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赏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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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 赏析
2007-05-23 17:36
之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一首在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尽管在流传过程中失去了作
者的名字,但“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陈绎《诗谱》),读之使人悲感无端,
反复低徊,为女主人公真挚痛苦的爱情呼唤所感动。
首句五字,连叠四个“行”字,仅以一“重”字绾结。“行行”言其远,“重
行行”极言其远,兼有久远之意,翻进一层,不仅指空间,也指时间。于是,复沓
的声调,迟缓的节奏,疲惫的步伐,给人以沉重的压抑感,痛苦伤感的氛围,立即
笼罩全诗。“与君生别离”,这是思妇“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回忆,更是相思
之情再也压抑不住发出的直白的呼喊。诗中的“君”,当指女主人公的丈夫,即远
行未归的游子。
与君一别,音讯茫然:“相去万余里”。相隔万里,思妇以君行处为天涯;游
子离家万里,以故乡与思妇为天涯,所谓“各在天一涯”也。“道路阻且长”承上
句而来,“阻”承“天一涯”,指路途坎坷曲折;“长”承“万余里”,指路途遥
远,关山迢递。因此,“会面安可知”!当时战争频仍,社会动乱,加上交通不便,
生离犹如死别,当然也就相见无期。
然而,别离愈久,会面愈难,相思愈烈。诗人在极度思念中展开了丰富的联想:
凡物都有眷恋乡土的本性:“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飞禽走兽尚且如此,何
况人呢?这两句用比兴手法,突如其来,效果远比直说更强烈感人。表面上喻远行
君子,说明物尚有情,人岂无思的道理,同时兼暗喻思妇对远行君子深婉的恋情和
热烈的相思--胡马在北风中嘶鸣了,越鸟在朝南的枝头上筑巢了,游子啊,你还
不归来啊!“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自别后,我容颜憔悴,首如飞蓬,自别
后,我日渐消瘦,衣带宽松,游子啊,你还不归来啊!正是这种心灵上无声的呼唤,
才越过千百年,赢得了人们的旷世同情和深深的惋叹。
如果稍稍留意,至此,诗中已出现了两次“相去”。第一次与“万余里”组合,
指两地相距之远;第二次与“日已远”组合,指夫妻别离时间之长。相隔万里,日
复一日,是忘记了当初旦旦誓约?还是为他乡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
使明净的心灵蒙上了一片云翳?“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这使女主人公忽然
陷入深深的苦痛和彷惶之中。诗人通过由思念引起的猜测疑虑心理“反言之”,思
妇的相思之情才愈显刻骨,愈显深婉、含蓄,意味不尽。
猜测、怀疑,当然毫无结果;极度相思,只能使形容枯槁。这就是“思君令人
老,岁月忽已晚。”“老”,并非实指年龄,而指消瘦的体貌和忧伤的心情,是说
心身憔悴,有似衰老而已。“晚”,指行人未归,岁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谢,相
思又一年,暗喻女主人公青春易逝,坐愁红颜老的迟暮之感。
坐愁相思了无益。与其憔悴自弃,不如努力加餐,保重身体,留得青春容光,
以待来日相会。故诗最后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至此,诗人以期待和聊
以自慰的口吻,结束了她相思离乱的歌唱。
诗中淳朴清新的民歌风格,内在节奏上重叠反复的形式,同一相思别离用或显、
或寓、或直、或曲、或托物比兴的方法层层深入,“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式单
纯优美的语言,正是这首诗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所在。而首叙初别之情--次叙路
远会难--再叙相思之苦--末以宽慰期待作结。离合奇正,现转换变化之妙。不
迫不露、句意平远的艺术风格,表现出东方女性热恋相思的心理特点。
之二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这首诗与《古诗》中的另一首《驱车上东门》(见后)在感慨生命短促这一点
