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 第二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2:07:36

  当叶萧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仍在二楼的房间里。
  旅行团的人们围绕在身边,房间里多所有灯都亮了,各种电器运行了起来。是谁突然施了魔术?插座和电线里注满了电流,光明重新降临世界,拯救这些不幸的流浪者。
  当他要冲出房间,查看外面的动静时,厉书突然拉住了他,惊慌地说:“亨利不见了!”
  “什么?”
  叶萧回头看着屋里的人们,除了书房里神秘女孩以外,还有黄宛然母女、唐小甜、林君如、伊莲娜、钱莫争、童建国和孙子楚。
  就是没有了法国人亨利。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房间里的灯已全部打开,包括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甚至是床下和衣橱,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唯一的解释是,刚才蜡烛被风吹灭时,亨利趁乱逃了出去!
  没错,当时屋子里一团漆黑,大家都乱作了一团,完全顾不到角落里的亨利。
  来不及去想原因了,叶萧飞快地冲出房间,钱莫争和厉书紧跟在后面。走廊的过道灯也亮了,他们端着手电回到小巷,对面的街道隐隐有些灯光。
  “亨利!亨利!”
  他们大声叫喊着,希望能够让他听到。刚刚过去两三分钟,这家伙肯定不会跑远。
  三人跑到后面的街上,沉睡已久的路灯大多亮了,有些店铺也放出灯光,看来全城都已恢复了供电。
  但夜色中看不到什么人影,就连亨利身上浓重的体味,也一下子消失在风中了。
  “妈的,他去哪儿了?”
  厉书用英语大喊着亨利,浓浓的夜色将他的声音吞没,法国人像幽灵一般溶化于空气中。
  钱莫争喘了几口粗气:“他干嘛要出去呢?”
  “显然亨利要逃跑,他还有一些秘密没告诉我们。”叶萧继续往前走去,检查对面黑暗中的商铺,轻而易举地打开电灯,“还是没人!他一定躲在附近某个地方。”
  其他两人跟在他身后,厉书的嗓子都快喊哑了,咳嗽几下说:“下午他的表现就非常奇怪,是不是这两天受刺激太重,突然精神崩溃了呢?”
  “我们中所有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叶萧固执地回到街道上,仰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对面楼上亮起一些灯光,大概主人在出门前忘了关灯。或者根本就是突发事件,来不及关灯就离开了房间?
  但是,究竟从哪里来的电?  

夜晚,七点半。
数公里外的东山之上,月亮正穿破云雾忽隐忽现。水面倒映着一排灯光,宛如无数坠落的星星,湖边房子里的灯全都亮了。
“瀑布”依然从大坝里倾泻而出,夜晚的湖面上薄雾笼罩。三个疲倦的人影钻出地面,累得几乎要倒在地上。
“天哪,总算大功告成了!”
杨谋兴奋地挥舞拳头,转头看着微笑的玉灵。他们脸上都沾了许多油污,是修理那些机器留下的。辛苦了几个小时终有回报,整个南明城都恢复供电了吧?
成立走到湖边洗了把脸,有浑身虚脱的感觉,脚底一软几乎滑进水里。疲倦让他暂时忘却烦恼,取而代之的是创造光明的成就感。
下午他进入大坝内部,才发现居然是个水力发电站,里面的机组都完好无损,只因无人维护而停止了运转。成立在大学读的是水电专业,曾经是电力局的工程师,现在也经常参与水电项目,他对这些都太熟悉不过了。
他迅速研究着线路图,检查着控制室里的东西。虽然没有启动电源,但水流仍然可以提供能量。成立忙碌地维护起来,仿佛回到二十年前,他在葛洲坝电站实习的日子。后来,杨谋和玉灵也来到大坝内,他们虽然对水电一窍不通,但也帮成立干了不少活。
城里彻底投入了进去,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机组上,妻子的脸庞也不再浮现于脑海了。终于,发电机组被他起死回生,控制室里瞬间灯火通明,一切都正常运转起来。三个人击掌相庆,他们为旅行团立下了大功一件!
此刻,他们已回到水库边上,杨谋才感到胃里一阵叫喊:“好饿啊!”
“快点下山吧!小时候村里人总是告诫我,夜里千万不能上山,森林里藏着邪恶的妖魔,会把人的灵魂勾走。”
玉灵端起手电跑向山间公路,她似乎有用不完的体力,让另外两个男人自惭形秽。
三人离开深山中的水库,沿着公路往山下走去。灯光迅速被树木岩石遮掩,草丛中不时响起昆虫的鸣叫。
每人手里都打着手电,还是玉灵在最前面。在山路里转了十几分钟后,杨谋跳上一块岩石,正好俯瞰下面的城市。
每人手里都打着手电,下面绝大多数建筑仍然沉睡着,南明城却隐隐露出几片灯光,终于不再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了。每一点灯光都像一枚星星,与上海的夜灯火相比,眼前的景致反而更加温柔。
玉灵也爬到岩石上,靠在杨谋身边说:“从这里看下去真美!”
微凉的山风吹来,她不自觉地靠在杨谋肩头,这时候,任何男子都不免要心猿意马。
“快点下山吧!”
成立打断了这温柔的片刻。杨谋皱起眉头有些不快,突然感到天上有什么一闪。
三个人立即仰起头,只见浩瀚的夜空上,一颗流星飞速地滑过。
仅仅不到两秒钟,流星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成立感到眼睛被刺了一下,那闪耀夺目的白色星尾,似乎仍在黑暗的视野里,宛如烙印的错觉。
玉灵恐惧地深呼吸了一下,在星空下与杨谋面面相觑。
因为她知道——看见流星预兆着什么。  三
叶萧并没有看到流星。
他正带着满腹的疑惑,与厉书、钱莫争回到了二楼。
虽然法国人亨利突然失踪,但灯火通明的大本营里,还像开派对一样热闹非凡。电来了让大家都很兴奋,就像原始人发明了火一样。黑夜里对光明的追求,既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人类不同于动物的特性。
屋里所有电器都被打开了,空调居然还能正常运转,吹出阵阵冷风。女生们清理了电冰箱,把里面擦干净以后,将所有食品都放了进去,这样便可以长久保存了。
这里的电压与中国的相同,大家赶紧拿出各自的手机、数码相机、DV,甚至剃须刀,争夺所有的电源插座。伊莲娜、林君如和厉书没抢到插座,只能跑到三楼和四楼的房间。整栋大楼都通电了,人们打开所有的电灯,就连楼梯走到也不放过。
但所有的电视都没有信号,电话拿起来也听不到声音。林君如打开三楼房间的电脑,顺利进入WINDOWSXP界面,但始终连接不上宽带。
当大家乱作一团的时候,顶顶倒一直看着小枝,以免她成为第二个亨利。小枝也视像地躲在书房里,外面的灯光狂欢与她无关。她关掉书房里的灯,继续把脸埋在阴影中。还有唐小甜也依然愁眉苦脸,不知她的新郎此刻在做什么?
叶萧茫然地站在房间中央,傻傻地看着眼前一切。头顶亮着黄色吊灯,自上而下的光影里,他的脸色显得愈加苍白。
脑子仍然在飞速旋转,仿佛电流通过灯光,直接传递到他体内。他指尖微微颤抖,刹那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等一等!你们听我说!”
他连叫了好几下,才让客厅里的人们安静下来,大家兴奋的表情也渐渐平息,听他高声说道:“请不要忘记,这栋楼里还有两个死人!”
屋里鸦雀无声,两个死人就躺在隔壁,变成了木乃伊;还有一个躺在楼顶天台上,不知已变成了什么惨样?
“你的意思是——冰?”
孙子楚皱着眉头问道。
“对,既然已经有电了,我们就可以找到冰柜或冷库,把屠男和小方暂时放在那里,保护好他们的遗体,也能让我们安心一些。”
“冷库?”孙子楚接着说出这两个字的谐音,“你还真是‘冷酷’啊!不过我必须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那我们现在就动手吧,谁跟我去搬尸体?”
说话的是童建国,当年他在东南亚的战场上,搬运过不少战友的尸体,对此可是十分在行。
不过,搬尸体可不是搬家具,几个男人互相看了几眼,都沉默了下来。
叶萧第一个站出来说:“我跟你去。”
“我也去吧。”孙子楚犹豫半天还是说话了,“下午我们回来的路上,经过了一个鲜肉加工仓库,但愿那里面的冷库还能使用。”
童建国扫了一眼说:“三个男人,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剩下的人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随便跑出去。”叶萧回头看了钱莫争一眼,“你照顾好这里的人吧。”
说罢,叶萧、童建国、孙子楚走出了房间。
三人先来到隔壁房间,打开卧室里的电灯,便看到一具白布包裹的木乃伊,异常骇人地躺在床铺上,好像受了粉碎性骨折的重伤,只能浑身上下打着石膏。
可怜的屠男。
已经隔了一个昼夜,幸好童建国处理得当,尸体并没有发出异味。他们来到木乃伊身边,孙子楚不禁捂起了嘴巴。
“年轻人,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童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做男人,一定要勇敢些。”
这句话反倒刺激了孙子楚,他率先抬起屠男的头部,叶萧抬起了死者的腰部,双腿则有童建国捧起了。
木乃伊就这样被抬离床铺,被三人抬着向门外移动。死人的身体异常沉重,正应了“死沉死沉”的俗语。叶萧抓着屠男的腰部——最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上却还要故作镇定,不能让童建国窥见他心底的恐惧——当警察的怎能害怕尸体?
叶萧想起几年前,他处理过楼兰女尸的《诅咒》案件,同样也是一具木乃伊干尸,只不过那个有上千年的历史,这回却是最新鲜的死人。
想到这里反而不再害怕了,三人将屠男抬进走廊,又小心翼翼地送下楼梯。孙子楚在最下面,手上的吃力也最重,很快就气喘了。还好只要搬一层楼,他们艰难地来到楼下,走到外面的小巷中。月亮出来了。
如水的白光洒在木乃伊上,令周围三个男人更像幽灵,他们穿行于寂静的街道中,四周点缀着零星的微光。
“你说,屠男会不会突然动起来呢?”
孙子楚问了个愚蠢而可怖的问题,叶萧厌恶地回答:“你若是在多说几句,他就真的要被你吵醒了!”
三人抬着尸体走过街角,转入一条狭窄的马路,叶萧仰头看着月光,竟如此清晰明媚,是否专门为了带走死者灵魂?
走了足足十分钟,他们都已浑身冒汗了,总算来到冷冻肉库。童建国撬开大门,打开所有的电路开关,白色的灯光照亮冷库,冰冷的寒气如烟雾弥漫。
刚放下屠男的尸体,他们赶紧捂起了鼻子,原来这里有许多腐烂的猪肉,布满各种昆虫和霉菌,简直臭气熏天。
倒是童建国面不改色,逐一寻找那些冷藏柜,好不容易发现一个空着的,里面还算是干净,气温已迅速降到零度以下。三个男人合力动手,将屠男的木乃伊塞进去,在紧紧关上柜门,变成一个简易太平间。
他们迅速跑出冷库,回到月光下大口喘气,孙子楚脸色都变了:“差点……差点把我给熏死了!”
“我们还要再去一次呢。”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气,他说的自然就是导游小方。
于是,三人原路返回,小跑着回到大本营。他们没在二楼停留,而是直接跑上五楼,通过小楼梯爬到天台上。
楼顶上的夜风逼人,送来阵阵难闻的气味。童建国循着腐烂的尸臭,很快找到了小方。
月光照射着死者的脸——已完全看不清了,他在这儿躺了四十个钟头,还经历过大雨的洗礼,已成为各种微生物和蝇蛆的乐园。
站在这具可怕的尸体旁边,孙子楚胃里一阵难过,几乎要把晚饭吐出来了。
“对不起!”
叶萧紧紧捏起拳头,作为一个警官,看着有人死在身边,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这是莫大的耻辱。
“快点搬吧。”
童建国说着抓起尸体的脚,手上立时沾了一堆黏液般的物质。叶萧也感到强烈的恶心,但毕竟见过不少死人,特别在公安大学读书时,还亲手解剖过尸体标本,心一横便抬起小方的头。剩下孙子楚早就晕了,叶萧只能安慰他说:“你不用抬了,跟着我们就行。”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抬起,扑鼻而来的都是腐臭。孙子楚还算聪明,掏出兜里的纸巾,帮忙蒙在叶萧和童建国脸上。
抬下楼梯更加困难,何况五层楼乎?孙子楚总算也加了把力,托起到处流脓的尸体。三人手上都已沾满了脏东西,一些蛆还爬到了他们身上,经过皮肤的感觉又湿又痒,一般人早吓晕过去了。
小方的尸体被抬到楼下时,他们都已满头大汗了,暂时也忘却了恐惧。在月光的指引下,“搬尸三人组”来到了冷冻肉库。
无数腐烂的肉中,又运进来一堆腐烂的尸体,孙子楚几乎把胃液吐出来了。他们找到一个空着的冰柜,将可怜的小方塞了进去。
将冰柜门关紧后,他们飞速冲了出来。叶萧和孙子楚都趴在地上,宛如刚从地狱旅行归来。
叶萧抬起自己的右手,月光照着几只蛆虫,围绕他的大拇指爬行。  四 晚上,八点三十分。
大本营的二楼。
月光穿过茂密的树叶,悄悄闯入黑暗的书房,零星地洒在小枝额头。
她斜倚在窗台边,书房的门半开着,只看到客厅里灯光通明。唐小甜在暗暗掉眼泪,钱莫争在玄关徘徊半天,不断放下长发又重新扎起。
忽然,顶顶的脸闪到书房门口,对着月光下的小枝说:“为什么不开灯?”
“因为我不需要灯光。”
小枝的声音虽然轻柔,却带着骨子里的倔强。她的视线越过顶顶肩头,看到客厅里的钱莫争,他正回头凝视另一边。
他在看黄宛然。
三十八岁的美妇人躲避他的目光,拖着女儿到卧室休息。屋里气氛越来越尴尬,似乎这些人都彼此互不相识,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人的存在。而厉书、伊莲娜、林君如三个人,一直在楼上没下来。
还是钱莫争打破了沉默,他高声说:“我去外面吸根烟。”
顶顶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因为叶萧叮嘱过不能私自出去的,何况他是房间里唯一的男人。
但钱莫争仍低头走出了房门,留下这里的五个女人。
下楼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后点上烟,缓缓踱下了楼梯。
来到住宅楼外的树荫下,他抬头望着这五层楼,约有一半的窗户都亮着灯,竟有万家灯火的感觉(或许错觉)。
烟头闪烁了几分钟,某个脚步声终于从楼道里响起,钱莫争立即掐灭烟头,但愿这不再是错觉。
果然,月光透过婆娑树影,洒在她的脸容上。
那是一双等待了十七年的眼睛。
在踏遍千山万水之后,在这遥远南国的神秘空城中,两双眼睛再度相遇。
“宛然!”
他强行压抑自己,轻声喊出了她的名字。随后那个火热的身体,便冲入他的怀抱。她的皮肤依旧那么柔软,仿佛多年前的香格里拉草原,木天王城堡里的迷人女子,勾去了天涯游子的魂魄。
刚才钱莫争说出去吸烟,其实是给她的暗示。随后她对女儿说,她要去找楼上的三个人,其实她是悄悄下了楼——他们仍然心有灵犀。
黄宛然的嘴唇颤抖着,古老的液体无法抑制,在眼眶中转了两圈,悄然坠落下来,滴在男人的手背上,溶化了最坚硬的冰。
“终于……你终于……”钱莫争大口喘息,嘴里已词不达意了,“自从……在浦东机场重新……重新见到你……我就努力地憋着……憋到现在……现在……”
突然,他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痛,居然是黄宛然咬了他一口!
洁白的牙齿穿破皮肤,嘴唇上沾着一丝男人的血,她就像吸血鬼女王,在阴冷的月光下分外妖娆——
“我恨你!”
她轻轻吐出这句话,满怀十七年的委屈与怨恨,这也是无数次在梦中排练过的话,只为这重逢的夜晚。
“对不起!”
男人的眼泪也掉落下来,钱莫争十多年都没哭过,却突然在她面前彻底崩溃,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忍者肩头的伤痛,恨不得嚎啕大哭一番。
他将黄宛然拉到小巷侧边,在住宅楼边绕了半圈,来到后面的小花园里。在茂盛的花丛下,钱莫争轻抚着她的腰说:“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这全是我的错,我的错!”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擦去眼泪。她已不再脆弱,眼神异常坚强,并决心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黄宛然苦笑着摸了摸他齐秦式的长发,用气声耳语说:“我想,我们还没有老吧。”
“不,至少你没有,你还和当年一样迷人。”
“是吗?”她闭起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温存,“今天,我已经跟他说了。”
“说什么?”
钱莫争的心里有些紧张。
“离婚——我要跟他离婚!”
她已打定主意,斩钉截铁地说出了决定。
“啊?”钱莫争却犹豫了,他盯着月光下她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说,“那么你的女儿呢?她怎么办?”
“家庭早已破碎了,何必再披着一张遮羞布,让孩子继续痛苦?”
面对黄宛然的勇气,他却胆怯了:“可是……”
“可是什么?”
容不得钱莫争忧郁,她便贴在了他颤抖的唇上,火热的吻让他无法抗拒,所有理由都已吞入腹中。
月色温柔。
就在他将黄宛然全部拥入怀中时,身后袭来一阵冷风,重重地砸在他后脑勺上。天旋地转之间,他与黄宛然都倒在地上。脑后还火辣辣地疼着,一阵雨点般的拳脚,便落到了他身上。
钱莫争完全被打懵了,本能地展开身体,保护下面的女人。还是黄宛然先爬起来,看到月光下一张疯狂的面孔。
“成立!”
她大声喊出来,喝止住丈夫的举动。成立的身体僵硬了,狠狠地盯着妻子。
是的,成立回来了。
他和杨谋、玉灵,艰难地从山上走下来。城里有的街道还亮着路灯,他们筋疲力尽地回到大本营。
杨谋和玉灵先跑上楼了,成立一个人在后面慢慢走着,突然看见楼道边闪过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酷似他的妻子。
于是,成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随两人来到后面的花园。他隐藏在树丛后,看到黄宛然与钱莫争拥在一起,煞时心底妒火中烧,但还是强忍了下来,直到妻子吻了别的男人,他终于忍无可忍,冲上去打到了钱莫争。
面对自己的丈夫,黄宛然先是万分惊讶,但又马上镇定下来,她已做好了决定,再也没有退路了。
她蹲下来把钱莫争扶起,他的头发都散乱了,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嘴角流着血。
成立狂叫起来“不怕我杀了你们吗?”
“你和你的二奶、三奶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怕我杀了你?”黄宛然丝毫都不惧怕他的威胁,与过去那个温柔忍让的妻子完全不同,“哼!算了,你也不值得我这么做。”
“淫妇!”
成立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刚想冲上去打她时,钱莫争已拦到了他身前。
这时,黄宛然抓紧了钱莫争的手,抬头看看树叶间的月光,一个在心头埋藏多年的秘密,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了。
“你跟我离婚,就是为了跟他走吗?”
“对。”
成立感觉被打了个耳光,耻辱地问:“我们十六年的夫妻感情,就不及这么一星期吗?”
“不,不是一星期,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胸口某个东西慢慢往上涌起,突然喷出——
“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儿!”
沉默三十秒。
成立与钱莫争,两个男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身边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这句话如两枚子弹,分别洞穿了两个男人的心。
第一个倒下的是成立。
他真的倒下了,坐倒在花丛中,呆滞的目光看着妻子。
忽然,他又傻笑起来:“不,你在骗我,只是为了让我出丑,让我生气,让我发疯。”
“是的,我是在骗你,我已经骗了你十五年,我不想再骗下去了。”黄宛然的回答异常冷静,还理了理纷乱的头发,“成立,我郑重地告诉你,秋秋不是你的女儿,她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不——不——”
成立捂起耳朵,不敢再看这可怕的女人,但她的声音如噩梦般,不停缠绕在耳边。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检验DNA,看看你们是不是真正的父女关系。
她咄咄逼人的语态,终于让成立爆发了。他从地上高高跃起,钱莫争还来不及阻拦,一个耳光已扇到了她脸上。
黄宛然无声地摔倒在地,随后成立撒腿跑开,消失在迷离的月色中。五
二楼。 杨谋和玉灵回到大本营,第一个迎接他们的是唐小甜,她立即扑进新郎的怀抱,顺便把玉灵轻轻推开。杨谋尴尬地安慰着新娘,帮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接着猴急地说:“哎呀,我都饿坏了,有什么吃的?”
唐小甜立刻跑进厨房,给她的新郎做起了快餐面。玉灵则疑惑地看着屋里说:“就这么点人吗?”
“放心,都没事。”顶顶给他们倒了热水,“你们去哪儿了?”
于是,玉灵把他们到了水库,发现大坝里的水电站,成立通过他的专业技术,修复了发电机组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除了她游泳时遭食人鱼袭击,又被杨谋冒死救出来的事,她知道这些不能让唐小甜知道。
顶顶赞叹道:“真厉害!原来电就是你们搞出来的。”
当他们草草吃完晚餐后,成立失魂落魄地冲进房间,他的头发像乱稻草似的,脸上沾了几片树叶,衣服也划破许多口子。南明城能恢复电力,完全得益于成立的技术,他可说是旅行团最大的功臣,但现在他的这副样子,又让屋里所有人感到害怕。
杨谋走到他面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但成立没有理会他,就当其他人都没存在,径直走进里面的卧室,注视着困惑的秋秋。
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他才刚刚知道,她并不是自己的女儿。
从目光里喷出的火焰,正灼烧着成立的心。
“父女”俩冷漠地对视着,相同的眼神却是不同的心情。
没错,她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美丽,却一点都不像他。
他大步走到秋秋面前,狠狠地举起右手,看来要扇她的耳光。秋秋却全无惧色,昂首挺胸地面对他,还把脸侧过来让他打。
十五年来,他从来没有打过秋秋。
成立的右手在空中颤抖了几下,忽然感觉身体像被抽干了,手便缓缓放了下来。
他低头停顿几秒,伸出手抓住秋秋,硬生生将她拽出了卧室。
“不,我不要离开这里。”
“我们上四楼去吧,不要影响别人休息,好吗?”
成立出人意料地把声音放低,像是在恳求秋秋,随后将她拉到门口。
但秋秋紧紧抓住门框,执拗地喊道:“妈妈呢?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听到“妈妈”两个字,成立的脸色更加难看,在少女的挣扎声中,粗暴地将她拖上四楼。
顶顶实在看不过去了,想要冲上去救秋秋,杨谋却阻拦在她身前:“算了,别人的家务事,我们管得了吗?”
“成立,你真是个没用的混蛋!”
身为北方人的顶顶说话很直接,她对着楼道高声叫嚷,毫不顾忌被成立听到。
当她喊完喘气时,唐小甜走到她身边,尴尬地耳语道:“对不起,能不能让我和杨谋单独在一起?”
顶顶邹起眉头,心想这姑娘的事情还真多。她只能走入书房,对小枝轻声说:“我们回五楼去吧。”
“叶萧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枝的脸依然浸在阴影中,声音平静却固执。
“他搬尸体去了!”顶顶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我们不用等他。”
“我不想去五楼。”
她的回答怎么和秋秋一样呢?难道自己也变得像成立那样,面目可憎令人讨厌吗?顶顶沉下心来,走到小枝身边,打开书房的电灯,紧盯着她的脸说:“跟我上去,好吗?”
终于,小枝屈服了,跟着她走出书房。
玉灵识相地打开房门,悄悄转过头去看杨谋,不想正好撞到唐小甜的目光,她急忙尴尬地低下头来。
三个年轻女子走上楼梯,小枝和玉灵年龄相仿,顶顶则比她们大五六岁。
玉灵在三楼碰到伊莲娜和林君如,便留在了她们的房间里。顶顶继续带着小枝,来到五楼的牢笼。
此刻,二楼的大本营,只剩下唐小甜和杨谋两个人了。
她紧紧锁上房门,将她的新郎拖进卧室,又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粉色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身后是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她轻轻地依偎在杨谋身上。
唐小甜的身体很热。
但是,杨谋却是冰凉冰凉的。也许因为下午游过水了,湖水的寒冷还留在皮肤上,让他的心也变凉了。
“你身上那么冷?是不是着凉了?”
她关切地摸着他额头,赶紧去给杨谋找药,却被他一把拉住:“不,我没生病。”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事情,赶紧推开唐小甜,跑到书房打开一个柜子,里面藏着十几盒小录像带——前天从南明电视台拿回来的,既然已恢复了电力,不就可以播放了吗?
但这房间只有DVD,过去的录像机早成了文物,只有到专业的数码用品店或电视台才有用。
杨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退回到卧室说:“对不起,我有些累了。”
“累了?告诉我,下午还发生了什么事?”
“玉灵不是都说了吗?”
杨谋回避着妻子的目光,不敢说出偷拍玉灵游泳,又从湖中救起她的事,虽然那段录像还存在他的DV里。
“不,她说的应该不是全部,也许你会告诉我更多。”
其实,在玉灵说下午事情的同时,唐小甜敏锐的第六感已有所察觉了。
“你这个人啊,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他的回答让唐小甜心里一凉,她抱着杨谋的肩膀,柔声道:“我是在关心你。”
“要是你关心我的话,就让我快点睡吧,下午我走了很多地方,真的很累了啊。”
说着杨谋倒头躺下。
唐小甜呆呆地坐在床沿,如水的月光洒在窗帘外面,泪水不知不觉活络脸颊,手背一片湿热。
“对不起,我又哭了。”
每次流泪的时候,她总会对杨谋说对不起。但她这次听到的不是安慰,而是他的鼾声。
她的肩膀有些发抖了,为什么他丝毫都不顾及她的感受?时光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他们刚刚认识——那时她还在S大读书,而杨谋带着一个摄制组,过来拍摄一部关于S大历史的纪录片。唐小甜是学生会干部,便在摄制组里协调关系,几乎整天都跟着杨谋。她还从未谈过恋爱,第一次见到杨谋,心底便微微一抖,没过几天便在梦中见到了他。在形影不离的一个月里,让唐小甜认定这英俊的男子,这个梦想拍艺术电影的男子——正是自己将要跟随一生的人。
杨谋的身边从不缺乏女人,就在他们相识的那个月里,还有许多S大的女生围绕着他。因为他也是S大毕业的学长,好几届校花的梦中情人。在众多暗恋或明恋他的女生中,唐小甜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她却是最执着的一个,每年的2月14日,还有杨谋的生日,她都会精心策划一番,送出的礼物或祝福,不由得让他深深感动。她的痴情渐渐占据了他的心,让他对这个姿色平平的女孩刮目相看。杨谋也追过电视台漂亮的女主持人,但那些在电视上花枝招展的明星们,哪会看得上这个拍穷酸纪录片的小子呢?反复忧郁了一年之后,他终于向唐小甜敞开了心。
不久,两个人走上了红地毯。
他们的蜜月之旅选择了泰国,还未来得及享受新婚缠绵,便到了这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坐在这间颜色暧昧的卧室里。只是一个睡着大觉,另一个却黯然伤心。
唐小甜轻轻地抹去眼泪,但愿明早醒来能见到杨谋灿烂的笑容。
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六 “这是真的吗?”
钱莫争瞪大了眼睛,刚被成立拳打脚踢了一番,现在却完全忘却了疼痛。
大本营楼下的花园,不知从哪飘来淡淡花香,黄宛然苦笑着说:“我何必要骗你?”
“你说秋秋不是成立的女儿?”
这个埋藏了十五年的秘密,不但彻底击垮了成立,·同样也让钱莫争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着说:“难道是——”
“你忘了吗?”
“不,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黄宛然简直是心如刀绞。她艰难地仰起头深呼吸,月光透过树叶洒到脸上,泪水禁不住奔流下来。
或许,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酿成的罪孽,从十六年前的某个夜晚起就注定了——
那是1990年的夏天,黄宛然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医生,在上海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工作。成立是舅舅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当时已经快三十岁了,在电力局当工程师,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他深深迷恋着黄宛然,想法设法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希望尽快地与她结婚。虽然她只有二十二岁,但远在昆明的父母生活困难,需要有成立这个金龟婿的接济。至于那个叫钱莫争的摄影师,他带给她太多的眼泪了,就当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放在记忆深处慢慢遗忘吧。
于是,她答应了成立的求婚。
在他们结婚前一个星期,成立接到上级的紧急派遣,去四川处理一起水电站事故。就在他离开上海的第二天,有个男人来到黄宛然工作的医院。他在急诊室门口沾了许久,以至于被其他医生当成精神病人。一直低头开药方的黄宛然,感到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那双曾经为之流泪的眼睛。
他是钱莫争。
黄宛然手中的钢笔掉到地上,随后又匆匆捡起来开完药方,便请假冲出了医院。钱莫争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眼眶却渐渐湿润了。他抓着她的胳膊说:我回来了。她苦笑着回答:可惜,你回来的太晚了。
钱莫争没有过多地解释,他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没有信守对她的誓约。在美国漂泊了两年,他终究还是回来了,第一时间赶去云南,却被告知黄宛然早已调离。他又一路追踪到上海,通过各种关系总算找到了她。
然而,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那年街头流行一首歌叫《迟来的爱》,其中便有差不多的旁白词。当黄宛然与钱莫争四目对视时,路边的音像店适时地响起了这首歌,刹那间击碎了她所有防线。她任由泪水在脸上,最后全部埋进了钱莫争怀中。
她有日日千言万语的思念,也有夜夜以泪洗面的怨恨,但此刻一切的语言都是多余,只有颤抖的身体和嘴唇才能表达。
那一夜,她归属了他。
当黄宛然醒来的时候,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旁边留下一张纸条——他去机场赶飞机了,这是早已定好了的机票,目的地市埃塞俄比亚,他要去那儿拍摄非洲狮尾狒狒。
她恨他。
但大错已然铸成,三天后成立从四川的水电站回来,丝毫都没察觉她的变化。他们如约在国际饭店举行婚礼,成立觉得娶到那么美丽的新娘,是一件及其体面的事情,尽管黄宛然自始自终都没笑过。
九个月后,秋秋出生了。
只有黄宛然才知道秋秋的亲生父亲是谁。
而成立则从来未曾想到过秋秋不是自己女儿的可能性。在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每当黄宛然看到丈夫抱着秋秋,心里便会掠过淡淡的恐惧。而成立越是喜爱秋秋,她的恐惧就越是强烈,却从不敢流露在脸上。
一眨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当秋秋已少女初长成时,黄宛然却在这遥远的空城,见到了钱莫争这个天杀的冤家,这个给她希望又令她绝望的男人。
终于,钱莫争抓住她的肩膀,月光下,散乱的长发像自古代穿越而来,他轻声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所造成的一切罪孽,我都会承担的。我发誓,绝不再让你们母女受苦了。”
但黄宛然冷冷地刺了他一句:“你似乎已经发过很多次誓了。”
“不,这一次请相信我。我已经四十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臭小子了。我现在才明白,对我来说什么是最宝贵的。”
他的身躯忽然显得高大了些,像山一样遮挡在她面前,黄宛然却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糟了!刚才成立是不是去找秋秋了?”
“哎呀!”钱莫争重重捏了自己一把,“该死的,怎么把这个忘了,绝对不能让秋秋落到他手里!”
两人顾不得整理身上的泥土,立即跑出花园,冲回住宅楼里。他们先是猛敲二楼房门,许久才看到唐小甜开门出来,随后是岁眼惺忪的杨谋。
黄宛然着急地问:“秋秋呢?她在哪里?”
“秋秋?”唐小甜被他们的样子吓住了,哆嗦着回答:“她已经被成立带上楼去了。”
“白痴!为什么不阻止他?”
钱莫争凶狠地大骂了一句,唐小甜几乎被吓哭了,杨谋不禁愤怒地说:“喂,有话好好说嘛,何必那么凶呢?有种冲我来!成立是她的爸爸,爸爸带女儿上楼睡觉,天经地义,谁能管得了?”
没等杨谋的话说完,钱莫争和黄宛然早就跑上楼梯了。
他们气喘吁吁地冲到四楼,用力敲打房门,并大声叫着秋秋。黄宛然开始后悔了,不该如此着急地把秘密说出来,成立已经失去了理智,万一报复到秋秋身上怎么办?
“别敲了!”
门内传来成立的声音,但房门依旧牢牢地锁着。
黄宛然还故作镇定地说:“请你把秋秋放出来。”
“孩子已经睡了,就不要再吵醒她了好吗?”
隔着一道房门,成立似乎冷静了许多。但越是这样越让黄宛然害怕。这个与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男人,仿佛已变成了冷酷的魔鬼。
她只能哭喊着说:“成立,我求求你了,把女儿还给我吧。”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秋秋的。毕竟我已经养了她十五年,她和你不一样。”随即成立的话锋一转,“但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做任何事,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成立隔着房门苦笑了一声,“哼,你的女儿。”
钱莫争虽然同样着急,却不敢发出声音,担心反而会激怒成立。他们在门外等了片刻,成立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而黄宛然也束手无策,只能对着房门掉眼泪。
这时,钱莫争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叫喊了。
他将黄宛然拉到五楼,轻声说:“算了吧,我想他不会伤害秋秋的。”
“但我还是不放心,他已经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也和你一样担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现在把秋秋抢出来,告诉她成立不是她的爸爸,她的心里会怎么想?一个叫了十五年爸爸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仇人。她又该怎么面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们需要靠智慧来弥补。”
黄宛然已经无语了,她还是回头看着楼下,忐忑不安地颤抖着。钱莫争推开五楼的空房间,这是昨晚他睡的屋子,随后将黄宛然拉了进来。
“今晚,你就在这里吧。”
随后他锁上房门,但黄宛然推开他的手,她对这一切厌恶了,独自走进一间卧室,紧紧关上插销,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
钱莫争在外面无奈地叹口气,隔着门说:“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下去找秋秋。”
更为明亮的月光,洒入五楼卧室的窗户。黄宛然浑身虚脱地躺在床上,犹如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泪水缓缓打湿了床单。
七 叶萧回来了。
刚运完两具尸体,他和孙子楚、童建国都已疲惫不堪,借着月光回到大本营。来到二楼,才发觉大家都已分散了。他们上楼去清点人数,还好成立等三人已回来了,今晚总算人员齐整——除了失踪的法国人亨利。
他们在三楼撞见厉书,他正在房间里和伊莲娜聊天,而林君如已经困得睡下了。叶萧邹起眉头说:“早点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随即,三人匆匆走上五楼。
厉书不耐烦地诺了一声,继续对着伊莲娜说:“明天,我不能继续窝在这儿了,我必须跟着他们一起出去探路。”
随后他又说了一句英文,以显示自己的水平,伊莲娜却只觉得好笑:“算了,你还是和我说中文吧,我知道你英文很好。我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选修中文了。现在凡是看到中国人,我都不习惯和他们说英文。”
“哦——”厉书都有些脸红了,他看了看时间尴尬地说,“已经十点多了,我还是不打扰你了吧。”
“好的,晚安。”伊莲娜并不如想像中的美国女孩那样开放,她将厉书送到门口说,“谢谢你陪我聊天。”
就当厉书要关门离去时,外面突然飞进来一个黑影,要比苍蝇蛾子之类的飞虫大很多,但又不像是长着羽毛的鸟类。
那个古怪的东西飞进房间,在伊莲娜头顶盘旋了两圈——她强忍着没有尖叫出来,还大胆地伸手去抓,但它灵巧地躲开了,从厉书头顶掠过,又回到楼道里面。
伊莲娜马上追了出去,和厉书一起抓那东西,但那家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紧接着就飞下了楼梯。
还好这里都亮着走道灯,他们一路追下去,依稀可辨那东西的翅膀,正高速扑闪着,黑色身影如小猫般大小。
几次都差点抓到它,不甘心的伊莲娜追踪到底楼,和厉书冲到外面的小巷。
月光照射着那会飞的动物,在地上留下一个暗黑的影子。它的双翅展开有二十多厘米,黑不溜秋实在看不清楚,但隐隐可见一双绿色眼睛,放射出幽灵般的目光。
那个东西飞到马路对面,钻进一间卖小饰品的店铺,两人也紧跟在后面。厉书第一个闯进去,店铺里一团漆黑,他在墙上摸了半天,都没找到电灯开关,只感到空气中不断有翅膀的扑击声。层层气流涌到脸上,一种说不出来的腥臊味道,让人分外恶心。
伊莲娜也冲进来了,两人正好撞在一起,额头碰额头火星四溅,那可真是疼得头晕眼花。但那个东西还在他们头顶盘旋,翅膀几次拍到头发上,并闪烁着两道绿色目光。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跳起来想抓住它,却又一次被它轻巧地躲过。显然它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或许它的眼睛有夜视功能,也可能它有类似雷达超声波的器官?
那会是什么物种?
它又向更深处飞去,店铺里开着一道小门。厉书与伊莲娜穿破小门冲出去,闯入一片月光下的花园。这园子看来早已荒废了,到处都是枯萎的花枝和野草,一些墙壁也坍塌了,两人的脚下满是凄凉。
然而,它在月光下的影子更加骇人,在两片宽大的翅膀当中,竟是个极度丑陋的身体,竖着一对奇幻电影里才能见到的尖耳朵。
“MY GOD!”伊莲娜瞪大了眼睛,迅速切换到中文,“难道是——”
它飞进了荒园对面的一栋房子。
两人在房子前停止脚步,那是个朦胧而坚硬的黑影,从上到下没有半点光亮,就像块巨大的岩石。
而那道半开着的房门,就是最秘密的山洞。
他们小心翼翼地闯入洞中,厉书才想起身上还带着手电,便赶紧打开照向前方。并没有想象中的灰尘和蛛网,只是一个破败的大厅,并发出浓郁的腥臭味。伊莲娜疑惑地抬起头,感到头顶传来阵阵风声,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来爬去,从阴暗处发出一些绿色幽光。
厉书已毛骨悚然了,他急忙将手电对准天花板,才发觉头顶竟倒吊了许多猴子!
不,不是猴子,而生长着翅膀的动物——蝙蝠。
手电筒猛烈颤抖了一下,所有倒吊着的蝙蝠,都睁大绿眼睛看着他们。在天花板上房梁上转角上都布满了蝙蝠,它们仅凭双抓勾着上面,身体垂直吊下来,翅膀收缩在身体两侧,而那恐怖的头颅则不住转动,呼出无数混浊的空气。
其实,在上海的夏夜也能见到蝙蝠,厉书小时候经常见到这种东西,还给他们以“油老鼠”的别称。但这里的蝙蝠非常独特,个头大得惊人,有的身体居然像小猫,若展开双翼恐怕有鹰隼般大。
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种类的蝙蝠,它们究竟属于哪一种?
伊莲娜的表情异常紧张,她盯着最近的一只蝙蝠。这家伙居然在灯光下一动不动,配合似的让她仔细查看,直到发觉它嘴上的某种特征。
突然,她拉着厉书的手,飞快地向外冲去。
同时他们身后响起蝙蝠的扑扇声,成千上万对翅膀舞动起来,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声音。
他们狼狈不堪地逃出房子,回到荒凉的花园里。蝙蝠们黑压压地追出来,密集的翅膀互相碰撞,刹那间竟遮住了月光。
蝙蝠的阴影压到头上,厉书和伊莲娜踏过野草,疯狂地跑进店铺。由于那扇门实在太小,许多蝙蝠撞在门上坠落下来。他们又飞速穿过店铺,还是伊莲娜眼明手快,在回到马路上的同时,反手将店门紧紧关起来,正好把后面的蝙蝠挡住了。
厉书继续拽着她的手,拼命地穿过马路,逃回大本营的楼上。
一直跑到三楼的走廊上,他们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几乎浑身瘫软在地上。
“妈的,又捡回了一条命!”厉书依然心有余悸,他走进房间问,“那是什么蝙蝠啊?”
伊莲娜停顿了片刻,神情诡异地回答道——
“吸血蝙蝠。”
八 子夜降至。
五楼。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柔和的灯光打在她侧着的脸上,又如流水般活泼地溅起来,弹到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也包括小枝的眼睛。
她的瞳孔在并不强烈的光线里放大……放大……变成一个深深的洞窟,里面有一尊千年之前雕刻的佛像。
洞窟中的佛像如此美丽,那眼角那鼻梁那匀称的嘴唇,那脖颈那肩膀那窈窕的身段,无不是青春女性的特征——她来自古印度的蓝毗尼,还是古楼兰的海市蜃楼,抑或吴哥窟里的神秘微笑?
她是这一切的混合体,她正盯着小枝的眼睛,所有隐藏着的灵魂都将无处遁形。
小枝缓缓后退,后背再一次靠在墙上。她想要闭上眼睛,眼皮却不听自己使唤,仿佛有两根木棍支在眼皮间,当中便只剩下这尊雕像了。
突然,雕像开口说话了:“小枝,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是个哲学性的命题,谁都可以回答,但谁也无法回答。
雕像露出奇异的表情,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是某种暗示还是期许?
但小枝要让她失望了:“我不知道。”
“南明城为何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
“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道。”
她一连说了三个“我不知道”,似乎来自一个空白的世界。
随后,雕像的嘴唇开始缓缓嚅动。
又是那些音节,不知从哪个时代流传下来的音节,含混不清又急促有力,仿佛没有经过耳膜,径直传递入她的大脑。
咒语在洞窟中反复回荡,似乎四面墙壁上都出现了壁画。声音与画面如同潮水,不断折射到小枝脑中,形成坟墓般的共鸣场,足以令任何人崩溃。
突然,小枝跳起来夺门而出,冲进外面的楼道。
她大口喘息着向楼下跑去,身后传来顶顶的声音:“别跑!”
子夜的五楼,响彻着两个女子的脚步声。
小枝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后面那个身影降至,却正好撞在另一个人身上。就在她几乎倒地的刹那,那个人伸出手抓住了她,同时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他就是叶萧。
顶顶也停住了,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照射着她那双大眼睛,似乎还留在古老的洞窟中。
小枝将头埋在叶萧怀中,浑身冰凉颤抖,如丛林中受伤的小鹿,顶顶便是追捕的猎手。
“你要干什么?”
叶萧横眉冷眼对着顶顶,他刚要在隔壁房间睡下,便听到外面的动静,赶紧跑了出来。
“我——”顶顶一时语塞,后退了两步说,“让我带她回去睡觉吧。”
“不。”
小枝在他怀里摇摇头,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目光里写满了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
她轻声回答:“我不想和她住在一起。”
叶萧咬紧了嘴唇,紧盯着顶顶的眼睛,期待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顶顶无言以对,固执地扭过头去,她不想在小枝面前为自己解释。
“不管你做了什么,你让我感到失望。”
叶萧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随后带小枝走下楼梯,抛下目瞪口呆的顶顶。
他们来到三楼的走廊,敲开林君如和伊莲娜的房门。叶萧将神秘女孩交给她们,反复叮咛要看管好她,千万不能有了闪失。
他又抓着小枝的肩膀,却看不清她的眼神里藏的东西,这让他心里一阵发慌。但他还是故作镇定,以绝对控制的语气说:“无论如何,请你答应我,绝对不要尝试逃走!这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答应你。”
小枝点了点头,便躲到了林君如的身后,眼里又闪烁着什么。叶萧撇开脸回避她的目光,随即退到走廊外锁紧了房门。
他迅速跑回五楼,昏黄的楼道灯仍照射着顶顶的脸。
“你对她做了什么?”
面对叶萧咄咄逼人的眼神,顶顶紧蹙眉头退入房间,淡淡地回答:“没有,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叶萧随她走进卧室,“我知道你也想早点知道真相,但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我相信她也是个受害者。”
“受害者?走进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没有谁比谁更可怜的问题,只有谁比谁更可怕。”
他立时沉下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那么聪明,当然会明白的。”
“总之,请你不要再欺负她了。”
“我欺负她?她向你告状了?”顶顶感到满腹的委屈,摇了摇头,“我在拯救她。”
“拯救?你认为她很危险?”
她退到阴影里,眼睛又成为雕像般的样子,“不但她自己很危险,也会让她身边的人危险。”
叶萧又打开一盏灯,照亮顶顶隐藏的目光,“告诉我,你还对我隐瞒着什么?”
“我对你隐藏了许多。”
沉默片刻,叶萧不知该如何作答。
顶顶继续说下去:“我有权利向任何人隐瞒,在这里你并不是警察,只是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的普通游客,你没有权利审问我。”
“不,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你没有权利隐瞒,我也没有权利。”
她又关了那盏灯,藏在黑暗中说:“好吧,我告诉你——从今天中午起,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
“什么?”
叶萧声音有些发颤,他担心听到某个会让他崩溃的消息。
“那个神秘的女子,她的名字叫——”
顶顶停顿了许久,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吐出那致命的两个字——
“小枝。”
瞬间,这两个细腻的汉字,如洞窟中的回音,反复穿刺着叶萧的耳膜,直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巨大而持久的共鸣。
果然是她——果然是那个奇异的美丽女子——从2000年的冬天到此刻——永远都不停歇的噩梦。
下午,在南明宫的长廊上,孙子楚便已提到了这个名字。虽然仅仅是无端猜测,却仍让他寒入骨髓。
此刻,叶萧睁大眼睛,第二次打开那盏灯,重新看到顶顶的脸庞,还有那对佛像般的嘴唇。
灯光在她的唇上轻轻反弹,他不敢相信就是这双唇,说出了“小枝”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她也叫‘小枝’。”
顶顶第二次观赏那盏灯,重新将脸沉入阴影中,似乎与他争夺电灯开关——他代表着阳,她代表着阴。
叶萧已经认输了:“不,不要让我看不清你的脸。”
“所以,我必须要对你隐瞒,因为我能猜到你现在的表情。”
但他第三次打开了那盏灯,手指固执地停在开关上,犀利的目光直插顶顶的双眼。
子夜,零点。

凌晨,三点。
彻夜难眠。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月亮的光晕落在窗上,带来窗外树枝的影子,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噩梦。
这里是大本营的四楼,那套最大房子的主卧室,成立独自躺在上面,双眼圆睁对着天花板。
“秋秋,她不是你的女儿!”
这句话言犹在耳,不停地在脑海里盘旋着——秘密,十五年来的秘密,今夜终于通过妻子之口说出了,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不管是下油锅还是走刀山,都不及此刻的锥心之痛。成立的牙齿咬破嘴唇,鲜血滴在了床单上。
上午,在山间的水库边,他看到钱莫争脱下上衣,跳到湖水里去游泳。钱莫争的后背露出了一块胎记,而在秋秋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块类似的胎记——当时成立只感到有些眼熟,却完全没有想到那一回事,原来秋秋居然是——
他又一次捏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力道被绵软的席梦思吸收,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吸入其中。
是啊,钱莫争那个!就是钱莫争!如果他现在手上有一把枪,一定会打烂钱莫争的脑袋。
可在当年他完全不知道钱莫争的存在,黄宛然也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迹象,他便从未怀疑过自己和秋秋的血缘关系。
他们全都在欺骗他,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骗他,欺骗了他十五年的光阴,让他戴了十五年的绿帽子。他就像个愚蠢的乌龟,整日辛勤忙碌地工作,却养大了别人的女儿!
别人的女儿,秋秋是别人的女儿……
正当他在失魂落魄之时,卧室门口晃动着一个娇柔的身影,幽灵般飘移到他的床前。
成立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一条冰凉的胳膊。
随即,他听到了十五岁少女的声音:“别,你抓疼我了。”
她是别人的女儿。
手指的力气更重了,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头,黑暗中一只手打在他脸上,重重地咒骂着他:“该死的!放开我!”
但她越是这样说,成立就抓得越紧。秋秋大声地喊起来:“我要去妈妈那里。”
“她不配做你妈妈!”
没想到秋秋立刻还嘴道:“你也不配做我爸爸!”
是的,他不配做她的爸爸,因为他本来就不是。
一腔血直涌到成立的头顶心,几乎让他的脑壳炸裂了,令他无法自控地挥起大手,愤怒地扇到了秋秋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自少女的脸上传来,随后是骇人的沉默。
黑暗里,似乎有泪水滑落的声音。
秋秋的身体僵硬在床边,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打耳光,她没有想到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似乎忘却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比她更疼的是成立的心。
“对不起,我的宝贝!”
他紧紧搂住了秋秋,四十五岁男人的眼泪,同时也打湿了少女的肩头。秋秋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而是任由“爸爸”抱着她,仿佛忘却了刚才的耳光。
奇怪,他应该恨这个女孩的,她的血管流淌着别人的血,却让自己养了她十五年。她是个罪恶的危险孽种,是个早该被消灭掉的胚胎,她根本不应来到这个世界上。
但成立一点都恨不起来,反而因为刚才那个耳光,将自己的心也溶化了。究竟该恨谁好呢?他倒是在恨他自己,恨自己那双用力的手,恨自己愚蠢的心。
泪水依旧无法停止,这些天来所有的郁闷,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悲愤,全都化为这咸涩的液体了。
没错,他曾经如此深爱着秋秋,即便今夜知道了那个可耻的秘密,也未曾改变他的爱。
从他当年在上海医院里,欣喜若狂地抱起婴儿的她,到陪伴着她学习走路说话。再到每天接送她去幼儿园,每夜教她做数学题。又到她步入青春期后,对她叛逆的眼神忧心忡忡。直到带着她来到这遥远的泰国,最终却将她送给了那个陌生的男人——这至少不是她的错。
“爸爸,你为什么打我?为什么?”
秋秋在他怀中,又像个十岁的小女孩,伤心地对爸爸撒着娇。
“爸爸”——这两个致命的字,彻底拯救了成立。
他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爸爸了,如果命运允许的话,他还愿意再做十五年的爸爸!
月光,渐渐隐入了云层。
十 凌晨,四点。
五楼的房间。
从叶萧带着小枝离开后,顶顶便独自躺在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关掉了所有的灯,她相信自己能在黑暗中看清事物。是的,她仿佛看穿了楼顶,看到那空旷的大楼天台,正有一群老鼠迅速蹿过,刚刚扫荡了导游小方躺过的位置。
毫无疑问,小枝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居然能让叶萧为了她而翻脸——顶顶觉得自己小看她了,除了那条狼狗以外,她还会带来什么?
但愿不是更大的厄运。
几个钟头过去了,顶顶的心依旧很乱,耳边总响起叶萧最后那句话——
“不要让我看不清你的脸。”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的脸应该很清楚啊,她摸着眼睛、鼻子和嘴唇。虽然屋子里漆黑一团,心底却仿佛回到了摄影师的灯光下。
常有人说看她的照片,感觉是面对一尊佛像,周身都散发着一圈光环。但有时也会犹如鬼魅,被一层难以解释的雾气笼罩,让摄影师疑惑不解,以为碰到了光学上的灵异事件。
突然,某道强光自头顶打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笼罩了她全身。顶顶猝不及防地抬起手臂,眼睛都被照得睁不开了。
“谁?”
但那异常耀眼的灯光,让她完全无法抬头,只能躲避着逃出卧室。而聚光灯也跟到了客厅里,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蒙着脸庞眯起双眼。这光线竟如此灼热,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视网膜,霎时泪水流出了眼眶。
她痛苦不堪地打开房门,奔到外面的楼道里,那探照灯般的光线,仍然撵在她的头顶紧追不舍。顶顶大声向楼下呼救,期望叶萧或童建国可以听到,但整个大楼里死寂一片,所有人似乎都已停止了呼吸。她只能狂奔着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外面的 黑夜里。
然而,灯光继续跟随着她。
双目剧痛难忍,眼泪伴着一路奔跑而飞起,顶顶大口呼吸着月夜的魔力,而那探照灯似的强光,在她的脑后如影随形。她慌不择路地跑向一片漆黑,只要能逃避光线,甚至是地底她都愿意钻进去。
果然地面裂开了一道门,她飞身冲入那条黑暗的甬道。终于逃离了可怕的地面,此刻四周都是巨大的石块,古老的气息向她鼻息间涌来。当她以为自己安全了的时候,聚光灯再度打到她脸上,猛烈的刺痛令她感到仿佛瞎了一般。
终于,顶顶投降了,跌倒在地上啜泣着,泪水如珍珠般落到地面,又迅速地稀释消失。
灯光渐渐柔和了下来,眼前出现了三道大门,左中右并排列在一堵石墙上。
她艰难地站起来,身体摇晃着不知该走哪扇门,而身后已没有了道路。
仔细看着三道大门,似乎每道门上都画着什么——当中的门上画着个衣着摩登的女郎;左面的门上画着一个老人;右面的门上却画着个沉睡的胎儿。
女郎——老人——胎儿?
