳动进入禅门,使僧侣由寄生转入自给,无疑是一个体大的变革,由此引起一系列宗教观念上的刷新,局外人是难以想像的。在禅僧尚过着被迫害的流浪生活时,即带有比较强烈的批判精神;此后,出于维护经济上的自立和抗拒正统佛教的各种挤压,这种批判精神持续发展,成为禅宗独具的性格和风貌。与此相应.它无视戒律,不循旧则;既无求于人,又可洒脱放旷,甚至把平等、独立、自由、个性等只有自由人才能提出来的口号,当作理想的人格。 农禅群体的主观目的仅在于避世求生,但实际上远远超出了这个目标。他们的理论和行动,冲破了占统治地位的观念和秩序,在紧箍的社会道德和政治关系中,找到了一块宽松自在的空间。在这里,环绕他们的是大自然,主要活动是种田吃饭。人际关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自然、田园、劳动、恬淡,丛林中弥漫着宁静而协调的诗情画意。 禅宗的这类精神和境界,对于某些官僚和士大夫,也有强烈的吸引力。封建国家给士大夫安排的出路,唯有仕途。推动士大夫走向仕途的是名教,名教是钳制士大夫的最沉重的枷锁。政坛多变、仕途沉浮,暴发与失落,是经常性现象。因此,一旦失意,往往向禅宗中寻找退路。禅宗的批判精神及其否定权威的理论,完全适用于世俗范围。它可以破除对权势的迷信,也可以解除名教的束缚。士大夫用以发牢骚,舒愤懑,宣泄压抑的心绪,既自由,又安全。以至于因此而重新审视名教体系,发现自我价值,探求另外的人生之路,从而淡化名利,安心于山林田园者,不乏其人。 在佛教的所有派别中,禅宗是最为豁达、最具情趣的一个。这同它的怀疑论倾向一致,都建立在佛教共有的“无常”观,即破灭感的基础上。所以即使表现最乐观的禅语,也充塞着一些莫名其状的反愁,某些满含睿智的机锋,往往蕴藏着极深沉的悲痛;其极端者,诅咒世界、诅咒人生,在淡若烟云或棒喝交加中,令人感到阵阵寒意。反过来说,难言的不幸和极度的痛苦,一旦通过禅宗的洗礼,就会变得轻淡冷漠起来——当然,这并不妨碍内心依然热血沸腾。禅宗的这种近乎矛盾的情调,在破败的士人中尤能触发共鸣,在激烈的官场角逐中也能成为平衡心理的休歇处。 如此种种,禅宗给官僚士大夫提供了一个精神世界的乌托邦。所以在它的创始,就与这个阶层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初唐,官僚士大夫还只扮演着偶尔参禅的角色,到中唐,直接参与了禅理和禅行的创新。他们对于禅宗的反作用越来越大。慧能的南宗崛起,与不断流放到岭南的文人的鼓吹有关。菏泽、江西等禅系的兴旺尤为明显。晚唐、五代十国的禅宗,更受到文士和官僚多层次的支持。及至两宋,中央专制与民族危机同步加强,国民的优患意识和意志消沉并行发展,禅宗的宗风大变。其主流全是迎合士大夫的需要,普遍重视文采、机锋,乃至将禅化为班烂文字,抒发或激昂,或抑郁,或悱恻的情感。最后是看话禅把文字禅和默照禅统一起来,往来于山野与城邑之间,形成一种以逻辑分析和语言思考为特征的神秘主义禅法。 因此,可以说,没有流民,就没有唐、五代的禅宗;没有士大夫,就没有两宋的禅宗。禅宗发达于唐至南宋,要理解其中原因,就必须对这两个阶层有所认识;反之,要想深入认识农民和士大夫的性格,也需要把握禅宗这一侧面。在禅宗里,有农民和士大夫的投影。 元代以后,禅宗哀微,直接的原因是统治集团的宗教政策,不容许禅宗的独立发展。更深刻的社会根源,是农民和土大夫在更大程度上失去人身自由,连禅宗这样一个可以提供缓和社会冲突的场所也难以继续存在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农民秘密结社和文人会党的相继兴起,封建制度的末日也即将临近了。 二 指导禅宗全部活动和历史演变的内在根据,主要是它的宗教哲学,而这种哲学来源,又往往不是禅师们口头宣布的那些。 在弘忍以前的禅宗法师,自称奉持四卷本《楞伽经》。此经译文艰涩诘屈,不但无文化的游僧不能诵读,即使高文化的士人也难以弄通。其所以被达摩禅系看重,原因之一,它是一部“佛”经,一殷游僧可以作为身份合法的证明,特殊地说,它唯有一品,以“一切佛语心”为品名,很容易被理解成诸佛所说一切唯是一“心”,把全部佛教统归于一种心学上去①。① 四卷本《楞伽经》是早期唯识家的经典,它以“五法”、“三性”、“八识”、“二无我”组织唯心主义体系。品名“一切佛语心”原意谓:本经为一切佛说法的纲要。