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只有一个毛泽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6:17:20
        历史舞台上的演员并不因其死亡而永远下场,仅仅由于他生前未发表的著作的公开,就可能使他再度亮相,后人会重新编排他的角色,发挥他的意义。最突出的要算马克思。20世纪30年代,一部马克思生前没有发表,此后又被伯恩斯坦等人长期隐匿的1844年写于巴黎的《经济学哲学手稿》在苏联和德国整理出版,“马克思第二次降世”、“两个马克思”的观点迅速播散,“从风尘扑扑的斗士到愤世嫉俗的道德家”,马克思如果不是换了至少也是多了一副面孔。戏还未演够,70年代,马克思在1879─1882年间阅读柯瓦列夫斯基、摩尔根等人类学著作时所做的笔记和摘要公开发表,“第三个马克思”──一个结束了对资本主义批判的主题,转而对行将毁灭的古老文明的“崇高”忧思缅怀的马克思,又一次降临现代世界。“马克思”一名终于要用复数了:1、经济学家、革命家的马克思;2、道德家、人道主义的马克思;3、人类学家、浪漫主义者的马克思。

  马克思的“新生”无论幸与不幸,他本人都很难为此负责。历史演员与粉墨红伶不同,至少在主观上,他们只想演好一个角色,唱好一台戏。否则,他就会被赶出舞台,“此生”都不再有观众,遑论“新生”?毛泽东以其巨大身影覆盖了中国达半个世纪之久,不但主宰了几亿人和数代人的命运、思想,也顽强地拒绝后人对自己的改塑。近20多年来,毛生前从未公开的读书笔记大量公开面世,读者从此更多地认识了毛泽东:青年时崇拜过曾国藩;曾给杨开慧写过两首缠绵悱恻的情诗;在指挥三大战役的紧张时刻,和吴晗讨论元末革命和尚彭莹玉的下落;代章士钊拟就《逻辑指要》的再版前言;58年和刘少奇讨论贺知章在外居官时带不带家属的问题,等等。通过这些,毛的形象更加丰富、更加立体、更有人情味了。但所有这一切,并不能使后人修正毛的既定形象及其思想体系的“范式”和“硬核”,更谈不上可以从中读出“第二个毛泽东”。以毛这样一个天纵之才而又遭逢世变之亟的动荡岁月,其个性人格和思想学说本该有多少剧变和反复!令人惊异的是,从早岁笔记到暮年语录,毛的思维方式和人生哲学竟极为连贯,年青时在岳麓山建设新村的构想和后期人民公社、“五七道路”的实践,毁坏旧宇宙而得新宇宙的青春憧憬和晚年由大乱达大治的世界观,长沙时期“野蛮其体魄”与文革中的全民游泳,都何其相似乃尔,夸大精神、强调意志、好动爱斗、唯我独尊、任一已之心力主万姓之沉浮、反叛传统等等,一直存留下来,豪情依旧,虎气不减。严格地讲,青年毛泽东和老年毛泽东并不存在“断裂”,他的人格和思想有着高度的完整性,调整和变化的是策略、手段、工具。

  乱云飞渡仍从容,风吹浪打我何惧。毛从少时代开始就很少委屈自己、很少改变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家,要在一个异常艰难的环境下成功地夺取政权,其政治理想和策略手段、公开目的和真正意图肯定是有距离而非同一的,政治上盛行的马基雅维里主义的本质便是目的和手段的分离。毛的谋略和机心不在任何政治家之下,然而,就目前所看到的笔记而言,还不能说他的隐秘心理和公开角色有本质性背逆。在其大量个体性的聊天和阅读中,处处渗透的仍是他所理解的政治需要、革命精神、斗争哲学,与其公开的报告和文章是高度合一的。不但看不出翟秋白式的人格分裂,也没有马克思式的探索性矛盾,一些政治人物通常会有的二重生活,包括以家庭娱乐、休闲阅读来化解、乃至对抗政治生活的情形,统统不能在毛的身上发现。对他来说,晨昏静读无异战阵杀伐,古卷黄叶搅动着现实风暴。他把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当作整风文件看待”;把何其芳编的《不怕鬼的故事》“作为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的工具”;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著称的《与陈伯玉书》一文,毛认为“当作古典文学作品,可以一阅”,但他送给周小舟、黄克诚的动机,却是为了劝其“迷途知返”悔过自新;1965年他支持有关《兰亭序》的真伪问题的讨论,亲自安排不同意郭沫若观点的文章发表,但其真实动机还是借此讨论“唯物史观问题,即主要是阶级斗争问题”。(纪红:2001);直至以评《水浒》读《红楼》来翻动全国,他的读书生活很少不纳入他的政治活动之中。古为今用、旧籍重解本为一种极其普遍的阅读习惯,但像他这样单刀直入,极少隐晦其辞,从不迂回曲折的,大概前无古人。用毛的语言,这叫“抓纲读书”。《红楼梦》的缱绻深情、人生忏悔,在毛看来不过是给“阶级斗争打掩护”;吴晗的剧本写了罢官和分田,就一定是替彭德怀鸣冤。身居书海的毛泽东,仍然是一个朝堂之上的政治家。从而,一方面他确能见他人所未见,发前人所未发,扩展了阅读和解释的空间,另一方面也使其阅读活动单调化、实用化──一切都是政治,一切都是斗争,万变不离其宗。也许处境、使命确实需要他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政治化,也许自信和权威使他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理,无需文饰和包装。1945年,尚处劣势的毛就不惮于公开自己笑傲秦皇汉武的豪气胜慨,49年以后更不讳言“阳谋”、“后发制人”、“为要打鬼,借助钟馗”、“掺沙子”、“甩石头”等克敌之术,公开欣赏秦始皇,坦然以“不须放屁”入其华美辞章──还有什么要欲说还休呢?在党内高层领导中,毛是相对来说是比较坦率的。

  但现象毕竟不是本质。毛根据政治的需要设计了自己的公开形象,在公众熟悉的毛泽东背后,还有一个或多个更本真、更隐秘的毛泽东。政治家有自己的艺术和机心,随着有关文献材料的公开,毛原来的构图会有很大的调整和补充,但这是公开形象与真实面目,是“阳谋”与动机的关系,它们虽矛盾而统一,是一个人的表里两面,而不是两个人。无论时局与时间如何变化,发现可以导致“毛泽东第二次降生”、“两个毛泽东”现象的遗作的可能性不大,毛泽东的思想史上不会有“手稿热”,无论后人对他解释和评价是如何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