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永:爱,在通往正义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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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志永:爱,在通往正义的路上

xilei 发布于 2010-3-2 11:06:00


感谢喷饭 AB型的双子 的分享:

 

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主题是爱,我知道,在这个受到严重伤害的群体里谈这样一个主题有些残酷。

这是一个受难的群体。有的人三十多年走在上访路上,就像郝文忠,为了文革中死去的丈夫奔走,一生被关押200多次,一年前她打来电话,她的女儿刚刚花了五万元把她从精神病院赎出来。有的人在黑监狱里遭遇野蛮暴力,就像姚晶,被一群男人野蛮殴打致脾挫裂。有的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在一个地下通道里默默死去。我们爱自己的家人,爱自己的朋友,爱那些为社会奉献让人感动的人们,爱那些给我们一点帮助甚至只有一句温暖话语的人们,在漫长的渴求正义的道路上,我们有过很多感动,有过很多爱。可是,那些伤害我们的人,那些打人的警察,每年两会黑压压的接访,还有黑监狱的打手,我们也爱他们吗?

是的,我们爱他们,爱每一个人。

因为每一个人都值得爱。每一个人都是人。一个杀人犯会也会爱自己的亲人朋友,他可能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打人的警察也是人,接访也是人,黑监狱看守也是人。他们都有家庭,有朋友,会有自己的兴趣和爱好,甚至也有自己内心深处的和我们一样的正义感。

在青年宾馆黑监狱,那个最凶恶的打手,那个满脸横肉拿着铁链子朝我冲过来的打手,我们有过一个短暂对话。我说,你知道吗这是黑监狱,关押含冤上访的人。他很愤怒:“冤案多了去了,你能帮他们解决吗?我还有冤呢。”他的意思是,这个社会都这样,都做坏事,我凭什么做好事,我还要吃饭呢。我平静地说,如果你有冤,请告诉我,我愿意尽力帮助。后来两次,我注意到,他每次要打我们的时候,总是先喝酒,他被招来时神志清醒从我们身边骑车过去,喝酒之后过来打我们。

还有那个朝我头部和脖子用拳重击的高个子看守,在他刚刚打我之后相对平静的时刻,我温和地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竟然怒吼起来,“你管我干什么呢,有本事你考公务员去,当了大官,改变这个现状!”是啊,就连这样的人也知道现状不好。

这世上本没有恶。所谓恶其实是人的自我,人在此世的不安全感,要满足欲望,要获得更多财富,当为了自己的欲望去伤害别人的时候,这就是我们社会评价的恶。而即使再坏的人,内心也有善的一面,那是上帝植于人类内心深处的良心的种子。所以我们不会简单把社会分为好人和坏人,尤其是不会简单地把伤害自己的人或者和自己不同立场的人当成坏人。

爱那些伤害我们的人,这种一种痛苦的选择,在漫长的上访路上我们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在寻求正义的路上,我们遭遇歧视和误解,我们随时失去人身自由,遭遇野蛮暴力。可是,我们必须超越苦难,超越自己在此生的苦难,必须以一种新的感悟面对我们的命运,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所有同胞的自由和幸福。

爱不是阴谋。我们不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强大,所以掩饰自己的恐惧和敌意,然后麻痹对方获得自己的利益。如果爱作为一种阴谋,那是对爱的亵渎!如果把爱当成阴谋,那我们就在跟他们比阴谋,我们能比得过他们吗?如果我们比得过他们,那我们比他们还坏。我们的社会太缺乏真诚,送温暖常常是某种作秀,但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渴望爱,真诚的爱。仇恨没有用,这个国家的根基就是敌意和仇恨,曾经的阶级斗争就是激发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和仇恨,那是我们民族痛苦和耻辱的经历,我们的使命是寻求人性中另外一种力量——爱的力量,只有人性的这一个极端才能战胜敌意和仇恨的另一个极端。作为这个社会的穷人,我们拥有什么给这个社会?我们没有金钱,没有权力,但我们拥有爱,我们爱每一个人。