上有共同性,但艺术构思和形象蕴含却很不相同。《驱车上东门》的主人公望北邙
而生哀,想到的只是死和未死之前的生活享受;这首诗的主人公游京城而兴叹,想
到的不止是死和未死之时的吃好穿好。
开头四句,接连运用有形、有色、有声、有动作的事物作反衬、作比喻,把生
命短促这样一个相当抽象的意思讲得很有实感,很带激情。主人公独立苍茫,俯仰
兴怀:向上看,山上古柏青青,四季不凋;向下看,涧中众石磊磊,千秋不灭。头
顶的天,脚底的地,当然更其永恒;而生于天地之间的人呢,却像出远门的旅人那
样,匆匆忙忙,跑回家去。《文选》李善注引《尸子》、《列子》释“远行客”:
“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
《古诗》中如“人生寄一世”,“人生忽如寄”等,都是不久即“归”(死)的意
思。
第五句以下,写主人公因感于生命短促而及时行乐。“斗酒”虽“薄”(兼指
量少、味淡),也可娱乐,就不必嫌薄,姑且认为厚吧!驽马虽劣,也可驾车出游,
就不必嫌它不如骏马。借酒销忧,由来已久;“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诗经·
邶风·泉水》),也是老办法。这位主人公,看来是两者兼用的。“宛”(今河南
南阳)是东汉的“南都”,“洛”(今河南洛阳)是东汉的京城。这两地,都很繁
华,何妨携“斗酒”,赶“驽马”,到那儿去玩玩。接下去,用“何郁郁”赞叹洛
阳的繁华景象,然后将笔触移向人物与建筑。“冠带”,顶冠束带者,指京城里的
达官显贵。“索”,求访。“冠带自相索”,达官显贵互相探访,无非是趋势利,
逐酒食,后面的“极宴娱心意”,就明白地点穿了。“长衢”(大街),“夹巷”
(排列大街两侧的胡同),“王侯第宅”,“两宫”,“双阙”,都不过是“冠带
自相索”,“极言娱心意”的场所。主人公“游戏”京城,所见如此,会有什么感
想呢?结尾两句,就是抒发感想的,可是歧解纷纭,各有会心,颇难作出大家都感
到满意的阐释。有代表性的歧解是这样的:
一云结尾两句,都指主人公。“极宴”句承“斗酒”四句而来,写主人公享乐。
一云结尾两句,都指“冠带”者。“是说那些住在第宅、宫阙的人本可以极宴
娱心,为什么反倒戚戚忧惧,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呢?”“那些权贵豪门原来是
戚戚如有所迫的,弦外之音是富贵而可忧,不如贫贱之可乐”(余冠英《汉魏六朝
诗选》)。
一云结尾两句,分指双方。“豪门权贵的只知‘极宴娱心’而不知忧国爱民,
正与诗中主人公戚戚忧迫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
从全诗章法看,分指双方较合理,但又绝非忧乐对照。“极宴”句承写“洛中”
各句而来,自然应指豪权贵。主人公本来是因生命短促而自寻“娱乐”、又因自寻
“娱乐”而“游戏”洛中的,结句自然应与“娱乐”拍合。当然,主人公的内心深
处未尝不“戚戚”,但口上说的毕竟是“娱乐”,是“游戏”。从“斗酒”、“驽
马”诸句看,特别是从写“洛中‘所见诸句看,这首诗的主人公,其行乐有很大的
勉强性,与其说是行乐,不如说是借行乐以销忧。而忧的原因,也不仅是生命短促。
生当乱世,他不能不厌乱忧时,然而到京城去看看,从“王侯第宅”直到“两宫”,
都一味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全无忧国忧民之意。自己无权无势,又能有什么作为,
还是“斗酒娱乐”,“游戏”人间吧!“戚戚何所迫”,即何所迫而戚戚。用现代
汉语说,便是:有什么迫使我戚戚不乐呢(改成肯定语气,即“没有什么使我戚戚
不乐”)?全诗内涵,本来相当深广;用这样一个反诘句作结,更其馀味无穷。
(霍松林)
之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夫。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她,独立楼头体态盈盈,如临风凭虚;她,倚窗当轩,容光照人,皎皎有如轻
云中的明月;为什么,她红妆艳服,打扮得如此用心;为什么,她牙雕般的纤纤双
手,扶着窗棂,在久久地引颈远望:她望见了什么呢?望见了园久河畔,草色青青
,绵绵延延,伸向远方,“青青河畔草,绵绵思无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
(《古诗》),原来她的目光,正随着草色,追踪着远行人往日的足迹;她望见了
园中那株郁郁葱葱的垂柳,她曾经从这株树上折枝相赠,希望柳丝儿,能“留”住
远行人的心儿。原来一年一度的春色,又一次燃起了她重逢的希望,也撩拔着她那
青春的情思。希望,在盼望中又一次归于失望,情思,在等待中化成了悲怨。她不
禁回想起生活的波弄,她,一个倡家女,好不容易挣脱了欢场泪歌的羁绊,找到了
惬心的郎君,希望过上正常的人的生活;然而何以造化如此弄人,她不禁在心中呐
喊:“远行的荡子,为何还不归来,这冰凉的空床,叫我如何独守!”
