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诠释学的定位及伽达默尔诠释学的本质特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8 20:17:46
作者: 洪汉鼎
大家现在对诠释学的理解的确是不一样,比如我刚才看了叶秀山先生的文章——《诠释学的哲学基础》,那就是说诠释学不是哲学。但是按照伽达默尔的观点,诠释学本身就是哲学。从文章的内容看,叶先生是说伽达默尔思想的来源是胡塞尔或者海德格尔,但作为“诠释学”这个词,按照伽达默尔,它本身就是目前最新的一种哲学观点。他在某些方面已经超出了海德格尔的看法。
伽达默尔晚年,有篇著作,这是在他去世前几年同他的年轻助手都德(Dutt)的对话,书名是《诠释学,美学与实践哲学》。从其中,我挑出一些看法来给大家分析一下。我的看法是,当前诠释学本身就是一种哲学,而且是哲学从现代走向后现代的一个过渡形式。为什么要这样定位呢?可能我们要回忆一下历史。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关于我们人类和世界的接触谈到了五种形式:一个是episteme,今天我们翻译成纯科学,英文的science就是从这来的,我们今天讲的认识论就是epistemology。episteme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它研究的对象都是必然性的,即必然的不变之物,所以它获得的知识都是带有一种必然性、普遍性,像他提出来的,我们说的数学、自然科学、物理,它们研究的东西都是不变的,在科学方面,自然科学science都是从这过来的。
另外一个是techne,我们今天翻译成技术,技术technology这个词,这也是从亚里士多德那里来的,他讲的技术,因为限于当时的生产水平,主要是指手工业,如做鞋,这种技术就同科学不同了,它的研究对象是偶然的可变之物,一双鞋,这个人这样大,那个人那样大,它是可变的。而它最终讲究产品,只要把产品出来了,就可以了,它的本质特征我们今天讲就是叫生产,它主要目的就是要把产品能生产出来,这个技术不是像科学那样有必然性,反而带有一种偶然性。
第三种是phronesis,这个词相当重要,这个词我一直坚持要把它翻译成“实践智慧”。有人把它译为“明智”,这是不确切的。这个phro,在希腊文,就是我们的横膈膜,nesis,希腊文就是一种智慧。在希腊人那里有一个传统,在横膈膜以上都是好的东西,是思维、理性,这些东西都是在大脑里面的。而在横膈膜以下就是排泄啊、消化等这些功能,这些功能与实践联系在一起。这种横膈膜的智慧,在西方以后的发展里似乎是不受重视的,要是你们读到费尔巴哈就会知道,马克思说,为什么费尔巴哈连自己的唯物论实践都不能承认,就是因为实践在当时太低俗,跟性欲、贪吃等联系在一起,费尔巴哈不愿意被人看成品质低下不道德的人。可是,亚里士多德在当时把这个智慧提出来,他所讲的这种实践智慧就是我们今天的政治学,我们的伦理学。因为政治学和伦理学研究的对象同科学是不一样的,科学episteme研究的对象是不变的、必然的,而它研究的对象是可变的,比如说治理一个国家,雅典的城邦是这样的,那另外一个斯巴达那可能是另外的,应该因地制宜。这一点,亚里士多德形象地说,真正的实践智慧就好像是一个弹性尺,罗斯博斯岛是弯曲的,你拿个直尺子去量,是量不起来的,必须要采用一种弹性规则的尺子。后来他的伦理学都是根据他这样一种思想发展过来的。
