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宏:被“选举”出的小偷(中国青年报 2006-9-6)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22:27:43
封底人物
因为班里丢失了40元钱,还因为父亲“冒犯”了班主任的权威,当时年仅13岁的王洋,被全班同学“选举”为小偷。为了洗刷这个耻辱,王洋与父母不断上访,付出了辍学一年半的代价。但如今,这一家人发现,不仅公开道歉迟迟未到,重返学校的道路也愈加漫长——
被"选举"出的小偷
2006-09-06
本报记者 林天宏
到今天,也就是2006年9月5日,15岁的王洋辍学在家已经1年零4个月又17天。
他整天“窝”在家里,专注地只做一件事:一遍一遍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贴到各大网站的论坛上。
这篇4000多字的帖子——《谁来保护孩子的合法权益?》,在网上的回复很少。担心被潮水般的新帖淹没,王洋不得不隔上几十分钟,就自己回复一次。
王洋的QQ名叫“四面楚歌”。上面的4个联系人,都是先后采访过他的记者。他几乎不和左邻右舍的人说话,因为“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像看一个小偷”。为此,他有半年多没有出过家门了。
在父母眼中,“这孩子”现在越来越让他们感到“陌生”:原本性格内向、温顺的儿子,现在动辄雷霆大发。父母须终日轻声细语,小心陪护。但即便如此,稍有一言不合,一句“你×个×”便脱口而出。
背着父母,王洋曾偷偷用钢锯条锉了几把小刀。他时常紧紧攥着,对着窗外走神。“我恨他们。”被父亲王振森发现后,王洋恶狠狠地说。
王洋父母理所当然认定,儿子这一切变化,都源自一年前班上的那场“特殊”选举。
2004年11月29日,下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刚响过,河北省唐山市第31中学八年级二班学生王洋,坐在教室靠窗的第三排位置上,把课本和文具盒收拾进黄色人造革书包里,正准备回家。
这天,王洋的心情“一直很糟糕”。前一天的家长会后,班主任刘丽霞单独留住了王洋的母亲,称半年前班里丢失了40元“爱心捐款”,有同学看到王洋曾去捐款箱前“看了看”,所以怀疑是他偷的。母亲回家后的质问,让王洋“很委屈地哭了一场”。
王洋当时并不知道,29日下午,父亲王振森曾专门跑到学校向班主任刘丽霞“要证据”。双方话不投机,发生了言语冲突,“刘丽霞甩了甩手,掉头就走了”。
就在王洋低头收拾书包时,坐在最后一排的赵雄(化名)正和边上的同学商量着放学后去哪打球。突然间,他看见班主任刘丽霞“气呼呼地走进了教室”,乱哄哄的班级瞬间安静下来。
“班上丢的40元钱,王洋的父亲想知道是谁偷的。”刘丽霞一边将手中的一叠白纸条挨个发到学生手上,一边大声说,“我怀疑王洋当然有我的理由,我学过心理学,一看就知道是谁拿的钱。你们认为是谁,就写谁好了。”
在赵雄的印象中,王洋“内向、老实、不怎么爱说话”,他不觉得王洋会偷钱。于是,赵雄在纸条上写了“不知道”,送上讲台之前,还特意把纸条冲王洋晃了晃。
但此时王洋已看不到赵雄对他的“声援”。听完班主任的话,他“身子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没法动弹”,只感觉到周围同学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脑子一片空白”,低着头把手上那张5厘米见方的“选票”揉成一团,使劲搓着。
十多分钟后,除了王洋,所有的学生都递上了选票。刘丽霞把选票塞进一个牛皮信封里,交给恰好来巡视的教导主任段成刚,说:“让王洋带回家给他爹看看去。”
“你整这干啥?别惹麻烦。”段成刚将信封塞进口袋,叨咕了一句,走了。
王洋记不清怎么回到的家。在父母追问下,他说了当天下午发生的一切。王振森“气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下午,他到学校找到教导处主任段成刚,段把选票递给了他。
在王振森记忆中,绝大多数选票上写着“同意老师意见”、“同意老师意见,钱是王洋偷的”等类似的字句。42张选票中,其中署名的20张,匿名的17张,只有5张选票是空白的或写着“不知道”。王洋父亲事后得知,填写这5张选票的学生,都是老师印象中的“调皮学生”。
“我儿子就这样被选成小偷了。他们没凭没据,怎么能这么伤害一个孩子?”王振森咽不下这口气。
次日,他来到分管31中学的唐山市古冶区教育局“讨说法”,并提出让刘丽霞“就错误行为在全校向王洋公开道歉,恢复其名誉”的要求。
古冶区教育局调查后认定,“此种做法是错误的”。据此,2004年12月13日,唐山市31中免去刘丽霞八年级二班班主任的职务。
这让王洋一家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处理决定衍生出了更为严重的后果。当决定传到王洋班上时,一群学生簇拥着前来告别的班主任刘丽霞哭出声来:“刘老师,你不要走啊,这又不是你的错。”随后,王洋被班上的同学孤立起来,连原来要好的朋友也不再搭理他。一个当初投空白票的好友对他说:“我越看你越像小偷!”
