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大开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11:37:11
【本书简介】
这是一部从文化侧面深入揭示世纪末中国社会大变动的“揭秘大全”,更像是一部新时代的“儒林外史”。在参加这些文化狂舞的人们中,不乏守身自爱的传统文人,也不乏追逐时尚的新潮人物,有自视甚高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文化界的混混,甚至有无耻的骗子。作家以入木三分的笔墨,精彩地刻画了一个又一个生动而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其中尤以范例、邓相如等负面人物的形象更为生动传神。
第一部分 : 暧昧
 如果你长期凝视深渊,那么,深渊也会凝视你。   ——[德国]一个哭泣的哲人   第1章暧昧   春秋严肃地制止他胡说,态度里却含了对某种关系的默认和撒娇。   祝贺遇到疑难问题通常由梦境来解决。   这种奇怪的精神现象,诱使他认为自己隐秘性很强。他三十岁了,从没听说别的什么人具有这种巫术特色的东西。   “看看,昨晚它又来了。”每当白天烦心,找不到答案的某件事情在夜晚的梦里揭晓,祝贺就会由衷感慨,那沾满梦痕的脸,也会浮现自我赞赏的神色。他多次讲给老婆听,可是那位理性健全、对神奇没有兴趣的女人却从来没当回事。   如果春秋和老婆有区别就好了,就可以听他讲述并在讨论中分享一下。   有次去外地出差,他把这一现象讲给了春秋。   “我没必要骗你。”祝贺讲述之后说,“如果没有这种现象,我凭什么能想出这种事情来呢?你说是不是?当然啦,我也没说梦境万能,我没这个意思。就我的经历而言,确实多次在梦里得到过答案。”   他俩是在宾馆的客房打内线电话,中间隔着一条幽暗的走廊。祝贺屋里还有田稼安,他这会儿在卫生间冲澡,花洒的细密冲刷,使他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就无法料到身边潜伏的一场偷情。   春秋问:“你是说,白天犯糊涂的事,到了梦中就能搞清楚?”   “是的,用潜意识。你琢磨琢磨,多神奇啊!”   她没有琢磨,也没有什么惊讶和怀疑的意思,而是借机说起自己的梦。“知道吗?”她说,“先是在一个梦里,然后很清醒地滑入另一个梦。”   “梦套梦。”   “是的,梦套梦。”   他问:“你通常都梦些什么?”   “这,可不能告诉你。”   他用猜测的口气,故意压低问:“是不是见不得人的那种?”   “你才见不得人呢!”春秋严肃地制止他胡说,态度里却含了对某种关系的默认和撒娇,“你说在梦里能找到答案,那你给我举个例子听听。”   祝贺捧着电话就讲了一个。看看没有预料的反应,便又讲了一个,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祝贺想象着春秋的嘴唇往中间收成壶口,正在琢磨的样子。他灵机一动,编个谎言,说是昨晚梦见他俩中的一个,悄悄开门溜到了对方的床上。   “是吗?”
“你猜猜这个人是我还是你?”   停了几秒钟,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声音:“大概是条狼。”   祝贺高兴地挺了挺身,他不仅以说梦的方式将他们的关系往深处推一推,同时还有着重要暗示,希望这个晚上梦就可以实现。为了让她消除顾虑,他夸大了田稼安的睡眠程度:“他就像一根树桩,什么都不会听到。”   “狐狸尾巴,”她鼻子里哼哼,把“露出来”的几个字也给哼了进去。   “好吧,”祝贺承认,“我是觉得坐失良机怪可惜。你不觉得吗?”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懂不懂?”春秋很在行地告诉对方。   卫生间的淋浴声停了,田稼安裹着一身雾气热腾腾推门而出。靠在床头的祝贺放下电话,谴责地甩过去一眼,再次觉得这个人很碍事。如果没有他,电话可以继续打下去,直到俩人其中的一个真的开门横过走廊进入对面的房间。然而,那又是不大现实的。没有这个第三者,狡猾的万主任也不会批准这对男女离开城市,跑到一百多里外的无法知道的地方来,干出同样无法知道的好事。对于某些事物,万主任具备足够用的猜测天赋。   祝贺眼里的田稼安是个可敬又可怜的人。“如果精神可以做成标本,田稼安一准要进入博物馆,放在某一个展厅的玻璃柜里。”在和春秋单独探讨问题时,他说过这个话题。“他那强烈的道德感依然完好如初地保存着,并不是什么思想、性格以及品质方面的原因,而是取决于生物基因。”   春秋请他解释这话怎么讲。他说,时代被少数人改变着,反过来又改变着大部分人。大家都顺应社会潮流,田稼安却停留在过去的岁月里。换句话说,他抱着十多年前的东西沉重地跟在人们后面。他被淘汰了,是他身上有种决定道德的生物元素,至于什么是“道德的生物元素”,祝贺并不明白,这是他为了表达便利凭空杜撰的一个词。   田稼安也知道自己是个被淘汰、被人耻笑的可怜虫。所以,平时很少听到他的声音。生活中他多次成为人们的笑料。有的知道,有的到头来他也不明了。这次和祝贺、春秋去S县采访就惹出了一系列笑话。
习惯于以貌取人的局长开始总是看着他讲话,一顿饭的工夫,局长发现貌似年龄大,块头也大,鬓角还杂些灰白毛发的这个人,很不怎么样。于是及时调整了方向,把主要视线转向祝贺,间或春秋。第三天下午四点采访结束,局长和办公室主任嘀咕一会儿,备下三份土特产,吩咐司机把他们送回中州。结果,忠厚善良的田稼安闹出了更大的笑话。   汽车把他们送进城,司机找个很像样的酒店,从后备箱里拿了瓶好酒,点了四凉四热和一份酸辣汤。田稼安估摸着得花一百来块钱,便私下从裤兜里掏出大大小小面值不等的钞票,总共才六十多元,他歪过去悄悄向祝贺借五十,又琢磨着万一还不够,就又向春秋求助。他觉得四个人,点的菜太多,又因想象中是自己请客也不好阻止。再说这几天县里每顿安排都很丰盛。司机张罗之后,便到柜台“偷偷”把账给结了,转过身来告别式地跟他们一一握手。   田稼安没防着突然伸过来的手,以为要和他划拳猜枚,一脸歉意地拉着司机的手请他先坐下:“先坐下,坐下,我真的不大会,这两天我们吃饭你都看到了。”   司机屁股在椅子边沾了一下又站起,声音大到喊叫的程度:“领导还有啥吩咐?有啥批评只管提。”   两天的接触中司机看这人像一个傻子,便不再同他废话,依旧笑着跟祝贺握手,又跟春秋碰了碰,侧身退步摆着手,走出酒店。司机上了车,打转方向。车身一摇一摇颠晃着,过马路沿儿的时候还礼节性地扭扭肥大的屁股,接着轰地一纵上了路。“再见!”车里传出一声喊,便一溜烟消失在黄昏落霞残照的街道上。田稼安站在酒店的门前还没醒悟过来。   “他这是去哪里?”   “他回去了。”祝贺拍了拍他的肩头。   这一切来得突然,又似乎事前商定好的那样不容置疑,田稼安就搞不清怎么回事了。司机刚花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从S县那里来,现在还得再花同样的时间返回去。田稼安站在酒店前呆望轿车消失的方向,想到那个精瘦的,脸形有点扁的司机正饿着肚子握着方向盘赶往S县的路上。他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了,像办了一件悔怅的需要道歉的错事。   祝贺知道他的船弯到哪里,只好再次拍着他的肩膀哄骗说,人家司机有事急着回去办,便扯着他的袖头拉回到桌前。祝贺边说边劝酒。如此这般,几杯酒下到田稼安的肚里,就一焰一焰地把话烧了起来。他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太奇怪。   “太奇怪了。怎么能这样?我们到县里,人家请客;人家来我们城里,是不是得我们请客?怎么让人家县里的人送我们百里的路程,掏钱人却走了呢?”