爱不是弱者的乞求。有很多人是在乞求,在一个丛林法则的社会为了卑微的生存,我们能理解。但弱者的乞求不会是爱,如果把自己当成弱者,即使我们获得了一点施舍,我们永远也只是跪着。如果这个社会永远分为强者和弱者,如果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生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我们即使获得了一点施舍又有多大意义?所以我们站着追求自己的合法权益——站起来并不意味着对抗,站起来是一种尊严,我们是公民,拿起法律的武器——尽管我们知道它常常没有用。这个社会必须得有人站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社会才能改变。

爱是信仰。爱世人,爱每一个人,是我们永远坚守的信仰。每个人心中都有爱的种子,爱能激发爱,爱能超越恨,只有爱才能融化这冰封的大地,才能拯救同胞于冷漠和仇恨的地狱。无论我们是否宗教徒,在这个世俗的社会上,一个自由、公正、仁爱的社会就是我们的信仰。我们的使命是爱,用爱激发所有人的爱,建设一个充满爱的人世间,这不光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爱是同情。就像那个拆迁办打手,那些为了饭碗,为了欲望去伤害别人的人,他的职业并不高尚。他的内心会挣扎,他不会幸福。在这世间,一切的财富和权势都会成为过往云烟,越是不可一世的人越会内心不安。而我们,虽然看起来是这个社会中的最弱者,但我们坚守内心的道德法则,为一个美好的社会,为所有的人,也包括那些伤害我们的人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为这个民族的未来而成为勇敢的战士,我们不是弱者。我们同情那些历史的过客,那些一生心灵都不得安宁的人们。

爱是宽容。面对那些贪赃枉法的法官,那些灭绝人性的黑监狱看守,我们原谅他们。我们执着上访只是为了一个说法,对方一个真诚的道歉就可以化解一切的恩怨。当正义实现的时刻,我们不仅是宽容,而且是怀着感恩的心,因为他们的角色让我们经历磨难,让我们担负起我们本来不知道的历史责任,让我们的人生更有意义。

爱是谦卑。谦卑不是对某个人,而是对上苍的谦卑。一年前很多访民去北大声讨孙东东,很多人在北大东门高呼口号,那不够谦卑,如果当时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站立,那要比喊口号有力得多。相比而言,去年124法制宣传日数千访民源源不断来到中央电视台东门的方式更加有力,他们平静地走去,然后排着队登上大巴被拉到马家楼,在这个宣称法治的日子里,作为法治不健全的受害者群体,填满马家楼,这本身就是有力量的。希望以后,那些去填满监狱的抗争者更加坚定和从容。

爱是诚实。在说谎者面前,说谎没有意义。有些事情我们可以不说,但我们不说谎。无论对方如何以诡计论成败,我们不跟他们一样,我们坚守诚实。我们本来就是为自己的冤情,为社会正义而奋斗,我们没有必要说谎。我们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刁民,我们蒙受了什么冤屈,我们的要求是什么,我们诚实面对所有人。

爱是奉献。我们不仅挺身捍卫自己的权益,更要关心别人,团结大家。关心身边的不公正,关心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和乡村的不公正,代表大家说话,比如土地征用、房屋拆迁、特权腐败等等问题,努力成为具有道德威望的公民代表。在上访路上,我们相互照顾,相互关爱。过去很多年上访群体里有太多的猜疑,这是整体的悲哀,有人破坏大家的团结,有人汇报一些所谓材料,这其实无所谓,我们自己内心坦荡,也爱那些坏人,那些卑微的坏人。

爱是责任。我们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我们温和理性,我们做到仁至义尽。是的我们在强调自己的义务在一个严重不公正的社会里一群受伤害者在这里谈论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在一个顺从的卑微的社会,这是我们责任,也是我们的荣耀。

我们的受苦,这么多年来默默无闻的受苦,终于开始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今天,参与我们交流的有很多没有经历过公权力伤害的网友,他们也越来越多和我们站在一起,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站起来对特权腐败说不的公民都和我们站在一起。