本诗定的就是这样一个重演过无数次的平凡的生活片断,用的也只是即景抒情
的平凡的章法、“秀才说家常话”(谢榛语)式的平凡语言;然而韵味却不平凡。
能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的境界来,就是本诗,也是《古诗十九首》那后人刻意雕镌
所不能到的精妙。
诗的结构看似平直,却直中有婉,极自然中得虚实相映、正反相照之妙。诗境
的中心当然是那位楼头美人,草色柳烟,是她望中所见,但诗人--他可能是偶然
望见美人的局外人,也可能就是那位远行的荡子--代她设想,则自然由远而近,
从园外草色,收束到园内柳烟,更汇聚到一点,园中心那高高楼头。自然界的青春,
为少妇的青春作陪衬;青草碧柳为艳艳红妆陪衬,美到了极至。而唯其太美,所以
篇末那突发的悲声才分外感人,也只是读诗至此,方能进一步悟到,开首那充满生
命活力的草树,早已抹上了少妇那梦思般的哀愁。这也就是前人常说的《十九首》
之味外味。如以后代诗家的诗法分析,形成前后对照,首尾相应的结构。然而诗中
那朴茂的情韵,使人不能不感到,诗人并不一定作如此巧妙营构,他,只是为她设
想,以她情思的开展起伏为线索,一一写成,感情的自然曲折,形成了诗歌结构的
自然曲折。
诗的语言并不经奇,只是用了民歌中常用的叠词,而且一连用了六个,但是贴
切而又生动。青青与郁郁,同是形容植物的生机畅茂,但青青重在色调,郁郁兼重
意态,且二者互易不得。柳丝堆烟,方有郁郁之感,河边草色,伸展而去,是难成
郁郁之态的,而如仅以青青状柳,亦不足尽其意态。盈盈、皎皎,都是写美人的风
姿,而盈盈重在体态,皎皎重在风采,由盈盈而皎皎,才有如同明月从云层中步出
那般由隐绰到不鲜的感觉,试先后互易一下,必会感到轻重失当。娥娥与纤纤同是
写其容色,而娥娥是大体的赞美,纤纤是细部的刻划,如互易,又必 格不顺。六
个叠字无一不切,由外围而中心,由总体而局部,由朦胧而清晰,烘托刻画了楼上
女尽善尽美的形象,这里当然有一定的提炼选择,然而又全是依诗人远望或者悬想
的的过程逐次映现的。也许正是因为顺想象的层次自然展开,才更帮助了当时尚属
草创的五言诗人词汇用得如此贴切,不见雕琢之痕,如凭空营构来位置词藻,效果
未必会如此好。这就是所谓“秀才说家常话”。
六个叠字的音调也富于自然美,变化美。青青是平声,郁郁是仄声,盈盈又是
平声,浊音,皎皎则又为仄声,清音;娥娥,纤纤同为平声,而一浊一清,平仄与
清浊之映衬错综,形成一片宫商,谐和动听。当时声律尚未发现,诗人只是依直觉
发出了天籁之音,无怪乎钟嵘《诗品》要说“蜂腰鹤膝,闾里已具”了。这种出于
自然的调声,使全诗音节在流利起伏中仍有一种古朴的韵味,细辨之,自可见与后
来律调的区别。
六个叠词声、形、两方面的结合,在叠词的单调中赋予了一种丰富的错落变化
。这单调中的变化,正入神地传达出了女主人公孤独而耀目的形象,寂寞而烦扰的
心声。
无须说,这位诗人不会懂得个性化、典型化之类的美学原理,但深情的远望或
悬想,情之所钟,使他恰恰写出了女主人公的个性与典型意义。这是一位倡女,长
年的歌笑生涯,对音乐的敏感,使她特别易于受到阳春美景中色彩与音响的撩拔、
激动。她不是王昌龄《闺怨》诗中那位不知愁的天真的贵族少女。她凝妆上楼,一
开始就是因为怕迟来的幸福重又失去,而去痴痴地盼望行人,她娥娥红当也不是为
与春色争美,而只是为了伊人,痴想着他一回来,就能见到她最美的容姿。因此她
