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庸小说谈国人内心世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8 19:46:37
昨见某网友谈电视剧《天龙八部》,很惊讶她居然会去看名著改编的国产影视片。
这道理是明摆着的:小说的魅力离不开读者的想像。换言之,它的创作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金庸写的那种“成年人的童话”尤其如此。
例如段呆子因为习得“悲鸣神功”,莫名其妙地把人家苦苦修练一世的内力吸来;又如无涯子老先生飞起来使个千斤坠,死死地把头顶压在虚竹小和尚头上,硬把一身内力强行灌注给他。这些情节在读者脑海中自然会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但如果搬到屏幕或银幕上去就莫名其妙了。影视艺术是一种直观的视觉艺术,一般无法留给观众太多的想像余地,更无法由导演出面,详细解释悲鸣神功是怎么回事,顶多只能靠对话交代。因此,武侠小说其实最不适合拍成影视片。若看过原著再去看改编的电影,必然大失所望。
这还不是名著改编的唯一问题。老芦有个自定的规矩,就是从不看经典名著改编的玩意,免得败了胃口,彻底破坏了原来的好印象。
话说四人帮垮台后“解冻”之初,海外电影开始陆续出现。我从内部消息听到要放香港拍的《屈原》,雀跃不已,好不容易盼来公映,看后却后悔得几乎把肘子都咬了下来。
说实话,我就是从那时得出“香港是文化沙漠,广东人乃最丑的中国人”的结论的。宫女们一律身着尼龙装且不说,连古罗马的角斗场景也居然会搬上去。最拆烂污的是,任何有点小学文化的同志大概都知道,屈原同志本是楚国的贵族,不料导演鲍方那老东西居然把人家强行派做奴隶起义领袖!
老芦此前是车间“工人业余理论小组”成员,“评法批儒”乃是本人的业余专业,深通四人帮那些“奴隶起义”的胡说八道。看了那臭电影,才发现香港左派竟然连这套玩意都拷贝了过去。犹记当时感喟最深的是:香港左派跟中央这么紧,到底我党是怎么控制他们的?要是派我出去,老子瞅冷子就跑到第三国去,让你们再也抓不到!
最糟糕的是鲍方(饰屈原者)一劳永逸地毁去了我对屈原的无限深情。此前老屈本是我最热爱的诗人。青年时代读《离骚》,常常情不自禁地泪洒司马青衫。看了那臭电影后,只要一想起老屈来,糟老头子鲍方那勉强撕开的眼裂就出现在眼前,让我把头甩得跟博浪鼓似的都甩不掉。
愤恨之极,我甚至责怪起上帝来:当初他设计人时,为何不在人的大脑里也装个咽喉?这样的话,如果谁想删除某段不愉快的记忆,只需像杜丘一样掏喉咙,便能把服下去的毒药吐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功德无量?
有了那教训,我从此便再不看名著改编的影视。紧接着放的王心刚主演的《伤逝》、严顺开主演的《阿Q正传》,我都敬而远之,为此甚至得罪了要我陪同前往的太太。电视剧《红楼梦》也如此,连一集都没看过。《西游记》倒是给孩子逼着看了几集,好在吴承恩还没给强奸得面目全非。
那时在国内,看电影是最大的娱乐。主动放弃这种娱乐当然是一种痛苦的损失。懊恼之余,不免得出痛苦结论:中国人没有改编祖宗留下的名著的能力,必然要用现代意识形态对原著进行“强迫做爱”,因此,改编了的名著只适合文盲观看。