“听你那意思,好像是我让走的喽?”   “你没拉着他嘛。”   “你怎么没有拉?”   “我不知道他要走,我要知道当然会拉着。你看看我钱都备好了。”   “他们公款。”祝贺向春秋挤了下眼,“我们私人掏腰包。”   “这不是理由,我们三人吃了两天,能不能请别人一顿?我看能,很能的。他们的局长知道我们这样,该笑话我们太短了。”   春秋帮起腔,她要让田稼安明白:“局长才不说我们呢,这是他的安排。”   “局长跟你说是他安排了?”   “有些事用不着明说,看也能看出来。”   田稼安有点反感了:“就算我们不请他那个司机,这饭也得我们自己掏钱。哪有这等事,到了我们这里,掏钱请客的人没一个在场。”   祝贺不想和他饶舌,又接二连三地劝他喝酒。过了一会儿,看他还吊在这个问题上不松手,只得叹声气,像教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对他开导起来:“老田,我得说你几句,其实你说的问题并不是问题。这顿饭本来就该他们请。你看,我们采访结束才四点,不到吃饭时间,要是等到六点,中间还有两个小时,这是一;要在县里的某个酒店,他们起码得由副局长和主任陪酒,那一顿下来又得两个小时,这是二;就算八点走吧,我们乘夜车又得比白天慢,回到家就得十点多,而现在呢才七点,这是三。一件事有一条理由就可以做,这件事有三条理由。”   田稼安摇晃着那颗有点空心白菜似的大脑袋,鼻子像悬着半根苦瓜。见他依旧执迷不悟,祝贺又换种说法,其实什么都没变,只是时间和环境发生了换位。   田稼安将杯中物抽进嘴里,那液体在胸膛里烧,烧得他话都硬棒了。“你再说,那是你的理。采访结束几点就是几点。四点就是四点,六点就是六点。要是四点就不该请。”   祝贺决定不答理,他看得明白,是道德和道理组成的一道屏风挡着田稼安的视线,这远远超过他能力所达的范围。因为困惑,田稼安喝了不少酒,又由于喝了不少酒更加困惑。   到了八点,田稼安突然歪歪扭扭起了身,步子踉跄,转出门外,他的步子既像在夏天暴雨中蹚水,又像囚牢里套着重脚镣的犯人。他转一下,又转一下,画着曲线,最后脚步一刹,抱着身边的一棵柳树,呜呜哭了起来。   祝贺从没见过喝醉酒的人要找棵树抱上一抱,春秋更没见过五十岁的男人泪流得那么痛心。他们将田稼安拖到路边,推进出租车,告诉了司机一个模糊地址。出租车驶进春天的夜里,似是而非地绕过几条街,探头缩脑地拐到了一幢楼前。还没停稳,春秋斜身跳下车,一副遇上麻烦事很会处理的样子,没打招呼直奔到三楼。
当她拍了一阵门,猛然想起田稼安的老婆病死了,孩子远在外地,这才又慌乱地从三楼重返一楼。祝贺已经架起醉汉,像个受伤的救火队员艰难困苦地一步一步,错着台阶往上挪。春秋发挥了重要作用。每当两个男人在仄窄的楼梯台阶上摇摇晃晃,她根据重心的需要,及时调整角度猛地往某个平衡点推一推,避免两人歪倒而从楼梯上可悲地滚落下来。她知道自己的功绩所在,以至于磕磕绊绊进了家门,没有坡度,不再需要平衡点,她又尽责地推了一把,结果把祝贺和架在身上的田稼安“咕咚”一声推倒在地上。   祝贺的半条身子斜压在下面,眼前摆着一张糊着油污而浑浊的大脸,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露出的一颗又黑又深的丑陋肚脐,边缘长着几根杂毛。他的喉咙顿时涌上酒饭的浓郁气味,差点呕吐出来。他们重新积聚残剩的力量,像在河滩上拉着装满泥沙的袋子,一人提一条胳膊,把田稼安拖到沙发旁边。东西太沉重了,刚翻上一半又滚落下来,再次发出这天晚上多次发出的肉质的钝响。   他们决定放弃,没什么大不了的,躺在地上就让他躺在地上好了。   田稼安躺在地上,祝贺半跪在他的身边,唯一的女人侧身站立扶着沙发背。这幅怪异的构图引领他们穿越某种空间降到了犯罪现场。   春秋跑到卫生间洗把脸,又拧条毛巾递给祝贺。这当口,两人目光带着寻找的意味就那么碰一碰,屋子里“轰”地燃起一股气焰,一种促人犯罪的邪恶气焰。于是,一场充盈着彩色液体的事件爆发了,他俩像一对分不开的畸形连体人,带着急躁的劲头磕磕绊绊旋转进了卧室,随之用背顶着把门锁上。他以为剩下的事都好办了,他的手抄进毛衣往上摸到胸罩边缘,也就是摸到被挤出的一溜温软滑润的乳房之际,亢奋的情景急转直下。她突然防卫似的用力缩成一团,要把那只手憋出去。当这一招宣告失效之后,她就压低声音说,“别别,看见了看见了”来强调两人所在的环境。也就是说她抗拒了。祝贺只得鼓励、宽慰和苦口婆心地劝说,直到暗示再拒绝的话就愤然放弃,她这才渐渐将扭动的身子老实下来。接着,她跨出一步悄悄开门,探头看看外面。等确认田稼安像祝贺保证的不会造成丝毫威胁而依然令人放心地瘫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之后,她用一副无奈、听之任之的迁就口气说:“好吧,交给你了。”   然而,她的问题刚解决,祝贺的问题却出现了。正要启动的生命杠杆,却一反常态软塌塌得不成样子。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惨剧!起初他没当回事,可是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竟然把荒唐证明为事实本身了。   “我太累了。”他说。   “我喝酒了。”他说。   “人就在那边。”他说。   她在下面躺着,听着他找的一个个理由。等她好奇地勾起头,看着空处,便像逃过了一场莫大的劫难,舒心甚至开怀似的笑起来。
桃色案情之后,春秋的身份和心境发生了变化。作为女人,她感受着奇特而又微妙的暧昧,这种暧昧像飘浮在天空中的流云,煨着一种焰焰的火气,化作春雨淋落下来,温柔而又甘甜。她很想再干点什么,寻找点什么出来。既然祝贺言之凿凿可以在梦里破译白天困惑的事情,她就决定给他出道难题,看看他白天遇到的困惑能不能真像他说的那样,在晚上的梦中得到答案。   于是,三天之后的工间操时,她撕掉三分之一的稿纸,用宋体字这样写着:   同事间禁止暧昧。   十几分钟后,祝贺回来发现了这张字条,随手用刚出版的《黄河论坛》杂志盖上去,不动声色四下观察。大家都在各自的桌前做着自己的事。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有所指的字条,一个发现了秘密的人写的字条。于是,这场刚刚降临之际的暧昧就糟糕地罩上了乌云。   真是出鬼了啊,他和春秋这种在没有形态的栅栏中深藏不露的私情,怎么被人发现的呢?祝贺的惊诧不仅在于被发现,更在于这么隐藏的,刚刚发生的,连自己暂时还搞不清真伪的事件是被谁发现的?更让他奇怪并急于知道的是,那人凭借什么漏洞发现的?那家伙是谁,藏在哪里?   按说,他俩在有第三者面前的交往够谨慎了,比故意保持距离还要谨慎,就连他俩偶尔单独在一起也是如此。祝贺相信,没有什么因防范和戒备而失态的眼神或口气供别人参考。那种小说和电视剧被发现的一对情人所表现的惊慌、掩饰、辩驳,也绝不会在他们身上上演。   还是被人发现了!被别人观察并抓住了把柄,这在祝贺的人生态度里堪称一件失败的事情。那张由隐藏的手递到桌上的字条,既可以理解为警示,也可以理解为戏弄。在激起他好奇心的同时,又揭开了极少触及的耻辱感。祝贺太想揪出这个人了。这个人就在身边!因为找不到,他那双本来挺平凡的眼睛就变得像幽暗长廊尽头的一面镜子,神秘而奥妙。他焦躁地设想过无数次,一旦发现那个贼,就猛地扑过去,攥紧他的领子狠劲地摇,摇!然后鼻子抵着鼻子,阴沉而又威严地发问这家伙究竟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春秋写这张字条只有一个意思,拿他开心,好延伸一下情人间的暧昧感觉。她知道他的梦帮不上他的忙。她没有料到这张字条使祝贺扮演了寻找贼眼的反侦角色。打那天开始,祝贺开始留意周围的一切动静,甚至力图从打扫卫生、提水倒茶、翻得报纸浪花乱飞及七嘴八舌等日常工作中,捕捉到可供分析甄别的细节。一切东西都被动地纳入了他的视野。   一天下午,他茫然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另一幢相距十几米更高一点的大楼,居然疑惑问题出在那里。他悄悄地下了楼,溜到对面楼梯上上下下好几次,从窗口进行模拟观察,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倒是发现编辑部在无声的情况下,人们的手势和动作像早期的无声电影那样滑稽可笑。
