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明·凌濛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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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尝记《博物志》云:“汉刘褒画《云汉图》,见者觉热;又画《北风图》,见者觉寒。”窃疑画本非真,何缘至是?然犹曰人之见为之也。甚而僧繇点晴,雷电破壁;吴道玄画殿内五龙,大雨辄生烟雾。是将执画为真,则既不可,若云赝也,不已胜于真者乎?然则操觚之家,亦若是焉则已矣。
今小说之行世者,无虑百种,然而失真之病,起于好奇。知奇之为奇,而不知无奇之所以为奇。舍目前可纪之事,而驰骛于不论不议之乡,如画家之不图犬马而图鬼魅者,曰:“吾以骇听而止耳。”夫刘越石清啸吹笳,尚能使群胡流涕,解围而去,今举物态人情,恣其点染,而不能使人欲歌欲泣于其间。此其奇与非奇,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之也。则为之解曰:“文自《南华》、《冲虚》,已多寓言;下至非有先生、冯虚公子,安所得其真者而寻之?”不知此以文胜,非以事胜也。至演义一家,幻易而真难,固不可相衡而论矣。即如《西游》一记,怪诞不经,读者皆知其谬,然据其所载,师弟四人,各一性情,各一动止,试摘取其一言一事,遂使暗中摹索,亦知其出自何人,则正以幻中有真,乃为传神阿堵。而已有不如《水浒》之讥。岂非真不真之关,固奇不奇之大较也哉?
即空观主人者,其人奇,其文奇,其遇亦奇。因取其抑塞磊落之才,出绪余以为传奇,又降而为演义,此《拍案惊奇》之所以两刻也。其所捃摭,大都真切可据。即间及神天鬼怪,故如史迁纪事,摹写逼真,而龙之踞腹,蛇之当道,鬼神之理,远而非无,不妨点缀域外之观,以破俗儒之隅见耳。若夫妖艳风流一种,集中亦所必存。唯污蔑世界之谈,则戛戛乎其务去。鹿门子常怪宋广平之为人,意其铁心石肠,而为《梅花赋》,则清便艳发,得南朝徐庾体。由此观之,凡托于椎陋以眩世,殆有不足信者夫。主人之言固曰:“使世有能得吾说者,以为忠臣孝子无难;而不能者,不至为宣淫而已矣。”此则作者之苦心,又出于平平奇奇之外者也。
时剞劂告成,而主人薄游未返,肆中急欲行世,征言于余。余未知搦管,毋乃“刻画无盐,唐突西子”哉!亦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云尔。
壬申冬日 睡乡居士题并书小引丁卯之秋事,附肤落毛,失诸正鹄,迟回白门。偶戏取古今所闻一二奇局可纪者,演而成说,聊舒胸中磊块。非曰行之可远,姑以游戏为快意耳。同侪过从者索阅一篇竟,必拍案曰:“奇哉所闻乎!”为书贾所侦,因以梓传请。遂为钞撮成编,得四十种。支言俚说,不足供酱瓿;而翼飞胫走,较捻髭呕血、笔冢研穿者,售不售反霄壤隔也。嗟乎,文讵有定价乎?贾人一试之而效,谋再试之。余笑谓:“一之已甚。”顾逸事新语可佐谈资者,乃先是所罗而未及付之于墨,其为柏梁余材、武昌剩竹,颇亦不少。意不能恝,聊复缀为四十则。其间说鬼说梦,亦真亦诞,然意存劝戒,不为风雅罪人,后先一指也。竺乾氏以此等亦为绮语障,作如是观,虽现稗官身为说法,恐维摩居士知贡举,又不免驳放耳。
崇祯壬申冬日 即空观主人题于玉光斋中卷一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诗曰: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
话说上古苍颉制字,有鬼夜哭,盖因造化秘密,从此发泄尽了。只这一哭,有好些个来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心事阐发,凛如斧钺,遂为万古纲常之鉴,那些奸邪的鬼岂能不哭?又如子产铸刑书,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后来,奸胥舞文,酷吏锻罪,只这笔尖上边几个字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岂能不哭?至于后世以诗文取士,凭着暗中朱衣神,不论好歹,只看点头。他肯点点头的,便差池些,也会发高科,做高官;不肯点头的,遮莫你怎样高才,没处叫撞天的屈。那些呕心抽肠的鬼,更不知哭到几时,才是住手。可见这字的关系,非同小可。况且圣贤传经讲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多用着他不消说;即是道家青牛骑出去,佛家白马驮将来,也只是靠这几个字,致得三教流传,同于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岂可不贵重他!每见世间人不以字纸为意,见有那残书废叶,便将来包长包短,以致因而揩台抹桌,弃掷在地,扫置灰尘污秽中,如此作践,真是罪业深重。假如偶然见了,便轻轻拾将起来,付之水火,有何重难的事人不肯做?这不是人不肯做,一来只为人不晓得关着祸福,二来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过了。只要能存心的人,但见字纸,便加爱惜,遇有遗弃,即行收拾,那个阴德可也不少哩!
