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白先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14:28:35
    每次总是这样的,每次总要等到满天里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分,他才靠在新公园荷花池边的石栏杆上,开始对我们诉说起他的那些故事来.或许是个七八月的大热天,游冶的人,在公园里,久久留连不去,于是我们都在水池边的台阶上,绕着池子,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忙着在打转转.浓热的黑暗中,这里浮动着一绺白发.那里晃动着一颗残秃的头颅,一具佝偻的身影,急切的,探索的,穿过来,穿过去,一直到最后一双充满了欲望的眼睛,消逝在幽冥的树丛中,我们才开始我们的聚会.那时,我们的腿子,已经酸疲得抬不起来了.    我们都称他“教主".原始人阿雄说:他们山地人在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节,少男都赤裸了身子,跑到雨里去跳祭春舞,每次总由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掌坛主祭.那次我们在万华黑美郎家里开舞会,原始人阿雄喝醉了,脱得赤精,跳起他们山地人的祭春舞来.原始人是个又黑又野的大孩子,浑身的小肌肉块子,他奔放的飞跃着,那一双山地人的大眼睛,在他脸上滚动得像两团黑火--我们的导演教授莫老头说,阿雄天生来就是个武侠明星--我们都看得着了迷,大家吆喝着,撕去了上衣,赤裸了身子,跟着原始人跳起山地的祭春舞来.跳着跳着,黑美郎突然爬到了桌子上,扭动着他那蛇一般细滑的腰身,发了狂一样,尖起他小公鸡似的嗓子喊着宣布道:    “我们是祭春教!"
    除了他,你想想,还有谁够资格来当我们祭春教的教主呢?当然,当然,他是我们的爷爷辈,可是公园里那批夜游神中,比他资格老的,大有人在.然而他们狠琐,总缺少像教主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因为教主的来历到底与众不同,三十年代,他是上海明星公司的红星--这都是黑美郎打听出来的,黑美郎专喜欢往那些老导演的家里钻,拜他们的太太做干娘.黑美郎说,默片时代,教主红遍了半边天,他看过教主在《三笑》里饰唐伯虎的剧照.    “你们再也不会相信--"
    黑美郎做作的咧开嘴巴,眼睛一翻一翻,好像喘不过气来了似的.可是教主只红过一阵子,有声片子一来,他便没落了,因为他是南方人,不会说国语.莫老头告诉黑美郎当时他们明星公司的人,都取笑教主,叫他:“照片小生朱焰".那天晚上,在公园水池的石栏杆边,我们赶着教主叫他朱焰时,他突然回过身来,竖起一根指头,朝着我们猛摇了几下:    “朱焰?朱焰吗?--他早就死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以为他喝醉了.那晚教主确实醉得十分厉害,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蓬得一绺一绺的,在风里直打颤.他紧皱着眉头,额上那三条皱纹陷得愈更深了,你看过吗?一个人的皱纹竟会有那么深!好像是用一把尖刀使狠劲划出来的,三条,端端正正,深得发了黑,横在他那宽耸的额上.高个子,宽肩膀,从前他的身材一定是很帅的,可是他的背项已经佝垂了,一径裹着他那件人字呢灰旧的秋褛,走起来,飘飘曳曳,透着无限衰飒的意味.可是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到底像什么呢?