就当顶顶站在三扇门前,揉着眼睛疑惑不解之时,突然有人在身后猛推她一下,将她推进了当中那道大门。
在大门开启的刹那,她却一脚踩空了——原来门里是一口深井。
地心引力,自由落体,牛顿第几定律?
顶顶坠入深深的井底……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
深不见底……
是的,永远都不见底,因为她在坠落过程中醒来了。
睁开眼睛,抬头是黑暗的天花板,再也没有那道骇人的强光了——原来又是一个梦。
这回她喘息得更加厉害,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心脏仿佛要跳出了嗓子眼。
该死的光,该死的梦!
忽然,她感到脸上湿湿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泪水已流满了整张脸庞,甚至连枕头都被浸湿了。
自己竟然真的流泪了,是因为那道强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生命中有什么能让人如此痛苦?
答案,或许在明天揭晓。
或许,永无答案。十一凌晨,五点
黎明前晨黑暗的时刻,窗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沉闷的枪声,从树丛尽头传来,随即响起两声惨叫,夜幕中有鲜血喷溅,同时闻到了火药气味。
  童建国立即趴在野草中,机关枪射出的子弹轨迹如黑夜烟火长长地掠过,不断打向战友们的身体。又一个家伙倒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成都 的知青,还只有二十岁,胸口被 机关枪子弹打穿,内脏落到了童建国脸上。
别人的鲜血涂满他的脸,热热的、湿湿的带着腥味。他浑身严重地抽搐着,难以确定自己是否也已中弹,据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自己的腿被 炸断都没感觉。四周汉语和当地语的咒骂声此起彼伏,火焰弹不时升起照亮夜空,在山谷间美得无比灿烂。
当他确定自己还活着时,听到了战友李小軍的惨叫---他最亲密的朋友,从小一起在上海的弄堂长大,结伴在云南的傣族山寨里插队,两个人又一起私越过边境。他们参加了游击队,被 分配在同一个连队,是形影不离、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一束探照灯的强光扫过,只见李小军的大腿中弹,鲜血染红了整条裤子。童建国从草地里滚过去,紧紧抱着受伤的小军,并将身上的衣服撕下来,包扎在同伴的伤口上
  这时传来连长的号令,命令战士们勇猛冲锋。但童建国舍不得最好的朋友,李小军忍着伤痛推开了他,努喊道:“不要管我!”
  童建国含着眼泪离开战友,紧紧抓着自动步枪,在茂密的野草中匍匐前进。不断有子弹从头顶掠过,甚至能感受到弹道的温度与掠过草成的气流。有人抬起枪口反击了,还有人大胆地站起来,奋力掷出手榴弹,随即被 敌人的火力击倒。他躲到一颗倒地的大树边,架起枪向前方连续射击。虽然根本无法抬头瞄准,但他确信敌人就在前方,仅仅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惨叫,有个敌人被他击中了。
就在连队重新组织起来,集结火力向敌人猛烈还击时,头顶传来了巨大的声响。仿佛有一堆电风扇在呼嘯,所有的树枝都在摇晃,气浪汹涌着喷到身上,差点将他整个人掀翻过来。
强大的电光在上面闪烁,照亮了所有的游击队员。童建国艰难地仰起头,被 探照灯晃了一下眼睛,同时听到震耳欲聋的机器声。
  随着空中射下的火舌,他才发现那是一架直升机,在黑夜的丛林上超低空飞行,机身上画着一个明显的标志:USA。
  同时,空中传来英语的喊话声,他们都没听清楚说什么,但谁都明白大致的意思,是要他们缴械投降。
  连长暴怒地站起来,他是个黝黑的汉地部落汉子,举起高射机枪射向直升机,但他立刻就被炸成了碎片。
  尸块溅到童建国身上,让他彻底忘却了死亡的恐惧。他端起自动步枪冲向敌人,任凭直升机的枪弹掠过身边,他的勇猛也感动了其他人,纷纷如天神般冲刺而去。
连队最后的十几个个,竟一直冲到了敌人跟前。借着直升机探照灯的光线,可以看清那些戴着钢盔的家伙,一半白人一半黑人。这些美国兵胆怯地逃跑了,他们被这教学法不屈的战士们吓倒,大多成了游击队员的枪下之鬼。
  童建国疯狂地猛冲,一枚子弹贯穿他的胸膛,让他重重地摔倒在草丛中,转眼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窗外依旧是可怕的黎明前夕,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   摸摸自己的脸,却不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而是布满皱纹的松弛皮肤----不,他赶紧打开电灯,找到一面镜子,这是一张五十七岁的脸。
没错,只是一场噩梦,真实的噩梦。
  南明城一栋住宅楼的五楼,童建国刚做了一场噩梦。他低下头大口喘息,许久才擦去身上的汗水,脆弱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又梦到了?”
因为,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三十多年来,他已经梦到过无数遍了,每次重复同样的场景-----那是1975年的东南亚丛林,最可怕的黎明前夜,也是他第二次生命的起点。
真实的才是最恐怖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摸摸自己的小腿----糟糕,他还穿着短裤,腿上什么都没有。他掀开床单仔细搜寻着,终于在枕头下了现了那把手枪。
  上午从军火库里私带出来的手枪。
  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金属枪壳,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是这把手枪让自己重新梦到往事的吗?
  枪已经上了保险,童建国把它放在怀中,回想起1975年的那个夜晚----他是全连最后一个倒下的人,美军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胸口,让他失去知觉,地倒在了草丛中。他最好的朋友李小軍生死未卜。由于美军也遭到了严重伤亡,没来得及打扫战场,就坐上直升机撤退了。童建国在死尸堆中躺到天亮,意外地保留着一口气,直到某双温柔冰凉的手,将他从草地中背起。
当他重新醒来时,已躺在一间高脚屋里了,身上覆着毛皮毯子,胸口缠着厚厚的布条。
  他睁开恍惚的眼睛,火塘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白夷人的长裙,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脸,随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
  事隔多年之后,童建国还清楚地记得那根手指。
一根葱玉般白嫩的女子右手食指,一根引导并改变他命运的手指。。。。。。2006年9月27日,清晨七点。  按照旅行团原定的计划,这是他们在曼谷机场登机回国的时间,如今却仍被 困在这泰北的空城之中。
  叶蕭从困顿中睁开双眼,睫毛上留着某一团幻影,犹如故事开始的失忆。但他迅速想了起来,自己正在五楼的房间,晨光透过窗户射到脸上,孙子楚在另一间卧室打着呼噜。
进入空城后的第四天。
  又是漫长的一夜,不知其他人是如何度过的?这栋楼里又不知做了多少噩梦?不过幸好恢复了电力,至少给每个人以莫大的希望,但愿那法国人亨利还活着。
  他爬起来叫醒孙子楚,简单洗漱后冲出去,挨个敲响其他房门。
二十分钟后,人体旅行团成员集合在二楼杨谋和唐小甜的房间里,共同享用微波炉和电磁炉烹制的早餐。
  叶萧清点了人数,一个都不少,林君如和伊莲娜夹着小枝,童建国和玉灵一老一少坐在一起,成立搂着十五岁的秋秋,唐小甜寸步不离地盯丈夫杨谋,孙子楚和厉书一块儿聊天,钱莫争和黄宛然坐在角落里,只有顶顶独自斜睨着叶萧,仿佛还未发泄昨餐的委屈。
  黄宛然一直盯着女儿,似乎在用眼神说话,要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但秋秋毫不领妈妈的情,特别是她看钱莫争的眼神,既有几分仇恨又有几分羞耻。钱莫争并不感到尴尬,而是仔细端祥着秋秋----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女儿,尽管已迟到了十五年.
  早餐后,黄宛然终于大胆地走到成立面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轻声说:“把女儿还给我吧。”
  成立也淡淡地回答:“这要看秋秋的意思。”
“不,我不想跟着你。”
女儿冷淡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与昨晚的秋秋判若两人,难道让成立洗过脑了?黄宛然咬紧嘴唇:“秋秋,为什么?你不是说了要永远跟妈妈在一起的吗?”
  “我现在改主意了,因为我讨厌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十五岁的少女努了努嘴,目光挑衅地直指钱莫争-----她真正的父亲。
  这句话又一次刺伤了黄宛然,房间里其他人也看着他们,让她和钱莫争都异常尴尬。但别人都保持沉默,谁都搞不清什么状况,何况清官能断家务事。
  只有小枝的眼神在闪烁,似乎与秋秋无声交流着什么,还有旁边冷笑着的成立。
  “秋秋,你误会了,其实----”黄宛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想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的,先到身边来吧。”
  她向女儿伸出了手,得到的回应却是秋秋的大喝:“滚吧!和你的男人一起滚吧!”
  钱莫争压抑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女儿面前说:“秋秋,你怎么能这样和妈妈说话?你应该向妈妈道歉!”
  “因为----”
  那个秘密就要脱口而出了,却被黄宛然堵住 了嘴巴,钱莫争只能生生地咽了回去。
  轮到妈妈来教育秋秋了:“你不能这样对他尽话。”
  “你真不要脸!”
  女儿重重地说出一句,还没等黄宛然反应过来已飞速冲出了房门。
  就连成立也没有拉住她,倒是钱莫争大喊了一声:“愣什么!快追啊!”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几个人一齐涌出门外追赶。但秋秋跑得像猫似的,转眼就跑到了街道上。
  钱莫争冲在最前面,后面是成立和黄宛然,叶萧、孙子楚和伊莲娜也一起追赶着。
  清晨七点五十分,群山与空城的浓雾散尽,阳光第一次冲破乌云,照射着沉睡的南明城。
  前方笔直的街道撒满阳光,少女秋秋努力向前冲刺,身后追赶着好几个大人,宛如一场决定性的长跑比赛。
  叶萧仰头看着天上的阳光,泰北山区的太阳要比芭提亚柔和了许多,双腿却依然不停地奔跑着,几乎要把早饭都颠出来了。
就当钱莫争要抓到秋秋时,她突然跳上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而这辆车居然也没上锁,她一上车就迅速蹬了起来。链条似乎早就上足了油等待着她,两个车轮飞快地冲了出去。
  钱莫争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拳,向前大喊:“站住,秋秋!”
  黄宛然和成立也同样地喊了起来,但秋秋跟本没听他们的话,继续使劲蹬着自行车,向城市西端一骑绝尘。
“全是你!”黄宛然已完全失态了,回头对丈夫嚷道,“昨晚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你这个贱人,居然倒打一耙?秋秋是痛恨你的淫荡,她以有你这样的妈妈为耻!”
成立也毫不示弱地反击,这时叶萧冲上来说:“哎呀,你们别吵架了,还是快点去找秋秋吧!”
路边还停着四辆自行车,都是没有上锁的新车。钱莫争先跳上一辆追赶上去,成立、叶萧和孙子楚也各骑上一辆,黄宛然与伊莲娜两个人只能徒步跟在后面。
  长跑变成了公路自行车比赛,秋秋一个人骑在最前面,五十米后跟着钱莫争,随后是叶萧和孙子楚。
不到十分钟,秋秋就骑出了南明城,街道穿出城市西部边缘,延伸进茂密的树林。居然是条幽静的林荫道,地势也并非是上坡,而是渐渐平缓下行,路边淌着一条小溪,颇似清澈活泼的杭州九溪。
眨眼间小路中断了!秋秋紧急按下刹车却没有停住,连人带车疾速冲了出去,迎面正一个池塘。
  她一头栽进冰凉的潭水中,她感到自己被 黑色的池水吞没脚下乱蹬却根杰踩不到底,这不起眼的池水远比想象中深了许多。
  路边的溪流汇入潭中,形成一个比篮球场略大的池塘,四周则是是树林与岩石,环绕着一个深深的峡谷。
正在秋秋拼命挣扎之时,钱莫争第一个冲到水边,紧急刹车才没有摔下去。成立是第二个赶到的,他连衣服都没有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深潭中。钱莫争不甘示弱,脱去上衣跳下了水。
  两个父亲一齐来救女儿,秋秋去挣扎到了潭水中央。
  叶萧和孙子楚也骑了过来,两人下了自行车停在水边,准血随时下水接应他们。在峡谷与树林的覆盖下,阳光根本照不到这里,潭水上飘荡着一层雾气,似乎永远不见天日,暗藏着什么东西。
  正当成立在抓住秋秋时,忽然感到自自己的右腿钻心的疼痛。随即水下有了巨大的动静,一个东西正从底下托起他的腰。
  在岸上的叶萧和孙子楚都看呆了----他们发现一个东西从水面浮起,张开了血盆大口。
  接着是古代铠甲般的身体,狰狞可怖,有四米多长,最后是条船桨似的尾巴。
秋秋在水里尖叫起来,钱莫争与它面对着面,他认得这个家伙。
  居然!居然是一条鳄鱼!
  鲜血已经染红了水面,原来鳄鱼咬到了成立的大腿,但此刻的他已疼得麻木了,仍然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秋秋,一把将女儿交到钱莫争手中。
  刹那间,钱莫争在血水中看着他的眼睛,竟感到一丝自卑与惭愧。
  说不清是成立的大喊,还是钱莫争自己的幻听,总之他接过了秋秋,紧紧抓着她游向岸边。
  成立在水里转过身来,面对凶狠的鳄鱼,毫不畏惧地挥舞双手,似乎拿着猎人的鱼叉。
可惜他不过是赤手空拳。
而鳄鱼有锋利的牙齿。
  叶萧也跳入水中接应秋秋,他知道东南亚的鳄鱼有两种,咸水鳄就是巨大无比的湾鳄,可以在海洋中横行霸道,眼前这条显然是内陆淡水鳄,但个头要比中国的扬子鳄大很多,凶狠程度更远远超过曼谷鳄鱼园的那些宠物们。
但让他不可思议的是,成立竟活生生地扑向鳄鱼,双手抓住鳄鱼巨大的嘴巴,想要把鳄鱼压入水中。
  显然,他是在为秋秋的逃生争取时间。
当钱莫争抓着女儿游到岸边,由叶萧和孙子楚一起拉上来时,鳄鱼以嘴巴为轴心旋转起来,潭水掀起几米高的浪头,浑浊的血水四处乱溅,大家的眼睛都被血水模糊了。
  他们还是把秋秋拖得更远,距离潭边有十多米,以免鳄鱼上岸来袭击。
“爸爸!”
  秋秋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还要向潭水里冲过去,被钱莫争硬生生地拉住了。
  奇迹似乎发生了,就在水面即将安静下来时,一个身影浮了起来,划动双臂向岸上游来。
  叶萧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或许鳄鱼已经游到了身边,但他丝毫都不害怕,拉起了在水上挣扎的人。
当他把成立拉到岸上时,才感到对方轻了许多,再定睛一看却目瞪口呆----他救上来的是半个人。
  没错,成立只剩下一半了!
他的整个下半身都没了,从腰部被鳄鱼活生生咬断,全身都浸泡在鲜血中。
  惨不忍睹!如同中国古代的腰斩酷刑。
但叶萧依旧将他往上拖,一直拉回到秋秋的身边。此刻,黄宛然和伊莲娜也快跑着赶到了,就见自己丈夫只剩下了一半。
  还有一半正在鳄鱼的嘴巴里。
  孙子楚转头看着池塘,整个水面都染红了,不时翻腾起波浪露出鳄鱼的身体。想必那畜生正在水下大快朵颐吧,这顿人肉盛宴也是它难得的午餐。
黄宛然吃惊地扑在成立身上,紧紧抓着他的脸喊道:“醒醒啊,你醒醒啊。”
女儿也抱着他哭喊:“爸爸!爸爸!”
看到此情此景,钱莫争也流下了眼泪。叶萧不敢再看成立了,转身面对血染的深潭,紧紧捏起双拳。
  但大家更未想到的是,成立居然还没有死!
  他只剩下了上半身,腰间的伤口不断涌着血,连同肠子和内脏流了出来。秋秋抚摸着他苍白的脸,这时他不再是大公司的老板,也不再是一掷千金的富豪,而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中年人,一个最最可怜的父亲。
嘴角和鼻孔仍然涌出鲜血,就连头发也被 自己的血浸红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秋秋,露出了一个痛苦的微笑。
  是的,他看女儿还活着,自己的牺牲已经足够了。
  秋秋继续没命地哭喊着:“爸爸,我一定听你的话,不会再一个人逃跑了!”\   她将脸贴在成立的鼻子上,想要挽留住即将飘走的灵魂。
  这时她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从成立几乎没有动过的嘴唇里传来----
“秋秋,爸爸爱你。”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秋秋感到他的身体轻了一些,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出来。她伸手想要抓住那阵烟尘,却又眼睁睁看着它浮起,在她的头顶盘旋两圈,似乎还做最后的留恋,这个也许并不美好的世界,以及这个美好的女儿。
  终于,他的灵魂消失在高高的云朵中,只剩下秋秋怀中的半具尸体。
成立死了。
十三   八点二十分。
  血红色的池水渐渐平静下来,鳄鱼沉到深深的水底,岸边留着六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泪水,从黄宛然和秋秋母女的脸颊滑落,落在丈夫和父亲的尸体上,又被泛滥的血水淹没。
  秋秋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不停地抓着他的脸,想要将他的灵魂唤醒。黄宛然颓然坐倒在地上——终于同丈夫解脱了,却是这样一种血腥惨烈的形式,自由的代价竟要如此巨大。叶萧和孙子楚也惊呆了,真正见识了一回鳄鱼的厉害。而伊莲娜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成立的尸身。
  但最害怕的人是钱莫争,他退到旁边的大树后,浑身上下浸透了冰凉的水,心也凉到了零度。
  忽然,秋秋愤怒地抬起头,眼珠几乎弹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妈妈。
 黄宛然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她完全失去了主意,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秋秋仇恨的目光又扫向钱莫争,虽然嗓子几乎哭哑了,但仍用可怕的声音说:“我,恨你们!”
  黄宛然痛苦地摇头,却又不晓得如何回答。她明白女儿此刻的心情,也明白成立的用心良苦。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从鳄鱼嘴边拯救了秋秋,证明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十五年的父女养育之情,远远胜于真正的血缘关系。
  钱莫争也瘫软在地上,原先的幻想全部破灭,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成了最最仇恨他的人。
  然而,这一切又是谁的错呢?至少,不是牺牲了半个身子的成立。
  伊莲娜总算睁开了眼睛,将可怜的少女拉起来,搂在怀里安慰着她。叶萧和孙子楚抬起尸体,成立只剩下半个人了,血和内脏也流得差不多了。从这儿到市区的冷冻库太远,何况成立的死因也明白了,根本用不着等法医来检验。
  于是,他们在森林里刨了个坑,将半个成立放了进去,然后用泥土覆盖尸体,并在附近树上做了记号,在这个简易的“坟墓”前摆上石块纪念。
  黄宛然和钱莫争都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成立被埋葬。秋秋不再说话了,伊莲娜紧紧搂着她的腰,也被她的悲伤传染,一同掉下眼泪。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几乎一转眼的工夫,黄宛然变成了寡妇,秋秋失去了父亲。
  成立是第四个。
  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埋葬,黄宛然痴痴地往回走。叶萧等人也不再骑自行车了,而是保护着秋秋步行。他们徒步走出树林,沿着溪流回到南明城,阳光继续洒在头顶,却不再感到温暖与明亮,仿佛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巨大炸弹。
  回到大本营的二楼,屋里的人都惊呆了——秋秋浑身都是血,其他人也沾了许多血,三个男人全都湿透了。林君如和玉灵将秋秋母女拉到卫生间擦身换衣服。三个男人则去楼上换衣服。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刚才的事。旅行团里又一个人的死亡,让所有活着的人不寒而栗。特别是成立死得太惨了,就算孙子楚再怎么能说会道,也难以将当时的凶险说清楚。即便如此,林君如听了他的讲述后,还是把早饭都呕吐了出来。
  黄宛然和秋秋在不同的房间,分别由钱莫争和伊莲娜看护。其余的人聚在二楼客厅里,沉默半晌都未曾说话。叶萧已换上了干净衣服,同时擦着浸湿的头发,被迫打开僵局道:“这座城市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
  厉书回应道:“我建议大家不要再乱走了,还是留在这里等待救援,反正我们有水也有电,能够支撑很长的时间。”
  “你认为这里很安全吗?”童建国的话锋一转,“小方和屠男都是死在这的!”
  玉灵也点了点头:“也许,这里到处都是危险。”
  “所以更应该出去探路,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出这个人间地狱。”孙子楚霍地站起来高声道,“谁愿意跟我出去探路?”
  众人又沉默了片刻,童建国第一个举起手来,第二个是玉灵,接着便是杨谋。刚刚还主张留下的厉书,也只能长叹一声,随大流举起了手,就连伊莲娜也从里间跑出来说:“我也要去!”
  “我能不能去?”顶顶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看着林君如身后的小枝说,“既然她不用再由我看管了,那就让我跟着你们出去吧。”
  “好吧。”叶萧代替孙子楚回答了她,“还有,你们也不能少了我!”
  他走到小枝面前,仔细端详这这张脸,难道真的是她?叶萧避开小枝的目光,轻声对林君如交代:“好好看着她,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她还好好地坐在这里。”
  “放心吧。”林君如不知道这个女孩究竟有多重要,但既然叶萧如此反复叮咛,想必她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吧,“我会非常小心的。”
  这时,唐小甜抓着杨谋的手,轻声说:“别走,好吗?”
  “不,我必须要把全部过程拍下来。”
  杨谋举起了DV,他已经把电池都充好了,可以一直拍到内存用完。
  “那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唐小甜也顾不得其他人了,拉着新郎的手不肯放开,却不想杨谋冷冷地说:“不行,你跟着我会碍事的!乖乖地留在这里,听话。”
  这句话让她的心又凉了,只能低着头退到秋秋的房间,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叶萧让出发的人们做好准备,随后走进另一间屋子,拍拍钱莫争的肩膀说:“今天你就不用出去了,好好在这里休息吧。”
  钱莫争并没有回答,早上目睹了成立的惨死,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叶萧又对枯坐着的黄宛然关照道:“请看好你的女儿吧,我很担心她。”
  在二楼客厅的角落里,小枝蜷缩在林君如身后,嘴里哼起一首模糊的歌。十四   上午,九点半。   叶萧、孙子楚、厉书、童建国、杨谋、玉灵、顶顶、伊莲娜,组成八个人的庞大队伍,离开大本营前往城市的边缘。每个人都携带着水和食物,若中午不能及时回来,就在外面解决午餐。   回到金三角的太阳下,他们眯着眼睛眺望远处群山,期望能出现一架前来救援的直升机。然而,除了偶尔飞过的小鸟,就剩下漫山遍野的森林了。   他们走上清晨的老路——骑着自行车追逐秋秋的路,童建国发现路边有一辆本田商务车,他打开紧锁的车门,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最后让车子神奇般地发动了起来。   大家走上车子,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尘,童建国便转动方向盘,驶向城市最西端。叶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在他的指示下只开了十分钟,“探险队”便杀出南明城,进入了那条林木茂密的小道。   孙子楚摊开南明地图看了看,显示这里确实有条小河,从东面流入南明城,水源地正是山间水库。但地图上的小溪在这里就停止了,再往外是绿色的高山,没有其他特殊的标注。   道路仅容一辆车子通过,旁边流淌着清澈的溪流,叶萧忽然有了疑问——南明城位于盆地底部,应该是万水汇集到城中,怎么反而会有水流出来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是盆地的一个缺口,就像长江从三峡流出四川盆地,溪流自此穿越群山,奔向外面广阔的世界?   正当他感到一阵希望时,本田商务车颠簸着穿过林荫道,再一潭池水前停了下来。再没有其他路了,溪水在这里汇入深潭,这里就是盆地的最低点。   童建国第一个跳下车子,看着平静的池水上飘着一层白雾,阳光被茂密的树木阻挡在头顶,阴冷的气息从地面钻向脚心。   “一个小时前,成立就是在这个池子里,被那条大鳄鱼咬死了。”   但叶萧并没有告诉他,成立的下半身依然在这池塘里,不过已分解在鳄鱼的胃液里了。而刚才那血红色的水面,也经过沉淀恢复了深黑色。   八个男女都走下了车,地面还残留着一些血迹,在深潭旁的树林里,可以看到埋葬成立的简易坟墓。玉灵闻到了血腥味,自池水表面缓缓飘来。没人再敢说话了,大家静静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扰看似平静的水面,万一把底下的鳄鱼惊醒,它爬出来寻找午餐怎么办?   顶顶一下地感到头晕,或许是刚才给车子颠的?抑或这树林里古老的腐尸气味?她难以自控地向前走去,一步步接近那黑色的池水,烟雾已缠绕在她脚端了。   “站住!”   叶萧大声喝道,但她完全没有反应,耳朵像被塞住了。他想象那水面随时会掀起波浪,一只巨大的鳄鱼高高跃起,在四分之一秒钟之内,就牢牢咬住人体,迅速拖入深深的潭水中。   他飞快地跑向潭边,一把拽住顶顶的胳膊,将她硬生生拉了回来。   “放开我!”   或许是昨晚遭到了误解和不公的对待,或许是潭水后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吸引了她,顶顶执拗地摆动双臂要挣脱。   “你想送死吗?”叶萧还是把她拖到大伙中间,“鳄鱼会在把你吃掉以后说:‘感谢你施舍了我一顿午餐肉!’”   “你还不明白吗?这里可能是通往外面的唯一道路!”   顶顶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不过刚才他也是这么想的——溪水流出盆地的缺口,难道那潭水后面还别有洞天?   他走到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眺望鳄鱼潭后面的树林,密集的枝叶挡住了视线。在仔细观察周边的形势,林荫道的两边都夹着山坡,当中显然是一条深沟峡谷。   “顶顶说的也有道理!”旅行团里年纪最大的童建国说话了,他那鹰一般的目光越过潭水,似乎发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可以绕过这个深潭,我觉得后面应该有路。”   潭水四周除了路的尽头外,全都围绕着杂乱的密林。杨谋端起DV拍摄,把镜头拉向更远处仔细观察,好像对面确实有条小路。   “你们怕什么?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应该继续走下去。如果我们空手而归,就太对不起死去的成立了!”顶顶甩开叶萧的手,紧盯着深潭的对面,“这是用成立的血铺出来的路!”   说罢她向前走去,踏过鳄鱼潭边的树林,几乎沿着水岸绕行。叶萧怎能让她一个人走,只能紧跟在后面,随时注意潭水的动静。接着童建国、孙子楚和厉书也跟上来了,伊莲娜和玉灵犹豫了一下,也小心地绕过潭水。最后是杨谋,端着DV边拍边走。   八个人缓缓绕过深潭,白色的烟雾不断弥漫到脚上,真有一股腐尸的气味,恐怕这潭水已吞噬过无数生命。顶顶毫不畏惧地走在最前面,也不管是否会有鳄鱼突然弹起,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其他人都提心吊胆,互相拉拽着以免跌倒。   大家长出一口气,来到了鳄鱼潭的另一面。在许多参天的大树中,果然隐藏着一条小路,被茂密的野草覆盖,不过三四米的宽度。大家都不敢留在深水潭边,赶紧跑进了这条小路,却感到一阵凉风袭来,每个人都打了冷战。   几片枯叶落到叶萧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巨大的树冠,几乎遮挡了全部阳光,地面成为暗无天日的阴凉世界——这也是深潭里鳄鱼存在的原因吧。   依然是顶顶走在最前面,凉风丝毫没让她害怕,反而更吸引她向密林深处走去。那是女人最致命的第六感,似乎能从风中嗅到什么,如烟如雾又如那个梦境。   叶萧奇怪她为何如此兴奋,是否昨日在大本营守了一天,把天性好动的顶顶憋坏了?   大家小心翼翼地在小路中前行,踏过脚下的野草与泥土,跨过倒下的树干与石头,宛如穿行在古老的隧道,许多榕树根须垂下来,像女人的头发,散发着植物的特殊气味。玉灵最熟悉这种味道了,任由树须抚过她的肩膀,回头却见杨谋的DV镜头。她顺势做了个鬼脸,伸手拦到镜头前说:“别拍了嘛。”   杨谋只能跳到另一边,继续拍摄前面的人们。忽然感到鞋底踩到了什么,好像是西瓜裂开似的,脚下一抖差点没把DV摔地上。其他人也听到了声音,纷纷回头来看。   在一株大榕树盘根错节的脚下,躺着一个森白的骷髅头骨!   它刚刚被杨谋踩到一脚,头盖骨已裂了开来,深深的眼窝似乎还射出目光。伊莲娜尖叫一声几乎跌倒,厉书赶紧拉了她一把。叶萧拧起眉头蹲下来,仔细检查着头骨周围,无论是野草丛还是树根,都没有发现其他骸骨的痕迹。     看来只是一具孤独的头颅——这可怜的家伙,是谁把他(她)的头骨扔在这儿的?抑或根本是被砍头的?   在骷髅的眼窝里,有榕树的根须伸出来,显然它已躺在这里很久,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叶萧大胆地伸手去抓骷髅,没想到树根紧紧缠绕着它,就好像大榕树的一部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扳出来。   随着头骨被他连根拔起,树须和泥土不断掉下,发出沉寂百年的呻吟。在暗无天日的树冠下,握着骷髅的手也是冰凉的。那裂开的头盖骨里,散发着经年累月的腐烂气味,尚未脱落的牙齿间,似乎抖动着要说什么话。   “欢迎光临地狱。”   耳畔响起这一声,让叶萧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猛地摇了摇头,眼前却还是沉睡的头骨。其他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对这个骷髅感兴趣。   顶顶发现骷髅的嘴巴里有什么东西——她急忙从叶萧手里夺过这可怜的家伙,将手伸进它的颚骨与下巴间的缝隙。   她光滑的手指,在布满树须和碎骨头的死者牙齿间摸索,好像美丽的女牙医,在为她的病人检查龋齿。仅剩下一把骨头的病人没喊疼,女牙医自己倒心惊肉跳了。   果然,顶顶触到了某个金属物质。   又一阵阴风从地面卷起,她的心头不断狂跳,半个手臂微微颤抖。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东西,顺势将它从骷髅嘴里抽了出来。   在伊莲娜的尖叫声中,所有活人都睁大了眼睛——顶顶抓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物,居然是把小匕首,一头是锋利的尖刃,另一头却雕着某种神像。   金属虽然早已锈蚀,但还可以清晰地看出形状。特别是匕首的雕像,是个面目狰狞的女妖,做工相当精美华丽。   “显然这是装饰品,并不是真正实用的匕首。”   孙子楚从顶顶手中接过它,并不沉重的手感却让他冷汗直冒。   “是这把匕首杀死了他?”   顶顶将骷髅又放回树根里,不再打扰这可怜的人了。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在他死后,人们把这匕首作为装饰物,塞进死者的嘴巴。”孙子楚仍仔细端详着这把精美绝伦的小匕首,若是金银打造就是无价之宝了,“就像孙殿英挖开慈禧太后的陵墓,发现她嘴里含着一颗夜明珠,这把小匕首想必也是相同道理,或许是当地的某种习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肯定不是现代南明城的居民,东南亚华人不会有这样的习俗,更有可能是本地的土著民族。”   叶萧边说边想起附近山上的公墓,中国人(华人)是不会随便抛弃死者尸骨的,死者都会得到很好的安葬,更不可能塞一把匕首在嘴里。   “继续向前走吧。”童建国不想再纠缠在死人骨头上了,他早已经看腻了这种东西,“我有一种预感,前面还有更多的东西等着我们。”   他眯起眼睛向小径深处眺望,阴暗的大树下缭绕着朦胧的烟雾,玉灵躲在他身边问:“我也感受到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喊我们。”   “哎呀,你别吓人好嘛!”厉书立即皱起眉头,他什么都没听到,“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   “大家赶紧往前走吧,我们必须要在中午以前有所收获,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吃午饭!”   叶萧快步走向前头,其余人只得跟在他身后。孙子楚把那枚装饰的小匕首,悄悄藏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显然是人工开拓出来的道路,就像丛林中钻出来的山洞,左右蜿蜒了许多个弯。幸好没遇到岔路口,迷路便是死路一条,最终成为那个可怜的骷髅头。   八个人越走越冷,只能互相紧紧挨着,抬头完全见不到阳光,也不知四周地形是什么。叶萧猜想该是个峡谷,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中间覆盖着茂密的丛林。   就这样走了十几分钟,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随时注意着身边的动静。孙子楚没忘记提醒大家,那丧子之痛的山魈,可能随时会来向他们报复。   顶顶始终走在叶萧身边,头晕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心跳速度也逐步加快,体内正大量分泌肾上腺素,那影子正在视线尽头忽隐忽现……   地狱的大门已然敞开,荼糜花吐露最后的芬芳。   是的,她终于看到了,那个无数度梦中造访的影子。   在两棵威严的大树中间,正是林间小道的出口,外面是一片杂乱的丛林,还有隐约可辨的墙垣。   叶萧往前走了几步,阳光如利剑刺在眼睛里,眩晕中望见了那高高的尖塔。   五男三女全都目瞪口呆,这是命中注定要来的地方。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十五
上午,10点30分。他们走出阴暗的隧道,见到丛林中残破的墙垣,画面在墨绿与青灰色中展开,天地已寂静数百年,就连鸟雀也停止鸣叫,白色烟雾缭绕在脚。就是在这里了!某个声音不停地在顶顶耳边念叨,空气里闻到淡淡的香味,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力,仿佛迎面有堵玻璃墙壁。不,那是一堵真实的围墙。   石灰岩墙体已有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色,全是由巨大石条垒砌而成的。最完整的部分足有五米高,简直是一道坚固的城墙,威严地耸立在森林最深处。八个人走到古老的石墙前,这里的树木相对稀疏,阳光可以直射地面,洒在红白相间的墙壁上,发出奇异的反光。杨谋端起DV不断拍摄,镜头清晰地显现墙体细节,布满了流水侵蚀的痕迹,显然有数百年的历史了。他感到脚步有些凌乱,是自己莫名其妙狂奔的心跳。面对突如其来的林中石墙,宛如原始人突然见到了文明世界。叶萧后退了两步,想要看清围墙的整体。在杂乱的大榕树间,围墙向左右两面延伸,又被丛林覆盖起来,竟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墙体虽然看起来坚固,但仍有好几处坍塌了,豁口上的残垣断壁,象征这里曾遭受过的摧残。墙——仿佛一道禁区,虽有阳光的照射,却感到异样的寒冷,从墙体的裂缝里散发出来,缠绕在每个人眼前,不敢往前迈半步。在人们与墙对峙了几十秒后,又是顶顶第一个走上去。禁区对她来说不是恐惧,而是秘密的召唤,她似乎能看到墙的后面,隐藏着的无限宝藏。终于,手指触摸到了墙体。满手冰凉而坚硬的石条,无数人堆砌了无数年的石条,流淌过无数鲜血的石条,也浸泡过某双眼睛悲伤泪水的石条。顶顶就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朝圣者,无比虔诚地跪倒在神圣的石墙前,这是她命中无法摆脱的一刻,也是前生今世几度轮回里注定的一瞬。她的膝盖已跪倒在地,两只手掌摊开在墙壁上,任由寒冷的气息渗入掌心。她将整个脸颊贴了上去,石头的冰凉穿透皮肤的毛细血孔,迅速流入心脏,冲开深锁着的记忆花园。其他七个人都看傻了。只见顶顶的左半边脸庞,还有左耳,都牢牢贴在墙上,像是在倾听墙壁说话,可他们什么都没听到,除了死寂还是死寂,她是不是疯了?忽然,顶顶嘴里念念有词,但谁都听不清她在念什么,难道她真的在和墙壁对话?她听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叶萧走到她身后,将她从墙壁前拉起来:“你在干什么?”没想到顶顶的表情竟异常轻松,嘴角满足地微笑着,仿佛刚经历了美好的回忆——这是进入南明城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灿烂。她眨了眨眼睛,就连睫毛好像也长了几毫米,清脆地笑道:“快!我们快进去。”“怎么进去?”叶萧困惑地看了看高高的围墙,五米的高度他可翻不过去,除非爬到旁边的大榕树上。对了,不是有几段墙体坍塌了吗?正好可以爬进去,可顶顶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大家只能跟在她身后,叶萧疑惑地边走边问:“你到底怎么了?”“嘘——”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又恢复了严肃。古老的石壁出现一个转弯,大家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迎面出现一道大门。在几秒钟的震惊后,叶萧揉着眼睛看清了这道门:它看起来如此高大坚固,全用整块的石条砌成,大约有十米的高度,但又不是平整的竖直立面,更像古代城堡的大门。最让人惊奇的是,大门顶端还有三尊尖顶般的佛像——既是尖顶又是佛像,灰色的石头上布满青苔,佛像头戴高高的尖冠,凌驾于所有高大树木。 这究竟是佛像之帽冕还是君主之王冠?抑或就是城门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三尊佛像正中的一尊俯视着他们,而其他两尊佛像则分别面对左右,它们威严地注视着三个方向,难道是代表过去、未来和现在的三际?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大门,佛像下面是阴暗的门洞。与圆拱形的中国城门不同,这个门洞顶部呈三角形,通高足有六七米,宽度则相当于一辆中巴——古代可以容纳大象通过吧。孙子楚仔细观察着大门,尖顶上方还有许多雕刻,连同门上的三尊佛像,完全是东南亚糅合印度的风格,就像柬埔寨的吴哥窟、泰国的素可泰、缅甸的蒲甘……就连佛像面部特征也是东南亚的,大眼睛下宽阔的鼻子,还有厚实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似笑非笑的独特表情。所谓的“神秘微笑”?是在欢迎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还是某种更严厉的警告?佛像脸上满是雨水冲刷的痕迹,宛如肆意奔流数百年的眼泪,是为他们这些人而流淌?又是顶顶,向古老的大门走去。杨谋端着DV在她身后拍摄,在佛像神秘的微笑下,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背影,阳光给她洒上一片橙色光晕,她将进入门后那个世界,叩问沉睡千年的秘密。这幕奇异的场景,让杨谋想起大学时看过的一部电影,前苏联导演塔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曾有颗陨星坠落到地球,在许多人消失后,成为一片神秘区域。传说只要进入那栋建筑,你的所有愿望便能满足。有个“潜行者”千辛万苦突破禁区,发现一片宁静的自然中,矗立着那孤独的破败建筑。然而,他虚脱了全部的精神和力量,却无法进入那充满诱惑的目的地。因为存在的意义便是寻找存在。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潜行者”,用从出生到死亡的光阴,寻找某个永远都不可能进入的禁区。但是,顶顶走进了“神秘微笑”下的大门。
十六
“等一等!”叶萧还来不及提醒,已眼睁睁看着她步入大门。他仰头看着那佛像的眼睛,似乎正流下黑色的泪水。他只得跟在顶项身后,没入门洞内的阴影。头顶是千钧石块,垂下许多植物根须,与外面的阳光相比,仿佛立刻从盛夏步入深秋。门洞深有七八米,前方只看到一团白色光晕,刺痛了阴影里的瞳孔。顶顶的背影就在那光晕中,修长的身体向前漂移,似站立的佛像外围绕着光圈。孙子楚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厉书与伊莲娜面面相觑,皱着眉头跟在后面。童建国一直挽着玉灵的手,也走进神秘的微笑之下。最后,是端着DV拍摄的杨谋,镜头随着他一同进入门洞。逐步拉伸镜头远端,光晕渐渐清晰,出现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排列着许多奇怪的人。顶顶第一个走出门洞,眼前恢复了阳光,洒在宽阔笔直的大道上,这条道足可并排通行两头大象。大道用青石条铺砌而成,与周围的绿草和大树形成对比。大道两边还有奇异的雕像,乍看还以为是两排活着的士兵。上前细看那两排雕像,却不是将军或武士,而是穿戴着盔甲的妖魔鬼怪。每尊雕像都有真人一般大小,用整块青色石料雕成,雕刻技法是印度和东南亚的,但盔甲和装饰则更近似于中国的。头盔底下的脸庞,则是无比狰狞的恶魔——睁着铜铃般的大圆眼睛,朝天的鼻子和胡须,嘴里露出尖尖的獠牙,和许多魔鬼像非常相似。但这还算比较像“人”的了,还有的雕像根本就是牛头马面,甚至是老鹰和大象的脑袋,却个个威风凛凛地顶盔贯甲,手执十八般兵刃,如护法武士保护神道。厉书和伊莲娜都被吓住了,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雕像,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底部紧紧相连,几乎像排队买火车票。杨谋拉长镜头粗粗估算了一下,两排雕像加起来至少有一百八十尊。“这是什么地方?”叶萧总算追到了顶顶身边,茫然地扫视周围。大道两边是开阔地,满地都是茂密的野草,点缀着大树和灌木,外面则是厚厚的围墙。他摸了摸旁边的雕像,是个青面獠牙的妖怪,浑身披挂着精美的甲胄,手里握着巨大的斧头,像执行斩首任务的刽子手。“也许是陵墓!”身后的孙子楚回答,情绪分外激动,“看啊,这些道路两边的妖魔鬼怪,像不像中国古代帝王陵墓的神道呢?”“对,清东陵的神道两边,也有许多石雕的文臣武将,还有马匹骆驼等神兽,它们都是保卫陵墓的。”但这里的雕像显然更精美,数量也更密集,而且全都朝向大门,宛如整齐向前的队列,而不是左右两排面对面。八个人穿过妖魔鬼怪间的石道,向前走了一二百米,眼前又出现了第二道大门。大门两边连接着高大的石墙,黑色墙体上布满青苔,大约有三四米的高度。中间的石门上有着复杂精美的雕刻,从大象到观音到武士一应俱全,像飓风中的波浪在门廊上起伏。石门的最顶上,雕刻着一尊双冀神像,头部伸出尖尖的鸟嘴,面目狰狞地俯视他们。神像左手拿着一把宝剑,右手举着一把战锤,剑与锤交叉在胸前,身后的翅膀展开,威风凛凛地守卫着大门。叶萧注意到大门两边的围墙顶部,有高低错落的墙剁和箭眼,明显是城墙似的防御工事。“浓郁的中南半岛佛教风格,雕像里还有印度教神和婆罗门僧侣,应该比素可泰遗址更古老。”孙子楚走到最前面,小心翼翼地触摸石门的细致雕刻,表面光滑的质感让他心头狂跳,难道又是一次伟大的发现?这回是他第一个走进石门,顶顶和叶萧紧随其后,杨谋依旧走在最后。当大家走过第二道大门,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古老的奇迹。“GOD!”伊莲娜第一个呼唤起神的名字,她相信自己看到了东方的神话。神话——神话般的大门,神话般的广场,再到神话般的高塔,包括他们这段神话般的经历。顶顶使劲抹了抹眼睛,前方展开一个巨大的广场,地面铺满了长条石板,只有茂密的青草从石头缝隙间长出,起码有好几个足球场大。而在这广场的中央,耸立着一个规模惊人的建筑,那高大的塔顶遮挡着阳光,将阴影覆盖到他们身上。难以形容这建筑的样子,粗看就像丛林中的金字塔,也像《指环王》里的高塔城堡。表面以黑色和红色为主,布满难以计料的复杂雕刻。在建筑上层的中央,高耸着五座黑色宝塔,给人无法抗拒的压抑感。而最中心的那座巍峨宝塔,如欧洲中世纪的哥州式教堂尖顶,高高的葫芦宝顶直插云霄,正好是逆光观察的角度,塔尖背后的太阳如神圣的光环,让底下的所有人头晕目眩。顶顶表情呆滞地仰视中心宝塔,眼睛里一片白色的恍惚,宛如沙漠中扬起尘土,吞没了脑海中的一切。她的脚下微微一颤,几乎跌倒在石板上。叶萧手快拉住她问道:“你怎么了?”“我……我……我好像是看到了……看到了许多人……还有我……不!”她猛烈地摇了摇头,眼前还是无数沙尘,耳畔鸣响某种乐器,清脆而悠远地穿越广场。这巨大的建筑离他们约有一百米,此间除了满地的石板别无他物,踏在阴影覆盖的石头上,地底的凉气传递到脚心,玉灵不免打了个冷战。童建国对她耳语了一声“别害怕”,勇敢地走到队伍最前面。五十七岁的他什么没见过,但面对这古老神秘的高塔,小腿肚子还是有些战栗,那把手枪就藏在裤管里。玉灵和顶顶跟在他身后,八个不速之客来到塔基下。如果远观让人感到自我渺小,拜倒在地顶礼膜拜,那么近观更令人眼花缭乱,无比惊叹古人的鬼斧神工。孙子楚游览过柬埔寨的吴哥窟,但眼前这些建筑的景象,竟比“世界第八大奇迹”更壮观宏大,或许千百年来一直隐藏在群山与丛林深处。他翻了翻南明地图,找遍地图上每个角落,根本就没标志过这个地方,难道南明城的居民们也没发现过吗?围绕建筑物底部的是高大台阶,全用整块的黑色石条铺成。叶萧顺着石阶爬上去,回头再看身后的七个人,只有顶顶也跟着他爬上来——就像攀登埃及的金字塔,或中美洲丛林里的古玛雅遗迹? 两人爬了十几级台阶,后面的人们也跟上来了。脚下布满湿滑的青苔,大家都非常小心,互相手搀着手。杨谋仍在最后用Dv拍摄,镜头显示建筑周围的轮廓,如果从上往下看是正方形的基座,正与金字塔底部形制相同。依外大内小、下大上小的次序堆叠,面积逐渐往上收缩、顶点便矗立着五座宝塔。顶顶爬上第一层回廊,全由砂岩石垒砌而成,底部高出地面数米。回廊本身又有三四米高,他们绕着回廊走了一圈,竟有好几百米的周长,有四座塔门和八座廊门。回廊有二重檐拱顶,覆盖着灰色陶瓦。内侧是精美的雕刻,宛如古代画廊,遍布两米多高的浮雕。“《罗摩衍那》!”孙子楚兴奋地叫起来,他指着浮雕上的人物图案,正是古印度最著名的梵文史诗——《罗摩衍那》。他在读历史学研究生时,自学过古梵文和巴利文,对印度和东南亚艺术如数家珍。而眼前波澜壮阔的浮雕,正是罗摩击败罗刹魔王罗波那的场面。 另一幅浮雕是印度神话里的三十二层地狱和三十七重天堂。还有毗湿奴令九十二尊阿修罗和八十八尊天神把蛇王婆苏吉充绳索搅动乳海,以及毗湿奴第八化身黑天战胜阿修罗班那。回廊另一边是古代帝王的场景,有个长相奇特的男子头戴巨大王冠,赤足盘腿坐在宝座上。通过正中的台阶,八个人爬到第二层台基,已距离地面二十多米了,同样以正方形围绕建筑中心,但周长要比下面小了一圈。第二层回廊没有石柱,两壁分布着葫芦棂窗,雕刻着许多天神浮雕。叶萧和顶顶走在最前面,又绕了整整一圈,穿过至少十座廊门。这层的四角位置,各有一尊小型宝塔,可惜已遭到严重破坏,底部形制酷似西藏的白塔。绕了一圈又回到正中石阶,厉书边走边喘着粗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金字塔还是陵墓?”“金字塔本来就是陵墓!”仔细观察浮雕的孙子楚纠正了他,“但这栋建筑恐怕不是陵墓,是佛寺或神庙,也可能是祭坛。”叶萧爬上第三层台基,也是最内和最高的那一层。这段石阶竟有十几米高,要比下面两层更陡峭险峻,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大家手脚并用攀登上来,或许象征着登天之难。终于,爬上这巨大建筑的顶层,八个人都气喘吁吁了。太阳直射到他们头上,豆大的汗珠纷纷滑落。这里已是二十层大楼的高度,宛如一座高大的石头山丘,在丛林中拔地而起。伊莲娜大着胆子向下俯瞰,底下是碧绿的广场,外面绕着两圈石墙,那些榕树和大道两边的雕像,全像蚂蚁般渺小,果然高处不胜寒。杨谋把DV镜头推向更远处,下面是一片森林深谷,四周耸立着山峰,将这片森林牢牢地围困,形成一个典型的盆地结构。由于山谷的错综复杂,还有下面覆盖着的莽莽丛林,根本看不清进来的路在哪儿原来在南明城这个大盆地边上,还隐藏着一个小盆地。大盆地里有座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小盆地里有座公元十三世纪的城市。大家都累得坐倒在石板上,在太阳和风中沉默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天上人坐在高塔的顶端。他(她)正俯瞰世界上所有可怜的人们,也包括这些跑到他(她)眼皮子底下的人。顶顶第一个仰起头来,看着建筑中央拔起的宝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奇迹!难以想象人类会建造起这样的高塔,又是在这样蛮荒的山谷丛林中,在这样高大陡峭的金字塔上,又在那样一个古老的年代。又一阵晕眩袭来,伴随头顶耀眼的太阳,还有塔顶某个神秘的声音,顶顶脚下微微有些绵软,又是叶萧一把扶住了她。“是体力不支抽筋了吧?”童建国很有经验地抓着顶顶的脚板,用力地向前面顶去,“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了!”但顶顶执拗地推开了他:“不,我没抽筋!”她去过西藏的阿里,还上过海拔数千米的古格遗址,在那儿都没有过这种反应,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孙子楚和厉书仔细观察顶部情况,这里有个田字形重檐画廊,大约有篮球场大小。回廊每个基点上都有廊门,顶部四角都有高塔,与中央那个最高的宝塔,形成五点梅花的图案。再看回廊和东北角宝塔底部,发现原来是个须弥座,包括第二层与第一层的台基和回廊,其实也是两层巨大的须弥座。整个建筑是由上中下三层须弥座构成的,从下往上逐渐收缩到顶部的五座宝塔,中心就是那座最巍峨的高塔。三层须弥座,连同五点梅花的宝塔,正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难道——这里正是佛教传说中的须弥山?世界的中心?孙子楚苦笑了一下,世界哪里有什么中心?除非是时间与空间的起点,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个起点。厉书和伊莲娜游走在顶层台基上,四角宝塔与中央高塔之间,由回廊和十字游廊组成。主廊外侧分立着葫芦棂窗,有高达五米的拱顶。偏廊内侧的半拱顶高三米,天花板上雕刻着狮头蛇像,画廊和神龛入口布满着雕饰,门楣旁还有三角墙。杨谋也端起DV来拍摄,角上的四座塔各有十几米高,每尊都是九层样式,或许代表九重天?中间的那尊塔则有三十多米高,宛如高层建筑顶上的电视信号塔,让人感巍峨神圣。DV又对准四角塔内,神龛内各供奉一尊天王力士石像,全身披挂中世纪的印度甲胄,手执降魔杵与金刚宝剑,表面涂抹着巧夺天工的彩绘。塔内可免除日晒雨淋,彩绘像新的一样五彩缤纷,宛如唐卡艺术。顶顶也稍微恢复了一些,在叶萧搀下站起来,穿过两道顶层回廊,来到中心塔的门洞前。里面有个更大的神龛,一尊像正露出微笑。顶顶走进阴暗的塔门,绕数米高的佛像转了一圈,随后发现一道石阶,正盘旋通往宝塔上一层。顺着石阶爬到第二层,发现这是个中空的八角形石塔。每一面都开有狭小的窗眼,外面射进来利剑般的光线。她在窗眼边向外眺望,只见远处的绿色山峦,还有蓝得让人心慌的天空。顶顶深吸了口气,宝塔内古老的气息,充盈她的全身和心脏,石壁内似乎还传来神秘的歌谣,某个女声在上面呼唤着她。就当她迅速爬上第三层时,下面传来叶萧的叫喊:“喂,你一个人别爬上去,当心危险!”他的提醒并没有错,首先是不知道上面藏着什么,不排除有毒物或暗器机关的可能,也不排除宝塔年久失修被脚步震动而坍塌的可能。可顶顶全当他的话是耳边风,径直来到三楼,这是个昏暗的空间。她继续爬上四楼,每层都比下面稍小一点,显然也是逐渐向上收缩着。叶萧跟着爬了上来,一边爬一边大喊:“顶顶!你别再往上面去了,快点下来!”就在他爬到第四层时,顶顶已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第七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般的佛塔都是七层,但显然这座塔远不止这么高。她又爬上了第八层、第九层,虽然体力似乎已经耗尽,但腿脚并没有抽筋的预兆,心头兴奋地狂跳着,好像就快要摸到“天”了。然而,当顶顶爬到第十二层时,发现依然还没有到顶!这座塔究竟有多少层啊?这层的空间已经小了很多,她接着爬上第十三层——在这个黑色而特殊的数字里,透过窗眼俯视下面,已看不清孙子楚和童建国了,只能看出底下有几个男女。再往下是层层盈叠的台基和回廊,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千与千寻的城堡?仰望着通向上层的台阶,难道是没有尽头的阶梯?是《圣经》里的巴比伦通天塔?只要一直往上爬啊爬,就能抵达奇异的天堂世界?不,人们修建无比高大的通天塔想要一探宇宙的奥妙,上帝却让人们有了不同的语言而让巨塔坍塌。通往内心之塔。她继续爬上第十四层,希望能永远地爬上去,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地死去为止!下面的叶萧已累得快抽筋了,只能停在第十层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向上爬去。顶顶爬上了第十五层、第十六层、第十七层,直到——第十八层。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她都已经爬过一遍了!然而,上面还有一层!当她几乎散架地爬上第十九层时,终于发现这就是宝塔的顶层。借用一部电影的名字《第十九层空间》——这是一座十九层的宝塔!顶层空间异常狭小,仅容两个人转身。她倒在窗边深呼吸,狭窄的缝隙吹进强劲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得纷乱。突然,顶顶放声大笑起来,为自己征服了这座高不可攀的建筑,还是为大家都步入了另一个世界?抑或某双眼睛正在头顶看着自己?当狂笑停止之时,她又轻声哭泣起来,命运为何如此捉弄自己?她更希望自己没有到顶层,台阶继续带着她往上走——不,我不能到顶层,就像音乐永远都没有巅峰,只有不断往上走而没有退路。我要爬的是一座永远都爬不完的山,登一座永远都登不完的塔。顶顶永无顶!那感觉又袭上心头,那双眼睛就在自己头顶,隐藏在塔顶的最深处,静静地盯着我。你是谁?告诉我,告诉我,我要爬上去,看一看你的眼睛,看一看主宰这个世界的天上人是谁?“顶顶?你不会消失了吧?”下面远远地传来叶萧的声音,这家伙还在向上追赶,霎时打断了她的遐想。顶顶在逼仄的顶层手足无措,但她不想就此下去,只能胡乱地摸着八面石墙。忽然,她摸到几处凹陷的地方,正好可以容纳手脚放进去,就像攀岩的着手着脚点。说不定可以爬上去!顶顶已来不及多想,用力抓着那些凹点,轻舒猿臂爬上石墙。刚才明明已筋疲力尽,现在又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像重新爬上了古格城堡,头顶隐隐射下一线光芒。 就是这线光!指引她向上爬去,沿着石墙上的凹陷点,竟摸到了顶层的天花板。这是一整块青石板,她用力捅了捅头顶,居然半块石板被捣碎了。也许年代过于久远,塔顶又常年处在风吹雨淋下,自然容易风化开裂。随着许多石头碎屑坠落,顶顶急忙低头闭眼,幸好没被砸疼。当她重新抬头向上看时,已露出阳光灿烂的天空。她居然打穿了塔项,来到了整个建筑的最高处!虽然没看到那双眼睛,但顶顶依然兴奋异常,用力地攀上塔项,整个身体都暴露在阳光下。塔尖竖着一个巨大的葫芦顶,大约有成年男子的身高,这里才是整堆建筑的最高点,丛林古国的珠穆朗玛峰。顶顶脚下是陡峭的塔尖,已没有了立锥之地,只能双手环抱石葫仿佛抱着所爱的某个男子。那么高的地方狂风呼啸,几乎要把她吹下万丈深渊。除了怀中的葫芦顶和脚下的塔尖,四周全是空空如也的气流,伸手仿佛就能触摸到云层。她紧紧地抱着葫芦顶,刹那间已忘却了什么是恐惧。低头看着下面的世界,从这里到地面将近一百米高!相当于三十多层的高层建筑,超越了四周所有的山峰,可以隐隐眺望到山谷之外,虽然依旧是连绵不断的群山。似乎整个宇宙都在顶顶脚下,一切变得如此虚无缥缈。那个声音又从云端传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歌谣,另一个年代的天籁,无法形容的美丽女声,穿透所有的哀伤惆怅。在古老歌声包围下,顶顶脑子里充满了恍惚的碎片,眼睛连带着睫毛缓缓闭上,全身肌肉放松下来。最后,她松开紧抱葫芦顶的双手,整个人从宝塔尖顶飞了起来,飘过充满森林气息的天空,向百米之下的大地坠落。从天堂到地狱。坠落……坠落……坠落……