宋时,王沂公之父爱惜字纸,见地上有遗弃的,就拾起来焚烧;便是落在粪秽中的,他毕竟设法取将起来,用水洗净,或投之长流水中,或候烘晒干了,用火焚过。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净了万万千千的字纸。一日,妻有娠将产,忽梦孔圣人来吩咐道:“汝家爱惜字纸,阴功甚大。我已奏过上帝,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使汝家富贵非常。”梦后果生一儿,因感梦中之语,就取名为王曾。后来连中三原,官封沂国公。宋朝一代中三原的,止得三人,是宋庠、冯京与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谁知内中这一个,不过是惜字纸积来的福,岂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见了享受科名的,那个不称羡道是难得?及至爱惜字纸这样容易事,却错过了不做,不知为何,且听小子说几句:苍颉制字,爰有妙理。三教圣人,无不用此。眼观秽弃,颡当有。三原科名,惜字而已。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为奉劝世人惜字纸,偶然记起一件事来。一个只因惜字纸拾得一张故纸,合成一大段佛门中因缘,有好些的灵异在里头。有诗为证:翰墨因缘法宝流,山门珍秘永传留。从来神物多呵护,堪笑愚人欲强谋。
却说唐朝侍郎白乐天,号香山居士,他是个佛门中再来人,专一精心内典,勤修上乘。虽然顶冠束带,是个宰官身,却自念佛看经,做成居士相。当时因母病,发愿手写《金刚般若经》百卷,以祈冥佑,散施在各处寺宇中。后来五代、宋、原兵戈扰乱,数百年间,古今名迹海内亡失已尽,何况白香山一家遗墨,不知多怎地消灭了。唯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个寺中,流传得一卷,直至国朝嘉靖年间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吴中贤士大夫、骚人墨客曾经赏鉴过者,皆有题跋在上,不消说得;就是四方名公游客,也多曾有赞叹顶礼、请求拜观、留题姓名日月的,不计其数。算是千年来希奇古迹,极为难得的物事。山僧相传至宝收藏,不在话下。
且说嘉靖四十三年,吴中大水,田禾淹尽,寸草不生。米价踊贵,各处禁粜闭籴,官府严示平价,越发米不入境了。原来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合静听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贪那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米既渐渐辐辏,价自渐渐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专一遇荒就行禁粜、闭籴、平价等事。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诈害,遇见本地交易,便自声扬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责。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闭仓高坐,又且官有定价,不许贵卖,无大利息,何苦出粜?那些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无想头。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惧怕败露受责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样干系,干这样没要紧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米价转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谙,只埋怨道:“如此禁闭,米只不多;如此抑价,米只不贱。”没得解说,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谁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闲话且不说。只因是年米贵,那寺中僧侣颇多,坐食烦难。平日檀越也为年荒米少,不来布施。又兼民穷财尽,饿殍盈途,盗贼充斥,募化无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非舟楫不能往来。寺僧平时吃着十方,此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载米上门的了。真个是:香积厨中无宿食,净时钵里少余粮。寺僧无计奈何。内中有一僧,法名辨悟,开言对大众道:“寺中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无此大施主,难道抄了手坐看饿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刚经》真迹,是累朝相传至宝,何不将此件到城中寻个识古董人家,当他些米粮且度一岁?到来年有收,再图取赎,未为迟也。”住持道:“相传此经值价不少,徒然守着他,救不得饥饿,真是戤米囤饿杀了。把他去当米,诚是算计。但如此年时,那里撞得个人肯出这样闲钱,当这样冷货?只怕空费着说话罢了。”辨悟道:“此时要遇个识宝太师,委是不能够。想起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与我独厚。这卷白侍郎的经,他虽未必识得,却也多曾听得。凭着我一半面皮,挨当他几十挑米,敢是有的。”众僧齐声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索就过湖去走走。”住持走去房中,厢内捧出经来,外边是宋锦包袱包着,揭开里头看时,却是册页一般装的,多年不经裱褙,糨气已无,周围镶纸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传名的古物,如此零落了,知他有甚好处?今将去与人家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脱了些便好。”众人道:“且未知当得来当不来,不必先自耽忧。”辨悟道:“依着我说,当便或者当得来。只是救一时之急,赎取时这项钱粮还不知出在那里。”众人道:“且到赎时再做计较。眼下只是米要紧,不必多疑了。”当下雇了船只,辨悟叫个道人随了,带了经包,一面过湖到山塘上来。
行至相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见已毕,严都管便问道:“师父何事下顾?”辨悟道:“有一件事特来与都管商量,务要都管玉成则个。”都管道:“且说看何事。可以从命,无不应承。”辨悟道:“敝寺人众缺欠斋粮,目今年荒米贵,无计可施。寺中祖传《金刚经》,是唐朝白侍郎真笔,相传价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晓得这话的。意欲将此卷当在府上铺中,得应付米百来石,度过荒年,救取合寺人众生命,实是无量功德。”严都管道:“是甚希罕东西,金银宝贝做的,值此价钱?我虽曾听见老爷与宾客们常说,真是千闻不如一见。师父且与我看看再商量。”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打开看时,多是零零落落的旧纸。严都管道:“我只说是怎么样金碧辉煌的,原来是这等悔气色脸,到不如外边这包还花碌碌好看,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都管强不知以为知的,逐叶翻翻,一直翻到后面去,看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在上面,连主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方喜动颜色道:“这等看起来,大略也值些东西,我家老爷才肯写名字在上面。除非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值了百来两银子,也不见得。我与师父相处中,又是救济好事,虽是百石不能够,我与师父五十石去罢。”辨悟道:“多当多赎,少当少赎。就是五十石也罢,省得担子重了,他日回赎难措处。”当下严都管将经包袱得好了,捧了进去。终久是相府门中手段,做事不小,当真出来写了一张当票,当米五十石,付与辨悟道:“人情当的,不要看容易了。”说罢,便叫开仓斛发。辨悟同道人雇了脚夫,将米一斛一斛的盘明下船,谢别了都管,千欢万喜,载回寺中不题。
