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会议后的彭德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23:40:43
作者:滕叙兖
庐山归来
1959年8月19日上午,中南海永福堂里静悄悄的,一身水兵衫的彭正祥走进大门,前些天刚刚被哈军工招生组录取,他是来向伯伯辞行的,恰好妹妹彭钢匆匆跑出来。
彭钢告诉哥哥,綦魁英秘书要到南苑机场接伯伯和伯母,她也要去。彭正祥知道伯伯去庐山开会了,大跃进以来,伯伯经常到外地视察,他很久没有见到老人家了。
南苑机场犹如一个大蒸笼,热浪逼人。一架银白色的苏制专机穿出云层,出现在视野里,转眼间在机场上稳稳降落。彭钢跟在綦秘书的后面,快步向飞机走去。令她奇怪的是,走下飞机的人都板着脸,互相不打招呼,形同陌路。伯伯在景希珍的搀扶下走下舷梯,彭钢向缓缓走过来的伯伯迎上去,她突然张大嘴巴,惊诧不已,伯伯和伯母面容憔悴,好像害过一场大病,虚弱又苍老。伯伯紧绷着嘴唇,一声不吭,拉住彭钢的手,径直走向汽车。
彭钢坐在伯伯和伯母中间,伯伯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车子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鼓德怀才开口讲话:“小兔,考上大学了吗?”
惶惶不安的彭钢松了一口气,赶快告诉伯伯:“考上了第一志愿,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直至车进中南海,彭德怀再也没开口,彭钢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不祥的大事。
彭德怀夫妇一到家,彭正祥急忙站起来,让他不解的是,伯伯只淡淡地向他点点头,说声“我要休息一下”就进了里屋。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彭德怀和浦安修走进客厅,彭正祥和彭钢也坐了过来。
彭德怀沉沉地望着侄儿、侄女,静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说:“我要告诉你们,在庐山会议上,伯伯给主席写了封信,犯了错误,是反党集团的性质……我,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彭正祥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涌出,打死他也不能相信伯伯“反党”、“反毛主席”。伯伯对毛主席的浓厚感情溢于言表,他怎么会反对毛主席呢?彭正祥一刻也坐不下去了,他三言两语说完到哈军工上学的事,就起身向伯伯和伯母告辞。
彭德怀站起来,送侄子走,在大门口,他拉住彭正祥,小声叮咛道:“现在,党内的斗争很复杂,你到哈军工以后,千万别去见谢有法政委和刘居英副院长,在朝鲜战场,他们都是我的部下,我不能让他们受我的牵连,上学以后你谁也别去找。”彭正祥分明看到伯伯的眼角挂着泪花。他没有午睡,一下午都没有出屋,一会儿坐下来冥思苦想,一会儿焦躁不安地站起来踱步。那天晚上,彭钢听见伯伯发火了:“为什么冻结我的办公室!”好似一场惊天噩梦,彭家的两代人经历了由九天落入九地的死亡坠落。
9月中旬,彭起超从福建前线风尘仆仆来到北京,下了火车,径直奔向中南海,他要马上见到伯伯。庐山会议后,部队奉命向干部传达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文件,会场里的彭起超如坐针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到满脸油汗的侄子,彭德怀吃了一惊:“你怎么回来了?”
彭起超心里好像堵着什么,半天才缓过气,告诉伯伯:“我不放心您,找个理由,请下假,回家看看。”
吃罢晚饭,父子俩坐下来。彭起超结结巴巴地说:“伯伯,我记得在延安时,您教育我说:如果今后你彭起超做了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我就不认你这个侄儿,同样,要是我做了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你也可以不认我这个伯伯。是不是这样?”
彭德怀点点头。
“我们部队传达了庐山会议的文件,我不相信,可又不敢不信,那是党中央的决议啊。我跑回来,就是想问问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彭德怀望着侄子焦灼的目光,喘了一口长气,他站起身来,在办公室缓缓踱步,思忖良久才发问:“你信领导传达了我写给毛主席的那封信没有呢?”
“什么信?没有传达啊!”彭起超一脸茫然。
“那好,你是个老党员了,职务上也够看文件的资格喽。我想,你先看看我的那个所谓‘反党的万言书’吧!”