第四个就是sophia,这个词过去翻译得也不是很好,它严格的翻译就是理论智慧,但是这个理论是很高超的了,就是我们讲的哲学智慧。你看这个sophia,我们的哲学不就从这里出来的吗?哲学是philosophy,philo就是爱,sophia是智慧,哲学不就是爱智慧吗?过去有一个问题一直解决不了,为什么西方人不承认我们中国有哲学,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问题;还有我们把哲学翻译成爱智慧,这个翻译也有问题,究竟是爱哪一种智慧呢?哲学决不会是爱实践智慧,如果爱实践智慧的话,就应该是philo–phronesis,而不是这个philo-sophia。哲学只是指爱sophia,这个sophia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今天讲的本体论,就是说一个东西都能够看成它的dia,分二,一般我们说本体、现象,中国人讲理、气,讲形而上、形而下,或者道、气,这种思维方式就是sophia,这个就叫做形而上学。海德格尔讲,本体论有一个本体论的差别,这个差别就是我们说的“存在”(Sein)跟“在者”(Seiende)这两个,正好是我们说的道与气,形而上与形而下,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产生了一个理论的哲学的思维。上次我在武汉开会,台湾的一个学者说所有西方的大哲学家,截止到伽达默尔为止,好像都认为中国没有他们西方那种正式的哲学,为什么?因为他们看到我们的儒家都是一个phronesis,没有上升到sophia,所以后来我们感觉到,像胡适,冯友兰实际上都在做这样一个工作,就是把phronesis往sophia提升,所以台湾对冯先生很不满意,觉得到冯先生是把中国哲学改良化了,按照sophia把中国哲学重新构造了、提升了。所以,西方之所以谈中国无哲学的问题是有这个背景的,这个背景就是sophia这个层次,在他们看来sophia才是哲学。
最后,就是nous,过去人们把它翻译成理性、睿智,但是这个词我后来进行考察,最早有一个哲学家Anaxagoras(注:亚拿萨哥拉,前500?—前428年,希腊哲学家),他讲到世界的构成,讲到种子的时候,特别讲到,世界的本源过去我们说水、火,其实本源乃是种子,种子才是最基本的,世界没有产生,也没有消灭,只有种子的结合与分散,但是谁在为种子分散或者结合?那就是靠nous,这个nous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讲的超自然的力量,亚里斯多德也讲到人类灵魂里有一种nous poietikos,即主动奴斯,这种奴斯可以与肉体分离永恒存在,后来中世纪就是发展亚里士多德这个nous,把这种主动奴斯称之为“上帝”,公元三世纪新柏拉图主义者Plotinus在其流射说里把nous置于太一与世界灵魂之间,认为nous本身就是神性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个词译为“神性智慧”
这样,我们综括起来看一下,亚里士多德为什么这样分呢,我们可以用下面一张表来说明,从这五种形式中我们划一条界限(如下图):
episteme 科学(不变的、必然的) 逻辑学
techne 技术
phronesis 实践智慧——政治学、伦理学、社会学 |
} 修辞学
sophia 理论智慧(哲学智慧)——哲学 |
nous 神学智慧——宗教
Episteme 纯科学——几何学,数学
知识——精确性——逻辑学——现代思维
Techne 技术革新——应用科学
Phronesis 实践智慧——政治学,伦理学
Sophia 理论智慧——哲学
智慧——非精确性——修辞学——后现代思维
Nous 神性智慧——神学,宗教
这条界限以上,是科学、技术,属于知识。这种科学技术要求的是理性,要求的是必然性和普遍性,要求我们的知识有精确性,我们今天的现代思维就有这部分特点。然后是下面这三个,它们不同于知识,它们属于智慧。Sophia我们刚才说了是哲学,Phronesis正好是我们的政治学、伦理学、社会学,Nous正好是我们的宗教、神学。我们的宗教就需要这种Nous。如果说上面那部分是精确的,那下面这部分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都是非精确的。它哪一个能够提出来是惟一的呢?光就宗教来说,我们有各种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它们都能够存在。