他排除了楼外的可能。那双暗藏的抓了暧昧的眼睛还是在屋内!   于是,他的依靠梦境解决问题的神奇现象又显灵了。有天晚上,他在梦中找到了答案。在梦里,枕头一鼓一鼓冒着气泡,诉说着谜底,他兴奋异常赶快把自己弄醒。问题坏在他醒得似乎早了点,梦里的那个人还没来得及显现,就掩映在一大片若隐若现的残雾里了。连着几个晚上,临睡之前,他祈祷新的梦境,好把梦中的那个人追忆出来,结果闹得又迟迟难以入睡。   有一点可以肯定,祝贺曾经在梦里找到过那个人,只因梦的虚幻性,找到的人又遗失了。他和田稼安面对面坐着,相隔两张桌子。若用物理学原理去衡量,田稼安更像一堵活动的肉质的石墙。他打算先在他身上试一试。   这天午饭后,田稼安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祝贺掏根烟像喂鸽子似的把烟摆过去。田稼安抬了抬眼皮,眼珠滞了一下又低下头,祝贺接着又摆去一根,那根烟投到田稼安胸部顺着身子滚动,落到脚背上。田稼安给弄醒了。   “我问个问题,你睡觉会不会梦到,桌上有张字条?”   田稼安抹了把脸,这是一张厚厚的憨实淳朴的脸:“字条,梦见什么字条?”   “你是不是在我桌上放过一张字条?”   “我在你桌上放张字条干吗?”   “你没听明白,我是问你桌上有没有放过一张字条?不用管为什么。”祝贺观察他的表情。   田稼安想了想:“我很少做这种梦。字条上有字吗?”   祝贺深知这是个极为诚实的人。通过测试基本上能断定字条与他无关。这个近五十岁的人有双直线形的儿童般的眼光,总以己为镜去照别人,在自己身上不可能出现的坏事,在他心目里别人也同样不可能出现。像那天晚上,他喝醉所创造的条件使一对男女节省诸多环节一步登天的事,更是无法想象的。尽管桃花运在他那张大床上盛开。   祝贺和春秋的两张桌子并排摆放,祝贺所坐的藤椅后面有一溜靠墙的报架,中间只隔半米的空隙,每当春秋忙完了事要进里面自己的位置,祝贺得先将藤椅的后腿翘起来,给她腾宽一点。春秋仿佛被一段文字中的某个问号绊住了,不经意地滞在藤椅后面,祝贺只好配合继续弓紧身子。若她乐意的话,还会轻中有重推一推椅背,让你感觉那拓宽之意渗有几丝女性阴柔。暧昧往往就在这方寸里滋润一下。春秋的眼睛有点褐色,睫毛像假的那样长,给人一种别处难以找到的忧郁神色。这是她本人所知道的自备的主要优势之一。在他们创办《黄河论坛》杂志的半年里,祝贺一直吃不大准春秋属于哪种类型的女人。温婉,聪慧,内在美,小聪明,富有心计,好像都有那么一点。从外形上看,她是介于一种亭亭玉立的清秀和丰满艳丽之间的女人。   字条出现后的某一天,祝贺查了词典,更明确地知道“暧昧”专指不公开的行为。他依据自己的感觉认为解释得很精确。如果只是同事,春秋应该将话说完或者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说,而不能站在藤椅背后待那么长时间,让他一直努力坚持直到整个胸部贴到了桌上,她的这种行为就算作“不公开”。还有些行为也不能算公开。春秋不吃早餐,像其他女士那样包里爱装点儿小食品。她在桌子后面剥开悄悄吃的时候,脸前总要挡一张展开的报纸。田稼安的嗅觉有点迟钝,当某种气味绕到鼻孔,便像墙边散步的母鸡听到什么动静似的,偏偏头,简单愣那么一下,继续埋头看稿子。吾颖达的嗅觉显然比正常人优秀得多,只是搞不清淡淡的香味一袅一袅从何袭来,他低头四下寻找,再抬起头,那张充满文化积淀的面孔便糊上一层迷惘、疑惑和莫名其妙。他这人喜欢追问一些解释不清的事情。那股淡淡的香味自然要让他在质疑和探索中激动一番。偶尔,他还能被不可知的力量推动着离开位置企图弄个究竟。有好几次快绕了过来,也就是即将从报纸后发现春秋的秘密之际,祝贺及时给个明示,结果吾颖达还是什么也没发现,怀着一肚子纳闷侧身回到位置上。
“喏。”等探谜的人回到位置上,她把火腿肠切下一截杵在刀尖儿上,犹如某种象征赤裸着暗渡祝贺这边。祝贺听到那个“喏”字,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跌进了暧昧的乐园。   虽然询问田稼安未果,类似的方法却可以扩大用在另外几个人身上。   “你说发现什么?”陆丁九碰点好事总急着沾沾自喜,现在有人主动问他发现了什么,是他最乐意说的了。“我天天都有发现,你指什么?”   “桌上的字条。”   “我没见过桌上的什么字条。谁桌上的字条?”陆丁九露出一半的虎牙又隐了进去。   祝贺用直接导入的方式分别问了吾颖达、范例,还有秦之娅。这是个很好的逻辑游戏和推理试验,如果有人好奇并反问那是张什么字条,就说明他们不知道真正要问的事情。相反,他们之间一旦有个什么人写了字条,不仅会流露出被反侦的窘相,还能从中感到一种传出绯闻将要后果自负的震撼。   祝贺最后问的是万主任。当时两人走在楼梯口,祝贺搞了个突然袭击。万主任停下步声明,他从来没在自己桌上看见过什么字条:“我的桌上堆的尽是稿件。”   “我说是你留在我桌上的字条。”祝贺用一种不容对方辩白的肯定口气。   万主任的态度动摇了:“我什么时候给你写过字条?写的什么嘛?”   祝贺松了一口气,从万主任的一脸无辜来看,字条同样不会是他所为,祝贺又要把戏演下去,编了谎:“同事间禁止爱护。”   “禁止爱护?禁止爱护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系列毫无结果的测试,祝贺觉得字条事件变得更加荒唐了。   关于这张字条,他曾打算找春秋说一说。他把这事告诉她的理由是,也许这个女人在某些事上有了疏漏却未自知,八成问题出在她那边了。他要提醒她以后要慎之又慎,连从椅背后故意滞留的暧昧也要杜绝。经过一番矛盾后,他决定还是缄口为妙,因为,她会被吓着,恐慌起来;她会防范,而一旦防范反而欲盖弥彰,说不定还因承担不起名誉的风险打道回府,那么一来,可什么故事都没有了。   在暧昧的幽径上做适度的意味深长的漫步,不管怎么说,三十岁的祝贺是头一次领略,它就是和初恋的感觉大不一样。两个婚后男女的暧昧凭空营造一扇虚幻大门,一扇关着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门。他们可以进去,又能在外面徘徊,东张西望,估摸着弄出些什么值得称颂的东西。   既然搞不清哪个人写了这张字条,就证明没找到最好的方法,所谓最好的方法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祝贺认为,世界上任何一个问题都有答案,只是他没找到而已。   没找到,就得继续努力找。
第二部分:逻辑的力量
第2章逻辑的力量   这一次的清白,能证明过去的清白,而过去的清白,又似乎能折射还没有来得及发生的、未来的清白。   和大多数人一样,万主任热衷于将自己的优点放大后欣赏。他经常不由自主地发现,自己的优点不仅比缺点多,还比别人的优点多。即使自己有缺点,也能在某种情况下转化成为优点。   万主任这个人,身上有种复杂的美。在同一时间里,别人只有一个动作,他的身上却有三个至六个动作;别人只有一个念头,他的脑袋却能闪出六个以上的念头。前几个是表层的,后面几个就完全称得上深层。所谓“深层”,无外乎富有隐私的成分和别人不大触及的东西了。比如说,一连几天,万主任的脑子里盘绕着两大问题。其一是,为什么田稼安喝醉了抱树,还哭一哭?其二是,一对男女把醉汉送到了家,有没有发生艳事?他通常能从别人不留意的事情里看出名堂,然后再做一番符合自己愿望的主观性极强的阐释。就像秦之娅每次接听电话,总会让他暗中费很大的工夫,猜测对方究竟是前天的男人呢还是上星期那个男人。秦之娅长得漂亮,性格里又有一股略带风骚的劲儿,相当能招惹异性朋友。有些女人的风骚是学的,有些女人的风骚是做的,秦之娅的风骚之树则根植于肥沃的天性,也就是说与生俱来。   他曾见秦之娅上过一辆黑色轿车,搞不清那家伙要把她带到什么阴暗的角落,在她身上干点啥。几个月来,为了秦之娅,他尽了一个男人应有的种种努力,尽管眼下还没成效。其实,他知道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成效。他之所以努力而不放弃,是相信生活遵循一条逻辑:普天之下,女人喜欢和她的上司发生交叉运动。社会生活一再向人们昭示,你的官当得越高,似乎肉体就离女人越近。他是领导,她是属下。尽管这个官小,但有了和单位女人建立友好关系的资格。自己本来是好的或者比较好的,只因当上部门头头,思想有点自由化倾向了。这是个逻辑问题。这个逻辑给了他力量,每当在她那里碰一鼻子灰,这个逻辑就跳出来帮他打气,像黑衣侠客从模糊不清的什么地方跳出来一样。   自从田稼安抱树哭的事情传出之后,万主任审时度势,抓着了这个话题,这是个有利于他和秦之娅拉扯一下的话题。一次工间操,大家去楼顶上活动,万主任和秦之娅边谈工作边向一隅走去,好和散乱的人们拉开距离。   田稼安伏在女儿墙看下面忙忙碌碌的街道,很难想象他的脑袋里想些什么。他也不可能猜到别人在背后谈论自己。和大多数人相反,他几乎没有说话交流的渴望,甘愿守候着沉默这个外壳。   “如果他永远这样也就算了,问题怪在只要碰上酒,一准能让他破壳而出。”万主任说着,拱嘴吐出个大烟圈,从滚滚烟圈里偷窥空中发情的太阳。“当他喝二两酒,便有了正常人说话的意思;三两,他的舌头在嘴里乱跑;四两就更妙了,跟别人抢话说,这时进入了更高的境界。只是有一点,我很纳闷,人喝醉了可以忘掉一切,独独忘不了女人。这时的女人放大变形,成了充满欲望诱惑的东西。而老田却去抱树。”万主任以请教的口气问,“这树就那么好抱吗?你帮我分析分析。”   秦之娅看着树,好像寻找一只飞鸟。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嘛。我是单位领导,除了工作,关于生活作风上的事,也应该注意指导。老田今天抱树,谁知以后抱什么呢。”   秦之娅依旧没有答理。她看不起这种男人,并不是看不起他的行为,而是他的行为方式。总是小男人似的躲躲闪闪,遮遮掩掩。一只脚像探测仪似的在禁区的边缘探来探去,就是不敢大步往里蹚。   “噢,对了。”万主任又像刚想起来似的,“我正看一本书,里面有句话很有玄机之妙,我琢磨几次也不大懂。这句话是这样说的:女人其实更多的是被喜欢,而不是被爱。