2003年之前,在大众的视野中,上访者几乎只是文艺作品的形象,就像那位背着布袋胸前挂着像章拄着拐杖满脸愁苦的老汉,他们的现实生活是收容遣送站里的一个角落——那个被称为病号区的角落,大概两年之后我才明白病号的含义,意思是是头脑有病。当时收容遣送站里关押主要是三类人,第一类是上访者,第二类是流浪乞讨人员,第三类是随即抓来的农民工或其他长相看起来是外地人的人。

2003年孙志刚死后,收容遣送制度废除了,定福黄庄向东那个高墙电网的大院变得空空荡荡。上访者走上街头,其中的一位,新疆的冯永计女士今天就在这里,她为丈夫伸冤,带领数百人在全国人大信访接待大院里一齐喊口号——人大成了养老院……以至于楼上很多个窗口工作人员好奇地探出脑袋。大约一年以后她终于拿到了最高法院的指定再审通知。可是,她的故事到此远远没有结束,抱歉今天没有时间展开这背后一个漫长而荒诞的法治故事。

2003年之后信访问题成为一个全国性社会问题,过去几年里,中央政府做了很多努力,领导干部深入基层下访,成立信访联席会议,等等,但效果有限,虽然每年用于接访的费用越来越多,上访人群并没有减少。这是一个全局性的制度问题,不可能通过修修补补来解决,根本问题在于权力来源问题,官员是人民选举,还是上面任命。问题在上头,但不是说,上面出来一个清官就能给所有人公正,问题在于权力缺乏制度制约,这是一个民主制度问题。

因此,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我们已经肩负起社会责任,我们在为自己内心的正义,为亲人的权益抗争的时候,我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角色——我们是这个社会进步的推动者。

我们是这个严重不公正的社会的表达者和抗争者,其中有的同胞甚至献出了生命。这是一个关系社会,每一个关系的背后都是以权谋私,是特权腐败,严重的社会不公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绝大部分人默默忍受。但是总得有人站出来,我们就是那率先站出来呐喊的公民。

2004年之前,因为农村税费,多少人走到上访路上。记得江西一个村民带头抗争不合理的税费,一些村民代表去县里上访的时候被扣押,于是他带头扣押了正在村里的上面派下来的干部,然后他被以绑架罪判处十年徒刑。我中国改革杂志社的办公室里见到他的妻子来北京上访是2002年秋天,那整个下午我的心都无法控制愤怒和悲哀。我没能帮得了他。后来这个国家告别了农业税,在这背后,是那位被判刑十年的村民,是包括今天在座各位在内的成千上万人的承受的苦难。

现在,我们面临拆迁变法,新的条例提出只有为公共利益才可以动用政府权力,市场标准补偿等等,尽管我们还有很多不满意,但毕竟是一个进步。要知道这背后有多少人四处奔波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唐福珍在众目睽睽之下点燃身上的汽油,那惨烈的镜头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甚至一天出现三次——昨天,北京和广州医院里同时住着三个自焚烧伤者。那个差一点自焚的湖南人戴建明,他的妻子和长沙众多上访者来到北京,被强制截回当地关押。

也许是这个国家太大了,也许是因为太多历史的重负,点滴进步都是那么艰难,二十世纪先辈们前仆后继满腔血泪的呐喊抗争都没能带来政治文明的根本进步,直到今天,我们仍在努力。中国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正在迅速强大但随时可能轰然崩塌的巨人,这个国家内部有问题,国家权力缺乏道德根基,社会分为官员和平民。我们努力不要让她崩塌,努力修复这个国家内部的伤痕,今天我们在这里,就是努力的一部分。

我们不是精神病人,不是自私的刁民,我们是良心和正义的坚守者,因为相信那些写在宪法上的神圣的权利,因为相信一个美好社会的理想,我们走上了一条抗争甚至绝望的道路。但无论经历了多少苦难,在通往正义的道路上,我们的使命是爱,爱这个国家。生在这片土地上,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前辈,以及我们子孙后代共有的家园。这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地缘共同体,为这个共同体的美好未来而奋斗,是我们在此世的角色。我们要努力让这个社会更美好,不能让特权、仇恨、敌意和猥琐大行其道。