这个跟自然科学就不一样,像我们讲几何学,没有什么中国几何学,没有什么西方几何学。同样,我们讲的政治,我们讲的伦理也是,没有说哪一种是统一的,哪一种制度是惟一正确的,全都需要。哲学更不用说,各种各样的哲学,印度哲学,中国哲学,德国哲学都有存在。这里面,我感觉到正好是今天我们后现代思维抓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它的非精确性。我们为什么讲诠释学是现代思维向后现代思维转变的过渡时期呢?因为对伽达默尔来讲,这个后现代现在的发展已经发展到太极端了,比如说在这种非精确性中并没有蕴涵着不可能性,比如我们讲的真理,真理是非精确的,不是说惟一的,但是我并没有讲没有真理,按照后现代就无真理可谈,但是作为诠释学,它讲的真理只是多元性的、开放性的,并没有否认它没有,真理的开放性与多元性不等于真理的不可能性。实际在古希腊,关于知识与智慧这两门学问,有两门来探讨它的工具,知识的工具就是我们今天讲的逻辑学。逻辑学,就要精确地达到一个推出的结论,有必然性的。智慧的工具,亚里士多德也提到了,这个就是我们今天讲的修辞学。修辞学在古代是很重要的,我讲话,你听着,我们两个怎么样沟通,是演讲学,就是修辞学。
刚才姜先生问,究竟诠释学应该怎么来定义?如果简单地来定义,诠释学很简单,就是说理解和解释的学说。但是问题在,我们诠释学要区分的一个是什么呢,就是说一般的诠释学和哲学诠释学有什么不同?
这里面就牵涉到我们今天要讲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说哲学诠释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我们可以这样来表明,就是说伽达默尔的这本书《真理与方法》,后来有很多人提出,其实是只有真理不讲方法,所以Wahrheit und Methode(真理与方法)应该改成Wahrheit versus Methode(真理对立方法),用了versus这个词,要么真理,要么方法。很多人就说,伽达默尔这本书里没有教导我们如何解释这种方法,特别在今天我们的经典诠释里。我记得台湾黄俊杰教授一直在提,经典诠释没有方法不行,我们中国有很多的方法,比如训诂,考证,各种各样的方法,我们也有宋明的理学方法,也有汉代的经学方法,这些东西,这个诠释学是不是有这个东西。这个问题伽达默尔也是有所论及的,他并不是说,我们精神科学里面、人文科学里面没有方法,但是问题是在,他说我今天要谈的是这样一种哲学的诠释学。这种哲学的诠释学是需要和我们今天所谓科学的方法有一个本质的差别,这种差别在哪里?伽达默尔晚年总结了一个词,2001年,我去访问他的时候,伽达默尔反复强调,诠释学是什么?诠释学就是,用德文叫作Phantasie。我当时一愣,后来我看这本书,他在书中也是这样说的。Phantasie是什么,就是我们的一种想象,是想象力、幻想力。我们当然要遵循规则和方法,但想象力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只是运用规则,那么遵循规则本身却是无规则可遵循。
“理解”这个词,海德格尔曾经解释过,通常我们讲的理解就是把握一些东西,比如今天这本书,我去理解它,就是把握这本书中的一些意义,好象这个意义是存在于此书中等待我们去发现。但是海德格尔说,Verstehen这个德文的理解可不是这样的,它是ver—stehen,这是和某人某物打交道,mit etwas umgehen,台湾李明辉教授找个词来翻译它,叫“周旋”,实际上,“理解”是跟某个东西在进行周旋,在打交道。我们可以用下述形式分析一下两种理解观点,一种是认知观点,它强调主客二分,理解是静观,把握对象的意义,其标准是客观性和中立性。另一种是经验观点,它强调主客统一,理解是与某物周旋,打交道,其理想是参与性。海德格尔说,如果你把一个东西已经看成了对象,你无意之中已经和它分离了,为什么呢,对象就是相对于你的东西,这无意之中就是一个主客二分。
