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的历史人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10:48:46

金克木的历史人生
    对金克木先生的了解,以前仅知他是皖籍的梵学家和东方学家,北京大学的著名教授,听闻别人对他的赞颂,也多在哲学和思想方面。因而,抱着“隔行如隔山”的想法,倒不曾真正找过他老人家的著作来研读。直到最近,朋友送来一本《倒读历史》(金克木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才认认真真地拜读了一回,才恍然觉晓原来金老的诗歌和散文都甚为了得,才幡然惊叹原来金老的人生和影响力都蔚为大家。张昌华先生在此书《编后琐言》中“落笔便出经入史、旁征博引,如天马行空”的赞誉可谓恰如其分。承续自五四的新文化精神,浸濡自北大的真学理风范,在“精骛八极、神游万仞”的思绪中着于纸墨,完美地融合了“学者的渊博和理性,思想家的敏锐和机锋,诗人的激情和想像”。

《倒读历史》分为八辑,各以“百年人生”、“佛佛禅禅”、“历史谈片”、“文化琐议”、“书人茶话”、“闲话实说”、“异文杂谭”、“缅怀落叶”题名,按不同的文体与内容集中再现了金先生为学为人的不同断面。

《倒读历史》的书名其实来自金老的一篇同题文章,里面提倡“先今后古,倒读历史”,因为“我们认识历史是从今到古,从现在推到过去,从记得最清楚的昨天的事追到不大清楚的从前的情况的”,现在往往被当作“过去的粉底”和“基调”,而我们研究历史也往往是“从现代追索和理解古代的”,“因此历史一成不变,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却能不断创新。”这篇文章是金老八十八高龄时给《读书》杂志的投稿,之后不久,金老就住进北大医学院附属肿瘤医院,此文即成他的绝笔。文中重点推荐的《德意志道路:现代化进程研究》一书作者李工真,后来写了一篇很有分量的悼念文章《我所认识的金克木先生》,发表于《人物》杂志。

该书的八辑之中,尤令我感慨的是“百年人生”与“缅怀落叶”二辑。“百年人生”一辑所搜录的感忆旧篇,正是《我所认识的金克木先生》的主要资料来源。这些成稿于不同年代不同心境的大小文章,汇在一起宛如剪辑错落的记录默片,栩栩再现了一代大师百年人生的风云际会。只可惜其篇目仍显欠缺,十二个不同角度的特写,近四万字的篇幅,像异彩纷呈但为时间所囿的广告片。此辑若能涵括更多的时光断影,串出金老一生的完整轨迹,想来会更富深意,也更能慰藉后学的眼球。

其实开篇的《百年投影:1898-1997》一文,就颇有些自传的味道了。金老也有意将自己写作的三个时期(新诗、译诗、文化散文),与一百年来的三个大时代相互比照。虽然金老谦虚自己是“大时代中的小人物”,然而却“在思想感情上经历并且透露出时代的气息”,并将思想和目光深切地凝注于祖国的命运和苦难。金老的笔墨是写实的、不动声色的,然而其中却颇蕴含了春秋笔法的灵妙,佛学禅宗的华梵。金老自叙“出生于辛亥革命的次年”,“不知不觉经历了中国‘光复’的一场大革命。不留辫子了,但还要磕头。”看似轻描淡写的调侃,“辫子”和“磕头”却尖锐地剜出了辛亥革命的病征与遗弊。待到“识字了,读书了”,戊戌、辛亥都渐次远去后,中国的情况又如何呢?金老写道:

我上小学时正赶上“五四”新文化运动高潮过去,读到了第一批用白话文的小学课本。……可是书里面提出的理想并没有实现。……可是更大的革命来了——革命军“北伐”。不过伐到长江以北,到了我们那里,这次大革命又夭折了,比“戊戌”、“辛亥”、“五四”更惨,规模更大,斗争更激烈,死的人更多。

之后又是“九·一八”、“一·二八”……金老的眼中“抗日义勇军在东北日军铁蹄下组织起来。然而所有这一切很快又成为过去。烽烟都息了,只剩下江西的内战的炮火越打越激烈。又一次革命退潮了。‘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仿佛注定还得做奴隶。”金老并没有让自己的视角等同于主流的历史教科书,他写下了自己眼中的真实景况。在此我不禁作一点题外的遐想——如果没有严格的出版审查制度,那么金老的笔下又该是怎样一番辛酸景象呢?

人们向来崇敬那些“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金老虽比鲁迅们晚了一个辈份,然终究也是读着新文化的“小学课本”长大的一代。“缅怀落叶”辑正记录了那一班先哲及友人历经风霜而豪情不减的音容笑貌。有“拒绝请蒋(介石)到校‘训话’”的刘教授文典,有“叭嗒着那不冒烟的烟斗”的“胖子”傅斯年,有“伉俪情深到九泉”的俞平伯夫妇……其中尤令人忍俊的是一则清华学生中流传的吴宓先生的笑话。

问:吴宓先生的脸为什么左边比右边显得黑些?

答:因为他刮胡子从左边刮起,到刮完右边时,左边又长出来了,所以总是左边的胡子厚些。

从新文化运动的叱咤风云,到大学讲堂的掌声雷动,再到牛棚农场的“牛鬼蛇神”……金老的文字如一簿承前启后的历史相册,将师友及自己的形象凝缩成一个个永恒的瞬间。

对于后辈的读书人而言,金老所留下的远不止这些隽永的文字与动人故事,他那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他那孜孜不倦的求知热情,他那奖掖后学的大家风范……都值得我们深深地缅怀与追念。还记得他在《末班车》里说:

人生天地间,譬如远行客。

离开这一个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又是初生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