在黑暗里,两团碧荧荧的,就如同古墓里的长明灯一般,一径焚着那不肯消灭的火焰.    “你们笑什么?"他看见我们笑做一团,对我们喝问道,“你们以为你们自己就能活得很长么?"他走过去,把原始人阿雄的胸膛戳了一下,“你以为你的身体很棒吗?你以为你的脸蛋儿长得很俏吗?"他倏地扳起了黑美郎的下颏,“你们以为你们能活到四十?五十?有的人活得长,喏,像他--"他指着公园围墙边一个摆测字摊正在合着眼睛点头打盹的老头儿.“他可以活到胡须拖到地上,脸上只剩下几个黑窟窿--还在那里活着!可是朱焰死得早,民国十九、二十、二十--三年,朱焰只活了三年--"他掐着指头冷笑了起来,“'唐伯虎'?他们个个都赶着叫他,可是《洛阳桥》一拍完,他们却说:'朱焰死了!'他们要申报宣布朱焰的死亡:'艺术生命死亡的演员.'他们把他推到井里去,还要往下砸石头呢.活埋他!连他最后喘一口气的机会也不给--"
    他说着突然双手权住了自己的脖子;眼睛凸了出来,喉头发着呃呃的呜咽,一脸紫涨,神情十分恐怖,好像真的快给人家扼断了气一般.我们都笑了,以为他在做戏,教主确实有戏剧天才,无论学什么,都逼真逼肖.黑美郎说,教主原可以成为一个名导演的,可是他常酗酒,而且一身的做骨头,把明星都得罪了,所以一流片子,总也轮不到他去导.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教主放开了手对我们喊道,“小老弟,你们没尝过让人家活埋的滋味,那就好像你的脖子给人家掐住了,喊不出声音来,可是你的眼睛却看得见他们的脸,耳朵听得见他们的声音,你看得见他们在水银灯下拿着摄影机对准了你射,而你呢?你的脉搏愈跳愈慢,神经一根根麻死,眼睁睁的,你看着你的手脚一块块烂掉!所以我咬紧了牙关对我的白马公子说:'孩子,你一定要替我争这口气.'姜青是个好孩子,我实在不能怨他.《洛阳桥》在上海大光明开演的那天,静安寺路上的交通部给挤断了.当他骑着白马,穿着水绿的丝绸袍子在银幕上一亮相的那一刻,我在戏院里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心中喊了起来:'朱焰复活了!朱焰复活了!'为了重拍《洛阳桥》,我倾家荡产,导演他的时候,有一次,我把他的脸上打出了五条血印子来.可是有谁知道我心中多么疼惜他?'朱焰的白马公子',人家都叫他.姜青天生来是要做大明星的,他身上的那股灵气--小老弟,你不要以为你们长得俊--你们一个也没有!"教主朝着我们一个个指点了一轮,当他指到黑美郎脸上时,黑美郎把嘴巴一撇,冷笑了一声,我们都大笑了起来.黑美郎自以为是个大美人,他说他将来一定要闯到好莱坞去,我们都劝他订做一双高跟鞋;他才五呎五时,好莱坞哪里有那么矮的洋女人来和他配戏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教主突然一把捉住了原始人阿雄的膀子,阿雄吓了一跳,笑着挣扎了起来,可是教主狠狠的抓住他不放,白发蓬蓬的大头擂到了阿雄脸上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孩子,'我说,'你是个天才,千万不要糟蹋了.'第一眼我就知道林萍是个不祥之物!那个小妖妇抛到地上连头发也没有伤一根,而且她还变成了天一的大红星哩!他呢?他坐在我送给他的那部跑车里烧成了一块黑炭.他们要我去收尸,我拒绝,我拒绝去认领.那堆焦肉不是我的白马公子--"教主的喉头好像鲠住了一块骨头一般,咿哩喔噜的渐渐语言不清起来:“烧死了--我们都烧死了--"他喃喃的念了几句,他那双碧荧荧的眼睛,闪得跳出了火星子来.阿雄挣脱了他,喘着气赶快跑回我们堆子里.教主倚在石栏杆边,微微垂下了头,一大绺花白的头发跌挂了下来.