而周旋呢,它就不是这样的。周旋就是说主观的东西反而要深入到这些过程当中去,你才能得到、理解它,这就是我们刚刚所说的。你可以说我认识这个医生,但如果说要理解这个医生的话,就一定要把我的心理都能够摆出来,如果把他当作一个对象来看,那你是达不到理解他的程度的。因为理解本身包括我的情绪、同情或者一种一致,伽达默尔反复讲理解就是相互理解,理解双方对某物达成一致意见,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在伽达默尔那里,就特别强调理解是周旋而不是认知,他经常用“经验”一词来对照认知,因为经验就是一种周旋方式。周旋就是说主客合一。认知呢,讲究的是客观认识,而周旋讲究的是参与。所谓参与就是说他不是静观,而是投身于对方之中。认知总是主客界限分明,而周旋是主体要参与到当中去。比如说我们今天理解这个文本,实际上不是说认知,看到里面有一个真理,有一个意义,我去把握出来,而是说,我在跟它不断地周旋,不断地对话,它能向我提问,我也对它进行回答,这个得出来的才叫做理解。这种观点,我想,是我们把握他讲的哲学诠释学的一个根本的特征。
这个特征,我们可以做一些比较,比如前期我们知道最重要的一位诠释学家是施莱尔马赫,他发展了古代的诠释学,古代诠释学一般指的都是神学诠释学,法学诠释学,这个叫做特殊的诠释学。而作为一种一般的诠释学,即一种语文学的诠释学,在当时还未出现,这个是施莱尔马赫做的一个工作。他在近代提出来了有心理的解释,语言的解释,这些方法他提出来了。但在伽达默尔看来他的诠释学跟自己一个根本的区别,就是他是一种认知的方式,而不是周旋的方式。他把文本当作一个死的东西,把握作者的精神,作者的意图就行了,而伽达默尔就不是这样的,文本真正的里面的东西不是作者的意图,而是真理的内容,这个是我们要把握的。什么叫真理的内容呢,绝不是说真理写在那里,等待你们去发现,而是通过你去发明,这就是他后来讲的,这一点我们等一下再具体讲。施莱尔马赫的方法大家都感到能够接受。比如说最简单的,像我们的电视台主持人经常说某个电影拍得原汁原味,都是这种方法。
实际上在从施莱尔马赫到伽达默尔转变的这个过程当中,即从方法论转变到哲学的过程当中,我认为还有一个人,已经比施莱尔马赫进了一步,虽然他还是在认知阶段,这个人就是意大利的法学家Betti。当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在1960年出版后,他写了这篇长文。他对伽达默尔这本书中的一些观点提出了批评,我认为这些批评提得很好,当然伽达默尔的回答也是很巧。这个人我认为值得去研究。他首先讲了一个问题,就是说,我们今天的理解实际上是三个要素,什么是三个要素呢?他说,其中有一个叫做富有意义的形式,这个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讲的文本。如果我们讲一个雕塑,一幅绘画,一个建筑也都可以用,所以他叫做富有意义的形式。更广一点的理解呢,就是狄尔泰有一个词,我把它翻译成“精神客观化物”。大家知道,这应该来源于黑格尔,主观精神、客观精神,比如我们的社会、国家,黑格尔就叫客观精神。。黑格尔用的Geist大部分讲的是精神现象学。但是作为狄尔泰,因为受到英国这些经验论的影响,任何一个东西都可以看成是精神客观化。比如说,这个杯子,这个杯子一定有制造者的精神放到里面,于是就成了一个精神客观化物,比如说我们的一座建筑大楼,如香山饭店,是贝聿铭设计的,这就是他的一个精神客观化物。任何雕塑、一幅画都是它的作者的精神客观化物。这种客观化物很普遍,所以我们在研究理解这个精神客观化物就是把握作者的精神。