彭德怀从办公桌里拿出一份铅印的文件,递给侄子。彭起超屏息凝神,低头细读,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伯伯,我看你这封信没有什么错呀!”彭起超看罢文件,昂起头,打破了房间里长时间的沉寂。
彭德怀苦笑,叹道:“这可是我‘有计划有组织地反党纲领’哟!是对党和主席的‘猖狂进攻’哟!”他用手把茶杯里绿莹莹的茶叶捞出来,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好半天才接着说下去:“庐山会议本来是想纠正大跃进以来出现的普遍的‘左’的错误,但临近会议结束,仍是开神仙会,吟诗唱和,看戏跳舞,轻描淡写,我心里很着急,周恩来鼓励我和主席谈谈,不少同志也让我找主席谈谈。可惜,那天我去找主席的时候,卫士挡驾没有谈成。我考虑再三,才给主席写的7月14日那封信。明明白白说是给主席个人作参考,怎么就成了‘彭德怀的意见书’?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印发全会批判?”
彭德怀的情绪变得激愤起来:“7月23日毛主席给我一闷棒!这一棒叫着打‘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而且还将历史上的旧账翻腾出来,又一连打了好几十棒。然后立案画押,以后不准翻案,不准辩驳,还算好,免除‘推出午门斩首’,保留党籍!我们是31年生死与共的战友,既然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为什么事先不找我谈谈,规劝规劝,在劝而不听再用重刑也不为迟啊!
毛主席在庐山上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所有问题,其实是鸡毛蒜皮。”彭德怀接着说下去:“又说,浮夸风吹一吹极有好处,风总是要吹的,吹一吹可以教育全党全民。这些讲法,我是不能同意的,浮夸风给我们的事业带来多大的危害啊!”
彭起超不解地问:“对大跃进中的问题提出不同意见,为什么要翻历史老账呢?”
“算老账、揭老底也可以,但是要实事求是呀!主席说与我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这就不符合历史事实嘛,又说我历来有野心,是个投机分子;林彪给我扣了三个大帽子: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说到这儿,彭德怀双颊微微抽搐,他痛苦地闭上两眼,大口喘息着。
“我给你讲一点历史吧。我参加党的时候,正是大革命失败、蒋介石血腥屠杀共产党人的时候,在那样白色恐怖的危险中秘密入党,不晓得我是为了什么好处去‘投机’的。平江起义后,我们红五军这支能打仗的正规部队上了井冈山,与朱毛会师,我要是有野心,岂不要把他们吃掉了?红四军下山后,留我们红五军守山,只有七八百人的部队,敌人是我们的三四十倍,重重包围着我们。为了保存这点革命队伍,我带头从悬崖峭壁上突围出去,后来我又带部队收复了井冈山。富田事变时,我识破了分裂一、三军团的阴谋,坚决支持毛政委,请他到三军团给干部讲话,我们之间难道是不合作吗?”
彭德怀从中央苏区的反围剿讲到长征途中摆脱张国焘的陷阱,亲自保护毛泽东的安全;从东渡黄河讲到百团大战,从保卫延安讲到领兵赴朝鲜作战……一桩桩、一件件史实,都说明在重大历史关头,自己拥护毛主席,忠于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耿耿此心,如日月昭昭。
彭起超看看手表,已是下半夜3点多钟了,他怕伯伯太累,几次想让伯伯打住话头。彭德怀摆摆手,继续说:“主席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两个罪名:一是‘军事俱乐部’,一是‘里通外国’。有什么真凭实据?聂帅和叶帅做我的工作,为了党和主席的威信,为了大局,我采取要什么就给什么的态度。我很后悔,不该在庐山作那个违心的检查。”
彭起超问伯伯:“参加庐山会议的都是党的高级干部,为什么不为您和黄伯伯、张伯伯、周叔叔说点公道话呢?”