十七
时间坠落在了南明城。将近中午,去城外探路的八个人仍未回来。二楼已寂静了两个小时,似乎里面的人都成了哑巴——唐小甜和秋秋在一间卧室里,林君如和小枝在书房。另一间卧室则留给了钱莫争和黄宛然。只剩下手表指针的走动声,嘀嘀嗒嗒地指向11点45分的位置。钱莫争不停地来回踱步,背后的虚汗早已湿透衣服,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你停下来好吗?”沉默许久的黄宛然总算说话了,原本风韵犹存的少妇,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苍白的脸色失去光泽,头发随意而纷乱地披着,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不该出现在你眼前,不该破坏你们的家庭,也许我当年根本就不该认识你!”钱莫争使劲抓着自己的长发,像要把一根根头发全拔下来。“够了。”黄宛然又一次抹了抹眼泪,“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成立死了——他是为了救秋秋而死的,而他已经知道秋秋是我的女儿,他才是个真正的男人!与他相比我算什么?不过是个浪迹天涯不负责任的臭小子,抛下女人和孩子那么多年,突然出现却什么都做不了。”钱莫争越说越激动,走到窗前对着天空轻声道,“成立,你赢了!你用生命赢得了秋秋,而我彻底地输给你了。”面对他这副样子,黄宛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前又浮起成立的脸,还带着鳄鱼潭的血水,仿佛就挂在墙壁上,镶嵌在黑边的像框里。他的黑像框又变成了枷锁,重重地套在她脖子上,让她越来越感到窒息,无法喘过气来。 披头散发的钱莫争就像野人,看着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语,仿佛钟鼓齐鸣的咒语,为了祭奠成立死去的灵魂,或安慰这里的每一个人? 黄宛然再也看不下去了,抹着眼泪走出房间,来到隔壁的小卧室。唐小甜一直陪伴着秋秋,两个人也没什么话好说,各自呆坐在角落中。看着十五岁的女儿背影,她的嘴角颤抖片刻,轻声说:“秋秋,你饿了吗?妈妈给你做午饭吃好吗?”然而,女儿并没有睬她,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 倒是唐小甜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她没说过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宛然心如刀割地走到秋秋面前,女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刚失去了父亲的秋秋,脸色惨白,眼里布满血丝,完全不像她这年纪的少女。妈妈忐忑不安地说了句“对不起”。 但秋秋丝毫都不领情,阳光透过树叶和窗户洒在脸上,宛如一尊不动的雕塑。黄宛然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只能无奈地退出房间。 钱莫争说的没错——成立确实赢了,将钱莫争和黄宛然都击倒了,他在最后的时刻感动了秋秋,使长久以来恨着他的女儿永远深爱他这个“父亲”,并将仇恨自己的母亲。客厅里沉默得可怕,不知旅行团里的其他人遇到了什么?能否准时回来午餐?黄宛然去厨房转了一圈,但心底乱成一团什么都做不了。她也不想看到钱莫争的长头发,便来到书房门口,正好撞到小枝的目光。 现在大家都知道小枝的名字了,但谁都搞不清她是从哪儿来的,谁也不太敢和她说话。林君如坐在小枝身边,困得快要睡着了,只为了叶萧临行前的叮嘱,才一步不离地盯着小枝。“你很伤心?” 小枝大胆地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正对着黄宛然。停顿了几秒钟,黄宛然漠然地点头回答:“是的。”林君如也紧张地站到小枝身边,盯防犯人似的跟在旁边说:“我都快要给憋死了。” 二十、二十五、三十八——三个不同年龄的女人站在书房门口,三足鼎立似的构成了犄角。但小枝全当林君如不存在,依旧盯着黄宛然的眼睛,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有悲伤,从十八年前到今天清晨,还有未来的几十个小时。 “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小枝将长发垂到左半边脸,目光狡黯地微微一笑,‘但你会留下来。”林君如也被这句话颤了一下,急忙站到她面前喝道:“说什么呢?”“算了,没关系。”黄宛然苦笑了一下,疲倦地背靠着门框,“就快中午十二点了,他们该回来了吧。”“天知道他们在哪儿?” “我知道!” 小枝又插话了,她睁大神经质似的眼睛,那双黑洞洞的瞳孔里,映出一个无比高大的建筑,直插群山之间的云霄。“在哪里?”林君如的心也被悬起来了,却听到小枝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在天上!” “什么?” 黄宛然也禁不住皱起眉头,听着小枝继续补充:“那是另一个世界。”
十八另一个世界。正午,12点0分0秒。中南半岛的阳光,如利斧重重地直劈下来,砸在丛林包围中的高塔上,将所有人都劈成两半。叶萧仰起头看着太阳,眼睛立即被刺痛了一下,后背心也早已被汗水湿透。他低下头来,双手托着顶顶后背,汗水滴落到她鼻子上。那滴汗水,在阳光下慢慢蒸发。顶顶缓缓睁开眼睛。在睫毛和泪水的窗帘下,首先看到的是叶萧的脸,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也有些晃眼,但她瞬间已明白了——自己还活着。然而,记忆里明明是从中心宝塔最高的葫芦顶上,松开双手径直摔了下来,并在空中飞翔坠落时失去了知觉……自己应该是在另一个世界,无论地狱或天堂,还是分解成血肉模糊的尸体,或化为一团无影无踪的空气。 接着,在叶萧疲惫的脸庞旁边,又出现了孙子楚、童建国和厉书的脸,还有伊莲娜和玉灵,最后是杨谋的DV镜头。不,大家都死了吗?一齐相聚在冥界彼端? 但天空依旧那么蓝,阳光也如此毒辣灿烂,还有叶萧身后高耸着的宝塔。黑色的高塔直插云霄,十九层塔檐往上逐渐缩小,直到塔尖那遥不可及的葫芦顶。从塔底仰望上去,葫芦顶竟有些像口红,一支用旧了的别致口红。大家的嘴巴都在动,看来是在大声呼喊,特别是叶萧焦虑的眼神,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这家伙还是蛮有男人味的。不过,顶顶的耳朵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没有声音,那就是世界末日的声音。当她再一次怀疑自己活着还是死了时,脑海里痛楚的幻影猛然袭来,眼皮也再度重重地合上,世界恢复了黑暗和混沌。她依旧没听到叶萧的呼唤——“顶顶!顶顶!”“她又昏过去了!”厉书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她明明已睁开了眼睛,或许是被阳光刺了一下,也可能体力完全透支了,甚至是流失汗水过多而中暑了?伊莲娜随身带着预防中暑的药,赶紧扒开顶顶的嘴巴,叶萧伸手捏住顶顶的鼻子,和着矿泉水将药片灌了下去。叶萧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上,这里仍是几十米的高处,整个建筑的第三层也是最高层平台,背后是高达数十米的中心宝塔,周围立着四座十几米的高塔。五点梅花的宝塔聂立在顶层台基上,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另一个世界的中心吧。他茫然地眺望着四周,正午的阳光与大风呼啸而过,吹乱他被汗水淋湿的头发。他坐在古老的东方金字塔顶上,几十米下是片绿色的广场,四周围绕着莽莽的丛林,再往外就是崇山峻岭的峡谷,宛如一座巨大的监狱。叶萧宁愿自己被判死刑,也不愿在这座监狱里服无期徒刑。十几分钟前,顶顶爬上中心宝塔的最高层——第十九层,叶萧也气喘吁吁地跟着爬上来,却发现她居然打穿了塔顶石板,表演杂技似的坐到塔尖上,双手抱着葫芦顶异常微笑,稍有失手摔下去一定粉身碎骨。就在他干着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时,顶顶居然放开了双手。随着耀眼的阳光从塔顶射下,她并没有向塔外面坠落,而是径直坠入了塔里面,正好结结实实地摔到叶萧身上。就差了几十厘米,顶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在中心宝塔内的第十九层,叶萧却被她压得很惨,也幸好是他做了肉垫子,顶顶居然毫发无伤,只是当场昏迷了过去。叶萧休息了片刻,艰难地将顶顶背起来,一只手撑着墙壁,双脚踉跄地走下石阶。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才艰难地将她从十九层背到十八层——要知道他刚刚爬了十九层楼梯!就当他要带着背上的顶顶滑下来时,童建国和厉书及时地赶到了,原来他们看顶顶和叶萧一直没下来,心里着急便也爬了上来。于是,三个男人轮流背着顶顶,从十八层一直回到第一层。回到顶层台基的回廊下,三人都已汗流浃背,尤其是叶萧差点昏过去,赶紧倒地大口喝水。 此刻,正午的太阳直射着八个男女,顶顶刚才醒过来几秒钟,却又沉沉地昏迷过去。孙子楚和伊莲娜一起用力,将顶顶挪到一个雕刻大象的门廊下,正好可以遮挡阳光。“已经十二点钟了!”厉书抹着额头的汗珠,刚才轮流背顶顶下十八层高塔,双腿都快走断了。更重要的是饥肠辘辘,倒在一块石板上大口喘气,似乎全身水分都被蒸干了。当他低下头来时,忽然发觉石板上刻着一些文字,揉了揉眼睛——没错,是用尖刀之类刻出来的。石板上刻的并非中文,也不是泰国的蝌蚪文,而是英文字母!他立刻兴奋了起来,英文正好是自己的强项,但却看不懂这行字的意思。不是英文?又仔细看了看石板,才发现居然是拉丁文!没错,这是古罗马人的文字,欧洲中世纪的国际语言,也是天主教的官方语言。他曾经自学过拉丁文,所以能看懂它们的意思——我,卡洛斯?桑地亚哥,来自里斯本,为暹罗王服役,公元1600年9月27日,到此留念,我若能侥幸活下来,全拜仁慈的圣母玛丽亚所赐!阿门!看完这段四百多年前留下的文字,厉书已是满头冷汗,脑中浮起一年前的景象:在德国的美因茨,古登堡印刷博物馆的阅览室,那本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古书……是的,卡洛斯?桑地亚哥的梦已经应验,中国的旅行者们来到沉睡之城,而且,今天正好是9月27日——石板上所刻的同一天。厉书在心底暗暗地说:“你好,雇佣兵桑地亚哥!果然是最最奇妙的命运,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我最亲爱的朋友!”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个发现说出来,也没人发现他的反常表现。厉书抹去额头的冷汗,霍地站起来说:“我们能不能先回当大本营?”“对,还是先回去吧,留在这里我们都会累死的。”玉灵也附和着他的话,她还没有忘记地陪导游的职责。“好,你们都回去吧。”疲惫的叶萧背靠回廊浮雕,也不管背后的罗摩像有多少年历史了,眼睛半睁半闭,无神地对着远处的山峦。伊莲娜着急地问:“那你呢?”“别管我,你们先下去吧。”他低头看着昏迷的顶顶,“我就留在这里,等她醒来再说。”总不能把顶顶一个人抛在这里吧?第三级台基的石阶异常陡峭,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爬下。如果在毫无任何保护工具的情况下,强行背着一个昏迷的人下去,十有八九会酿成大祸。何况他们都已筋疲力尽,谁都没力气来背动一个人,叶萧甚至连自己下去的力量都没了。大家低头想了一会儿,童建国开始说话了:“叶萧说得没错,必须有人留在这里,我们先回大本营去。下午要尽快赶过来,带好水和食物等补给品,要有在这里打持久战的准备。”“好吧。”厉书撑着双腿站起来,小心地俯视三层台基下面,绝对有二十层大楼的高度,“快点下去吧,否则都会困死在这里的。” 就当他们准备爬下去时,孙子楚却坐在叶萧身边说:“让他们都下去吧,我留在这里陪你。只有你一个人坐在上面,我怕你不但保护不了顶顶,自己还可能有危险,天知道这些塔里还藏着什么!”“我也留下来吧!”杨谋举了举DV摄像机,他要继续记录这个地方,而且他也不愿回到大本营。“这样也好,你们几个留守在这里,一定要等我们回来,谁都不能乱动,我们会尽快带水和食物回来的。”童建国再一次扮演了领导者的角色,随后招呼着玉灵、伊莲娜和厉书一起下去。 古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要下石头台阶的金字塔更难,四人艰难地互相搀扶,抓着石板一步步往下走。足足用了十分钟,太阳下又是一阵大汗,惊险万分地下到第二层台基。再往下就容易了许多,手忙脚乱地爬到第一层,顺利地走下石级,回到广场的平地。回头仰望高耸的石台,更感觉这座建筑的可畏,完全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简直是奇幻电影的电脑特技布景。特别是顶层平台上的五座宝塔,几乎要让仰望者的脖子脱臼!见多识广的童建国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还在那顶上的四个人,从上往下看是什么感觉?他又转头看看玉灵,依旧是那身傣族的筒裙装束,只是为了爬那些台阶,而将裙摆结成短裤状,露出一对修长美丽的大腿。看着玉灵的脸庞,再看看身后古老的建筑,童建国隐隐联想到了什么。“快点走吧!”伊莲娜收拾着衣服催促大家,四人迅速离开这里。他们穿过布满野草的广场,回到布满雕像的大道上。玉灵边走边摸着那些妖魔鬼怪的脑袋,嘴里若有所思地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厉书冲到最前面,第一个走出神秘微笑下的大门。四人隐入丛林中的小道,身后留下两道古老的围墙,和那无比高大的梅花宝塔。  神秘的微笑,正看着他们。十九"我要回家!"  唐小甜紧紧咬着嘴唇,无法阻止脸上滑落的泪水。她枯坐在大本营二楼的卧室,寂静无声得就像太平间,从三天前踏入这个沉睡之城,再到此刻心里深深的裂缝,让她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个该死的城市让她发疯,让她无法呼吸无法生存,真想立刻踏上飞机回家。  她再也不顾忌屋里有其他人了,十五岁的秋秋回过头来,蔑视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又继续看着窗外。刚失去父亲的秋秋,显得要比她坚强许多。唐小甜再也坐不下去了,来到客厅里烦躁地徘徊。黄宛然还在准备午餐,刚才又一次去叫秋秋吃饭,但女儿丝毫没有理她,只能这样憋着腹中的饥饿。  已是中午12点45分了,去探险的八个人仍未归来。唐小甜的手指有些颤抖,最重要的是她的杨谋,她不能忍受见不到他的时刻--恋爱中的女人永远是喝醉了的,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已与这个男人无法分离,就像三年前看到杨谋的第一眼一样,他将是唐小甜生命中唯一爱过的人。  他们是在半年前订婚的,家里人为他们订了豫园的绿波廊,她抓着杨谋的手不肯放,好像已提前走上了红地毯。她的父母对女婿非常满意,而公公婆婆对她也不错,她觉得那晚真是很美满,自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唯一让她有些不高兴的,是杨谋的手机和短信响个不停,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愿那些短信都是祝福吧。  订婚那天晚上,他们又去了钱柜唱歌。唐小甜第一次喝了许多红酒,唱到最后一首歌的时候,她已经要喝醉了,却执拗地拿着话筒,几分走音地唱着刘若英的《为爱痴狂》。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你说过那样地爱我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唐小甜还把话筒递到杨谋嘴边,要他也一起唱"像我这样为爱痴狂",他却尴尬地苦笑着,推说自己不会唱这首歌。但她仍然这样痴狂地醉倒在杨谋身上,眼里满是幸福的泪花,最后在爱人的怀抱中沉睡……  那晚以后,他们虽然还没住在一起,唐小甜却几乎天天要见到她的新郎。每个夜晚都不能放过,每隔两小时要发短信,每隔半天要通电话。尤其当他去外地拍记录片,总在他最忙碌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但她常听到他的电话里有女人的声音,她心里就一阵紧张,立即询问个不停。而杨谋的回答则是非常无辜,不过是摄制组里的女同事,或者是记录片的拍摄对象。他几次不耐烦地关了手机,不想让唐小甜来打扰他的工作。但他每次关机,都会让唐小甜揪心地掉眼泪,直到他发誓永远都不关机,她才又破涕为笑地倚在新郎肩头。  其实,杨谋也确实没再和过去那些女朋友们来往,即便电视台里还有不少他的仰慕者,但他早已公布自己名花有主,不再去扰动那些小妹妹的心灵。可唐小甜永远都不能满意,她希望自己最好一直能跟在他身边,甚至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是我的!"  唐小甜看着手机屏幕上两人合影的照片,亲吻着潇洒微笑着的杨谋。  忽然,门外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她的心剧烈战栗起来,也忘了叶萧嘱咐的"不能轻易开门",立即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在二楼昏暗的走廊里,走过来四个男女的身影,走近一看却是童建国、玉灵、伊莲娜和厉书。  "杨谋呢?"唐小甜抓着打头的童建国问,"他在哪里?是不是就在后面?"  "不,他没有回来。"  四个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根本没有心思回答唐小甜。他们徒步离开古代遗址,穿过丛林小道和鳄鱼潭,由童建国开着那辆商务车,饿着肚子回到了大本营。现在只想快点躺下休息,并吃上热气腾腾的午餐--还要快点赶着回去,给叶萧他们送吃的呢!  唐小甜心里一凉,不依不饶地抓着童建国:"什么?他出事了吗?"  "放心,你的老公活得好好的,还留在那里拍DV呢!"厉书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间,他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不耐烦地回答,"下午,我们就去接他回来,好不好?"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客厅,傻傻地看着黄宛然张罗起午餐,房间里重新有了人气,只是缺少了她的新郎。  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二十  中午,一点整。  世界的中心。  在须弥山顶的五座宝塔下,叶萧仰头看着太阳,锋利的光芒让他眯起眼睛,脑中一片白茫茫的晕眩。顶顶正躺在回廊底下,浮雕石檐为她遮挡了阳光,苍白的脸庞双目紧闭,依旧沉睡在另一个世界。  “这是什么鬼地方?”  杨谋早就关掉了DV,虚弱地坐倒在一尊神像下,脚边是顶层台基的边缘,陡峭的石阶宛如悬崖绝壁,多走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至少不是另一个世界。”孙子楚站在一堆被风化的石雕上,极目远眺,“显然是个古代文明遗址,被茂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谷包围,只有一条林间小道通往危险的鳄鱼潭,而深潭边不过是另一个封闭的大盆地。”  “就像吴哥窟?”  “不,这里要比吴哥窟更封闭原始,至少丛林中沉睡的吴哥窟,能在十九世纪被西方人发现。而我们脚下这些建筑,千百年来一直养在深闺无人能识,我们可能是最早的发现者!”  话音未落又一阵山风袭来,孙子楚的头发被吹成了乱草,表情有几分莫名的激动。他毕竟是个大学历史老师,斯坦因或斯文赫定都是他的榜样。  “那今天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杨谋摸了摸自己的宝贝DV,看来上午拍的这些素材,可以作为珍贵的考古影像资料了。  “当然!你要好好保护你的DV哦。”他的目光里闪烁着野心,紧咬着嘴唇道,“接下来,我们可能会有更加惊人的发现!”  “更加惊人?”  “从这些石头和雕塑的情况来看,建筑时间应该在公元十一世纪左右,也就是整整一千年前。建造我们脚下的这座佛教金字塔,在古代至少要动用十万个劳动力。所以,当年这里肯定是个人口众多,繁荣昌盛的丛林古国,有着高度的文明和组织。浮雕上大多是佛教故事和古印度史诗,显然是受到南亚文明强烈影响的佛教或印度教国家,与吴哥窟还有古泰国古缅甸属于同一文化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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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楼] | Posted:2007-11-22 17:21|  
 
 
lilei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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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子楚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像在S大里对他的学生讲课。而同样也是S大毕业的杨谋,只能当是又回到了课堂里,他怯生生地问道:“这是陵墓吗?”  “我不知道,古埃及的金字塔是陵墓,但古玛雅的金字塔则主要是神庙和祭坛。”  “对了,几天前我们从清迈出发,不正是要去参观个古代陵墓吗?”  “兰那王陵!”  该死!孙子楚狠狠地捏了自己大腿一把,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是啊,就是在去那个陵墓的路上,我们旅行团的车出了事,竟然在大雨中迷路,来到了这个倒霉的地方,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厄运。”  兰那王陵——就像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诱惑着他们前往探访,又永远都无法进入其中——到现在都没有看到王陵,却身陷于神秘的南明空城,又到了这疑似王陵的金字塔上。  一切都因为那个兰那王陵而起,这个故事的起点没有看到它,到这个故事的终点还会看到吗?  或者,脚下才是真正的王陵?  他们跋山涉水经历了各种恐惧,最终抵达了苦苦寻觅的真正的目的地。  “但代价实在太巨大了!”  孙子楚长叹了一声,回到中心宝塔旁,仔细观察着高塔底座的雕刻装饰。莲花和忍冬的纹饰异常繁复,中间镶嵌着许多小飞天,都是早期敦煌壁画的风格。古印度的男性黑肤飞天,手中端着琵琶等乐器。他已被这些浮雕和建筑迷倒了,正是这些古老的奇迹,支撑着他继续留在这个危险的绝境。  但别人可没他这么高的兴致,杨谋又一次呻吟起来:“哎呀,饿死我了。”  从早晨到现在还一点东西没吃过,留下来的几人都饿得有气无力。孙子楚想起什么,急忙走到杨谋身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牛肉干——还是从国内带过来的。  叶萧不禁苦笑了一声:“就知道你喜欢吃零食。”  杨谋和孙子楚撕开包装,迅速把一包牛肉干分而食之,最后只剩下一块肉片,留给了在太阳下暴晒的叶萧。  “谢谢。”叶萧将最后的牛肉干席卷一空,尽管实在无法填饱肚子,他摸摸身下的浮雕,“我们真的坐在陵墓上?”  孙子楚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当他皱着眉头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微弱的女声——  “不!”  三个男人都被吓了一跳,叶萧低头再看昏睡中的顶顶,才发觉她的嘴唇在嚅动,喃喃地发出声音。  她身侧有个盘腿而坐的女神浮雕,双眼半睁半闭的神态,正与顶顶现在的样子相同。叶萧伏下身轻轻呼唤她:“睁开眼睛,你能看到我吗?”  混沌的梦境被他的声音打破,如锋利的矛尖刺入脑中,也撬开了顶顶挣扎着的眼皮。  她看到了。  高大的建筑顶上的蓝色天空,遮盖着她的浮雕屋檐,还有叶萧冷峻的眼神。  另一个世界——正放射灿烂的阳光,在短暂的恍惚之后,重新拾起沉睡的记忆,没想到竟如此恐惧与痛苦,她宁愿依然在梦境中。  “你终于醒了!”  叶萧将手伸到她头发下面,将她的头稳稳抬起,将矿泉水瓶放到她面前。半瓶子水如沙漠甘泉,在几十米高处荡漾,顶顶本能地一把夺过,咕咚咕咚地灌进自己的喉咙。  “慢点,当心别呛着。”  叶萧的话音未落,她已经被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顺势背靠在浮雕廊柱上。  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顶顶眨了眨疲惫的大眼睛,吐出两个字:“谢谢。”  孙子楚和杨谋也坐到她身边问:“你没事了吧?”  “我……我很好,放心吧。”  顶顶深呼吸了几口,视线越过叶萧的肩头,落到他身后的中心宝塔上。阳光洒在黑色的石塔上,仿佛涂上一层金色的油。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她却挣扎着要爬起来,叶萧只得搀扶着她。又回到阳光下,双脚就像在云中飘浮,艰难地仰望高塔的最高端。离地面百米高的葫芦顶,已浓缩成了一个小白点,而她的灵魂似乎还停留在上面。
突然,顶顶又坐倒下来,将耳朵贴着脚下的石板。  几秒钟后,她的双眼睁得更大了。  她听到了什么?
 
 
二十一  大本营。  二楼,饥饿与疲惫的一层。  黄宛然和林君如端上午餐,大家都已饿得不行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消十分钟就全部吃完了,才有人觉得味道不对,把目光投向主厨的黄宛然,她羞愧地低头不语。  童建国摆了摆手说:“没关系,我们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能让我们吃饱喝足,已经非常感激了。”  是啊,几个小时前她刚刚做了寡妇,要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垮了。  “谢谢你!”  黄宛然颤抖地点点头,眼中已满是泪花。她退到秋秋的房间,也不知该如何与女儿沟通。这对孤儿寡母就这么干坐着,每寸空气都在慢慢枯竭,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窒息。  其余人还在客厅里,童建国、玉灵、伊莲娜无力地陷在沙发里,都疲倦到了极点。最过分的是厉书,他竟蜷着身体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小枝偷偷笑了一下,正好被林君如发现了——这还是小枝第一次露出笑容。  到底是二十岁的女孩,小枝轻盈地站起来,情绪显得轻松了许多,不知是否是因为叶萧和顶顶不在?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抚弄着长发幽幽地说:“你们都累得动不了了吗?”  童建国也快打瞌睡了,他往前冲了一下几乎跌倒,急忙抬头说:“不,我——”  五十七岁的他足够做小枝的父亲了,却在这女孩面前说不出话来。  “还有四个人正等着你们吧?再不去他们就要饿死了。”  她的后半句话虽很不经意,但轻描淡写间却露出一股寒意。  “对啊,怎么把这个忘了!说好了要快点回去的。”正在连打呵欠的玉灵,急忙猛醒了一下,“我们都累糊涂了。”  童建国强打精神地走到厨房,匆忙准备热饭团和食物,林君如也过来帮忙收拾塑料餐盒。七手八脚地将食物和水都准备妥当,当他们要准备出发时,厉书却依然在沉睡中。童建国推了他一把,还是没让他醒过来。  “看来厉书太累了,就让他继续休息吧。”唐小甜挺胸来到他们身边,“由我代替他去吧!”  “你?”  童建国打量着娇小瘦弱的新娘子,怀疑地摇了摇头。  “不相信我吗?你们几个人都已筋疲力尽了,相比之下我的体力应该比你们都好吧?”  唐小甜的话确有道理,也应该换人补充体力了。不过她要去的真正原因,大家也都一清二楚,还不是为了她的宝贝新郎吗?她实在是思夫心切,担心杨谋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所以铁了心要去看他,即便身陷险境也在所不惜。  早已累趴下的伊莲娜立即如释重负:“是啊,我也吃不消了,只剩下睡觉的力气了。”  “好吧,换人。”  现在唐小甜替换了厉书,再由谁来替换伊莲娜呢?童建国把目光扫向屋里的其他人,正好落到了钱莫争身上,怎么把他给漏了?  不过,当他们在七嘴八舌时,钱莫争却一直不说话,整个中午心事重重地躲在角落里。原本是个充满活力的长发汉子,现在却萎靡不振,与以前判若两人,以至于被大家遗忘了。  钱莫争终于说话了:“不!我想留在这里。对不起,我知道应该由我去探险,因为我是个男人……但现在我觉得……我……我从来都不是个男人!”  其实,他仍然沉浸在上午的痛苦中,为成立的死而自责愧疚,更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秋秋?如何让女儿知道自己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如何继续自己和亲人们的生活?  童建国早已看出几分来了,他摆了摆手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你。”  这时林君如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替换伊莲娜吧!我的体力也很充沛呢!”  “让她去吧,我会看好小枝和秋秋的。”
钱莫争总算又说了一句话,转头看着沉默的小枝。其实,这女孩始终睁大眼睛,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观察着每个人不同的表情。她碰到钱莫争的目光便低下头,知趣地转身走进书房。  “好,那就拜托你了!”童建国又回身看了看玉灵说,“你还有力气吗?”  “我没问题的,从小在山里长大,多走些路怕什么?”玉灵迅速地收拾着包,塞进许多水和饼干,“何况我是你们的导游,这是我的义务。”  她虽然长得白皙苗条,一副美娇娘的样子,体内却有着无穷的力量,吃得起各种辛苦。  “好!”童建国赞许地点点头,背起整包的“给养品”说,“现在出发吧!”  林君如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唐小甜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既想早点见到杨谋,又怕路上遭遇恐怖和危险。  就这样,一个五十七岁的老男人,带领着三个年轻女子,重新回到了太阳底下。  童建国发动本田商务车,玉灵、唐小甜、林君如跳到车上,迅速向城市西部边缘驶去。  太阳越来越毒辣了,林君如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对前往神秘遗址探险兴致勃勃。唐小甜和玉灵坐在后排,两人互相都不说话。经过了中午的休息,玉灵还是感到十分疲倦,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很快就累得睡着了。  忽然,车子来了个急转弯,已睡得东倒西歪的玉灵,重重地撞到唐小甜身上。  “哎呦!”  唐小甜揉着肩膀,用力地将玉灵推向另一边。玉灵还没来得及醒过来,头就被推到车玻璃上,“咣当”一下差点撞碎了玻璃。  她立刻就被撞懵了,脑袋里嗡嗡直响,头皮火辣辣地疼起来,痛苦地睁大眼睛:“你,你干什么?”  这时,童建国也把车刹住了,玉灵撞到玻璃的清脆声响,让他心里一阵紧张,回头只见两个女生已怒目相向了。  “喂,是你先撞疼了我!”唐小甜一脸厌恶,皱着眉头冷冷地道,“长点眼睛好不好!”  玉灵的脸涨得通红,后脑勺仍然剧痛难消,但她硬忍着痛楚一言不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泰国本地的小导游,怎能和客户吵架?纵有千般委屈,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毕竟是二十岁的女孩,玉灵捂着嘴巴低下头,泪水已夺眶而出了。  前排的林君如实在看不下去了:“小甜啊,这可是你的不对了。”  但唐小甜立即瞪起眼睛,完全没了小娇妻的柔弱样子:“关你什么事?明明是她先撞了我,我保护自己还不对吗?”  而玉灵一直都不说话,蜷缩在边上偷抹着眼泪。她这副可怜的样子,终于让童建国发作了,他跳下来拉开车门,一把就抓住了唐小甜的衣领。  谁都没想到童建国会这么干,唐小甜半个身体都瘫软了,以为要挨耳光或老拳了。  就当童建国把手举起来时,玉灵却拉着他的胳膊轻声说:“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是她在欺负你啊,我一定要教训这个女人。”  林君如也被童建国怒气冲冲的样子吓住了,缩在前排座位里不敢动弹,而唐小甜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面色苍白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但还是玉灵在说话:“请千万不要生气,是我自己不好,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说完硬挤出了一丝微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童建国无奈地摇了摇头:“哎,玉灵,你真是个好女孩。”  他说罢放开了唐小甜,回到驾驶座继续开车。  林君如总算松下了一口气,她拍拍玉灵的肩膀,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而唐小甜则低着头不说话,肩膀依然在颤抖着。  玉灵转头看着车窗外,阳光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宛如撒哈拉沙漠中的遗址古城。  本田商务车渐渐开出城市,沿着一条湍急的溪流前行,周围是茂密的树林。突然,童建国踩下急刹车,转头高声道——“鳄鱼潭到了!”
二十二  下午,两点十分。  他们还飘在空中。  叶萧全身无力地靠在石雕上,中心宝塔的阴影覆盖他的眼睛,阳光正缓慢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孙子楚与他肩靠着肩,腹中唱起了“空城计”,他们刚喝完最后一瓶水,只能张着嘴散发热量。杨谋早已经睡过去了,双手还紧紧抓着宝贝DV。  只有顶顶睁大眼睛,眺望高台四周的群山,俯瞰数十米下的广场。大概是刚才昏迷的那段时间,反而让她养好了精神。顶顶回头看了看叶萧,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们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这高大的建筑物顶部,仿佛汹涌大海中的孤岛,除了古老的石头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植物,没有生命。四个疲倦的人被困在岛上,如果再没人来送补给,等待他们的结果只有饿死或渴死。  就当叶萧绝望地抬起头来时,高台上呼啸的大风里,隐隐带来某种声音。  顶顶也听到了,似乎来自千里之外,又像耳边的飞虫。她走到顶层平台边缘,抓着一个半坍塌的石像,将头伸出去侧耳倾听。  果然,风里传来有人叫喊的声音。  沿着台基四周转了一圈,终于看到在通往大门的方向,广场上站着几个微小的人影。这里实在太高了,仅能分辨出一男三女的模样,正抬头向上面大喊。  救援的人总算是回来了!她兴奋地将叶萧等人叫起,孙子楚和杨谋揉着眼皮,一起趴到石阶边上俯瞰下去。  杨谋立即打开DV,将镜头推近到地面,首先辨认出了童建国,接下来是玉灵,还有林君如,最后那个人则让他异常惊讶——正是自己的新婚妻子唐小甜。  “他们肯定是在叫我们下去!”  叶萧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已摩拳擦掌准备爬下去了。  “可我们都累得爬不动了。”孙子楚却依旧坐在原地,“他们干吗不上来送午饭给我们呢?”  “他们就算是爬上来,但我们总归还是要爬下去的。何况,他们肯定带着给我们的午餐,还有许多补给品,他们爬上来比我们更不方便。”  顶顶却等不及了:“你们还愣在那做什么?”  说罢她第一个爬下石阶,动作还异常灵巧,完全看不出刚昏迷过的样子,不消片刻便爬到第二层台基了。  “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啊!”  孙子楚感叹了一声,只能接着爬下去,手忙脚乱地抓着石头,因为稍有闪失便会粉身碎骨。  然后,叶萧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太阳默念几句,毕竟他是堂堂的警官,怎能被一个小女子比下去?  最后下去的是杨谋,他看着建筑底下的四个人,特别是看到唐小甜觉得很别扭,她怎么会来的?事到如今也来不及多想,他将DV藏在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动,以免被磕着碰着。  四个人分别爬下二十多层楼高的“金字塔”,顶顶首先爬到第一层台基,轻松地走下石阶,回到久违的地面上。  几分钟后,孙子楚和叶萧也下来了,童建国搀扶住了他们,赶快递上水和食物。  唐小甜独自爬到第一层台基上,这还是她第一次那么大胆,平时她根本不敢来这种古怪的地方。总算迎来了自己的新郎,她紧紧抱着杨谋喜极而泣,用力敲打着他的后背,同时给他送上一瓶水。  疲倦的杨谋却有些尴尬,只能干笑了一声说:“没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想死你了!”  她毫不顾忌其他人的存在,深深地吻了吻老公的嘴唇。  杨谋只能接受这一吻,轻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没有你。”  “哎,你太任性了。”  这句话却微微刺痛了妻子的心,唐小甜只能拉着新郎的手,一起走下石阶回到地面。  现在,叶萧、顶顶、孙子楚、杨谋、唐小甜、童建国、玉灵、林君如,八个人终于在地面汇合了。与上午相比,只有两个人发生了变化,厉书和伊莲娜换成了林君如和唐小甜。  叶萧和孙子楚都饿到极点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抓过饭盒便吃了起来。顶顶却好像饿过了头,只吃了几口饼干便放下了,在太阳底下大口喝水。  吃饱喝足之后,孙子楚赖在地上不想起来了,真想就这样在草地上好好睡一觉。叶萧硬把他拉起来,招呼大家说:“既然已经来了,索性好好查看一下这里吧。”  于是,八个人收拾行装,绕过巨大的古老建筑,走向背阳的那一侧。  足足走了上百米,他们才绕到金字塔背后。乍看和正面没什么区别,也是巨石垒砌的三层台基,石阶由缓逐渐转陡,直通那遥不可及的须弥山顶。  叶萧注意到西北角的一个塔门,顶上是三四米高的白色石塔,塔与门廊之间是微笑着的佛像,厚厚的嘴唇布满苔藓,常年雨水的冲刷,使它的脸上仿佛流满了眼泪。  他缓缓走到塔门跟前,下面原本有两扇坚固的石门,但其中一扇已经残破了,看来是被外力打碎的,里面黑糊的甬道看不清楚,看似通往金字塔的内部。  顶顶走到他身后,望着里面深呼吸了两口,闭上眼睛体味门里的气息,被某种声音充盈着。她的眼皮有些发抖,因为这声音如此的熟悉,正是她渴望已久的甘霖。  又是她第一个跨进了塔门。  门上那尊神秘的微笑,似乎微微动了动嘴唇,轻吐出一千年前的咒语。  无人能逃。二十三  另一个世界。  竟然如此真实,带着顶顶的眼睛,走入无边的黑暗阴影。  叶萧也被迫跨进塔门,便立刻被阴冷包围,像从炙热的夏日步入寒冬。他抱着双肩环视四周,狭窄的甬道全用石头砌成,方方正正保存完好,前方全被黑暗笼罩,不知通往哪个时代。  孙子楚和童建国也跟了进来,然后是玉灵和林君如。最后的是杨谋,他打开DV拍摄前面,唐小甜则紧紧跟在他身边。  每个人都打起手电,叶萧跑到顶顶身边,轻声关照:“以后请不要乱跑,要和大家商量好了再行动。”  但顶顶完全没听进去,此刻的她就像着了魔,依旧向甬道更深处走去。突然,脚底被绊了一下,就在要撞跌倒在地的同时,叶萧猛然拉住了她,两个人便顺势一起倒地了。  原来下面是一排石头台阶,还好他们都没摔伤,顶顶红着脸说:“谢谢你。”  “小心些吧!”  叶萧严肃地回答,随后缓缓踏上台阶。他感觉现在是往上走,看来是通往建筑物的内部,而不是地下空间。  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后,个个提心吊胆的,童建国轻声道:“哎呀,我们应该在外面留两个人的!以防里面出现意外。”  “算了,都走到这里了,再说谁留在外面好呢?”  孙子楚根本不怕这一套,他在读历史系研究生的时候,也参加过田野考古队的活动,有一次还深入古墓清理文物,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传说中的机关和尸毒之类,都是对盗墓者的心理威慑,古来帝王将相的陵寝,还不是说盗就被盗了?  叶萧听到后停顿了一下,便转身告诫大家:“不管怎么样,到了未知的地方必须谨慎,大家彼此都要照看好,谁都不准出问题!”  “没错,一个都不能少!”  玉灵也在后面喊道,他们便这样越走越深,周围依然是石头甬道,除了手电打出的光线外,见不到一丝的光亮,而脚底的台阶正逐级上升。  “我们已经到第二层台基了吧?”孙子楚自言自语地说,同时伸手摸着旁边的石壁,“好光滑啊,不知古人是怎么打磨出来的。”  忽然,前头叶萧的手电里,隐隐照出了一扇石门。他赶紧往上走了几步,发现甬道也宽阔了许多,能够同时容纳十几个人。尽头是个拱形门洞,门沿上雕刻着繁杂的花纹,透过手电光能看出那是许多小飞天像。但最让人奇怪的是,大门居然敞开着。两片石板各高约两米多,是用坚固的花岗岩做成的,门面上雕刻着狰狞的盔甲魔鬼像。  在门下摆着一个小牌子,明显是现代人的器物——塑料牌子,有点像公路上的小标志牌,上面写着四个繁体汉字——  禁入内  台湾女孩林君如第一个念了出来:“严禁入内?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叶萧俯身拿起塑料牌看了看:“肯定有现代人进入过这里!”  “妈的!我们不是第一支发现这里的队伍!”孙子楚的如意算盘终被打破了,他还指望回国后靠这个发现一鸣惊人呢(假设他还能活着回国的话),他无比失落地抱怨道,“毫无疑问,这块牌子是考古队留下来的,甚至可能是旅游开发机构!”  但童建国心平气和地说:“这也是好事嘛,至少说明这里并不是未知的,起码不太会有危险性。”  林君如不解地问道:“那干吗要写‘严禁入内’呢?”  “这肯定是针对一般百姓的,里面可能进行过考古发掘,为了保护现场而立的牌子。”  “别争论了,我们继续往里看看吧。”  叶萧说着便跨入门内,打着手电照向前方黑暗的甬道。  而孙子楚还在嘟囔:“哼,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的宝贝早就让人家拿光了。”  说话之间,八个人全部进入门里,继续沿着台阶往上走。  又过了好几分钟,依然没有走到头。大家都懈怠下来了,特别是孙子楚和杨谋,感到腰酸腿疼,想来刚才还没有休息够。只有叶萧和顶顶精神高度集中,仔细看着前方的手电光束,在漆黑一片中打出神秘的昏黄光晕。  漫长的甬道似乎永无终点,或者,通向永久的终点。  突然,终点到了——  不,是分岔点。  叶萧停下脚步,手电照射到前方的宽敞空间,构成一个巨石环绕的大厅,而正面并列着三扇大门。  “三扇门?”  多嘴的孙子楚又皱起眉头,这三扇门的样式和刚才看到的那道门差不多,但是并排在一堵墙上,各自通往无边无际的黑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叶萧端着下巴仔细打量,这突如其来的三扇大门,让所有人都疑惑不解,究竟该走哪扇门呢?  左?中?右?  每一扇门都是一个选择。  所有人里面,最最震惊的是顶顶,她的双眼像被什么灼烧了一样,三扇大门都对她发出嘲讽的大笑,几乎要被遗忘的梦境,瞬间变得如此清晰可怕。  没错,昨晚她梦到了这三扇门。  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同样是深深的甬道,同样是三扇大门,只是不见了逼人的强光。  顶顶被自己的梦击倒了。  她后退着背靠石壁,叶萧回头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叶萧又茫然地看着三扇大门,现在要面临三个选择,他感到脑子里嗡嗡直响,即便作为警官办案,他也最讨厌做这样的选择。  孙子楚走到三扇门前,用手电仔细照了照门的上沿,发现上面各自有着不同的雕像。  中间门上雕刻着一个年轻女子,她有着典型的东南亚人相貌,体形娇小玲珑,披着长发,婀娜多姿,眼神妩媚地看着人们。  但奇怪的是她的穿着,居然有一条现代人的裙子,衣服也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脚上蹬着高跟鞋,整个一曼谷街头的时髦女郎!  手电光晕里的这个雕像,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明明是古代的遗迹,怎么会有现代人的雕像?  而从这雕像的手法和风格来看,又完全是古代中南半岛的风格,与吴哥窟或素可泰并无二致——就像用秦始皇兵马俑的手法和风格,去雕塑章子怡或蔡依林。  “有没有搞错啊?”  孙子楚百思不得其解,又发现在当中的这扇石门上,还刻着一排奇异的古代文字
他用手电对准那文字仔细察看,半分钟后才皱起眉头说:“天哪,居然是梵文!”  “梵文?”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梵文几乎已等于天书了。  于是,孙老师又开始上课了:“梵文,不仅是印度的古典语言,也是佛教的经典语言。梵文记录了印度—亚利安语的早期形式。印度教经典《吠陀经》和许多古印度史诗都是用梵文写成的。”  顶顶点头附和道:“我的新歌《万物生》就是古佛经的‘百字明咒’,最早也是梵文版。”  这却刺激了孙子楚,他要表现得更加专业:“梵文对古代汉语也有很大影响,比如‘刹那’‘菩萨’等词,就连唐僧取的西经也是梵文写的。但由于印度语言的演变,今天的印度语已与古代梵语千差万别,古梵文和拉丁文一样成了死语言,只有极少数语言学家和宗教人士才掌握。”  “你懂吗?”  有人轻蔑地问了一声。  孙子楚立即挺起胸脯:“哼!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学过,当今中国可以读懂梵文的人,不会超过两位数,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叶萧最讨厌他的自吹自擂,催促着问道:“那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容我细细看来!”  孙子楚居然还摆了摆架子,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石门上的文字,若有所思地念念有词,林君如觉得他好像在背英语单词。  突然,他睁大眼睛说了一句:“现在!”  “现在什么?”  大家都以为他是愣住了或结巴了,没想到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了声:“现在!”  “你什么意思啊?”  “就是‘现在’!”孙子楚兴奋地喊道,“这当中门上的古梵文,就是‘现在’的意思,梵文读音为madhya^nta。”  谁都没听懂最后这句梵文,但都明白他的意思了。怪不得门上女子的雕像,竟然是现代人的装束,原来她代表的是“现在”啊。  但叶萧立刻感到了这种想法的荒谬性——古代的“现在”,和今天的“现在”,毫无疑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古人的“现在”自然就是建造这几扇门的年代,那雕像也应该是当时古人的装束啊,难道那个时代的女人就穿高跟鞋了?何况就算是要表现他们的未来,又如何能预知二十一世纪初的衣着样式呢?难道建造这座金字塔的人,真有无边的神奇魔力,能如诺查丹玛斯那样准确预测未来吗?  不,如果是古人的未来,不又和“现在”自相矛盾了吗?  难道这扇门是专门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们而开的?  时间一下子混乱了,世界被颠倒了过来。  真是“另一个世界”啊!  此刻,林君如不解地提醒着孙子楚:“你不会看错了吧?”  “绝对不会有错的,我百分之百地确定,这行字的意思就是‘现在’!”  面对这样的回答,八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只有顶顶微微点头,她走到左边那扇门前,用手电照了照石门上沿,又发现了一尊不同的雕像。  是一个老人!  雕像有明显的长胡子,半秃的头发,脸上布满皱纹,只有双目炯炯有神。老人居然穿着古希腊的衣服,飘逸地裹在身上,露出脚底板和肩膀,也许是与柏拉图同时代的哲人。  左边石门上也有一行古梵文,顶顶赶紧把孙子楚拉了过来,孙子楚凝神仔细观察了片刻,点头示意道:“过去!”  “这行字的意思是‘过去’?”  “没错,左边的大门上是‘过去’,正应了这位古希腊老人的雕塑,梵文读音为pu^rva^nta。”  大家依旧没有听清楚。虽然是古希腊的人物形象,但雕刻手法和风格依然是东南亚的,并没有希腊雕像的写实主义,而更近似于外面看到的佛像。  这时端着DV的杨谋喊道:“好了,现在是个时髦女子,过去是个古希腊老头,那么未来呢?我们还有未来吗?”而顶顶走到了右边那扇大门前,用手电照了照门上沿的雕像,却变成了一个小孩的浮雕。  不,不是小孩,更确切地说是个胎儿。  因为它的身体上还连接着脐带。  这个母腹中的胎儿让顶顶目瞪口呆,她怔怔地站在右边的大门下,看着那沉睡的雕像。这黑暗的空间仿佛变成了子宫,而身后长长的甬道化为了产道,这石门上的胎儿正要诞生,向光明的人间艰难前进。  这胎儿照旧是东南亚的艺术风格,就连嘴唇也雕得很厚,四周画着一个混沌的圆圈,大概代表着母亲的体内。  孙子楚也看得发呆了,在他的印象中,东南亚艺术没有表现胎儿的——事实上在整个人类古代艺术史上,表现胎儿的雕塑或绘画都极其罕见。  “右面门上的字是不是‘未来’?”  顶顶拉着他的衣服催促着,右边的石门上果然也有行古梵文。  孙子楚眯着眼睛看了半晌,颤抖着回答:“没错!”  “那行字是‘没错’的意思?”  他赶忙摇了摇头:“不,我是说你说得没错,这行字的意思就是‘未来’!梵文读音为 apara^nta。”  未来——腹中的胎儿,大头小身体,蜷缩在羊水中,等待出生的那一刻,母亲的阵痛,父亲的喜悦,生命的起点……  这个发现让大家都很诧异,后退几步再用手电扫视这三扇门——  左面的门是“过去”,中间的门是“现在”,而右面的门则是“未来”。  过去的古希腊老人,现在的曼谷街头女郎,未来的母腹胎儿。  过去,现在,未来。  一切都以他们为中心,如此不可理喻,荒谬绝伦!  顶顶的心又一次被重击,这正是凌晨梦境里所见的景象——老人、女郎、胎儿。一切竟然那么真实,宛如情景再现的记录片。  或许,自己身上的那个封印,已然被不可抗拒的命运揭开?  孙子楚像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大喊道:“我明白了,这三扇门代表着‘三际’!”  “三际?”  “就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也称为‘前际’‘中际’‘后际’,代表着三种时间状态,代表着整个宇宙的过程,也是佛教经常说到的词语。摩尼教里也有‘二宗三际论’,二宗是黑暗与光明,三际正是过去、现在和未来。”  叶萧也点了点头:“看来这三扇门还很有哲学意义。”  顶顶也若有所思,从左往右数着三扇门,同时嘴里念叨着“过去,现在,未来 ……”
二十四  过去已经过去了,或许没有未来,他们只有现在。  现在。  旅行团的八个人在金字塔内,通过幽深漫长的甬道逐级往上,来到三扇同样大小的并列石门前。  三扇门分别代表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们将选择走哪一扇门?  顶顶又感到头晕了,踉跄着后退几步,茫然地看着左中右三扇大门。每扇门都如一张血盆大口,向她扑来要吞噬一切。  “这真是个难题!”杨谋放下DV说,“要不我们分三路进去吧?”  “不行!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分别走三扇门,很可能互相失去联络,永远迷失在地道里!”  童建国的话让大多数人都点头赞同,叶萧也冷静地说道:“没错,还是一起走比较好。”  “可是,到底走哪扇门呢?”  唐小甜依偎在杨谋身边,这四周黑暗的石头世界,让天生胆小的她不住地发抖。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了。  向左走?向右走?  生存还是毁灭?  当然,现在还有第三条路——现在。  就是“现在”!  正当中的那扇门代表着“现在”,而浮雕上时髦的曼谷女郎,正微笑着审视着他们,敞开胸怀欢迎观光客。  “我们去现在吧!就走当中的这扇门。”  顶顶再次走到最前面,对着正中的大门呼吸里面的空气,似乎有阵阴冷的风直吹而出。“有理由吗?”有人问道。  “当然,过去——人类过去的历史充满了杀戮,这个古老遗址就是过去被灭亡的地方,否则今天也不会叫文明世界了。而未来究竟会怎么样?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总之是人间的可能性不大,那对我们来说就是太大的冒险。与其去我们不熟悉的过去与未来,不如好好把握现在吧——现在是我们最熟悉的,而且现在的大门开在正中,也表示了这是一条正道。”顶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有道理啊,难道我们放着正道不走,一定要走两边的旁门左道吗?”  叶萧点头附和了顶顶的观点,其他人也无法反驳她,便一致同意走中间的大门。  选择中间道路。  世界有中间吗?  还是顶顶和叶萧两人打了头阵,缓缓通过时髦女郎的俯视,从古老的拱门底下走过。孙子楚打着手电,仔细检验门框雕刻的花纹,确认这是古代工匠开凿出来的,绝没有使用过任何现代工具,大约有一千年左右的历史。  千年之门。  八个男女都穿过中间的门了,里面依然是幽深的甬道,但脚下不再是往上的台阶,而是平坦的甬路向前延伸。  突然,迎面出现一堵石墙,叶萧心头猛然一震,难道又是条断头的死路?  但手电光线随即照到右侧,原来甬道在这里右转了,几乎是九十度地拐弯,大家便一起右转前进。脚下的坡度往下走了,这让众人心里更为七上八下,而前方的甬道也愈加狭窄,只能排成一路纵队挨个通过。警觉的童建国提醒大家,要当心左右两边有无异常,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出事。  甬道又变成向下的台阶,头顶是低矮的石券圆拱,大家只能低着头走路,看来古代这里的人个子也不高。  这时,叶萧感到石阶变成了平地。手电扫出去豁然开朗,变成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大厅。  好像还踩到了什么?  顶顶的手电对准了他脚下,原来又是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着四个汉字——  禁入  “啊,又是这块牌子?”  林君如叫了起来,十几分钟前她在第一道石门前,也看到了一块相同的塑料警示牌。  “已经有两块牌子了,我们不该到这里来!”  唐小甜胆怯地缩进杨谋怀中,他也端起DV对准地下。  “不,这正说明我们走对了!”孙子楚却闪耀着兴奋的目光,所有的疲倦都被一扫而光,“如果我们走了另外两扇门,可能就见不到这块牌子了。就因为这是一条正路,考古队员才会留下标志。”  说罢他大步往里面走,手电光里照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再定睛一看——那是口棺材。  棺材。  任是孙子楚胆子再大,十指也猛然一颤,手电顺势掉到地上,响起清脆的玻璃破碎声,便再也没有了光亮。  “果然……果然是个古墓……看来……看来这里和埃及一样……真是不可思议……”  激动的孙子楚有些结巴了,剩余七支手电都对准了棺材,黄色电光交织于一点,隐隐发出灰色的反光。巨大的棺材至少长三米,宽和高各一米,真不知古人是如何把它运进来的,或者就在这里开凿而成?  棺材发出阵阵寒气,缭绕到他们身边,钻进每一道毛细孔与血管。顶顶打了个冷战,只见棺材盖并非牢牢盖住的,而是已经打开了一半,可以看到棺材内部的阴影。  顶顶忍不住走上前去,大胆地触摸着棺材外沿,叶萧急忙吼起来:“别碰!”  但她还是摸到了棺材,冰凉而光滑的石头,打磨得非常齐整,下边雕着古老的花纹。  她还不知足地用手电往棺材里照去——  一阵黑色的烟雾扬起,顶顶皱起眉头用左手捂住口鼻,右手仍然抓着手电往下探。叶萧只得走到她身边,以防发生什么不测,两人一齐用手电照下去,强光穿破烟雾,捕捉到那个沉睡已久的灵魂。
