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文摘5---哲学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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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的话

在茫茫人海中,我庆幸结识了周国平先生。也只能说“我结识了”,因为他绝不会结识我。

周国平先生是我尊崇的人。他的作品我可以说是读遍了,有的还不只读过一遍。他的作品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人生,开拓了我的视野,也支撑着我走过了最痛苦的日子。读到他作品的精华部分,我甚至要喊出“周国平万岁!”,但我又由衷地庆幸中国人总算永远走出了高呼万岁的年代。

这些摘录,是我从他全部作品中选出的,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我把它放在床边,总是想:她是我心灵的支柱,无论何时,当我在狭隘的内心世界绕不出去的时候,她一定会指引我重新走向真知。

2007-5-28

 

(以下所有文字,都是本人读周国平先生不同文集时的摘录,全部是录入的,可能有各别错字,请见谅)

 

周国平文摘

Z

中国人缺少什么----在北京大学的演讲 

有人说,人生哲学是中国哲学的最大成就,中国哲学在这个方面非常丰富和深刻,为世界之最。从比重看,人生哲学的确是中国哲学的主体部分,而在西方哲学中则好像没有这么重要的地位。若论人生思考的丰富和深刻,我仍觉得中国不及西方。我想着重指出一点:中西人生思考的核心问题是不同的。西方人的人生思考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活?或者说,活着有什么根据,什么意义?这是一个人面对宇宙大全时向自己提出来的问题,它要追问的是生命的终极根据和意义。所以,西方的人生哲学本质上是灵魂哲学,是宗教。中国人的人生思考的核心问题是:怎么活?或者说,怎样处世做人,应当用什么态度与别人相处?这是一个人面对他人时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它要寻求的是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所以,中国的人生哲学本质上是道德哲学,是伦理。

为什么我们不把个人自由本身看作价值和目的,而仅仅看作手段呢?道理很简单,如果一个人不觉得有必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思想自由对他就确实不重要;如果他不觉得有必要让自己的灵魂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信仰自由对他就确实不重要;关于这一点梁淑明说得很传神:中国人“对于西方人的要求自由总怀两种态度:一种是淡漠的很,不懂得要这个做什么,一种是吃惊得很,以为这岂不乱天下!”另一面呢,“西方人来看中国人这般的不想要权利,这般的不把自由当回事,也大诧怪的”。因为他们一定会觉得,一个人如果在对世界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态度上都不能自己做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哈耶克确实告诉我们:自由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人人生而不同,每个人的独特性是每个人的生命的独特意义之所在;而强制之所以可恶,正是因为它把人看成了没能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灵魂的东西。

灵魂的严肃和丰富是一切美德之源,一个对自己生命的意义麻木不仁的人是不可能对他人有真正的同情之感、对社会有真正的责任心的。 

哲学与诗

常有人问:中国能不能出大哲学家?我想,中国现在尤其需要的是不受传统、舆论、教条束缚的自由灵魂,以及人生和社会问题的真诚的探索者,出不出大哲学家倒在其次。

同行相遇,常听见问:“最近搞什么?”我的回答是:“什么也不搞。”于是问者立即面露不信任的表情,仿佛我是瞒着他们,要趁其不备搞出一点名堂,占个大便宜似的。

唉,这些搞哲学的,就是他们把哲学搞糟了。

可怜那些毫无哲学素养的人,一旦陷入哲学的泥坑,便无力自拔,只好在坑里搅动泥水,以证明他们也在从事哲学。

个人思维犹如人类思维一样,走着从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 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终生停留在第一阶段,其低能者成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者成为艺术家。多数人在第二阶段止步,视其才能的高低而成为一知半解者或科学家。达到第三阶段的必是哲学家。

真正的哲学家只是伟大的提问者和真诚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问题被遗忘的时代发人深省地重提这些问题,至于答案则只能靠每人自己去寻求。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发现人生的终级意义呢?这是一个万古常新的问题,人类的每个时代,个人一生中的每个阶段,都会重新遭遇和思考这个问题。

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文明的进化,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哲学 

我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工作是研究哲学,也就是说,对别人的思想进行搜集、整理、分析、评论,写出合乎规范的“论文”。现在我累了,我决定把夜晚留给自己,轻松地休息一下。于是,我翻开了蒙田的随笔,读上几页,或者翻开我的小本子,写下自己的随感。这当然不算研究哲学,可是我觉得自己比白天研究哲学时更是个哲学家了……

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

它的途径,我就不会全军覆没。它是我的守护神,为我守护着一个任何风雨都侵袭不到也损坏不了的家园,使我在最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也不致无家可归。 

