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剑的友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5:16:25
  一直自以为还算是个心气平和的人,轻易不会为不相干的事情动怒。但这两天的思绪却被搅得颇不安宁。事情是从和一位旧友的交往引起的。

  与这位旧友曾经同窗三年,在十四五岁时便认识,细数来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了。相见虽然不密,但因有这十几年的时光垫着底儿,所以见了他总是觉得分外的亲切熟络,举止言行便也会自由和松弛些,总把他当作一位兄长般的朋友,没立起对领导的规矩。以前也没感觉到他对此有什么戒心,——或许因我生性迟钝,只要人家不明说我就浑然不知。近年随着职务快速升迁,他的自卫意识可能也在大幅上涨,也因此,当近日我去他那里请他帮忙查过两次资料之后,他便有些忐忑了。两次去,他都把门半开着,我走时还故意送我到门口,大声问候。每见了我爱人,也必定会主动提起说我何事何时去找过他。如此等等。对这些我当初都不怎么在意,以为是些无所谓的片段,后来辗转听到可靠的消息,说他亲口主动告诉别人说这些细节都是在我和避嫌时,我才如梦初醒。

  ——他在和我避嫌。我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当年在学校里和男同学秉烛通宵谈诗文的时候,工作中与男同事一起下乡采访的时候 ,有男笔友来访在一间屋里海聊半天的时候,我从不懂得也从没有意识到要避什么嫌。而对这些,我爱人也给予了我充分的信任,我从没有对他刻意解释,也无需对他有意隐瞒,这不过是我生活中最平凡最普通的事情,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然而,令我惭愧的是,我居然如此打扰了这位旧友,让他如此费劲地为自己印证清白,却还全然不悟,要靠别人的传递才能有所知晓。给他带来了如此的心理压力和语言麻烦,我想自己当然应该有个态度。最起码道歉还是会的,便给他打了电话,认真地向他说了对不起,说要是还需要向什么人去解释和澄清,请给我列一张名单,我一定会人人走到。他诺诺而言。

  放下电话,还是不由得伤感起来。是的,自己确实是有些不识时务。长大了,就再也不同于从前,何况他在仕途已经走了这么久,若因我的两次造访而产生出什么敏感的舆论,岂不是暇染白璧?所以,他一定要高度警惕,全力护身。——那磊落坦荡的“避嫌”便是他走的妙着,以示他净思无尘。可令我困惑的是,我就不磊落了么?我就不坦荡了么?我就有尘了么?若他认为我有尘,那他为什么还会与我以友交往?若他以为我无尘,——他自然也是无尘的了,那在两个无尘的人之间谈避嫌有什么意义?自忖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野心,他是个朋友,也仅是个朋友,即使他官居高位,大约也应该有朋友,我便想着做到既不疏远他也不赶趁他以平常心待他便可。难道这也错了么?而令我更加困惑的是,若他认为我和他都是净思无尘,那他向别人解释对我的避嫌又有什么意义?相识多年,他应当了解我透明率真的性情,若真的觉得我做得不妥,对我直言相告,我未必没有能力和胸怀去知错改错,他这样背着我对别人讲关于我的避嫌,却不让我这最该听到的人听到,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先发制人,去堵一些预想的流言么?但以他的阅历和经验未必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要说没有,即使是有,也不能解释,因为往往是越抹越黑,越涂越厚,终究是难以说清楚的,这几乎是社交上的常识。他决不这么弱智。那他违背常识的行为显然是有用意的,用意何在?……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只有姑且臆测:若他以为我有尘却仍然忍耐着与我交往,那是他出于宽容之心对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勉强敷衍;若他以为我虽无尘但无知却又不直面相告,那是他出于善良之意在顾及彼此的面子;至于他告诉别人避嫌之事的原由应该更丰富一些:一则可以彰显自己的 魅力巨大和光明充足,二则将来有什么不快之论时这便也算是伏击在先,三则借他人之口为自己传播正气之美名,四则让听众们品品弦外之音,也好知趣免得再犯类似我的错误。一石四鸟,甚或更多。——以他的聪明和权谋,或许就是这样吧。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事情中被他 安排的是什么角色,不过无论是什么角色,我想我都应该成全他,才不枉曾做过他的朋友。从此,与他相遇时目不斜视,他打的电话一律不接,他参加的饭局杜绝再去。不是我对他有什么成见,也不是我在矫枉过正,谁都不容易,总该替人家想想。所以,——既然要避嫌,就避得彻底一点儿。即便他对我既往不咎,还愿意屈尊绛贵和我相处,我也应该在他面前保持严格的自知之明,将嫌自觉主动地避到底,不然愚笨若初的我,怕是掌握不好避多避少的分寸,那将很可能会更深地伤害他完美的尊严和我肤浅的骄傲。那时的纷扰会更让我不安。

  信笔至此,忽然想起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岸边一妇人求两个和尚帮自己过河,此和尚不理,彼和尚背起妇人过了河。与妇人分手后两人一路无语至庙中,此和尚终于问彼和尚:“男女授受不亲,何必背女人过河?”彼和尚道:“我早已把她放下了,你却一直把她背了回来。”

  方才明白:避嫌者所看到的嫌,不一定是被避者在造嫌,也不一定是其他人在说嫌,很可能恰恰是避嫌者自己心中藏嫌。

  方才明白:最大的嫌,往往就是避嫌者自己。

  也方才明白:一些重要人物为什么总觉得自己高处不胜寒。寒固寒矣,朋友可以是取暖的火。但朋友是无法来到这些高处人身边的,因为高处人早已习惯性地设置了重峦叠嶂,也早已铸就了一身厚厚的铠甲,朋友即使不被高处的寒气冻昏,也会被他的全副武装悚然吓退。

  ——想来,这件事我也原本有错。一直懵懵懂懂把人家当朋友,没有一点儿眉高眼低。朋友和朋友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此时是朋友,彼时就不一定是。有的朋友是岸边的树,什么时候路过那里什么时候都是那样,而有的朋友则是一只不断前行的船,当秋水漫过,船已不复。我怎么能还象那个刻舟求剑的人,依着变调的谱子去唱白发的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