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人生的哲学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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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人生的哲学难题》 (上) 2009-07-29 14:57 | (分类:默认分类)

前言 

人活一生,会遇到许多难题。有实际生活中发生的具体的难题,例如人生某个关头的抉择,婚姻啊,事业啊,也许解决起来难一些,但或者是可以解决的,或者事过境迁未解决也过去了,不会老缠着你。也有抽象的难题,那是在灵魂中发生的问题,其特点是:对于未发生这些问题的人,抽象而无用,对于发生了这些问题的人,却仿佛是性命攸关的最重要的问题;你要么从来没有发生过,倒也能平平静静过,可是一旦它们在你心中发生了,你就不得安宁了,因为它们其实是不可能最终解决的。 

不可能最终解决――这正是哲学问题的特点。凡真正的哲学问题,其实都是无解的难 题。要说明哲学问题的性质,最好的办法是把它和宗教、科学作比较。科学是头脑发问,头脑回答,只处理人的理性可以解决的问题。宗教是灵魂发问,灵魂本质上是情感,一种大情感,是对终极之物的渴望,对神秘的追问,宗教不要求头脑做出回答,它知道人的理性回答不了,只有神能回答,情感性的困惑惟有靠同样是情感性的信仰来平息。哲学也是灵魂在发问,却要头脑来回答,想给宗教性质的问题一个科学性质的解决,这是哲学内在矛盾。 

那么,哲学岂非自寻烦恼,岂非徒劳?我只能说,这是身不由己的,灵魂里已经发生了困惑,又没有得到神的启示,就只好用自己的头脑去想。对于少数人来说,人生始终是一个问题。对于多数人来说,一生中有的时候会觉得人生是一个问题。对于另一些少数人来说,人生从来不是问题。在座各位不妨问一问自己,你属于哪一种?确实有许多人认为,去想这些想不明白的问题特别傻,这种人活得最正常,我很羡慕。可惜我是属于欲罢不能的那一类,对人生的一些重大问题想了大半辈子仍想不通。不过,我的体会是,想不通而仍然去想还是有好处的。乘今天讲座的机会,我把我所想过的这类问题略加整理,与你们交流。预先说明,我只有问题,只有答案,即使说了一些想法,也是我拿不准的,不算答案。 

人生中哲学性质的难题有很多,我姑且列举其中的一些: 

人生的目的与信仰。人生有没有一个高于生命本身的目的?如果没有,人与动物有何 区别?如果有,人的精神追求的根据是什么?怎样算有信仰? 
死。既然死是生命的必然结局,生命还有没有意义?如何克服对死的恐惧?应该怎样对待死?
命运。人能否支配自己的命运?面对命运,人在何种意义上是自由的?应该怎样对待命运?
责任。人活在世上要不要负责任,对谁负责,根据是什么? 
爱。人因为孤独而渴望爱,爱能不能消除孤独?为什么爱总是给人带来痛苦?爱与被爱,何者更重要?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 
幸福。什么是幸福,它是主观体验,还是客观状态?幸福是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价值?怎样衡量生活质量? 

所有这些问题围绕着、并且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人生意义。即人生有没有意义,如果有,是什么?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构成了哲学中的一个重要领域,就是人生观。 

人生观主要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对人生的总体评价,即人生究竟有没有一种根本的意义。这个问题以尖锐的形式表现为哈姆雷特的问题:“活,还是不活?”当一个人对生命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时,就会面临着活着是否值得的问题。人生有无意义的问题又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因生命的短暂性而产生的问题:人的生命有无超越于死亡的不朽的、终极的价值?核心是死亡问题。二是因生命的动物性而产生的问题:人的生命有无超越于动物性的神圣的价值,人活着有没有比活着更高的目的和意义?核心是信仰问题。第二,对各种可能的生活方式的评价,即在人生的范围内,把人生作为一个过程来看,怎样生活更有意义,哪一种活法更好。核心是幸福(生活质量)问题。 

对于人生有无意义的问题,大致有三种回答:第一,绝对否定,如佛教,认为人生绝对无意义。第二,绝对肯定,如基督教,认为人生有来自神的绝对意义。第三,一般人(包括我)在此两极端之间,既不能确定有绝对意义,又不肯接受绝对无意义,哲学是为这种人准备的。按照前两种极端的答案,怎样生活更好的问题有很明确的答案,对于佛教是求解脱,断绝业报的轮回,对基督教是信奉神,为灵魂在天国的生活做准备。对于第三种人来说,既然在人生总体评价上难以确定,就可能会更加看重在人生过程中寻找相对的意义,也就可能会更加关心尘世幸福的问题,不过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会有很大的分歧。 