能够带来一个美好社会的,只有爱。只有爱才能消融仇恨和敌意,只有爱才能唤醒每个人内心的爱,只有爱才能让我们彼此温暖,只有爱才能真正改变这个国家——这个漫长的专制历史阴霾的国家。用我们的爱消融这冰封的大地,用我们的爱浇灌每个人内心深处绝望的种子,用我们的爱建立一个自由幸福的国家,为了我们子孙后代的一个自由幸福的国家。

许志永 2010年2月6日与访民座谈发言

在这世上

最低气温零下十六度,据说这是北京四十年来最冷的一天,南二环一个地下通道里住满了人,他们是这个社会中一个特殊的群体。

当我们来到这里,志愿者黄先生的汽车里已经没有了棉衣和被褥,只剩一些馒头了。这些天,他们每天发放几百件棉衣被辱,还有两百斤以上的馒头。曾经这里有一群韩国基督徒坚持了二十年每个周六发放食物,后来他们被驱逐出境了。

我第一次开始走近这个群体是在12年前。中央电视台东门口,一个山东菏泽来的妇女在我眼前渐渐精神崩溃,哭闹着要进电视台找领导,几分钟后被警车带走。另一个深刻的记忆是在10年前,那天零下十四度,国家信访局门口被烟熏黑的写满标语的胡同里,一个白发妇人佝偻着身躯木然地站在那里,她的被褥刚刚被警察焚烧过。

社会进步了不是吗,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警察和城管只在圣诞节前夕把居住在通道里的人们的被褥抢走了两次,以后就不再抢了,刘安军他们这才有机会把网友们捐助的物资持续发放。

从国贸到这个地下通道坐地铁只要一个小时,仿佛时空穿梭。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命定的角色,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有人谋划着权力把金钱和子女送到国外,有人在高楼边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悄死去。

每个国家都有无家可归者。北京的无家可归者有乞丐,但更多的不是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流浪者为了乞讨,不是恒河边上赤脚的白胡子老人为了苦行的信仰,不是白宫旁边黑人流浪汉选择浪迹天涯的自由,而是因为他们太爱较真了。在这个残酷不公正的社会里,冒出一个近乎偏执追寻内心正义的庞大群体,他们中有被征地的农民、被拆迁的城市居民、被下岗的工人、被选择性执法的企业家、被打击报复的市委书记……而住在地下通道里的是其中最最贫困者,他们住不起村庄里一个晚上5元钱的通铺。

每个国家都有无家可归者。2004年秋天,白宫东面不到两百米街角处长凳上,几个喝的醉醺醺的黑人流浪汉乐呵呵地向路过此地的我招手,那是我对美国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后来知道,他们流浪不是因为没房子住——政府已经给他们提供了住房,而是因为他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任何一个社会总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逃避世俗生活,或者,他们的个性就是任意放纵,政府给他们提供食品券,他们拿来换酒喝,给他们房子他们也不住。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负担,一个不能抛下的负担,但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这个国家的财富,在这世上,没有他们的流浪,怎能有万家灯火的温暖。

离白宫如此之近的地方居然有这样一个“脏乱差”的角落,有这样一群流浪汉,这恐怕北京的某些官员和城管难以理解的。奥运前,我居住的小区内部,一遍又一遍,城管和警察浩浩荡荡开进,摊贩们的三轮车、煎饼、桌椅板凳被粗暴地甩到卡车上,那一刻我很能理解退伍军人崔英杰,他愤然杀死了城管队长。脏乱差,这是我作为海淀区人大代表经常听到的一句话,代表们干不了别的事,站在权贵的立场上,清理这个社会上最弱势者,似乎成了最有成就感的选择。

在去纽海文北部的汉姆扥小镇上,公共汽车里几乎都是黑人,他们的神态安详。这一带生活着大量的黑人,他们中很多居住在政府提供的公租房里。我碰到一个公益组织的志愿者,他们的工作是协助政府把原有的公租房拆除,重新建房并向社会出售,把公租房混入普通住宅,是为了避免居住公租房里的人感到歧视。