一出场就笼罩在一片草色凄凄,垂柳郁郁的哀怨气氛中。她受苦太深,希望太切,
失望也因而太沉重,心灵的重压,使她迸发出“空床难独守”这一无声却又是赤裸
裸的情热的呐喊。这不是“悔教夫婿觅封候”式的精致的委婉,而只是,也只能是
倡家女的坦露。也唯因其几近无告的孤苦呐喊,才与其明艳的丽质,形成极强烈的
对比,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诗人在自然真率的描摹中,显示了从良倡家女的个性
,也通过她使读者看到在游宦成风而希望渺茫的汉末,一代中下层妇女的悲剧命运
--虽然这种个性化的典型性,在诗人握笔之际,根本不会想到。
(马茂元 赵昌平)
之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坎轲长苦辛
这首诗写得很别致。全诗十四句,是主人公一口气说完的,这当然很质直。所
说的内容,不过是在宴会上听曲以及他对曲意的理解,这当然很浅近。然而细读全
诗,便发现质直中见婉曲,浅近中寓深远。且看他是怎么说的,说了些什么:今天的宴会啊,真是太棒了!那个欢乐劲,简直说不安,光说弹筝吧,弹出的声调多飘逸!那是最时髦的乐曲,妙极了!有美德的人通过乐曲发表了高论,懂得音乐,便能听出其真意。那真意,其实是当前一般人的共同心愿,只是谁也不肯明白地说出;那就让我说出来吧:“人生一世,有如旅客住店。又像尘土,一忽儿便被疾风吹散。为什么不捷足先登,高踞要位,安享富贵荣华呢?别再忧愁失意,辛辛苦苦,常守贫贱!”
这段话,是兴致勃勃地说的,是满心欢喜地说的,是直截了当地说的。中间有用了不少褒意词、赞美词。讲“宴会”,用“良”,用“欢乐”、而且“难具陈”。讲“弹筝”,用“逸响”,用“新声”,用“妙入神”,用“令(美)德”,用“高言”。讲抢占高位要职,也用了很美的比喻:快马加鞭,先踞要津。那么,主人公是真心宣扬那些时人共有的心愿呢?还是“似劝(鼓励)实讽”,“谬悠其词”呢?
主人公是在听“弹筝”,而不是在听唱歌。钟子期以“知音”著称,当伯牙弹
琴“志在流水”的暑假,也不过能听出那琴声“洋洋乎若江河”,并不曾译出一首
《流水歌》。这位主人公,究竟是真的从筝声中听出了那么多“高言”、“真意”
呢?还是由于“齐心同所愿,含意俱示伸”,因而假托听筝,把那些谁也不便明说
的心里话和盘托出呢?
人生短促,这是事实。力求 摆脱“穷贱”、“轗轲”和“苦辛”,这也不能
不说是人所共有的心愿。既然如此,又何必“讽”!“讽”,又有什么用!然而为
了摆脱它们而求得它们的对立面,每个人都争先恐后,抢夺要位,那将出现什么情
景!既然如此,便需要“讽”,不管有用还是没有用。由此可见,这首诗的确很婉
曲、很深远。它含有哲理,涉及一系列人生问题、社会问题,引人深思。
之五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慨叹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的汉末文人,面对的却是一个君门深远、
宦官挡道的苦闷时代。是骐骥,总得有识马的伯乐才行;善琴秦,怎少得了钟期这
样的知音?壮志万丈而报国无门,--在茫茫人和事,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嗟伤的
呢?