 

 

二,死亡问题 

许多人有这样的经验:在童年或少年时期,经历过一次对死的突然“发现”。在这之前,当然也看见或听说过别人的死,但往往并不和自己联系起来。可是,有一天,确凿无疑地明白了自己迟早也会和所有人一样死去。我在上小学时就有过这个经验,一开始不肯相信,找理由来否定。记得上生理卫生课,老师把人体的解剖图挂在墙上,我就对自己说,我的身体里绝对不会有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一片光明,所以我不会死。但自欺不能长久,我终于对自己承认了死也是我的不可避免的结局。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内心体验,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一样。想到自己在这世界的存在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化为乌有,一个人就可能对生命的意义发生怀疑。 

随着年龄的增长,多数人似乎渐渐麻木了,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我常常发现,当孩子问到有关死的问题时,他们的家长往往惊慌地阻止,叫他不要想。其实,这哪里是瞎想呢,死是人生第一个大问题,只是因为不可避免,人们便觉得想也没有用,只好默默忍受罢了。对这种无奈的心境金圣叹表达得最为准确,他说:我今天想到死的时候这么无奈,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人这么无奈过了。我今天所站的地方,无数古人也曾经站过,而今天只见有我,不见古人。古人活着时何尝不知道有这一点,只是因为无奈而不说罢了。真是天地何其不仁也! 

但哲学正是要去想一般人不敢想、不愿想的问题。死之令人绝望,在于死后的绝对虚无、非存在,使人产生人生虚幻之感。作为一切人生――不论伟大还是平凡,幸福或是不幸――的最终结局,死是对生命意义的最大威胁和挑战,因而是任何人生思考绝对绕不过去的问题。许多古希腊哲学家把死亡问题看作最重要的哲学问题,苏格拉底、柏拉图甚至干脆说哲学就是为死预做准备的活动。 

然而,说到对死亡问题的解决,哲学的贡献却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可怜。直接讨论死亡问题的哲学家一般都立足于死之不可避免的事实,着力于劝说人以理智的态度接受死。例如,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说:死后你不复存在,没有感觉,也就没有痛苦了。可是问题恰恰在于,我不愿意不复存在!我愿意有一颗能感知、能欢乐和痛苦的灵魂!还有什么物质不灭之类,可是我恰恰不愿意仅仅是物质!死后的可怕正在于灵魂的死灭、不存在。斯多葛学派则劝说人顺从自然,他们说:如果你愿意死,死就不可怕了。西班牙哲学家反驳得好,他说:问题在于我不但不愿意死,而且不愿意我愿意死!还有一种巧妙的说法,意思是说:死后与出生前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为自己出生前不存在而痛哭,你会说他是傻瓜,那么,为死后不存在而痛哭也同样是傻瓜。这种说法巧妙是巧妙,但不能平息灵魂对死亡的恐惧。灵魂的特点是,它从未存在也就罢了,一旦存在,就决不肯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前景了。 

要真正从精神上解决死亡问题,就不能只是为了劝人理智地接受不存在,而应该帮助人看破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界限,没有了这个界限,死亡当然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这便是宗教以及有宗教倾向的哲学家的思路。宗教往往还主张死比生好,因此我们不但应该接受死亡,而且应该欢迎死亡。其中,基督教和佛教又有重大区别。基督教宣称,灵魂不死,在肉体死亡之后,灵魂摆脱肉体的束缚而升入了天国。所以,生和死都是有(存在),并且生是低级的有,死是高级的有。与之相反,佛教主张,四大皆空,生命仅是幻象,应该从这个幻象中解脱出来,断绝轮回,归于彻底的空无。所以,生和死都是无,并且生是低级的无,死是高级的无。我个人认为,基督教之宣称灵魂不死,毕竟是一种永远不能证实的假设,或者如帕斯卡尔所说是赌博,难以令人完全信服。相比之下,佛教可能是在生死问题上的最透彻的理解,是对死亡问题的最终解决。人之所以害怕死,根源当然是有生命欲望,佛教在理论上用智慧否定生命欲望,在实践上用戒律和禅定等方法削弱乃至灭绝生命欲望,可谓对症下药。当然,其弊是消极。不过,在无神论范围内,我想象不出有任何一种积极的理论能够真正从精神上来解决死亡问题。 