且说这相国夫人,平时极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经卷。那年冬底,都管当中送进一年薄籍到夫人处查算,一向因过岁新正,忙忙未及简勘。此时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闲手揭开一叶看去,内一行写着“姜字五十九号,当洞庭山某寺《金刚经》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经卷当了许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见相公说道洞庭山寺内有卷《金刚经》,是山门之宝,莫非即是此件?”随叫养娘们传出去,取进来看。不逾时取来。夫人盥手净了,解开包揭起看时,是古老纸色,虽不甚晓得好处与来历出处,也知是旧人经卷,便念声佛道:“此必是寺中祖传之经,只为年荒将来当米吃了。这些穷寺里如何赎得去?留在此处亵渎,心中也不安稳。譬如我斋了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经还了他罢,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吩咐当中都管说:“把此项五十石作做夫人斋僧之费,速唤寺中僧人,还他原经供养去。”都管领了夫人的命,正要寻便捎信与那辨悟,教他来领此经,恰值十九日是观世音生日,辨悟过湖来观音山上进香,事毕到当中来拜都管。都管见了道:“来得正好!我正在寻山上烧香的人捎信与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吩咐?”都管道:“我无别事,便为你旧年所当之经,我家夫人知道了,就发心布施这五十石本米与你寺中,不要你取赎了,白还你原经,去替夫人供养着。故此要寻你来还你。”辨悟见说,喜之不胜,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经重还本寺,真是佛缘广大,不但你夫人千载流传,连老都管也种福不浅了。”都管道:“好说,好说!”随去禀知夫人,请了此经出来,奉还辨悟。夫人又吩咐都管:“可留来僧一斋。”都管遵依,设斋请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着经包,千恩万谢而行。到得下船埠头,正值山上烧香多人,坐满船上,却待开了。辨悟叫住,也搭将上去,坐好了开船。船中人你说张家长,我说李家短,不一时,行至湖中央。辨悟对众人道:“列位说来说去,总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个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了。”众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国夫人。”众人内中有的道:“这是久闻好善的,今日却如何布施与师父?”辨悟指着经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众人道:“想是你募缘簿上开写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舍,多些也不为奇。专为是出于意外的,所以难得。”众人道:“怎生出于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当米,今日如何白还的事说了一遍,道:“一个荒年,合寺僧众多是这夫人救了的。况且寺中传世之宝正苦没本利赎取,今得奉回,实出侥幸。”众人见说一本经当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家人惯说天话,那有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们东西,何故掉谎?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钱的佛经,我们也该看看,一缘一会,也是难得见的。”要与辨悟取出来看。辨悟见一伙多是些乡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笔,列位未必识认,亵亵渎渎,看他则甚?”内中有一个教乡学假斯文的,姓黄号丹山,混名黄撮空,听得辨悟说话,便接口道:“师父出言太欺人!甚么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们不认得?那个白侍郎,名字叫得白乐天,《千家诗》上多有他的诗,怎欺负我不晓得?我们今日难得同船过湖,也是个缘分,便大家请出来看看古迹。”众人听得,尽拍手道:“黄先生说得有理。”一齐就去辨悟身边,讨取来看。辨悟四不拗六,抵当众人不住,只得解开包袱,摊在舱板上。揭开经来,那经叶叶不粘连的了,正揭到头一板,怎当得湖中风大,忽然一阵旋风,搅到经边一掀,急得辨悟忙将两手揿住,早把一叶吹到船头上。那时,辨悟只好按着,不能脱手去取,忙叫众人快快收着。众人也大家忙了手脚,你挨我挤,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里僳得着?说时迟,那时快,被风一卷,早卷起在空中。原来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所以小儿们放纸鸢风筝,只在此时。那时是二月天气,正好随风上去,那有下来的风恰恰吹来还你船中?况且太湖中间,从从漾漾的所在,没弄手脚处,只好共睁着眼,望空仰看。但见:天际飞冲,似炊烟一道直上;云中荡漾,如游丝几个翻身。纸鸢到处好为邻,俊鹘飞来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叶舟;上边往一往,来一来,直通海外三千国。不生得补青天的大手抓将住,没处借系白日的长绳缚转来。
辨悟手按着经卷,仰望着天际,无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见才住。眼见得这一纸在爪哇国里去了,只叫得苦。众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个道:“才在我手边,差一些儿不拿得住。”一个道:“在我身边飞过,只道你来拿,我住了手。”大家唧哝。一个老成的道:“师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没字的素纸还好。”辨悟道:“那里是素纸!刚是揭开头一张,看得明明白白的。”众人疑惑,辨悟放开双手看时,果然失了头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谁知今日却弄得不完全了!”忙把来叠好,将包包了,紫涨了面皮,只是怨怅。众人也多懊悔,不敢则声。黄善撮空没做道理处,文诌诌强通句把不中款解劝的话。看见辨悟不喜欢,也再没人敢讨看了。船到山边,众人各自上岸散讫。辨悟自到寺里来,说了相府白还经卷缘故,合寺无不欢喜赞叹。却把湖中失去一叶的话,瞒住不说。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没人翻来看看,交与住持收拾过罢了。
话分两头。却说河南卫辉府,有一个姓柳的官人,补了常州府太守,择日上任。家中亲眷设酒送行,内中有一个人,乃是个博学好古的山人,曾到苏、杭四处游玩访友过来,席间对柳太守说道:“常州府与苏州府接壤,那苏州府所属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事,乃是白香山手书《金刚经》。这个古迹价值千金,今老亲丈就在邻邦,若是有个便处,不可不设法看一看。”那个人是柳太守平时极尊信的。他虽不好古董,却是个极贪的性子,见说了值千金,便也动了火,牢牢记在心上。到任之后,也曾问起常州乡士大夫,多有晓得的,只是苏、松隔属,无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说上心,希图频对人讲,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购求来送他未可知。谁知这些听说的人道是隔府的东西,他不过无心问及,不以为意。以后在任年余,渐渐放手长了。有几个富翁为事打通关节,他传出密示,要苏州这卷《金刚经》。讵知富翁要银子反易,要这经却难,虽曾打发人寻着寺僧求买,寺僧道是家传之物,并无卖意。及至问价,说了千金。买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摇摇头,恐怕做错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宁可苦着百来两银子送进衙去,回说“《金刚经》乃本寺镇库之物,不肯卖的,情愿纳价”罢了。太守见了白物,收了顽涎,也不问起了。如此不止一次。这《金刚经》到是那太守发科分、起发人的丹头了,因此明知这经好些难取,一发上心。
有一日,江阴县中解到一起劫盗,内中有一行脚头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刚经》之计,只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盗犯下在死囚牢里,一面叫个禁子到衙来,悄悄吩咐他道:“你到监中,可与我密密叮嘱这行脚僧,我当堂再审时,叫他口里扳着苏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窝赃之所,我便不加刑罚了。你却不可泄漏讨死吃!”禁子道:“太爷吩咐,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钱?多在小的身上罢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果然次日升堂,研问这起盗犯,用了刑具,这些强盗各自招出赃仗窝家。独有这个行脚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赃在洞庭山某寺窝着,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原来行脚僧人做歹事的,一应荒庙野寺投斋投宿,无处不到,打听做眼,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晓得,正投太守心上机会。太守大喜,取了供状,叠成文卷,一面行文到苏州府捕盗厅来,要提这寺中住持。差人赍文坐守,捕厅佥了牌,另差了两个应捕,驾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来。真个:人似饥鹰,船同蜚虎。鹰在空中思攫食,虎逢到处立吞生。静悄村墟。地神号鬼哭;安闲舍宇,登时犬走鸡飞。即此便是活无常,阴间不数真罗刹。