此诗的作者,就是这样一位彷徨中路的失意人。这失意当然是政治上的,但在
比比倾诉之时,却幻化成了“高楼”听曲的凄切一幕。
从那西北方向,隐隐传来铮铮的弦歌之音。诗人寻声而去,蓦然抬头,便已
见有一座“高楼”矗立眼前。这高楼是那样堂皇,而且在恍惚之间又很眼熟:“交
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刻镂着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翘
的阁檐,阶梯有层叠三重,正是诗人所见过的帝宫气象。但帝宫又不似这般孤清,
而且也比不上它的高峻:那巍峨的楼影,分明耸入了飘忽的“浮云”之中。
人们常把这四句所叙视为实境,甚至还有指实其为“高阳王雍之楼”的(杨衒
之《洛阳伽蓝记》)。其实是误解。明人陆时雍指出,《古诗十九首》在艺术表现
上的一大特点,就是“托”:“情动于中,郁勃莫已,而势又不能自达,故托为一
意、托为一物、托为一境以出之”(《古诗镜》)。此诗即为诗人假托之“境”,
“高楼”云云,全从虚念中托生,故突兀而起、孤清不群,而且“浮云”缥缈,呈
现出一种奇幻的景象。
那“弦歌”之声就从此楼高处飘下。诗中没有点明时间,从情理说大约正什夜
晚。在万籁俱寂中,听那“音响一何悲”的琴曲,恐怕更多一重哀情笼盖而下的感
觉吧?这感觉在诗人心中造成一片迷茫:“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杞梁”
即杞梁殖。传说他为齐君战死,妻子悲恸于“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
生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竟使杞之都城为之倾颓(崔豹《古今注》)。而今,
诗人所听到的高楼琴曲,似乎正有杞梁妻那哭颓杞都之悲,故以之为喻。全诗至此,
方着一“悲”字,顿使高楼听曲的虚境,蒙上了一片凄凉的氛围。
那哀哀弦歌于高处的“歌者”是谁?诗人既在楼下,当然无从得见;对于读者
来说,便始终是一个未揭之谜。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诗中将其比为“杞梁妻”,
自必是一位女子。这女子大约全不知晓,此刻楼下正有一位寻声而来、伫听已久的
诗人在。她只是铮铮地弹着,让不尽的悲哀在琴声倾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
徊。”“商”声清切而“多伤”,当其随风飘发之际,听去该有多么凄凉!这悲弦
奏到“中曲”,便渐渐舒徐迟回,大约正如白居易《琵琶行》所描述的,已到了“
幽咽泉流水下滩”、“冰泉冷涩弦凝绝”之境。接着是铿然“一弹”,琴歌顿歇,
只听到声声叹息,从高高的楼窗传出。“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在这阵阵
的叹息声中,正有几多压抑难伸的慷慨之情,追着消散而逝的琴韵回旋!
这四句着力描摹琴声,全从听者耳中写出。但“摹写声音,正摹写其人也”(
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读者从那琴韵和“叹”息声中,不正隐隐约约,“看见”
了一位蹙眉不语、抚琴堕泪的“绝代佳人”的身影?但妙在诗人“说得缥缈,令人
可想而不可即”罢了(吴淇《选诗定论》)。当高楼弦歌静歇的时候,楼下的诗人
早被激得泪水涔涔:“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人生谁无痛苦?但这歌者的痛
苦似乎更深切、广大,而且是那样难以言传。当她借铮铮琴声倾诉的时候,难道不
希望得到“知音”者的理解和共鸣?但她找到了“知音”吗?没有。这人世间的“
知音”,原本就是那样稀少而难觅的呵!如此说来,这高楼佳人的痛苦,即使借琴
曲吐露,岂不也是枉然--这大约正是使她最为伤心感怀、再三叹自的原故罢?
但是,我们的诗人,却从那寂寂静夜的凄切琴声中,理解了佳人不遇“知音”
的伤情。这伤情是那样强烈地震撼了他--因为他自己也正是一位不遇“知音”的
苦苦寻觅者呵!共同的命运,把诗人和“歌者”的心连结在了一起;他禁不住要脱
口而出,深情地安慰这可怜的“歌者”:再莫要长吁短叹!在这茫茫的人世间,自
有和你一样寻觅“知音”的人儿,能理解你长夜不眠的琴声。“愿为双鸿鹄,奋翅
起高飞”,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
长云!这就是发自诗人心底的热切呼唤,它从诗之结句传出,直身着“上与浮云齐
”的高楼绮窗飘送而去。伤心的佳人呵,你可听到了这旷世“知音”的深情呼唤?