所以Betti讲理解实际上是三个要素,一个是理解者或理解解释者;一个是富有意义的形式或精神客观化物;再一个就是这里面被客观化的作者精神或者他人精神。举个例子来说,红楼梦,这是一本书,是一个文本,就是Betti所说的富有意义的形式。理解者,就像我们今天来研究它、解释它,你是要了解它里面被客观化的他人的精神,这就是我们今天讲的作者的精神。所以Betti讲,被客观化于富有意义形式里的作者精神叫做创造精神,作者创造富有意义的形式,这个是真正的创造过程,而你理解的过程正好是逆向,不是正向,要通过解释者的心理去再现这个创造过程,这样问题就变得复杂了,本来作者是一个直接的创造过程,他创造成了这一个产品,就好像我们今天来研究的这些书本、文本,而你现在呢,不是说单纯重复作者的那个创造,你是要通过你的心理,去重构那个创造过程。所以它是一个逆向的过程,这个逆向的过程显然与正向的过程不同,它是一个倒转。由于Betti接受了康德的认识不是时代的被动的反映,而是有我们主体的认识方式对感觉材料的构造,所以他认为这种重新认识和重新构造的过程不是被动的模仿过程,而是创造过程的倒转。毕竟要通过他去倒转这个过程,所以这样一个过程,对诠释学必然带来了我们今天的理解和作者本身的那种看法之间的一种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Betti就提出来了四条解释原则。
这四条解释原则是这样,简单来说,它们分属于两组,即主体方面跟解释对象方面。比如说,我们在主体方面有两条原则,在解释对象方面也有两条原则,它的第一条原则叫做自主性原则,就是解释对象的自主性原则。诠释学对象的自主性原则,就是我们的文本对象本身,不能说解释《红楼梦》我解释成了别的,它必定要有一个客观的基础。所以有些人讲,一百人读哈姆雷特,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这种说法是不对的。第二个原则,就是说这个对象整体融贯性的原则,就是我们今天讲的诠释学循环,怎么样从部分到全体,从全体到部分这个诠释学循环。这是在对象方面。但是在主体方面也必定有两个原则。一个原则就是理解的现实性原则。什么叫现实性呢,就是说,我的理解一定是在当前的情况来去理解它,一定有当前的一些要求、目的、认识,我是抓住了这一点,所以它一定有一个现实性的原则。第二个就是说我们如何把那个自主性的原则和理解的现实性原则能够结合得巧妙、合适,这构成了第四个原则。所以,对Betti来讲,他已经不像施莱尔马赫那样说了,施莱尔马赫完全可以摆脱主体,而Betti正好是讲主体的现实性原则,这个必定倒转这种理解。所以我们不可能说得到像自然科学那种认识方法。
这就是说,从施莱尔马赫到伽达默尔,Betti正好是一个过渡。而在伽达默尔来看,Betti 说的是没错,但问题在于,我们今天谈的是一种哲学的诠释学,我们是要谈理解本身的一些东西,所以,Betti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他把客观的他人精神突出了,还是一个主客二分,没有再周旋。这就牵涉到我们今天讲的第三个问题,就是理解的两种内容。一个是作者的意图,一个是真理内容本身。Betti的问题就是把文本的真理内容等同于作者意图。
这样,我们走到刚刚我们说的诠释学那个周旋的那一部分来了,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理解究竟理解什么?举个例子,简单来说,什么叫真理内容,什么叫作者意图?很简单,我们大家都读过欧几里得几何学,我们小时候学习勾股定理,但是你真正了解欧几里得的意图吗?我们根本不会讲这些,我们讲的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真理的内容。我说,这正如我们在看文本。比如看《红楼梦》,曹雪芹写这本书之所以能够流传这么久,是因为真理的内容。这就是说,我们今天来讲的是真理的内容,而不是作者的意图。而这个真理的内容怎么活动呢?这就是一个问题,有人说,真理内容好像就是在书里面,而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就不是这样认为,海德格尔一句经典的话,“艺术作品的真理是自身运行于作品之中”,这就是说,艺术作品的真理是活的,而不是死的。伽达默尔说,真正的在我们精神科学文本里面的真理内容往往跟我们的理解是周旋而得到的,是因为我参与到里面才获得这种意义,才获得这种价值,才获得这种真理。这个也就是后来他一直强调的,他经常说,在一切理解当中,都包含一种自我理解,这种自我理解只在我们遭遇到他物而不是自我时才发生,理解永远是自我与他物的统一。所谓包含了自我理解,就是指一个主体的应用。他晚年说,我们诠释学不是一种方法统治,而是一个诠释学的Phantasie,就是一种想象力,这个才是创造性精神科学家的标志。