应捕到了寺门前,雄纠纠的走将入来,问道:“那一个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小僧就是。”应捕取出麻绳来便套,住持慌了手脚道:“有何事犯,便直得如此?”应捕道:“盗情事发,还问甚么事犯!”众僧见住持被缚,大家走将拢来,说道:“上下不必粗鲁!本寺是山塘王相府门徒,等闲也不受人欺侮!况且寺中并无歹人,又不曾招接甚么游客住宿,有何盗情干涉?”应捕见说是相府门徒,又略略软了些,说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我们捕厅因常州府盗情事,扳出与你寺干连,行关守提。有干无干,当官折辨,不关我等心上,只要打发我等起身!”一个应捕假做好人道:“且宽了缚,等他去周置,这里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脱了身,讨牌票看了,不知头由。一面商量收拾盘缠,去常州分辨,一面将差使钱送与应捕。应捕嫌多嫌少,诈得满足了才住手。应捕带了住持下船,辨悟叫个道人跟着,一同随了住持,缓急救应。到了捕厅,点了名,办了文书,解将过去。免不得书房与来差多有了使费。住持与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个船,一路盘缠了来差,到常州来。
说话的,你差了。隔府关提,尽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这样容易?看官有所不知,这是盗情事,不比别样闲讼,须得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许多使用?所以只得来了。未见官时,辨悟先去府中细细打听劫盗与行脚僧名字、来踪去迹,与本寺没一毫影响,也没个仇人在内,正不知祸根是那里起的,真摸头路不着。说话间,太守升堂。来差投批,带住持到。太守不开言问甚事由,即写监票发下监中去。住持不曾分说得一句话,竟自黑碌碌地吃监了。太守监罢了住持,唤原差到案前来,低问道:“这和尚可有人同来么?”原差道:“有一个徒弟、一个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也晓得事体的。”太守道:“你悄地对那徒弟说: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刚经》来,救你师父,便得无事;若稍迟几日,就讨绝单了。”原差道:“小的去说。”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脚道:“我只道真是盗情,原来又是甚么《金刚经》!”盖只为先前借此为题诈过了好几家,衙门人多是晓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对辨悟说了。辨悟道:“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几起常州人来寺中求买,说是府里要,我们不卖与他。直到今日,却生下这个计较,陷我师父,强来索取。如今怎么处?”原差道:“方才明明吩咐稍迟几日就讨绝单。我老爷只为要此经,我这里好几家受了累。何况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肯住手,却不枉送了性命?快去与你住持师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领了到监里,把这些话一一说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来送他,救我出去罢了。终不成为了大家门面的东西,断送了我一个人性命罢?”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来就是。”对原差道:“有烦上下代禀一声,略求宽容几日,以便往回。师父在监,再求看觑。”原差道:“既去取了,这个不难,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辨悟留下盘缠与道人送饭,自己单身,不辞辛苦,星夜赶到寺中,取了经卷,复到常州。不上五日,来会原差道:“经已取来了,如何送进去?”原差道:“此是经卷,又不是甚么财物。待我在转桶边击梆,禀一声,递进去不妨。”果然原差递了进去。太守在私衙,见说取得《金刚经》到,道是宝物到了,合衙人眷多来争看。打开包时,太守是个粗人,本不在行,只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庄严;看见零零落落,纸色晦黑,先不像意。揭开细看字迹,见无个起首,没头没脑。看了一会,认有细字号数,仔细再看,却原来是第二叶起的。太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虚慕名,虽是古迹,也须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书,头一板就无了,成得甚用?说甚么千金百金,多被这些酸子传闻误了,空费了许多心机,难为这个和尚坐了这几日监,岂不冤枉!”内眷们见这经卷既没甚么好看,又听得说和尚坐监,一齐撺掇,叫还了经卷,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没甚紧要,仍旧发与原差,给还本主。衙中传出去说:“少了头一张,用不着,故此发了出来。”辨悟只认还要补头张,怀着鬼胎道:“这却是死了!”正在心慌,只见连监的住持多放了出来。原差来讨赏,道:“已此没事了。”住持不知缘故。原差道:“老爷起心要你这经,故生这风波。今见经不完全,没有甚么头一张,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无怪你之心,经也还了,事也罢了。恭喜!恭喜!”住持谢了原差,回到下处,与辨悟道:“那里说起,遭此一场横祸!今幸得无事,还算好了。只是适才听见说经上没了头张,不完全,故此肯还。我想此经怎的不完全?”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众人索看,风卷去头张之事,说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风不吹去首张,此经今日必然被留,非复我山门所有了。如今虽是缺了一张,后边名迹还在,仍旧归吾寺宝藏,此皆佛天之力。”喜喜欢欢,算还了房钱饭钱,师徒与道人三众雇了一个船,同回苏州来。
过了浒墅关数里,将到枫桥,天已昏黑,忽然风雨大作,不辨路径。远远望去,一道火光烛天,叫船家对着亮处只管摇去。其时风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却是草舍内一盏灯火明亮,听得有木鱼声。船到岸边,叫船家缆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门讨火。门还未关,推将进去,却是一个老者靠着桌子诵经。见是个僧家,忙起身叙了礼。辨悟求点灯,老者打个纸捻儿,蘸蘸油点着了,递与辨悟。辨悟接了纸捻,照得满屋明亮。偶然抬头带眼见壁间一幅字纸粘着,无心一看,吃了一惊,大叫道:“怪哉!怪哉!”老者问道:“师父见此纸,为何大惊小怪?”辨悟道:“此话甚长!小舟中还有师父在内,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后再来奉告,还有话讲。”老者道:“老汉是奉佛弟子,何不连尊师接了起来?”老者就叫小厮祖寿出来,同了辨悟到舟中,来接那一位师父。
辨悟未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师父快起来!不但投着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有何奇事?”辨悟道:“师父且到里面见了主人,请看一件物事。”住持同了辨悟走进门来,与主人相见了。辨悟拿了灯,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间,指着那一幅字纸道:“师父可认认看。”住持抬眼一看,只见首一行是“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第二行是“法会因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书,乃经中之首叶在湖中飘失的。拍手道:“好象是吾家经上的,何缘得在此处?”老者道:“贤师徒惊怪此纸,必有缘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纸的根由一说,愚师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摆着椅子道:“请坐了献茶,容老汉慢讲。”师徒领命,分次坐了。奉茶已毕,老者道:“老汉姓姚,是此间渔人。幼年不曾读书,从不识字,只靠着鱼虾为生。后来中年,家事尽可度日了,听得长老们说因果,自悔作业太多,有心修行。只为不识一字,难以念经,因此自恨。凡见字纸,必加爱惜,不敢作践,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间,忽然风飘甚么物件下来,到于门前。老汉望去,只看见一道火光落地,拾将起来,却是一张字纸。老汉惊异,料道多年宝惜字纸,今日见此光怪,必有奇处,不敢亵渎,将来粘在壁间,时常顶礼。后来有个道人到此见了,对老汉道:”此《金刚经》首叶,若是要念全经,我当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汉念诵一遍。老汉随口念过,心中豁然,就把经中字一一认得。以后日渐增加,今颇能遍历诸经了。记得道人临别时,指着此纸道:”善守此幅,必有后果。“老汉一发不敢怠慢,每念诵时,必先顶礼。今两位一见,共相惊异,必是晓得此纸的来历了。”住持与辨悟同声道:“适间迷路,忽见火光冲天,随亮到此,却只是灯火微明,正在怪异。方才见老丈见教,得此纸时,也见火光,乃知是此纸显灵,数当会合。老丈若肯见还,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师等之物,何云见还?”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纸非凡笔,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迹也,全经一卷,在吾寺中,海内知名。吾师为此近日被一个狠官人拿去,强逼要献,几丧性命,没奈何只得献出。还亏得前年某月某日湖中遇风,飘去首叶,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还。今日正奉归寺中供养,岂知却遇着所失首叶在老丈处,重得瞻礼。