在我看来,这的确是中国特色,似乎赖不到社会制度上去。苏联电影我从来都很喜欢,特别是那些名著改编的电影诸如《复活》、《苦难的历程》、《黑桃皇后》以及契诃夫的若干名著,对原著忠实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而艺术水平之高,远远超过后来我看过的好莱坞制作的改编作品。其实论文化艺术,美帝远不如苏修,只能算个发展中国家而已。
出国后,日日生活在异国文化之中,思乡情热,便再也无法抗拒那巨大的诱惑,于是便看了两集《水浒》。Again, 那破玩意又是对施耐庵进行无比粗暴的“强迫做爱”,用现代价值观念去拔高经典文学形像。我看的不多,就那么两集,不过光看见的那点也就够了。
例如“智取生辰纲”那节,书上交代得清清楚楚,那消息最先是赤发鬼刘唐听到的,跑去告诉土豪劣绅晁盖,说明了是去送他“一场大富贵”,大大地发一注横财。这完全属于土匪打劫性质,根本没有什么“替天行道”、“杀富济贫”的崇高动机,更不是用来作起义的资金。后来造反乃是因为白日鼠白胜(?)在床上打摆子,给官家捉住了,吃打不过,招了出来。众人无路可走,只好从暗寇变为明匪而已。整个事情的性质就是如此。老施非常客观地写了出来,丝毫没有替这些人粉刷的意思。
然而因为这些人是家喻户晓的经典英雄,编导们可能觉得实话实说太丢人,只好用“现代价值观念+造反有理”作点整容手术,硬把抢劫金银财宝说成是深谋远虑地为起义作准备,看了直让人恶心。
另外那集则是讲鲁智深的。老鲁这个人物算是《水浒》中稍微有点深度的角色,性格稍微复杂一些,既有众英雄都有的流氓习气,又有点侠义心肠,那才是真正的花和尚。例如他救金翠莲、打郑屠,都是侠义心肠的表现,但在寺庙大闹则完全是流氓脾气发作,在大相国寺收降一众泼皮,就更是黑吃黑,根本没有什么是非可言。但在电视剧中,老鲁流氓的那面统统让编导用手术刀细心割除了,留下的只是一个高大全的英雄好汉。这种正面人物,便和看熟了的“老八路”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看了这两集电视剧也算是有点收获。过后我老是在问自己:如果你是编导,该怎么办?想来想去似乎领会了人家的苦衷。《水浒》里的流氓实在太多太多,如果不作整形手术,实在端不到现代观众面前。
例如李逵就绝对是个市井无赖。他初会宋江时,流氓性格就暴露无遗。这家伙为了请公明哥哥吃鲜鱼,拿出欺行霸市的一贯作风来,跑到人家的船上强行把拦住活鱼的篱笆拔起来,把渔户辛辛苦苦捕捞来的鱼放了一船又一船。弄出如此大祸来还毫不惭愧,还要痛打前来问罪的渔霸张顺,直到人家把他弄下江去,淹了个半死才算清静。
最可恨的还是他丝毫没有什么锄强扶弱之心,本身就是个恃强凌弱的土棍恶霸,最擅长的就是抡起板斧,不分良贱,专拣人多处下手,排头砍将去。这种人要是生活在现代社会,一定是个黑手党,专贩海洛因。
神行太保戴宗也好不到哪儿去。宋江给刺配到江州时,他是管牢的节级,以杀威棒强行索贿,其贪婪狠毒跃然纸上,直到宋江出示了柴大官人的介绍信才回嗔作喜。那段故事,甚至连我小时候看了都觉得恶心。
就连神拳武松也有流氓的那面。他在小旋风柴进家里害了病,正在向火,宋江没留神,一脚踩在盛着火炭的锹柄上,那火炭飞了起来,飞了他一脸。他跳起来,劈胸抓住老宋就要打──人家那毕竟是无心之失嘛,难道一个英雄就连这点肚量都没有?