一个灵魂。  被囚禁了八百年的灵魂。  诧异如电流同时穿过叶萧与顶顶的身体,也传递到身后的六个人体内,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什么,彼此都目瞪口呆浑身战栗。  于是,手电光束照到了他的身上。  一具骷髅。  石棺内躺着一具骷髅,有着修长的四肢和躯干,白色的骨头几乎保存完好,就连数十根肋骨也清晰可辨。  唯一缺少的是——头颅。  无头尸骨。  是谁砍下了他的头?  他孤独地躺在金字塔中,只剩下累累白骨,还有永不散去的灵魂。  童建国走到石棺另一边,用力推动棺材盖,他们想看清里面的东西。但那石盖起码有上百斤重,一个人根本推不动。杨谋和孙子楚也上来帮忙,三个男人共同用尽全力,终于把盖子挪动,它轰然砸落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大家赶紧把耳朵蒙起来,那声音在甬道里不断回荡,宛如地狱的鬼哭狼嚎。  一分多钟后,回声渐渐平息,七支手电齐刷刷地对准石棺内部,照亮那具可怜的无头骷髅。  唐小甜却蒙住了眼睛,她还从没见过真正的骷髅,那些骨架好似随时会活动,从棺材里爬出来抓住她的脖子,亲吻她的嘴唇——幸好这具骷髅没有头。  “他不像是泰国本地人!”孙子楚仔细观察后说,“他身高至少有一米七五,这在古代算很高的个子了,何况是在泰国。”  叶萧也看出来了,他像法医一样分析死者:“他生前应该是个健硕的男子,也许有特殊的身份——甚至是国王?”  “嗯,很有可能,古埃及金字塔里葬的不就是法老吗?”  “被砍头的国王?”童建国却发出了质疑,“怎么身上连衣服都没有?”  “传说雍正皇帝不就是变成无头尸体而被埋葬的吗?”  杨谋端起DV,利用镜头上的灯光拍摄:“如果是国王,肯定有陪葬的宝贝!”  这倒提醒了叶萧,他用手电深入棺材,对着左右两边探照了一圈。手电在骸骨的左侧,照出大量的暗淡金属,像古代的钱币。  “停住!”  孙子楚大叫起来,立即把手探向那边,半个身体几乎要钻进石棺了,叶萧只能在后面拉住他的腰带,以免他掉下去和骷髅来个“亲密接触”。  很快,孙子楚捞起一把破旧金属,放在手电光线下仔细查看,它们全都已生锈发黑了,面积要比一般钱币大些,似乎刻着奇异的花纹。  “是金币还是银币啊?”  林君如把头凑过来问了一句。  “是铁的!”孙子楚立刻断绝了他们发财的想法,“金的怎么会生锈呢?真没常识!”  “是哪个年代的钱币?”  但孙子楚摸着总感觉不对,一般钱币没这么薄,除非是历史上无耻的劣币,铸得非常轻薄以搜刮民财。  这些金属片上也有穿孔,正如中国古代“天圆地方”的孔方兄,但这里的穿孔非常之细,看起来是用于穿系绳索的。它们也并非是圆形的,而是半圆形的如同鱼鳞一般。  到底是什么东西?  孙子楚又将手探入棺材,几乎摸到了骷髅的手臂,才感到有个圆盘状的金属,手感还非常沉重。  他用力将那东西抓上来,乍看像是面铜镜,直径在十五厘米左右,但表面布满了锈迹,早已不能照出人形了。但这面“铜镜”非常坚固,敲敲还发出沉闷的回音。  于是,孙子楚再度探入石棺,在靠近尸骨的头部(已经没有头了)的位置,摸到了一个更大的金属器物。  难道是王冠?  孙子楚心头又一阵乱跳,他难掩兴奋的心情,将那东西抓上来一看,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王冠,而是一具铁制的头盔。  头盔——又称胄、首铠、兜鏊,大家在电视上都经常看到,不用再详细介绍了。  孙子楚手里的这具头盔,虽然也已经锈蚀,但总体来说还保存得很好,说不清是什么年代什么国家的。盔顶上竖起来两截东西,像宝塔似的。他再看看那块“铜镜”,还有手里的金属片,低头沉思片刻后说:“对了,这根本就是一套盔甲!这个圆盘就是护心镜,而那些铁片也不是钱币,而是古代的铁甲片。”  原来甲片上的小孔,是用来穿系细绳的,可以把全部甲片连接起来,组成一副严密的甲衣。而这些半圆状的甲片,正是著名的鱼鳞甲,古人受到鱼鳞的启发,依样画葫芦发明的甲片,东西方都有这种鱼鳞甲,也算古代的一种仿生学。  因为年代过于久远,穿系甲片的绳子早已腐烂,所以全部脱落下来,如钱币散布在石棺左侧。原本应该在甲片胸前的护心镜,和那具威武的头盔,也都因此而散落了。  叶萧又看着棺材里的骷髅说:“这副盔甲就是他生前用过的吧?”  “理当如此。”  “看来这个人可能是个将军。”  “古代的国王也经常上阵打仗。”  几人又开始争论了,孙子楚把甲片都放到地上,接过叶萧的手电,向棺材里照了照。除了骷髅和散落的甲片外,并未发现其他物品,看来这副盔甲是唯一的随葬品。  “奇怪!”孙子楚自言自语起来,“我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在东南亚的佛教国家,都是按照佛教规定施行火葬的,即便国王也不会留下尸骨,真正的陵墓里应该只有骨灰而已!”  “你说这不是陵墓?”  “至少他不是按照正常礼仪安葬的,他为什么没被火化?难道有更特殊的死因?”  孙子楚低头苦思冥想着,其他人也摸不着头脑。  只有顶顶在独自发呆,她用手电照着地下的甲片,眼前渐渐浮起一片烟雾。早已化成墨色的金属,发射出白色的光芒,被岁月锈蚀的花纹也清晰了。  那个声音,再度环绕于耳边,叩响心扉。  她骤然睁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他的脸庞。  顶顶猛然摇了摇头,发现自己还在石室之中,旁边是一口巨大的棺材,其他人都还在争论着,地上是满目狼藉的甲片。  谁的甲片?  叶萧也被他们吵烦了,便从孙子楚手里夺回手电,绕着石棺走了一圈。  突然,他发现石棺后面的墙壁上,还开着一扇极其隐蔽的小门。  这扇门大约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门沿并没有特别的浮雕。原本的两块石板门,不知何故被人打碎了,地上还有不少残留的石块。  他用手电往小门里照了照,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叶萧索性站到门口,轻轻触摸着石门,回头向大家喊道:“这里还有个密室!”二十五  密室——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叶萧,并把手电光束聚集到他脸上,让他不得不举起手挡着眼睛。  同时,破碎的石门也被电光照亮,像墙上挖出的一个洞口,也像坟墓里的坟墓。  顶顶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头向密室深处探望,手电光线延伸进去,扫出一片狭窄的空间。  突然,她的手腕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照向密室的光线也随之晃动,有无数阴影在里面盘旋。  “怎么了?”  叶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却立刻被顶顶挣脱开了,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面色变得异常苍白。  还没等说上半句话,她便弯腰走进了密室,顶顶发现了出城的密道?  孙子楚也猴急地跟了进去,然后是童建国和玉灵,杨谋端着DV边拍边走,之后是林君如和唐小甜。  七个人全都进去了,只有叶萧独自呆站在门外。  他的腿麻了。  双脚像被灌注了铅水,似乎有无数条虫子在血管中蠕动,稍微挪动一下都奇痒无比。  怎么可能呢?刚刚站了不到半分钟,腿居然就麻了,这扇破碎的门,究竟有什么魔力?  终于,叶萧艰难地挪动双腿,在大家急切的招呼声中,低头钻进了密室。  现在所有人都进来了,他们还难以适应里面低矮逼仄的空间,林君如嘴里嘟囔道:“怎么感觉像‘请君入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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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楼] | Posted:2007-11-22 17:40|  
 
 
lilei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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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乌鸦嘴!”  孙子楚立即打断了她,借着众人手电光线的扫射,渐渐看清了密封的石室。  果然是个标准的密室,大约二十个平方米的正方形,除了身后那个小石门外,再没有其他开口了。门的高度不会超过一米七,所有的男人们必须低着头,稍不小心就会撞到脑门。  密室地面是光滑的石板,正中心的位置躺着一个石匣,七支手电全对准了它,竟照得四面透出灵气来。  石匣大约有二十厘米长,十厘米宽,十厘米高,表面刻着精美的浮雕花纹,依稀可辨两个护法天王的模样,全身披挂古印度的盔甲,手里举着宝剑和铁锤,威风凛凛地站在石匣正面,宛如中国门神尉迟恭与秦叔宝。  “八重宝函!”  孙子楚大喊了一声,随即众人都回头看着他:“什么?”  “啊,这个石匣,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八重宝函’,也是差不多大小,但要比它更加华丽,匣子一层套一层,总共有八重之多,直到最里面藏着绝世珍宝。”  “原来真正的宝贝藏在这匣子里面?”  杨谋将DV镜头拉到浮雕上,对准那护法天王的兵刃,在手电光的闪耀之下,宝剑向他挥舞起来。  “那就打开来看看吧。”  孙子楚说着就去推石匣的盖子,但叶萧拦住他说:“等一等!真的要打开它吗?”  “里面一定有非同小可的东西。”  “就算有金山银山,但这是我们的目的吗?”叶萧深呼吸了两下,这密室里的空气分外浑浊,简直让他透不过气来,“不,我们不是来探险的,我们只是个旅行团,因为迷失方向而被困在南明城里,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逃出去,是为了找到一条回家的路!我们不应该进到这里面来,这里也根本不属于我们!”  但这些话对孙子楚完全不起作用,只要来到金字塔内部,生命就不再属于自己了,探索未知的欲望会抓住你的神经,牵着他向甬道深处走去,直到发现另一个世界的真相。  孙子楚迅速抓住石匣,推开雕刻着两尊护法神的匣盖。  宝匣打开了。  潘多拉醒了。  德古拉醉了。  莎乐美死了。  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当所有手电和目光都对准石匣内部时,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石匣里面是空的!”  唐小甜惊慌失措地叫出来。没错,小小的石匣一览无余,手电光已照到最底部了,空空如也只剩一团雾气。  雾气——缓缓在电光中升腾,在众人眼里竟如慢动作特技一般,又消散到密室的每个角落里。  孙子楚睁大眼睛,几乎扑到了石匣上,也顾不得尘封多年而可能有毒的空气了,张大嘴巴:“这……这……怎么会……”  “哼!”童建国冷笑了一声,“你不是说考古队肯定来过吗?这里面就算是有过宝贝,也早就被人家拿走了吧。”  是啊,刚才孙子楚自己不是也这么说过吗?这空荡荡的石匣,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仿佛在嘲笑这些千辛万苦远道而来的人们。  但孙子楚不到黄河不死心,他借着大家的手电光线,紧紧地抓着石匣边缘,皱着眉头仔细查看着。  他发现石匣底部似乎刻着文字,赶紧从包里拿出水瓶,浇了些清水到石匣里。  随着小心翼翼的清洗,那些字迹也越来越清晰,孙子楚几乎是把头贴在下面,用手电照着那些文字。  他终于看清楚了——依然是古梵文,总共只有两行字,还是按照古印度的诗行押韵的。  然后,孙子楚缓缓地用中文翻译了出来:  踏入密室者  必死无疑  
 
二十六  时间,停顿了数十秒钟,密室的墙壁正如海绵记录着这两句话。  孙子楚的声音竟变得如此铿锵有力,如洪钟在每个人的耳畔敲响,使得毛细血孔扩大,肾上腺素疾速分泌。“必死无疑?”  “放屁!”孙子楚又一次口无遮拦,强给自己鼓气道,“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  “少说几句吧。”  叶萧已憋了一肚子火,都想要揍他一顿了,他走在队伍最前面,手电照着深深的甬道,依然是刚才走过来的路。身后的人们也不敢说话了,走在最后的杨谋关掉DV,眼前只有唐小甜的背影。  经过那个几乎九十度的转角,前方传来一阵奇怪的撞击声,在甬道里形成排山倒海的回音,大家都禁不住捂起耳朵,停下来等了许久,回音才平息。  一阵躁动后的沉默,某种不祥的感觉,浮上每个人的脸。  叶萧加快脚步向前赶去,他疲惫地冲了几分钟,重重地撞到了石头上。  石头。  前面是石头,数十块沉重而破碎的石头,迎面堆积在甬道里,把出去的路完全堵死了,几米之外是那扇通往“现在”的大门。  还好叶萧事先刹了一下,否则非撞个头破血流不可。其他人都将手电照向前方,那些石头宛如一堵钢铁墙壁,断绝了他们逃生的念头。  “居然和隧道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童建国想起旅行团进入空城的第二天,他们开车要冲出隧道,结果遇到塌方而无法逃脱的事情。  “不,一定有办法的。”  孙子楚这下真的着急了,他伸手去搬那些石头,但沉重的石块堆积在一起,人类的十指怎能撼动?他们手中没有任何挖掘的工具,眼看孙子楚的手指已挖出了血来,叶萧一把将他拖回来:“这里很危险,当心你头顶的石头砸下来!”  这下大家彻底绝望了,“愚公移山”终究只是神话,人类一旦脱离了工具,力量连野兽都不如。  童建国深呼吸了几下,用打火机试了试氧气。他担心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八个人会很快缺氧而死。  后面响起了唐小甜微弱的哭声,或许在后悔自己不该冲动地跟过来,但想到能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她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君如也背靠在石墙上,颤抖着吸着越来越浑浊的空气,她突然走到顶顶面前,用手电照着她的眼睛大喊道:“都是你!都是你带我们走进这扇门的!现在我们都要被困死了!你说该怎么办?”  那照射着双眼的手电,宛如凌晨的可怕梦境,顶顶闭起眼睛保持沉默,她知道自己的任何回答都会被误解——难道要告诉大家,她在十几个钟头前,曾梦到过这三扇大门,然后就坠入了深渊?  “别吵了!”叶萧出来打圆场,走到顶顶和林君如之间说,“请大家镇定,既然出去的路已被封死,我们就往回走走看,或许刚才还遗漏了什么?”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八个人便转身回头走去。  现在是杨谋走在最前面,唐小甜也擦干了眼泪,他们很快回到“中厅”,冰冷的石棺就躺在正中。  也许,这口棺材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  林君如开始发挥想象力,难道密室诅咒那么快就灵验了?这就是他们打开石匣的后果?  玉灵也摸着石棺战栗不已,随后童建国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勇敢一点。”  当众人都六神无主之际,叶萧围着石棺走了一圈,发现石棺与地面之间有道缝隙,并非一般的重物那般严丝合缝。  “我们能不能把石棺搬开?”  “开玩笑!”孙子楚猛摇着头说,“把棺材盖挪开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别说整个石棺了。”  然而,童建国走上来铁着脸说:“还是试一下吧。”  “好!”  杨谋抛下他的小娇妻,卷起袖子顶住石棺一角,叶萧、孙子楚、童建国也一起上来,四个男人共同来推着这口石棺。但他们都已身心疲惫,使不出太大的力气,于是四个女人也上来帮忙,八个男女齐心协力,只听到地下发出“嘎嘎”的声响。  说来也奇怪,这口石棺少说也有上千斤重,竟然在他们的推动下,一下子被挪到旁边去了。大家还在继续使力,强大的惯性使他们摔了出去,数孙子楚摔得最惨。   同时,石棺底下露出一条通道。   下面居然别有洞天,怪不得大家可以推开石棺,原来是有古老机关的。大家纷纷用手电照下去,依稀可辨向下延伸的台阶。   绝望中的希望!   林君如第一个跳起来,拍着叶萧的肩膀说:“还是你有一套啊!”   “但愿是逃出去的路吧。”   再见,石棺。  二十七  下午,三点半。   太阳有没有已经不再重要了,他们已在暗无天日的金字塔内,像老鼠一样穿梭了一个钟头。   石棺下的秘密通道,仍然通向“另一个世界”?   八个人依次走下地道,叶萧和顶顶在最前面,手电穿越无边的黑暗,正如这数十小时的经历。   台阶又往下了几百米,似乎已越来越接近地下,孙子楚轻轻地叹息:“真要进入坟墓了吗?”   突然,大家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数百平方米的大厅。   几个人用手电向四处照射,发现大厅周围有十几个出口,每道大门都是相同的样子。但门沿上并没有刚才三扇大门的浮雕。他们是从一扇平淡无奇的门中出来的,宛如进入了一个地下交通枢纽,地铁换乘的大厅,该走哪一道门呢?   刚才是面临三个选择,而现在是十几个选择——彻底晕了!   在大厅的最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柱。   长方形的柱子连接着地面与天花板,四面各有一米多宽,两个男人都合抱不过来。   叶萧走到石柱跟前,用手电仔细照射柱子表面,上面隐隐刻着文字,原来是块铭文石碑!   赶紧把孙子楚叫过来,让他靠近了研读石碑上的文字,果然全是古梵文。孙子楚端着手电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碑文的开头。他踮着脚尖仰着脖子,许久嘴里才念出了几个梵文单词。   大家用手电一起帮他照着,叶萧还托着孙子楚的后背,直到他面色苍白地说——   “罗……罗……罗……”   众人心想孙子楚怎么结巴了?   罗……罗……罗……总不会是罗纳尔多吧?   终于,孙子楚说出了那两个字:“罗……刹……”   罗刹!   这两个字是如此响亮,立刻传遍了整个地下大厅,唤醒了沉睡许多个世纪的灵魂,又通讨四周的十几道大门,飘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落差?”但还是有人没有明白,“是什么?”   孙子楚回过了头来,在数支手电的照射下,他的眼珠几乎弹出了眼眶,张大了嘴巴说:“罗刹!我说的是‘罗刹’,罗马的‘罗’,刹那的‘刹’,传说中的‘罗刹鬼国’!”   罗刹鬼国!   现在,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四个字如洪钟般敲响在耳边,让每个人都摄魂夺魄。   几秒钟后,叶萧第一个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罗刹鬼国?记得小时候读《后西游记》连环画,有一本说的就是罗刹鬼国,那个国家里的人全是鬼,就连国王也不是活人,那也可算是中国古代的恐怖小说了。”   “不对,《鹿鼎记》里也写了‘罗刹国’,就是今天的俄罗斯嘛。”   林君如是金庸的粉丝,当然记得这段情节。   “拜托,别再添乱了好不好?”孙子楚怒喝了一声,面色异常地凝重,“让我看下去吧!”   于是,大家又都恢复了安静,继续端着手电为他照明。   寂静的地下大厅,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石柱碑文上,同时响起孙子楚的喃喃自语,又是一长串的奇怪读音,但顶顶明白那就是梵语。   随即孙子楚回过头来,大家的手电照射着他的脸,他眯着眼睛自顾自地说:“原来,传说中的‘罗刹之国’真的存在!”   罗刹之国?   这是碑文里的最新发现吗?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顶顶颤抖着问道:“是《罗刹幽灵记》里记载的‘罗刹之国’吗?”   她果然是语出惊人,孙子楚禁不住惊问道:“啊!你怎么知道《罗刹幽灵记》?”   “这个……这个……”她显得十分犹豫,摇了摇头,“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先说说你的发现吧!”   “那我先说说《罗刹幽灵记》吧。”孙子楚抹了一把冷汗,又喝了口叶萧递上来的水,“这是北宋宣德年间的古书,也就是与《水浒传》故事相当的年代,有个东京开封府的僧人,去遥远的南方旅行,在丛林中走了足足二十年,翻越了九座巍峨的高山,跋涉了七条湍急的大河,终于在一片极其隐蔽的山谷中,发现了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罗刹之国。”   玉灵轻轻嗔道:“难道是真的——”   “什么?”童建国在她身边听得真切,“什么真的?”   “没……没有……我以后慢慢再说吧。”玉灵赶紧摇了摇头,转向孙子楚说,“对不起,请继续说吧。”   “根据《罗刹幽灵记》的记载,那位宋朝和尚被罗刹之国深深震惊了,这里有巨大的佛寺,宏伟的陵墓,华丽的王宫,还有五座高塔构成的世界中心——须弥山。虽然处于深山之中,几乎终年都不与外界来往,但这个王国仍然富庶强大。罗刹国王具有神秘的力量,能操纵一支几乎无坚不摧的军队,让他的敌人闻风丧胆。而王宫里堆积的财富和宝贝,让全世界的君王都垂涎三尺,就连大宋天子赵官家也未必及他富有。”   “既然是那么厉害的一个国家,为何从没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呢?”   “正因为《罗刹幽灵记》描写得太过神奇,所以历史学家并不相信这是真的,觉得这纯属作者的杜撰,或是长途旅行后精神分裂的妄想,抑或一部中国早期的探险小说。何况这部《罗刹幽灵记》流传极其有限,没有刻本传世,全靠少数人手抄才保留下来。我也是在读研究生时,在我导师的书房里偶然看到的——是一个清代和尚,每天滴出自己的血抄写而成的。”   “血书?”   林君如不禁感慨了一声。   “是啊,当我第一次读这本古书时,也难以分辨这究竟是作者的实际体验,还是在谈论自己的梦幻。其实,关于罗刹之国本身,就是个无人能解的谜。或许,罗刹之国一直存在到了今天,但有一层神奇的魔力罩着,使外人难以看见,只有被命运选定之人才能到达!”   “而现在,它已经被我们看见了?”‘   “确切地说,”孙子楚回头看了一眼碑文,郑重其事道,“我们现在正在这个王国的心脏里。”   林君如反问道:“凭什么这样说?”   “碑文——这上面刻的梵文,就是罗刹之国的情况!”   他又转身看着巨大的石柱,在众人的手电照射下,用中文翻译道——   “罗刹国王,居住在由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里,城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寺,名叫大罗刹寺,由一百万块花岗岩石堆积而成。佛寺顶端建有五座宝塔,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最中心的宝塔直接通往天堂,是人类世界的通天之塔。”   “通天塔?”叶萧身体微微一颤,这不是《圣经》里的吗?”   “这不正是我们现在身处之地吗?用无数石头堆积起来的佛寺,其实就是金字塔的形状,只不过它不是陵墓而是寺庙。还有顶上的五座宝塔,和吴哥窟的形制相同,只不过比吴哥窟又大了好几倍。”   “碑文里还写了什么?”   孙子楚又仔细看了几行,大声念道:“在大罗刹寺西边,是恢弘壮丽的罗刹王宫,里面有一千零一座宫殿,住着一千零一位美艳动人的王妃。罗刹国王每夜幸临一座宫殿,需要一千零一夜,才可与所有王妃见一遍。王宫里还有个精美绝伦的花园,种植着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饲养着各种珍禽异兽,花园名叫‘兰那精舍’。”   “兰那?”   玉灵又喊了出来,附近不是有个兰那王陵吗?正是八百年前兰那古国的陵墓,而旅行团也是在去兰那王陵的路上,才发生了意外而误入歧途。   “没错,这片山谷的梵文发音为RANA,音译成中文就是兰那。也就是说所谓的兰那王国,真正的名称应该是罗刹王国,也证明了《罗刹幽灵记》的真实性。我们要去的兰那王陵,其实也就是罗刹国的王陵。”   孙子楚按照自己的逻辑推了一遍。   “照这么说来还是殊途同归?”这时杨谋说话了,他端起DV做着自我解说,“我们本来就是要去看兰那古国,现在千辛万苦绕了一大圈,付出了好几条人命的代价,最终还是来到了兰那——罗刹国。”   孙子楚继续看着碑文翻译:“罗刹国王手下有无数文臣武将,数不清的庞大军队,还有一万头凶猛的战象。国王代表人间的最高权力,他坐在黄金做成的狮子宝座上,左手拿着能满足任何愿望的宝石,右手拿着可观察世界任何地方的魔镜,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逃过他的耳目,他有洞察一切并统治一切的能力。”   “听起来像是《指环王》。”   杨谋的一声嘟嚷并没有打断他,孙子楚继续声情并茂地说:“但罗刹王国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拥有无边魔力的大法师。他代表神的最高权力,拥有着广泛的信徒,居住在大罗刹寺的宝顶之上,就连国王也畏惧他三分。王国的统治阶层是僧人,僧人之下是武士,国王是军队的最高统帅。这就是罗刹王国的权力结构,国王与大法师分别掌管政权和教权。”   “就像欧洲中世纪的国王与教皇?”   “从某种角度而言——是这样的。”孙子楚看着石柱,转到另一边的碑文前,仔细研读并翻译道,“罗刹国有威力无比的武器系统,其中最著名的有七种武器。”   “七种武器?”   林君如又想到了古龙的小说。   碑文上果然列出了七条,孙子楚依次说道:“第一种叫‘风机’,专门攻打关口,可飞到敌人头顶,将燃烧的油浇下去;第二种叫‘地剑机’,用来保护国王,任何擅入王宫者都会被剁碎;第三种叫‘箭机’,犹如今天的机关枪,可射出强劲有力的箭矢,将披着沉重铁甲的大象打成碎肉;第四种叫‘投射机’,能发出强烈的火光和爆炸,似乎是现代火炮的前身;第五种叫‘天刃’,可抛撒到空中坠落无数把刀子,像下雨一样消灭敌军;第六种叫‘海龙’,可潜入海底航行数年,悄然浮出水面毁灭敌国——都赶上核潜艇了;第七种叫‘飞碟’,圆盘状飞行器,可削掉大批敌军的脑袋,我认为这是一种核武器!”   “无稽之谈!”   这番天方夜谭般的“罗刹王国军力白皮书”,令上过战场的老兵童建国嗤之以鼻。   但是,孙子楚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解释着碑文:“三千年来,罗刹国王一直等待‘世界末日之战’,他不仅是罗刹国的统治者,也将操纵整个地球。当那天到来之际,国王将骑着白象,提着金色长矛,带领着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数十万头大象,数百万匹战马,杀向所有的野蛮人!让神的光芒笼罩宇宙,罗刹国的文明也将遍布世界!”   众人听完他的讲述,早已经目瞪口呆了,仿佛真实世界和梦幻世界没有界限,全都在这大罗刹寺内交汇了——而罗刹国幻想中的世界大战,颇似当今美国发动的战争,以正义和真理的名义,征服其他不同的文明。   孙子楚却还意犹未尽:“罗刹国王把所有敌人杀尽之后,将带领他的大军进驻喜马拉雅之巅,建立一座永恒神圣之城,并将向外星球进发去统治整个银河系。”   他全部说完后,浑身虚脱似的要倒下来,叶萧在身后扶住了他,赶紧给他送上饮水。而其他几个人都面面相觑,觉得要么是孙子楚根本不懂梵文,刚才都是胡说八道恶作剧;要么是当年刻写碑文的古人想象力太丰富,完全可以改行去写小说。   “这篇碑文是个科幻小说迷写的吧?”杨谋实在是忍不住了,“估计是《银河英雄传说》的忠实读者。”   “难道——我们就是‘被命运选定之人’?”   说话的是顶顶,她已保持沉默许久了,始终在侧耳倾听着孙子楚说的每一个字,因为她对此深信不疑。   叶萧转头看着她的眼睛,手电光线里现出的目光冷峻逼人,这种执著让人疯狂而恐惧。   正当大家在为罗刹王国的孰真孰假而争论时,头顶忽然落下了许多小石子。童建国警觉地抬起头,碎沙随即掉进了眼睛。他赶紧低头挤着眼睛,同时听到大厅响起更可怕的声音。   掉下来的石头越来越大了,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又一块大石块砸到了玉灵身边。这时地面也摇晃了起来,林君如又习惯性地想到了——地震?   不,是因为这根巨大的石柱。  
二十八  记录罗刹王国历史的石柱。   金字塔内剧烈地颤抖着,整个大厅随时会崩塌下来,将他们埋葬在这“另一个世界”。   是因为他们发现了碑文里写的秘密,使得这里的主人震怒了?孙子楚胡思乱想地跑向另一边,因为大厅中央石头落得最多,也最容易被砸到。   大家慌不择路地四处乱跑,众人手中的手电忽明忽暗,彼此看不到对方。只剩下唐小甜恐惧的尖叫声,因为她的新郎杨谋已不见了踪影。   孙子楚第一个逃到大厅边缘,又有几块石头掉下来。前面是道敞开的石门,他抱着脑袋冲了进去,跟在后边的还有林君如,她还紧紧拉着唐小甜,将哭喊着的新娘子拖出险境。   身后继续传来隆隆的轰鸣,也许所有石头都砸下来了。幸亏这石门里的甬道还算坚固,他们飞快地向前奔去,根本辨不清方向,也来不及等其他人了。在黑暗曲折的地下跑了数百米,周围似乎还有许多条岔路,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他们再也跑不动时,才发现只剩下了三个人——孙子楚、林君如、唐小甜。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都已面如土色,只剩下一支手电筒,其他人都已不知去向。   “糟糕!”林君如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厅里有十几道大门,我们随便走了这道门,他们肯定也各自乱蹿,只管找最近的门逃生,就这样我们八个人都跑散了!”   “惨了,这下惨了!”   孙子楚也像无头苍蝇一样,用手电照着前方的黑雾。叶萧他们还生死未卜,自己也不知能逃往何方?   “不,我要回去找我的杨谋。”   唐小甜又不知从哪儿来了力量,居然还想要从原路跑回去,却被林君如死死抱住了:“傻丫头,回去不是送死吗?”   “可是,杨谋为什么不拉着我呢?他应该拉着我一起逃出去的。”她实在想不明白,流着眼泪赌气地说,“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林君如只能苦笑道:“哎,只有殉情的女子,没有痴心的男人。”   “够了,我们继续向前走吧,走到我们累死渴死饿死为止。”   孙子楚总算恢复了些力气,便向甬道更深处探去,两个女生只得跟着他。   他们在黑暗中迷惘地前进,完全看不到命运和希望,林君如边走边无精打采地问:“喂,刚才你翻译的那些碑文,是真的吗?”   “当然,传说中的罗刹国真的存在,就是我们所处的地方。”   “我记得《聊斋志异》里有一篇《罗刹海市》,也说一个中国人流落到海外,到了一个以丑为美的国家里,又娶了龙宫里的公主为妻。”   “我也读过那篇,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你是说聊斋里的‘罗刹’——也是这个地方吗?”   林君如不置可否地回答:“或许吧。”   她回头继续抓着唐小甜的手,唯恐这新娘子会突然瘫软在地。   三人茫然地走了许久,眼前渐渐显出一线幽光。孙子楚停住脚步仔细探望,但那光线一下子变得刺眼起来。   孙子楚大踏步走向那线光,无论它是死光还是希望,他都不愿意留在黑暗中了。   人,终究不是夜行动物,怕黑是人的本能。   他向前走了几十步,那片白光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门框的范围。孙子楚眯了好一会儿眼睛,瞳孔才逐步适应——那是一道门,一道通往外面的门!   林君如几乎跳到了他身上,用为捶着他的肩膀,兴奋地大喊:“是出去的路,我们找到出去的路了!太棒了!”   就连唐小甜也加快了脚步,三个人迅速走到大门口,看到了外面碧绿的草地。   孙子楚第一个踏出石门,头顶便是开阔的蓝天。他立刻倒在地上,张开双臂如同十字架,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终于从地狱回到人间了,他已经憋了快两个钟头,几乎要被闷死过去了。   林君如和唐小甜也走出来了,她们都已无比虚弱,马上背靠在回廊的浮雕上,仰望无边的天空,眼角再度沁出泪水。   几分钟后,孙子楚艰难地爬起来,回头看着自己逃生出来的门,_正镶嵌在一个长长的回廊里,上面布满了浮雕和佛像——或许在古代是条秘密通道。   他将林君如和唐小甜拉起来,又仔细环视着左右。显然他们上午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似乎是个王家庭院。迎面有个两米多高的小塔门,供奉着一尊毗湿奴神像。   三个人小心地穿过塔门,难以抑制绝境逢生的激动——只是唐小甜还念着她的杨谋。   塔门后又是道回廊,在葫芦棂窗的间隔下,装饰着骑兽武士和飞天女神,每一尊都巧夺天工。接下来的浮雕故事,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猴子形象,孙子楚吃惊地说:“这是《罗摩衍那》里的猴王哈奴曼!”   “猴王?和孙悟空有关系吗?”   “没错,有人说这个猴王,就是《西游记》里美猴王的原形。《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并列为印度两大史诗,以罗摩和妻子悉多的故事为主线。罗摩得到猴王哈奴曼的帮助,战胜了罗刹鬼国的魔王,救出了深爱的妻子悉多。请注意这个故事里也有‘罗刹’——可能与罗刹王国有渊源吧?或许当年这里的国王,就是古印度罗刹魔王的后代!”   林君如以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你懂得还真多啊。”   “《罗摩衍那》里的罗刹,是个极其可怕的九头大恶魔,是全人类的公敌,有点像西方的撒旦。”他继续仔细地观察着浮雕里的画面,“对,这就是《罗摩衍那》,罗刹的后代就在此地。”   孙子楚说完又回望塔门,在几棵参天大树背后,隐藏着五座高耸入云的宝塔。   世界的中心?  
二十九  当唐小甜已经逃回人间时,她的新郎还独自穿梭于地狱。   手表,已走到了下午四点十五分。   杨谋坐在冰凉的石板上,前后都是深不见底的甬道,潮湿沉闷的空气环绕着自己。他刚刚换了一块手电筒的电池,不知道这条道会通往哪一层地狱?   十几分钟前,地下大厅猛烈颤抖着,无数石头坠落下来。不知不觉他就和唐小甜分开了,只听到妻子恐惧的尖叫声,随后他抱着脑袋乱跑,几次险些被石头砸到。最终他钻进了一扇石门,没头苍蝇似的乱跑,直到迷失在这甬道中。   他埋着头再也没力气了,眼角阵阵的酸涩袭来,眼眶竟忍不住湿润了。该死的!他埋怨自己真没用,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哭鼻子,真想站起来打自己两耳光。可他越是这么想,眼泪就越是落下来,打湿了自己的袖子。   怎么连老婆都保护不了?关键时刻自己逃命了,还和所有人都走散了,独自藏在这个地方,像一只胆怯的老鼠,永远都见不到太阳。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来泰国旅行,恨自己为什么要搀和进来,恨自己为什么要拍这倒霉的记录片!   于是,杨谋再度打开DV,看着镜头里的素材回放。昨晚刚换了小带子,现在的画面是从上午开始的,他们发现神秘古迹,爬上宏伟的建筑和宝塔。下午意外见到了妻子,和大家一同进入甬道,选择了三扇门中的一扇,发现了石棺中的骨骸,还有那个该死的密室。然后,他们便遭到诅咒,明白自己身处“罗刹鬼国”后,厄运便真正降临到了头顶。   他看着DV镜头里的五座宝塔,,还有那些美得惊人的浮雕,宏伟壮丽的大金字塔——实际上是“大罗刹寺”,只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如此伟大的建筑都没在历史上留下名字,那自己又会留下什么?这部名为《天机》的记录片?或许在一千年以后,未来的考古队员们,会在这里发现一具枯骨,手里抓着一台2006年的DV。   人们会在这部DV里发现什么?旅行团的奇异遭遇,坚强的叶萧和神经质的顶顶,神秘的女郎小枝和固执的少女秋秋,还有可怜的屠男和成立的死?   但是,镜头里唯一不出现的人,是作为拍摄者的杨谋自己。   不,他一定要完成这部记录片,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因为这比自己的生命更可贵。   杨谋只是觉得对不起妻子了,不该让脆弱的唐小甜承受这一切,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该如此草率地结婚?   “对不起!小甜。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我总要说出来的,我们都没有好好考虑过彼此的人生,是否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我知道对你而言,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真是这样吗?时间能否证明这些?其实,在我决定与你结婚前,有过很长时间的犹豫,至少你并没有第一眼就让我心动,只是在很久以后才引起了我的注意。但你很有耐心和毅力,你是真正的马拉松选手,最终战胜了所有的短跑健将,在终点线上赢得了我们的婚姻。可是,人生的马拉松才刚刚开始,或者说有无数个马拉松,而此刻我们将面临最长的一个,不仅仅是四十二公里,而可能是四千二百,甚至四万二千公里!”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居然就这么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好像唐小甜就在眼前。不过,老实说她要是真在面前,或许他连半句都说不出来吧。   杨谋擦干眼泪苦笑起来,DV镜头中又出现了玉灵——她真的好美,即便在画面中一掠而过,也如此风情动人,尤其是配着那身傣族筒裙,简直是浮雕里出来的美丽幽灵。   他过去也见过不少美女,或许玉灵并不是最漂亮的。然而,在这样一种悲惨的环境中,在这样一种绝望的心情下,玉灵似乎成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只要见到她的微笑,见到她摆动着发丝,那种希望就从心底油然而生,软软地柔柔地传遍全身,那是前所未有的舒服感觉。   但有时也会感到罪恶——唐小甜怎么办?她才是自己的妻子,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千里迢迢地跟随着他。   不,他宁愿相信看到玉灵时的感觉,只是最原始的本能或是无聊的错觉而已。因为他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但那情绪就像绳索似的越勒越紧,让他在甬道里喘不过气来。   喘不过气……   突然,他脚边响起某种奇怪的声音,是空气里的什么“咝咝”声。   心底感觉痒痒的,杨谋明白无疑地感到,确实有个什么东西,它是——   手电,他飞速地抓起手电,照向了自己的脚边。   一条粗大的带子,正向自己游走而来。   他瞬间睁大了眼睛,才发现那是一条蟒蛇。   蟒蛇!   这是条碗口粗的蟒蛇,至少有七到八米的长度,在甬道的角落里蜿蜒曲折,蛇头几乎已搭到了他脚踝上。   杨谋立即跳起来,用手电照射着它的脑袋,蛇眼也紧紧盯着他,一人一蛇就这样对峙着。   这深深的甬道里怎么会有蛇?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一下子想起许多国外记录片,有些古埃及王陵里都发现过活的毒蛇,它们的生命可以延续千年,或者在坟墓里世代繁衍,就是为了保护墓主人不受侵犯。   它一定认为杨谋是外来入侵者,接下来会是可怕的攻击吗?   杨谋步步后退,紧紧抓着手电,同时捏了捏口袋,有一包唐小甜塞给他的饼干。他将那包饼干扔向蟒蛇身后,趁它转头注意的瞬间,拼命朝甬道另一边逃去。   宝贝DV就挂在胸前,杨谋撒开双腿狂奔,又转过了许多个弯道,才重重地摔倒下来。   惊魂未定地喘息了片刻,他才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鳄鱼?蟒蛇?天知道还藏着什么鬼东西!   刚走了十几步,前头隐隐亮起一些光线。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又骤然加快起来。他急忙把手电关了,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前进。   甬道前方是一间小石室,杨谋缓缓地将头探出,只见微暗的灯光下,有两个人影并排坐着。   一个背影是高大的男人,另一个则是修长的年轻女子。   随即他听到个浑厚的声音:“别害怕,我们总会出去的。”   居然是童建国的声音。   随后又听到一个女声:“难道村子里的传说都是真的?”   这个女孩正是玉灵。   原来是他们两个!杨谋的心里又是一紧,但他并没有急着跳出来,而是藏在甬道里,偷听他们谈话。   三十  咫尺之外。   童建国居然没发现他——多年的战争经验,让他对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然而在这黑暗的地底,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在这个美丽的女孩面前,他的感觉迟钝了许多,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偷窥。   玉灵靠在一道坍塌的石墙上,手电光线忽明忽暗,照射着自己苍白的脸庞。十几分钟前,他们在大厅里遇到塌方,她只感觉到童建国的大手抓紧自己,迅速将她拖到旁边一道门里。两人向甬道深处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动为止,然后便坐在这间石室休息。也不知甬道将通向何方?其他人到底怎么样了?自己能否活着逃出生天?   “刚才,孙子楚在说碑文的时候,你好像知填‘罗刹’?”童建国想起她刚才的异常,便转头问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是,我从小就听过罗刹之国,是我们村子里世代相传的。说是在一千年以前,这里有过一个强大的国家,后来神秘消亡了。据说在几十年前,有好几支欧洲考古队,来我们这里寻找过罗刹国遗迹。但他们走进丛林后,就永远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来过。”   玉灵说完后叹了一口气,童建国却冷不防抬起手电,正好照在她脸上,她立即眯起眼睛,很不适应地将头后仰,警觉地问道:“干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童建国皱起眉头,依旧死死盯着她的脸,“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谁?”   “一个很久以前认识的人。”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猛然深呼吸了一口,“你说你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能说说他们的情况吗?”   “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的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   玉灵并不忌讳自己悲惨的身世,平静地叙述了出来。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只记得妈妈的名字,她叫兰那。”   童建国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兰那?”   “是,尽管我没办法记住妈妈的样子,但我有她的照片!”   她从胸口取出一根铁链,原来坠子里是个鸡心的小相框,她打开相框用手电照射。   这是张不到一寸的彩色照片,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已完全看不出背景了。照片里的女子那样美丽,垂着长长的黑发,有乌溜溜的眼珠,放射着古老的妩媚。还有性感的嘴唇,柔和的脸颊轮廓,“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出头,却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倾倒。   然而,这张照片最重要的地方在于——照片中的人长得很像玉灵。   长得好像的一对母女啊,母亲是个美人,女儿亦是佳丽。   童建国痴痴地看着相框,整个人中邪似的呆住了,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   是的,就是她!   残酷的青春记忆里,这是唯一美丽的幻象,却来得那么匆匆,走得那么匆匆,无声无息,化为照片里的幽灵,徒留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悲伤……   玉灵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也低头看着相框,忧伤地说:“妈妈虽然很早去世了,但我从不觉得她离我很远,每次看到她的照片,我就感觉她的灵魂还在我身边。十几年来,我每天胸前都挂着这个坠子,入睡前都要看一看妈妈的脸,看着我长得越来越像她。我想她的灵魂已经与我合为一体了。”   她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地掉了下来,喉咙里也一阵阵哽咽。童建国这才反应过来,掏出手帕去为她擦眼泪。   而这一切全被杨谋瞧在眼里,从背后看像是童建国要去抱玉灵,那分明就是老流氓欺负小姑娘嘛。   一腔热血立时涌上心头,杨谋从后面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童建国背后,重重地抓住他的后背。   童建国怎会束手就擒,反手便搭住对方胳膊,顺势又将杨谋拧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摔了他一个大背包。   这下可摔得不轻!杨谋只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差点儿就背过气去。   手电也一下子灭掉了,玉灵吓得大叫一声,随即缩到了墙角里。   童建国接起手电重新打开,才发现躺在地上呻吟的居然是杨谋。   “怎么是你小子?”   他赶紧将杨谋拽了起来,而杨谋疼得快散架了,却还嘴硬道:“你干吗欺负人家?”   “你误会了!”玉灵立即过来解释,“他只是帮我擦眼泪,并没有欺负我。”   “什么?”   杨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却感到自己站不起来了。玉灵将坠子塞进胸前,伸手搀住他的后背,柔声道:,“摔疼了吧?要紧吗?”   她这一关心却融化了男人的心,杨谋的疼痛感居然减轻了许多,他很享受地仰着脖子,任由玉灵抚摸着自己的背。   童建国讽刺道:“鬼鬼祟祟地偷听别人说话,活该!”   深深的甬道里,阴风吹过三个人的头皮。三十一   下午,五点。   让我们暂时离开“另一个世界”,回到沉睡着的南明城里,旅行团暂住的大本营二楼。   他们正等待着探险队归来。   十字架。   厉书梦到一片昏暗的空间,缭绕着红色烟雾,闪烁着白色烛光,十字架的影子印在脸上。其余一切都是模糊的,只剩下圣母玛丽亚怀抱圣婴,在光影与烟雾中忽隐忽现。他跪倒在高大的管风琴边,口中默念着约翰福音,四周响起唱诗班的歌声。突然,有一束耀眼的光芒,穿破天顶的有色玻璃,撕开雾霾与烛火,变成锋利的箭矢,呼啸着射入瞳孔。   在双眼被瞎掉之前,厉书见到了天机。   从梦中醒来,他见到了天花板。   他额头已布满大汗,翻身从沙发上跳起来,紧张地揉着双眼。   谢天谢地,还能看得见!这是大本营的二楼客厅,旅行团休息的地方。   自己居然睡了一下午,还感到腰酸背痛,是不是未老先衰了?   厉书抓着自己的头发,心想怎么又梦到教堂了?小时候的每个礼拜天,父母总带他去徐家汇的天主教堂,让他听唱诗班的赞美诗。偶尔还会去郊外的佘山,登上“远东第一圣殿”,然后折下来沿着那条“苦路”返回。在他读高中后,又强迫他学习拉丁文,甚至要他去参加神学院的进修班。据说他家信教已经十几代了,最早可追溯到明朝崇祯年间。   但是,厉书没有选择做神甫,而是在大学毕业后进了出版行业。他越来越少和父母往来,也越来越少去教堂,至今已三年没做过礼拜了。   他强迫自己要忘掉教堂,忘掉从小背诵的《圣经》的句子,忘掉那已死的古老的拉丁文。   然而,十字架的影子,依然屡次在梦中浮现,让他无处藏身。   中午,当厉书来到巨大的金字塔上,触摸那些一千年前的佛像时,感觉又回到了教堂。烈日变成了白色烛光,圣母玛丽亚雕刻在石廊之间,圣婴正露出神秘的微笑,赞美诗从中央高塔的葫芦顶上响起。   于是,那行刻在石板上的拉丁文,穿越四百多年的光阴,直接烙进了他的眼球。   命运如斯,一如某个巨大的环,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让他彻底投降,彻底阪依。   我主在上,请宽恕我的罪恶。   若不宽恕,我亦无怨言。   厉书痛苦地抬起头,他依旧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他的同伴们还未归来,已经好几个钟头了,那些人到底怎么样了?   喉咙里有火烧起来,他走到厨房喝了杯水,经过另一间卧室门口时,特意往里瞟了一眼。   钱莫争和黄宛然仍然呆坐着,两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原本生龙活虎的钱莫争,体内的活力都被抽干,完全“蔫”掉了。   忽然,厉书想起了神秘的小枝——糟糕!会不会趁着他睡着时逃跑了?   他赶紧走到书房门口,却发现小枝依然安静地坐着。窗前的光线洒在她的头发上,她手里端着一本厚厚的书,似乎正投入地读着。她不知从哪儿换了条碎花布裙子,看起来完全是清纯的大二女生形象。   这时她抬起头来,猫一般的眼眸里闪动着灵光:“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   小枝低下头继续看书,活脱脱一个用功的好学生。   她的眼神实在是过分干净了,干净得让厉书无法相信,以至于当即打了个冷战。他匆匆退出书房,走到另一间卧室的门口。   十五岁的秋秋,和美国女子伊莲娜正坐在屋子里。   伊莲娜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玩着《寂静岭》单机版的游戏。秋秋独坐坐在床边,摊开一张大大的南明地图,仔细搜寻着什么。   她仰起头看着门口的厉书,脱口而出问道:“A709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在问我吗?”   厉书走到了她跟前,而戴着耳机的伊莲娜,还沉浸在恐怖的游戏当中,完全没注意到他进来。   “是的。”   秋秋指了指地图上一个黑点,那里位于地图的正上方,也就是南明城的正北部,已经超出了城区的范围,在一片绿色的山区里。   有个极其微小的黑点,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厉书几乎都把鼻子贴上去了,才发现居然是个骼骼标记,下面还有两根交叉的白骨,酷似电影里看到的海盗旗。   在这个奇特标志的下面,还有几个很小的文字——A709。   “A709?”   厉书随口念了出来。   “我也感到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呢?”   秋秋把心思都放到这上面了,看起来也没中午那么悲伤沉默了,虽然大家并不奢望她能迅速从父亲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A709和海盗标志的下面,地图上还画着一条弯曲的小路,但图例里并没有骷髅的标志,也没有说明A709的涵义。   厉书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这鬼地方不知道的东西还多呢。”   他说着走到伊莲娜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立即将她吓得跳起来,反身便一拳打了出去。厉书也没什么防备,被她打个了正着,幸好这记女子防狼术属常规级的,否则非得破相不可。伊莲娜出拳后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厉书扶起来,连说了几个“sorry”。   “你……出手好狠毒啊!”   厉书捂着脸坐下,以武侠小说中人物的语气说道。   “也怪你为什么突然吓我,我可是在玩寂静岭!”   “寂静岭?”   厉书心里却在说——我们已经在寂静岭上了。   三十二   罗刹的黄昏。   孙子楚、林君如、唐小甜行走在残垣断壁间,血色夕阳掠过几棵大树,照射到他们唇上,仿佛刚刚进行完人血晚宴。   几尊巨大的佛像已坍塌在地,仍以神秘的微笑看着他们。在碎裂的石缝里,顽强地长着几棵榕树,棕色的根须肆意伸展,改变着历史与现实。   这里位于大罗刹寺金字塔西侧,仅仅隔着一道围墙,但植物茂盛了许多。照例又是一尊高大的塔门,上面是飞天女神浮雕。穿过塔门是古代王宫,东南亚宫殿大多是木结构的,经过数百年早已腐朽,只剩下地基和残壁。红色宫墙一片斑驳,长着青色苔鲜,宫门前排列着七尊眼镜蛇保护神。   他们穿过宫殿大厅,依稀感到千年前罗刹帝王的威严。大殿后面有一座坍塌的建筑,孙子楚看了看石碑上的梵文说:“这是罗刹国王的藏经阁。”   藏经阁旁有块正方形水塘,可能是古代的放生池,现在已没有生命迹象了,只有成群的蚊子在水面飞舞。   孙子楚等人绕过藏经阁,后面是片十字阳台,左右各有狮子雕像守护。唐小甜再也走不动了,疲惫地坐倒在草地上,捂着脑袋说:“我不想再走了!我只要杨谋,我的杨谋!”   “是啊,天知道他们在哪儿?”林君如回头眺望着高耸入云的五座宝塔,“或许还在那下面的地道里吧?”   还有一种可能性她没说出来——会不会被石头砸死了?   “够了!”孙子楚自我安慰道,“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他立刻警觉地回过头,那是组精美的浮雕,刻着著名的九色鹿的故事。   废墟的斜阳洒在浮雕上,那个恩将仇报为了金子而出卖神鹿的家伙,隐隐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   唐小甜飞快地藏到他身后,战栗着问:“那个坏蛋活过来了吗?”   而孙子楚也已目瞪口呆,他分明听到浮雕里有人说话,难道这些雕像显灵了?或者要把三千年前故事里的是非,搬到此时此地来解决?   突然,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的脑袋竟掉了下来,在石阶上砸得粉碎,浮雕壁上露出一个大窟窿。   这就是出卖九色鹿的现世报?不过也来得太晚了吧?   更不可思议的是,窟窿里又出现一张人脸,正当孙子楚怀疑是不是幻觉时,唐小甜却尖叫着跑了上去。   那是杨谋的脸。   林君如也看出来了,拉起犯傻的孙子楚跑过去,而杨谋已艰难地把头探了出来   唐小甜扑到他跟前,也顾不得周围有其他人了,立即狂吻了一番。   杨谋都快透不过气了,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只露出一个脑袋,大叫着:“快救我们出去!”   孙子楚也明白是什么回事了:“你快点往后面退,免得伤到你们。”   说完杨谋缩了回去,重新露出浮雕壁上的窟窿。孙子楚随手抓起一块大石头,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这回可犯下破坏文物罪了,随即将石头用力地砸向浮雕。   随着“砰”的一声撞击,九色鹿的故事大半破碎,腾起一阵浓烈的烟雾。过了一会儿,从灰尘里跑出三个人,正是杨谋、童建国和玉灵。   这样的重逢真是别有风味,唐小甜再度紧抱着杨谋,童建国浑身都是灰尘,同时也帮玉灵拍打着。   原来他们三人在甬道里转了很久,走到尽头才发现是片大厅,用手敲了敲石壁,感到又轻又薄。他们用力地敲打最薄弱的地方,或许是浮雕年代太久,已经风化得脆弱不堪,就这么被打出一个窟窿,正好巧遇了孙子楚他们三个人。   重见天日后,杨谋几乎跪倒在地,仰面看着西天的余晖,像个虔诚礼拜的朝圣者。   孙子楚却低头站在浮雕前,为自己毁坏文物而忏悔,口中念念有词:“九色鹿啊,九色鹿,请不要怪罪于我。我被迫打碎您的金尊,是为了拯救三个人的生命,我相信我的选择并没有错,请护佑我们平安吧。”   现在他们重新集结了——孙子楚、林君如、童建国、玉灵、杨谋,还有唐小甜。   由八个人组成的探险队,只剩下叶萧和顶顶还下落不明。   童建国仰头说:“天色就快要黑了,我们要快点离开!”   “不,我们还剩下两个人没出来,必须要等待他们。”孙子楚变得异常固执,大声地强调,“甚至回去救援!”   “那是在找死!”   童建国也毫不客气,他明白一旦到了晚上,命运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他说的有道理,天知道叶萧和顶顶在哪里?”林君如也过来劝孙子楚,用台湾女生特有的嗲味说,“我们要顾全大局,不能再冒任何的危险了。”   “你们都好自私!只想着自己保命,而我不想抛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时杨谋终于说话了:“我们投票表决吧,先算我一票,晚上离开这里!”   说完他把手举了起来,随后童建国和林君如也举起了手,接下来是唐小甜。   最后,孙子楚急切地看着玉灵,她忧郁地避开他的目光,然后缓缓举起了手。   五比一,通过童建国的方案,立即离开罗刹之国!   孙子楚气得用力踢了一脚碎石,结果把自己的脚趾头踢疼了。   童建国安慰他说:“我们明天早上还会来的,一定把叶萧他们找到,但过夜必须得回大本营。”   然后,六个人启程离开古王宫,穿过女神塔门原路返回。   当孙子楚走入丛林,回头仰望那高高的宝塔时,心底响起1861年法国人亨利·穆奥在发现吴哥窟时的惊叹——
  “此地庙宇之宏伟,远胜古希腊、罗马遗留给我们的一切,走出森森吴哥庙宇,重返人间,刹那间犹如从灿烂的文明堕入蛮荒!”