“难啊,党内的民主作风不见了,一个人的意志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思想,习惯搞一言堂了。”彭德怀叹道:“主席一讲话,对我就真是群起而攻之了。”
彭德怀双目低垂,话音有气无力,身体歪斜地靠在椅子上,他实在讲不下去了。这个晚上,他对自己几十年的革命历史的全面回忆,对庐山会议的追述和分析,宛若一场暴风雨猛烈冲击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进入吴家花园的三周后,即10月21日清晨,毛泽东亲自打来电话,约彭德怀到中南海一晤。
彭德怀又惊又喜,连早饭也没有顾得上,马上让赵凤池发动车,直驶中南海颐年堂。他三步并成两步,进入室内,抬眼细看,除了坐在中央位置上的毛泽东,两侧还有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毅、彭真、李富春、谭震林等人,彭德怀明白了,原来毛泽东安排的不是个人之间的交谈,而是以中央的名义找他谈话。
毛泽东看了看身着黑色旧中山装,面容消瘦的彭德怀,清清嗓子说:“我们一起来商量你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学习问题。中央同意你9月9日的来信,读几年书极好。每年有一段时间到工厂和农村去参观和调查研究也是很好的。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去人民公社劳动了。”
彭德怀侧耳细听,颔首答道:“同意主席的话。”
毛泽东又问:“你准备怎么学习?”
彭德怀答:“主要学习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吴家花园离党校近,希望在党校参加学习,准备学四年。”
毛泽东点头表示同意,转身让彭真找杨尚昆,由他们俩负责安排。又说:“不要学那么长的时间,两年就够了嘛。”
彭德怀还是最简单的回答:“同意。”
毛泽东没有再往下说,他扫视一遍在座的众位中央负责人,又把目光聚焦到角落里的彭德怀,不时地清清嗓子,吮吮嘴唇,好像在等待什么。在座的人都看出来了,毛泽东在等待彭德怀再次向他认错,以便借水行舟,有所表示。
令在座所有人暗自惊诧的是,彭德怀面色如铁,默不作声。
彭德怀已经明白毛泽东此刻的意思,如果现在当着大家的面,痛心疾首地作一次检讨,再次“认错”,请求主席和中央的宽恕,就可能打开横在他和毛泽东之间的僵局,他的处境必然会有所好转,这是绝路逢生的最后机会。但是,他能再去作那种违心的检讨吗?不能了。在庐山上的反复检讨,是为了顾全大局,这使得他每想到这些就痛彻骨髓,如万箭穿心。他的脑海中倏忽闪过军委扩大会议上一幕悲壮的场景:北京军区参谋长钟伟将军挺身而出,严词驳斥吴法宪对自己的诬陷,被当场戴上手铐押出会场。能在“军事俱乐部”、“里通外国”这些可怕的“罪名”上“认错”吗?那将毁掉多少同志!不能再“认错”了。
在历史面前,彭德怀毅然作出一个重如泰山的抉择。
颐年堂里的空气凝固起来了,每个人都觉得时间突然过得很慢很慢,在一片沉寂中,彭德怀慢慢站起来,他感谢毛泽东和中央领导同志的关心,然后向他们点头告辞,转身出门,悄然离去。
“也许真理在你那边”
1965年春,越南战争升级,美国的战机就在中国的南大门外扔炸弹。4月,中共中央发出加强战备的指示,9月,中央工作会议制定三五计划“以国防建设第一,加速三线建设,逐步改变工业布局”的方针。
在这种大背景下,敏感的毛泽东认为,根据国际国内形势,彭德怀、黄克诚和习仲勋等人不宜留在首都,提议把他们挂职下放,分配到外地去。
9月11日上午,高级党校的副校长来吴家花园传话,说中央领导在人民大会堂等他去谈话。
是谁找我谈话呢?彭德怀第一次进入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心里还在疑疑惑惑,直到他步入江苏厅,才看清原来是彭真。
寒暄数语,彭真说明主旨:“今天我代表党中央和你谈话,中央决定派你去大三线任副总指挥。”
彭德怀一怔,对突如其来的中央决定毫无思想准备,他沉默片刻,才冷静地答复道:“我是共产党员,服从分配。但我犯了错误,说话没有人听,听说错了人家怀疑,说对了人家也怀疑。”他明确谢绝了中央的“宽大”,说自己对工业生产没有经验,不愿意去三线,仍希望到农村作调查。
9月21日,他决定再给毛泽东写一封简信,内容是请求允许他回到农村去,这封信当天就送至毛泽东的案头。
9月23日早7点半,毛泽东的秘书打电话给彭德怀,说毛主席约他8点半前去谈话,彭德怀着实吃了一惊,六年来毛泽东没有理睬他,多次写信亦无回音,今天是怎么啦?他对话筒说:“主席习惯晚上工作,上午要休息,我晚上去吧。”秘书说:“叫你上午来你就来吧。”
