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她与她的巧克力情人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13:31:32
她与她的巧克力情人们
暗黑,冰冷,有时硬如铁,然而是轻的,燃烧过后的陨石。而它的骄傲,终究在她唇间融化,便尝到了,浓烈的苦,焦灼的香,无可言说的甜。
她喜欢吃巧克力。冬来披一件巧克力色的长外套,内里竟是一件同基调的紧身短袖小毛衣,人惊问:“冷吗?”她转身,微微一笑,扬扬手中巧克力的金纸:“若还不够,我便燃烧脂肪。”
那时还没听过情人节,巧克力却有人送了。大清早来上学,教室里有一种流动的等待,还傻呢,一无所知直到放学,抽书包的时候,才“啪”掉出一大块巧克力。疑疑惑惑,拾将起来,四顾都是嗤嗤笑意——终于看向惟一的嫌疑对象。是冬日,梧桐树干如墨绘,云如薄石,男孩只含糊道,是节日,外国节日,要送巧克力的外国节日。
那巧克力着彩衣外套,内衣是的锡纸裹着,非常貌不惊人的一长条,压出一格格。极甜,苦变得微细如辅,有大粒的砂糖,沙沙的。含好久,不舍得咬。迈克曾形容好的巧克力是天鹅绒,抱怨他吃的不过是缎,想来八十年代国产的巧克力,那些人造的可可脂,不过是的确良,说是非常耐穿,可以穿十多年——十多年后,你肯穿吗?到底是圣诞节还是情人节呢?已经长大的男孩,也未必记得吧。
十七岁上大一,恋爱可以不用背早恋的罪名,然而也不过一起上自习,还坐得一前一后。搭讪从借笔记开始,第一次约会,托词叫她帮忙买纸——绘图用。她就真扛了厚厚一卷0号纸来。
记得还在寒假中,门上有怯怯的敲门声,像幻听,又是一两声,没有暖气,室内比室外还冷个三四度的隆冬,她全副武装裹一件油渍斑斑的旧军大衣去开门,两相尴尬。男孩说:“今天是圣瓦伦丁节,这个这个……”递过一个铁盒,慌慌张张,坚决不肯进门。
是那些年流行的,丸子似的巧克力,一层碎榛仁、一层黑、一层奶油、一层脆皮,剥衣见笋,内核是一颗完整的杏仁,如一颗小小的、坚硬而脆弱的心。其实杏仁是微苦的,据说,里面有剧毒的氰化物。她爱那杏仁,甚至甚于爱巧克力。
也兴冲冲,带过极美味的巧克力给男孩子。细细捏了给他,手势如拈花,男孩却道:“你没洗手。”气鼓鼓的,半真半假。她讪讪地,只好,往自己嘴里一丢。男孩又叫:“喂,说了给我的。”一块巧克力,半边嘴里,半边嘴外,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男孩忽然倾身而来,嘴对上她的嘴,巧克力一点点,化了,流入她的喉咙。那是她记忆里最蜜甜的巧克力之吻,但其实已经换了人。
后来才知道她与他们都弄错了,情人节的巧克力是女孩送给男孩的。但她不管,她要,所以年年都有人送。只因为寂寞吧,冬天这样冷,有时有雪,节日众多,实在不能一个人在万人笙歌之夜,偎被长睡。
只是,其实很难,送到她想要的牌子与口味。大约因为真正心爱,所以很挑,怡口莲不吃,那不是巧克力,是糖;白巧克力、牛奶巧克力不吃,嫌甜;酒心巧克力不吃,好茶叶谁舍得做花茶,好巧克力何必仗酒力;黑巧克力不吃,因为街面上难买到俄罗斯的,除却巫山不是云。弱水三千,她只取一瓢饮。也许是可欢欣的,到底她懂得,并且遇到自己的心头好。
有一年在北京,看见一个陌生牌子,褐色微皱的硬纸盒包装,极素朴,仿佛不染尘。好贵,手掌大的一盒,一百多,售货小姐的微笑里也有倨傲:这是全世界均价,每天按美金牌价换算的。她一时起兴,叫身边的男人:“送我好吗?”便悲哀地发现,并不爱他,所以才会不计较他的钱袋。而她,在所爱的人面前,有多卑微,在爱她的人面前,就有多残忍。
其实没那么好吃,她相信自己的味蕾,远胜过全世界的专家。
后来还是自己买巧克力,在情人节买一个小礼盒装,自己才是自己永远的情人。便有很多小赠品,金色妆镜,金色的梳,金漆眉笔,镌着巧克力牌号。是她吃过的巧克力,化了蝶,因此不朽,到底还是留住些什么。
因此,人家想去欧洲度蜜月,她只想去美国一个叫做翠西的小镇,美国最大的巧克力生产地,据说那是全世界最甜蜜的地方,连路灯都做得小身材,大味道,她相信,每一个黄昏,当路灯历历燃起,是生命中最光灿的童话时刻,她便如多蕾西,行走在通往幸福的,黄砖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