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是个男人,也许有着性别上的局限。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意思?”   “为什么问我呢?”   “因为,”万主任笑道,“因为你是女人嘛。”   “你回家问你老婆,你老婆好像也是女人。”秦之娅以讥讽的口气回应。   万主任说:“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一张嘴总是那么尖刻。好像是敌人似的。哎,我问你一个问题:在你眼里我是朋友,还是敌人?”   “敌人吧?”秦之娅想了一下回答,“应该是敌人。”秦之娅转身慢慢地走了,万主任跟在旁边:“你说我是敌人,可我这个敌人比你那些朋友更有价值。说到朋友,这是一   凡是看清自己毛病并指出来的大多是敌人,而天天来往的堪称朋友的人,对你的缺点却看不见,或者看见了碍于关系也不指出……到底看不清或看清故意不说自己缺点的朋友,为什么成了朋友呢?   个很有意思的悖论。凡是看清自己毛病并指出来的大多是敌人,而天天来往的堪称朋友的人,对你的缺点却看不见,或者看见了碍于关系也不指出。如此而言,就有了对现实的考问意义。到底看不清或看清故意不说自己缺点的朋友,为什么成了朋友呢?”万主任的身子不由得向前倾斜一个夹角,好像有人倾听他的教诲。其实秦之娅已经加快步子走到楼梯口了。   万主任被孤零零地晾在一边,他为此很苦恼。他也想战胜自己。明知有些话不能说,说了也没用,结果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认识到自己的缺点是一回事,能否改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两者之间有很大距离。凡是缺点和毛病,认识到了又改变不了,不仅痛苦,还对自尊有相当程度的伤害。如此说来,认识不到其实比认识到更好——反正自己也无法改变。
 人们陆续地回到编辑部,万主任的脸上也恢复了通常的办公室面孔。几十分钟后电话铃叫了起来,埋头审稿的万主任捞起话筒附到耳边:不出所料,又是一个兴嘟嘟的男人铆足了劲儿直奔秦之娅。万主任眉目间挤出一团讨厌,头也不抬将话筒横扫过去。邻桌的秦之娅探身接过,扯着线将电话机座拉到自己桌上。秦之娅每说两句话就把话筒换到另一个手里,同时甩下头发。她想象力一般,却认定对方正在看不见的远处欣赏自己。“好吧,这件事应该有报道价值,现在走,晚上能回来不能?”   她放下电话,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到包里。她知道,低头编稿的人都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最留意和难过的要数身边的万主任了,别看他装模作样沉醉在自己的文稿里。她冲他一个微笑,很有把握地相信无声的笑他准能感觉到。   万主任的自尊心受到双重伤害,这个狐狸脸的女人明明看见自己埋头编稿,却自信地以为正在操她的心。他原本要坚持一会儿,然而,只过两秒钟就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屈辱的头,拉直平板的声音问她:“怎么回事?”   “去黄帝故里看看。这些天媒体总在报道那里要搞个黄帝巨塑,我过去看看,有什么东西没有。”   “这件事并没有上我们的工作选题,你也事先没有给我打招呼。”万主任把稿子拿起举到头上,晃了几晃,仰脸对里面的祝贺唤了一声。祝贺应声走来绕过秦之娅,趴在桌上听万主任提意见。   “你的稿子要删掉三分之一,关于苏联解体,关于东欧剧变,有其内部原因和外部原因。这些文章满天飞,从中央到地方,从杂志到报纸,到处都是。你只把这一章节保留就行了,保留哪一部分呢?你看这,‘他们以为新自由主义能够救东欧,其实近一年来的事实是,人们对未来感到绝望,经济衰退,社会动荡’就保留这一章节……”   万主任认为这样处理可以掩盖一下自己,说明秦之娅请假时,正是自己全神贯注之际,没心在意她的一个什么微笑。等祝贺离开,他才点棵烟,拍拍扶手,看着桌面问她想采访什么。   “我没有采访怎么知道采访什么?”   万主任靠在藤椅背上,貌似凝神的样子。他也注意到这件事情了,《黄河论坛》是学术理论性刊物,有关黄帝的文化还是应该关注的。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秦之娅身上,她八成以此为由随一个男人到一个搞不清什么的地方玩去了。为此派生了另一个苦恼,他无法搞清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万主任还想再批评几句,又意识到可能对方不耐烦,口气换温和了:“好吧,你去看看。记住,一定把资料带回来,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弄点东西。”   秦之娅听出话里垫了层怀疑,不大高兴了。她知道做些什么能气气万主任。她先去范例桌边俯下身和他头碰头嘀咕几句,又转身给田稼安交代无关紧要的工作。田稼安反应慢,怕理会错了总要重复一遍,秦之娅故意用胳膊抱怨而亲昵地蹭撞几下。等她觉得有人气得差不多了这才哼哼地离开。她走到楼梯口,一道下午的阳光从平台的出口斜照过来,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抹了一层金边儿,一下子变虚了。
第二天,秦之娅带回一袋关于“黄帝巨塑”的资料。看样子没有说谎。于是,万主任的逻辑学又派上了用场。照此推算,头一天还不知去的什么地方,通过资料,足以有效地证明是去了黄帝故里。这件事还有着代表性的普遍意义:这一次的清白,能证明过去的清白,而过去的清白,又似乎能折射还没有来得及发生的、未来的清白。显然,结论是万主任帮助自己下的,这样好给人一种欣慰和希望。   万主任让秦之娅带回资料,只是为了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关于黄帝巨塑的资料就放在他的桌上,他只得装模作样地拿到手里看起来。可是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从中抓着了事物之间的共同点。“咦,都姓黄,两个都姓黄。它黄帝巨塑姓黄,我《黄河论坛》也姓黄,两个都黄到一块了,我看可以做做文章。”万主任双手搓了几把脸,站起来去添水,他喜欢在屋里边踱步边发表高见。   “黄帝巨塑,要建一百二十米高的黄帝巨塑。这么好的事是谁想起来的?很高明,很有眼光。关于历史,关于文化,关于民族,关于经济,都一揽子装了进去,它还将海外华人也装了进去。”万主任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然后拐出门外,又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当时他还没什么明确的想法,只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动了动。什么东西呢?还看不清,反正是动了动。直到晚上,刚上床关了灯,脑袋里某个点位突然“哧拉”一热,闪出了一道电光,“特刊!”万主任模糊的天空被照亮了。是啊,特刊!如果黄帝巨塑轰动全球,围绕巨塑办的特刊搭上一班跟风快车,同样会引起海内外倾情关注!   万主任狂喜起来,一再期待着还不知是什么的大事从天而降。他的脑子里奔腾、拥挤着各种各样非常重要的念头,甚至在别人看来无所谓的细节也锃亮摆在眼前。他重新拉开灯,溜到阳台上,一棵烟抽完接着一棵烟。月亮皎洁,一会儿隐入云彩,又不知何时从云彩中渡了出来。约摸两个小时后,思路基本上理清了。首先,这个创意是他头一个想到的;第二,这个创意在他主持的杂志社容易落实完成;第三,搞黄帝巨塑的人会马上赞同,超大的文化工程应有一个权威性的特刊;第四,总编听了汇报准会大加赞赏,对提升杂志的知名度很有好处,还能够彰显总编的政绩。站在月光沐浴的阳台上,万主任听到了总编的笑声,甚至瞭望到总编奖励的手势了。   策划会那天狂风大作,整个城市简直闹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匪患。魔幻世界能发生的在这座城市里都一一呈现了,高耸的烟囱犹如灌满劣质酒的酒瓶,直通通拍落下来,蘑菇状的尘烟还没来得及腾起便四处弥散了。不可一世的广告牌也像中了邪,扯裂,扭断,自绝其命地呼啦啦从高处跳下。街道上,行人猎猎,不是像被绑架就是像奔赴刑场。钳入石缝,踌躇在小巷角落,沾满肮脏泥迹的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这会儿被风沙唤起,列队集合,起伏攀升,像一簇簇硕大的痴迷萦绕的野蝴蝶。傍晚时分,隔着玻璃看那无数蝴蝶绽放枝头,招招摇摇把城市装扮得分外妖娆而淫荡。   春天的空气弥漫着呛人的沙尘,下了班就有人用唆使的目光哀求秦之娅。她明白是什么意思,转过高耸的胸部寻找万主任并堵着他的去路。这是她对付男人的两大法宝之一。另一个是,当高耸的诱惑让男人色迷迷妄想得到犒赏,冷不防一双白眼珠像闷雷似的在你的头上滚过。