这里有一个词我必须要解释一下,Hermeneutic希腊文翻译成拉丁文就是Interpretatione,这个词很有名的,比如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有六本书,其中有一篇就是诠释学,但是拉丁文把它翻译成Interpretatione,我们把它翻译成解释篇。这个解释在伽达默尔那里,实际上有两种意思,一种就是德文的Erklaeren,指的是一种把被解释项还原到普遍规律,可以译为说明,另一种就叫Auslegung,指的是从被解释物里把什么显示出来,可译阐释,所以今天诠释学讲的解释都是用的Auslegung,而不是Erklaeren,而在自然科学里则是用Erklaeren,而不是Auslegung 。Auslegung是要从本身中发现出来一个意思,不是把那个本身还原为普遍规律。如自然科学说多少波长就是红,不过是把它还原到一个普遍规律,然后它作为一个普遍规律的一个特例,这很简单,但实际上并没有解释红的本身。牛顿说苹果为什么落地,是因为地心引力规律,但什么叫做苹果落地,他只是把它还原。所以有人认为自然科学是客观的,其实恰好相反,自然科学只还原一个东西,看起来好像是解释了,但实际上它本身什么也没有解释。解释唯有要自己去体会,体验。自然科学的解释和诠释学的解释是不一样的。
还有一点我想讲一下,伽达默尔特别强调了诠释学是理解、解释和应用三位一体。这个也是他的一个特点。这里需要指出一个问题,平常我们对理解和解释好像都很了解。首先我理解,然后我解释。但是施莱尔马赫已经推翻了这个观点。解释和理解是一个东西,也就是说,你要达到理解,必须要通过解释,解释和理解其实是一个东西。也就是说,把哲学诠释学带进去。再一个是应用,这个应用也是诠释学的一个特点。比如说过去我们也讲应用,自然科学的应用讲的是我先理解它,然后再应用,过去我们讲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句话今天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真理必定是需要不断的呈现的,需要这个环境,不是说客观的真理摆在那里。只有在理论同中国的实践结合了以后,它的真理才出来了。诠释学讲的应用就是这一点。不是说有一个东西能够普遍应用到各处,往往是通过应用才达到理解,这个大概就是跟我们今天一般的看法不一样的。这就是伽达默尔特别强调的应用。所谓应用就是有自我,有境遇,有问题,在这个基础上获得一个理解。这就是他的理解、解释和应用三位一体的看法。这个看法我感觉特别,他的应用观点很有意思。
今天简单将伽达默尔诠释学的几个特别的观点给大家作一介绍。总的来看,哲学诠释学和施莱尔马赫的解释学是有区别的。哲学诠释学的几个基本特征相当重要,用这样的特征来和我们中国的经典诠释传统结合,怎么样结合起来,这就需要我们今天一起来讨论。我感到,中国有很多东西值得发掘。有人说,我们的经典注释只是达到施莱尔马赫这样的阶段,还不是哲学诠释学,我不大同意这一看法。有一次,我同一位德国教授翻译哲学词典,我讲到,陆象山说“我注六经,六经注我”,他一听这话,马上说,诠释学这句话在你们中国早就出现了,几百年前就出现了。
所以我想,我们如果通过中国经典诠释能够提出一些理论来补充西方的诠释学,这将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我想有待于大家来做了。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科院,台湾佛光大学;整理者:郑任钊)
文章 来源《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第二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