彭德怀急忙喊赵凤池发动车,8点15分,他到达中南海颐年堂,毛泽东已在门口等候他。
彭德怀急步趋前,紧紧握住毛泽东的手,向和颜悦色的毛泽东问好。
“几年不见,你显老了。”毛泽东注视着彭德怀黑瘦的脸廓和斑白的两鬓说。
彭德怀苦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喽。”
毛泽东说:“早在等你,还没有睡。昨天下午接到你的信,也高兴得睡不着,你这个人有个犟脾气,几年也不写信,要写就写八万字。今天还有少奇、小平、彭真同志,等一会儿就来参加,周总理去接西哈努克,所以不能来。我们一起谈谈吧。”
两个人并肩迈上台阶,毛泽东继续说:“现在要建设战略后方,准备战争。按比例西南投资最多,战略后方也特别重要,你去西南区是适当的。将来还可带一点兵去打仗,以便恢复名誉。”
彭德怀的心骤然收紧,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他说:“搞工业我是外行,完全无知,政治上也不好做工作。”他主动谈到自己在庐山会议上的三条保证,他想向毛泽东讨个说法。毛泽东问:“哪三条?”
彭德怀说:“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做反革命;在任何情况下不会自杀;今后工作是不好做了,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毛泽东点头道:“哦,后面两条我还记得。庐山会议已经过去了,是历史了。现在看来,也许真理在你那边。对你的事,看来是批评过头了。”
彭德怀瞪大了双眼,心里又是一阵悸动。
彭德怀没有因为毛泽东的再三劝说而改变主意,他执恸地坚持:“我去搞工业是外行,时间紧迫,恐有所负,我还是想去边疆搞农业。”
彭德怀深吸一口香烟,没有答话,刘少奇、邓小平、彭真三人一齐来劝说彭德怀。
毛泽东吐出一大团烟雾,谈锋甚健,他说:“彭德怀同志去西南,这是党的政策,如果有人不同意,要他同我来谈。我过去反对彭德怀同志是积极的,现在要支持他也是诚心诚意的。对老彭的看法应当是一分为二,我自己也是这样。”
接下来,毛泽东用很长的时间回顾当年在中央苏区的历史,说明彭德怀与自己的合作很好,功绩很大,他说:“……解放战争,在西北战场成绩也是肯定的,那么一点军队,打败国民党胡宗南那样强大的军队,这件事使我经常想起来,在我的选集上,还保存你的名字。为什么一个人犯了错误,一定要否定一切呢?”
主席讲得多么好啊,彭德怀的心田如降甘霖,如沐春风。
与庐山会议时的那种疾言厉色和热嘲冷讽大大不同了,他深为毛泽东的诚恳态度所感动,“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他一次次咀嚼毛泽东的这句话,“也许”,为什么要加上个“也许”?那就是不给我平反,他的心头被毛泽东的“也许”投上一大团阴影。
10月上旬,彭德怀到怀仁堂参加了一个关于大三线建设的特别会议,西南来的同志纷纷发言,表示欢迎彭德怀去工作。彭德怀沉浸在多年不曾有过的惬意和欣慰之中。“毛主席还是了解我的。”彭德怀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最后一次敬礼
1966年5月27日,第四次出行的彭德怀刚到大足县,突接三线建委紧急通知,要他马上返回成都,参加局以上干部的重要会议。
彭德怀风尘仆仆,走进会场,静静地坐在后面。会议首先传达中共中央的《五一六通知》,接下来的座谈会,一看就知道是预先安排好的,座谈会成了专对彭德怀的批判会,一些人吵吵嚷嚷,要彭德怀交代在庐山会议上的“三反罪行”。
彭德怀拍案而起,忿然道:“庐山问题,我早就说清楚了,加在我头上的罪名,我知道,你们也知道。有什么可讲的!”说罢,彭德怀拂袖而去。
这还了得,西南局主要负责人责成西南局建委重新组织彭德怀的批判会。会上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只有一个人出来揭发彭德怀的新罪行:彭到西南后到处放毒,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给大渡河老船工30元钱,两包“大前门”香烟……
彭德怀仰靠沙发,眼望天花板,一言不发。等批判发言结束后,他才从容不迫、慢声细语地说明毛泽东叫他来三线的过程。他说:“庐山会议是快慢之争,都是建设社会主义,搞建设,不按经济规律办事,就必然导致比例失调。”“在庐山,毛主席说,‘人民解放军跟你彭德怀走,我就去打游击’。主席说到这种程度了,我对庐山会议的决议只好服从,个人意见保留了。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能把历史上的过错拿来算总账。这样的做法不是实事求是的做法,怎么能体现既往不咎呢?”