这边的祝贺把东西放到抽屉里,上好锁,竖起一张报纸,向春秋扫了一眼:“刚才说到哪了?”好像半个小时之前他们说过什么话似的,“噢,说到我有个新发现。”   春秋将身子俯下,像从地上拾掉的东西,同时小声问:“什么?”   “同属婚外恋,家庭幸福的和婚姻失败的婚外恋,性质有很大区别。”   “噢?是吗,你说说看。”桌面依旧挡着她的头。   “婚姻失败的情人重感情。”   “这也算发现?”   “家庭幸福的情人重肉欲。”   “你属哪一类?”她站起身来,没有看他。   “现在不告诉你,我会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告诉你的。”   春秋一脸正经地转过来,看着收拾东西即将离开的大家。她不愿在这种话题上留下自己的印迹,作为女人,一个偷情的女人,最好不要在已触犯的事上发表观点。   祝贺提着包像没人事似的向门口走,秦之娅一个高声把他叫住。接着的是责备的口气:“我请客也就算了,你可以不赏脸;领导请客你还溜号,这就涉嫌把工作意见摆到了桌面上。”   万主任在桌面上磕文件,一时没理解这话是冲自己的,过了几秒,发现大家的目光纷纷往自己身上集中,搞不懂怎么回事。祝贺明白了,对万主任说:“秦之娅的意思是,我们不顾外部环境恶劣,顶着大风开了一天的会……”   万主任认为两者没有逻辑关系:“风大怎么了?风大与我们坐在屋里有什么关系?”   陆丁九插到两人中间说:“大风就是大风,不能因为人在屋里就不是大风了。电视上经常报道,某某领导冒着毛毛细雨到工地视察……据气象专家测算,毛毛雨,也是雨。”   “你们什么企图吧?”万主任反问大家。   “怎么成我们的企图了?你万主任既然说了就要兑现嘛。”   “我说什么了?”   “开了会就请大家下馆子。”秦之娅敲诈地看着他。
 万主任申辩他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他询问地看看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到范例身上,希望得到帮忙:“我说了吗?”   “你说了,开会以前你在倒水时说的。”范例用证实的态度肯定地回答。   万主任皱了下领导式的眉头,知道被众人冤枉是躲不过去了,便一副冤枉躲不过去的样子拿起话筒,拨了总编的号码,又因为没把握总编什么态度,就把话筒递给秦之娅好让她嗲上一嗲。   身兼数职,痴迷于戏剧的总编,在几里外的另一个办公大楼上班,《黄河论坛》只是他数职中的一个。他不在所管辖的任何一个部门办公。除了见过他的人,其他的人都没有见过他。近似丑陋的相貌,对他的人生和仕途恐怕有着难以估量的好处。因为丑,所以能够让人被迫丢掉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显得刚正不阿。比如秦之娅高耸的法宝对总编就无效。   这当口,秦之娅听到电话里生硬的口气就把话筒递给凑在身边的陆丁九,他忙对几里之外的总编连点头带哈腰附和了两句,那边突然没了声音。显然这是一个必要的回想过程,总编在回想这是编辑部八个人中的哪一位。直到现在,陆丁九同样也没见过这个神秘的、遥控指挥他们干这干那的总编。电话里空空的,得不到什么答复,他又塞给了打身边路过的吾颖达。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人们的眼睛只要稍加凝视,就能模糊地辨认出,他的手里不是握着灵蛇之珠,就是怀里抱着一块荆山之玉。他一声不吭将电话甩给了范例。范例并不在乎去吃什么,中州市的各大酒家早在多年前就浏览遍了。他倒乐意帮大家一个忙,以示自己在总编那里的特殊身份和重量。他接过话筒,以解释的口气告诉总编,请不要误解,关于吃饭之事不是万主任个人说的,更不是万主任指使大家的意思,对此他可以证明。因为开了一天会,大家还有很多重要的话没说完,需要加个工作餐。   总编看在神通广大的范例的面子上,尤其前天又推辞不掉收了他的一对龙凤玉雕,这才支吾了一会儿痛快地答应下来。   范例沾沾自喜地放下电话,期待人们投来赞赏感谢的目光,万主任的脸色气得灰白。他刚才已经被几个人合谋算计了,只因这种冤枉含有戏闹成分,还是能够原谅或曲解为“与群众打成一片”,但是对总编说吃饭不是他的意思,就有了故意栽赃陷害的企图。   “你为什么说吃饭不是我的意思?”   “吃饭就不是你的意思嘛。”范例脸上带着捉弄人后初见成效的笑容。   “可你话里有话,好像故意为我开脱似的。”万主任转脸问祝贺,“你说是不是?”   祝贺说:“不是好像,他就是为你开脱的。”   “事实上,吃饭不是我的提议。”   “正是怕总编误会,所以要替你开脱。”   “这下可好了,”万主任搓着双手苦笑道,“你这一开脱把我给开脱到黄帝故里去了。”吃了这么大的亏他还念念不忘他的逻辑,“从逻辑上讲,他肯定要误会是我指使大家去下馆子的。”
第3章抱树哭着伤心   他抬起头近于顽皮地咧开大嘴笑起来,这个表情出现在一向淳朴忠厚人的脸上,很像一个修女在背街上解开衣扣向男人露出半个乳房。   田稼安忐忑惶然地走在去酒家的路上,上次醉酒抱树哭的事暴露之后,他害怕再在人多的场合下喝酒了。他深知自己内向得即使到了五十岁依然羞怯的性格,很难对别人进攻式的劝酒有所作为。由于缺乏社交方面的经验,没有周旋自卫的能力,人家那双难以抗拒的目光,总会把他弄得木讷、惭愧和不知所措。那天晚上,一如既往,等大家依次坐定,田稼安这才默默落座在靠门的空当位置上。因为太巴望别人忘掉他酒后抱树哭的丑态,他紧张得一言不发,哪里有声音眼睛就马上转向哪里。他最提防的要数万主任,总害怕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嘲讽的笑会一下子闪现在那张成熟老练的脸上。这就进入了滑稽有趣的人生错位——   万主任这会儿整个忘了田稼安,不可避免地将注意力转向了漂亮女人。他像许多和自己同等身份的领导那样,在工作之外的其他场合,很在意展示一下自己可能存在又没多大把握的魅力。尽管万主任曾多次想观赏田稼安抱树而哭的情景,好回家学给老婆听听。这个女人以大跃进的速度提前进入更年期,一天到晚苦歪着脸,没有她顺眼的,连那些桌子腿都看着别扭。这会儿万主任心有旁骛,田稼安其实设了一个假想敌来恐吓自己。   酒菜摆得有模有样了,万主任像阿姨一个个问人们跟前的碟儿少不少,筷子怎么样了?接着又啰唆了几句开场白,只是见秦之娅不耐烦地伸手将筷子捅进五香牛肉里,这才不得不收着话头,站起来给大家敬酒。他的敬酒词排列着一个个“关于”,像红头文件的标题。   第一杯,关于缘分,这个保留节目散发着他的逻辑美学:很难说是《黄河论坛》使他们走在一起呢,还是因为他们的缘分创办《黄河论坛》?大家都端了杯,他见田稼安迟疑为难的样子,就用眼珠有力地盯了他一下。   第二杯,关于策划《巨塑特刊》,这一点本来要多说几句,但世故告诉他,《巨塑特刊》是自己成功策划的,从通常的习惯上看,自己的好处多说几句不如点到为止来得更妙一些。   第三杯,关于春天,更为两位漂亮的女士。两个女士都以各自的方式笑了。春秋鼓了嘴,还适宜地带出表达迎合的声音,秦之娅眯了眼更像狐狸了。万主任为这三个祝酒词着实暗自喜欢了一番,他以为,并不是哪个人都能在不经意间说出集人情味、务实精神以及浪漫情调三位一体的话来。然而,大家并没有他所预期的反应,万主任的身子失望地僵了一下,转念想想这正是自己和别人的差别所在,便宽容地笑笑坐回椅子上。
三个“关于”就是三杯酒,田稼安渐渐像风中的松柏在沉稳中活跃起来,那黑胖的脸透着铁锈般的暗红,再过一会儿变成了固体酱油融化似的,身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一寸寸地孵化而出。“今天我格外高兴。”他格外高兴地告诉别人。   万主任接过话问:“噢?你是今天格外高兴,还是这一会儿格外高兴?”   “今天格外高兴。”   “这话我就费解了,你一天都高兴,策划会上怎么没表现出来?大家都发言,叫你两次你都不说?”   “不是我不说。”田稼安停下筷子,“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一直搞不清对还是不对,我怕说得不对,耽误大家时间。”   “你不说怎么知道对不对?”   田稼安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目光落到祝贺脸上,算是拉一个知情者:“我的这个想法,跟祝贺提过。黄帝是我们人文始祖,为他立巨塑的意义我就不重复了。我要说的是,建巨塑,打造一个海内外炎黄子孙都认可的圣地。建造下来要有五六千万,问题是,这几千万还得海外华侨投资,就太不像话了。这一点,我很有意见。我们十几亿人就拿不出这些钱?我们在办自己的事情,怎么动不动就打海外侨胞的主意?来观光旅游的是他们,祭奠圣地的是他们,出钱的也是他们。我们干什么呢?搞个世界第一巨塑就是为了让他们来?我的问题是,如果他们不来我们还搞不搞了?”   “当然不搞了。”陆丁九下了结论似的说。   万主任扭过头,脸上一副政治上靠得住的样子:“陆,这可是你一家之言,不能代表我们《黄河论坛》。但尽管是一家之言,我也希望不要再出现了。”   陆丁九不大服气地笑笑,晃了晃脑袋对田稼安:“老田,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曾经纳闷儿过,偌大一个巨塑圣地,区区几千万元,却在国内搞不到,可这就是现实。