几天后,王洋在回家途中,被同班的5个男生拽到一个角落里,狠狠揍了一顿。据王洋称,领头的正是刘丽霞的亲表弟。
眼瞅着,“公开道歉”已经无望,现在,连儿子的人身安全也难以保障,王洋一家三口决定到唐山市教育局上访。教育局有关负责人了解情况后,打电话让学校来人负责协调。学校只是派人把王洋接回了家,并未答应“公开道歉”的要求。
于是,随后那段日子,只要有空,未成年人王洋,便不断前往市教育局上访。
“就是往那儿一坐,把事情一反映,不解决就怎么也不肯走。局里的保卫送他出去,他使劲嚷、踹。”唐山市教育局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描述着王洋当时上访的情景。
2005年4月19日,当王洋第5次去市教育局上访时,学校负责接他的人临下班前也赶到局里。王洋像往常那样被送上车,车上一个女老师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坐在驾驶座上的31中副校长毕国利转过身来,狠狠抽了王洋一耳光,并嚷道:“让你个混蛋上访。”
当晚,左脸红肿得“像个小西红柿”的王洋,被法医鉴定为:头面部软组织挫伤。王洋住院治疗10多天。从此,再也没迈进过31中的校门。
古冶区教育局副局长刘全宝至今否认毕国利打人一事:“我们的教师都是有师德的,怎么会干这种事?”在他看来,班主任刘丽霞,其实“也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教师”,“对工作相当负责任,不然也不会出这档事”。据悉,刘丽霞已被调离教师岗位,调往区里一个工厂当工人。“处罚是严厉了些,”刘全宝神情黯然地说,“但我们也是想息事宁人。”
记者随即拨通刘丽霞的电话,表明采访意图后,电话里传来嚎啕的哭声,但她拒绝了采访要求。
“老师我们也严肃处理了,古冶区的学校,他(王洋)想上哪所,只要开个口就行。”刘全宝显得很无奈,“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还想要什么。”
“背着小偷的罪名,王洋怎么走进校门?”王洋的父亲王振森显然也很不满意这样的处理方式,“只要所有当事人在学校大会上公开向我儿子道个歉,恢复他的名誉,王洋马上回去上学。”
只是,他们这个执著的要求现在越来越渺茫了。2006年8月,王洋原来所在的班级已经初三毕业,在“选票风波”中学校一方的当事人——校长李栋、副校长毕国利、教导主任段成刚等,大多已从31中调往其他单位。古冶区政府对此的答复是“正常的工作调动”。
“我真的不明白,又撤职又调离的,费那么大劲,为什么要一句他们的公开道歉就那么难。”王振森不住地摇头。
曾有人问王振森:“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会是现在这样,还会不会坚持?”
“我要他们还我们王家的清白。”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儿子不能背着小偷的罪名过一辈子!”
这个性格倔强的水泥厂退休工人,全家租住在古冶区东北角的一片灰色老楼中。这是唐山大地震后建设的第一批楼房。王振森家住的房子只有50平方米,月租150元。潮湿的水泥地板和发黑的木头窗框,衬托着室内空间更加狭小。虽然只要两万元就可以将此房买断,但这个仅靠王振森每月600元退休金度日的家庭,拿不出这笔“巨款”。
在当地居委会工作人员和邻居眼中,王振森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认死理。”一个自称熟悉王家情况的邻居说。
而王洋整天“窝”在家里,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这个原想长大后当“画家或职业运动员”的15岁男孩,现在似乎已完全打消了这种念头。自从不久前,父母为他从旧货市场上淘来一台800元的旧电脑后,他便终日泡在网上:发帖,回复;回复,发帖。
“我恨每一个参与这件事的人。”王洋的牙帮咬得紧紧的,眯缝着眼,眼神里流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凶光,“在我心里,他们都不配做好人。”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当被问到是否愿意重返校园时,他一刻也没有犹豫地回答:“很想很想。”他尤其怀念校园篮球场那些日子。
“自从那事以后,我再没玩过篮球。”王洋低着头,抿了抿嘴,嘟囔道,“现在谁还愿意和我一起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