前日若非此纸失去,此经已落他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纸重逢,此经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后,两番火光,岂非韦驮尊天有灵,显此护法手段出来么?”老者似信不信的答应。辨悟走到船内,急取经包上来,解与老者看,乃是第二叶起,将来对着壁间字法纸色,果然一样无差。老者叹异,念佛不已,将手去壁间揭下来,合在上面,长短阔狭无不相同。一卷经完完全全了,三人尽皆欢喜。老者吩咐治斋相款,就留师徒两人同榻过夜。住持私对辨悟道:“起初我们恨柳太守,如今想起来,也是天意。你失去首叶,寺中无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无从遇着原纸来完全了。”辨悟道:“上天晓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夺了全卷去,故先吹掉了一纸。今全卷重归,仍旧还了此一纸,实是天公之巧,此卷之灵!想此老亦是会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来的!”住持道:“有理,有理!”是夜,姚老者梦见韦驮尊天来对他道:“汝幼年作业深重,亏得中年回首,爱惜字纸。已命香山居士启汝天聪,又加守护经文,完全成卷,阴功更大,罪业尽消。来生在文字中受报,福禄非凡。今生且赐延寿一纪,正果而终。”老者醒来,明明记得。次日,对师徒二人道:“老汉爱护此纸经年,今见全经,无量欢喜。虽将此纸奉还,老汉不能忘情。愿随师父同行,出钱请个裱匠,到寺中重新装好,使老汉展诵几遍,方为称怀。”师徒二人道:“难得檀越如此信心,实是美事,便请下船同往敝寺随喜一番。”老者吩咐了家里,带了盘缠,唤小厮祖寿跟着,又在城里接了一个高手的裱匠,买了作料,一同到寺里来。盘桓了几日,等裱匠完工,果然裱得焕然一新。便出衬钱请了数众,展念《金刚经》一昼夜,与师徒珍重而别。后来,每年逢诞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礼白香山手迹一遍,即行持念一日,岁以为常。年过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终。寺中宝藏此卷,闻说至今犹存。有诗为证:一纸飞空大有缘,反因失去得周全。拾来宝惜生多福,故纸何当浪弃捐!小子不敢明说寺名,只怕有第二个像柳太守的寻踪问迹,又生出事头来。再有一诗笑那太守道:伧父何知风雅缘?贪看古迹只因钱。若教一卷都将去,宁不冤他白乐天!
卷二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词云:百年伉俪是前缘,天意巧周全。试看人世,禽鱼草木,各有蝉联。
从来材艺称奇绝,必自种姻野文君琴思,仲姬画手,匹美双传。
——词寄《眼儿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话。看官且听小子说:山东兖州府巨野县有个秾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时,祭赛田祖先农、公举社会聚饮的去处。向来亭上有一扁额,大书三字在上,相传是唐颜鲁公之笔,失去已久,众人无敢再写。一日正值社会之期,乡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只因向是木扁,所以损坏。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别请当今名笔写此三字在内,可垂永久。”此时只有一个秀才,姓王名维翰,是晋时王羲之一派子孙,惯写颜字,书名大盛。父老具礼相求,道其本意。维翰欣然相从,约定社会之日,就来赴会,即当举笔。父老砻石端正。
到于是日,合乡村男妇儿童,无不毕赴,同观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应吹箫打鼓、踢球放弹、够拦傀儡、五花爨弄诸般戏具,尽皆施呈,却像献来与神道观玩的意思,其实只是人扶人兴,大家笑耍取乐而已。所以王孙公子,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直待诸戏尽完,赛神礼毕,大众齐散,止留下主会几个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祭余,尽醉方休。此是历年故事。此日只为邀请王维翰秀才书石,特接着上厅行首谢天香在会上相陪饮酒。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一时未至。父老虽是设着酒席,未敢自饮,呆呆等待。谢天香便问道:“礼事已毕,为何迟留不饮?”众父老道:“专等王秀才来。”谢天香道:“那个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会写字的王维翰秀才。”谢天香道:“我也久闻其名,可惜不曾会面。今日社酒却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许下在石碑上写秾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当在此,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谢天香道:“既是他还未来,等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写染?”谢天香道:“不敢说能,粗学涂抹而已。请过大笔一用,取一回笑话,等王秀才来时,抹去了再写不妨。”父老道:“俺们那里有大笔?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谢天香看见瓦盆里墨浓,不觉动了挥洒之兴,却恨没有大笔应手。心生一计,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条软纱汗巾来,将角儿团簇得如法,拿到瓦盆边蘸了浓墨,向石上一挥,早写就了“秾芳”二字,正待写“亭”字起,听得鸾铃响,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谢天香就住手不写,抬眼看时,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瞬息来到亭前,从容下马到亭中来。众父老迎着,以次相见。谢天香末后见礼,王秀才看了谢天香容貌,谢天香看了王秀才仪表,两相企羡,自不必说。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称赞道:“此二字笔势非凡,有恁样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笔?却为何不写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间谢大姐先试写一番看看。刚写到两字,恰好秀才来了,所以住手。”谢天香道:“妾身不揣,闲在此间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书颜骨柳筋,无一笔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请写完罢了。”父老不肯道:“专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烦妙笔一番!”谢天香也谦逊道:“贱妾偶尔戏耍,岂可当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写来,未必有如此妙绝,悔之何及?恐怕难为父老每盛心推许,容小生续成罢了。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就请借用一用,若另换一管,锋端不同了。”谢天香道:“适间无笔,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来试一试。”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盆中一蘸,写个“亭”字续上去。看来笔法俨如一手写成,毫无二样。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赞赏道:“怎的两人写来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称双绝!”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喜欢,两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谢天香陪坐,大家尽欢吃酒。席间,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两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机。父老每多是有年纪历过多少事体过的,有什么不解意处?见两人情投意合,就撺掇两个成其夫妇,后来竟谐老终身。这是两下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
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面,更为希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若论画家,只有原时魏国公赵子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来敷演。如今说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一对,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说与看官每听一听。有诗为证:世上输赢一局棋,谁知局内有夫妻?坡翁当日曾遗语,胜固欣然败亦宜!