  是啊!如今的人间已是蛮荒。   至于叶萧和顶顶,他们在天堂还是地狱?  
三十三   傍晚,六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但这里既不见夕阳,也没有黄昏,而是永恒的黑夜。   地下、甬道、阴风、白骨……还有叶萧和顶顶。   他们没有其他人那样幸运,依然在地底的迷宫里转悠着,停下来时就关掉手电,节省着每一点电源。   此刻,黑暗笼罩着两个人,并排靠在一堵石壁上。叶萧将水瓶递给顶顶,她拧开盖子只喝了一小口,又还给他说:“还是省一点吧。”   “你说他们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   “也许死了吧。”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就好像死了一群苍蝇。   “不——”   但叶萧也不知如何反驳,无奈地长出一口气,像瞎子一样睁大眼睛,仍然是漆黑一团。   “你相信吗?我们真的中了诅咒。”   他苦笑了一声回答:“你真奇怪,自从踏进丛林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有些神经质。”   “没错,非常神经质。我在丛林小道里就闻到了那股气味,像电流一样传通全身。当我看到那堵高墙时,响起了奇怪的耳鸣。”   “耳鸣?那是因为太累了。”   “不,这绝不是身体原因。”顶顶坐在黑暗中,还有力气大声说话,“我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就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而且说的居然是藏文!”   “藏文?”叶萧皱起了眉头,“你没搞错吧?”   “真的,我去过西藏好几次,去年还去过一趟阿里,所以能听出来是藏语,但听不懂到底说了什么。”   叶萧却不以为然:“幻觉,人在疲劳时会有幻觉的,因为你去过西藏,所以潜意识里会带入那时的记忆。”   “我真的听到了!不是和你开玩笑!”   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她在叶萧耳边吹出气息,让他心里一阵发痒。   “好吧,就当你是被灵魂附体了!”   叶萧打开手电照射着前方,忽然掠过一个森白的影子。   手本能地一抖,他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顶顶也紧跟在身后:“是什么?”   同时,鼻子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光束往下照去,地面上显出几根人骨,接着又有些碎骨头,还有个被砍下的头骨。   “原来是死人。”   顶顶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死去的人是无害的。   他们小心地踏过遍地的骸骨,手电光线里又现出一把缅刀,从刀的装饰看应该年代久远。但时隔多年依然锋利无比,刃口在电光下发出森严的寒光,或许当年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他们一步步向前走去,发现更多的尸骨,大多是身首异处,活着被拦腰砍断,很少有完整的骷髅。许多人骨上覆盖着甲片,有古印度的锁子甲,中国的铁片铠甲,甚至有整块板甲。有的被砍下的头骨旁,滚落着瓜形或壶形头盔。还有更多甲片散落在地上,乍一看宛如铜钱撒地。   各种兵器也越来越多,除了常见的刀剑弓箭,还有马来地区的蛇形匕首,阿拉伯的大马士革弯刀,印度的五子流星锤。波斯的镶银钢铁长矛。兵器大多已锈迹斑斑,刃上也布满了缺口,但却足以组成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看来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这些人都是在刀光剑影中战死的。在那么狭窄的甬道里杀来杀去,一定是非常残酷的。”   叶萧边说边抚摸着石壁,连这上面也有许多刀剑砍痕,可以想象得到战斗的惨烈程度。   他们踏着尸骨向前走了数十米,一路上都是这些东西,起码成百上千。这条甬道简直成了绞肉机,腐烂的气味在此积累数百年,或许正是亡魂的哭泣。   鼻子渐渐适应了腐烂气味,前头的残骸仍无边无际,顶顶停下来自言自语道:“有多少骨头,就有多少母亲的眼泪。”   叶萧被她这句话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小时候他的梦想是成为军人,或者穿越到古代参加战争,但真的面临这些残酷景象时,他的心仿佛被猛刺了一下。   他捡起地上的两副锁子甲,它们全是用铁环连缀而成的,粗看就像柔顺的毛衣,若穿在身上就知道分量了。甲的胸部露出破洞,许多铁环也因此脱落,显然是被长矛或宝剑刺穿的。古人的铁甲抓在自己手中,似乎摸到了灵魂重量,轻飘飘的又不愿离去。   这时,顶顶手中也亮出了一块甲片。在手电光线的照耀下,明显与地上那些不同。这块甲片是半圆状的,保存得还非常完整,几乎就像新打造好的一样。   “鱼鳞甲?”   叶萧总算认了出来,因为下午在石棺里也见到了许多这样的鱼鳞状甲片。据说这种甲片连结在一起可以刀枪不入,如鱼鳞虽软却异常坚固。古时候只有君主或大将军才能穿这种甲片,好莱坞历史大片《天国王朝》里的穆斯林大英雄萨拉丁穿的就是鱼鳞甲。   “没错。”   顶顶居然将它放到唇边,几乎吻到了那冰凉的甲片。   “从哪儿来的?”   叶萧肯定地上没有这样的甲片。   “石棺。”   他惊讶地问道:“你自己拿了一块甲片?”   “在你们离开那个石室之前,我从石棺旁边捡起这块甲片,悄悄藏在了衣服口袋里。”   顶顶嘴角边挂着一丝诡异,鱼鳞甲片就像削薄了的硬币,在她的手指间不断翻动。   “你不该瞒着我们,偷拿棺材里的东西!”   叶萧的质问异常严厉,手电昏暗的光线下,他刚毅的脸颊竟有些狰狞。   “但我无法抗拒。”   “抗拒什么?”   “甲片,我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值钱,更不因为它有多漂亮。”顶顶把头靠在墙壁上,停顿了许久才说,“只因为它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是什么?”   她拧着眉头没有回答,而是将甲片放到叶萧眼前,让他用手电仔细照射上面。   在近距离的光线注视下,半圆形的甲片上,露出一个菱形花纹。铁甲上的花纹很是精美,带有繁复的植物图案,再细看发现是一朵绽开的莲花。手指摸上去是突出的阳纹,宛如硬币上的浮雕,虽然隔着数百年岁月,仍能感受到铁甲主人的威武。   “这个花纹好特别啊,莲花代表什么意思呢?”   “莲花代表女性,代表生命的源泉。传说释迦牟尼就是出生在莲花上的。”   顶顶说这段话的时候有些激动,仿佛眼前已绽开了一池的莲花。   叶萧却摇摇头说:“可甲片的主人是个男性,穿着铁甲是为了杀人,去终结别人的生命,正好与莲花的意思相反嘛。”   “不,为了保护绝大多数人的生命而战斗,也就是为了生命而战斗,为了女性而战斗,甲片的主人是正义与尊严的化身。”   “好吧,就算是护法之甲。”叶萧不想在这种地方与她争论,只想快点逃出去,“只是我从没听说有在甲片上铸造花纹的,那么小的甲片要铸造那么精美的花纹,肯定要费不少工夫吧,古代只有最高超的盔甲师傅才能制作,何况他那副鱼鳞甲看起来还是实战用的,真不简单。”   “我在石棺旁边仔细观察过了,那副甲衣的每片鱼鳞甲上,都有着相同的菱形莲花纹。而我手里的这枚甲片,是其中保存最完好的。”   说罢她将甲片放回到口袋中,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在放某一样宝贝。   他们关掉了手电,万一最后一节电池用光的话,永恒的黑暗将囚禁他们直到末日审判。   “也许,我是命运中注定要来到这里的。”   顶顶在黑暗中轻声地说,似乎忘记了地下罗刹战士们的骸骨。   “为什么?”   “因为——”她又猛地摇了摇头,那种可怕的晕眩感又来了,手里捏紧口袋里的甲片,咬着嘴唇说:“就是因为这枚甲片。”   “它?”   “别再问了,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地狱深处,又一阵阴冷的风袭来,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三十四   夕阳彻底没落了,一轮明月挂上榕树梢头。   场景,从一千年前,切回到一千年后。   丛林小径——鳄鱼潭——溪流林阴道——南明城——大本营。   七点钟,探险队归来。   孙子楚、林君如、童建国、玉灵、杨谋、唐小甜,六个人按原路返回,还是童建国开着那辆车子,回到了大本营巷口。   当疲惫不堪的他们下车时,对面骤然响起一阵骇人的嚎叫。大家慌乱地回过头来,在昏黄的路灯下,一条巨大的狼狗映入眼帘。   又是它!   曾经与小枝在一起的那条狼狗,也攻击并追赶过他们。童建国对它分外眼红,想必狼狗也认得他的脸,因为他用枪对准过狼狗的眼睛。   它蹲在马路对面,对他们虎视耽耽,雄壮的身体在黑影中忽隐忽现,狼眼映着天上凄凉的冷月,如山洞深处的野兽。   “也许,它整个下午都守在这里,准备救出楼上的小枝?”孙子楚倒吸了一口凉气,嘴角颤抖着说,“快点上楼!”   随着他一声大喝,其余人也紧跟着他冲向住宅楼。而蹲在马路对面的狼狗,也得到了进攻信号,撒开四条腿冲了过来。   转眼间大家都跑进了楼道,只剩童建国还站在原地发呆,杨谋只得又折返了回来,拽着他的胳膊往回跑。   六人喘着粗气跑上二楼,孙子楚用力砸着房门,楼下已响起了狼狗的嚎声。   厉书茫然地打开房门,他们争先恐后地拥了进去,几乎把厉书压倒在地板上。随即童建国紧紧关上房门。   还没等倒地的人爬起来,门外便响起一阵凶猛的犬吠,接着狗爪已重重地打在了门上。   “砰!砰!”同时又有“嗷!嗷!”的嚎叫,瞬间响彻黑夜的楼道,也让屋里的人们不寒而栗。   探险队归来却来不及喘气,留守的人们也被他们吓到了。狼狗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吠声与拍打声让房门不断颤抖着,眼看门锁就要被它打坏了!   厉书艰难地爬起来,与童建国、杨谋等人一起,合力将电视机柜挪到门后,死死地把房门顶住,就像古时候守卫城门的战斗。   女人们都花容失色,纷纷躲进里面的卧室,男人们则聚拢在门后,用力地顶住电视机柜,好像门外根本不是一条狗,而是力大无穷的非洲狮。   孙子楚回头看着书房,正好撞到小枝的目光。其他女人们都惶恐不安,唯有她面无俱色地靠在门框上。这个二十岁的美丽女子,低垂眼帘略带慵懒,嘴角微微上撇,右脚抬起踩着身后的墙壁。裙摆间的纤瘦小腿,在灯光下白得耀眼,整个身体玲珑剔透,仿佛摆着POSE等待摄影师按动快门。她不再是初见时清纯无瑕的少女,而更像是目光有毒充满诱惑的人间尤物。   而门外那凶猛的野兽,正是为了这个美丽的尤物而来!   他马上冲到小枝跟前,逼迫她退入书房,轻声耳语道:“不要!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尽管,狼狗肯定闻到了她的气味,忠犬救主的一幕难以避免地上演,但没人愿意成为它的牺牲品,也没人愿意把小枝放走。他们只能在门后坚守,一如被困死在这沉睡之城。   玉灵向大家做了噤声的手势,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只有心跳声依然剧烈。   小枝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孙子楚站在她身后,雕塑般纹丝不动。   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五分钟。   门外的野兽也静了下来,吠声的频率越来越低,不再响起骇人的撞门声了。   七点半。   外面的楼道没有一丝动静了,杨谋第一个打破沉默:“它走了?”   “不,也许它还潜伏在外面,就等着我们放松警惕开门出来,它非常聪明,非常狡猾!”   领教过狼狗智商的童建国,用气声压低了回答。   刚放松下来的人们,又紧张地面面相觑。只有林君如坐倒在厨房,摸着肚子说:“我们那又累又饿了,如果不先吃饭的话,不用等狼狗进来收拾我们,自己就先倒下了吧。”   她说的也有道理,黄宛然立刻准备起了晚饭,其实早就做好了,只等他们回来吃呢。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橱子柜子等重物顶在门后,这下就算是大象也未必撞得动门了。   随后,大家聚拢在客厅吃晚餐,但都不怎么敢吃肉食,生怕这气味会吸引外面的狼狗。   黄宛然、钱莫争互相坐得很远,秋秋则坐在伊莲娜身边,童建国和玉灵坐在一起,杨谋再也没有力气拍DV了,孙子楚始终监视着小枝。   “我们少了两个人。”厉书忽然轻声说,他放下饭碗皱起眉头,“叶萧和顶顶呢?”   孙子楚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接着,他也不顾门外有没有狼狗偷听,便把下午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留守的人们。   厉书等人听完觉得不可思议,都没心思吃晚餐了。乱七八糟的客厅里,十几个人全都面色凝重,气氛如窗外的黑夜般压抑。   沉默痛苦了一天的钱莫争,禁不住喊道:“那该怎么办?叶萧与顶顶,他们是死是活?”  
三十五   他们还活着。   叶萧打开关闭了一天的手机,他并不奢望收到信号,只想看看现在是几点。   晚上八点。   大罗刹寺的地下甬道深处,白天与黑夜没有分别,因为这里是地狱。   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几块饼干塞到叶萧手里。   “啊,哪儿来的?”   “下午孙子楚给我的,他们带了许多干粮。”   项顶还保持着清醒,将一小瓶矿泉水交给叶萧。   他俩已被困了几个小时了,四周是甬道冰凉的石壁,身后是无数古代武士的尸骨,还有成堆的铁甲和兵路。   叶萧拧开瓶盖轻轻呷了一口,水流穿过他的咽喉,宛如喀斯特的地下暗河。他本能地抓起饼干,迅速地往嘴里吞咽,饼干在这地底囚笼里胜过了山珍海味。   为节约仅有的电池,两人都关掉了手电筒。反正也看不到彼此的脸,不用顾及什么吃相。叶萧吃完后仰望甬道如无边夜空,连星星也不见一颗,真是适合做坟墓的好地方。   时间在这里已没有意义,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吗?叶萧转头看着身边的人,却连个轮廓都看不清,只能闻到顶顶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随手摸到一个头骨,不禁戚然道:“我们会不会和这些人一样?”   “困死在这里?几百年后也变成一堆骨头?”   叶萧平静地问道:“会吗?”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了片刻,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当然!”   “绝望了?”   “不,每个人都逃不过的,谁不会去往另一个世界呢?就连佛陀也会涅槃,何况我们凡人呢?终究不过一把尘土而已。”   她丝毫都没有害怕,反而放松地枕着墙壁,与叶萧的肩膀互相依靠。   “人生五十年,无有不死灭?”他苦笑着看了看旁边,近得可以与她交换呼吸,“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居然能看得那么开啊。”   “我常念百字明咒,就是我的那首歌,好适合在这里唱啊。”   “别!我怕这里战死的幽灵们,也会被你的歌唱醒过来。”   “你是在夸我还是贬我啊?”   叶萧也笑了起来,这难得的苦中作乐,让他又霍地站起来:“是在鼓励我们!我可不想死在这里。”   他重新打开手电筒,照亮前方亘古的黑暗。在布满盔甲与尸骨的甬道,映出一团昏暗的光晕,似乎隐隐有鬼火闪烁。   “那是什么?”   顶顶也惊得跳了起来,同时打开手电向前照去,光束越过满地的枯骨,强弩之末撞上一团绿色火焰。   幽灵的眼睛?   “跟我来!”   叶萧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她紧紧跟在后面,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把手电关了!”   他以命令式的口气说,随后关掉自己的手电。顶顶的手指犹豫了两秒钟,便漆黑一团了。   黑暗的两道尽头,只剩下那团绿色的鬼火,幽幽地飘浮跳跃。耳边又一次微微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对她呢喃,听不清楚是什么语言,抑或是情人的窃窃私语?   叶萧却什么都没听到,只窥定那点骇人的幽光,一步步向前踏去,也不顾脚下踩碎的那些骨头。   半分钟后,两人走到“鬼火”跟前,才发现绿光是从骨头里发出的。原来是人骨中的磷质,在较高的温度下发出的光亮。   “奇怪!”顶顶又打开了手电,照着甬道前方说,“都几百年了,怎么还会有磷质呢?”   “这个地方本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否则我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跨过脚下的“鬼火”,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感到一阵微风袭来。   顶顶额头的发丝微微晃动,她马上就跑到叶萧前面去了,呼吸着前方的空气说:“哪里来的风?”   有风,就有通往外面的口子。   两人赶紧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出去几十米,感到吹来的风越来越急,头发几乎被吹乱了。   强压着兴奋的心,在甬道里跑了五六分钟,手电隐隐照出一个洞口,阴冷的夜风呼啸着灌进来。   “就是这里了!”   顶顶几乎撞到墙上,甬道最尽头,裂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口子。   这道口子只能容纳成年人的手臂,叶萧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胳膊被裂口割得剧痛,却摸到了自由的空气。   没错,外面就是星空之下,手掌握着清冷的月光,晚风送来神秘的花香。   可惜人还是出不去,叶萧拼命地把手往外伸,但只能到肩膀位置。   “换我!”   顶顶把他的手拖出来,随即把自己的手伸出裂缝。她的手臂纤瘦了不少,所以没被割痛。就好像一个胎儿,整个身体还在母体中,手却已率先诞生了。   她的手在外面上下挥舞着,好似巴厘岛的古典舞,手指间作出孔雀点头的姿势。夜风缠绕着五根手指,一墙之隔是人间与地狱。   叶萧用手电仔细照了照,旁边并没有其他出路。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石壁,感觉非常之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缝。许多年来早已风化了,否则也不会裂开这个口子。   于是,他将顶顶拖回来说:“不要乱动!”   说罢叶萧后退好几步,虽依旧饥渴难当,体力也差不多要耗尽了,他仍深深吸了口气,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肩膀上——十年前在公安大学练过的撞门术,终于有机会重新拾起了。   五秒钟后,他侧着头半闭着眼睛,猛烈地撞到有裂缝的石壁上……
  三十六   门,没有被撞开。   大本营二楼房间的门。   旅行团的幸存者们,都被围困在门后的房间里。而那条狼狗冲撞了几下之后,也早已偃旗息鼓了。   时针走到晚上八点三十分。   除了小枝孤坐在书房外,所有人都在客厅里,显得异常狭窄拥挤,空气也浑浊不堪。伊莲娜皱着眉头踱步,早已乱了方寸,径直冒出母语:“How shall I do it?How shall I do it?”   “Self—possession!”   厉书抓住她的胳膊,直盯着美国女生的双眼,虽然他自己心里也已一片冰凉。   “狼狗一定还在外面!”钱莫争总算又多说了一句,走到顶住房门的大橱后,用力往前顶了顶,“它很狡猾,不会轻易放弃的。”   “可是,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守一晚上吧?”   林君如说话了,她疲倦地坐倒在沙发上,大口喝着烧开的水。   孙子楚附和道:“有道理,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总不见得全部打地铺?”   “去!”林君如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后背,“谁要和你们这些男人一起打地铺!”   “没错,我们不能挤在这个房间里过夜。”   童建国回头看了看玉灵,再看看被紧紧顶住的房门。   “要出去吗,谁去和狼狗搏斗?”   钱莫争仍然拦在他身前。   “我!”   童建国轻轻摸了摸裤管,钱莫争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是的,只有他才知道童建国裤脚管里的秘密——那枝深藏不露的手枪。   也只有这把热兵器才是狼狗的克星吧。   “好吧,我同意。”   钱莫争帮他挪开了那些大橱,直到门后再也没有“防御工事”。   这时,唐小甜紧张地跳起来:“你……你要干什么?把狼狗放进来把我们都咬死吗?”   但杨谋一把拉住他的新娘,轻声道:“由他们去吧。”   童建国回头对大家说:“所有人都退到房间里去!”   众人都面面相觑,但旅行团里最年长者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大家纷纷退到卧室里,拥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只有孙子楚退进书房,把门关上,盯着小枝。四目相交之际,他骤然打了个冷战。   “你怕什么?”   二十岁的女郎撇了撇嘴唇,竟有几番洛丽塔的味道。孙子楚作为大学老师,平日里看惯了小罗丽们。但面对小枝诱人的眼神,也免不了心惊胆战起来。   此刻,客厅只剩下钱莫争和童建国,其他人就不会发现童建国裤脚管里的秘密了。   童建国将手枪掏出来,打开保险走到房门后,冷静地说:“等我一出去,你就马上将门锁起来。不管外面发生任何事,只要没有我的喊话,就不要打开房门!”   “我明白了。”钱莫争还未从成立之死的阴影中走出来,但他的身体没问题了,他拍了拍童建国的肩膀,“祝你好运!”   “你也是——”   童建国一手抓着手枪,一手抓紧着门把,嘴巴里还叼着一支手电。停顿了几秒钟,他迅速打开房门,如闪电般冲了出去。钱其争立刻将门重新关紧,靠在门后深吸了一口气。   门外,楼道灯昏黄地照射着。   没有黑暗中的喘息,也没有山洞中的狼眼,更没有骇人的狂吠。   出奇地安静。   童建国端着黑洞洞的手枪,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倾听每一点动静,甚至连每一丝气味都不放过。   没有,没有一丝狼狗的踪迹。   他又狐疑地张望了一圈,小心翼翼地走到楼道口,一步步迈下楼梯。夜雾已渐渐弥漫上来,直到居民楼外的小巷。   月光正高悬在头顶。   银色的光线洒到枪口,四处飞溅着死亡的气味,虽然见不到一个影子。   某个可怕的预感涌上心头——今夜,恐怕又要有人死去了?   童建国微微阖上眼皮,黑暗深处掠过一丝亮光。   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已察觉?   他将手枪收回到裤管中。转身向二楼走去。不管狼狗隐藏在何处,他的心都已疲惫到了极点。   回到大本营,童建国告诉大家警报解除,狼狗已经离开了。一开始还没人敢信,直到孙子楚等人小心地走出去,才确信危险已不在身边。   但谁都不知道那家伙还会不会再来,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得赶快回到楼上各自的房间内。   童建国依然守在一楼警戒。其余人纷纷逃回楼上,黄宛然带着秋秋上了四楼,钱莫争却没脸再和这母女俩在一起,独自上了五楼的房间。三楼的房间,林君如、伊莲娜和厉书各自独住一间。孙子楚“押解”着小枝到了五楼,换由玉灵看守着她。至于二楼的房间,仍然留给杨谋和唐小甜小夫妻。   大家彼此关照晚上不要开门,特别要把房门顶死,以免半夜狼狗突袭撞门。尤其是玉灵格外紧张,她知道狼狗的目标便是小枝,天知道这女孩半夜里会干什么。如此重大的责任在肩,恐怕一整晚都不敢合眼了。   当所有人都回到各自房间后,童建国才踏上楼梯。幽深的楼道里传来自己的脚步声,久久缠绕在耳根,像某双温柔而冰凉的纤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二十多年了,这双手还没有走……在他偶尔失魂落魄时,轻轻拍醒他的噩梦。三十七   噩梦即将结束。   因为噩梦即将开始。   叶萧的肩膀剧烈地撞到石壁上,裂缝随之而继续开裂,古老的墙壁土崩瓦解,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便是满天的石屑与泥灰,还好他提前闭上了眼睛。   只是顶顶被呛得喘不过气,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等到她重新睁开眼睛,透过渐渐散去的灰雾,就见到了黑夜中的榕树,还有一帘幽幽的月光。   原来,灵魂就是这样逃出地狱的。   叶萧已栽倒在外面的地上了,浑身都被石屑覆盖着。顶顶急忙跑出来,来不及呼吸月亮下的空气,先将他搀扶起来再说。   幸好只是撞在肩膀上,警官的身板也不像常人般脆弱,叶萧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骨头火辣辣地疼。月光下他已成为“灰人”,衣服和脸上全都是灰,顶顶也忍不住笑起来,用手帕帮他擦着脸。   “我们逃出来了吗?”   叶萧用力晃了晃脑袋,直到看见头顶的月亮,才明白已逃出生天。他满足地大口呼吸着,四周飘荡着植物的香气,如置身于没有灯光的舞台。   他和顶顶,是仅有的舞者。   撞碎的是一堵石头回廊,表面似乎有些浮雕,但早已风化瓦解了。后面是茂密的树丛黑影,巨大的罗刹寺金字塔,隐藏在阴影后难以分辨,仿佛漆黑海洋里的冰山。脚下积满落叶和荒草,另一边也是高大的树丛,两头延伸着一些残破的建筑。   “显然我们还在罗刹之国。”   顶顶打起手电向前走去,黑夜的丛林极度危险。不知潜伏什么野兽妖魔,叶萧赶紧走到她身边,揉着自己疼痛的肩膀。   这里并非死寂的世界,草丛中此起彼伏着虫鸣。有时脚边露出一尊佛像,对他们发出神秘的微笑。若不是在这死亡的城市里,还真有些意境。   叶萧为了节约电池,便只依靠顶顶的一支手电照明。月光常被大树遮挡,只能看到身边几米远。两个人只能尽量靠近。脚底踩着成年累月的落叶,或腐烂成泥土的尸骨?   忽然,前头幽幽亮起几点光亮,浅绿色的光点飘浮在空气中,像黑夜的精灵在眨眼睛。   “又是鬼火?”   顶顶脱口而出了一句,并不忌讳这古老的地方。叶萧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直到那些“鬼火”飘到自己身上。   非常微小的光点,如同尘埃飞扬起来,他下意识地顺手抓了一把,感觉竟把“鬼火”抓在了手中。它像一颗迷你的心脏,呼吸着暗夜的空气搏动,让叶萧的手也随之战栗。   身边的光点越来越多,像无数幽灵的眼睛,顶顶张大着嘴巴:“究竟……是什么?”   叶萧摊开手心,只见黑暗的手掌上,匍匐着一只萤火虫。   这小家伙只有米拉般大,翅膀后发出微弱的荧光,正好照亮了掌纹中的爱情线。   它轻巧地爬过爱情线,幸福的密码却难以破译。   其实那些“鬼火”全都是萤火虫,这夏夜里常见的可爱虫子,如飞蛾扑火一般,围绕到叶萧和顶顶身边。   低头再行手掌时,萤火虫已无影无踪。   在古老的遗址与佛像之间,月亮与夜风时隐时现。顶顶渐渐感受到一丝暖意,从血管里充盈着身体。自踏入南明城来,她日日夜夜都那样紧张,此刻却突然放松下来,脱离了所有恐惧不安。她任由萤火虫飞来飞去,从睫毛前一掠而过,光点带起微凉的风,要融化在夜色中。   这个夜晚变得如此浪漫,冷得像块石头的叶萧也微笑了。他向黑暗深处大步走去,萤火虫已为他点亮了路灯。   虫子跟随他们走了几分钟,两边出现了围墙和长廊,光点便消散在草地中了。   “再见!萤火虫。”   叶萧念出了一部宫崎骏作品的名字。   月光再度明亮,眼前是一尊高大的塔门。   顶顶用手电仔细照了照,这尊塔门与进入整个遗址的大门很像,但周围全是复杂的建筑,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蜿蜓通向门内的黑暗。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肩并着肩走入塔门。   阴凉的空气瞬间吞噬了他们,几秒钟后他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四周有许多珍稀的植物,还有部分建筑残骸。月光变得格外明亮,眼球也适应了黑夜的环境,手电几乎用不着了。这里像个花园,许多植物有数百年未经修剪了,都长得异常高大杂乱。地上有人工开凿的小径,在花坛和雕像间穿梭。还有几个倒塌了的凉亭,旁边残存着破碎的佛像,几朵鲜艳的花在石头间绽放。   “这就是‘兰那精舍’?传说中罗刹鬼国的皇家花园?”   顶顶猜测着向前走去,发现一棵高大而奇异的树木,垂着许多绿色的肉质树叶,每一片都有几十厘米,有好几处都突起了花蕊,看起来还有些眼熟。   “昙花!”   叶萧走到她身边,摸着那片厚实的叶子。他家过去养过不少昙花,每年夏天都会绽开几次,那一夜间短暂而殉烂的美丽,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昙花一现’的昙花?”   这个华丽而悲凉的成语,让顶顶感到一阵心悸。   “没错,只是这昙花实在太大了,我家养了十几年的县花,也没有它的一个角落大!没有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时间,是绝对长不到这种规模的。”   “看来这昙花都成精了啊。”   顶顶也摸了摸那粗大的枝干,刹那间有种东西渗入指间,如电流传遍全身每一点细胞。   眼前的月光变得昏暗,高大的昙花缩小了数十倍,天空被古铜色的黄昏覆盖,后面透出描金的王宫尖顶,在整齐的树冠间金碧辉煌……顶顶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觉。   手指竟然难以挣脱,似乎又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头,回头一看却不再是叶萧,而是张年轻而美丽的面孔。   这张脸飘浮不定忽隐忽现,时而钻入昙花的叶子里,时而又缠绕在顶顶身前。她穿着一件紫色筒裙,像泰国古装电影里的女子们一样裸露肩膀,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直盯着顶顶的双眼,然后念出一句古梵文——   咒语般的动人女声,如天外的磁石吸住了她的心。随即某个东西钻入了脑子,她眼前一片昏黑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   叶萧被她吓了一跳,只见她抚摸着昙花的枝干,塑像般凝固了十几秒,接着又着魔似的突然倒地。   顶顶自动睁开眼睛,眨了眨说:“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吗?算了,也许你是太累了。”   顶项这才发觉自己倒在叶萧怀里,赶紧挣脱着爬起来,低头羞涩地说:“我们走吧。”   向皇家花国更深处行去,她的精神也迅速恢复。突然,一片乌云掠过,月光被全部遮盖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再度降临,阴冷的风从残垣断壁间吹来。她回头用手电照了照,只行见叶萧紧张的脸。   于是,她高声喝道:“我问月亮在哪儿?”   在寂静的古宅黑夜里,叶萧一下子被她问懵了:“什么?”   顶顶将右手指向头顶,同时朗声道:“我用右手指向天空!”   叶萧打开自己的手电,凝神看着她洁白的右手,再看着乌云下的天空,根本就没有月光。   她轻声笑了起来:“呵呵!你真是愚蠢至极!”