哲学与灵魂 

我认为,以哲学为生活方式的人有以下主要特点:一、力求从整体上把握世界和人生;二、除了理性的权威,不承认任何权威;三、关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实用性,能够从思想本身获得最大的快乐;四、与社会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五、为了精神的自由而安于简朴的物质生活。

哲学本是关涉人的灵魂的事,它是活生生的个人对于人生智慧的不懈寻求。智慧不等于博学,哲学家不等于饱学之士。一个天文地理无不通晓的人,他的灵魂却可能一片黑暗。真正的哲人是寻求着人生智慧的探索者。

哲学的使命要求哲学家绝对真诚。真正的哲学问题关乎人生之根本,没有一个是纯学术性的,哲学家对待它们的态度犹如它们决定着自己的生死存亡一样。

一个真诚的人生探索者可能会走错路,但他对待人生的态度在总体上是正确的。一个只在书本里讨生活的学者也许不犯错误,但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许多冒牌的哲学家,或者为了谋取权势,或者为了混碗饭吃混在哲学家的队伍里。极有讽刺意味的是,多少伟大的哲学家,生前贫困潦倒,死后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冒牌的哲学家。可以万无一失地料定,一旦哲学无利可图,这些冒牌哲学家就会争先恐后地抛开哲学,另谋出路。剩下的是那些真正热爱哲学的人,他们怀着苏格拉底的信念----“未经思考过的人生是不值得一过”,贫困也罢,迫害也罢,都不能阻止他们作这种思考。让他们停止这种思考,他们便会感到虽生犹死。只有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哲学家。

哲学与时代 

问:我们很担心,在学校时都比较有理想,可是,一旦走入社会,要坚持精神追求谈何容易,多数人被社会同化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答:恐怕没有什么好办法。如果我是你们,也只能面对现实,好好对付生存的压力。这肯定将占据个人大部分精力。在这个过程中,被同化是一个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实。我最多只能说,你们应该争取做那未被同化的少数人。为了这个目的,一个笨办法就是珍惜有限的闲暇的时间,在生存斗争之余坚持读书,并且一定要读真正的好书。读什么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在这方面千万不要跟着媒体跑,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乱七八糟的读物上。媒体的着眼点基本上是文化消费,而如果你的生活的全部内容只是劳作和消费,怎么还能有真正的精神生活呢?相反,如果你经常与古今中外的圣哲会面,就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它足以支撑你抵御社会的同化。 

哲学与精神生活 

在我看来,柏拉图孜孜以求哲学的大用,一心把哲学和政治直接结合起来,恰好也暴露了他对实际事物的无知。他本该明白,哲学之没有实用价值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在政治生活中也如此。哲学关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政治关心的是党派、阶级、民族、国家的利益,两者属于不同的层次。我们既不能用哲学思考来取代政治谋划,也不能用政治方式来解决哲学问题。

那么,哲学与生活竟然毫无关系吗?哲学对于生活有没有一点用处呢?我的回答是:哲学本身就是生活,是一种生活方式。

明智是善于从整体上权衡利弊,幸福生活的实质在于自足,与别种活动例如社会性的活动相比,哲学的思辨活动是最为自足的活动因而是完善的幸福。如此说来,哲学生活首先是一种沉思的生活,而所思问题的非实用性恰好保证了这种生活的自得其乐。

哲学至少能有以下好处:

1、哲学使我们在没有确定信仰的情况下仍能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

2、哲学使我们在信仰问题上持一种宽容的态度。

3、哲学的沉思给了我们一种开阔的眼光,使我们不致沉沦于劳作和消费的现代漩涡,仍然保持住心灵生活的水准。

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不过,我要立刻说明,我不是一个自信的人。问题正出在我常常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什么,因此而对我以往所做的事情发生了怀疑。许多事情似乎是自己想做的,其实可能是受了外来的诱惑或逼迫去做的。生命有限,我害怕把精力投错了地方。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今后会更加远离一切热闹,包括媒体的热闹和学界的热闹(我把后者看作前者的一个类别),在安静中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至少把自己真正想做什么的问题想明白。其实,真想明白了,哪有做不成之理呢?好了,祝世界继续热闹。

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

我写作从来就不是为了影响世界,而只是为了安顿自己----让自己有事情做,活得有意义或者似乎有意义。

我想说的是,我要庆幸世上毕竟有真正的好书,它们真实地记录了那些优秀灵魂的内在生活。不,不只是记录,当我读它们的时候,我鲜明地感觉到,作者在写它们的同时就是在过一种真正的灵魂生活。这些书多半是沉默的,可是我知道它们存在着,等着我去把它们一本本打开,无论打开哪一本,都必定会是一次新的难忘的经历。读了这些书,我仿佛结识了一个个不同的朝圣者,他们直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是的,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有多少条朝圣路。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每一个朝者自己走出来的,不必相同,也不可能相同。然而,只要你自己也是一个朝圣者,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缺陷,反而是一个鼓舞。你会发现,每个人正是靠自己的孤独的追求加入人类的精神传统的,而只要你的确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实并不孤独。