以“心”为最高本体,遵循向内心求解脱的实践路线,确实是禅宗最稳定的思想属性,所以,用《楞伽经》作标帜,也有便于推广普及的一面。弘忍和神秀,曾一度提倡《文殊般若》,把齐声念佛当作禅众“净心”的手段。及至神会打出“南宗”旗号,一改《楞伽》的传承为《金刚殷若经》传宗,以致胡适说,神会的革命,“是一个般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这从现象上看,大体不错。但若进一步考察,情况就不是这样。《金刚经》是一种小型般若经,它除了肯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以外,不肯定任何实体;不但“色”不可得,“心”亦不可得。神会不同,他承认“众生本自心净”,“佛性”其“体”为“真空”,即“清静涅槃”;其“用”为“妙有”,即是“摩河般若”。“真空妙有”都是实在的。这种思想,在《金刚经》中是找不到的。尽管《神会语录》处处引证《金刚经》文,使用《金刚经》的名词,但并不能改变他的本体论与《金刚经》般若空观的差别。《坛经》说:“但持《金刚经》一卷,即得见性,直了成佛。”暴露的是同样的问题。 事实上,抬举《金刚经》只是用以对抗《楞伽经》的一种手段,是南宗对北宗斗争的旗帜。对于整个种宗说,不论南北、顿渐,与这两部经都是既有关系,也非全有关系。它的哲学基础实质上是包括上述二经在内的、许多类似经典在中国传统思想上的综合。其最集中、最简明的概括,反映在《大乘起信论》中。 《大乘起信论》把世间和出世间的本体,统归为一切众生平等具有的“一心”。此“—心”从“二门”考察,一名“真如门”,其性“不生不灭”,是绝对的“不动”(静),永恒的存在(常),无任何分别(一),大体相当于大乘佛经所谓的“如来藏”而受到中国儒道主“静”说的明显改造,二名“生灭门”,其性为“动”,生灭无常,是“不觉”的基本特征。作为真如门的“心”,在这里成为对治“不觉”的内在因素,转名为“觉”。“一心”之由“静”到“动”,由“本觉”到“不觉”是生死之路,为世俗世界的根本因;由“始觉”到“究竟觉”,由动到静,则是解脱之路,为出世间的根本因。此“心”大体相当于大乘经所说的阿赖耶识,而渗透了中国儒道以天地万物皆起于动的精神。这样,《起信论》就提出了双重的本体论,所谓“真如”心和“生灭”心,“皆各总摄一切法”。“真如”是“一心”之“体”,“生灭”为“一心”之“用”,二者是须臾“不相离”的。据此,《起信论》的结论说,一切众生心无例外地具足世间和出世间的一切;它拥有一切,也能派生一切。因此,众生无须别求于人,别求于神,别求于任何外力,完全有能力独立自在、自我解脱、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此论的灵魂,在给人以充分到足以超凡入圣的信心。 这个绝对唯心主义的本体论结构,看起来极简单,但从这些简单的规定相关系中,往往能敷演出许多新的思想体系,并直接影响着禅宗的宗教实践。 按《起信论》自己的解释,“心真如”具有“空”和“不空”两层含义。“空”,指心的本质清净,不受污染,没有动心妄念;“不空”,指真心体有,常恒不变,具足一切“净法”。若只从人的“空”性言,就会导向对一切名相分别的否定,必然表现为“般若宗”(空宗)的外观;反之,若从“不空”的方面看,则一切皆是“真如”的显现,成了一种排斥空宗的“如来藏缘起”说。所谓“般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是神会有意制造的假象,他弘扬的实是“空”与“不空”的统一,即标准的《起信论》哲学。 既然心性本净,即是本静,那么,要回归心体的本净状态,就需要划污去垢,制止动心起念,北宗的“拂尘看净”就是必要的。神会,包括《坛经》在内,从同样的本体论出发,认为众生之所以糊涂,全在于不识本性,只要点破自心本来具足,言下便悟,用不着那么长期坐修。因此,禅宗南北的分歧,不在于二者的理论基础有什么不同,仅在悟的方法有。“顿”、“渐”的区别。 自晋宋之交,二种《大般涅桨经》先后译出,佛性论滥斛,“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成为谈佛者所共唱。