现实往往又是我们想象之外的。”   万主任说:“老田,你接着说。”   “我说哪儿了?”田稼安的思路乱了,这是他沉默寡言的最深层的原因——只要他看到两人争执,思路就出现紊乱。   吾颖达那边出了点儿声音,他故意让别人听到地用鼻子吭了几吭:“老田啊,”他嘴上叫着,实际是给万主任听的,“你太把这巨塑当回事了。所谓圣地只是个建筑物,在山上搞的一大堆建筑物罢了。它是黄帝就成了圣地?就有了民族凝聚力?就四海归心了?每年就会有成千上万的海外侨胞跑过来祭祖了?哪有这种道理?还拿人家伊斯兰教的麦加相比,真是一天一地,人家那是宗教圣地。知不知道?”吾颖达的人生要义是与别人拉开距离。他有这种本领,自己原本反对的事情,一旦发现和大多数人的观点相同,便迅速调过头来摆出另一堆理由去赞美。   范例没注意听人们谈论什么,而是想到这是看田稼安抱树哭的好机会,于是暗自盘算,怎么借别人之手达到这个目的。按说,抱树哭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他想看看一个平时沉默的人变成活跃分子的过程,也就是要看田稼安躯壳里跑出另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什么样子。经验告知,寻找差别能产生猎奇般的愉悦。他每次骗别人上当所用的技巧从不雷同,那些被他玩弄的女人在床上的表现也大不相似。
范例很快地想到了最好的人选。秦之娅埋头将桌上的菜又轮着叨一遍,抬起头,拍拍手一副满足的样子,然后下巴枕着支在餐桌上的手腕,同情可怜地看着被酒精激活的田稼安。范例就附在她耳边嘀咕几句。他完全可以用其他动作,只是想到所说的话会一下子点燃秦之娅,而这个亲昵动作又保准让万主任猜疑嫉妒一番,他才故意这样做的。   秦之娅果然一跃,满脸欢喜,端了酒杯要跟田稼安碰一碰。田稼安脸上露出目睹了什么惨案的样子,转脸求援地看看大家,期望他们中的某个人给他一个开脱。一圈人没有愿意帮忙的,他只好重新盯着手里的酒杯,眉头撞成疙瘩。秦之娅将喝空了的酒杯在空中点了个大大的逗号,扣下之后翻底亮开,又滑在两指之间荡起了秋千。田稼安害怕这逼人眼神,脸都快淋出胆汁了,看看实在无路可逃,只好悲惨地仰起头喝了下去。   〖JP2〗春秋一直为自己在田稼安的屋里办了艳事而心存感念,觉得也该敬一敬。她站起身刚说一半,田稼安吓得返身往后钻,其实屁股也没离开椅子,只是他那慌乱姿态给人一种躲到了春秋够不着的地方的感觉。春秋见他右手捂着酒杯挟在两腿下面,佯恼大声叫道这太不公平了,你老田能喝秦之娅也能喝我,你要不喝我得先把秦之娅吐出来。大家起哄吼叫又乱糟糟地鼓掌,田稼安只得再度把杯里的酒喝光。他打了几个哆嗦,又往上一纵好像从深水中挣扎着冒出头似的。   春秋替他叨了几下凉菜,还劝他喝点茶水。田稼安手里的筷子就像乐队指挥手里的指挥棒似的抖动,突然嘿嘿一笑,换了副亲昵的眼神看了春秋,浑厚的声带里充满了抱怨的浊音:“春秋,谁都可以这样对我,唯独你不该。你是这种人吗?”他伸长脖子问,又缩短脖子回答,“你不是这种人啊。在我眼里你是善良的。”〖JP〗   祝贺接过话头:“面善不一定心不恶。”   春秋愠怒地用筷子敲他的筷子:“你说谁呢?”   在公众面前,他俩会故意适当地搞出点小芥蒂。祝贺继续往下说:“老田,对面善的人要当心。”   “对面,面善的人要当心。”   “这,人啊,我就捉摸不透……”   田稼安应道:“我也捉摸不透。”   祝贺引诱地说:“我觉得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也觉得这人不是好东西。”   “你干吗总是学我?”   “我没有学你,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想了什么?”
“我觉得这人不是好东西。”田稼安把头扭过来,表情渐渐入了无人之境,一向单纯的面孔透着不大般配的狡猾的样子,“要说这人是好东西。只是这好东西变成了坏东西!”   “噢?你说说好东西变成什么样了?”   “变的地方很多。”田稼安伸出手掌掰着指头算起来,“变得贪婪,”掰弯一个指头,“变得凶狠,”又掰弯一个指头,“变得阴险,”再掰弯一个指头,“总之没道德了。知道吧,没道德了。祝,你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是什么吗?是道德。你知道这个世界最厉害的是什么?就是没道德。没道德的人什么坏事都敢去办。”   “你给我举个例子。”   “我给你讲个真事。每过十天半月,换大米的张老头都要来我们院里一次,大米干干净净,也不缺斤少两,可这两次变了。每换十斤,要额外加一两白沙子。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张老头说,别人都加他也加。只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有道德。别人把沙子掺进大米里,增加重量,那样太缺德。要让买的人费很长时间淘米,淘不干净还牙碜。我不把沙子掺米里,但要收这个重量。怎么办呢?我只好再抓把沙子。祝,这就是没道德的恶果。你看我平时不说,我知道的多着呢。”   范例估摸着再加一把火,水就滚开了:“老田你说得对,冲你这几句话,我得好好跟你喝一杯。你算把人琢磨透了。真是静水里有鬼。你知道我从不给别人敬酒,今天我为你破例。”   田稼安脸上蒸发着浓浓的热气,透红的皮质让人联想到集贸市场大锅里上了色素的烂乎乎的东西。他的思维进入恍惚状态,他不想听别人说什么,只乐于自己倾吐。他用手扒了一下范例,制止他插话。再次回到他刚才关心的话题上:“所以我说,几千万元还要海外侨胞来拿,这是很不对的。是我们大陆人的耻辱。我要高声地问一声,我们的人哪里去了?”田稼安猛地伸手在桌上拍两下,站了起来。   万主任劝道:“老田,听我的,关于喝酒的事,你听我的。”   田稼安伸出大手罩着杯口,像山大王那样继续追问:“我们的人去哪里了?”   “坐下,你给我坐下。”万主任说,“关于我们的人去哪里了……”   “关于什么嘛关于?”田稼安顶撞起来,“动不动关于,关于什么嘛关于?你是不是说着这个词很过瘾?很文件?还很机关?很领导?”田稼安扭过脸冲着门口又喊,“我们的人哪里去了?”
万主任和别人不一样,越喝越苍白,像一张皮贴在脸上。听了田稼安的话苍白的脸更苍白了:“老田!你是第一个给我弄得下不了台,你可不一般,你田稼安可不一般!”万主任抢过酒壶给自己倒一杯,然后把酒壶“咣”地磕在桌上,“我真他妈的自找没趣。”   空气像行驶的快车突然刹了一下车重重僵硬了一下。   “老田,”祝贺息事宁人提醒道,“你做得有点儿过了,你得陪一杯。”   田稼安一点没在意自己惹的麻烦,并没被吓退,他在短暂的几秒钟从无人之境跃入了无我之境。他抬起头近于顽皮地咧开大嘴笑起来,这个表情出现在一向淳朴忠厚人的脸上,很像一个修女在背街上解开衣扣向男人露出半个乳房。万主任以为看花了眼,先是惊诧地“咦”了一声,然后问他:“怎么笑的?你刚才怎么笑的,你再像刚才那样给我笑一笑?”   吾颖达搞不明白大家为什么总要跟田稼安过不去。平时,人们嘲笑他,冷落他,眼下又像伙流氓在黑夜的巷子里戏弄一个头上扎朵野花的弱智妇女。这种现象过去他从来没见过。田稼安一直属于边缘人物,往往不在人们的视线里,今晚好像破例了。吾颖达是编辑部里唯一没听过醉后抱树哭掌故的人。像这类带有市井风味的逸事,他历来不屑一听,所以也没人乐于给他说。刚创办《黄河论坛》那会儿,有一次,陆丁九给他讲楼上邻居捉奸的事情,等他支了两颗虎牙讲到一半,发现吾颖达的脸紧绷绷线装书似的,自己兴致勃勃的样子无疑就给对比成十足的傻子。打那以后,凡是属于花边新闻,人们不但不跟他说,大凡在谈论这类话题时见他推门进来便会顿一顿,声音也   最后身子一歪,扑过去抱紧那棵树,满腔热情将脸贴上,抽搐地呜呜哭了起来……   不由得缩小,或者故意停下来,好让过于安静的空气告诉他希望他离开。吾颖达本人好像是一个界碑,有些话题如果不出意外永远难以翻越过去。   在吾颖达的眼里,编辑部除了他,还没有谁配得上“知识分子”的称号。比他学问少的不能算,“不学无术,游说无根”;比他学问多的,也不能算,因为这种人没有文化贞洁观。就像有的商人喜欢听人家叫他“企业家”,而不喜欢听人家叫他“老板”。他不喜欢自己是什么“文化人”,而喜欢被称作“知识分子”——只有像他这样既有广博的学问又有文化贞洁观,两者互为表里的人才能算知识分子。他经常有种悲伤而又孤芳自赏的混合感觉。他后悔了,不应该来这里,而应该回家里搞自己的学术著作。他的这部还没定名的学术著作已经搞了五年,之所以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因为总是在完成了之后,会重新发现还有更好的东西需要补充。他打算离开,可是看看窗外树枝仍在大幅度摇摆,行人的衣服一飘一抖跟被小鬼拉扯似的,这才推算出当初跟大家来这里的原因,不是为了吃顿好饭,而应归于天气恶劣。