话说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以前连神仙也不下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便有非常仙着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劣,就是奢遮的国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儿。真所谓棋力酒量恰像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学堂读书,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堂来,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看到闹处,不觉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定是寻常想不到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时年才十五六岁,棋名已著一乡。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庵称,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下棋,他在旁边蹲着观看,道士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间常势。”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来就解,一一领略不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然下出来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总来不必辨其有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有那不伏气甘折本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饶裕,礼度熟娴,性格高傲,变尽了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年长,要替他娶妻。国能就心里望头大了,对父母说道:“我家门户低微,目下取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儿既有此绝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缘有在,等待依心像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
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险些不认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缘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的黄绦。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同思凡的道侣。说这国能葛巾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问道:“儿如此打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一个好妻子,来做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处欢乐,忘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是日是个黄道吉日,拜别了父母,即便登程,从此自称小道人。
一路行去,晓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到得京中,但是对局,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对手,也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混过了多时,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京师,又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奋然道:“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下无敌的在内。今我在中国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博他一个远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道燕、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也不见得。”遂决意往北路进发,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说燕山形胜,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向称天府之国,暂为夷主所都。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宋时呼之为北朝,相与为兄弟之国。盖自石晋以来,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余年。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可汗、赞普、郎主等类,到得辽人,一般称帝称宗,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竟与中华无二。辽国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称为国手,便要遣进到南朝请人比试。曾有一个王子最高,进到南朝。这边棋院待诏顾思让也是第一手,假称第三手,与他对局,以一着解两征,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势。王子赢不得顾待诏,问通事说是第三手。王子愿见第一,这边回他道:“赢得第三,方见第二;赢得第二,方见第一。今既赢不得第三,尚不得见第二,怎能够见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叹口气道:“我北朝第一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输而去,却不知被中国人瞒过了。此是已往的话。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举,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札”,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点”,有“聚”,有“跷”,有“挟”,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以及大家小户少年好戏欲学此道的,尽来拜他门下,不记其数,多呼妙观为师。妙观亦以师道自尊,妆模做样,尽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对手,等闲未肯嫁人。却是棋声传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胜他,也没人敢启齿求配。空传下个美名,受下许多门徒,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有一首词单道着妙观好处:丽质本来无偶,神机早已通玄。枰中举国莫争先,女将驰名善战。
玉手无惭国手,秋波合唤秋仙。高居师席把棋传,石作门生也眩。
——右词寄《西江月》。
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知妙观是国手的话,留心探访。只见来到肆前,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点指划脚教人下棋。小道人见了,先已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他做一点两点的事。心里道:“且未可露机,看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着手,在旁冷眼厮觑。见他着法还有不到之处,小道人也不说破。一连几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觉口中嗫嚅,逗露出一两着来。妙观出于不意,见指点出来的多是神着,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伙儿,又是道家妆扮的,情知有些诧异,心里疑道:“那里来此异样的人?”忍着只做不睬,只是大剌剌教徒弟们对局。妙观偶然指点一着,小道人忽攘臂争道:“此一着未是胜着,至第几路必然受亏。”果然下到其间,一如小道人所说。妙观心惊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处而来。若再使他在此观看,形出我的短处,枉为人师,却不受人笑话?”大声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闲人乱入厮混?”便叫两个徒弟,把小道人棨了出来,不容观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过我么?”反了手踱了出来,私下想道:“好个美貌女子!棋虽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只在这几个黑白子上定要赚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还乡!”走到对门,问个老者道:“此间店房可赁与人否?”老者道:“赁来何用?”小道人道:“因来看棋,意欲赁个房儿住着,早晚偷学他两着。”老者道:“好好!对门女棋师是我国中第一手,说道天下无敌的。小师父小小年纪,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该学他些着法。老汉无儿女,止有个老嬷缝纫度日,也与女棋师往来得好。此门面房空着,专一与远来看棋的人闲坐,趁几文茶钱的。小师父要赁,就打长赁了也好。”小道人就在袖里摸出包来,拣一块大些的银子,与他做了定钱。抽身到饭店中搬取行囊,到这对门店中安下。铺设已定,见店中有见成垩就的木牌在那里,他就与店主人说,要借来写个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样高术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与对门棋师赛一赛。”老者道:“不当人子,那里还讨个对手么?”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着,但凭取用,只不要惹出事来,做了话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宝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挥出一张牌来,竖在店面门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交:绝技佳人,望枰而纳款;远来游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写的是甚话来?他写道:汝南小道人手谈,奉侥天下最高手一先。老者看见了,道:“天下最高手你还要饶他先哩!好大话,好大话!只怕见我女棋师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饶得你女棋师,才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进里面去,把这些话告诉老嬷。老嬷道:“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老者道:“点点年纪,那里便有什么手段?”老嬷道:“有智不在年高,我们女棋师又是有年纪的么?”老者道:“我们下着这样一个人与对门作敌,也是一场笑话。且看他做出便见。”不说他老口儿两下唧哝,且说这边立出牌来,早已有人报与妙观得知。妙观见说写的是“饶天下最高手”,明是与他放对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里来这个小冤家来寻我们的错处?”发个狠,要就与他决个胜负。又转一个念头道:“他昨日看棋时,偶然指点的着数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与他决一局,幸而我胜,劈破他招牌,赶他走路不难;万一输与他了,此名一出,那里还显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须着一个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妙观有个弟子张生,是他门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妙观唤他来,说道:“对门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未卜手段虚实。我欲与决输赢,未可造次。据汝力量,已与我争不多些儿了,汝可先往一试,看汝与彼优劣,便可以定彼棋品。”张生领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张生让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上有言在前,遮末是高手也要饶他一先,决不自家下起。若输与足下时,受让未迟。”张生只得占先下了。张生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着,小道人只随手应去,不到得完局,张生已败。张生拱手伏输道:“客艺果高,非某敌手,增饶一子,方可再请教。”果然摆下二子,然后请小道人对下。张生又输了一盘。张生心服,道:“还饶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后张生觉得松些,恰恰下个两平。看官听说:凡棋有敌手,有饶先,有先两;受饶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称用智。受得国手三子饶的,也算是高强了。只为张生也是妙观门下出色弟子,故此还挣得来,若是别一个,须动手不得,看来只是小道人高得紧了。小道人三局后,对张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一斑矣。不知可有堪与小道对敌的,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作别而去。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艺甚高,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惹人耻笑。