《起信论》将“佛性”改作“众生心”,不仅“佛”在此心,“净土”在此心,且“智”亦在此心,“道”、“理”亦在此心,世界一切皆在此心,这就使佛性论冲破了原来只限于解释宗教的狭隘性,扩展成了足以解释一切现象的理论,同中国传统哲学更紧密地联系起来,拓宽了佛教的理论领域和实践范围。禅宗以后涌现出许多宗派,提出不少惊世骇俗或深蕴睿智的箴言警句,无不可以从《起信论》构造的体系中演绎出来。其中最明显、也最直接的是突出“佛”在“心”中的方面,形成禅宗中的“心学”的一支,它的代表性口号是“即心是佛”;另一文是强调“心”生诸法的方面,形成禅宗中的“理学”系.它的代表性口号叫“即事而真”;此外,尚有强调心性本“空”一面的宗派,继承了三论宗的遗风,属于禅宗中的“般若学”系,它的代表性口号是“本来无事”。 上述三大学系,表观在各派的且体理行上,仍然是千差万别,以“心学”系言,若将“心”解作“真如”,则直心所行,皆合道理,所谓“平常心是道”、“触类是道”、“立处皆真”等,可以发展出许多类似的禅理来,若将“心”解作“觉”或“智”,则人的平常言谈举止、见闻觉知,无不是佛智觉性的显现,于是就有了“触目是道”、“一切见成”、“日用万机”等禅语。但若将“心”解作“生灭心”,即杂染阿赖耶,则人们的“平常心”及所有“见闻觉知”全需否定,由是有了“心”即“无心”、“有情无性’、“无心是道”等提法,从而把“觉”、“智”置于无念、无住、无相、无忆、无妄、“心如木石”等心态之中。就“理学”支言,既然“万法唯心”,“唯识无境”,则宇宙万物皆是“心”、“识”的体现,心识即作为万物的本质,被视作“道”、“理”而存在于万物,于是就有了“触境皆如”、“随处任真”、“无情有性”等说。就“般若学”支看,“生灭心”及其派生世界,既属虚妄不实,则万法皆空,自可说“一切无性”;其体现于万物之“道”、“理”,则不是“真心”或“唯识”,而是性空,因而多把“无心可用”、“无所得”当作解脱。初唐以后,禅宗各派互相影响,同时吸取华严、唯识、三论等诸家义学理论,各立家门,各创宗风,使它们之间在哲学基础上的差别日益缩小,早先还各具特色的禅语,也变得可以交互应用。像中唐流行的率直任真、自由洒脱,两宋出现的呵风骂雨、嘻笑怒骂,都不能简单地归为哪个理论学系,但其不出《起信论》的范围,则无问题。 诚然,在《起信论》之后,禅宗还推祟过两部经,即《圆觉经》和《楞严经》前者在中唐开始受到重视,后者自两宋之后,地位日高。从哲学角度看,《圆觉》发挥的思想,实与《起信论》关于“本觉”的说法相应;《楞严》发挥的思想,则与《起信论》关于“真如”的说法相应。故推崇前者的禅众多以主观的“灵知”为本体;推祟后者的禅家,还强调于客观虚妄中见其真性。在禅宗内部,真正具有哲学意义的理论体系,实际上就是上述三支,用佛教的语言表达,就是“真如缘起”说、“赖耶缘起”说和“假有性空”说,它们都包含在《起信论》中。 但这不是说禅宗内部没有理论上的分歧。南北分化后不久,在慧能系就发生了一次有哲学意义的争论。这就是以南阳慧忠为首,代表牛头——径山一派禅法,同菏泽和《坛经》为代表的“南方禅师”的争论。神会弟子禅琳、光宝等,以为“无念灵知,不从缘有”,“长夜蒙照而无间歇”,这“无念灵知”等于永远的灵魂。宗密更有系统发挥,要求行者“以空寂(即灵知)为自体,勿认色身”,就是身灭灵知不灭的另一种说法。所以慧忠率直地说,“南方禅师”主张“知性”为常,“色身无常”,实属外道形灭神不灭的“邪说”。中国佛教史上围绕神灭不灭的问题,曾有过鸠摩罗什与庐山慧远之辩,有过范统与梁武帝之辩,至此,可算第三次辩论。不过,慧忠的理论与前两次的反有神论者不同,他认为“色”亦是“心”,“心”即是“色”,不仅“即心是佛”,而且应该是“即色是佛”。 牛头宗有浓重的万物有灵的色彩,就是建立在慧忠这一泛神论基础上的。慧忠之说,在佛教中源远流长,亦或启蒙于《庄》学,但最直接的来源是《起信论》关于“色心不二”之说。“南方禅师”对于泛神论也曾作过反击,在今天见到的《神会语录》中,尚保留有抨击“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言论。但关于这次为时不短的争论细节,我们已难得其详。 这一争论,表明禅宗内部三个学支中分歧最大的是心学和理学。理学强调“即境是佛”、“随缘自在”;心学则突出凡情即是“灵知”,故多提倡任性逍遥。至于般若空观,则成了一切禅宗共同的方法论。 然而迄于两宋,般若空观也受到了挑战。这可以说是对《起信论》体系最重要的突破。 般若空观的理论基石,是否定名言概念有把握客观真理的作用。