他提高了声音,激愤中夹着悲怆:“有人说我在大渡河搞什么小恩小惠,这是什么话!老船工当年冒着枪林弹雨帮红军抢渡大渡河,他现在生活困难,给了点钱,给了点烟,这是人之常情。人家为了红军打胜仗,死都不怕,这点钱能把人家收买了?”
会场里鸦雀无声。
彭德怀轻蔑地看看会议主持者,说出最后的一句话:“我已是政治上的僵尸了,为什么还要批我?要批你们就批吧!”
12月25日晚,正是西方国家的圣诞节之夜,在中国成都的火车站,在阴冷幽暗的夜幕下,彭德怀在被红卫兵折腾了三天之后,穿着破旧的黑棉袄,孑然一身,疲惫不堪地出现在站台上,他的四周密密匝匝围着狂躁好斗的红卫兵。
彭德怀被送到北京西郊五棵松的一处部队营房内,那里关着一些被打倒的“大走资派”。他走进建筑工程队丢弃的一间简易工房。
彭德怀很自然地想起毛泽东动员他去大三线时所说过的话:“我过去反对彭德怀同志是积极的,现在要支持他也是衷心诚意的。”难道毛泽东的态度又变化啦?我被抓到北京他知道不知道?
彭德怀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小心折叠后,悄悄交给哨兵,请求他转交上级。
几天后,彭德怀的信从“监护点”层层上送,到了周恩来的手中。在中央碰头会上,周恩来宣读了这封信:
主席:
您命我去三线建委,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担任其他任何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
12月22日晚在成都被北京航空学院红卫兵抓到该部驻成都分部,23日转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红卫兵,于27日押解到京。现被关在中央警卫部队与该红卫兵共同看押。向您最后一次敬礼!祝您万寿无疆!
彭德怀
1967年1月1日
彭德怀在囚室里翘首等待毛泽东的答复,从此一等八年,直到他凄惨地离开混沌不堪的尘寰。
专案组奉命烧掉了彭德怀生前读过的60多本马列主义书籍,因为这些书上有他的眉批、旁注或心理。还有“握有真理”的大人物指示。
1974年12月17日,在太平间冷藏了18天的彭德怀遗体被送到北京火葬场。火化申请表格由专案组填写成:“申请人:王奎,住址:301,与死亡人关系:父女,死亡人姓名:王川,男,76岁,印号0012690。”
一切都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彭德怀的遗体被推进烈焰熊熊的火化炉里,旁边依旧是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同志和朋友。火化遗体的费用,也是从彭德怀少得可怜的狱中生活费里支付。
这位曾被毛泽东赞扬为“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的盖世英雄,终于化成一撮白色的纯净的骨灰,被装进一只贴着“王川、男”黄纸条的粗糙的骨灰盒里,送到万里之外不为人知的地方。
19年的大批判,8年的残酷囚禁,4年的徙骨灭名,终究没有能够把彭德怀这三个大字从中国现代史上抹掉。
1981年6月27日,中国共产党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决议中说:“庐山会议后期,毛泽东同志错误地发动了对彭德怀同志的批判,进而在全党错误地开展了‘反右倾’斗争。八届八中全会关于所谓‘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反党集团’的决议是完全错误的。”
苍天有眼,山河有情,人民至公,彭公当可含笑于九泉矣。
(摘自《风雨彭门》,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2月版。) 《书摘》2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