三十八  顶顶说得很对。   我们每个人都愚蠢至极,总会犯一些最低级的错误。   大本营,二楼,时针走过了9点20分。   所有人都回到了楼上各自的房间,这里留给了杨谋和唐小甜。   绝望里的二人世界。   唐小甜再度用各种柜子大橱把房门顶上,这里是距离底楼最近的房间,狼狗也可能最先攻击这里。她准备今夜不睡觉了,就在门后看守一晚上。   她的新郎却满不在乎,在外面的烈日下奔波了一天,自己先去卫生间冲凉了。新娘子苦恼地回到卧室,将头发披散下来,听着卫生间里的放水声,心里的节奏越来越乱。   于是,她的目光落到了杨谋的宝贝DV上。   平时他从不许唐小甜动他的机器,她偶尔有几次好奇地打开DV,都让他大发脾气。天知道DV里拍了些什么?由于这两天心情特别糟糕,她的手忍不住又伸向了DV。   管他的呢!反正他在卫生间里冲凉,不会发现DV被动过的。   唐小甜打开DV按钮,悄悄地开始了回放。   显示屏里出现了普吉岛,又迅速快进到清迈,接着便是吃“黄金肉”的村子。不断快进中到空无一人的南明城,然后进入这间暂住的“蜜月房”……   快进持续了两分钟,DV镜头来到山区,出现蓝天、群山与一池碧水。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南明城东郊的山间水库。镜头前似乎有些树枝,看来是隐蔽的拍摄,焦距在不断调整,最终对准了不远处的湖面。   唐小甜看到了半个裸露的身体。   居然是——居然是——在DV镜头里冒出水面,白花花的后背与乌黑的长发,纤细的胳膊划动水波。全都看到了,她全都看到了,所有的秘密一览无余。这是一条让人疯狂的美人鱼,居然没有穿衣服,那身体美得让人眼睛疼痛。   是的,唐小甜不但眼睛疼痛,心里也如同刀子在割。   因为她看到了游泳者的脸——玉灵。   就是她!心中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镜头里她的身体和姿态,都让唐小甜感到自惭形秽。而该死的是杨谋的DV,不断地调整焦距,总是对准玉灵身上的关键部位!   他究竟想干什么?   或者他们已经干了什么?   还有什么秘密?   唐小甜抓着DV的手剧烈颤抖着,她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遍,鲜血在心头汩汩流淌——不,应该说是喷血!双脚和双手都麻木了,就连眼睛也麻木了,看着显示屏里的玉灵,在杨谋的镜头前尽情展露身体……   “你在看什么?”   突然,杨谋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紧张地冲到妻子身边,同样看到了DV里的一幕。   左勾拳,重重打在了他的心里。   趁着自己还没崩溃,他赶紧从唐小甜手里抢过DV,关掉机器放进旅行包。他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强迫自己抬头面对妻子,却尴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还是唐小甜先颤抖着说话了:“为什么?为什么?”   “小甜……你……你误会了……请先听我的解释……解释……”   他一时间脑子像是塞住了,也不知该解释什么。   唐小甜的天空已经崩溃了,她的脸涨得通红,一步步逼向自己的丈夫,一字一顿地说:“让我来替你解释吧——我亲爱的丈夫,我最深爱着的男人,戴着我们结婚戒指的新郎,在我们新婚蜜月旅行的时候,却和旅行团的女导游,却和她——”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觉得下面的话过于肮脏,难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已经强忍许久的眼泪,同时热热地滚了下来,打湿了别人家的床单。   “不!”   千官万语却只化作了一个字,杨谋伸手要搂住新娘,这套小小伎俩曾对女孩屡试不爽。   唐小甜却露出厌恶的表情,闪身退到客厅,摇着头狠狠地说:“你好脏!不要碰我!”   “听我说!”   “我不想听,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根本不该爱上你,你也不该娶我。”   唐小甜搬开顶着门的那些大橱衣柜,杨谋跑上来大声说:“你要干什么啊?”   ‘哼!我就成全了你吧。”   她把所有的“工事”都挪开了,杨谋一把拉住了她,大声喝道:“回来!”   但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一把挣脱开了他,随后迅速打开房门,流着眼泪冲了出去。   昏黄的楼道灯,照着唐小甜的额头,究竟要带她去哪儿?   杨谋刚冲到门口,便被倒地的柜子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他眼冒金星了好一会儿,才再度艰难地爬起来,早就不见新娘的人影了。   他喘着粗气走进楼道,高声呼喊:“小甜!”   但这迟来的呼唤迅速被黑夜吞没。   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三十九  “愚蠢至极?为什么?”   叶萧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月光如一层面膜,轻柔地涂抹在顶顶的脸上。   这里是古老的罗刹鬼国,千年之前的王家宫殿,月桂树吐露着芬芳,伴着残破的古印度石像,和化为乌有的雕梁画栋。   她的右手依然直指夜空,纤细的胳膊反射着月光,像某种电影特技的效果,弹射出水珠般的反光。   “右手——暗寓佛法。”顶顶今夜难得地露出微笑,看着右手指间的月亮说,“而这轮明月,暗寓的是佛。”   随着她缓缓落下的手指,叶萧却依旧迷惘地摇头,这样复杂的逻辑思辨,恐怕超出了任何一种推理谜题。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月光下的宫殿轮廓更为明显。可惜当年的屋顶都是木结构的,数百年后已腐烂殆尽。遗存下来的只有石头建筑,高大威严的宫殿墙壁,大约十米高的残破石塔,还有覆盖着瓦片的浮雕回廊。   走了那么多的路,顶顶疲倦地坐倒在王宫前,身下的石阶坑坑洼洼,布满岁月留下的刻痕。月光隐入白莲花般的云朵,叶萧也坐在了她身边,四周一下子黑暗了许多,只剩下手电光,照着台阶缝隙里的小花。   忽然哪里也不想动了,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台阶上,身后是罗刹王宫的废墟,周围是一千年前的花园。静谧地坐了几分钟,耳膜轻轻地颤动起来,如一根丝线系在心上,将眼睛也拉了过来。   声音从顶顶嘴里发出,她紧紧绷着双唇,旋律在胸中共鸣,婉蜓地从鼻中钻出,洒向叶萧耳边,直渗入他心间。   月光被隐藏的片刻,声音时而抑扬顿挫,时而百转千回。她在不断地调整,和着古老废墟的夜风,和着夏夜荒草的虫鸣,和着许多灵魂们的哭泣。她在让旋律和节奏更加完美,一首最新的曲子正神奇地孕育,经过三分钟的怀胎成长,即将痛苦地分娩而出。   终于,叶萧听到了,音乐的孩子响亮地啼哭——
  很久以前 有个夜晚
  世界只是 一粒尘微
  一池莲花 静静沉睡
  我在水中 独自绽放
  是谁让我 睁开眼睛来到世上
  是谁让我 擦干泪水不再忧伤
  是谁让我 模糊了昨天的回忆
  是谁让我 唱起了明天的梦想
  明天的梦想   我行走在 茫茫大地
  一颗心灵 不再颤栗
  寂寞荒野 阳光万丈
  我向天空 放声歌唱
  为什么太阳 要从大海中升起
  为什么星星 要从高山上坠落
  为什么狼群 要在月光下嚎叫
  为什么大雁 要在秋风里飞翔   我要飞要飞要飞 飞到那遥远地方哎
  骑上传说中黑骏马 带上我的梦我的歌
  天上月亮圆了又缺 缺了又圆无数轮回
  我的歌声唱了又唱 唱到天南和地北
  我要飞要飞要飞 飞到那遥远地方哎
  骑上传说中黑骏马 带上我的梦我的歌
  天上月亮圆了又缺 缺了又圆无数轮回
  我的歌声唱了又唱 唱到天南和地北
  唱到天南和地北
  叶萧的心被这声音紧紧抓住,似乎跟着歌词一起飘了起来,暗夜的风从地底吹来,所有树叶都随之颤抖,也许整个罗刹鬼国的遗址,都跟着她共同起舞,无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无论天上的还是地底的。   当最后一个音符终了,顶顶仿佛浑身虚脱,身体后仰倒在石阶上,看着黑沉沉的夜空,深深呼吸着幽灵们的空气。   这首歌已酝酿了好几年,虽然已写好了歌词,但一直没找到最合适的旋律。但就在几分钟前,她的心仿佛被电流穿过,一首全新的曲子在脑海中发芽,迅速地长成参天大树。哼着哼着便唱了出来,所有的感觉都在这里,全身每个细胞都被音乐充盈,在黑夜浩瀚的音色中,她就是这个王国的公主!   背靠石头台阶的顶顶,转头与叶萧的眼睛撞在一起,只见两点惊奇的星光在闪烁。   “你真棒!”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夸奖别人,“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她直起身子回答:“还没有名字呢。”   “就叫《莲花》吧!”   “莲花?很好听的名字,这首歌也就是这个意思。”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你不会笑话我吧?”   叶萧没看清她的表情:“怎么会?我觉得音乐就是你与世界流的语言。”   “刚才突然悟到——我永远都不会洒脱地玩音乐,反倒像个运动员。”她从台阶上站起来,满脸严肃,“叶萧,如果有一天,我的音乐不再启发你的想象,那一定是我的水准出了问题!但我绝不向任何人妥协,因为只有面对音乐,我才是真正的我。”   叶萧苦笑着站起来说:“干吗搞得像宣战书?”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甚至有些要哭出来,只能再度仰头看着夜空。   月亮依旧掩面不出,倒是几颗星星明亮地挂着。   因为星星是天使的眼泪。  
四十   楼道地上有唐小甜的眼泪。   大本营。   夜晚九点三刻。   杨谋大声呼喊着妻子,再也不顾什么狼狗了。整个大楼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很快楼上也有了动静。一道手电光束穿过昏黄的楼梯,自上而下打到他脸上,接着响起童建国的声音:“是我!”   孙子楚、钱莫争和厉书也跑了下来,各自手里拿着菜刀、棍子和绳子,像要去抓人或打猎:“狼狗呢?在哪里?”   “不是!是小甜跑出去了!”   “吵架了?”童建国皱着眉头走到楼道口,小心地观察着下边,“现在的小夫妻怎么说吵就吵,也不看看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杨谋的脸涨得通红,不敢把刚才的缘由说出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她……她就是这个脾气。”   “我们是从楼上跑下来的,没有看到她,显然她是跑下去了。”   “外面——”孙子楚皱起了眉头,“不是很危险吗?”   “必须要把她找回来!”   童建国说着就冲下楼梯,不管外面是狼狗还是猛虎,他相信自己裤脚管里的手枪。其他男人们也纷纷跑下楼,漆黑的巷道见不到月光,马路对面亮着几盏幽暗的灯。   “大家不要走散!紧紧跟着我!”   还是童建国走在最前面,大喝着来到寂静无声的马路上。黑夜的风轻轻袭来,隐藏着一丝野兽的气味。其余人都挤在他周围,用手电向四面八方照过去,但都没有唐小甜的影子。   “小甜!你快点回来吧!我求求你了!”   杨谋焦急地大喊着,几乎要撕碎自己的喉咙了,但他的声音迅速消失在黑夜中,连回声也被吞噬了。   孙子楚只能安慰他说:“别着急,她不会走远的,说不定就在附近藏着。”   杨谋像受了刺激,仿佛唐小甜正偷偷盯着他,向前走出几大步,几乎跪倒在地,抽泣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该拍摄那段内容!请你回来吧!”   他的表演让童建国摇摇头,钱莫争也露出厌恶的表情,但无论他怎么叫喊求饶,都无法让妻子出现。   童建国依旧小心地提防着,因为他确实嗅到了某种气味——那不是人类的气味。   正当五个男人都一筹莫展时,马路尽头传来一阵惨叫声。   “小甜!”   杨谋如弹簧般跳起来,向那个方向狂奔而去,其他人也紧跟在后面,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又是一阵凄惨的叫声,明显是个年轻女子发出的,在这样的黑夜里分外恐怖。每一立方米的空气,都充满着死亡的气味。   他们迅速跑近那个路口,手电照出前方几米远,而惨叫声仍如潮水袭来,一波波撕裂着杨谋的心——他确定那就是妻子的声音。   当手电照到自己的新娘时,他的心终于彻底破碎了。   唐小甜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一个黑色的怪物压在她身上,朝他们射出绿色的目光。   居然……居然……是……山魁!   几支手电同时打到它脸上,那恶魔样的脸庞,橄榄色的毛发,利刃般的獠牙,还有金刚似的体形。   毫无疑问,就是这只山魈——孙子楚记得最清楚,在盘山公路上跳到车顶的就是它,隐藏在山间墓地突然袭击的也是它,这只狡猾而凶猛的野兽,早就对旅行团虎视眈眈了,因为他们都吃过“黄金肉”   也许,它是一个母亲,被复仇的火焰燃烧着的母亲。   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是天使,不是所有的金刚都有爱心,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人的心灵,不是所有的兽都有兽的脑子。   唐小甜,正被它踩在脚下,空气中弥漫着人血的气味。   这幕场景让杨谋的腿几乎软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会这样。娇柔的女子在野兽脚下呻吟,但他不是英雄,更不是猎人。   山魈也盯着他们,绿色的目光冷酷无比,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似乎在说,“接下来就是你们了!”   每个人都被惊呆了,手中的家伙在山魈面前,根本就是小孩的玩具。抓着一根尼龙绳的厉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的绳子更适合去牧场套温顺的绵羊,而不是山魈这样的魔鬼。   童建国却大声呵斥道:“别后退!”   他的呼喊让大家都定住了,留在原地与山魈对峙着,而唐小甜的鲜血仍在流淌。   终于,童建国向前走了一步,从容地从裤脚管里掏出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野兽的脑袋。   只有钱莫争知道这把枪的秘密,而其他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了,倒是孙子楚认为这是一把吓唬动物的玩具枪。   不过,山魈并不惧怕,它凶猛地咆哮几下,便飞快地向童建国扑来。   绝不能让它靠近,童建国飞快地打开保险,对准山魈双眼之间的位置,冷静地扣下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响彻夜空,除了钱莫争外,大家都是第一次近距离听到枪声。厉书觉得耳膜都快震碎了,只看到火光一掠而过,同时山魈发出一阵怪叫。   淡淡的烟雾从枪口飘出,而童建国握枪的手几乎纹丝不动,紧接着又是第二枪。   山魈再次发出一声惨叫。   第三枪……   它终于倒在了地上。   大家把手电对准了山魈,它不停地抽搐着身体,鲜血喷涌而出。第一枪正好打在它眉心,第二枪击中了心脏,第三枪打在咽喉部位。但这家伙生命力惊人,仍然睁着双眼,对他们放射出仇恨的目光。为了让它快点结束痛苦,童建国又补了第四枪,子弹穿过了它的太阳穴。   一腔黑血自脑门溅出,这可怜的野兽终子死了。   童建国冷静地检查了枪械,然后小心地放回到裤管中,像刚执行完一次死刑。   而杨谋早就扑到妻子身上了,唐小甜已变成了“血人”,全身上下满是伤痕,仍不断有血往外冒着。他的脑子已一片空白,大声哭喊着“小甜”,只希望她能醒过来。   孙子楚跑到他身边,摸了摸唐小甜的口鼻,隐隐还有一丝呼吸,他急忙喊道:“快点背她回去!黄宛然不是做过医生吗?”   杨谋这才反应过来,将浑身是血的唐小甜背到身上,感觉她的身体绵软无比,也许不少骨头都断了吧?   想到这里他一阵心疼,只能背着妻子拼命往回跑。一路上眼泪不停奔流的他,感到唐小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鲜血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冷酷的月亮,再一次露了出来。   其他人都护送着他们,一起回到大本营。他手忙脚乱地冲上四楼,敲开黄宛然的房门,抱着唐小甜就往里冲。   穿着睡衣的黄宛然被他们吓坏了,只看到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冲进来,然后把唐小甜放到她的床上。杨谋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喊着说:“快救救小甜吧!”   黄宛然也完全不知所措,她先看了看唐小甜的瞳孔,发现已完全放大了,再摸摸她的呼吸与脉搏,都已沉寂了下来。黄宛然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下已经没救了!可杨谋仍在旁边喊着:“快点救活她吧!”   她回过头却看到了秋秋,十五岁的少女站在床边,冷静地看着这一幕——今天早上她已见过死亡了,再见第二次已经没有了诧异。   黄宛然心头一阵绞痛,轻声对钱莫争说:“不!不要让秋秋看到!”   钱莫争明白她的意思,立刻要将秋秋拉到另一个房间。而女孩根本不理睬他,仇恨地瞥了一眼钱莫争,继续看着妈妈如何抢救伤员(死人)。钱莫争索性一把夹住女孩,强行把她拖到隔壁房间。   秋秋用力地反抗挣扎,回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把他的肩膀都咬出血来了。但钱莫争硬忍了下来,将她关在另一间卧室,靠在门上说:“对不起,这不是你应该看的。”   隔壁房间更乱成了一团,在杨谋的反复哀求之下,黄宛然做着徒劳的抢救,浑身都沾满了血迹。如果在医院还可以打强心针,或者电击等等手段,但在这里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他们足足折腾了半个钟头,唐小甜的身体却渐渐冷了下来。   还是童建国无奈地说话了:“好了,我们都已尽力了,不要再打扰死者了,让她安息吧!”   “不!我们可以救活她的!小甜不会死的!”   杨谋发疯似的叫喊着,吻着妻子的嘴唇想要做人工呼吸,可唐小甜的牙关早已死死咬住,根本无法掰开来。   “别这样,孩子。”   童建国像父亲一样抱住杨谋的头,他的双手是如此有力温热,稳稳地将他拉了回来,终于让他不再叫喊了,只留下悔恨和内疚的泪水,不停地掉落在地板上。   他的妻子安静地躺着,鲜血染红了她的婚纱,灵魂走上了另一条红地毯,天使迎接着幸福的新娘子。   唐小甜是第五个。
四十一  月亮又出来了。   残破的罗刹王国宫殿。   叶萧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夜风里充盈着不知名的花香,白天的暑气已全部消散,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了,眼皮也低垂下来,几乎要睡倒在石阶上。   “嘿!”顶顶突然拍了他一下,随后把他的双手拽起来,“打起精神来好不好!”   其实她自己的情绪也不好,或许是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刚才心里剧烈颤抖了一下,仿佛有根蜡烛骤然熄灭。   叶萧用力地深呼吸,想让自己清醒些,同时感到顶顶的手心冰凉,他迅速走上台阶说:“你在害怕?”   “好像——好像——有人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感觉!”她重重地投掷出这两个字,随后也走上石阶,几乎与叶萧的目光平行着问,“你相信自己的感觉吗?”   “我——”他犹豫了几秒钟,作为一个警官,虽然感觉对破案很重要,但证据和逻辑才是最重要的,“不相信!”   顶顶眯起了眼睛,把焦点投向黑暗的远方:“我好像……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在惨叫……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无比凄惨!”   听着她神经兮兮又断断续续的描述,叶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个年轻女人宛若在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尖叫……   叶萧又向后退了一步:“算你有千里眼,顺风耳。”   接着,他走入身后的宫殿遗址,月光下只剩石壁和回廊,当年的金碧辉煌再也不见,成群结队的宫娥妃子、大臣武士们化作幽灵,纷纷惊讶地围绕在他俩身边,彼此指点这个男人的冷峻,这个女人的灵异。   他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完全看不清楚出去的路,到处是残破的宫殿和墙壁,抬头便见到回廊顶上的月亮:“今夜,也许我们真的出不去了!”   “你怕了?”   “留在这里过夜?”叶萧索性坐倒在宫殿回廊下,摇摇头说,“我曾在比这可怕得多的地方过夜不止一次,没什么能吓倒我。”   其实他不过是在给自己鼓劲而已,恐俱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情绪。   “那就在这里睡个好觉。”顶顶也坐倒在回廊下,将旅行包垫在背后当沙发,缓缓将身体放平下来,任凭古老的风吹动发梢,她回头淡淡地说,“叶警官,麻烦你到后面去休息吧。”   叶萧尴尬地转到回廊背面,正好与顶顶隔着一堵石墙,好像在两个不同的房间——尽管都没有屋顶。   他也将旅行包垫在身下,今天从早到晚不停地走路,还在烈日下爬了一座大金字塔。体力不知已透支了多少,他又一次次强迫自己恢复过来,现在终于用到尽头了。   瞌睡虫渐渐布满全身,后脑勺枕着斑驳的回廊石壁,隐隐听到某种窃窃私语。是一千年前墙边偷情的王妃?还是某桩卑鄙的宫廷阴谋?抑或巫师念出的可怕咒语?整个人像浸泡到了坟墓中,被时间的灰尘覆盖和埋葬……   而在这堵墙的另一面,萨顶顶却面对月光叹息,乌云再度掠过头顶,残墙的阴影爬上额头,让她在黑暗中发出动人的目光。   就要在这里过夜了吗?   尽管叶萧就在墙壁后面,却仿佛已消失到另一个世界。刹那间,孤独与无助涌上心头,在西藏的荒原上独自旅行时,她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为什么?   她摸着自己的心口,仔细倾听回廊浮雕里的声音,是梵天大神雕像的呼唤,还是佛祖在恒河畔的布道?四周的朦胧黑影里,有无数光点在跳跃,她知道那些幽灵就要来了,为她讲述古老的故事,或者一个古老而准确的预言。   顶顶迅速低头打开旅行包,从最保密的夹层里,小心地拿出一个布荷包,那是她在云南旅行时买的。荷包里装着十几片半圆形金属,薄薄的宛如古老的钱币。她用手电照亮那些铁片,发出打磨过的奇异反光——居然是十几枚古代铁甲片!   每一个半圆形的甲片,都烙着菱形的花纹,中间是绽开的莲花。这些甲片被她摸过许多遍了,有的莲花纹变得异常光滑。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甲片,是白天在大罗刹寺的内部,从那口石棺旁边捡出来的。   她把这枚今天发现的甲片,和荷包袋里珍藏的甲片,放在手电光线下仔细对比——   无论是外在的形状和大小,还是上面奇异的花纹图案,或是摸在手上的重量和质感,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说不定就是同一个盔甲师傅做出来的!   心头又一阵狂跳,顶顶紧捏着甲片,抓着另一个人的灵魂,连手腕都在剧烈颤抖。   没错!没错!她不停地暗示自己,尽管想象起来那样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上天安排的奇迹!   顶顶再低头看着铁甲片,几朵莲花正在手心缓缓绽开,香气缭绕整个宫殿。将她带回几千公里之外,几千公尺海拔之上,那片依山而建的古老城堡,那个最最神秘的王国遗址——   它的名字叫古格。
四十二  夜晚,二十三点。   厉书从黑暗中睁开眼睛,额头布满冷汗,树影投射在窗玻璃窗上,如同某种怪兽的张牙舞爪——山魈还会来吗?   一个小时前,他们冲出了大本营,在恐惧的南明街道上,发现那只可
  怕的野兽,正踩在浑身是血的唐小甜身上。千钧一发的关头,童建国居然掏出一把手枪,山魈就此被他击毙,但唐小甜的性命还是没有保住——旅行团的牺牲者增加到了五个!   下一个又是谁?   眼前仍是被打死的山魈的尸体,黑色的兽血流淌在马路上,似乎一直流到了楼下,又顺着外墙爬上三楼,钻进他的窗户缝隙,将地板也染成了血腥的颜色。   他急忙起身打开电灯,发现地板上什么都没有,又仔细检查了窗户,外面的黑夜沉沉地睡着,想象中的黎明依然遥远。   他又想到那条狼狗,它怎么不叫了呢?是不是就潜伏在门外?它和山魈又是什么关系,难道山魈和狼狗是盟友?厉书的脑子越想越乱,眼前又映出另一张脸庞——   那个美丽而神秘的二十岁女孩,她的名字叫小枝——狼狗的主人——连她的宠物都如此可怕,照此推理,她本人岂不是更可怕吗?   突然,厉书感到呼吸困难,用力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并没有十字架坠子的踪影——从小父母就逼迫他在胸口挂着十字架,直到他读高中时偷偷扯下坠子,却几次被身为天主教徒的父亲暴打一顿。算来已有十多年没戴过了,但现在那感觉又压在了胸口,冰凉的金属几乎要烙进皮肤,受难的耶稣在心头呻吟,似乎流经他心脏的血液,是从耶稣手脚的伤口渗出的。   怎么回事?这屋子越来越让人窒息。想要开窗却感觉像被焊死了一样,怎样也无法打开窗框。他再也不顾童建国的警告,立刻打开房门,在外面的走道上大口呼吸,这才像即将溺死的落水者,浮出水面捡回了一条性命。   当厉书终于喘过气来时,才发觉楼道里还亮着一丝火星,他惊慌地转身喝道:“谁?”   在楼道的另一头,伊莲娜缓缓地站起来,火星就在她的手里,原来是一枝女士香烟。   她尴尬地按灭了烟头,昏暗的楼道灯照亮了她苍白的脸,灰色的眼珠闪烁着一点泪光。   “你怎么出来了?”   厉书快步走到她跟前,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里的战栗。   “对不起,让你看到我抽烟了,我平时很少抽烟的,真的。”   这美国女孩的声音也越发颤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姑娘,厉书苦笑了一下:“你睡不着吗?”   “是——你呢?”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房间让我透不过气来。”   “那到我的房间里坐一会儿吧。”   伊莲娜说得很大方,把厉书让进屋子。打开一盏微弱的台灯,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整个身体几乎陷进去了。厉书也不再客气,闭上眼睛坐在她身边,紧张的神经片刻间放松下来,仿佛刚从地狱里逃脱。   “要是现在有一杯啤酒该多好啊!”   “冰箱里有好几瓶,可借都过了保质期。”   伊莲娜的情绪也好了一些,手臂顺势搭在沙发靠背上。厉书的心乱跳了几下,感到她的手几乎挂到自己肩上了,他转头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珠和头发的颜色,还有你的脸型都很特别,不像我以前认识的很多美国人。”   “我生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小城,父亲是俄罗斯裔移民,我母亲是罗马尼亚裔移民。”   “俄罗斯与罗马尼亚?”厉书感到非常意外,再仔细看看她的脸型,倒真有东欧和巴尔干的味道,“你是个特别组合的产物。”   她俏皮地苦笑一下:“其实,我祖父出生在上海!”   “上海?”   这个回答让厉书更惊讶,伊莲娜仰着头平静地说:“我的曾祖父是俄国贵族,据说是世袭了八代的伯爵。1917年俄国革命后,曾祖父全家流亡到中国,定居在上海的俄罗斯社区。”   “原来你是白俄人的后代,和中国的缘分还不浅啊。”   “我的祖父在上海出生并长大,直到二十多岁才移民去了美国。几年前我第一次到上海,还专门去寻找过他的出生地,可惜那片老房子刚被拆掉。我的祖父从小就会说中文,中文和俄文一样都是母语。在我小的时候,他常给我说上海的故事,甚至情不自禁地跳出几句中国话。”   厉书已明白几分了:“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去学中文?”   “是的,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祖父就开始教我说中国话了。那时候我很向往中国,梦想有一天能亲眼去看看,祖父描述的那个遥远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总之我喜欢中国的一切,甚至想象身体里会有中国的血液。祖父去世后,我在高中课程里选修了中文,读大学后不久便来到了中国。”   “与你想象中的那个国家一样吗?”   “不!大不一样了!”伊莲娜笑着摇了摇头,“我心里所想象的中国,都来自祖父记忆里的上海,与今天隔了有七十多年。到中国却发现一切都改变了,无论是他记忆中最美丽或最丑陋的部分。”   说罢她转头看着厉书,两人的眼睛越来越近,台灯光线投射在她的睫毛上,阴影遮盖不了闪烁的眼波,如午夜缓缓涨潮的海水,渐渐吞没了对面男子的身体。   是的,厉书正被她的眼睛吞没,湿漉漉的潮水贴满全身,感觉那么奇妙又近在眼前。从十几天前在浦东机场,随旅行团出发的那一刻起,伊莲娜的眼睛就吸引着他,那不是美国式的眼神,而是俄罗斯与罗马尼亚式的,属于拜占廷的东正教的,圣三位一体教堂壁画里的女子们的眼睛。   “最……最美丽的……是你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有些恍惚,就像喝了大量的红酒,涨红了脸靠近伊莲娜。   而伊莲娜并没有排斥,镇定自若地看着他,“最美丽”的眼睛半睁半闭,暖昧的眼神渐渐隐藏起来。   这个潮湿闷热的夜晚,被恐俱围困着的男女,血脉正缓缓地贲张……   厉书的心里却是清醒的,他不断地问着自己——这是出于人类的本能,还是特殊状态下的恐惧使然?   但假设生命只剩下最后的十几个小时?那为什么还要束缚自己?   这是个狂乱死亡之夜,也是个野兽潜伏之夜,更是个生命挣扎之夜。   四片火热的唇,终于紧贴在一起……四十三
    另一边,却是冰冷的夜。   月亮再度隐藏,凉风袭过罗刹宫廷花园。所有残破的浮雕和佛像,都躲到了阴影背后。就连王宫的高大石壁也模糊了,与夜色黏在一起无法分辨。   顶顶坐倒在一千年的回廊下,手电依旧照着那些甲片,与白天从棺材边捡获的一模一样。莲花绽开在菱形的花纹上,这究竟是罗刹王国的徽记?还是某个武士家族的印章?   不,它属于古格!   她想的没错,这个古格就在西藏,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高原。   整整一年前,顶顶去阿里拍MTV,摄制组的车子在莽莽荒原上颠簸,除了司机外,大家都被高原反应折腾得不行。她艰难地靠在窗边,但坚持不用吸氧机,看着车窗外澄蓝的天空。广阔无垠寸草不生的大地,以及远方喜马拉雅山的雪峰。车子沿着象泉河前进,穿过尘土飞扬的土林,眼前一片空旷的平地,突然耸立起一座高大的土山。   神秘的古格就坐落在山头。   当摄制组下车搬运设备时。顶顶独自走到土山脚下,眺望巍峨的城堡。高原反应竟一下子消失了,阳光依然分外刺眼,光晕间似乎有人影晃动。   助理带她到隐蔽处换上服装,那是一身纯白色的长袍,如同壁画里走下来的人物,又是那样简单而干净,不着一丝雕琢与凡尘。所有工作都已准备停当,MTV导演一声令下,顶顶便步入上山的小径。   镜头缓缓跟随着她,从几个不同角度拍下她全身,还有她脸部和眼神的特写,都与这座高原城堡融为一体。穿行在城堡的残垣断壁间,她感到身体已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导演的镜头,而属于脚下古老的土地,属于四周空气里的幽灵,属于头顶这方湛蓝的天空。   顶顶率先步入红宫,这里四处都有精美的壁画,有些金漆至今光彩照人。她在最重要的那幅壁画前停下,那是十一世纪阿里国王迎请印度佛学大师阿底峡的故事。接着是最大的白宫,还有度母殿和轮回殿,镜头一路跟随她,诺大的城堡只剩她一人,在国破城灭之后祈祷上苍。   再往上地势愈发陡峭,难以继续拍摄了,气端吁吁的导演宣布收工,他对拍摄的素材非常满意。顶顶却执拗地留在山上,穿着白色长袍,像幽灵似的穿过一条古代通道。地下不时露出残破的人骨,间或古代的刀剑弓矢,那是几百年前毁灭性入侵造成的。   顶顶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来到古格之前,她就看过了历史记载——古格王朝建立于一千年前,是吐蕃帝国王室的直系后裔,朗达玛王被刺杀之后,他的曾孙古德尼玛衮远逃阿里,其后代缔造了古格王朝,成为一个佛教传播中心。辉煌的古格文明延续至十七世纪,有欧洲天主教士来到这里,使国王放弃佛教而皈依天主,制造成王国的严重内乱。邻国拉达克趁机入侵,洗劫并屠杀了古格全体臣民。至此古老的文明毁灭,徒留荒原古堡的壁画和幽灵。   仰望头顶,只见数百只秃鹫盘旋而来,在太阳下气势磅礴,难道此地还留着许多尸体,等待秃鹫来将他们拯救到天国?她完全抛下了摄制组,独自进入山顶的护法神殿。这里鲜艳的壁画让她惊讶,以密宗的男女双修佛为主,还画了十八层地狱景象,人世间各种罪恶均在此受尽苦刑。旁边却装饰着许多赤身裸体的空行母,姿态妩媚优雅,让人浮想联翩。   不远处有个隐蔽的小门,挂着一块叫“冬宫”的牌子。顶顶沿着狭窄的台阶走下去,发现了许多间石窟,最外一层都面对阳光。她径直走到最末一个洞窟,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顶顶……顶顶……顶顶……顶顶……”   她猛然回过头来,向四周荒凉的废墟张望,却没见到一个人影,绝对不是摄制组的人。   “谁?”   安静了两秒钟后,从身边的洞窟里传来回音,难道那里面藏着人?   顶顶按捺着自己恐俱的心,小心翼翼地低头走进洞窟,里面一下子昏暗阴凉下来,与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洞窟里原本有一堵土墙,但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坍塌了。在墙后的一堆尘土里,安静地沉睡着一具枯骨。   顶顶站在土墙边怔住了,刹那间面对一具骨骸,她竟反而忘掉了所有的恐惧。   那奇怪的感觉继续抓住心头,仿佛是命中注定的邂逅相遇,鬼使神差的似曾相识。   她屏着呼吸跨过土墙,外面的光线使得洞窟里如同黄昏,她低下身仔细看着那具枯骨。覆盖着的衣服已经腐朽,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羊毛。从骨骸的形状来看,似乎是个女性——不知她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又是多大年龄?但她躺在地上的姿势很怪,手脚几乎都蜷缩在一起,上肢骨骼环抱着另一颗头骨。   另一颗头骨。   你想象得出这个景象吗?   在一具完整的女性骨骸怀中,还抱着另一个人的头骨。   孤独的头骨。   顶顶感到整个身体要凝固了,狭窄古老的洞窟里空气稀薄,眼睛却已适应了昏暗光线。抱着一颗头骨的女人枯骨,让她想起一个短篇小说《爱人的头颅》。   她曾被那篇小说深深感动,但又怀疑世上真有人捧过“爱人的头颅”吗?   此时此刻,“爱人的头颅”就在眼前。   她终于端出一口气,再看看四周的环境,土墙后的空间异常狭小,想来已被封闭了数百年——这不就是个坟墓吗?   “对不起,我打扰了你们。”   顶顶低头轻声地安慰枯骨,她相信这个死去的女人能够听到,如果这个女人抱着的头骨,属于她所爱着的男子的话,也许顶顶会为她流下一滴眼泪。   瞬间,眼眶竟莫名其妙地发热了。是什么让她如此痛苦?她拼命想抑制泪腺,仰起头不让泪水掉下来。   但在这里顶顶已不属于自己,湿润的感觉到了脸上,从香腮边缓缓滑落,滴在沉睡的头骨眼窝中。   绽开一朵莲花。   不,她是看到了莲花,如同硬币上的浮雕,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顶顶立刻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在昏暗的洞窟里,绝不可能看清那么小的东西,果然一眨眼后又不见了。   她蹲下来在地上摸索着,数百年前的枯骨就在手中,冰凉的感觉宛如少女的肌肤,又从骨骸上生出了血肉,整张脸饱满而生动起来,睁开那双大大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个忧郁的微笑。   自己是怎么了?究竟是亲眼目赌的奇迹,还是高原反应造成的幻视幻听?顶顶用力摇着头,发丝在脑后挥舞,白色的裙摆拖在地上。   但她真的摸到了。   一堆金属薄片,大约有二十多枚,看起来像古代钱币,但抓在手里又不太像。   那是铁甲片。   就埋藏在“爱人的头颅”下,每一片都保存得相当完好,半圆形如鱼鳞片,正面有菱形的花纹,竟然是绽开的莲花图案。   铁甲片上的莲花。   一如这古格城堡中的壁画,如此唯美神秘又如此精美奢华。那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图案,像饥渴难当的人找到了救命的甘泉。   这些铁片属于谁的盔甲?   顶顶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忽然听到洞窟外有人大喊:“喂!顶顶!你在哪里?”   那是她女助理的声音,总算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拉回了人间。她不假思索地抓起甲片,将它们放进白袍的内口袋。   在顶顶冲出洞窟之前,最后看了那具女子的骨骸一眼,口中喃喃自语:“亲爱的女孩,请把这些甲片借给我吧,我知道它们隐蔽着你的秘密。”   古格的秘密……罗刹的秘密……
四十四  玉灵的秘密……   子夜,十二点整。   自叶萧在旅游大巴上苏醒起,《天机》的故事进入了第五天。   大本营,五楼。   最重要的一个房间,同时也是一座监狱,关押着那个叫小枝的女孩。   她已经睡着了,假如没有装睡的话。   月光透过玻璃窗和铁栏杆照进来,“铁窗”烙在卧室墙壁上,也烙在玉灵沉默的脸上。   现在,她不但是导游,而且还是个女看守。   玉灵离开卧室把门关好,退到外面的客厅。她牢记着孙子楚的关照,不敢在另一间卧室睡觉,而是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她连每天雷打不动的洗澡都放弃了,尽管完全可以在卫生间里冲凉,但还是担心小枝趁机逃出去。   三个小时了,小枝几乎没和玉灵说过一句话,只是孤独地坐在床边发呆,有时走到窗边看看月亮。这女孩看起来不像泰国华人,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奇怪气息,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空降到地球上来的——也许南明城本来就是“另一个世界”。   虽然,她是个二十岁的弱女子,或许和玉灵同一年出生。但玉灵感到无法与她沟通,竟然对她的眼神感到害怕。在她瘦弱的身体里面,隐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足以摧毁她身边的任何人,甚至是一座城市!   玉灵在沙发上散开头发,心里却是越想越害怕。如果小枝真是南明城的居民,那她对这里是最熟悉的,这里就是她的地盘。而自己带的旅行团,却是擅自闯入的外来侵略者,怪不得她的狼狗要威胁他们。   于是,她又搬来一台电视机柜,紧紧顶在房门后,以免夜长梦多。   一个多钟头前,门外传来激烈的叫嚷声。玉灵贴在房门后一听,是童建国和孙子楚的声音。她再也不顾他们的禁令,大着胆子打开房门,让孙子楚等人吓了一跳。   他们这才告诉玉灵——旅行团里死去了第五个人——唐小甜。   听到“唐小甜”这三个字,玉灵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立刻想起在今天中午,唐小甜为难自己的景象。   她知道唐小甜非常不喜欢她,而且也明白唐小甜不喜欢她的原因。   但现在人家已经死了,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躺在二楼的房间里,杨谋是否还陪伴着他的新娘?   想到这玉灵背后出了一阵冷汗,泰国北方有些村子里有个传说:刚死去的人的灵魂不会走远,第一晚会围绕在尸体周围,也许唐小甜就在自己身边?   玉灵下惫识地蜷缩起来,心里越想越害怕,某种奇怪的预感告诉她——或许唐小甜的死于非命,真和自己有关?   尽管她还不知道杨谋偷拍她游泳,更不知道唐小甜在看到那段DV时,心底对杨谋的绝望和对玉灵的仇恨。   仇恨令人疯狂,疯狂令人灭亡,灭亡人仇恨。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摸了摸胸前的链条坠子。   她打开鸡心形状的坠子,里面是妈妈的照片——又一个版本的玉灵。   除了面对这张照片外,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妈妈。但在每次入睡前,她都要打开坠子来看看,自己是否已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了?   轻吻一下坠子,玉灵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便打开随身的小包。她从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小笔记薄,看来只有手掌般大小。   她打开这个黑色的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泰国文字。那些蝇头小字挤在纸页里,仿佛一条条蝌蚪在游动,就像某个少年迷人的眼睛。   曾经与她在森林中相逢,又在森林边告别的少年。   可惜,他是个僧人。   十六岁那年的雾又弥漫起来,四周的墙壁变成大树,黑暗的森林将她完全覆盖。少年僧人瘦弱的身影,带着微光渐渐穿破浓雾,立定在她跟前。他披着破烂不堪的僧袍,带着森林里各种动物的气味,头顶有一小截硬硬的板寸。他将这个小本子塞到她手里,眼里是神秘的微笑,抑或某种无奈的情愫。他转身离开了她,回到森林深处,将于下一个轮回归来。   玉灵的初恋。   不起眼的黑色小本子,是他留给玉灵的唯一的物品。这是他师傅圆寂前传给他的,本子里记录了师傅云游森林多年的经历。少年僧人已把它全部背诵于心,便送给其他有缘分的人,这也是师傅圆寂前的关照。   从十六岁起,玉灵就一直把这个小本子带在身边,放在贴身的小包里,空闲时便拿出来看看,尽管从未真正行明白过。   第一页开头写着这样一行小字——   “观想自身如坟场”   接下来便是作者的自述:
  我,阿姜龙·朱拉,七十三岁。我出生于孔敬府一个最贫穷的山村,从小孤苦伶仃,十二岁那年,有幸遇到路过本村的阿姜曼大师,收我为徒并将我带走。从此我开始在森林中修行,远离尘市至今已六十多年。我踏遍了整个东南亚,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甚至中国的云南,凡是有森林的地方,我全都徒步修行过。   森林禅修已有两千多年的传统,佛陀二十九岁离开王宫时,便进入森林接受瑜伽苦行,最终以自己的方法大彻大悟。我们上座部佛教必须遵循佛陀的生活方式,维持巴利经文的传统,即原始的森林比丘生活。   然而,当佛教成为皇家象征,寺庙不断富丽堂皇时,僧人们逐渐养尊处优,我们竟已脱离了佛陀精神。泰国在一百年前精神堕落,佛教戒律松弛,巫术与密咒盛行,引起许多高僧愤怒:“你无法从书本中得到智慧”、“让我们重新回到根本上!”于是,许多人离开寺庙,进入原始森林修习禅定,体验佛教最本真的一面,他们就是“森林云游僧”。   最著名的森林云游僧大师,就是我的师傅——阿姜曼·布利达陀。   阿姜曼大师同样生于贫穷山村,曾随森林僧大师阿姜扫修行。他在收我为徒之前,早已是大名鼎鼎的高僧,振兴了泰国林居禅修传统,他吸引来自各国的弟子,却终生流浪于森林,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伟人。   但是,没人知道我的存在。阿姜曼大师说我不该为人所知,否则便会如其他僧人那样,渐渐被世俗同化。我也宁愿隐姓埋名,秘密追随在大师左右。直到大师圆寂后,我才独自去缅甸等国云游。我用了数十年时间,实践大师教导我的精神,全靠向山民们乞讨为生,有时只能食用山果野浆。   我还担负着一个使命,阿姜曼大师圆寂前嘱咐我的使命,那也是大师终生都未能完成的心愿——那就是寻找一座城市,一座遗失在泰北丛林中的城市,传说那座城市埋藏着巨大的秘密,埋藏着古老的泪水和感情,埋藏着未来世界的征兆。   这也是我一生的目标,寻找永恒的罗刹王国之城。   世界末日之城。   罗刹之国。
四十五  罗刹之国。   八百八十九年前。   转眼间,古老的废城被抹上一层金色。大地与云朵旋转,太阳与月亮交替,荒草刹那间无影无踪,一切都已改变……   顶顶从地上爬起,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她看到破败的宫墙再度树立,绘上五颜六色的图案。回廊的浮雕被重新打磨,已焕然一新。巨大的屋顶搭设起来,竖起高耸入云的塔尖。每一根柱子都贴上了金箔,地上铺起最珍贵的木板,大殿中央是金碧辉煌的王座——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披着铁甲的武士,袒肩露背的宫女,各自站在宫殿左右,等待王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驾临。   终于,戴着金冠、披着长袍的老国王来到,宛如古印度壁画上的君主,他蓄着胡须剃着短发,在大群宫娥的围绕之下,坐到宝石镶嵌的王座上。他已统治这个国家三十年,自登基那天起便是繁荣的国度,强大的军队和神秘的武器保护着他,虔诚的人民对他俯首效忠。虽然国王已经年迈,但他仍深信自己的权威,罗刹王国将永远存在下去,直到一千年以后。   而在国王宝座的旁边,威严地站立着罗刹大法师。他是国家最高的祭司长,负责人类与黑天大神的沟通,除国王外他的权力最大。大法师有当地罕见的魁梧身材,浑身都是油亮的肌肉,光头下一双鹰似的眼睛,再加上袒露着的一边肩膀,如传说中的阿罗汉转世。   顶顶就在那堵回廊之下,与大殿隔着一道珠帘,无数颗珍珠串隐藏了她的脸。她感到自己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和说话都很困难。她看到一个男人走入宫殿,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长袍,手里却捧着一副盔甲,也许是刚从战场归来的武士。但无论他的相貌还是身材,都与罗刹王国的居民截然不同。尤其是他双眼中射出的目光,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许是那片广阔的高原,充满万丈阳光和无限荒凉。   男子走到国王的宝座下,恭敬地单腿下跪说:“古格国王的使者仓央,前来罗刹王国拜见国王陛下。”   老国王已见惯了远人来贡,却从未听说过“古格”,他捋着胡须说:“尔邦所在何处?”   “鄙邦偏居千里之外,万丈雪域高原,喜马拉雅之巅,吐蕃赞普之裔,煌煌古格之国。”   名叫仓央的古格使者,昂首挺胸,声若洪钟,从容不迫地回答老国王的提问。   “尔国主信仰何等教义?”   “鄙邦全民皆信仰莲花生大师传播之佛教,小臣之君主亦虔诚向佛,久闻大理之南,蒲甘之东,真腊之西,有神圣三千年之罗刹王国。这是个伟大光荣的王国,有着数千年的悠久历史,是佛教最忠实的保护者。国王有数不清的武士和战象,还有最强大的‘七种武器’。他居住在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里,城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罗刹寺,有五座象征世界中心的宝塔。而只有被命运选定之人才能到达这里!”   仓央的这番话让罗刹国王龙颜大悦:“年轻的古格武士,恭喜你就是这被命运选定之人!请告诉朕,贵国的君主差遣你来此有何事?”   “第一是向伟大的国王致敬,并献上我邦的特产——比金子还昂贵的藏羚羊毛毯。”   “好,朕接受贵国君主的礼物。”   “第二件嘛,”仓央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到了大法师身上,两双凌厉的眼神撞在一起,竟然丝毫不分胜负,“就是古格君主差遣小的来向国王陛下求亲,恳请国王陛下把美丽的公主嫁给古格君主,罗刹与古格如能联姻,将是天下最大的盛事!”   听到向公主求亲的要求,老国王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什么?要把朕的掌上明珠嫁到喜马拉雅山上?真是无稽之谈!”   正当国王准备将古格使者扫地出门时,旁边的大法师却俯首轻声道:“陛下,臣听说古格王亦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并掌握通往香巴拉国之秘密道路。罗刹若能与古格结盟,或许能由此而直抵香巴拉,在世界中心建立曼荼罗城。罗刹大军之威力亦将提升数倍,并征服所有的异教徒,实现世界末日之战的胜利。”   大法师的建议让国王沉思了片刻,随后皱起眉头道:“关于联姻之事,朕要仔细思量,待考虑完全之后再做定夺!古格使者请先回馆驿歇息。”   于是,仓央再次单腿下跪,谢过国王之后退出大殿。   这一幕全被珠帘后的顶顶看在眼里,她心里也感到奇怪,难道世上真有“穿越”这档子事?在罗刹宫殿废墟的子夜,一下子“穿越”到八百年前?她闪到宫殿另一边,从侧门冲了出去,旁边有几名武士和宫女,看到她经过都不阻拦——“穿越”之后还有隐身功能?让古代人都看不见自己?   顶顶自己感觉都好笑,不禁对一个宫女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没想到那宫女竟有了反应,立即惊慌失措地跪倒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公主殿下,奴婢犯了什么罪过,让殿下那么生气?”   真正被吓个半死的是顶顶,原来人家都能看到自己!那宫女说得显然不是中文(当然更不是英文),但顶顶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你——你叫我什么?”   现在顶顶说话已经不经大脑思考了。   “公主,罗刹国的兰那公主殿下啊。”   宫女的回答让她目瞪口呆,她都不明白宫女为何听得懂她的话?   公主——罗刹国的兰那公主殿下?就是自己吗?那萨顶顶又是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居然已完全换了身打扮,紧身的筒裙包裹着身体,看起来就像玉灵的装饰。而她裸露的肩膀,系在脖子上的丝巾,赤着的双脚,让她更富有热带风情。再摸摸头上,竟已挽起重重发髻,鬓角还插着一支鲜艳的“曼殊沙华”之花。   顶顶(还是兰那公主?)完全傻了,抑或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已回到八百年前?罗刹鬼国的宫殿之内?她任由脚步带着自己向前走,穿过一个个跪倒的宫女奴仆,走过一道高大的塔门,抬头只见那厚厚嘴唇的神秘的微笑。   穿过塔门却是个花园,种植着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不知道是谁使的法术,能让这些不同国度不同季节的花同时开放——艳丽的曼茶罗花旁盛开着白色的樱花;洛阳牡丹花下孤独绽放着蓝莲花;蓝色妖姬的玫瑰花上是黑色大丽花……   仿佛来到了植物园的大型温室,顶顶(兰那公主?)已被这奇妙的花园惊呆。植物中间点缀着一些佛塔,还藤蔓缠绕的回廊,水池边小巧玲珑的亭子,一切都指向那座神秘花园——兰那精舍!   她抚摸着热带的宽大树叶,绕过一道浮雕长廊,迎面撞在一堵温柔的墙上。   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膛。   顶顶(兰那公主?)几乎跌倒在地,她的后背靠着浮雕,仰头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男子。   “仓央?”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刚才在王宫的大殿之上,来自遥远的雪域高原的使者,向罗刹国王提出要迎娶公主回古格。   如果自己就是罗刹国的兰那公主,那他就是代表古格国王来向自己求婚的?   男子已单腿下跪在地道:“仓央冒犯了公主,请恕罪。”   “我饶恕你——请抬起头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的话竟一下子有了皇家风范。   于是,仓央抬起了头。这是一张钢铁般的脸,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古格高原的风霜,却在他脸上刻下了许多痕迹。   不待公主下命令,他已从容站起,一身罗刹本地的装束,仍难掩他宽阔的胸膛,还有腰间悬挂着的宝剑——武士的标志。   “你是古格国王的使者?”   “是的,公主殿下,我奉我家国王之命令,来罗刹王国迎娶公主回古格。”   顶顶也不知是如何与他沟通的,甚至搞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语言,却都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古格在什么地方?”   “在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世界最高的屋脊,那里有连绵的雪山,无垠的草原,巍峨的佛寺,坚不可摧的城堡。那是个无比美丽的地方,只要能够翻越高山,克服你身体的所有困难,你便会永远爱上并无法离开那个地方。传说中的香巴拉圣地,便在我们古格的边境,只有通过古格才能进入那片秘境。”   在仓央冷静的叙述中,眼前似已浮起古格的景象,这究竟是对八百年后的未来记忆,还是对八百年前的古老想象?   “你又是什么人?”   “我,仓央,公主您最卑微的仆人——奉我家国王之命保护您平安远赴古格。”他俯首恭立在她身边,不时用眼角余光瞄向四周,就像忠实的保镖,“我的父母都是古格的牧民,从小在古格城堡下的原野长大。我十六岁便被征召入老国王的禁卫军,随老国王征战四方,因战功获得世袭武士的荣誉。我又作为老国王的使者,代表古格出使过许多国家。”   真的在和八百年前的武士说话吗?顶顶睁大眼睛问:“你到过哪些地方?”   “整个雪域高原都走遍了。我出使过大宋国,去临安向大宋皇帝进献贡品,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繁华得无法形容,人们居然用纸张做钱币,建造能远航到任何地方的大船;我坐着大宋的帆船去了日本岛,见到了传奇的源义经大将军,在他遭到追杀时我救了他,并悄悄保护他去西藏隐居;我跨越沙漠经过和田与喀什噶尔,到达黑契丹帝国的首都虎思斡耳朵,带回了强大的古尔汗的礼物;我翻越了喜马拉雅山,抵达佛祖的故乡印度,与信徒们共同沐浴了恒河水;我还奉命远赴漠北草原,路过弱小的蒙古部落,与一个叫铁木真的青年结拜为兄弟——”   铁木真!
