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什么是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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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题目至少是第三次用了。康德先写了这个题目,说启蒙就是每个人以理性之光洞明自己的命运,由此,诸神退隐,个性高扬。市场经济升腾为“资本主义”,霍克海姆开始怀疑启蒙究竟给西方人带来更多的幸福抑或是更多的痛苦。因为在他看来,劳动分工的演进不可避免地导致个人主义盛行,社会整体之道德基础有被无数利益冲突的个体撕裂的可能。黑格尔也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并将自己一生的使命定于为新社会寻找一新的道德归依。
1979年,法兰克福学派领袖人物霍克海姆与阿多诺继康德二百年前的“什么是启蒙?”一文,再次讨论启蒙。这次,他们的题目是“启蒙的辩证法”,其主旨在论证西方启蒙运动,或者正确地被中国启蒙思想的先驱们概括的科学与民主,是由西方理性传统中自然地,不可避免地发生出来的。其源头可追溯至古希腊哲学关于逻各斯的思想,中经圣·奥古斯都、托马斯·阿奎那,终至康德提出“理性为自然立法”。
西方理性的精神在于试图寻找那种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归约为其“实质”的规律性。这种理性精神之所以能够发扬光大,是由于其外用产生了巨大的功利效果,在初期表现为人对自然的利用,在资本主义时代则表现为人对人的利用关系。于是韦伯担心“工具理性”会最终淹没了,遮蔽了“价值理性”,导致西方的没落。启蒙在西方社会发展到“现代危机”的境地,一方面是霍克海姆与阿多诺所批判的理性“规律”对个体“特殊”的压迫,另一方面是德克海姆与贝拉所忧虑的个人主义精神对社会道德共识的消解。
西方启蒙的真精神是批判主流意识形态。这是自人类有“轴心时代”以来,自人类发出“天问”以来,每一个追问人生意义的思想者不得不采取的立场。因为人要思考,必从自身处境中去思考,而每一个“处境”都是特定的,是具体时空中的,特殊社会内的,由无数对思考者个体有意义的特殊关系构成的处境。主流意识形态企图以一定特定处境的思考及其话语,取代其余所有处境中的思考及其话语,企图以一个利益集团的“理性”去遮蔽社会各个利益主体的“理性”。于是势必扼杀思想,把社会带向“平庸”,带向对人生意义的“遗忘”。此信为思想者所不容,所不得不起而批判之倾向。
纵观西方思想家,自苏格拉底对雅典主流意识形态的质疑并因此而被公决死刑,至路德对教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批判并引发“个人直面上帝”的启蒙运动,再至康德讥讽普鲁士专制下的主流意识形态,高扬法国革命中表现出来的个体理性精神,又至法兰克福学派承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异化本性”的批判,终至福柯和德里达等人不得不颠覆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权力。在这一纯属西方的现象之流的核心,潜涌着与理性精神对立的酒神崇拜或者所谓迪奥尼索斯情结,中经犹太一基督教请先知所宣告的“末日审判之不可避免地降临”,至尼采疯狂而孤寂的呐喊,这潜流的精神正是个性对整体性的反抗,正是人的个体生命力的迸发。当年深深吸引了王国维的,也正是西方思想传统中叔本华一尼采的这一精神。作为近代中国一大思想者,王国维终于被扼杀于“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的迷茫中。
回顾百年中国,被蹈海和呐喊所唤醒了的中国思想者们,承启蒙与救亡于一代,高扬个性解放的旗帜,却终于死寂于“舆论一致”。然有生活者,必有对生活意义之追索,必有思想之勃发。不论何时何地,凡有操纵舆论对思想自由行压迫者,必有自由思想挣脱牢笼对“舆论一致”之反抗。谓之“启蒙”,谓之“解放”,谓之“人的全面发展”,谓之马克思主义的真精神,声称以马克思主义立国者不能不面对之马克思主义的真精神。悲乎“启蒙”!
今言“启蒙”者,面对着21世纪而言说。其时,衣食已足,家国已立,唯心灵无着。试问天下心灵,家园何在?
读者诸君,我这一问,固然是跨越世纪的一问,固然是对着天下而发问,但首先是从我个人飘泊无着的处境中发出的一问,是“此在”或在此的一个心灵于荒野中探询家园的一问,是启蒙之初的一问。
启蒙,于当下的中国,就是对我们熟悉的权威发问。我们熟悉它,因为它已经统治了我们太久太久,以致我们已经习惯了它的统治,对依赖于它的全部社会生活感到“亲切”,并且宁可放弃思想的权利,宁可为了这亲切的生活而流入“平庸”。启蒙是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批判。这“主流”,首先是与权势,利益,名声紧密联系着的那些立场.那些世界观,那些观念和话语。对这些立场,观点,话语的批判之所以不容易,不是由于我们的心灵沉迷于“主流”之中而不意识到其谬误。事实上,我们当中的许多人早已经不相信“主义”或其它的由权威们炮制出来的话语。批判之不易,首先是因为与权势,利益,名声保持一段疏远的距离之不易。君不见北京大学校园里部长,局长,港台商人车水马龙,谓之“混文凭”,谓之“文化夜生活”,实为名来,为利往,为权谋。试问知识者,敢为社会之“良心”?敢为生活意义之“阐释”?敢为精神家园之“守护”?中国学术之独立,批评之繁荣,创造精神之涌流,端系于中国的问学者敢不敢询问人格之独立。难哉启蒙!
“五四”一代问学者,不论是倡言“打倒孔家店”者,亦或是遗世独立守护儒学真精神者,都体现了人格之独立,思想之自由,对“主流意识形态”之批判。八十年代以来,践行“为科学而科学”,浸淫于“为艺术而艺术”者,鼓吹“平庸”以消解“主义”话语者,直指“专制”而倡言“民主”者,都体现了人格之独立,思想之自由,对“主流意识形态”之批判。就此意义而言,“启蒙”是一个未完成的过程。君不见有人以“科学”之名行霸权之实,有人以“市场’艾利毁弃德性良知,有入使‘威权”之势玩弄社会于股掌。
何为“启蒙”?中国社会的启蒙者,承接着中国思想传统中批判现实的精神,养我浩然正气,启我道德本心。这个“我”字,便是“此在”的我,特定的我,思考着的我。这个“道德”,便是以每一个“个体”为终极目的的道德,是反对以任何方式沦个体生命于“手段”的道德,是以保护每一个人的自由为归俄的道德。
重提“启蒙”话题,申明启蒙大义,循先哲之迹而阐扬自由与思想。是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