最让人扫兴的,还是他让金眼彪施恩用小恩小惠收买,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甘心作打手,前去痛打快活林,整个没脑子的粗胚。后来为了报仇雪恨,竟然把仇人的满门良贱都干了,未免狠毒得太过份。说起来,武松除了用赤手空拳打死只老虎外,似乎根本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英雄事迹。更何况打老虎是走投无路。哪怕是非英雄,在那种场合出于求生本能也会胡踢乱打一番。
所以,说刻薄些,《水浒》基本上是一曲土豪劣绅、市井流氓和公门鹰爪孙的颂歌,其中唯一有点战略头脑的脑力劳动者就是宋公明,知道靠流氓无以苟安,必须建设一只职业化军队,获得与官家讨价还价的资本,为此只好千方百计地去拐骗欺哄离间,把朝廷军官逼上梁山作骨干。
奇怪的是,就是这样一群下三滥,千百年来却成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凡是中国男子,恐怕没谁不在小时候就把这书看得烂熟的,然而似乎谁也不觉得那些英雄形像之恶心,包括小小芦在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实在的,这问题我直到现在也想不大明白。唯一说得过去的答案似乎是:第一,传统中国社会实在太黑暗,就连土匪都好过了官府。那些“英雄”们其实是病态社会中的矮子里拔出来的将军。第二,直到现代,一般中国人心目中还是没有什么文明法治观念,所以英雄们干的那些烂事不会引起反感。
如果这两条成立,则似乎可以预言,等到中国人进化到一定文明程度,《水浒》就会被淘汰。兴许,未来的中国人看此书,会像我家小芦看《聊斋》和《镜花缘》一样恶心得看不下去。
《水浒》长盛不衰的另一原因,大概是国人内心世界太简单。在《玩不厌的千年文字游戏》中,我说:
“古典章回小说当然创造了许多脍炙人口、历久不衰的生动人物形像,可惜这些
角色都是性格简单的主,群英(芳)谱基本上是可作简单分类的善恶脸谱。作
品的情节和对话都非常精彩,然而对角色们在情节展开中的复杂的内心活动的
描写却大多阙如。严格地说,四大经典名著中除了《红楼》外,人物形像基本
是漫画式的简单勾勒。哪怕是最杰出的《红楼》,在宝、黛、钗的三角恋爱那
幕重场戏里,主要角色的心理活动描写,不说是一片空白,起码宝钗是怎么想
的,在三国大战中究竟是消极还是积极,实在是让人没法看出个端倪来。当然,
莫泊桑、契诃夫也常常完全不写人物的内心活动,但人家用的是‘无为而治’
的巧妙手段,作“不写之写”,让读者自己去揣摩出来。
说穿了,我们的经典名著的魅力,主要在于精彩复杂的情节和栩栩如生、然而
头脑惊人地简单的人物。当然,正如林先生提醒我的,不能忘记时代限制。与
西方最早的小说《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集》等比起来,咱们的名著在那
时堪称举世无双。问题是人家在中世纪后突飞猛进,而咱们还在热衷于玩那玩
不厌的千年文字游戏,到现在也拿不出可以和西方十九世纪的巨著比肩的作品,
却迷失在老祖宗的留下的盘陀路中,浑忘了那四大名著在当年确实是名著,在
现代却不过是儿童读物的水平。不说别的,翻烂中国文学,你也找不出一个象
于连、苔丝、涅赫留道夫、安娜·卡列宁娜、列文、‘白痴’、罗亭、奥勃摩
洛夫那样复杂的人物来。”
又说:
“因为这种无知,我们才会闹出郑重其事地提名金庸作为诺奖候选人的笑话来。
金庸的成功不是偶然的,他尽管在结构上吸取使用了大量的西方技法,但走的
还是传奇演义的那条老路,主要靠情节和人物取胜,因而迎和了国人的审美习
惯。当然,他在塑造人物形像时学习的西方的技巧,创造出了一系列远比旧小
说那些漫画像复杂的人物群像,顶峰就是《鹿鼎记》上的韦小宝。然而和中国
雅文学一样,他的俗文学也缺乏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拓。那些至情至性的情圣
们最能打动女性,然而却很少有人想到那不过是一群雷锋式的理想人物。不管
在道德上还是在感情生活中,现实生活中没有圣人。真实生活里的仪琳无论怎
样痴情,身上一定仍有某种残存的‘妓性’。而令狐冲可能确实会为小师妹移
情别恋伤心欲绝,但我想他恐怕和当年失恋的小芦一样,一边痛不欲生,一遍
还是会本能地、下意识地盯着街上的丽人看。”
说这些话大约是三年前的事,如今再度思考这些问题,我发现这些话其实只指出了症状,并没有一语道破根本原因。说到底,国人喜欢名著中的漫画人物形像,以及被金庸稍微复杂化了一点的漫画形像,乃是因为大多数国人自己就是这种简单漫画形像。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找不出的复杂的西方式文学典型,乃是因为中国的现实生活中根本就没有这种复杂典型。论内心世界的复杂程度,咱们至今还处在小儿科水平。如果说西方人的内心世界是五颜六色的彩色片,则咱们的至今还在黑白片过渡到60年代国产印染法制造的彩色片阶段,除了黑白分明,便是大红大绿如同杨柳青年画。
说起来,这点小小的感悟,还是上网来的收获。我原来以为金庸创造的那些角色太简单、太绝对,现实生活中根本就不会有,不料在网上混了几年,却不胜惊骇地发现现实生活中就是有大量的这种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