正如“西北有高楼”的景象,全是诗人托化的虚境一样;人们自然明白:就是
这“弦歌”高楼的佳人,也还是出于诗人的虚拟。缌的读者一眼即可猜透:那佳人
实在正是诗人自己--他无非是在借佳人不遇“知音”之悲,抒写自身政治上的失
意之情罢了。不过,悲愤的诗人在“抚衷徘徊”之中会生此奇思:不仅把自身托化
为高楼的“歌者”,而且又从自身化出另一位“听者”,作为高楼佳人的“知音”
而欷歔感怀、聊相慰藉--透过诗面上的终于得遇“知音”、奋翅“高飞”,人们
感受到的,恰恰是一种“四顾无侣”、自歌自听的无边寂寞和伤情!诗人的内心痛
苦,正借助于这痛苦中的奇幻之思,表现得分外悱恻和震颤人心。吴淇称《古诗十
九首》中,“惟此首最为悲酸。”不知读者可有同感?
之六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有许多动人的抒情诗,初读时总感到它异常单纯。待到再三涵咏,才发现这“ 单纯”,其实寓于颇微妙的婉曲表现之中。
《涉江采芙蓉》就属于这一类。初看起来,似乎无须多加解说,即可明白它的 旨意,乃在表现远方游子的思乡之情。诗中的“还顾望旧乡,第路漫浩浩”,不正 把游子对“旧乡”的望而难归之思,抒写得极为凄惋么?那么,开篇之“涉江采芙 蓉”者,也当是离乡游子无疑了。不过,游子之求宦京师,是在洛阳一带,又怎么 可能去“涉”南方之“江”采摘芙蓉?而且按江南民歌所常用的谐音双关手法,“ 芙蓉”(荷花)往往以暗关着“夫容”,明是女子思夫口吻,岂可径指其为“游子 ”?连主人公的身分都在两可之间,可见此诗并不单纯。我们不妨先从女子口吻, 体味一下它的妙处。
夏秋之交,正是荷花盛开的美好季节。在风和日丽中,荡一叶小舟,穿行在“ 莲叶何田田”、“莲花过人头”的湖泽之上,开始一年一度的采莲活动,可是江南 农家女子的乐事!采莲之际,摘几枝红莹可爱的莲花,归去送给各自的心上人,难 说就不是妻子、姑娘们真挚情意的表露。何况在湖岸泽畔,还有着数不清的兰、蕙 芳草,一并摘置袖中、插上发际、幽香袭人,岂不更教人心醉?--这就是“涉江 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两句吟叹,所展示的如画之境。倘若倾耳细听,你想必还能 听到湖面上、“兰泽”间传来的阵阵戏谑、欢笑之声哩!
但这美好欢乐的情景,刹那间被充斥于诗行间的叹息之声改变了。镜头迅速摇 近,你才发现,这叹息来自一位怅立般头的女子。与众多姑娘的嬉笑打诨不同,她 却注视着手中的芙蓉默然无语。此刻,“芙蓉”在她眼中幻出了一张亲切微笑的面 容--他就是这位女子苦苦思念的丈夫。“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长长的吁 叹,点明了这女子全部忧思之所由来:当姑娘们竞采摘着荷花,声言要氢最好的一 朵送给“心上”人时,女主人公思念的丈夫,却正远在天涯!她徒然采摘了美好的 “芙蓉”,此刻以能遗送给谁?人们总以为,倘要表现人物的寂寞、凄凉,最好是 将他(她)放在孤身独处的清秋,因为那最能烘托人物的凄清心境。但你是否想到 ,有时将人物置于美好、欢乐的采莲背景上,抒写女主人公独自思夫的忧伤,正具 有以“乐”衬“哀”的强烈效果。
接着两句空间突然转换,出现在画面上的,似乎已不是拈花沉思的女主人公, 而是那身在“远道”的丈夫了:“还顾望归乡,长路漫浩浩。”仿佛是心灵感诮似 的,正当女主人公独自思夫的时候,她远方的丈夫,此刻也正带着无限忧愁,回望 着妻子所在的故乡。他望见了故乡的山水、望见了那在江对岸湖泽中采莲的妻子 么?显然没有。此刻展现在他眼间的,无非是漫漫公元 尽的”长路“,和那阻止 山隔水的浩浩烟云!许多读者以为,这两句写的是还望“旧乡’的实境,从而产生了 诗之主人公乃离乡游子的错觉。实际上,这两句的“视点”仍在江南,表现的依然 是那位采莲女子的痛苦思情。不过在写法上,采用了“从对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 乡而叹长途”(张玉谷《古诗赏析》)的“悬想”方式,从面造出了“诗从对面飞 来”的绝妙虚境。