自此之后,妙观不敢公然开肆教棋。旁人见了标牌,已自惊骇,又见妙观收敛起来,那张生受饶三子之说,渐渐有人传将开去,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自有这些好事的人,三三两两议论。有的道:“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说饶天下最高手一先,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起,不与争雄?必是个有些本领的,棋师不敢造次出头。”有的道:“我们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强不成?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道:“妙是妙,他们岂肯轻放对?是必众人出些利物与他们赌胜,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钱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余的也有认出十千、五千的,一时凑来,有了二百千之数。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之人,敛出钱来多交付与他,就等他约期对局,临时看输赢对付发利物,名为“保局”,此也是赌胜的旧规。其时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齐了,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果然两边多应允了,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内对局。众人散去,到期再会。
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虽然应允,心下有些虚怯,道:“利物是小事,不争与他赌胜,一下子输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远来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买嘱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与他,他料无不肯的。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来做个引头,说合这话也好?算计定了,魆地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
老嬷听得,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见了妙观,道:“棋师娘子,有何吩咐?”妙观直引他到自己卧房里头,坐下了,妙观开口道:“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老嬷道:“何事?”妙观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嬷嬷,好说得么?”老嬷道:“他自恃棋高,正好来与娘子放对。我见老儿说道:众人出了利物,约着后日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妙观道:“正为对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寻遍一国没有奴的对手,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今远来的小道人却说饶尽天下的大话,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张生去试他两局,回来说他手段颇高。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约定后日放对。万一输与他了,一则丧了本朝体面,二则失了日前名声,不是耍处。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些个。”嬷嬷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气反去求他?况且见赌着利物哩,他如何肯让?”妙观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让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旧还他。”嬷嬷道:“他赢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却明输与你了,私下受这些说不响的钱,他也不肯。”妙观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十千。他与奴无仇,且又不是本国人,声名不关什么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这些私赠,也够了他了。只要嬷嬷替奴致意于他,说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丑便是。”嬷嬷道:“说便去说,肯不肯只凭得他。”妙观道:“全仗嬷嬷说得好些,肯时奴自另谢嬷嬷。”老嬷道:“对门对户,日前相处面上,甚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里,见了小道人,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小道人见说罢,便满肚子痒起来,道:“好!好!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回言道:“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钱财颇不希罕,只是旅邸孤单,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须依得我一件事,无不从命。”老嬷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着脸道:“妈妈是会事的,定要说出来?”老妈道:“说得明白,咱好去说。”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对局,我便让让他;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他须让让我。”老嬷道:“不当人子!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贪财帛而来,所以住此许久,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嬷嬷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欢,小子甘心诈输,一文不取;若不见许,便当尽着本事对局,不敢容情。”老嬷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妇道家,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说了,料不怪你。”说罢,便深深一喏道:“事成另谢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纪,倒好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讨得骂时,须要你赔礼。”小道人道:“包你不骂的。”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
妙观正在心下虚怯,专望回音。见了老嬷,脸上堆下笑来道:“有烦嬷嬷尊步,所说的事可听依么?”老嬷道:“老身磨了半截舌头,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观道:“遮莫是甚么事,且说将来,奴依他便了。”老嬷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费本钱。”妙观道:“果是甚么事?”老嬷道:“这件事,易则至易,难则至难。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的罪,方好开口。”妙观道:“奴有事相央,嬷嬷尽着有话便说,岂敢有嫌?”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回,方才带笑说道:“小道人只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哩!”妙观通红了脸,半晌不语。老嬷道:“娘子不必见怪,这个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来的话。娘子怎生算计,回他便了。”妙观道:“我起初原说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也不为轻鲜,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让不肯让,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说到这个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嬷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道,原不希罕钱财,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让,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没法回他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得不该说的,却是既要他相让,他有话,不敢隐瞒。”妙观道:“嬷嬷,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我也不好回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对局之时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计。”妙观见说到对局,肚子里又怯将起来;想着说到这话,又有些气不分,思量道:“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我且将计就计,哄他则个。”对老嬷道:“此话羞人,不好直说。嬷嬷见他,只含糊说道若肯相让,自然感德非浅,必当重报就是了。”嬷嬷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说话,便已是应承的了。我且在里头撮合了他两口,必有好处到我。”千欢万喜,就转身到店中来,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见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风骚痒起来,道:“虽然如此,传言送语不足为凭,直待当面相见亲口许下了,方无番悔。”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无言可辞,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前一揖为定。
是晚,老嬷领了小道人径到妙观肆中客坐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拜罢,小道人开口道:“小子云游到此,见得小娘子芳容,十分侥幸。”妙观道:“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不想遇着高手下临。奴家本不敢相敌,争奈众心欲较胜负,不得不在班门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说过,万望包容则个。”小道人道:“小娘子吩咐,小子岂敢有违!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对寓栖迟,不忍舍去。今客馆孤单,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心,对局之时,小子岂敢不揣自逞?定当周全娘子美名。”妙观道:“若得周全,自当报德,决不有负足下。”小道人笑容满面,作揖而谢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道:“多蒙相许,一言已定。夜晚之间,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嬷嬷伴送过去罢。”叫丫环另点个灯,转进房里来了。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自想:适间亲口应承,这是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了。只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多应允了。各自打扮停当,到相国寺方丈里来。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一张桌儿上,中间一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个紫檀筒儿,贮着黑白两般云南窑棋子。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看的人只在两横长凳上坐。妙观让小道人是客,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的。直待赢得过这局,小子才占起。”妙观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应该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观手起一子,小道人随手而应。正是:“花下手闲敲,出楸枰,两下交。争先布摆妆圈套,单敲这着,双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笑山樵,从交柯烂,谁识这根苗。——右调《黄莺儿》。
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动火,想着他有言相许,有意让他一分,不尽情攻杀,只下得个两平。算来白子一百八十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这一番却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时完局。他两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嚷道:“果然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妙观见第二番这局觉得力量(扌朋)拽,心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时,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会意,仍旧东支西吾,让他过去。临了收拾了官着,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齐声喝采道:“还是本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也!”小道人只不则声,呆呆看着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了。小师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肆中,将利物交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有的问他道:“那里不争出了这半子?却算做输了一局,失了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众人恐怕小道人没趣,多把话来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嬷便出来问道:“今日赌胜的事却怎么了?”小道人道:“应承过了说话,还舍得放本事赢他?让他一局过去,帮衬他在众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这样凑趣了。”老嬷笑道:“这等却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处到你,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小道人口里与老嬷说话,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对着对门盼望动静。