  
四十六  凌晨,四点。   月光如一层保鲜膜覆盖着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营。   三楼,伊莲娜的房间。   她还倒在沙发上熟睡,头发散在靠背上,洁白的皮肤被月光包裹着,那是俄罗斯与罗马尼亚的混血结晶。   厉书已独自爬起来了,屏着呼吸凝视着月光“美人”——美国之人,亦是美丽之人。   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宛如童话里王子吻了睡美人,但伊莲娜还不曾醒来,不知在梦中见到了哪个男子?   反复回想几个小时前,自己和她究竟干了什么?感觉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奇妙,只有绝望中的喘息,和心底强烈的压迫感——错过了今夜便是世界末日?生命中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能延续生命的话。   他甚至有些后梅了,那个瞬间他完全失去了理智,自己就像被某种力量操纵着,疯狂得像头野兽。幸好伊莲娜也是差不多,她身上还有股特殊的气味,带着淡淡的腥味,像来自某个古老的城堡。于是,两头野兽碰在一起,就像撞进了森林中的陷阱。   这座沉睡之城就是个巨大的陷阱?   旅行团所有的人都成了猎物,一个个自以为强大实际弱小无比——导游小方、司机、屠男、成立、唐小甜相继被猎杀,接下来还会有谁?   厉书颤抖着站起来,同时感到腹中一阵难受,便悄悄地跨进了卫生间。   几分钟后,他挣扎着站起来,面对卫生间里的镜子。白色的灯光打在自己的脸上,仿佛抹上了一层面膜。这张脸看起来有些怪异,虽然眼睛还是眼睛,嘴巴还是嘴巴,但以乎不再自然了,像是不同的机体拼接而成的。   厉书战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但镜子里的脸裂了开来,就像有几道长长的疤痕划过。他惊恐地按着额头和下巴,害怕它们会瞬间四分五裂,变成一堆可怕的破碎器官。厉书用力地按了几十秒,镜子里又出现细细的针头,像医院的伤口缝合手术,用医学针线穿过脸庞,将撕碎的部分重新缝起来……   终于,他的手松开了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眼睛布满血丝,大睁着盯着镜子里的幽灵,他能看到那张陌生的脸——也许南明全城的居民,都被某种力量禁锢在镜子里了?其实居民们并没有消失,更没有离开南明城,他们仍然待在自己家里,只不过是在卫生间的镜子里。但他们无法逃脱出去,只能隔着镜子看狭小的卫生间。直到这群来自中国的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天机的世界,就像此刻的厉书,面对镜子里的主人。   是的,镜子里的人在挣扎,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他(她)看到了镜子外的厉书,他(她)正在狂暴地呼救。然而外面的人却根本听不到,只能感受到镜子的细微变化,那些微小的裂缝,破碎的脸庞,逐渐渗透的鲜血……   正当厉书头疼欲裂之时,忽然又发现了什么——没错!就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在镜子里……   惊人的秘密!   很遗憾,作为小说家的我还不能说出来。   厉书则完全目瞪口呆了,他第一次与幽灵面对着面,与巨大的阴谋面对着面,与自己无法想象的事情面对着面。   他内心的承受极限已被压垮,六神无主地退出卫生间,回头看了看沉睡中的伊莲娜。   对不起,亲爱的,我要离开你了。   他再度吻了伊莲娜的唇,美人却依旧没有醒来。   然后,他轻轻打开房门,冲入黑暗的走道中。   厉书顺着楼梯一路狂奔,飞快地来到底楼,回到小巷的月光下。他的额头已布满冷汗,想要大声地喊出来,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几秒钟后,一片黑雾从街道深处涌出,迅速笼罩了整个南明城,就连月光也被完全遮住了。   黑雾包围了绝望的厉书,将他吞没在浓浓夜色之中。
四十七  罗刹之国。   依然在穿越。   充满各种奇花异草的“兰那精舍”——这也是以公主的名字命名的,夕阳照射着佛像的微笑,掩映着高耸入云的中央宝塔。在寂静的藤蔓回廊下,插着红花披着丝巾的公主,正凝视着来自雪域的武士,倾听他讲迷那些古老的传奇。   铁木真!   仓央居然说自己去过漠北草原,与一个叫铁木真的青年结拜为兄弟。   “等一等!”顶顶打断了仓央滔滔不绝的讲述,“你去过蒙古?见过铁木真?”   “是啊,一个豪爽的年轻人,蒙古部落的继承人,我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   蒙汉混血的顶顶对铁木真很是敏感,自言自语道:“没错,铁木真的前途确实不可限量,他很快就会成为世界的征服者——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是谁?”   她苦笑了一下,自己不该干预历史的进程:“没什么,你继续说下去吧。”   “离开蒙古部落后,我跨越草原和沙漠,经过河中地区的撒马尔罕和布哈拉来到波斯。虽然他们的信仰与我们不同,但我觉得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无论跪倒在清真寺内还是佛寺内,信仰都会护佑每个人的心。离开波斯进入两条大河的流域,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和平之城’,曾经是大食国的首都,可惜已不复当年的盛景。大食国的最高君主叫哈里发,是个终日闭关深宫的忧郁天子。我向哈里发交上古格王的国书,苦闷的哈里发终于有了与外人说话的机会,他异常兴奋地和我说了个故事:有个青年叫阿里巴巴,他用‘芝麻开门’的暗号获得了一大笔遗产,接着有四十个强盗几度来抢劫。”   “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顶顶觉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仓央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并没有给人话痨的感觉。相反他的每句话都很有力度,眼神也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让人沉醉在遐想之中。那景象如电影幕布展开——八百年前的《一千零一夜》,而《天机》将是“第一千零二夜”。   “对,公主殿下是怎么知道的?阿里巴巴用各种智慧消灭了强盗,这个故事实在太奇妙了,哈里发还跟我说了阿拉丁飞毯与水手辛巴达。”仓央双目直视着她,眼神不卑不亢,仍然保持着镇定自若,好像已来到巴格达宫廷,“依依惜别哈里发后,我前往圣城耶路撒冷。路上遇到库尔德人萨拉丁的大军,我随着这位大英雄来到圣城下。城内驻守着一支叫十字军的军队,他们来自西方的欧洲,旗帜上画着十字标记,有个男子正在十字架上受难。”   “你居然看到了十字军东征?”   “没错,萨拉丁下令围攻耶路撒冷,我也随同他的大军出发,冒着十字军的弓弩,第一个攀上耶路撒冷城头。最终,十字军向阿拉伯人投降,我随萨拉丁一同征服了这座圣城,前往金色圆顶的清真寺,还见到了犹太人的哭墙。萨拉丁念我战功第一,便赐予我三千户叙利亚封地。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因为我仍是古格国王的使者。我离开圣城跨越西奈半岛,来到尼罗河畔的埃及。”   “见到金字塔了?”   仓央惊讶地点头道:“是啊,在沙漠中无比壮观美丽,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或许只有大罗刹寺的中央宝塔能与之媲美。我又在亚历山大港坐上帆船,渡过蓝色的地中海,经过一条狭窄的海峡,到达了海角上的一座金色城市,这便是君士坦丁堡,拜占廷帝国的首都。我游览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向罗马皇帝的继承人——拜占廷皇帝递交了古格王的书信,他正在被突厥人的进攻而困扰,还与我讨论了古格能否袭击突厥的方案。之后我在君士坦丁堡上船,顺风抵达雅典,游览了古奥林匹亚山。接着渡海到了意大利,经过那不勒斯到达了罗马。”   “你——见到教皇了?”   “公主殿下,你的学识真的让我吃惊。在这隐蔽的神秘罗刹国里,居然连万里之外的天下事都如此知晓!教皇劝我家国王改信基督教,我认为他侮辱了我的信仰,便与教皇身边的卫士发生冲突。我一个人挥剑砍死数十人,孤身从梵蒂冈逃出,藏匿于古罗马竞技场内。有幸褥得到一位商人的帮助,辗转来到水城威尼斯。见过威尼斯总督后,我翻越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仿佛又回到故乡阿里。最终,我来到一个叫德意志的国家,拜访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一直旅行到波罗的海边,又坐船到了寒冷的挪威。那里曾是海盗的国度,他们带着我横渡大洋。经过几个月艰苦的航行,我们到了一片荒凉的大陆,那里有着成群的野牛,把脸涂成红色的土著,还有广阔的草原和高山。”   “不会是到了北美洲吧?”   原来最早抵达新大陆的欧洲人并不是哥伦布,而是中世纪的北欧维金人。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海盗们又悄悄离我而去。我只能独自向西走去,翻越了数十座雪山,杀死了无数头野牛,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见到了大海。那里仍然是万里蛮荒,没有文明的迹象,我沿着海岸往北走,一路上越来越寒冷,直到一片冰雪世界,就连海洋也布满了冰块,有驯鹿和大白熊出没。”   “那不是北极吗?或者是阿拉斯加?”   仓央却听不懂她的话,径直说下去:“我在冰冻的海面上跋涉,可以看到在透明的冰面下,有成群结队的鲸鱼游动。我渴了就吃雪,饿就杀头海豹充饥,艰苦地沿着海岸走,直到冰雪消融,露出莽莽的森林。那里生活着猎人和牧手,说这里叫‘西伯利亚’。于是,我沿着几条大河向南走。穿过无数森林和山冈,一直来到大金国的地面。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我经西夏国回到雪域高原,古格老国王的跟前。”   顶顶听到这儿不禁惊叹道:“天哪!你从亚洲到了非洲再到欧洲,跨越大西洋到了北美洲,又从北极回到了亚洲!这不已经环游地球了吗?麦哲伦的船队只能算是第二了。”   “麦——哲——伦——他是谁?”   “啊,他是比你晚了三百年的人,也许我下次还能梦到他。”顶顶忽然被自己的话怔到了,低头思索道,“梦?这一切都是梦吗?”   梦?   不,是梦魇——迅速吞没了她的身体,一层白色的雾笼罩着视野,仓央红色的胸膛渐渐淡去,回廊里的浮雕纷纷脱落坍塌,整个花园被风暴席卷而过,瞬间只剩下残垣断壁、荒烟蔓草。金碧辉煌的宫殿陷落了屋顶,石壁孤独地伫立在废墟中,太阳也落入莽莽丛林,转眼月亮升上高天。   梦——醒了。   当顶顶睁开眼睛时,一切又回到了倒塌的宫殿,神秘的星空覆盖着回廊,罗刹国早已破碎在身下,她也不再是鬓边插花的兰那公主,而是二十一世纪的不速之客。   她身后靠着古老的浮雕,整个背部都酸疼难忍,而在她的隔壁——这堵回廊的另一面,叶萧仍在熟睡之中。顶顶打开手机看看时间,现在是2006年9月28日凌晨五点整。   原来只是一场梦!   如此奇怪的一场梦,梦中的顶顶“穿越”到八百年前,成为罗刹国的兰那公主,见到来自雪域高原的武士仓央。他奉古格王之命求娶兰那公主,并为她讲述了自己环游世界的奇迹……   简直是荒诞不经!顶顶感到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而且梦中的所有细节,尤其是仓央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那样清晰又历历在耳。   自己真是梦的宠儿?   她仰头望着没有屋顶的夜空,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梦的世界正悄然褪色。
四十八  梦的世界悄然褪色,唐小甜的生命也在褪色。   大本营,二楼,原本属于她的蜜月爱巢。   唐小甜已化作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席梦思上,晨曦透过窗户射入,洒遍她苍白的脸庞。   她的新郎已在她身边守了大半夜,身体僵硬得几乎和她一样,看着房间缓缓明亮起来,她的灵魂也在缓缓消逝。   杨谋到现在才发现,唐小甜这个样子是最可爱的,安静地躺在光线里,没有一丝烦恼与忧郁,像童话里睡着了的美人。   可惜,任何王子的吻都唤醒不了她。   他的泪水早已经干涸了,就像噩梦般的昨晚(他宁愿那只是个一梦),在四楼黄宛然的房间里,他背起自己妻子的尸体,摆脱童建国和厉书的胳膊,艰难地踏上昏暗的楼梯。这栋该死的楼困了他们四天,吞噬了五条生命,包括他的新娘唐小甜。他在心里咒骂着这座城市,也咒骂着旅行团里所有的同伴,当然也要咒骂他自己。他将残留着温度的尸体,搬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放在这两天睡的大床上,蜜月新房转眼成了新娘子的停尸房。   这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晚。   清晨,六点。   杨谋终于抬头看看窗外,来到沉睡之城的第五个白天,他的宝贝DV摆在床头柜上。他突然发疯似的跳起来,抓住这台他视若生命的数码摄像机。全因为这台要命的机器,因为荒唐的记录片梦想,他才中邪似的在南明城里拍摄,又鬼使神差地摄下了玉灵游泳的画面,最终导致了唐小甜的崩溃与死亡。呀   诱惑让人灭亡,DV就是他的诱惑,那就让诱惑先灭亡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的尸体,轻声叹息:“对不起,小甜。”   然后正在他狂乱地举起DV,正准备重重地砸向地板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的手腕剧烈颤抖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用力砸下。他将DV放回到床头柜上,走到门后用嘶哑的声音问:“谁?”   “你见到过厉书吗?”   门外是孙子楚的声音,一宿没睡的杨谋打开房门,虚弱地回答道:“不,我整夜都守在小甜身边。除了自己以外,没看到过其他活人。”   “我从五楼一路问到二楼,到处都找不到厉书,难道他跑出去了?”   孙子楚困惑地看着楼道,十分钟前他出来敲其他人的房门,为的是快点吃完早餐,尽早出发去寻找叶萧和顶顶。其他人都被他叫出来了,但厉书的房门并没有锁,走进去发现空无一人。他赶紧再问其他人,但没一个人知道厉书的下落。   “该死!又少了一个!”   昨晚唐小甜的死于非命,已经让孙子楚心惊胆战了,他担心第六个牺牲者会接踵而至——但愿不是厉书!前两天这家伙还答应了孙子楚,回国后要给他出版一本书,书名就叫《象牙塔下风流史》。   孙子楚立刻冲到楼下,清晨的光线洒满街道,空气里充满了植物的气味,寂静的路面上不见一个人影,他扯开嗓子大喊:“厉书!厉书!”   空荡荡的南明城里,有无数个幽灵听到他的呼喊,但没有一个发出回音。那个真正叫厉书的人,正在某个神秘的空间里无法听到。   孙子楚绝望地回到大本营,他没有再去二楼的房间,因为那里停着唐小甜的尸体。大家都被叫到三楼,在伊莲娜的房间用早餐。习惯晚睡晚起的林君如觉得孙子楚在折磨她,不停地抱怨抗议,只是当听说昨晚唐小甜的死讯时,才恐惧地安静下来。   玉灵监督着小枝用完了早餐,她整晚都提心吊胆,倒是小枝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然而,在她撞到杨谋的眼神时,却被一种无限的绝望震住了,那是受到重伤的野兽表情,仿佛背上还插着一枝标枪,伤口汩汩地淌着鲜血。她不清楚杨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她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就好像是自己杀死了唐小甜。她不安地回避他的目光,回头看着小枝的脸,却发现这神秘女郎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另一个女生——伊莲娜。   奇怪,她是房间里最惶恐的人,一直在角落里来回地走动,几乎没怎么吃早餐,嘴里念经似的唠叨着几句英文。   因为伊莲娜是最后见到厉书的人。   而且就在这个房间,在子夜时分的绝望情绪中,他们的唇紧紧相拥在一起,火焰熊熊燃烧吞噬了他们。   当她在凌晨醒来之时,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后悔,便发现厉书不见了。她以为厉书是自己离开了,便默默地收拾着房间,回味那谈不上美妙的时刻,自己真的是疯了吗?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失控过了,是这里令人窒息的空气,让她加倍分泌了荷尔蒙?   总之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来到中国已经五年,和中国男人早已接触过不止一次,但厉书究竟是怎样的人?伊莲娜始终都没搞明白过。在浦东机场出发时,因为他的英文水平最好,就总是和她搭讪套近乎。而她每次都用中文来回答,搞得厉书常一脸尴尬。但还是他们两个话最多,常常聊到美国与欧洲,有时又聊回到北京与上海,可从未想到过会有这种事。   清晨,当孙子楚来敲她的门,告诉她厉书消失了的时候,她的心沉到了冰点。厉书为何而失踪?是因为伊莲娜的原因吗?因为得到了她的身体,而丧失了他自己的身体?还是遗留在她体内的基因,散发出了那数百年前的诅咒,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德古拉!   绝对!绝对不敢!不敢说出昨晚发生的事,尽管厉书身上的气味,仍残留在她的房间里。伊莲娜低头退缩在角落,回避任何人的目光,好像三百年前犯了错的女人,身上刺着耻辱的红字。   这时,童建国突然说话了:“杨谋,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有件事我们必须要做。”   “什么?”   杨谋隔了很久才魂不守舍地回答。   “我们必须把唐小甜的尸体运走,她不能继续留在房间里。”   “运去哪里?”   “冷库。”   “冷酷?”杨谋显然是听错了,他停顿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你好冷酷!让我的妻子躺在冰箱里,和那些猪肉牛肉关在一起?你把她当成畜生了?”   话音未落,他的额头已暴出青筋,迅速扑到童建国身前,用力掐住了五十多岁老男人的脖子。其他人都被这一幕吓傻了,童建国却用膝盖顶住他的肚子,趁着杨谋一声惨叫,便将他反手擒拿过来。这点手段对童建国来说是小儿科,杨谋被他压得服服姑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请你理智一些,放在那里能好好地保存她,否则你会看到更悲惨的景象。”   童建国还不忍心说出“腐烂”两个字,便松手将他放开了。   “不!不管你们做出任何决定,也不管会有任何结果,我都不会离开小甜!”   杨谋说着冲出房间,一口气跑回到二楼的房间,跪倒在妻子尸体旁边。颤抖了片刻之后,他将房门紧锁起来,把这屋子搞得像坟墓似的,再也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们了。   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虽然已经僵硬如铁,他仍深情道:“小甜,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四十九  同一时刻,晨曦照耀罗刹之国。   残破的宫殿废墟间,站起一个美丽的女子,几片落叶飘到她额头,一如这毁灭了的国度。顶顶揉着眼睛,离开古老的浮雕回廊,走下斑驳的石头台阶,宫殿外是荒凉的花园,曾经的“兰那精舍”,不时露出几尊倒塌的佛像,只有晨起的鸟儿婉转啼鸣,提醒她已回到人间。   不再是梦了吗?她轻轻地捏了自己一把,疼痛流过神经传递到大脑,她这才确定无疑地相信,现在是神秘的罗刹国遗址,2006年9月28日清晨六点半。   顶顶走进杂草丛生的小径,凌晨的梦里她同样走过此地,不过时间却是八百年前,她身着兰那公主的装束,来到一个挂满藤蔓的长廊,有个叫仓央的古格武士,向她倾诉万里之外的传奇。就像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马可·波罗向忽必烈大汗讲述他到过的地方,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原来地球居然是圆的!   此刻,她大口地呼吸着寻找长廊,视线里却是茂密的树叶,有的佛像隐藏在一堆植物中,或是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一不留神便会掉下深渊。   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长廊连同她的梦境,全都湮灭在时间的尘埃中。   顶顶坐在一堵倒塌的石墙边,心里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丢失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低下头鼻子一酸,竟有些想要哭出来的感觉,赶紧仰头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溢出眼眶。   那只是个奇怪的梦?还是真的“穿越”到了八百年前?或是埋葬在此的灵魂向她托梦?甚至就是自己的前世——罗刹之国的兰那公主?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顶顶摸着胸口,再看看包围自己的茂密树丛,还有身下那仅剩半张脸的佛像,或许这一切都早已注定?   命运曾让她进入古格,命运也让她驾临罗刹。   脑中的碎片再度飞舞起来,像锋利的玻璃划过脸庞,完美无瑕的洁白皮肤上,一道道胆战心惊的血污,让那张脸如此冷酷如此生动。   这又是未来哪个时刻的场景?抑或千年之前哪个人的遭遇?顶顶不禁盘起双腿,如佛像般坐在石墙边,树叶的阴影整个将她包裹起来,似乎与这些废墟融为一体。   意识在飞……在飞……在飞……在飞……飞到十几年前的某个瞬间,漫天黄沙的北方小城,郊外矗立着白塔与喇嘛庙,不时有疲惫的双峰驼跪倒在地。   那时顶顶只有十岁,脑后扎着小辫子,陪外婆远远眺望寺庙金顶。春天的风沙忽然平息,意外露出一片澄蓝的天空。行走了几百里的驼队重新出发,牛羊被赶出了栏,就连那匹传说中的黑骏马,也在谁的胯下奋蹄而奔。就在这再现生机的春日黄昏,顶顶的耳边嗡嗡叫了起来,眼前闪过无数白色的光点——不,那是碎片,刀子一样锋利的碎片。虽然她睁大着眼睛,却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只有那些锋利的刀片,紧接着变成黄色的沙子,粗大的沙子越来越密集,最后化作满天遍野的尘土,像地毯一样覆盖大地,所有的人和房子都被压住,整个世界变成了土黄色,像亘古荒凉的火星。   当顶顶重新看见世界时,仍然是蓝色的天空,碧绿的草原,一切都生机勃勃,外婆正领着她走向白塔。她突然抓紧外婆的手,硬是将外婆拖向一座小山,她知道那里有一座山洞,曾有考古队在洞里发现了契丹国的公主墓。十岁的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连外婆也无法阻拦她,就这样被拖进了山洞里。   几乎在同一刹那,外面响起了恐怖的呼啸,蓝天顷刻变成了“黄天”,转眼又成了“红天”,那是血红血红的天空,整个都被尘土覆盖着,暗得就像红色的子夜。外面的人们惊恐地惨叫着,谁都想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沙尘暴便降临人间。骆驼们也趴在地上哀嚎,卡车司机停下车逃命,大家寻找一切可以掩蔽的地方。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黄沙如大雨倾泻下来,强劲的力量卷走弱小的人们,打碎露天的房子。藏身在山洞中的顶顶和外婆,惊异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隐蔽曲折的洞口保护了她们,几乎没有一粒沙子飞进来,就像在防空洞里观看大轰炸。   外婆抚摸着顶顶的额头说:“你是个不平凡的孩子!你有一双海力布的眼睛。”   三个小时后,沙尘暴神秘地消退了。有数百人在这次灾难中丧生,许多房星倒塌,更多的牲畜死亡,就连喇嘛庙都未能幸免。只有山洞中的顶顶和外婆安然无恙,但外婆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同时也关照顶顶要保密,这是命运赐予的力量,只有深藏心底才能保护自己。   此后,每年她都会经历一两次这样的事,甚至会在梦中亲眼目睹。做梦已成为她最恐惧的事,有段时间她强行不让自己睡觉,但总是无法避免梦的降临。每次醒来都会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但每次都会在不久之后应验成真。只有音乐才能让她忘记做梦,于是她拼命学习声乐,直到可以去北京读大学,成为科班出身的音乐人。   她常怀疑那只是巧合,最多只是女人的第六感——人人都有的,只在她身上特别强烈。   未来究竟是什么?十年之后?五年之后?一年之后?一个月之后?一天之后?一小时之后?一分钟之后?一瞬间之后?我打下这些文字之后?你读到这段文字之后?   未来就是悬疑!未来就是天机!   天机又是什么?   顶顶轻轻地吐出四个字:“不可泄漏。”   这是命运赐予她的,无论是幸运还是苦难,她都必须默默承受。   她起身走出树丛,绕过一尊破碎的佛像,向荒凉的废园外走去。有道   残存的塔门尚未倒塌,榕树的根须遮挡着门洞。她低头拨开那些根须,从尘土和碎石中穿过去,当双眼重新睁开时,面前露出了一片池塘。   开满莲花的池塘——晨曦如金色的油画颜料,悄悄地涂抹在水面上,衬托出一片片粉红色的花朵,还有如同绿色圆盘的莲叶。   顶顶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罗刹之国的废墟里,居然会有这么一大片池塘,足有几个篮球场大。茂盛的森林环绕着椭圆形的池塘,像她去过的伦敦肯辛顿公园里的湖,只是此刻她是唯一的游人,偌大的池塘、无数的莲花,只为她一个人静静绽放。   天色仍未完全亮透,一层薄雾飘荡在水面上,让莲花更显得朦胧神秘。除了粉红色的莲花外,还有白色和黄色的花朵,它们都比中国的莲花更大更高,竞相伸出水面随风摇曳,开得那样肆无忌惮,又如此寂静无声。   莲花——象征着女性、生命的来源,只有最神圣的才能诞生于莲花之上。   世界混沌一团之时,最先产生的大概就是莲花吧?或许就是这片池塘,顶顶俯身触摸着水面,污浊的淤泥之上,竟是清澈凉爽的水,这是古老的罗刹之水,已在此沉睡了八百年,而这些莲花也安静地绽放了八百年。   唯有莲花生,方能万物生!   忽然,她的手边又多了一只手。   一只男人的手。   随后便听到叶萧的声音:“水好凉啊!”   顶顶这才无奈地笑了一声,打了一下叶萧的手说:“你怎么来了?”   “我也刚刚醒过来啊,发现隔壁的你不见了,便跑出宫殿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赏荷呢!”   叶萧揉了揉眼睛,莲花池的水珠溅在眼皮上,让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吐纳池底淤泥的精华,彻底醒了过来。   一只黑蜻蜓从薄雾中钻出,扑着透明的翅膀停在一片莲叶上,他下意识地吟了一句:“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顶顶索性坐在池塘边,这样视平线就与莲花平行了,那只调皮的黑蜻蜓钻进莲花,像回到了母体之中。叶萧也坐在她身边,不时伸手触摸水面。当雾气渐渐从脚边消退时,那只蜻蜓又突然飞出来,停在顶顶的肩膀上。   黑蜻蜓,红莲花,沉睡城,罗刹国……
五十  上午,八点整。   阴天。   眼前是成立的坟墓,泥土上有一堆石头,树上刻着他的名字,权作这位千万富翁的墓志铭。   这是小溪边的林阴道,再往前是可怕的鳄鱼潭,大家在成立墓前徘徊,不知他在泥土里的半个身体,是否已成为昆虫们的大餐?   孙子楚第一个走到鳄鱼潭边,望着平静的黑色水面说:“成立的另一半在水里。”   几十分钟前,他们在大本营三楼用完了早餐,便要出发去城外的罗刹遗址。但很多人都不愿意离开,钱莫争和黄宛然都要守着秋秋,杨谋自然要为唐小甜守灵,而小枝必须要由玉灵来看守,厉书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出发的只有四个人——孙子楚、童建国、伊莲娜、林君如。   探险队离开大本营,走到清冷寂寞的街道上,看着彼此稀疏的身影,心里都不免发抖。前两天还声势浩大,现在只剩下这么点人,是否预兆他们将越来越萧条?不断有人消失和灭亡,直到这个不幸的旅行团,全部蒸发在空无一人的南明城?   他们忐忑不安地走出城市。一路向西沿着溪流走进林阴道,走过昨天埋下的成立之墓,便是凶险万分的鳄鱼潭了,而深潭前方的丛林深处,是另一个古老的世界。或许,隐藏在这深潭里的鳄鱼,正是罗刹之国的保卫者,成立不过是被当作入侵者而消灭了。   就当孙子楚犹豫不决时,童建国抢先走了过去,他大踏步绕过鳄鱼潭,丝毫不惧怕水里的恶魔。伊莲娜和林君如也跟了上来,孙子楚当然不甘落在女人身后,脚底哆哆嗦嗦地走过。   进入暗无天日的丛林后,童建国和孙子楚走在前面,他们都牢记昨天的路,或许埋藏着无数骨骸的小径。   忽然,孙子楚轻声对童建国耳语道:“你带着手枪吗?”   “问这个干什么?”   他警觉地看了孙子楚一眼,但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被后面的两个女生发现,其实手枪就别在他的裤脚管内。   “只是感到很奇怪,从哪里来的手枪?难道你从国内出发起,就一直把它藏在身上?”   童建国冷笑着耳语道:“蠢货,带着枪能上飞机吗?”   “这倒也是啊!”孙子楚也不敢让林君如她们听到,装作挠了挠头发,“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   他冷冷地回答,说着已走出森林间的隧道,迎面正是那堵红色的石墙——罗刹之国。   阴郁的气息涌上眼前,强迫他们抬头仰望,寻找石墙后的“世界中心”,那高耸入云的五座宝塔。   还是童建国在最前面,绕到斑驳的塔门前,佛像神秘的微笑俯视着他,让他犹豫地踏入塔门。浓荫再度覆盖头顶,几步后便是长长的走道,无数妖魔鬼怪排成两行,迎接这些不速之客驾临。   与昨天一样,他们进入下一道塔门,看到了世界奇迹的罗刹大金字塔。抬头仰望依旧被猛烈震撼了,那宏伟的数层台基上,矗立着五座高大的石塔,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尤其是位于中央的那座宝塔,在它的脚下只有跪倒膜拜。   “叶萧和顶顶,还在金字塔里面吗?”   孙子楚缓缓地走到底层台基边,触摸着粗糙的大块石条。   “我们绕到后面去看看吧,不要再走昨天那条路了,也许另一边有新的路。”   林君如在他的身后说着,她已转向大罗刹寺的东侧,伊莲娜急忙跟在她身后,四人沿着台基右边走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仰望高塔,高得几乎已戳到了云层,让底下的人倍感压抑。走了不到两分钟,右边出现一排石柱,那是一系列巨大的雕刻。孙子楚仔细看了看,圆圆的石柱有一人多高,花岗岩表面异常光滑,似乎经常被人抚摸。他拍了拍脑袋说:“这是印度教的林迦崇拜啊!”   林君如走到他身边不解地问:“什么是林迦崇拜?”   “这个嘛——晚上慢慢告诉你。”   “切!”   林君如对他做了个鬼脸,回头着着空旷的广场,还有更远处的残破的石墙。有几段围墙被森林侵占,露出参天的树冠。而某种奇怪的声音,正从那些缺口传来,让她莫名地心神不宁。同时脚下竟也微微颤抖了,她恐惧地低头一看,原来地面也在震动——又闹地震了?   其他三人也明显感到不对,那种震动越来越强烈,连空气中都能嗅出“紧张”两个字。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地传来,像是某个巨人的脚步,童建国板着脸道:“别害怕!镇定!”   半分钟后,远处围墙的森林缺口里,树叶不断地掉落下来,紧接着有许多枝干折断,高大的榕树剧烈晃动。然后伸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在树叶外晃动了几下,露出两截白色的物体。   居然是象牙!前面露出来的则是长长的象鼻!   转眼间,一个庞然大物出来了,幽灵般撞开一片森林,露出象牙和象鼻子,还有硕大的脑袋和蒲扇般的耳朵,后面是数吨重的卡车般的身体。   一头大象。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只见一头野象从树林中走出。那高大的身躯和沉重的步伐,使整个地面都在颤抖。而那对修长森严的象牙,则说明这是一头正值壮年的公象。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这头公象身后又冒出一头母象,体形虽然比公象小了一圈,但八条粗壮的象腿,共同发出战鼓般沉闷的响声。   童建国站在大家身前,伸开双手缓缓后退,直到靠在底层的台基边。对面更多的树枝折断,几棵年轻的榕树甚至整个倒下。第三头和第四头大象都进来了,这些大块头行动迅速,完全不是想象中的缓慢。   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围墙里已闯入十几头大象,有公有母有老有小,最小的幼象也要比公牛大——这分明是东南亚丛林中的野象群,这些大家伙可惹不得,万一被激怒什么事都会发生。   孙子楚想到外面那些大象雕塑,也许就是眼前这些大象的祖先,它们在一千年前就生活于此。当所有辉煌的文明湮灭,曾经繁荣的人类消失,大象仍是森林的主人!   领头的大公象离他们越来越近,它厚厚的皮肤里的两只象眼,正盯着这些不请自来的人们。大公象往前迈了两步,长长的象鼻子向前伸出,就在他们身前不到两米。林君如和伊莲娜没见过这种阵势,都躲在童建国背后浑身哆嗦了。   “快跑啊!”   孙子楚第一个转过身去,下意识地抓住林君如的手,拖着她向台基上爬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因为大象不可能爬上陡峭的台阶。   如果在平地上逃跑,肯定及不上大象的四条长腿,那就必死无疑了!   四个人立刻翻上底层台基,连滚带爬地上了第二层。他们一直爬到二十多米的高度,仍然感到心有余悸。而那些大象们则仰起长鼻子,发出震耳欲聋的愤怒嚎叫,是在向他们发出警告吗?   孙子楚仍紧紧抓着林君如的手,转头看着她惊慌的眼睛,无奈地苦笑道:“你怎么不骂我吃你豆腐呢?”   林君如在他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该死的小子!”
 五十一  上午,九点整。   大本营。   一只猫,全身纯白色的猫,除了尾巴尖上有几点火一样跳动的红色斑点。   秋秋把眼睛睁到最大,才确认自己并不是做梦,果然是一只白色的猫,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从墙壁里钻出来的。   这是四楼最大的那套房间,钱莫争正对着紧闭的窗户发呆,黄宛然在厨房准备些蔬菜,只有秋秋独自坐在卧室里,透过敞开的房门看着客厅。   哪儿来的猫?他们在这里已住了好几天,却从没看到过它。秋秋无声无息地走到卧室门口,白猫稳稳地站在沙发上,并未顾忌十五岁少女的存在。它姿态优雅地走了几步,火红色斑点的尾巴晃了晃。它的体形和四肢尤其是双眼,实在漂亮到了极致,绝对是个与众不同的品种。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前世,是否是个倾城倾国的美女。   秋秋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几乎就要扑到沙发上时,白猫灵巧地跳了下来,四条腿迅速摆动,钻出房间大门的缝隙。   她急忙追赶上去,却奇怪不知是谁开的门。妈妈为了保护她,早就把房门锁好了,难道这只猫自己能开门?   此刻容不得多想,秋秋已悄然走出房门,屋里的黄宛然和钱莫争都还未察觉。在四楼昏暗的走道里,她仔细搜寻着白猫的踪迹,在通往五楼的楼梯上,发现了那团雪白的影子。她赶忙追了上去,白猫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对凌厉的猫眼,在阴影里发出绿色的幽光,转眼就向楼上跑去。   等到她追上五楼时,白猫却又消失了踪影,十五岁的女孩左右张望,还轻轻地叫了两声:“猫咪!猫咪!”   忽然,头顶响起一声细微的猫叫,原来它正蹲在通往天台的扶梯上呢。   自从进入这座空城,她已经郁闷无趣到了极点。昨天“父亲”的死又让她悲痛欲绝,而母亲又被自己万分鄙视,不知道这种苦难还要忍受多久。最近这些暗无天日的时光中,唯一能让她感到兴奋的,就是这只突如其来的猫!   秋秋手忙脚乱地爬上扶梯,正当她的手要够到猫的尾巴时,白猫却又钻上了楼顶天台的缝隙。她索性推开天台的门,阴郁的天空霎时覆盖了头顶,她眯起眼睛适应了几秒钟,楼顶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少女的裙摆也被风吹起,她急忙收了收裙子,环视空旷的天台。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旅行团的导游小方,便惨死在了这个地方。而尸体腐烂的气味,早已被几夜的风雨吹光了。   虽然只是五楼的楼顶,秋秋仍感到一阵晕眩,好像已踏上金茂大厦88层的餐厅——成立,带她上去吃过几次,每餐都要吃掉几千元,让她对“高处不胜寒”倍感恐惧。   突然,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却正好看到那只白猫,原来它就躲在秋秋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进入空城那么多天,她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低下身子靠近白猫,嘴里轻声说:“喂,你是谁?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美丽的猫听懂了她的话,竟乖乖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她伸出双手。秋秋也屏住呼吸,几乎颤抖着将手摸到白猫身上。终于触到了它的皮毛,柔软而光滑的手感,仿佛鉴定一块丝绸。她的两只手都已抓住白猫,甚至能感觉到它轻轻的肋骨,还有胸腔里小而快速的心跳。而猫身上热热的体温,也通过她的手掌传遍全身,感觉就像温暖的热流,填补少女体内寒冷的空虚。   突然,她听到楼下传来钱莫争的声音:“秋秋!你在上面吗?”   紧接着又是有人爬扶梯的声音,肯定是钱莫争发现她不见了,冲出来听到楼上的动静,便要到天台上来找她了。   秋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绝对不能被他找到,那个坏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手上还抱着白猫,迅速找到了天台的角落。正好有一堆废纸板,足有一人多高可以隐蔽。   就在她将白猫抱在怀中,躲到那堆废纸板后面时,钱莫争已爬上了天台。心急如焚的他大声呼喊秋秋,焦躁地向四周张望着。他已着到了那堆废纸板,却没有发现躲在后面的少女。   几分钟前当他回到客厅时,发现秋秋已无影无踪了。他和黄宛然心头一凉,冲入楼道寻找女儿,楼上的声音又让他跑了上来。钱莫争疑惑地走到天台边缘,某个最可怕的念头从脑中掠过——秋秋是不是跳下去了?   秋秋藏在废纸板后瑟瑟发抖,白猫却出乎意料地安静,就这么躺在她的怀抱里,脑袋贴着少女的胸口,似乎在倾听她的心跳。她低头看着这只白色的猫,猫眼与人眼对视着,相距不过十几厘米,甚至能看到猫眼里自己的影子。   几秒钟后,她大胆地将头探出来,看到了钱莫争的背影。他就在天台的边上,只要再往前踏出一步——   踏出一步!   她明白这是个邪恶的念头,却无法抑制地在脑中滋生蔓延。她痛恨这个男人,恨这个男人和自己妈妈的特殊关系,恨这个男人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祸首。   没错,这个男人应该去死,应该去地狱偿还罪孽。   即便她还不知道真相——假设不是杀死父亲的罪孽,便是赐予她生命的罪孽,总之一切都是钱莫争造下的孽。   杀人的冲动,瞬间充满她的脑子。   鼻子里已闻到血腥味,那是昨天早晨在鳄鱼潭边,成立被鳄鱼咬成两半的气味。她放下美丽的白猫,从废纸堆后走了出来,每一步都踮着脚尖,悄悄来到钱莫争身后。   钱莫争还忐忑不安地向楼下张望,期望不要发现最可怕的那一幕。他的膝盖就顶在天台栏杆上,只要在他背后那么轻轻一推——   地狱的大门将向他敞开,在地球吸引力的作用下,从五层楼顶自由落体,亲吻大地,血肉模糊……   秋秋缓缓地伸出了手。   几米开外,白猫冷静地站在地上,瞪着一双绿色的猫眼,欣赏十五岁的少女,将死亡推向自己的亲生父亲。   成立在另一个世界的报复。
五十二  另一个世界。   大罗刹寺的五座高塔,冷静地俯瞰着他们——孙子楚、童建国、伊莲娜、林君如。   他们刚刚爬上第二层台基,惊恐地注视着下面的野象群,长鼻子的庞然大物们,正向这些不速之客咆哮。林君如也没心思再开玩笑了,几乎跌倒在石头台阶上,只听童建国安慰道:“别害怕,我当年见过很多野象,它们不会上来的。”   四个人在上面坐了几分钟,象群便转移了方向,朝大金字塔的正面走去。几十根粗大的象腿,让整个广场震动起来,宛如一支重型装甲部队。他们目送象群越走越远,穿过荒凉而空旷的广场——古老废墟里的野象群,孙子楚脑子里闪过这样的镜头:回到古代东南亚的战场,国王们骑在象背上血战,愤怒的战象嘶声动天,象鼻将敌人卷起又高高抛下,锋利的象牙从人的胸前刺过,巨大的象腿将人们踩成肉泥……   最后,象群通过广场正门,似乎早就精确计算过了一遍,排着整齐的队形鱼贯而出。那面对大罗刹寺的塔门,正好容纳一头成年公象的高度。原来古时候的这道大门,就是为了大象而开的。国王要骑在象背上出征,穿过王宫大门去征服世界。   听着野象们远去的脚步声,大家终于松下一口气,但仍不敢贸然下地,以免那些大家伙杀个回马枪。他们沿着二层台基向前走去,孙子楚手搭凉篷不断张望:“叶萧和顶顶,难道他们还在地下?”   林君如皱起眉头说:“我不想再进地道了!昨天差点被石头砸死,能逃出来也算是运气。”   “嗯,我们先去周围看看吧,还不知道这片遗址有多大。”   童建国冷静地说,他率先走到台基最北侧,沿着台阶爬了下去。   等四个人都回到地面,回头仰望五层宝塔时,莫不有要被压倒的感觉。大罗刹寺后是一排回廊,中间有许多小门可以穿过去。门里是个“田”字形院落,每道游廊由四方柱支撑,底部有飞天女浮雕,残留着深红色的漆。孙子楚走到主游廊里,头顶是覆着陶瓦的蛋形拱,下面刻着许多古梵文和巴利文,大多已被岁月消磨得无法辨认了。   他蹲下来仔细地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晰,又是一段古梵文。他正全神贯注地解读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喂!你在看什么?”   不是林君如的声音,更不是伊莲娜的,孙子楚颤抖着回过头来,却看到了萨顶顶的脸。   她就像从浮雕里飘出来似的,无声无息地站他们的身后。就连童建国也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在战争年代,自己这么大意早就被干掉了。   “顶顶!”林君如兴奋地抓住她的手,“你没事就好了!”   孙子楚又皱起了眉头:“等一等,叶萧呢?”   这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我在这里呢!”   叶萧也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他和顶顶并排站在一块,气色反而比昨天好了许多,只是身上的衣服都破烂不堪。   “你这个混蛋,可让我担心死了!”   终于重新会合了,看到他们两个都没事,起码不是想象中的缺胳膊少腿,孙子楚心底的石头总算放下。他重重地打了回去,叶萧招架了一下说:“一言难尽明,回头再慢慢说。刚才我们走到这里,才发现这座石碑,就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便赶紧躲到了回廊后面。”   “再让我来看看吧。”顶顶蹲在了石碑前,只着了寥寥数行,便站起来说,“这是梵文的百字明咒,已经流传许多年了。”   “你怎么知道?”   自诩专业的孙子楚怀疑地问。   “要知道我的最新专辑《万物生》,最初就是这段百字明咒。”   顶顶说罢深吸了一口气,视线焦点落到远处,不知在看什么东西,似乎全身的气场都不一样了。就在大家奇异地注视着她时,她却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古老的梵音从她喉咙里飞出,配合周围古老的环境,婉转地飘过十字回廊,在废墟里低吟浅唱。她已找到“穿越”的钥匙,通过咒语的每一个音节,唤醒沉睡的罗刹之国,这就是梵文的百字明咒,八百年前石碑上刻的文字,只有孙子楚能够领会。   当顶顶一曲终了,大家仍沉浸在她的歌声中,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也可能本就是古人之声,刹那附体到了她身上?   还是叶萧第一个清醒过来,嘴角微笑了一下:“你真应该在这里开演唱会!”   “这就是我的梦想!”   “那我们就是你的第一批观众了!”   伊莲娜像在仰视一个明星,比如艾薇尔或莎拉·布莱曼。顶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快步朝前走去。   穿过最后一道回廊,他们发现了一片高大的塔林。一座座斑驳的石塔矗立着。最高离的大约十米,最小的还不到一人高。有一小部分已经坍塌了,剩下的也都残破不堪。在每座塔的底下,都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雕刻复杂的花纹。   这些石塔起码有上百座,排列成奇怪的形状,隔几米就立着一个。童建国每走一步,便在石塔上留下个标记,宛如走入迷魂阵中,稍有不慎就会迷路。   “这些石塔底下都埋着骨灰,佛教徒大多实行火葬,每位高僧圆寂后都会造一座塔,将他的骨灰或舍利埋葬于塔下。”孙子楚边走边解释,忍不住抚摸布满青苔的塔壁,“少林寺里也有这样的地方。”   来到塔林的最深处,最高大也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石塔下,他们围绕这座塔走了一圈。叶萧注意到了塔上的佛龛,里面有一尊栩栩如生的佛像,几乎与真人同比例大小,而且这佛像的面容还十分熟悉。他不禁大胆地攀上佛龛,仔细观察那尊佛像,由于深入塔内的缘故,数百年来没有经历风吹雨淋,几乎没有岁月磨损的痕迹。   当他的双眼距离佛像只有十厘米,阴郁的光线直射到佛像脸上,佛像的眼睛仿佛骤然睁开,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同时温柔的嘴唇也在嚅动,唱出一首梵文的歌谣——正是刚才的百字明咒。   天哪!怎么会?这尊佛像实在太像真人了,完全的欧洲写实主义的风格,简直可以与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的作品媲美。肯定是以某个真人作为模特雕出来的,如果不是在这古老的塔内,就会以为是一个活人坐在塔里。   这尊佛像是完全女性化的,无论是穿着的飘逸长裙,还是头顶垂下的发丝,还是整个身体的轮廓——甚至胸脯还在衣服下忽隐忽现。   现在应该称作“她”了,她的肩膀和脸部轮廓都纯女性化,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而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让叶萧感觉如此似曾相识,怎么会如此之像?   不,就是她!好像她的另一个翻版,好像她就是雕刻家的模特,好像她就坐在佛龛中!   她是谁?   叶萧颤抖着回头看着大家,目光落到了萨顶顶的脸上。   没错,就是她!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座石塔内的佛龛,供奉着的女性佛像,居然与顶顶一模一样!只是换成了菩萨装扮,盘腿正襟危坐在莲花上,而佛像的脸形五宫的特征,尤其是那惟妙惟肖的眼神,都完全与顶顶的形象一致。   这尊像(已不敢再称其为佛像了)雕刻的究竟是谁?   叶萧又回头行了一眼顶顶,而她也满脸疑惑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他面色凝重地跳下石塔,盯着顶顶的眼睛回答:“我看到了过去。”
  五十三  “住手!秋秋!”   同一时间,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营的楼顶。天台边缘的栏杆旁。钱莫争的背后。十五岁的秋秋伸出右手,只要再往前一厘米……   一个声音从后面凄厉地响起,秋秋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看到了妈妈黄宛然的双眼。   黄宛然也跑上了天台,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自己的女儿竟要杀死钱莫争,这将是怎样的悲剧啊!   钱莫争也回过头来,才发现苦苦寻找的人竟在身后,他急忙搂住秋秋的肩膀喊道:“你怎么又乱跑了?让我们急死了!”   秋秋也不敢反抗了,任由他带着自己来到妈妈面前。而黄宛然的脸色有些尴尬,不敢把刚才的情形告诉钱莫争——如果他知道秋秋居然要杀死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天台的另一边,那只白色的猫,两只绿色的眼,仍然悄悄地看着他们。   三个人匆匆地回到楼下,将秋秋带回到四楼的房间。为防不测,黄宛然把卧室门也锁住了,像对待囚犯一样禁闭女儿。钱莫争到走道外抽了一根烟,至少守着大门不会有事。   黄宛然单独与女儿坐在一起,秋秋冷冷地看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天台上的情景,让黄宛然悲伤的心又碎了一次。她没想到女儿竟会变成这样,对钱莫争的仇恨到了这种程度。平时沉默寡言的女儿,连踩死个蟑螂都不敢,现在居然还要杀人了!真不知她还会干出什么来。   而最最糟糕的是,秋秋所要杀死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尽管她现在不知道这个秘密,但她迟早总是要知道的,没有人能隐瞒她一辈子。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如果秋秋发现她的亲生父亲,居然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么她的人生也会遭到毁灭!   黄宛然的嘴唇都已发紫了,颤抖着凝视着女儿的双眼,这双被仇恨蒙住的眼睛,这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不能再让她迷失下去了!   “秋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不断地调整着呼吸,用眼神震摄着秋秋,内心却宛如被刀子割碎。   十五岁的少女扬起头,目光不屑而倔强,暗暗后悔为什么没把钱莫争推下去。   “看着我的眼睛!”黄宛然已下定了决心,不想再让犹豫捆住自己的手脚,这样的痛苦和尴尬,反正是早晚要到来的,至少得赶在悲剧发生之前,“这个秘密就是——”   可她还是停顿了一下,秋秋确实盯着她的眼睛了,母女俩此刻竟如此之像。黄宛然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你的父亲并没有死!”   “哼!”秋秋冷笑了一声,“我看着他被鳄鱼咬成两半,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你以为我只有五岁吗?”   “不,死去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父亲。确切地说,你的父亲并不是成立!”   “什么?”前半句话已经让秋秋心慌了,后半句话更让她凉到了冰点,但她立刻摇了摇头,“你在胡说八道,我真没想到我的妈妈,居然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说得出这样无耻的话!”   “你怎么骂你妈妈都可以,但必须要知道一个事实——成立绝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虽然确实是我和成立,一起将你抚养长大的。但成立和你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充其量只能说是你的养父。”   秋秋沉默了片刻,表情从疑惑转为悲愤:“十五年了!我已经长到十五岁了!当我的父亲为了救我而死去后,你却突然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忘记爸爸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不恨钱莫争吗?”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理解的,我也希望这并不是事实。但你的父亲究竟是谁,只有我心里才最清楚!”她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再也无所畏惧了,“好吧,我承认——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已经骗了我的丈夫十五年,我也骗了我的女儿十五年,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下去了,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我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   “不!我不相信,我不要听!”   ‘黄宛然抓住女儿的肩膀说:“看着我的眼睛!人们都说女儿最像自己的爸爸,但你从一出生直到现在,从来就没有像过成立。你们两个走到大街上,没有人会说你们是父女俩。而你的脸型、你的眼睛,还有身上的许多细节,除了非常像我之外,还很像另外一个男人,他就是——”   “别!别说了!”   秋秋万分痛苦地抱着脑袋,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更不愿知道自己还会有另一个父亲。   “今天我一定要说出来,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钱莫争!”   母亲缓缓地吐出这三个字,十五年来第一次向女儿透露了秘密。   卧室里沉默了半分钟,秋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男人,随后不断摇头说:“不,不,不,你又在骗我了,不管我的亲生父亲是谁,至少不会是他!对了,这是你为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而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希望我也能够接受他,把他当做自己的爸爸。你真卑鄙啊,居然想出了这种办法,要让我认贼作父!”   “认贼作父?”这四个字再度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黄宛然捂着自己的心口说,“你知道吗?如果刚才我没有阻止你,让你真的把钱莫争推了下去,那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悲剧!”   秋秋脑中立刻重复了天台上的那一幕,如果真的推了出去?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的右手开始剧烈颤抖,仿佛患上了帕金森氏症,身体恐惧地后退,直到抵住墙壁。   “十五年前,你妈妈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常致命的错误。”黄宛然继续直逼着女儿,她愿意把一切都暴露出来,这笔孽债总是要偿还的,“当年,钱莫争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分开了,但在我和成立结婚的前夕,他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于是就有了你——”   “钱莫争是个畜生!”   秋秋打断了妈妈的话,同样也等于重重地骂了妈妈。但黄宛然并没有感到伤心,因为这说明女儿已经相信了,相信妈妈确实曾犯过这个错误,也因为黄宛然和钱莫争的错误,结果导致了自己的诞生。   “这个秘密我一直隐藏着,就连我的丈夫成立也不知道,这样一瞒就是十五年!我也从来没有和你的亲生父亲联络过。可谁都想不到,这次去泰国的旅行,居然意外地遇到了钱莫争。我心里非常痛苦也非常矛盾,直到前天晚上,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成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既然已经瞒了十五年,为什么不接着再瞒十五年呢?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这个秘密?你知道我感到多么羞耻吗?我恨你!我也恨钱莫争!我恨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黄宛然已经泣不成声了:“对不起,对不起,全是妈妈的错!但秋秋你一定要记住——你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你不能再失去第二个父亲了!”
五十四  “南明出版公司”   小楼门口挂着这样一块牌子,四周是寂静的绿树,围墙的大门敞开着,楼上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   厉书终于疲惫地停下了,发呆似的看着这栋小楼。特别是这块出版公司的牌子。   是的,他还活着。   这里是南明城的一个角落,几乎已是城市的另一头。他用了几个小时从南走到北,在路边小超市的冰箱里,拿了些还未变质的袋装食品。暂时填饱了饥饿的肚子。他紧张地望着四周,尤其是身后清冷的街道,生怕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附近都是这种小楼,街道被绿树和高墙环绕着。即便在南明城有人的时候,这里也应该是很幽静的吧。当城市空无一人时,隐居于此的幽灵们,便能放肆地狂欢。   他正在寻找幽灵。   凌晨时分,他已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发现了幽灵的蛛丝马迹。虽然恐惧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冲出了房间。离开刚得到了的伊莲娜,离开旅行团的所有同伴,冲入不可捉摸的夜雾中。这个秘密是如此可怕又如此诱人,但他坚信一定会发现更多,在寂静的南明城里摸索,在死神的红唇边游荡,寻找每一个幽灵躲藏的空间。   此刻,站在这栋无声无息的小楼前,他确信自己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   跨进“南明出版公司”的院子,围墙里是片小小的天井,栽种着竹子和花草。这里已经一年多没有人修剪了,植物荒凉而充满野气,地上铺满腐烂的落叶。像宁采臣走入兰若,厉书轻轻推开底楼的门。果然又是“依呀”一声,铁门缓缓打开,里头是浓郁的油墨气味。   他进入一楼的办公室。光线从模糊的窗玻璃进入,几张办公桌和电脑,和国内的出版社没什么区别。桌上有杯子和各种图书,还有一些打印好的稿纸,墙角堆着打包的书。厉书轻手轻脚地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台子上积满了灰尘,椅子上却很干净,就像刚刚有人坐过一样。他警觉地向四周张望,屏住呼吸倾听一切可能的声音,但除了安静还是安静。他狐疑地坐在椅子上,办公室里已恢复了电源,于是他索性打开电脑开关。主机轰鸣起来——已经一年多没开过了,但愿内存条没被灰尘塞满。显示屏挣扎片刻后亮了,等待了好几分钟,终于进入WINDOES XP的界面。   闪烁的屏幕让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这次旅行没带上笔记本电脑,久违的感觉让人有些兴奋。电脑的桌面上有“本年度工作计划”“图书选题计划”“发行回款”等文件夹。看到这些熟悉的字眼,厉书不禁苦笑了一下,想必使用这台电脑的人(或许是图书编辑),也曾经失眠头疼,老板在会议上训斥,作者几次三番来讨版税,书店回款却迟迟未到……   他已在出版业待了七年,人们常说结婚有“七年之痒”,从事某种行业大概也有同样的厌倦。从一个普通的图书编辑,做到外资出版公司主编;从当年踏入出版业的兴奋,到今天简直痛恨这个行业。这漫长而痛苦的七年——消磨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他真恨不得把自己编的所有书都烧掉!疲倦又一次充盈身体,好像每一根毛细孔都在发麻,已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仰头闭上眼睛,一梦是否已结束?   刚沉下去几厘米,耳边便响起了刺耳的电话声。他恐惧地睁开眼睛,电话铃声又嘎然而止了,再看电话上仍然全是灰尘。是纸厂来催款了吗?还是财务已做不出账了?那些该死的发行商,什么时候才能把款全都结回来?还是两手一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今年又是三千万实洋任务,还要完成两百万的纯利,若达不到就要离开公司——自己还能重新创业吗?当然这也不是很难,但能不能生存下来?对手下的编辑们怎么交代?还有平时经常喝酒的作者们?   对了,就是那个写恐怖小说的家伙,自称每本书都能发行到一百万册,每隔三个月就会交给出版商一部长篇小说。而这种重点项目的看稿,就落到了主编厉书头上,那绝对是一种折磨!他只有半夜才能看稿,在台灯下打开电脑,看着小说里某个杀人狂的妄想——从医院里的大屠杀,到活体解剖获取器官,还写得格外逼真,仿佛作者自己真的干过似的。厉书经常会看得胃里难受,后半夜感到背上一阵凉风,凌晨接连不断地做噩梦。他曾发誓再也不看这种稿子,但老板强迫他做这个系列,否则就要拿掉他主编的位子。   他猛然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从记忆中醒来。刹那间厉书已做出决定,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家,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连书名都想好了,就叫——《天机》!没错,这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故事,即便是不可泄露的天机,他也一定要让全世界的读者都知道。这会是最最精彩的小说,也许一部的篇幅还不够,得要三四本书才能全部写完。   但天机不是神话。
 五十五  神话的世界,是罗刹之国。   上午,十一点整。   叶萧带着孙子楚等人走进王宫,面对着巨大而残破的石里,遗留在宫殿里的精巧雕刻。   “你们昨晚就是在这里过夜的?”孙子楚走到回廊跟前,暧昧地回头问叶萧,“有凝固的历史的明月相伴,什么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机会啊?”   “可别胡说八道啊,我们隔着这堵墙呢!”   叶萧着急地澄清,原本严肃的脸有些发红,故意回避顶顶的目光。   “切!”顶顶根本不屑于回答孙子楚的问题,转头问林君如,“昨晚我睡得很好,你们怎么样呢?”   “我们——”   林君如这才面有难色,不知该不该把第五个牺牲者说出来,但童建国马上接过了话茬:“很不好!我们出事了。”   “谁?”   叶萧敏感地回过头来,也是出于警察职业的习惯。   林君如与伊莲娜面面相觑,当然伊莲娜有更隐私的秘密。但童建国不想隐瞒这些,把昨晚发生的可怕事件,包括唐小甜死于山魈之手,清晨厉书的神秘失踪,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叶萧听完后面色愈加凝重,旅行团里又多了一个牺牲者,凶手居然是那只山魈——它的攻击目标应该是叶萧!前两天自己刚逃过一劫,却让唐小甜撞上了枪口,想到这里不免一阵后怕。   “枪在哪儿?”   叶萧低头对童建国耳语道,将他拉到一堵高大石墙的隐蔽下,远离其余的四个人。   童建国摸了摸裤脚管,露出手枪的形状——不用再看了,叶萧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拧着眉头道:“该死!大家都知道了吗?”   “是的,但我必须这么做,否则山魈会杀死更多的人。而除了这把枪以外,我们没有别的消灭它的办法。”   虽然他确实有道理,但叶萧仍不依不饶:“这把枪会成为我们的隐患,你必须把它交给我。”   童建国冷笑着回答:”不,叶警官,在这里没有警察!”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在这里叶萧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个普通的游客。而最致命的武器在童建国手里,他可以用暴力控制整个旅行团,乃至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没人能够阻止他——除非同样用暴力手段!   叶萧已然捏紧了拳头,而童建国毫无惧色,展开魁梧有力的肩膀。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空气几乎要碰出火星了。   “我数三下,请你把枪交出来!”   固执,是叶萧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   “你没有这个权力。”   “一!”   “我不会听你的。”   “二!”   “你还太年轻。”   “三!”   正当叶萧暴怒着喝出“三”时,身后响起顶顶的声音:“喂,你们在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他的神经剧烈地跳了一下,随即后退一步转过头去。   童建国也尴尬地笑了一声:“我们,只是在聊天,聊天而已。”   待两个男人分开后,顶顶才轻声地问叶萧:“你们两个怎么了?”   “不是说过了吗?聊天!只是聊天而已!”   心里的火焰渐渐冷却,叶萧回到空旷的大殿遗址下。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孙子楚想要调节一下气氛,便拿出大背包里的水和食物。今天早餐吃得太早,走了一上午都累了,该吃午餐了。   叶萧和顶顶都还没吃过早餐呢,他们坐到回廊下啃起面包,就着温凉的“南明牌”矿泉水,看着没有屋顶的阴郁天空。   在荒烟蔓草的兰那精舍后面,可以仰望大罗刹寺五座宝塔的尖顶,已与低低的乌云融为一体。   十分钟后,孙子楚打着饱嗝走到叶萧身后,以朝拜者的眼神望着塔顶,自言自语道:“我们留在这里究竟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顶顶代替叶萧回答了一句,“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我们为什么吃饭?为什么工作?为什么恋爱?一定需要个理由吗?那么请你回答——我们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就和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一样。”   “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这有区别吗?也许你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每个人其实都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身为S大学历史老师的孙子楚,都快要被顶顶绕糊涂了,他只想用最简单的方法回答:“因为命运——命运让我们出生,命运让我们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天机的世界,来发现罗刹之国的秘密。”   “秘密在哪儿?”   孙子楚的右手直指前方,大罗刹寺的高塔之下:“现在就出发吧!”第十一章 壁画   一   正午,十二点。   太阳依旧隐藏在乌云后,古老的罗刹之国寂静无声,野象群也不知到哪儿悠哉去了,只留下六个陌生的闯入者,从后仰望着五座高耸入云的宝塔。   大家都已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们走下残破壮丽的宫殿,穿过荒芜的“兰那精舍”,经过密密麻麻的塔林,来到了大罗刹寺背后。   童建国依旧保持着警惕,将手放在大腿边上,不知是为了防范野兽,还是防范叶萧。伊莲娜好奇地看着四周,拿出相机不停地拍着。金字塔形的阴影完全将他们覆盖,沿着底层台基向前走去,在西北角遭遇了那座塔门。   就是这道门!   塔与门廊间微笑的佛像,似乎永远在流泪的佛像。   昨天下午,他们就是经由这道塔门,进入大罗刹寺的内部,发现了密室与石碑,接着就被困在甬道内,几乎被封闭在地底,成为一具具可怕的干尸。   塔门之内,无人能逃。   “你们还要进去吗?”林君如惊恐地喊了出来,连着后退几步,“不,你们都疯了,进去不是找死吗?”   昨天的经历过于惊心动魄,也许让她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再也不想忍受这种煎熬了。   “不愿进去的,可以留在外面。”   顶顶注视着黑暗的塔门,那深深的甬道里,隐藏着她最渴望的秘密。是的,她必须再度闯入,这是命运给她安排的任务。   于是,她第一个走进了塔门。   叶萧犹豫了两秒钟,但立刻跟在她身后。紧接着是孙子楚和童建国,伊莲娜倒是没什么畏惧,像个常见的美国观光客,脖子上吊着相机便走入了。   当他们都被塔门里的黑暗吞没,外面只剩下林君如一个人时,她浑身战栗地张望着四周。阴冷的风从围墙外吹来,风里隐藏着大象的脚步声,而她仿佛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   其实,孤独是比黑暗更大的恐惧。   脸上的肌肉都扭起来了,林君如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冲进佛像下的塔门,任由自己投入另一个世界。   现在,六个人都在甬道里了,他们打起手电照着前方,挨个走上漫长的台阶。第二次踏入这个地方,每人都屏着呼吸,彼此不敢说话。叶萧每走一步都摸摸石壁,担心还会不会塌方。   几百步后,出现了一扇大石门,无数小飞天雕在门洞上。敞开的门上刻着盔甲魔鬼,下面摆着“严禁入囗”的塑料牌子。大家保持沉默通过,沿着台阶往上走去。   不久,手电照出一个大厅,致命的分岔路口终于到了。   三扇门。   又是这三扇神秘之门,昨天就让每个人疑惑,此刻又迎面横亘于前,宛如三座不可攀登的山峰。   顶顶的双眼又一阵灼热感,那个梦中的人影似在晃动,即将从其中一道推门而出。   “我们该从哪一道门走?”   伊莲娜惊奇的喊声唤醒了恍惚的顶顶,她再度揉着眼睛用手电照射前方——   左边石门上雕着一个老人,长胡子,半秃头,双目有神,穿着古希腊服饰,宛如拍拉图或苏格拉底。门上的一行古梵文读音为“pu^rva^nta”,意思是“过去”。   中间石门上雕着典型的泰国美女,时髦的裙子,流行的发型,居然还有一双高跟鞋,雕像却完全是吴哥窟风格。门上有一行古梵文,读音为“madhya^nta”,意思是“现在”。   右边石门上雕着一个胎儿,身体还连接着脐带,如躺在母亲腹中,等待从甬道中诞生。门上的古梵文读音为“apara^nta”,代表着“未来”。   左面的门是“过去”,中间的门是“现在”,右面的门是“未来”。   过去的古希腊老人,现在的曼谷街头女郎,未来的母腹胎儿。   光明与黑暗——过去、现在与未来——二宗三际……   昨天,他们选择了“现在”,最当中的那一扇门。走入时髦的曼谷女郎胯下,却发现里面陈列着一口棺材,一具披着铁甲的尸骨,再往里有个密室——“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紧接着所有人都差点被封死在石头中。   此刻的六个人,除了伊莲娜外,全都被密室诅咒过了。而昨天晚上唐小甜的死,是否也拜这密室诅咒所赐?   “至少不能从中间这扇门走!”叶萧走到右边的那扇门,看着门上诡异的胎儿雕塑,不禁心里一阵发毛,“谁都无法预测未来。”   “不,地球的未来是可以预测的,它将在数十亿年之后,随着太阳能量的燃烧完毕而毁灭。”   孙子楚异常专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林君如皱起眉头说:“呸!呸!呸!你说话能不能吉利点,要是活到数十亿年之后,也算是我们的大造化了。”   顶顶全然没在意他们的争论,只是怔怔地走到左边的石门前,看着门楣上的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古希腊橄榄树下的智慧,逐渐渗透进毛细孔。   “过去——智慧?”   她喃喃自语地伸出手,还没等其他人明白过来,已重重地推开了石门。   “不!”   当叶萧飞身要阻拦时,“过去”之门已然打开。一阵浓郁的烟尘从门里飘出,如千年来埋藏的密码,整齐地排列在视线里。   顶顶已完全推开左边的石门,几乎是闭着眼睛屏着呼吸,闯入更不可琢磨的“过去”。   其他人也来不及抓她,反而跟着叶萧快步走进去。林君如最后紧咬牙关,豁出去走入石门,将命运寄托给大家了。   甬道是往上的阶梯,顶顶和叶萧的手电在最前头,照出石壁上繁复的忍冬纹。脚下的台阶越来越陡,宛如攀登外面的台基,没多久大家便都气喘吁吁了。孙子楚拿出水给大家喝,嘱咐要合理喝水并节约体力。童建国边走边检查头顶,看着券顶会不会松动,以免突然塌方或掉下石头。   感觉像爬了许多层楼梯,肯定比地面高了很多,但又没人能测算出真正的高度。脚下的台阶螺旋形上升,就像老房子里的旋转楼梯,但在这样一个黑暗的石头甬道里,则更像《圣经》中的巴比伦塔——通天塔。   往上爬了十分钟,孙子楚终于坐下来休息了:“妈的,怎么还没到头?我猜我们已经接近金字塔顶端了吧?”   “也许就在中心宝塔的底下?”   童建国说罢看着天花板,手电照出黑色的空虚。叶萧仰脖喝了口水,强打精神说:“继续往前走吧,停下来反而会走不动了。”   然后他走到顶顶前面,又往上爬了几步,手电里竟照出一堵石门。他兴奋地摸了摸,是光滑而沉重的大理石,脚下的台阶也变平了,门里应该别有洞天吧?   其他人也聚拢过来,林君如沮丧地说:“我们是到头了吧,快点离开这里吧。”   “不,我们应该进门去看看!”   顶顶用力推了推门,感到门缝微微动了一下,一股急促的气流钻了出来,瞬间吹乱了她的头发。   “快来帮忙!”   在她的招呼之下,叶萧、童建国和孙子楚一起用力推门,古老的门轴缓缓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可怕响声,伊莲娜和林君如都掩起鼻子,躲避从逐渐扩大的门缝里飘出的气味。   随着他们的汗水和喘息,古老的大理石门被打开,一个灿烂而冷酷的时代,就此拉开帷幕……
  二   灿烂而冷酷的时代,不只在中世纪的东方,也在万里之外的荒野,寒冷阴郁的古堡。   沉睡之城。   厉书穿越一条寂静的大街,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冠,望见了古城堡的尖顶。真不可思议,在这中南半岛的群山中,纯粹华人的城市里,竟有这样一座欧洲中世纪的古堡!   没错,城堡并不是很高大,被一堆建筑和大树包围着,只有走到这里才能发现。城堡顶上飘着欧洲贵族的家徽,无比坚实的石头建筑,外墙上开着几个狭长的窗户,那也是对外射击的箭孔。   现在是下午两点,厉书刚从“南明出版公司”的小楼出来,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发现,那个秘密几乎就在眼前,谁都不会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天才!自己真是个天才!整个南明城的秘密,还有旅行团来到这里的原因,几乎也在瞬间被他破译了。果然是连最出色的小说家也难以想象出来的故事,可惜要被他提前公布了!   就在他兴奋地走在南明城北区时,却意外地望见了古堡,再联想到城外森林中的古代遗址,他的脑子立刻混沌起来。   他快步走入对面的树丛,见到低低的围墙中间有一道门,上面挂着块牌子——“古堡乐园”。   听起来像是主题乐园。厉书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无人检票也无人游玩,里面照样是寂静无声,从栽培着的各种植物来看,显然是个对公众开放的园林。   他穿过一小片榕树林子,便来到另一个世界——未被修建的绿色草地,还有一圈深深的护城河,保护着那座古老的欧洲城堡。   就像直接从东南亚穿越到了欧洲,厉书惊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这不过是个主题公园,国内也有许多这样的地方,仿造一个世界著名景观,比如欧洲宫殿或印度神庙,无非为了吸引游人罢了。   城堡前有一座木板吊桥,他小心地从桥上走过,来到城堡的大门口。门上悬挂着锐利的铁栅栏,古时候若有人强行闯入,只需上面放下铁索,进来的都会被刺成人肉串。他缓缓地步入铁栅栏的利刃之下,完全被门洞的阴影吞没,进入城堡内的天井。   他每年去参加法兰克福书展,都会被安排游览欧洲古堡,所以对这类建筑很是熟悉。果然内部也按照原样复制,那些石头都经过处理,仿佛经过了几百年的样子。   城堡内开了扇小门,里面是个阴暗的大厅。厉书刚进去便吓倒在地——只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正全副武装地向他冲杀而来,决斗长矛的矛尖离他的胸口只有几寸。   幸好有天窗的光线落下来,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只是个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模型,所谓战马不过是马的甲胄,而骑士则是全套的铁板甲,从头到脚全被钢铁包裹着,加上向前突出的铁面具,俗称“猪头骑士”   原来是中世纪的武器陈列厅,像微缩版的伦敦塔,有各种盔甲和兵器,乍一看真像古人站在那儿。他不敢靠近那些家伙,生怕谁手里的斧子没握紧,突然砸到自己头上。   厉书走上木板楼梯,幽深的走廊一边是封闭的房间,另一边是狭窄的窗户。再走上一层,便抵达城堡围墙的顶部,数米高的城墙之上。墙垛外可眺望整个公园的全貌,但大多被树冠遮住了。   望着头顶的乌云,他心里酸涩起来。在这空无一人的沉睡之城,他离开了所有同伴,像个找不到家的孤魂,独自漂泊在时间的碎片里。厉书靠着高大的城垛,看着箭孔里的世界,任由寂寞纠缠他的心,渐渐浮起伊莲娜的影子。   是的,她很特别,并不因为她是美国人。与厉书打过交道的老外太多了,但没有一个像伊莲娜那样,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还有昨夜疯狂却难忘的记忆。   爱她吗?   厉书无法回答,也许刹那的冲动并不能说明什么,某种奇异的感觉也可能是错觉,只是在她身上有股特别的气息——古老寒冷而神秘,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某个黑暗的影子从头顶飞过。   有时能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一种奇怪的颜色,像变成了另一种生物。她说她有许多不同的血统,母亲是罗马尼亚的移民。这让厉书越来越恐惧,联想起某个古老的传说,何况此刻他身处的环境——也许并不是西欧的城堡,而是阴森贫瘠的特兰西瓦尼亚?   想到这儿他立刻转过头,背后是栋哥特式的尖塔,一道狭窄的小门正微微敞开着。   就是这里吗?主题乐园?还是另一个隐身之所?   厉书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冲入城堡最高的尖塔。一进去便被黑暗覆盖,只有几道狭窄的天窗,照射出方块形的光线。   有一层楼梯通往塔顶,他像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缓缓地爬上楼梯。那里更加阴暗逼仄,只能伸手四处乱摸。撞到一片坚硬的金属,厉书不禁掏出手电,居然又是一套中世纪甲胄。但与底楼看到的不太一样,这套甲胄实在很特别,带有明显的巴尔干风格,全副武装挺立在塔顶,与真人大小并无二致。   手电光束集中在甲胄的面罩上,这熟铁打造的面罩,非常贴合欧洲人的脸型,给鼻子留出了足够的空间。铁丝保护着眼睛的位置,他好奇地在上面摸了摸,心跳便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一股热气在脖子后吹着,又是那种又腥又骚的气味。厉书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右手仿佛自己有了生命,立刻掀开了那副铁面罩——   面罩里有一张脸。   苍白而英俊的脸,留着整齐的小胡子,宛如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   就当厉书目瞪口呆之时,面罩里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一双近乎半透明的灰色眼球,先是沉睡百年的慵懒,紧接着便炯炯有神起来,放出两道凌厉寒冷的目光,直射厉书失魂落魄的双眼。   面罩里年轻而古老的伯爵苏醒了。   厉书几乎就能喊出他的名字了:“德——古——拉——”   他在微笑,他在点头,他那诱人的嘴唇,鲜红得耀眼,四百年前的悲剧,是否再度上演?   头顶响起一片喧哗,那是无数翅膀在相互碰撞,空气中掠过抓裂撕裂之声,黑夜的精灵们狂笑着降落,刀锋战士们到哪儿去了?吸血蝙蝠们涌到他身边,最后的晚餐如此丰盛。德古拉的眼神满怀感恩,这位不速之客竟拯救并唤醒了他。   在厉书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时,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正虔诚地跪地祈祷,烟尘缭绕着天使和圣母,管风琴发出庄严的歌唱——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十字架在闪亮!