酒桌上的人还在激烈交锋,田稼安的态度终于由坚决变成妥协和矛盾了。如果他不喝杯认错酒,万主任立马横刀的关隘难以过去,如果他喝了,增加到半斤这个危险的量度上,自己就要像破屋子一样地倒下。双方陷入了胶着状,范例估计离他抱树已经不远了,便伸出手掌诚恳地抚摸着他,像抚摸一个泪水浸泡的情人:“老田,你再跟万主任较劲,我就看不下去了。大腿就是大腿。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听我一句话,你实在喝不下去,我替你喝。你要觉得对不起我,你就自己喝,你喝了权当我喝了,这样好不好?”田稼安清醒的时候还容易被车轱辘话搞糊涂,现在醉意麻木的大脑更是糊涂了,觉得这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无所畏惧地仰头替范例喝了下去。   田稼安近于烫伤的眼睛,迷离恍惚,两只手哆哆嗦嗦,胸膛拉着粗重的风箱,嘴角上挂一条口水像患了吓人的口蹄疫。他是什么也说不成了。他晃晃悠悠站起向外走,犹如在颠簸的甲板上回忆什么遗忘的东西,又像被什么神秘的东西召唤,他在酒店东边二十米处的一棵树前停下来,开始绕着圈子。绕一圈,又绕一圈,搞不清是他去找重心,还是重心找他。最后身子一歪,扑过去抱紧那棵树,满腔热情将脸贴上,抽搐地呜呜哭了起来……
第9章树上的夏娃   说话本身只是种形式,内容则是流露出的口气、表情以及只有默认了某种暧昧关系才会有的眼神。   正像程君之一度对草帽感兴趣那样,祝贺产生了对诗人徐韵的极大的关注,这种关注事实上带有很强的恶作剧的性质,那就是——他很想亲自点燃诗人在清高傲慢的冷漠得几乎没有人情味的面孔下面肉欲的烈火,听到从肉体深处发出的只有放纵的女人才有的淫荡的野性的吟唱!   祝贺有了怪异想法,又不时地与这个想法作斗争,他问自己,如果程君之搞什么后知识分子的研究说明他精神上有毛病的话,那么自己对诗人的这种态度是不是也有毛病呢?诗人是由什么组成的呢?她不是由项链和首饰组成的,也不是由高档服装以及香水和口红组成的。她是由诗歌、书籍、聪明的头脑、灵感、梦幻、人格和发表了大量的诗歌作品组成的。她是一个自我营造的精神堡垒。祝贺要拿下的就是这个堡垒,这个并不是由情欲和感官受到诱惑的堡垒!这里起作用的是高度的理性。有时他想,自己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实在有点儿荒唐,可是又一想,正是三十多岁的人才会有这种奇思怪行。   因为不是感情和肉欲上的渴望,他并不急于行事,应该自然而然地创造和利用机会。他第一步是向她要一本她的诗集,以和她谈诗为由把话题展开把关系拉近。可这一步并没收到预期的效果,诗人总是表现出一副没人配得上和她谈诗的样子。正在他有点儿灰心的时候,一件事使他的计划突然有了可喜的进展。   丁宇然尽管没有如愿以偿地采访成“亚细亚”升起的野太阳,却结识了“亚细亚”的副总、部门经理和下属企业的头头脑脑。这天,他找了十张“野太阳夜总会”的消费票。祝贺本身不大会跳舞,对这事也不大热心,可是当看到诗人兴奋的样子也就有了想法,觉得在这种场合会有意外的收获,也就随着大家一同去了。   他的舞步还算凑合,只是手势机械了点儿,像搬衣架似的把诗人搬来搬去。不过,两支曲子之后,他俩就磨合好了。两人的距离也缩短到符合理性与情感之间的程度,起码诗人是这样认为的。   祝贺隔着薄如蝉翼的衣衫揽着一个女人,一个理论上而言是一个准裸体的女人,陡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如果没有跳舞这种形式,比方说,在编辑室,他要是这么近地揽着她的腰,那该意味着什么?这个想法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他的手掌很快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诗人感觉腰部像贴了一张厚厚的药性极强的虎骨膏药。一只手能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调动到腰部,这还是平生第一回。她对男人们示好的方式向来抱着一种近于嘲笑的欣赏。他们或用眼神,用口气,或用手势和什么文字。有的含蓄,有的似显似现,有的直白,有的热烈,有的猥亵;他们总会无师自通地在细节上营造独具特色的手法。为了看看他下一步搞些什么花哨,她既不鼓励也不责备地看了祝贺一眼,不想打扰他。
 祝贺热烘烘沉甸甸的手掌令他苦恼,他真担心人家心里骂自己,尤其担心诗人心里嘀咕这件丑行从而小看他。为此,他的手掌像只受伤的乌龟极慢极慢地挪动,他此时的最大愿望就是让诗人别以为他是在抚摸她。幸好有对跳得很出色的舞伴因为要坚持完成一个优美的动作需要再多一点儿的空间,结果就撞到了他俩,祝贺的手掌立刻像草丛里受惊吓的山鸡扑棱一下飞了出去,总算得到了解脱。冗长的曲子继续没完没了地放,扑棱出去的手掌在空中举了举,它很巴望换换地方,但只犹豫了两秒,就乖乖重新回落到老巢。不过这次它有了个意外的收获,正在它落回的途中,在诗人薄软的衣衫下,触到了一根横缠的细带。他先让大拇指爬上去,其余的四指因有了支点轻轻地翘了起来。随着转动几次,大拇指移到了带子挂钩的连接点上,这里确实比平滑的带子要安全得多。   诗人紧挨着乳罩挂钩的背部,被那个自以为解脱的大拇指捺得紧紧的,钩子也几乎快镶进了她的皮肉之中。她吃不透这是什么意思,吃不透他的营造什么独具特色的“一指禅”手法。   在下一个舞曲开始时,祝贺见诗人躲开自己找谷主任去了,便乘着酣兴主动邀请申敏,可他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跳舞,就和申敏亲亲热热地搂着说着故意让诗人看。他还学冯经理的讲话,逗得申敏扬着脖子笑。中间隔了几个舞曲之后,祝贺又请诗人了。她装着没看见,低下头吸着饮料管子,但两秒钟后,她还是把纤手搭在了祝贺伸累的左手上。   两人一进舞池,他就目的性很强地去摸她那条乳罩带子。带子是一下子就摸到了,问题是那个挂钩凸处却很是费了番周折。他尽量充分利用每次旋转造成的机会,从一端移到另一端,结果还是徒劳无功。他觉得奇怪,还准备做最后一次努力。甚至音乐完毕,他还在琢磨那乳罩挂钩到底隐藏到哪里了。   诗人留意着祝贺鬼鬼祟祟的大拇指奇怪的走向,琢磨那个大拇指到底要干什么。如果说是性触摸,它应该换个地方,那样恐怕来得更直截了当;如果说是害怕皮肤接触,那就应该放个固定地方老老实实。然而这两点都不像,他到底寻找什么呢?“你在找什么?”   祝贺发窘地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因为装得太莫名其妙,反而欲盖弥彰地在脸上写了自供状。在幽暗光线下,他借音乐的喧闹作掩护:“你说什么?”   “我问你在找什么?”   “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你真听不清?”   “我真听不清。”   “那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   “你已经在回答了。”   “我什么也没回答。”
“你刚才在找什么?”诗人想这回他可逃不脱了。   “我没有逃脱的意思。”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而是直接针对她所想的。诗人知道自己不可能得胜。   她突然变了态度,几乎用鼓励的口气说:“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一定不要落俗套,请来点智慧的东西吧。”   “你是说,只要……与众不同?”   “对。”   “你是说,技术性的操作比内容更重要?”   “当然。”   祝贺吃过这样的亏,那天关于交欢的梦的问题就没兑现。所以他强调:“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再重申一次,必须是智慧性的。”   “咱们现在什么都没说但又知道说什么,这本身算不算智慧性的?”   “这只是小聪明。只配找她。”诗人用嘴向申敏努一下。   诗人允许祝贺针对他俩的事来点智慧性的,无疑是给他提出了高的标准,也就是说,给他出了个难题。这和一个靓女娇娃对追求自己的男人提出要房子和汽车,或者一个有文化的职业女性提出的要对方是个社会名流还真有着天大的差别。“智慧性”的含义是绝对的与众不同,且不说吃饭啦送礼物啦情书啦,世俗低档的套路不行,就连那种以探讨人生爱情或痛苦为幌子先是精神恋人而后再上床的暗度陈仓也不行。它是指创新和独特的方式。《红与黑》里的于连用忧郁的表情和泪水可以博得德瑞那夫人的芳心,而对贵族小姐玛蒂尔德必须使用楼梯墙壁的剑才能获得她的柔情。   祝贺感到可笑的是,他对诗人并没有情感上的爱也没有功利上的需求,他只想亲眼看到她清高的堡垒里面到底有没有一个欲望地狱。仅是为了猎奇就要下那么大的工夫,一个前不见古人的工夫,倒是让他在猎奇的前提下更加好奇了。显然,这是无望的,祝贺尽管好奇,也知自己是个庸常之辈,可是他又像许多人一样对自己的命运抱有希望,总觉得上帝不定在什么时候忙晕了就光顾上他了。三十来年的人生证明他铁定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但也一再地证明冥冥之中有种超自然的力量。不是有许多事你以为根本无法实现,后来却眼睁睁地看着它骤然降临了吗?  这次帮助祝贺攻下难题的不是上帝,而是草帽,尽管草帽本人一丁点儿都不知道。