这种“从对面曲揣彼意”的表现方式,与《诗经》“卷耳”、“陟岵”的主人 公,在悬想中显现丈夫骑马登山望乡,父母在云际呼唤儿子的幻境,正有着异曲同 工之妙--所以,诗中的境界应该不是空间的转换和女主人公的隐去,而是画面的 分隔和同时显现:一边是痛苦的妻子,正手拈芙蓉、仰望远天,身后的密密荷叶、 红丽荷花,衬着她飘拂的衣裙,显得那亲孤独而凄清;一边则是云烟缥缈的远空, 隐隐约约摇晃着返身回望丈夫的身影,那一闪面隐的面容,竟那般愁苦!两者之间 ,则是层叠的山峦和浩荡的江河。双方都茫然相望,当然谁也看不见对方。正是在 这样的静寂中,天地间幽幽响起了一声凄伤的浩汉:“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浩叹无疑发自女主人公心胸,但因为是在“对面”悬想的境界中发出,你所感 受到的,就不是一个声音:它仿佛来自万里相隔的天南地北,是一对同心离居的夫 妇那痛苦叹息的交鸣!这就是诗之结句所传达的意韵。当你读到这结句时,你是否 感觉到:此诗抒写的思无之情虽然那样“单纯”,但由于采取了如此婉曲的表现方 式,便如山泉之曲折奔流,最后终于汇成了飞凌山岩匠急瀑,震荡起撼人心魄的巨 声?
上文已经说到,此诗的主人公应该是位女子,全诗所抒写的,乃是故乡妻子思 念丈夫的深切忧伤。但倘若把此诗的作者,也认定是这女子,那就错了。马茂元先生说得好:“文人诗与民歌不同,其中思妇词也出于游的虚拟。”因此,《涉江采 芙蓉》最终仍是游子思乡之作,只是在表现游子的苦闷、忧伤时,采用了“思妇调 ”的“虚拟”方式:“在穷愁潦倒的客愁中,通过自身的感受,设想到家室的离思 ,因而把一性质的苦闷,从两种不同角度表现出来”(马茂元《论〈古诗十九首〉》 )。从这一点看,《涉江采芙蓉》为表现游子思乡的苦闷,不仅虚拟了全篇的“思 妇”之词,而且在虚拟中又借思妇口吻,“悬想”出游子“还顾望旧乡”的情景。 这样的诗情抒写,就不只是“婉曲”,简直是奇想了!
(潘啸龙)
之七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我们的诗人此刻正浸染着一派月光,这是谁都可以从诗之开篇感觉到的--“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胶洁的月色,蟋蟀的低吟,交织成一曲多么清切的夜之旋律。再看夜空,北斗横转,那由“玉衡”(北斗第五星)、“开阳”、“摇光”三星组成的斗柄(杓),正指向天象十二方位中的“孟冬,闪烁的星辰,更如镶嵌天幕的明珠,把夜空辉映得一片璀璨!一切似乎都很美好,包括那披着一身月光漫步的诗人。但是且慢,让我们看一看“此刻”究竟是什么时辰?“严玉衡指孟冬”,据金克木先生解说,“孟冬”在这里指的不是初冬节令(因为下文明说还有“秋蝉”),而是指仲秋后半夜的某个时刻。仲秋的后半夜!--如此深沉的夜半,诗人却还在月下踽踽步,显然有些反常。倘若不是胸中有着缠绕不去的忧愁,搅得人心神不宁,谁还会在这样的时刻久久不眠?明白了这一层,人们便知道,诗人此刻的心境非但并不“美好”,简直有些凄凉。由此体味上述四句,境界就立为改观--不仅那皎洁的月色,似乎变得幽冷了几分,就是那从“东璧”下传来的蟋蟀之鸣,听去不也格外到哀切?从美好夜景中,抒写客中独步的忧伤,那“美好”也会变得“凄凉”的,这就是艺术上的反衬效果。
诗人默默无语,只是在月光下徘徊。当他踏过草径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什么:“白露沾野草。朦胧的草叶上,竟已沾满晶莹的露珠,那是秋气已深的征兆--诗人似平直到此刻才感觉到,深秋已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时光之流驶有多疾速呵!而从那枝叶婆婆的树影间,又有时断时续的寒蝉之流鸣。怪不得往日的燕子(玄鸟)都不见了,原来已是秋雁南归的时节。这些燕子又将飞往哪里去呢?