  三   闪亮的还有壁画。   罗刹之国。   巨大的金字塔内,接近顶端的神秘甬道,大理石门缓缓地被打开,六支手电齐刷刷地射到墙上,瞬间照亮一片金碧辉煌。   几十分钟前,叶萧等人在三扇门前选择了左侧的门——“过去”。   他们顺着“过去”攀登台阶,抵达这间“顶层密室”。他们一进门便都被震惊了,满眼五彩斑斓的壁画,手电照出灿烂的反光,如宽大的电影银幕,上演着历史悲喜剧。   “天哪!这里比敦煌石窟还美丽!”   历史老师孙子楚几乎要跪倒了,他使劲揉着眼睛,担心这只是幽闭恐惧下的幻觉。但其他人同样也在惊叹,壁画从左侧墙壁排列到当中,又一直延续到右侧墙壁,等于三面墙壁全被画满了。他的手电不停哆嗦着,靠近左侧第一幅壁画,整个画幅有两米多高,三米多宽,与第二幅画隔开半米的距离。在壁画的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蹲下来细行还是古梵文。   每一幅壁画也并非单独的,而像连环画一样,由许多个片段组成一幅画。大家聚拢到第一幅画前,用六支手电共同照亮它。每个人都啧啧称奇,这些壁画可能经过了上千年,却仍保持如此鲜艳的色彩,仿佛刚刚画上去,恐怕只能在这种黑暗干燥的环境中才能保存下来。说不定这些突然闯入的人们,很快就会让外面的空气破坏壁画。   秘密——秘密就在这里?顶顶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至少选择“过去”之门没有错。   手电颤抖着照亮壁画开头,那正是罗刹之国的景象——丛林中的繁荣国家,有着高大的围墙和万顷良田,中央是威严的大罗刹寺,五座宝塔清晰地矗立,就和他们看到的情景一样,只是画里的景象更加鲜艳。还有他们不曾看到的,便是大罗刹寺后面的王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如今曼谷的大皇宫也无法与之相比,更有古印度壁画的遗风。   王宫与大罗刹寺之间是“兰那精舍”,有无数奇花异草,和大象、麒麟等瑞兽。壁画里还有许多人像,但与建筑相比都很渺小,要贴近细看才能清晰。既有普通平民也有穿戴讲究的贵族,更有披着铁甲的武士,和黄袍加身的僧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罗刹之国?只有被命运选定之人才能到达的国度?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六个男女,屏住呼吸静静欣赏。在这幅壁画正中位置,也是大罗刹寺金字塔内的中心,画出一间狭窄的密室,里面摆放着一个石匣。无论从形状还是大小,感觉都酷似昨天下午他们发现的那个空空的石匣——里面写着“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的诅咒。   “为何偏偏画出这间密室?”   就当叶萧疑惑的时候,孙子楚已解读起了下面的梵文——   “佛历一千七百五十年,罗刹之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但强盛之背后亦有隐忧:第一代罗刹王立国之初,曾获得极其神秘的力量。国王将这力量封存在一个石匣内,上盖罗刹国王的‘龙之封印’,隐藏在大罗刹寺中心的一间密室内。传说这密室石匣一旦打开,国家便会遭到灭亡!”   当他结结巴巴地全部念完时,大家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伊莲娜打破了沉默:“龙之封印?”   接着她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林君如立刻接过话茬:“大罗刹寺中心密室的石匣?昨天我们不是已经打开过了吗?”   “该死的!”孙子楚站了起来,感到有些恍惚,“可那个石匣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可能就在你打开石匣的刹那,就已经被放了出来!很快就要把我们都毁灭了吧,所以才会有‘踏入密室者必死无疑’的诅咒?”   林君如越说越后怕,几乎要吓得哭出来了,伊莲娜抓住她的肩膀,安慰着说:“那只是传说,古老的传说而已,不会是真的。”   “也许,就是真的——”叶萧看着鲜艳的壁画,冷冷地问道,“佛历一千七百五十年,换算成公元是多少年?”   孙子楚拧起了眉头,立刻打开关了好久的手机,里面储存了换算的公式,回答道:“那是公元1206年。”   “整整八百年前?”   说完便把视线投向第二幅壁画——那是罗刹王宫里的景象,无数宫女、武士和大臣,依次排列在明亮的大殿里,黄金宝座上是威严的老国王。在国王旁边站,一位光头男子,身材魁梧健硕,鹰一般的眼睛注视着群臣,似乎有着与国王相同的权威。   顶顶着到这幅壁画立即惊呆了,宫殿里的国王与光头男子,不正是凌晨梦中的景象吗?她还记得那个光头的身份,是罗刹国的最高祭司,也是国王的御用大法师,王国的第二号人物。   虽然很多人都有过梦中情景再现的感觉,但此时此刻站在这罗刹之国的密室中,面对八百年前的神秘壁画,顶顶不由得感到浑身发凉。   再着壁画里的罗刹王宫大殿,有一个衣着奇特的年轻男子,手里捧着一副武士盔甲,单膝下跪在国王御座下。他身材离大相貌奇异,与本地居民截然不同,想来是外来的使者。   而最重要的是,壁画中描绘的那张脸,竟也与顶顶梦中的男子相同——仓央?   叶萧察觉到了她的不对,抓着顶顶的肩膀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听到孙子楚在翻译壁画下面的古梵文——   “佛历一千七百五十年,千里之外的古格王派遣使者仓央,穿越高原与丛林,抵达罗刹之国,向国王陛下进贡藏羚羊毛毯,古格使者并向国王陛下求婚,恳请将兰那公主嫁给古格王为妃。罗刹国王大怒,兰那公主是国王唯一的子女,被视作掌上明珠,岂能远嫁到万丈之上的苦寒之地?而古格王向罗刹求婚,亦是窥觎罗刹国的神秘武器,欲利用罗刹国之力量征服雪域。然古格国临近传说中之香巴拉,大法师建议罗刹国与之结盟,在世界中心建立曼荼罗城,以期征服所有异教徒,赢得世界末日之战。国王陛下犹豫再三,举棋不定,便留古格使者于宫中,从长考虑。”   听他说完这通古老的故事,林君如盯着壁画叹道:“果然是栩栩如生啊,这是又一版本的出塞曲吗?”   孙子楚疲惫地站起来,来到第三幅璧画跟前,这里画着无数的植物,从巨大的芭蕉到蓝色的水莲,还有笼子里的山魈——看着这头猛兽,不禁让他想起昨晚的事情,这个物种已在此生活数千年了。显然是一个精致的花园,处处有人工雕琢的痕迹,绿树间隐藏着回廊和佛像,是传说中的“兰那精舍”。   而顶顶的目光集中在了回廊,在藤蔓缠绕的背后,藏着一个服饰华丽的年轻女子,鬓边如杨二插着大红花,分明就是梦中的自己——这“大红花”让自己几乎晕倒,她看到了壁画中的仓央,那男人味十足的背影,正与兰那公主面对面说话。   而在第三幅壁画的上端,却画着另一番景象——高耸的雪山,荒凉的大漠,无垠的草原,繁荣的绿洲……   截然不同的几种风光,全都挤在一幅画里,仿佛是从卫星上俯瞰地球?她还看到了一座海角上的城市,正好对着一条狭窄的海峡,城市里有着拜占廷式的圆顶,这分明就是中世纪的君士坦丁堡;还有一座河道纵横的城市,无数小船在城里穿梭,到处汇聚了商人和货物,显然是水城威尼斯;更有广阔无边的大海,一边是半岛形的大陆,另一边却是万里蛮荒,分别是大西洋两岸的欧洲与美洲。   顶顶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些景象都是仓央说出来的,向兰那公主讲述他环游地球的故事——梦中的景象都画在了墙壁上,这就是命运选定之地?注定与罗刹之国有缘,无法逃避地进入天机的世界。   在这副壁画的最下面,依然是“兰那精舍”花园,公主与仓央共同种下了一棵植物,看来是某种插扦生长的花草。   可是其他人还不明白,又要孙子楚艰难地翻译一遍梵文——   “古格使者仓央,乃是最勇敢的武士,曾经受命去各地出使,并环游世界四大部洲。仓央来到罗刹国后,由国王安排暂住于宫内,某日偶遇兰那公主,为她讲述天下万物之奇妙。公主被仓央的经历吸引,不甘封闭于罗刹之国,要跟随他去周游世界。但他不敢背叛自己的使命,更不敢接受公主的请求,只得与公主共同栽下一株昙花。   听完这段文字之后,伊莲娜睁大了眼睛:“公主与武士?”   “虽然这种故事已听了无数遍,但在这里仍然觉得美好。”   林君如的恐惧感也渐渐消退,反而急切地想知道后面的故事,走到第四幅壁画前——   成千上万的军队,全都披挂着各种盔甲,还有巨大的战象与战马,将整个罗刹王宫包围起来。指挥军队的正是大法师,他一反常态地戴上头盔,骑在一头白色战象上,手上握着三尖两刃刀,一路砍杀进守卫森严的王宫。而大罗刹寺内部的密室里,石匣的“龙之封印”已被打开。天空飞舞着无数火球,像是使用了各种火器,将国王的人马杀得血流成河。大法师杀进了宫殿,竟然坐上了国王的宝座。宫门前悬挂着几百具尸体,全是效忠国王的臣民,被大法师当众吊死。地上遍布着尸体与人头,还有残缺的肢体,鲜血染红了莲花池塘,就连微笑的佛像也破碎了。   顶顶也被这幅壁画惊呆了,梦中还未进入到如此残酷的境界,而孙子楚已念出了下面的文字——   “佛历一千七百五十年,古格使者抵达罗刹之国三个月后,大法师打开‘龙之封印’,发动罗刹历史上最大规模之叛乱。大法师与国王早已在争夺权利,他终于找到了大罗刹寺内的密室,得到石匣内的神奇力量,率领军队围攻王宫。国王丝毫没有准备,大法师运用巫术,得偿所愿叛乱成功,国王独自由秘道逃出王宫,不知所终。”   听完第四幅壁画的国仇家恨,伊莲娜已被这故事迷住了:“简直是《爱情与阴谋》,足够拍成好莱坞电影了!”   叶萧忽然想起昨天傍晚,他和顶顶走进一条遍布骨骸的地道,还有无数古代的盔甲和兵器,显示那里发生过激烈的战斗——恐怕就是当年大法师叛乱,双方争夺大罗刹寺的血战吧。   他冷静地点了点头:“也许,我们是这段历史的第一批目击者。”   其实,历史也在目睹着他们。第十二章 最完美的跳水  一  下午,三点。  沉睡之城。  大本营。  玉灵已在五楼守了一整天,除了中午去四楼带了些吃的上来,便在房间里陪伴着小枝。不知那些人又发现了什么?叶萧和顶顶是否已找到?看着窗外阴郁沉闷的天空,气压也变得格外压抑,心里有越来越痒的感觉,要一直等下去吗?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自从搭上这旅行团的大巴,到现在已经四天多了,发生了几辈子都遇不到的事——迷路、困境、死亡、失踪、猜忌、仇恨、嫉妒、绝望……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会在自己身上或者身边,看到那么多灾难,感受那么多的情绪。  想着想着回过头来,小枝仍安静地坐在床边,捧着一本台版的《聊斋志异》。像有了什么感应,神秘的女孩放下书本,眼神奇特地注视着她。  “我有什么不对吗?”  “不——”玉灵一时有些尴尬,差点就说“没什么,你很乖”,她试探着问,“你——你不想逃出去吗?”  “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在这个南明城里,无论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小枝平静地回答,像个早熟的女高中生,若无其事地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乌云说,“看,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脸色就变了,拧起眉毛退到客厅。玉灵也警觉起来,提防着走到门后:“怎么了?”  “开始了!变化开始了!”  小枝把鼻子贴到门缝上,用力地嗅了嗅,玉灵怀疑是不是狼狗在外面。  “不!这只是第一步!”小枝有些歇斯底里了,惊恐地抓着玉灵说:“快点下楼去!快一点!我已经闻到了!”  玉灵摇摇头,孙子楚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让小枝逃跑了:“不行,我不能开门。”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想要逃跑,是要和你们一起逃出去,现在这里非常危险,我们随时都会死的!”  “怎么回事?”  玉灵脑中的汉语词汇几乎要用光了,右手仍抓紧门把颤抖,同时感到一阵灼热,背后竟冒了许多热汗。  “开门!”  小枝的呼喊犹如命令,玉灵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门。幸好小枝没有独自逃跑,而是抓起玉灵的手。两个女孩一齐冲出房门,才发现浓烟弥漫在楼道里,五楼的几间房里蹿出了火苗。  着火了!  玉灵有些慌了神,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是旅行团的地陪导游,有责任保护每个人的安全,现在是该组织灭火还是逃生呢?  灭火是消防队的事情,先保全大家的性命要紧吧——何况这里已经没有消防队了。  她们飞快地跑到四楼,正好撞到了黄宛然、钱莫争和秋秋,原来他们也刚闻到烟味。五个人都被浓烟呛到了,黄宛然将湿毛巾放在女儿口鼻上,拼命保护着她跑下去。  他们一路跑到二楼,发现火势越来越大,几扇房门都被烧穿了。钱莫争在走廊里大声呼喊:“杨谋!快出来!”  但房间里丝毫都没动静,钱莫争只得叫女人们先逃生,自己冒着火苗冲向杨谋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摸到卧室,依稀可辨杨谋的背影。  钱莫争抓住他的胳膊:“什么时候了,快走!”  “不,我要留下来,陪着我的妻子。”  杨谋几乎半闭着眼睛,对着床上唐小甜的尸体。  “现实一点好不好?你的妻子已经死了!你也想被烧死吗?”  不知是悲伤还是被烟熏的,泪水再度从杨谋眼里流下,转眼被热浪蒸发干净。他抓住已死的妻子说:“我怎能独自把她抛下?让她在火海中受煎熬?”  钱莫争也不知该如何劝他,情急之下扇了他一个耳光,同时大声喝道:“你已经失去了她,永远都不能再挽回了!”  巴掌火辣辣地打在杨谋脸上,竟一下子把他打醒了,双腿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吸了口烟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走啊!”  钱莫争拉着他的胳膊,硬把他拽出房间。杨谋最后回望了一眼,唐小甜已被浓烟覆盖,他心里明白这是真正的永别。  他们一路躲避着火焰,衣袖和裤脚管都差点烧着了,惊险万分地跑下楼梯,冲出大火中的楼房。  黄宛然、秋秋、玉灵和小枝都在外面等着,发现彼此的脸全被熏黑了,尤其是杨谋还在不断咳嗽着。  钱莫争将他们拉出小巷,来到十几米外的街道上,无奈地看着大火吞噬整栋楼房。从五楼到底楼冒着烈焰,任何人都无法存活下来了。黑色烟雾直升高空,想必整个城市都能看到。可怕的大火劈啪作响,不时有电视机显像管爆炸的声音。而旅行团留在房间里的行李,包括所有人的衣服物品,有些人的现金和护照,还有冰箱里储存的食物,全部付之一炬了!  至于躺在二楼的唐小甜,则正好完成了火化仪式——杨谋痛苦地跪在地上,面对大火焚烧的楼房,这就是亡妻的葬礼了。  其余人也都目瞪口呆,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这栋楼里,此刻却狼狈地逃窜出来。这把火究竟是哪儿来的?是电路老化引起了短路?还是房间里早已埋藏的隐患?抑或有谁偷偷地放火?  不,也许全都不是,而是毁灭索多玛城的天火,是神对他们的惩罚!  短短几分钟后,楼房已被大火破坏得面目全非。就当他们手足无措之时,天上却响起了一个闷雷。  钱莫争下意识地仰起头,面对满眼的层层乌云,感到一滴水落进了眼睛。  紧接着是无数滴水——转瞬间大雨倾盆而至,就像上天的某种感应,一场及时雨覆盖整个沉睡之城,也包括这“热火朝天”的楼房。  水与火的缠绵——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幕,六个人都仰头迎接雨水,就连压抑惯了的黄宛然。也舒展双臂释放开来,任由雨水冲刷脸上的眼泪……  “大本营”在雨下冒出无数青烟,发出水火交战的奇异响声,几分钟后大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烧焦了的残垣断壁。  冰凉的雨水打在每个人头上,玉灵紧紧地抓着小枝的手,两个二十岁的女孩都有着相同的感动。眼前的大楼像一具尸体,每根骨头都露了出来,四处冒着恐怖的青烟。  不能再回去了!他们成了一群可怜的流浪儿,就连暂时寄居的家也没有了。钱莫争绝望地回过头来,却发现黄宛然的身边并没有秋秋——  他恐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紧张地环视四周一圈,就是没有秋秋的身影!  “秋秋到哪儿去了?”  钱莫争立即冲到黄宛然身前,而黄宛然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刚才所有人都被这场大火与接踵而至的大雨惊呆了,她也放松了抓紧女儿的手,就这么十秒钟的疏忽,便让秋秋钻了空子!  杨谋仍跪在雨中,玉灵看着他这副样子,竟莫名地内疚起来。但她并未上前扶起他,而是拖着小枝到店铺里避雨。钱莫争和黄宛然,感到世界都崩塌了,只剩下雨点把自己万箭穿心。他们迷茫地四处张望,在大雨中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秋秋!请不要离开我们!”
  二  罗刹之国。  当大雨骤然降临古老的国度时,大罗刹寺顶部的密室,依旧保持亘古的黑暗与干燥。  壁画永远与风雨隔绝,因为画中人的灵魂都在墙上。  叶萧、顶顶、孙子楚、童建国、林君如、伊莲娜,六个人站在神秘的石室里,面对那些鲜艳夺目的壁画,仿佛已坐在电影院里。  刚才看了四幅壁画,八百年前的故事已渐渐展开,大法师的叛乱成功,利用“龙之封印”屠杀大量生灵,占据了辉煌的罗刹宫殿。  然后,他们向第五幅壁画看去——  依然是混乱的罗刹王宫,不少地方腾起烈焰,战象践踏战败的士兵,木桩酷刑折磨着宫女。就在兵荒马乱的“兰那精舍”,公主被一队大法师的士兵抓住,正要被押往大殿面见篡位者。突然树丛里跳出一个男子,挥舞长长的战刀,迅速劈倒那些士兵,将公主救了出来。  顶顶再定睛一行,壁画里的男子果然是仓央。他显得格外勇猛英武,一只手抓住兰那公主,另一只手握着钢刀。有数百名士兵围住了他,但他的刀法非常独特,壁画里只见一片白光飞舞,人头与血肉纷纷飞起。他就这样杀开一条血路,保护着公主冲出危险的王宫,躲入原始丛林。  壁画下方转到密林深处,明媚的月亮悬挂中天,森林外有许多士兵在搜索,而公主与仓央躲在一个秘密的角落里。他们的衣服都已破损,脸上残留着血痕,却已忘情地拥抱在一起。公主将象征永远爱情的曼陀花,编制成花环套在仓央脖子上——代表自己已嫁给这个男子,两人成为森林中的秘密夫妻。  再看下面的文字也非常简短,孙子楚翻译了出来——  “仓央在乱军中救出了公主,两人在森林中秘密结婚,躲避大法师的追捕。”  伊莲娜连连点头说:“这故事还挺浪漫的。”  接着他们转到了第六幅壁画前——  国王戴着金冠卷土重来,骑在一头白色战象上,身后排列着成千上万的军队。兰那公主与仓央也出现在国王阵中,显然国王找到了效忠于自己的军队,并有了仓央这样勇敢的武士做将军,气势汹汹地讨伐版乱的大法师。而另一边同样盔明甲亮,大法师将自己的军队集结在宫门外,双方就在大罗刹寺的五座宝塔脚下,展开了无比惨烈的战斗。许多人被战象踩死,双方士兵用长矛刺穿对方身体,倒地者无一例外地被砍下了人头。天空中出现许多秘密武器,有的酷似飞碟UFO,有的则像焰火和炮弹,地面也炸开许多陷阱,双方在陆地和空中殊死搏斗——简直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但在壁画下方形势急转直下,国王的军队像中了某种毒药,大多口吐白沫倒地毙命,浑身的皮肤都溃烂了。国王再度丢下军队逃跑,就连兰那公主也被大法师俘虏,仓央则身负重伤倒在死人堆里。  看完这惊心动魄的画面,孙子楚再翻译下面的梵文——  “大法师使用‘龙之封印’的力量,国王的军队大多中毒而死,国王也逃入丛林的更深处。公主不幸被敌人俘获,大法师不但垂涎于公主的美貌,而且想通过迎娶公主,而获得王族身份登上王位。  “太可怕了!”伊莲娜第一个跑到第七幅壁画前,“让我看看结果怎样了。”  顶顶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疼,像有绳索将自己捆了起来,她艰难地深呼吸,看到壁画里再度呈现了王宫——  罗刹王的宫殿已收拾一新,张灯结彩像是举行什么典礼,大法师戴上国王的金冠,接受文武群臣的叩拜。一个披挂着盔甲的武士走上大殿,他正是来自古格的仓央,整个罗刹国都已传遍了他的威名。但他的背上插着荆棘,竟像个奴才一样一步一磕头,恭恭敬敬地来到大法师跟前。  “难道他是来投降的?”  林君如疑惑地问了一句,在壁画的下半部分,是仓央向大法师敬献地图的情景。当地图全部打开之际,突然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荆轲刺秦王的“图穷匕现”!大法师没有秦始皇那么好的运气,仓央果断地抓起匕首,直刺入大法师的胸膛。  大法师当场被刺杀身亡,仓央自己也未能幸免,效忠大法师的武士们一拥而上,立刻将仓央乱刀砍死!  看完这幅悲壮的壁画,已不再需要孙子楚的翻译了,每个人都被历史的精彩与残酷震惊,仓央诈降刺杀了大法师,却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为的只是兰那公主?  他们再看第八幅壁画——在一轮明月的照耀下,罗刹王宫的大门,塔门上微笑的佛像,已沾染许多血污。一颗人头挂在塔门之下,正是仓央的人头。在宫墙的隐蔽之下,一个年轻女子悄然而至,披着一身白色长袍,躲过卫兵们的盘查来到塔门。她颤抖着拉起那根绳子,将仓央的人头捧在怀中。壁画下部可以看到她的脸庞,果然是兰那公主,她紧紧怀抱人头,丝毫都没有恐惧,眼神里只有悲壮和柔情。她带着仓央的人头离去,如精灵隐入浓浓月色。  “爱人的头颅?”  顶顶痴痴地念出几个字,这是她当年读过的一本小说的名字——公主盗走情人被斩首的头颅,然后怀抱爱人的头颅远走高飞。司汤达的《红与黑》也有相同的结尾,玛蒂尔德抱着于连的人头去埋葬。  其他人移到第九幅壁画前——却是地狱般的景象,熊熊大火点燃罗刹之国,所有巍峨的宫殿都毁灭了。人们纷纷四散逃窜,来不及逃命的葬身于火海。只有七个男人逃入大罗刹寺内,他们捧着一个石匣,一直进入中心密室,将石匣再度封闭在里面。然后,他们又跑到接近顶部的密室,坐在里面描绘起了壁画。  这是密室里最后一幅壁画,罗刹之国的精彩故事,终于要画上一个休止符了。孙子楚激动地翻译着下面的梵文——  “就在公主盗走爱人头颅的当晚,罗刹之国被叛军放了一把大火,昔日辉煌的宫殿文明,终于在一夜之间毁灭。我们七位国王御用画师,意外地发现了‘龙之封印’,并将其送回大罗刹寺的密室,重新把它封闭于石匣内。但我们也无处可去了,便留在大罗刹寺内。这间宝塔下的地宫,正好可以给我们描绘壁画,留下这九幅传奇的故事,作为罗刹之国灭亡的纪念。现在粮食已经用尽,饥饿与病痛正吞噬着我们,死神就在壁画前微笑,请将我们带到地狱。再见,八百年后来自中国的朋友们,感谢欣赏我们生命中最后的颜色!”  生命中最后的颜色——感谢你们,八百年前全世界最伟大的画家!
  三  大雨滂沱……  从沉睡之城到罗刹之国。  秋秋仰望阴郁的天空,表情如此冷酷决绝,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南明城西缘的小径上,溪水在雨中暴涨,几乎漫过整个林阴道。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伞,快步向城市西部边缘跑去,也是昨天清晨骑自行车经过的路。雨淋湿了她的裙子,湿湿的发丝黏在额头上,心跳却越来越快。  十几分钟前,大本营突然着火,妈妈带着她逃了出来。紧接着下来的倾盆大雨,让她趁着妈妈不备,悄悄地溜到了对面的小巷。秋秋很快弄清了方向,在雨中向西飞奔而去。雨水是那么冰凉,却无法抑制自由的欲望,无拘无束地奔跑着的感觉真好!她要逃离妈妈与钱莫争的牢笼,还要去看看爸爸的坟墓。  尽管,上午妈妈刚告诉她一个秘密——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是钱莫争,但秋秋并不打算相信,即便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妈妈的低贱与肮脏,还有那个钱莫争的卑鄙,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配做自己的爸爸妈妈。  秋秋心中的父亲永远是成立,他虽然有许多坏毛病,却在鳄鱼面前牺牲了自己,勇敢地拯救了女儿,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做自己的父亲!  十五岁的女孩在大雨中跌跌撞撞,转眼已经到了鳄鱼潭边,她立刻扑在成立的墓前——不过是一堆泥土和标记而已。  泪水混合雨水流下来,但秋秋不敢过多停留,她知道妈妈和钱莫争很快就会追来,她只能抓起一把成立坟墓上的泥土,匆匆冲向那个致命的深潭。  黑色的水面上已满是水花,她飞快地沿着水岸行走,丝毫都不害怕鳄鱼会出来。昨晚她听到了大家的谈话,知道探险队是如何绕过鳄鱼潭,通过一条森林中的小径,进入传说中神秘的罗刹之国遗址。秋秋也渴望走进那个地方,因为她相信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召唤着她。在那里可以摆脱一切烦恼,什么爸爸妈妈学校老师全都不复存在,不用再回到令人烦恼的城市了,也不用再回到该死的家里了,如果有哈利·波特的魔法学校,如果有绿野仙踪的奇异世界,如果自己永远都不再长大……  没错,命中注定的罗刹之国。  她迅速地绕过了深潭,找到了丛林中的秘密通道。进入头顶布满树冠的小径,几乎可以不用撑伞了,很少有雨滴能透过重重树叶落下来。她收了伞跑得更加飞快,很快就冲出了林间小道,望见了那古老的围墙,  这就是神秘遗址?秋秋心头重重地一震,重新打开雨伞,沿着围墙找到塔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进入塔门她已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一具撑着伞的年轻肉体,在两排魔鬼的注视之下,怔怔地走向命运应许之地。  穿过第二道塔门,秋秋见到了大罗刹寺。  雨中的金字塔,宛如中美洲丛林里的古玛雅神庙。那五座高不可及的宝塔,几乎已刺入乌云的腹中。  走到底层台基的脚下,她的脖子几乎已仰成了九十度,目瞪口呆地看着奇迹,口中念念有词:“是的,爸爸就在塔上!”
  四  大罗刹寺之巅。  六个人还被困在密室之中,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倾缸豪雨。  九幅壁画刚刚欣赏完,大家还未从八百年前的传奇中抽身出来。尤其是顶顶摸着自己的心口,仿佛抱着一颗男人的头颅。  “八百年后来自中国的朋友们?”孙子楚瞪大眼睛,复述了壁画下的这句话,“不可思议!他怎么知道我们会在八百年后来到这里?”  “预言?难道罗刹之国的人们都是预言家?”  “还是天机——不可泄漏?”  就在他们胡扯的时候。林君如将手电照向石室的另一个角落。电光正好掠过一堆白色的影子,靠近了才发现,地上还有一堆白骨!  林君如吓得尖叫了一声,孙子楚立即赶上去细看,还不止一个人的骨骸。在石室的角落里,排列着七具完整的人类骨架。  其他人也都围过来了,叶萧数了数这些骨骸说:“我明白了,他们就是创作这九幅壁画的画家们——刚才你说是有七个画家,这里有七具遗骸,他们在画完这些壁画后,就孤独地死在了这里。”  顶顶忽然深深地三鞠躬,面对躺在角落里的这七位画家,轻声念道:“你们才是最伟大的!感谢你们!”  她的举动让大家都颇为伤感,叶萧却不解地说:“他们为何不逃出去呢?”  “大门可以移动,他们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不过,既然文明已经毁灭了,要他们这些画家还有什么用?还不如在记录完历史之后,陪伴自己的画变成枯骨。也许画家们的灵魂,已永远活在壁画的世界中。”  顶顶说完后觉得很揪心,下意识地握拳敲了石壁一下,不想头顶落下来许多石屑。她赶紧退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童建国警觉地仰起头,用手电照射着上方,果然发现一条缝隙,不断掉落下灰尘。也许是年代过于久远,加上这些人突然跑进来,震动了早已脆弱的石室结构。  “谁愿意给我搭人梯?”  童建国用手电照着孙子楚的脸,他赶紧摇头:“我堂堂大学老师,怎能让你踩在脚下?”  没想到叶萧推了他一把:“快点吧,别磨蹭了!”  孙子楚只能一万个不愿意地趴在墙边,让童建国踩到他的肩膀上。童建国嘴里咬着手电简,手指插进石条间的缝隙,几乎可以穿到上面去了。他用力地推动了几下,没想到一块石条竟碎裂开来,还好没砸到他们身上,但头顶露出了一线幽光。  众人更加兴奋了,那幽光说明离出口不远,并吹进来一阵湿润的空气。只有顶顶皱起眉头,担心新鲜空气会不会损坏壁画。  童建国两手攀住上面的口子,吃力地爬出天花板,随后低头大喊道:“快点上来!”  叶萧让林君如和伊莲娜先上,她们照旧爬在孙子楚的肩膀上,由上面的童建国接应,拉出了下面的石室。  他又催促着顶顶:“快点上啊。”  顶顶还依依不舍地看着壁画,咬着牙爬上孙子楚的肩膀,只听到脚下一阵哼哼声:“哎哟!轻点啊!我可真倒霉啊,成了一块垫脚的砖头。”  然而,就当童建国即将抓到顶顶的手时,周围的石头又落了下来。下面的孙子楚立刻趴到地上,顶顶也摔到了他背上。整个天花板都发出声响,叶萧急忙大喝:“快闪开!”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冲向大门边,几乎在同一时刻,更多的石条砸了下来。石室里尘土飞扬震耳欲聋,顶顶双手抱着脑袋,躲在门边的角落里。  十秒钟后,叶萧再度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丝亮光都没了。三支手电筒摔坏了两支,只剩下一支忽明忽暗。  “差点要了我的命!”  孙子楚倒在地上不停地呻吟着,叶萧摸了摸他的后背和脑袋,幸好并无大恙。  顶顶也颤抖着站起来,往前走几步便摸到一堆石头,看来是半边石室塌方了,顶上的石条断裂下来,将他们封闭在一块狭窄的空间里。  “童建国!”  叶萧大叫着同伴们的名字,但石头堆后什么声音都没有,厚厚的石条将一切阻隔,想必刚钻上去的那三个人,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呼喊。  “也许他们被压死了?”  孙子楚这才翻过身来,轻声说出一句诅咒似的话。  “别乱讲!”叶萧愤愤地靠在石门上,“该死!这些石头已经上千年了,刚才被我们这一折腾,不塌方才怪!我们没给石头砸到算命大!”  孙子楚也不再说话了,三个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抽泣。叶萧心里也酸楚起来,唯一的手电照亮顶顶的脸,两行清泪如珍珠挂在腮边。  “你为谁哭泣?”
五  罗刹之国。  中央宝塔。  童建国、林君如、伊莲娜,正在大罗刹寺顶端的宝塔之内。  几分钟前,童建国扒开破碎的石条,爬到一个光线幽暗的空间里,发现身后是尊神龛,有道门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并听到滂沱的大雨声。他惊讶地走出那道门,立刻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原来他已来到了中心宝塔下,大罗刹寺的顶层平台,整个罗刹之国都在脚下,几乎伸手就能抓到乌云。  他把林君如和伊莲娜也拉了上来,但其余的石头随即塌方。地面凹进去一大块,全被破碎的石头封闭住了。爬出来的三个人惊魂未定,下面的三个人还生死未卜。  林君如拍着心口喘气:“真是吓死我了!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石室上面居然是中央宝塔?”  “其实,许多佛塔底下都有地宫,最有名的就是陕西法门寺地宫。通常地宫里会有许多宝贝,比如我们刚才看到的壁画。刚才我们打碎了地宫的石条,直接向上爬到了塔底!”  还是童建国见多识广,枯坐在塔里敲打着石堆,试试下面有没有反应。而伊莲娜和林君如都挤在门口,看着顶层平台的精美雕刻,还有大雨中的罗刹之国。  忽然,空中炸开一个闷雷,几道闪电划过阴郁的天空。  平台边缘出现一个人影,幽灵似的穿过雨幕,笔直向中央宝塔走了过来。  难道叶萧等人又爬上来了?  但那人影分明是个少女,穿着裙子撑着雨伞,飞快走到他们跟前。  伊莲娜睁大了眼睛,谁都想不到居然是她——  秋秋!  十五岁的少女面色苍白,眉毛微微跳了一下,便跑进了中央宝塔。  “你——你怎么会来的?”  林君如也抓住少女的手,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孩是如何走了那么多路,找到这神秘的罗刹之国的?会不会后面也有人呢?她往平台外面看了看,大雨中夹杂一些呼喊声。  秋秋全身都已湿透,雨伞丢在地上,躲在神龛下不住的发抖。她不愿回答别人的话,只想找到一个没有拘束的世界。  童建国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秋秋身上,以长辈的口气说:“又乱跑出来了吧?你妈妈肯定非常着急!等会儿我就送你回去!”  “不!”  少女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眼神绝望而冷酷。  一直站在塔门口的林君如,感觉风雨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好像就是在喊“秋秋”!  转眼间,又有几个幽灵般的影子,出现在顶层平台的边缘。  “在这里!”  林君如几乎冲到雨中,使劲地向他们挥舞手臂。  对方显然也行到了她,迅速向中央宝塔跑来,原来是钱莫争、黄宛然、玉灵,还有小枝!  他们也跑进了宝塔底层,全身都被淋透了。心急如焚的黄宛然和钱莫争,几乎把嗓子喊哑了。玉灵抓着小枝的胳膊,靠在一起不停地喘气。  秋秋就在他们面前。  就在黄宛然要扑上来的时候,她的女儿却转身跑上了楼梯。  “秋秋!”  钱莫争又一次高喊起来,但无法阻止女儿的逃跑。  十五岁的少女像猫一样灵活,攀上宝塔内的石头台阶,迅速往塔顶方向爬去……  三万英尺之上,雷声阵阵。
  六  “因为我发现了自己!”  三英尺之下,千年地宫。  悲伤的顶顶轻轻抹去泪水,她并不是为了困于地宫而流泪,而是为了八百年前的故事,那颗爱人的头颅。  她不愿让别人见到自己流泪,而故意背对叶萧和孙子楚,脸贴着古老的壁画。手电光线再次熄灭,亘古的黑暗笼罩全身,仿佛又回到了阿里高原,古格遗址的深深洞窟。  还记得那个洞窟——藏尸洞。  一年前,顶顶在古格遗址拍完MTV,返程路上经过一座土崖,有人提议去看看著名的藏尸洞。她兴致勃勃地下车去了,洞口距地面两米,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进去却异常宽敞。立刻传来一阵难闻的异味,原来里面的尸体都未完全腐烂。数百年来气味郁积于此。顶顶克服了恐惧心理,发现里面的干尸都没有人头。据说当年古格战败之后,敌人将所有古格人斩首,尸骨存放在这个洞里。  当顶顶捏着鼻子要离开时,却在洞口附近发现了一个牛筋包,被尸骨与尘土埋藏着,只露出一段包的背带。她用力拉出这个包,看样子是八十年代的东西。她不好意思把这破烂带回到车上,便打开包的拉链行了行,里面只有一本笔记簿。  顶顶带着它上了车,在摄制组回拉萨的路上,她悄悄打开笔记簿,纸张还保存得不错,开头就是一行大字——《罗刹幽灵记》。  下面是用钢笔写的手稿,居然全是文言文,而且是第一人称:一个宋朝的和尚,叙述他在森林中长途旅行,抵达了一个叫罗刹之国的地方……  全部看完这些艰涩的文字,顶顶已回到了拉萨,笔记簿结尾写着这样一行字——  “我,史敬迁,S大历史系教授,于今年八月抵达古格遗址,这片完全未开发的处女地,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宝藏。在度母殿后的一个洞窟中,发现墙壁上有密密麻麻的汉文,我把它们抄写在笔记簿上,便是刚才这篇传奇的《罗刹幽灵记》。因最后一段文字过于模糊,而未能全文抄录下来,但我读出了大致意思——本文的作者,一位宋代僧人,晚年游历至古格王国,在王城下的平民区偶遇故人。那是一位年轻少妇,穿着古格当地妇女的服饰。本文作者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是当年在罗刹之国遇到的兰那公主!他异常惊讶地与她攀谈,她却怯生生地躲避着他。在人群之中销声匿迹。作者遂不胜感慨,其后文字已无法辨认。                                    1985年8月19日”
  看完最后的日期,居然是1985年写的,顶顶感到分外奇特。马上托人去打听史敬迁,才知道在1985年8月,有个年轻的教授独自闯入古格遗址。当时古格还没有被开发,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史敬迁教授从此在那里失踪,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也许,笔记簿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但顶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在藏尸洞里发现它?不久,她在拉萨机场托运行李时,这本笔记簿竟然意外丢失了,至今仍搞不清原因。  一年过去了,顶顶几乎遗忘了这段经历,却在罗刹之国被重新唤醒——所有的碎片都串联起来,这些壁画里的古老故事,石棺中无头的尸体和奇异的甲片,还有古格遗址中怀抱“爱人的头颅”的女子遗骸。  八百年前,当罗刹文明灭亡之际,兰那公主带着仓央的人头,以及他生前用过的部分甲片,永远离开了罗刹之国。她跋涉过高原和雪山,来到遥远的古格王国,身份不再是兰那公主,而是一个普通的朝拜者,包袱里藏着一颗“爱人的头颅”。她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在古格,孤独而平静地度过了一生,死后被埋葬在洞窟中,手里依旧抱着那颗人头,随葬品只有一堆仓央的甲片。  这就是兰那公主的一生,也是壁画里没有交代的结局。仓央留下的无头尸体,被罗刹之国的幸存者们,当做英雄放置在大罗刹寺内,也包括他披挂过的整套盔甲,从此沉睡了八百个春秋冬夏……
  七  罗刹之国。  大雨倾盆。  中央宝塔内部,一个轻巧的身影,正攀着石阶扶摇直上。十五岁的秋秋,竟已一口气爬了九层,汗水混着雨水打湿了石壁,她还没来得喘上一口气,便听到下面传来妈妈的喊声——“秋秋!”  黄宛然刚爬到第七层,毕竟不如年轻的女儿,绝望地向上高喊着,希望秋秋回心转意。而深邃的宝塔内部,像无限延伸的甬道,只传来自己凄惨的回音。  几十分钟前,当大火烧毁大本营后,他们发现秋秋趁乱逃跑了。钱莫争推测秋秋可能去了鳄鱼潭,因为那里埋葬着成立的尸体。而玉灵认为秋秋可能走得更远,那就是城市边缘的罗刹之国,每个孩子都渴望冒险,昨晚大家都说起了神秘遗址的事,肯定令秋秋非常向往。  但钱莫争和黄宛然都没去过罗刹之国,所以必须要由玉灵带路,但小枝又该怎么办呢,杨谋依然跪在地上不起,显然不可能指望他了。  没有时间再考虑了,小枝自己先说话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请放心,我也希望找到秋秋,我不会逃跑的!”  于是,钱莫争、黄宛然、玉灵、小枝迅速出发,他们在路边找了几把雨伞,经过鳄鱼潭的时候,发现成立的坟墓被人动过了,显然是秋秋刚刚经过。  四个人快跑着通过林间小径,一直冲入神秘的罗刹之国。在大雨中遥望大罗刹寺,却发现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攀爬金字塔的台阶——肯定是秋秋!他们飞快地爬了上去,同时高喊着秋秋的名字。  黄宛然无暇欣赏大罗刹寺的壮丽,却在中央宝塔下见到了童建国等人,让她心力交瘁的女儿也在里面。  可秋秋一见到妈妈就爬上塔去,黄宛然绝不能再让女儿溜掉,紧追不舍地跟了上去。  说话间她已爬到九层,下面传来钱莫争的脚步声,他也爬到第五层了。外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随时能将古塔吹倒。她的体力本已彻底枯竭了,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让她继续追赶女儿。  十层、十一层、十二层……  黄宛然发疯似的冲到了第十九层空间!  “秋秋!”  终于见到了女儿,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湿湿的头发贴着脸颊,雨水汗水布满额头。  在宝塔的最高一层,狭窄的塔顶充满了雨水,原来上面有块石板破碎了,雨点全部打了进来。  妈妈用身体保护着秋秋,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轻吻着她的脸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一切都是妈妈的错!”  “妈!”  秋秋也放声哭泣起来,心里仍然充满怨恨,但此刻只想躲在妈妈怀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秋秋,我的好女儿。”黄宛然贴着她的耳朵说,“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钱莫争!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要记住我们都是爱你的!”  秋秋抬眼看着妈妈,雨水从顶上坠入眼睛,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突然,天空又一记惊天动地的雷声。  耀眼的闪电自云端打下,竟正好劈在群山之间,罗刹之国的中央宝塔顶上!  塔顶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是剧烈的轰鸣和火光,似乎有万丈光芒射在脸上,紧接着宝塔的葫芦顶就被闪电打成了碎片。  宝塔被闪电削掉了整整一层!  第十九层消失了,只留下一对母女还在上面,四周已空空如也,连护栏都没有了,像站在大树最顶端,情况惊险万分。  还未从雷鸣中回过神来,又一阵猛烈的风雨袭来,黄宛然已无法抱住秋秋,脚底一晃便退了半步。  半步即是深渊。  黄宛然失去了平衡,从中央宝塔的第十九层——坠落。  “妈妈!”  秋秋紧贴着残存的塔体,将头探出宝塔外沿,悲痛欲绝地望着妈妈掉下去。  此时钱莫争已爬了上来,用力抓住女儿的后背,在狂风暴雨的围困下,硬将秋秋拉到下面一层,暂时脱离了危险。  在中央宝塔的旁边,黄宛然正急速坠落,三十八岁的身体,在空中依然美丽匀称,无数雨点划过她的脸庞,狂暴的风吻着她的头发,连同眼角里飞出的泪水。  下坠过程中她极目远眺,才发现景色如此瑰丽,莽莽山野中的古国遗址,大金字塔上的五座宝塔,她是一只飞翔的燕子。  自由落体——  黄宛然还记得小时候,她在少年体校练过跳水,在空中做出各种优美的姿势,自由落体到碧蓝的水池中,虽然后来做了医生,仍多次在梦中穿上泳衣,从十米高处腾空一跃……  这辈子所有的烦恼都忘了,她确信自己只有十三岁,美丽动人的黄毛丫头,许多小子都想给她传纸条,许多女孩向她投来嫉妒的目光。  现在,她跃下一百米的高台,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屈体,难度系数3.8!  狂风暴雨的陪伴下,她做出了史上最完美的跳水动作,然后一头扎入地狱之门。  黑屏。  五秒钟。  在鲜血四溅的顶层平台上,黄宛然得到了人生的最高分。
  八  不是天堂。  不是地狱。  不是人间。  而是另一个世界。  黄宛然行走在一条白色的甬道内,四周雕刻着许多神秘的微笑,厚厚的嘴唇里吐着咒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轻了许多,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  推开一扇黑色的门,里面是个宽敞明亮的房间,成立正端坐在椅子上。他依然是西装革履,身体和四肢都很完整,没有想象中只剩下的一半。  成立站起来抓着妻子的手,露出难得的微笑:“你终于来了,亲爱的。”  “你,不恨我了吗?”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黄宛然怔怔地点头,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听到他翻动书页的声音,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上印着《天机》,下面是“第二季 罗刹之国”。  “我刚看完这本书,里面写了我们的故事,我很感动。”  “但愿秋秋不要看到。”  “不,她迟早会看到的,因为《天机》的第三季,很快就要出版了。”  “什么时候?”  “请耐心等待——旅行团里其他人的命运,将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和转折,而天机的世界里最大的谜:南明城为什么会空无一人?将会在《天机》第三季里解开!”天机:第二季 罗刹之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