佛教一般都承认有一种超脱名言概念局限的直观,它的世俗表现是与“意识”不共生的“前五识”,据认为由此获得的认识最为实在,但又不可名状。修禅的重要目的,是用这样的直观,去直接契会特定的教理(真如),被称作“现观”或“现证”,时间虽在刹那之间,但其形成一种叫做“根本无分别智”的认识,却是改变世界观的修习过程具决定意义的环节。自此以后的认识和言行,都完全符合真理。在标准的般若学那里,虽然不明确排除直观的作用,但它从不肯定有什么真实的实在存在,所以对直观也不提倡。觉者运用的语言概念,最多能成为对治病症的药方,决不会反映什么真理。因此,语言概念与真理正智始终是无缘的。《起信论》没有展开论述这些问题,但含有这方面的思想。 在禅宗中,鼓吹直观把握真理和贬黜语言功能的倾向一直存在。禅宗特别看重的“悟”或“觉”,有时就有“现观”、“现证”的意思。《坛经》契嵩本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之语,表示“悟”之不可言说,也就是承认禅的直观性。然而在契嵩前的《坛经》中,并无此语;相反,倒是表示“言下心开”、“言下便悟”的话很多。神会的“不破言说”,甚至认为“正说之时”即是“戒定慧”;“说无念法”,即可令闻者“立见性”。所以禅宗中的有些禅师所谓“悟”或“觉”,并不是通过直观所得,而是经过言说所解。 这种主张,在《起信论》或其他佛经中都找不到明文根据。因此,除少数禅师敢于公开肯定语言在禅中的作用外,大都回避了这个问题。有人把它变成玄学中的“言”与“意”的关系,按《大智度论》的譬喻,就是“指”与“月”的关系,也有人用什么“说不可说”、“无说说”等遁辞,为自己的“说禅”解释。于是禅由“不可说”向“言说”的方向转变,禅宗中独创的一种文体,所得“语录”、“灯录”也就应运而生了。 《景德传灯录》是两宋禅宗的新经典,它把禅最终推入了士大夫层。从这部灯录中筛选出来的“古德”公案,成了各家禅师参究的基本内容,由此形成的“颂古”、“评唱”等,公然以“文字禅”相标榜,力图从字里行间体验禅境,表达禅韵,一时间玄言妙语、绮文丽句都成了禅的体现,在禅宗中,对语言功能的肯定及其艺术地应用,也达到了极致。与此同时兴起的是“默照禅”。默照禅恢复枯坐守寂的古典禅法,显然是逆“文字禅”的潮流而动,双方因此曾发生过争辩。但对于语言本身却缺乏理论的讨论。 综观禅宗在中唐和两宋较大的理论分歧,都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而是在一片模糊中不了了之。因此,在禅宗内部,佛在自心和佛在对象,有神我和无神我,泛神论与反泛神论,对语言的肯定和否定等等,往往奇妙地混淆在一起,即使同一个禅师,把这些相互矛盾的观点交叉运用,也不以为怪。在同一个理论体系中也常有这种情况。以《起信论》为例,它以众生皆有的“一心”为世间和出世间的本体,这本身就是矛盾:众生“心”必定是各自独立自存的,因为一切众生平等皆有;在我心以外的众生心,必定不能独立自存,因为它们只能依赖我心存在,是我心的产物。这是两个对立的结论,从《起信论》的基本命题中都能推演出来。《起信论》又说,世界万有生于“一心”之由“不动”而“动”,推动其由“不动”而“动”的动力,乃是“无明”之风。据说此无明既非静心所有,也不应在动心之中,那么它来白何方?《起信论》没有说明。诸如此类的逻辑矛盾和理论破绽,禅宗中无人过问,却一味地作为自己实践的出发点。 这种置逻辑矛盾于不顾,或模糊矛盾的现象,说明禅宗在哲学的理性思考之外,还存在另一种思维方式,按法国人列维——布留尔的说法,也可以叫做“原逻辑的思维”,即属于不合逻辑推理,而往往导向神秘主义的一种思维模式。
在禅宗的精神话功中,倾心于情感的宣泄、意境的追求和心理的调节,占有重要地位。这类活动与艺术地表现自我有许多相通之处,它们大都不需要逻辑思维的直接参与,甚至可以与逻辑思维完全对立,而并不影响它们获得完美的实现。这样,在直观之外,禅宗又增添了另一种非理性色彩。而且比直观还要浓重和流行。
宋代的“看活禅”以及由此发展出来的“以疑起信”,也是导向非理性的一个重要途径,但与原逻辑的思维不同。它的典型表现,是从揭示无穷尽的逻辑(语言)矛盾中,将精神世界推向一种近乎绝望的混沌和蒙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