--“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这就是诗人在月下所发出的怅然问叹。这问叹似乎只对“玄鸟”而发,实际上,它岂不又是诗人那充满失意的怅然自问?从下文可知,诗人之游宦京华已几经寒暑。而今草露蝉鸣、又经一秋,它们在诗人心上所勾起的,该是流离客中的几多惆怅和凄怆!以上八句从描述秋夜之景入笔,抒写诗人月下徘徊的哀伤之情。适应着秋夜的清寂和诗人怅惘、失意之感,笔触运得轻轻的,色彩也一片渗白;没有大的音响,只有蟋蟀、秋蝉交鸣中偶发的、诗人那悠悠的叹息之声。当诗人一触及自身的伤痛时,情感便不兔愤愤起来。诗人为什么久滞客中?为何在如此夜半焦灼难眠?那是因为他曾经希望过、期待过,而今这希望和期待全破灭了!“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在诗人求宦京华的蹉跎岁月中,和他携手而游的同门好友,先就举翅高飞、腾达青云了。这在当初,无疑如一道灿烂的阳光,把诗人的前路照耀得五彩缓纷。他相信,“同门”好友将会从青云间垂下手来,提携自己一把;总有一天,他将能与友人一起比翼齐飞、邀游碧空!但事实却大大出乎诗人预料,昔日的同门之友,而今却成了相见不相认的陌路之人。他竟然在平步青云之际,把自己当作走路时的脚迹一样,留置身后而不屑一顾了!“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这毫不经意中运用的妙喻,不仅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同门好友“一阔脸就变”的卑劣之态,同时又表露了诗人那不谙世态炎凉的多少惊讶、悲愤和不平!全诗的主旨至此方才揭开,那在月光下徘徊的诗人,原来就是这样一位被同门好友所欺骗、所抛弃的落魄者。在他的背后,月光印出了静静的身影;而在头顶上空,依然是明珠般闪烁的“历历”众星。当诗人带着被抛弃的余愤怒仰望星空时,偏偏又瞥见了那名为“箕星”、“斗星”和“牵牛”的星座。正如《小雅·大东》所说的:“维南有箕,不可以颠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皖彼牵牛,不以服箱(车)”。它们既不能颠扬、斟酌和拉车,为什么还要取这样的名称?真是莫大的笑语!诗人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的怨气,指点着这些徒有虚名的星座大声责问起来:“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扼!”突然指责起渺渺苍穹中的星星,不太奇怪了吗?一点也不奇怪。诗人心中实在有太多的苦闷,这苦闷无处发泄,不拿这些徒其虚名的星星是问,又问谁去?然而星星不语,只是狡黠地眨着眼,它们仿佛是在嘲笑:你自己又怎么样呢?不也担着‘同门友’的虚名,终于被同门之友抛弃了吗?"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l"想到当年友人怎样信誓旦旦,声称着同门之谊的“坚如盘石”;而今“同门”虚名犹存,“盘石”友情安在?诗人终于仰天长叹,以悲愤的感慨收束了全诗。这叹息和感溉,包含了诗人那被炎凉世态所欺骗、所 愚弄的多少伤痛和悲哀呵!
抒写这样的伤痛和悲哀,本来只用数语即可说尽。此诗却偏从秋夜之景写起,初看似与词旨全无关涉,其实均与后文的情感抒发脉络相连:月光笼盖悲情,为全诗敷上了凄清的底色;促织鸣于东壁,给幽寂增添了几多哀音;“玉衡指孟”点明夜半不眠之时辰,“众星何历历”暗伏箕、斗、牵牛之奇思;然后从草露、蝉鸣中,引出时光流驶之感,触动同门相弃之痛;眼看到了愤极"直落"、难以控驭的地步,“妙在忽蒙上文‘众星历历’,借箕、斗、牵牛有名无实,凭空作比,然后拍合,便顿觉波澜跌宕”(张玉谷《古诗赏析》)。这就是《明月皎夜光》写景抒愤上的妙处,那感叹、愤激、伤痛和悲哀,始终交织在一片星光、月色、螺蜂、蝉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