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雾中消逝(中国青年报 2006-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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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雾中消逝
2006-11-12
张森凤
接到电话那天,泪,在我的眼中汹涌。
6年了。6年来,在这条京深航线上,我不知来回飞过多少回。以前是探亲,这次却是奔丧。
他是我的男人,一个在法律界定上,称为丈夫的男人。他不到30岁。不到30岁的男人这样说没就没了,我不甘心。我相信,他也一定不甘。
北京的春天将尽。然,满天的雨丝还是没完没了的飘落。整座城市都湿湿的、沉沉的,宛如我此刻的心情,忧伤,凝重。
泪,依然在流。
我去看了他落下山崖的地方。那里,留着他最后挣扎过的车痕。当然,还有他体内迸出的血浆。
看到那些血浆,泪,再一次迷湿了双眼。泪水中,我感到心在痛。是的,这时候,我感觉到心痛了,以前,只是麻木。
望着山下葱绿、幽静的山林,那时,我也想纵身一跃……
和他做了6年夫妻,总是聚少离多。在我去深圳的前3个月,经父母撮合,与他相识,然后成婚,然后,暂时的别离,然后,现在永久的别离。
这6年,我在深圳一边读书,一边求职,巴望他早一天飞到身边。而他,却一次又一次找出些拒绝来深圳的理由,最后却去了北京。
他是个大我10岁的男人,是我父母朋友的儿子。印象中,他一直忠厚老实、沉默寡言、彬彬有礼。
于是,我们夫妻做得像兄妹。虽然失落,但我没有苛求。也许,我会想,在他的心里,自己也并不是位称职的妻子。新婚不久,我就离开成都,远离父母,远离这个称作我丈夫的男人,整天窝在写字楼里,忙起来讲电话也像拍电报,简洁,然后还是简洁。偶尔去北京,屈指可数的几次性爱,也像是一种仪式,庄重,却没有激情。
常常,夜深的时候,我也愧疚,一直努力,却无法爱上他。我不知道,是时间不够,还是心里早已经没有了给他准备的空间?
曾经,大二时,我深爱过一个人。但父母没有给我一个好脸色,唯一的理由,是对方是个小我5岁的人。父母以死相逼,然后,在泪水浸泡中,我屈从了。双亲给了我生命,我不希望他们却要为我而死。
然后,就在父母的安排中,我与他一起,第一次在一家咖啡厅牵手。
之后,就是6年。
他似乎人缘不错。所有的后事都由他的朋友、公司的员工们操办。他是公司的部门经理,可以想象,平时,他一定待他们亲如兄弟。
我也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于是,我的心头更加内疚。泪再一次涌下时,我想,如果他的生命再长一点儿,我也许是可以爱上他的。
处理他的后事中,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女人。她是一家中餐厅的老板娘。她说,每次午餐,他会风雨无阻来她的餐厅就餐。梅菜扣肉,然后,一碗番茄泡蛋汤。
她和我说了关于他生前的种种。好几次,说到动情处,我与她同时落泪。
常常,他会帮她送外卖。就在那个晚上,又一次送外卖途中,雨天路滑,他不小心滑到了生命的尽头。
北京的秋天,烟雾弥漫了整个城市的时候,他的后事基本处理完毕。然后,同事们交给我处理他的遗物。好在他是个简洁的人,我也一样。几宗大件的家具、电器,送人的送人,遗弃的遗弃,我只带回他的一件外套和几件内衣……还有他的几本日记和一叠私人文件。
临走,北京的雨依然在下。
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随手翻了翻他留下的日记。日记里,有一个故事,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那故事,让我感到斯人已去的丈夫,瞬时陌生又遥远。
日记中,记述了一段仓促的婚姻,是年迈的父母以死相逼的结晶;日记中,有一个男人无法娶到他深爱的女人,唯一的原因是她比他年长;日记中,写了那女人最后含泪远嫁到北京……日记中,还写了那男人去到她的附近打工,然后帮她的餐馆送外卖,每天见到她的快乐和满足。
我蓦然想起,当初他拒绝来深圳的种种理由。种种理由,无非是他想要去到他深爱的女人那里、那个曾经用泪水和我一起怀念他的中餐馆老板娘。
飞机转眼就到了南国的上空。深圳,我俯视这座熟悉的城市,虎立在珠江三角洲的高楼群清晰可辨。南头站进站不远,靠南街的地方,就是我的住处。那栋暗红色的房子,就是我所谓的家。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只是迷惘,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反抗呢?现在,我多想也有机会以死相逼……可是,父母在把女儿送进所谓安全的婚姻后,他们便安然相继去世,机会,已如雾一样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