也许,这有点过于政治正确了,就像美国街头每一个广告,画面上如果有三个人,其中一定有一个黑人,如果有四个人,还一定要加上一个亚裔黄色面孔。但遥想一个被歧视种族的心酸耻辱历史,我能理解这里近乎偏执的政治正确。也就在那一年秋天,一个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年轻黑人当选参议员,他的祖先在非洲,四年之后,他成了美国总统。

其实,白宫旁边和北京南站的流浪者不一样,对于北京南站的流浪者而言,流浪绝不是一种浪漫的生活方式,他们有自己的家,他们来到国家的首都是为了寻求内心的正义。在白宫前我只见到过一个和北京南站相仿的流浪者,那位老太太在白宫南草坪上搭起帐篷抗议美国没有民主和自由。

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城市找不到脏乱差的角落,当然平壤可能除外。2008年7月,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东端一群无家可归者正在吃饭,那是慈善组织定点供应饭菜的地方。而在几个街区之外,警察局门前数百黑人排成方队正在集会,这些非法移民要求居留权。

他们的故乡在非洲,那是一个由大峡谷、赤道雪山、撒哈拉沙漠、卢旺达种族屠杀和曼德拉构成的象征着贫穷饥饿但也有人性光辉的大陆。如果不是作为占领者,他们有资格来到富庶的欧洲吗?可是,他们来了,他们偷偷越过边境,潜伏在这个梦想的国度。

直到有一天,这个国家开始清理没有户口的外来者。巴黎北部一个小城市里有一个非法移民教师,按照新的规定他必须离开,这里的市民和市长一起给中央政府写信挽留,这跨越国界和种族的爱最终挽留了他。同时在巴黎,那些违法者开始站出来,站到警察局门前。古老的欧洲,你终究无法摆脱非洲,无法摆脱这个星球上的贫困。

没有人知道我们时代距离大同世界还有多远,但相信总有一天,种族差异、国家边界会成为历史。国与国之间,当我们意识到差距的时候,已经无可救药地连在了一起。无论哥本哈根会议上的争吵多么让人心烦,战争的硝烟正在散去,人类从遥远的童年一路蹒跚走来。巴黎无法摆脱让一些人心烦的外来移民,因为我们都是人类,内心都有莫名的关爱和同情。

孟买泰姬陵酒店面朝大海,这个南亚国家最繁华的都市最繁华之处,大门前马路对过就是烤饼的摊贩,富人悠然在此散步,穷人蹲在小板凳上吃烤饼也乐在其中。再往不远处就是渔家的破房子,没有城管来清理他们。

达拉维的脏乱差就更不用说了。这里是孟买著名的贫民窟,数以百万的人聚居在这里。很多中国人带着嘲笑的心态参观这里,其实他们不知道,这里很多住户都是拥有房屋产权的,他们住在这里,在南部城市中心区上班。政府没有把这里作为丢面子的城中村治理掉。

但是,在这片自由得有些懒散的土地上,我还是碰到了激进的革命者。德里一个大门敞开的饭馆里,几个毛主义者对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革命同志似乎有些失望,因为我们支持改革开放这些年带来的进步。在他们看来,印度是一个糟糕得一塌糊涂的国家,腐败、贫困、不公正、虚伪的民主等等等等。但说实在的,在和很多印度人深入聊天之后,在走过了最贫困的乡村和最富裕的城市之后,你会知道印度革命者最主要的社会土壤是缺乏社会保障,给人自由是不够的,人还需要结果上的平等。这个曾经执着抗拒现代文明,梦想自己生活在大农村的古老文明,几十年之后的1991年,终于被拖入现代文明的潮流,汽车、三轮车、卡车、骆驼一起涌上正在拓宽的印度特色高速公路。但是,从经济发展到社会保障建立不知道还需要多久。