祝贺日后每想起这件事就感到滑稽,尘世上的人要想得到上帝的救助,既要默默祈祷、忏悔,还要做些让上帝高兴的事,忙了很多日子也未必有成效。相比之下,草帽要好得多,祝贺一分钱的礼未送,一个帮忙的暗示都没有,并且连草帽本人还一点儿都没察觉就帮他把问题给解决了。   冯经理找草帽谈过话之后,他不再每天早上摔簸箕制造噪音了,也不再动不动在二楼的阳台上唱着粗糙的山歌了,可是他非要弄点儿什么东西出来的性格,却使他增加了另外一个项目,他每天都要到树林里捉回几只蜻蜓来在编辑部里放飞。蜻蜓在屋里轻盈地飞来飞去,时而落在灯管上,时而伏在纱窗上,很是给室内平添了几分自然情趣。   树林有几十亩大,一片片的桐树和柳树,它们大都是一两年的树苗,一经长成就会在每年的植树节运到其他的地方服务于绿化建设了。树林里有一排粗细高低不同的树,它们显然是园林场主人带有艺术性的创造。每年都并排保留一棵桐树和柳树。那里的二十一棵树说明了二十一年的时光。两排树依次渐高就像绿色云梯通向天空。诗人第一眼看到它就被强烈地震撼了,并写了一组诗表达了震撼的感受,由于刻意表现,力求绝唱,成稿的诗连她本人都不知道是写的什么了。中心的人都常来树林散步和聊天。自从草帽捉蜻蜓之后,人们在这里玩的时间也就长了。谁都没有草帽会捉蜻蜓,他毛着腰尽量隐藏在树叶下,探出手将枝条慢而又慢地折弯,好使落在上面的蜻蜓在没有丝毫察觉的情况下离他更近些。只是一瞬间,他的拇指和食指闪电般地一捏,蜻蜓就被活捉了。地上的人多了,蜻蜓自然往高处飞,自然也就往高处落。这可难不住在山里长大的孩子,草帽眨眼工夫已从地上爬到树上,其速度之快好像是跑上去的。   祝贺也上树,但他没有本领在树上捉蜻蜓,他只在那棵十年柳树碗口大的枝干上倚着,俯视着树下的人们,平视着绿色地毯似的树林的顶端。在树上往下看和从楼上往下看的感觉大不相同。绿色的叶片上闪烁的阳光,和投在地上的淡淡的似有似无跳跃的阴影,给人一种恍若梦境之感。他把这种发现告诉了诗人,建议她也上来,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一种印象派绘画的感觉,就像德加《舞台上的舞女》的那种。诗人在祝贺的帮助下,先上到柳树的主干,再攀到向外分开的四枝树干的中间。往下看,并没有祝贺所说的什么印象派绘画的感觉。印象派在中国叫喊最热的是八十年代初,而现在都九十年代了,还囿于其中,说明祝贺的水平很不怎么样。她站在树上想到的就是永恒的主题,就是几千年里每一年的每一天都被人说却怎么也说不尽的并且还会继续很往下说的主题,那就是树上的夏娃和亚当偷吃禁果的主题。   这又是祝贺讨厌她的另一个地方,她的那种自以为是的极端表现,完全可以冠之为“精神自恋癖”。如果他当时说站在树上想到人类之始的夏娃与亚当,她一准会立马定他个知识陈旧,思维僵化,都什么年代了,脑袋里还是装着那些破烂玩意儿!这简直是不可逆转的。她往往为了把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总是要身不由己地、情不自禁地在知识的宝库里挑选独特的货色。   就在上树的第二天下午,祝贺发现诗人很专注地伏案绘画。她在用钢笔画一张画,就是克拉纳赫的《亚当与夏娃》。赤身裸体的亚当左手搭在同样是赤身裸体的夏娃的肩头,两人紧紧相偎,共同拿着一个果子,当然,正面的亚当下体用《圣经》上说的无花果的叶子挡着,夏娃尽管正面,两条腿交叉站立,巧妙地遮着羞处。夏娃的后面卧只狮子,亚当后面立只鹿,在他俩的上面是硕果累累的智慧之树,一条蛇缠绕其上。
 这幅画昭示了诗人的一个隐秘的梦想,而这个梦想又给了祝贺一个灵感。第二天下午,他画了同一张画悄悄放到诗人的桌上,亚当的头部换成了祝贺本人,夏娃的头部则是空的;第三天下午,他没料到诗人桌上的新图画上,那个夏娃的头部换成了诗人本人。祝贺拿不准诗人看了这张画会是什么反应,但却能够肯定这种求爱的方式带有充足的智慧性。诗人倘若真的聪明的话,她应该知道,这是祝贺以特殊的手法邀请她到树上共同揭开俩人暧昧的篇章。   祝贺发现诗人非常准确地理会了那张画的意图,相应的表现是开始比较长时间地同他说话了。其实,说话本身只是种形式,内容则是流露出的口气、表情以及只有默认了某种暧昧关系才会有的眼神,这一切是第三者难于注意到的。人多的时候,更是他俩暗自交流的好机会,她会挤一下眼,皱一下鼻子,拖一声只有他听出来意味的长叹。她开始偶尔说一下他穿的衣服的搭配,谈几句她的过去。有一次,他发现情况有了根本性的突变,她竟然借口很渴端起了他的放凉的水喝下一半。这一切的变化都是种铺垫,是对下一个激动人心时刻提前来到做出的努力。   在短短几天里,心里渴念的共同目标使两人神奇地友好起来,这种感觉在集体的环境中更是撩人心弦。他们在默默地潜行,一个层次向另一个层次的攀升过程,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完成的。表面上什么也没说,却走过了一条隐匿的路,抒写着一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诗。   如何能使诗人发生质的飞跃呢?对此祝贺很在行,他没有跟她打招呼突然请假了一天,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法屡试不爽。这一天假完全是为她而请的。他完全想象得到他的“缺席”会使她的情绪发生哪些变化。她先是等待,而后是装着无意地打听他是不是请了假,当得知请假而没给她招呼后是气愤,而后是气愤后的自我解脱。她会在心里说,祝贺这个人对你无所谓,你为他生哪门子的气?她以为说服了自己,可是每过一会儿时间,又要忍不住再说服自己一次,这样几次下来,她就会心烦意乱或者找个人聊天来打发时间。男女初期的艺术,全在于猛地一晾。果然,等他第二天上班时,她的目光多了点以往没有的东西。人们纷纷下班走了,祝贺没有走,他在编一篇已经编好的报告文学;诗人也没有走,她在看一本已经看不进去的书。整个小院堆积着安静,夕阳在天边悬挂。这种情景他们都经历过,所以不仅不陌生,而且有处置的经验。      终于,在一片令人激动不已的静谧之后,祝贺起身走到了诗人的身旁,诗人一动不动地勾下头,等待着。他将她从座位上拉起,左手搭在她的肩头。这是《亚当与夏娃》画里的典型动作。   黄昏之际,他俩在树林里徘徊,他们一点点地意向明确但又仿佛没有知觉地靠近那依次渐高的绿色云梯。在晚霞收回了最后一丝残光时,他们已经在那棵树龄有二十年的柳树上面了。
祝贺第三次在树上与诗人做爱后,发现诗人并没有堕入什么情网。他很在意这一点。他的逻辑是,既然两人有了这种事体,哪怕自己超脱,也要让对方被情所俘。事实上,诗人表现的是几乎和他对等的关系。这里有三个方面的依据。第一个依据是,行事前,她总是在等着他。等天完全黑下来,他的手在她的衣扣上摸索,她不做抵挡,只是将一只手抓住头顶上的粗枝,而另一只手既不帮忙也不阻挡,跟着祝贺在她身上行走的手,那只手就仿佛是祝贺的手的一个影子,或者说它就像祝贺手的一个护罩。当祝贺的手在她的腰部把玩,她的那只手还是贴在上面作相应的旋转。这很让祝贺费解。她的全部反应都集中到贴在他的那只手上了。它既不热情,也不冷漠,既不帮助,也不阻止;它像被动模仿但又呈现出乐意的接受;没有火焰,没有冰凉,没有抚摸的渴望,也没有通常出现的轻微的战栗。   第二个依据是,在行事中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欢愉中,她的头歪在一旁,好像要尽量离他的脸远一点。后来他才明白她是避免他的眼光,尤其高潮骤然而至,她的脖子拉得更长,而不是勾着头急切切地用嘴去寻找他的嘴,或脸上任何一个地方。第三个依据是,他们行事后从树上下来,没有情人的那种依恋和温存。平日在中心上班时,也没有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和递个什么以秒为单位的眼风。祝贺这才认识到,自己在诗人的眼里也不过是个被她利用的“亚当”而已,是帮她从尘世通向天堂的一个“桥梁”。更进一步认清了自己的角色,祝贺倒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开掘的不是诗人,而是她里面的另一个自己。佛教里说的,她的身体是借来的,只有另一个自己才是真实的。他把她放在由枝条组成的放射性的笼子里,就是要找出她身上的最原始的兽性。他用智慧操作一次次性的游戏。在月光的幽暗中,他一步步地把她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掌握了她的最为动情的机关,打开诗人身上的地狱不是用冲撞所能取得的,它必须是种意念。他把自己的阳物说成蛇,配以节奏缓慢而有力的运动,一只手拿着一只“禁果”探进她的口中在里面旋转。只要这两个地方同时进行,就像找到了打开她整个肉体的机关,欲情迸发。   尽管晚上在树上一番轰炸,可是第二天白天,诗人还是把自己弄成像卡夫卡笔下难以企及的城堡。但是对祝贺来说,这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了,她即便把自己弄成难以测探的深渊,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铺满花草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