总的来说,就从精神上解决死亡问题而言,哲学不如宗教,基督教不如佛教,但佛教实质上却是一种哲学。对死亡进行哲学思考虽属徒劳,却并非没有意义,我称之为有意义的徒劳。其意义主要有,第一,使人看到人生的全景和限度,用超脱的眼光看人世间的成败祸福。如奥勒留所说,这种思考帮助我们学会“用有死者的眼光看事物”。譬如说,如果你渴望名声,便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名字的今人和后人都是要死的,你就会觉得名声不过是浮云;如果你被人激怒了,便想一想你和激怒你的人不久后都将不存在,你就会平静下来;如果你痛苦了,例如在为失恋而痛苦,便想一想为同样事情而痛苦的人哪里去了,就会觉得不值得。人生不妨进取,但也应该有在必要时退让的胸怀。第二,为现实中的死作好准备。人皆怕死,又因此而怕去想死的问题,哲学不能使我们不怕死,但能够使我们不怕去想死的问题,克服对恐惧的恐惧,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对死的自由。死是不问你的年龄随时会来到的,人们很在乎寿命,但想通了既然迟早要来,就不会太在乎了,最后反正都是一回事。第三,死总是自己的死,对死的思考使人更清醒地意识到个人生存的不可替代,从而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向死而在”,立足于死亡而珍惜生命,最大限度地实现其独一无二的价值。   三、幸福问题 

在世上一切东西中,好像只有幸福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其他的东西,例如结婚、生孩子,甚至升官发财,肯定有一些不想有,可是大约没有人会拒绝幸福。人人向往幸福,但幸福最难定义。人们往往把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最衷心的愿望称作幸福。愿望是因人而异的,同一个人的愿望也在不断变化。讲一个笑话:有一回,我动一个小手术,因为麻醉的缘故,术后排尿困难。当我站在便池前,经受着尿胀却排不出的痛苦时,我当真觉得身边那位流畅排尿的先生是幸福的人。真的实现了愿望,是否幸福也还难说。费尽力气争取某种东西,争到了手却发现远不如想象的好,乃是常事。所谓“人心重难而轻易”,“生在福中不知福”,“生活在别处”,这些说法都表明,很难找到认为自己幸福的人。 

幸福究竟是一种主观感受,还是一种客观状态?如果只是前者,狂喜型妄想症患者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如果是后者,世上多的是拥有别人羡慕的条件而自己并不觉得幸福的人。有一点可以确定:外在的条件如果不转化为内在的体验和心情,便不成其为幸福。所以,比较恰当的是把它看做令人满意的生活与愉快的心情的统一。 

那么,怎样的生活是令人满意的并且能带来愉快心情呢?这当然仍是因人而异的。哲学家们比较一致的意见是:生活包括外在生活(肉体生活和社会生活)和内在生活(精神生活)两方面,其中,外在生活是幸福的必要条件,内在生活是幸福的更重要的源泉。 

对于幸福来说,外在生活具备一定条件是必要的。亚里士多德说:幸福主要是灵魂的善,但要以外在的善(幸运)为补充,例如高贵的出身、众多的子孙、英俊的相貌,不能把一个贫贱、孤独、丑陋的人称作幸福的。不过,哲学家们大多强调:这不是主要方面,而且要适度。亚里士多德指出:平庸的人才把幸福等同于纵欲。他批评贵族中多亚述王式人物,按照亚述王墓碑上的铭文生活:“吃吧,喝吧,玩吧,其余不必记挂。”哲学家一般不会主张这样的享乐主义,被视为享乐主义的伊壁鸠鲁其实最反对纵欲,他对快乐的定义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 

外在生活方面幸福的条件大致可以举出以下这些:一,家庭出身。在存在着财富或权利不平等的社会中,人们在人生的起点上就处在不平等的位置上,家庭出身决定了一个人早年的生活和受教育的机会,并影响到以后的生活。当然,出身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复杂的,富贵未必都是福,贫寒未必都是祸,不可一概而论。二,财富(金钱)。贫穷肯定不幸,至少应该做到衣食无忧,物质生活有基本保障。但是,未必是钱越多越幸福。我的看法是:小康最好。三,社会上的成功,地位,名声。怀才不遇、事业失败肯定是不幸。但是,成功要成为幸福,前提是外在事业与内在追求的一致,所做的是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四,婚姻和家庭生活美满。对于老派的人来说,还要加上子孙满堂。对于新派的人来说,这些都可以不要,但至少要有满意的爱情。五,健康。托尔斯泰认为,个人最高的物质幸福不是金钱,而是健康。六,闲暇。一个人始终忙碌劳累,那也是一种不幸,哪怕你自以为是在干事业。要有内在的从容和悠闲来品尝人生乐趣。七,平安,一生无重大灾祸。最好还能长寿,所谓寿寝正终。 