在一个关于中印对比研究的讨论会上,我提出北京也有贫民窟,如果不是亲自带领大家来到六郎庄,几位在场的中国学者不相信北京也有贫民窟。这个原住民只有四千多人的村庄里居住着五万多在中关村打工的城市贫民,每天早晨和傍晚,成千上万的自行车像迁徙的候鸟,在繁华的中关村和贫民区之间涌动。可是,这里将要被拆掉了,2010年,据说北京要拆掉50个城中村。这片土地上为什么不发生革命呢?其实中国不乏毛主义者,只是这个严格管制的社会里他们没有枪而已。我的同胞,他们除了跪国旗、跳金水河、喝农药、自焚之外还能做什么?我们一直反对革命,可这几年我更能理解那些革命者了。

这个冬天太冷了。虽然每一个冬天南站附近地下通道里都会住满人,虽然我知道这背后漫长而残酷的历史,但是,我还是无法忍受一个孩子出现在这冰冷的通道里。

他大概五六岁,脸红红的,双手捧着方便面搁在嘴边,简单而无助的眼神。谁家的孩子,我大声问。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矮个子男子出现在眼前,讲述家庭的悲惨遭遇。我没心思听,心里有些愤怒,为什么带孩子到这里来,为什么不让孩子上学。

男子几乎哭出来,说这孩子是从垃圾堆旁捡来的,送到医院做过两次手术,自己的妻子被人打死了,没办法才把他带在身边。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孩子先天唇裂,我无语了。轻轻抚摸孩子的头,而他,此刻无法理解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如此悲伤。

孩子,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寒冷的冬天,你和父亲要流浪在这桥洞下。你不知道还有比方便面更好吃的东西,你不知道在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差异。你还不理解,因为一个人长得丑,并且出生在贫穷的人家,就会被父母抛弃在垃圾堆旁,因为一个人性格倔强,无法忍受特权腐败也无法顺从作为卑贱者的命运,就会被这个社会无情抛弃。

给你一点钱买点吃的,孩子,你不知道,这群陌生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你,无论这个国家有多么冷漠无情,请你不要心生怨恨,在这个专制历史阴霾笼罩的国度,其实每一个人内心都有着和你一样的脆弱,和你一样的渴盼。

接到刘安军的电话,包括那个我们见到的孩子,一共五个孩子已经被安排到通州区的一个寄宿学校。过几天我和志愿者一起送他们去上学。

这个冬天太冷了。最近我已经两次听到从北京南站传来死亡的消息。那个山东菏泽人,几天前还在网络上留下了照片,那天我们来到南站,公交车旁边的角落里还有他们凌乱的被褥,他死的那个夜晚,睡在身边的同伴不知道。

那些执着于内心正义的人们来到这繁华的都市,因为寒冷或者疾病,在这破败的角落里悄悄死去。孙志刚、唐福珍、李淑莲,还有这位不知名的先生以及上访村千千万万心怀盼望的人们,或许他们就是传说中的牺牲者,在一个正义的社会秩序到来之前。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命定的角色,在通往正义的道路上,他们是殉道者,尽管也许他们自己不知道。

我们是幸运者。在这世上,上帝赋予每个人不同的角色,并且在复杂矛盾的人性中赋予某种倾向——聪明或者愚钝,勤劳或者懒惰,倔强或者顺服……于是构成了这纷繁复杂的人世间,有富人有穷人,有健康人有残疾人,有权势者有无权者,但上帝给了我们每一个人慈悲的心,于是我们看到这世上遍布的志愿者伸出温暖的手臂。上帝也给了我们每个人内心正义的执着,在房价飞涨的背后,我们也看到这个国家满街干柴一样的愤怒,并且我们能够期望在不远的将来,正义会以某种方式实现。佛说,那是因果。

我们是幸运者。这个冬天,我们不仅拥有温暖的房屋和粮食蔬菜,我们还拥有这美好奉献的机会,一个自我救赎的机会。爱,是生命永恒的主题,我们没有能力给他们渴望的正义,但我们至少可以给他们一点温暖。

201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