他身后那轮又黄又大的月亮,已经往公园西边那排椰子树后,冉冉的消沉下去了,池子里的荷花叶香气愈来愈浓,黑美郎踮起了脚尖,张开手臂,伸了一个懒腰,哦哦的打了几个呵欠,我们都开始有了睡意.    有一个时期,一连几个月,公园里突然绝了教主的踪迹.我们圈内谣传纷纷,都说教主让四分局的警察抓到监狱里去了,而且据说他是犯了风化案--那是一个三水街的小幺儿传出来的.那个小幺儿说,那天晚上,他从公园出来,走过西门町,在中华商场的走廊上,恰好撞见教主,他在追缠着一个男学生.那个小幺儿咂着嘴说:那个男学生长的真个标致!教主的样子醉得很厉害,连步子都不稳了.他摇摇晃晃的赶着那个男学生,问他要不要当电影明星.那个男学生起先一面逃,一面回头笑,后来在转角的地方,教主突然追上前去,张开手臂便将那个男学生搂到了怀里去,嘴里又是《洛阳桥》,又是《白马公子》的咕哝着.那个男学生惊叫了起来,路上登时围拢了一大堆人,后来把警察也引去了.    一天晚上,我们终于又在公园里看到了教主.那是个不寻常的夏夜,有两个多月,台北没有下过一滴雨.风是热的,公园里的石阶也是热的,那些肥沃的热带树木,郁郁蒸蒸,都是发着暖烟.池子里的荷花,一股浓香,甜得发了腻.黑沉沉的天空里,那个月亮--你见过吗?你见过那样淫邪的月亮吗?像一团大肉球,充满了血丝,肉红肉红的浮在那里.公园里的人影幢幢,像走马灯,急乱的在转动着.黑美郎坐在台阶中央的石栏杆上.他穿了一身猩红的紧身衫,黑短裤,一双露着大脚趾的凉鞋,他仰着面,甩动着一双腿子,炫耀得像一只初开屏的小孔雀,他刚在莫老头导演的《春晓》里,捞到了一个角色,初次上镜头,得意得忘了形.原始人阿雄也不甘示弱,有心和黑美郎抢镜头似的,他穿了一件亮紫的泰丝衬衫.把上身箍成了一个倒三角,一条白帆布的腊肠裤,紧绷绷的贴在他鼓胀的大腿上,裤头一个鹅卵大的皮带铜环,银光闪闪.他全身都暴露着饱和的男性,而且还夹着他那一股山地人特有的原始犷野.他和黑美郎坐在一块儿,确实是公园里最触目的一对,可是三水街的那一帮小幺儿,却并没有因此占了下风,他们三五成群的,勾着肩,搭着背,木屐敲得混响,在台阶上,示威似的,荡过来荡过去,嘴里哼着极妖冶的小调儿.有了个肥胖秃头穿了花格子夏威夷衫的外国人,鬼祟的,探索着走了过来,那些小幺儿便肆无忌惮的叫了起来:    “哈啰!"
    公园里正在十分闹忙的当儿,教主突然出现了,他来得那么意外,大家都慑住了似的,倏地静了下来,默默的看着他那高大的身影移上了台阶来.教主穿了一身崭新发亮的浅蓝沙市井西装,全身收拾得分外整洁,衬得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愈发醒目,可是他脚下的步子却十分的吃力,竟带着受了伤的蹒跚.大概他在狱里吃了不少的苦头,刑警的手段往往很毒辣的,尤其是对待犯了这种风化案的人.有一个三水街的小幺儿拉错了客,让刑警抓去,狠狠的修理了一番,他出来时,吓哑了,见了人只会张嘴啊啊的叫,人家说,是用橡皮管子打的.教主拖着脚,缓重的,矜持的,一步一步终于蜇到了台阶未端的石栏杆边去.他一个人,独自伫立着,靠在栏杆上,仰起了那颗白发蓬蓬的头,他那高大瘦削的身影,十分嶙峋,十分傲岸,矗立在那里,对于周围掀起的一阵窃窃私语及嗤笑,他都装做不闻不间似的.顷刻间,台阶上又恢复了先前的闹忙.夜渐渐深了,台阶上的脚步,变得愈来愈急的,一只只的脚影都在追寻,在企探,在渴求着.教主孤独的立在那里,一直到那团肉球般的红月亮,从他身后恹恹下沉的当儿,他才离开公园.他走的时候,携带了一个三水街的小幺儿一同离去,那个小幺儿叫小玉,是个面庞长得异样姣好的小东西,可是却是一个瘸子,所以一向没有什么人理睬.教主搂着这个小幺儿的肩,两个人的身影,一大一小,颇带残缺的,蹭蹬到那丛幽暗的绿珊瑚里去.    一九六七年《现代文学》第三十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