内在生活方面的幸福也有诸多内容,主要包括:一,创造。创造是自我能力和价值的实现,其快乐非外在的成功可比。二,体验。包括艺术欣赏,与自然的沟通,等等。三,爱。人间各种爱的情感的体验和享受,包括爱情、亲情、友情等。还有更广博的爱,例如儒家的仁爱,基督教的福音之爱,人道主义的博爱。四,智慧,智性生活。包括阅读和思考,哲学的思考,独处时内心的宁静。五,信仰。

 

几乎所有哲学家都认为,内在生活是幸福的主要源泉和方面。其理由是: 

第一,内在生活是自足的,不依赖于外部条件,这方面的快乐往往是外在变故所不能剥夺的。亚里士多德说:沉思的生活是人身上最接近神的部分,沉思的快乐相当于神的快乐。
第二,心灵的快乐是高层次的快乐。柏拉图认为,在智慧与快乐两者中,智慧才是幸福。他提出的理由是:智慧本身是善,同时也是快乐,而其他的快乐未必是善。约翰·穆勒从功利主义立场出发,把幸福等同于快乐。即使他也认为:幸福不等于满足,天赋越高越不易满足,但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满足的傻瓜幸福。因此,和肉体快乐相比,心灵快乐更高级,其快乐更丰富,不过只有兼知两者的人才能对此做出判断。当代人本心理学家马斯洛在类似的意义上把人的需要分为不同层次,认为在低层次的物质性需要满足以后,高层次的精神需要才会凸显出来,并感受到这需要之满足的更高的快乐。 

第三,灵魂是感受幸福的“器官”,任何外在的经历必须有灵魂参与才成其为幸福。因此,内心世界的丰富、敏感和活跃与否决定了一个人感受幸福的能力。在此意义上,幸福是一种能力。你有钱买最好的音响,但不懂音乐,有什么用。现在许多高官大款有条件周游世界,但他们对历史和自然都无兴趣,到一地只知找红灯区,算什么幸福。对内心世界不同的人,表面相同的经历(例如周游世界)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事实上也就是完全不同的经历了。 

第四,外在遭遇受制于外在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真正能支配的惟有对一切外在遭际的态度。内在生活充实的人仿佛有另一个更高的自我,能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对变故和挫折持适当态度,心境不受尘世祸福沉浮的扰乱。天有不测风云,超脱的智慧对于幸福是重要的。 

一般来说,人们会觉得自己生活中的某一时刻和某一段时光是幸福的,但难以评定自己的整个人生是否幸福。其中一个原因是,幸福与否与命运有关,而命运不可测。所以希腊人喜欢说:无人生前能称幸福。希罗多德《历史》中讲过一个故事:梭伦出游,一个国王请教谁最幸福,他举的都是死者之例,因为可以盖棺定论了,国王便嘲笑他说,忽视当前的幸福、万事等看收尾的人是大傻瓜。亚里士多德对此也评论说:梭伦的看法是荒唐的。我认为,人生总是不可能完美的,用完美的标准衡量,世上无人能称幸福,不光生前如此。仔细思考幸福这个概念的含义,我们会发现,它主要是指对生命意义的肯定评价。感到幸福,也就是感到活得有意义。不管时间是多么短暂,这种体验总是指向整个一生的,所包含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总体评价。尤其是在创造中,在爱中,当人感受到幸福时,心中仿佛响着一个声音:“为了这个时刻,我这一生值了!”因此,衡量你的人生在总体上是否幸福,主要就看你觉得这一生活是否有意义。当然,外在条件也是不可少的,但标准不妨放低一些,只要不是非常不幸就可以了。 

由于幸福不能缺少外在条件和内心安宁,所以,在一些哲学家看来,幸福不是人生的主要目的和最高价值。历史上有许多天才并不幸福,在外在生活方面穷困潦倒,凡高是最突出的例子。深刻的灵魂也往往充满痛苦和冲突,例如尼采,像歌德那样终于达于平衡的天才是少数,而且也是经历了痛苦的内心挣扎的。同时,人生有苦难和绝境,任何人都有可能落入其中,在那种情形下,一个人仍可能以尊严的方式来承受,从而赋予人生一种意义,但你绝不能说这是幸福。归根到底,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幸福或不幸,而是不论幸福还是不幸都保持做人的正直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