我给这本书取现在这个名字,一是因为其中我自己比较满意的几乎都是读了我所说的那些朝圣者的书而发的感想,二是因为我自己写作时心中悬着的对象常是隐藏在人群里的今日的朝圣者,不管世风如何浮躁,我始终读到他们存在的消息。

智慧和信仰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在史铁生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能力。他在作品中经常把史铁生其人当作一个旁人来观察和谈论,这不是偶然的。站在史铁生之外来看史铁生,这几乎成了他的第二本能。这另一个史铁生时而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尘世命运,时而冷眼旁观自己的执迷和嘲笑自己的妄念,当然,时常也关切地走近那个困顿中的自己对他劝说和开导。有时候我不禁觉得,如同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一样,史铁生也已经不在那个困在轮椅上的史铁生的躯体里了。也许正因为如此,肉身所遭遇的接二连三的灾难就伤害不了已经不在肉身中的这个史铁生了。

如果有一个人去庙里去烧香磕头,祈求佛为他消弭某一个具体的福乐,我们就有理由说他没有信仰,只有迷信或者,用史铁生的话说,他是在向佛行贿。

最后,我要承认,我一边写着上面这些想法,一边却感到不安:我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不管史铁生的那个精神性自我多么坚不可摧,他仍有一个血肉之躯,而这个血肉之躯正在被疾病毁坏。在生理的意义上,精神是会被拖垮的,我怎么能假装不懂这个常识?上帝啊,我祈求你给肉身的史铁生多一点健康,这个祈求好像近似史铁生和我都反对的行贿,但你知道不是的,因为你一定知道他的“写作之夜”对于你也是多么宝贵。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人们常常说,人与人之间,尤其相爱的人之间,应该互相了解和理解,最好做到彼此透明,心心相印。史怀泽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中说,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任何人也无权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不仅存在着肉体上的羞耻,而且还存在着精神上的羞耻,我们应该尊重它。心灵也有其外衣,我们不应脱掉它。”如同对于上帝的神秘一样,对于他人灵魂的神秘,我们同样不能像看一本属于自己的书那样去阅读和理解。而只能给予爱和信任。每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我们应该承认这个事实。相爱的人们也只是“在黑暗中并肩行走”,所能做到的仅是各自努力追求心中的光明,并互相感受到这种努力,互相鼓励,而“不需要注视别人的脸和探视别人的心灵。”

读着这些精彩无比的议论,我无言而折服,它们使我窥见了史怀泽的“敬畏生命”伦理学的深度。凡是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内心生活的人,必然会深知一切精神事物的神秘性并对之充满敬畏之情,史怀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他看来,一切生命现象都是世界某种神秘的精神本质的显现,由此他提出了敬畏一切生命的主张。在一切生命现象中,尤以人的心灵生活最接近世界的这种精神本质。因而,他认为对于敬畏世界之神秘本质的人来说,“敬畏他人的精神本质”乃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以互相理解为人际关系的鹄的,其根源就在于不懂得人的心灵生活的神秘性。按照这一思路,人们一方面非常看重别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开索取理解。至少在性爱中,索取理解似乎成了一种最正当的行为,而指责对方不理解自己则成了最严厉的谴责,有时候还被用做破裂前的最后通牒。另一方面,人们又非常踊跃地要求理解别人,甚至以此名义强迫别人袒露内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绝,便斥以缺乏信任。在爱情中,在亲情中,在其他较亲密的交往中,这种因强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声或无声的战争,我们见得还少吗?可是,仔细想想,我们对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个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难,他就不会强求别人完全理解自己,也不会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别人了。

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但正因为由已及人地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最诚挚的爱。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作为有灵魂的存在物,人的伟大和悲壮尽在于此了。

哲学开始于仰望天穹 

    关于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家泰勒斯,有一则广泛流传的故事。有一回,他走在路上,抬头仰望天上的星象,如此入迷,竟然不小心掉进了路旁的一口井里。这情景被一个姑娘看见了,便嘲笑他只顾看天而忘了地上的事情。姑娘的嘲笑也许不无道理,不过,泰勒斯一定会回答她说,在无限的宇宙中,人类的活动是如此狭小,忙于地上的琐事而忘记了看天是一种更可笑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