此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直到点灯时候,只见对面肆里扑地把门关上了。小道人着了急,对老嬷道:“莫不这小妮子负了心?有烦嬷嬷往彼处探一探消息。”老嬷道:“不必心慌,他要瞒生人眼哩!再等一会,待人静后没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嬷嬷作成好事。”正说之间,只听得对过门环铛的一响,走出一个丫鬟来,径望店里走进。小道人犹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侥幸,只听他说怎么好话出来。丫鬟向嬷嬷道了万福,说道:“侍长棋师小娘子多多致意嬷嬷,请嬷嬷过来说话则个。”老嬷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赶着附耳道:“嬷嬷精细着。”老嬷道:“不劳吩咐。”带着笑脸,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过,禁架不定。正是:眼盼捷旌旗,耳听好消息。若得遂心怀,愿彼观音力。
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迎,直请至卧房中坐地,开口谢道:“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不失体面。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请嬷嬷过来,交付利物并谢礼与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说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除了利物谢礼,还有什么?”嬷嬷道:“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嘱了又叮嘱,在家盼望,真似渴龙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清清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亲贵戚供养,偌多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种,敢说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日间收来的二百贯文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交付与老嬷道:“有烦嬷嬷将去,交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嬷做辛苦钱。说道:“有劳嬷嬷两下周全,些小微物,勿嫌轻鲜则个。”那老嬷是个经纪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偌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难道只痴心要那话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赐,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甚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了。”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吩咐:“放下便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门来。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际,只见老嬷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问老嬷道:“怎的说了?”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谢礼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希罕谢礼?原说的话要紧!”老嬷道:“要紧!要紧!你要紧,他不要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道:“说过的话怎好赖得?”老嬷道:“他说道原只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不好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赖,是白白哄我让他了。”老嬷道:“见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这些顽涎,再做计较。”小道人道:“嬷嬷休如此说!前日是与小子觌面讲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看他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嬷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推着谢礼,并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说,就肯相见?”老嬷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过,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口气道:“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出这口气!”老嬷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闷闷过了一夜。有诗为证: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一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虞候骑着,到了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喏道:“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允,上了马,虞候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小道人下了马,随着虞候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我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过棋桌来。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觥酒,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随手应去,尽是神机莫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小师父棋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些怀恨,不肯替他隐瞒,便道:“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王道:“前日闻得你两人比试,是妙观赢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若放出手段来,管取他输便了!”诸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
妙观向诸王行礼毕,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王俱赐坐了,说道:“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门面前比试一比试,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娘子决赌。”说罢,袖中取出一包黄金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不曾带些甚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子无物相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可行则行。”诸王道:“有何话说?”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若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王见说,俱各拍手跌足,大笑起来道:“妙,妙,妙!咱门多做个保亲,正是风流佳话!”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输了难处;欲待推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不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难。怎当得许多贵人在前力赞,不由得你躲闪。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羞惭窘迫,心里先自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是触着便碍。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发减了,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诸王叩一头道:“小子告赢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生一对。妙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丈夫,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就是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皮,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吩咐从人,各送了回家。
小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赢了来,今番须没处躲了。”店主、老嬷问其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赌胜的事说了一遍。老嬷笑道:“这番却赖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须使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亲。”店主人道:“虽然如此,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嬷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然是嬷嬷做了。”老嬷道:“这是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将昨日赌胜的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个。”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番一番道:“明日正是黄道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起来:白皙皙脸揸胡粉,红霏霏头戴绒花。胭脂浓抹露黄牙,狄髻浑如斗大。沿把臂一双窄袖,忒狼犺一对宽鞋。世间何处去寻他?除是金刚脚下。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肆中来。妙观接着,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忙问其来意。老嬷嘻着脸道:“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道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妙观呆了一晌,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为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日王府中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虽然有的,止不过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两局棋上结果了不成?”老嬷道:“别样话戏得,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时节,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正好做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又不失一时口信,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失了父母,寄养在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出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老嬷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五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拚得赔还他这五两,天大事也完了。”老嬷道:“只怕说他不过。虽然如此,常言道事无三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妙观果然到房中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儿面上,道:“有烦嬷嬷还了他。重劳尊步,改日再谢。”老嬷道:“谢是不必说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哩!”老嬷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对小道人笑道:“原礼不曾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嬷将妙观所言一一说了。小道人大怒道:“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等说话!既是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就是嬷嬷,将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伏,又生出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下他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嬷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的话比前番不同了,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要拿班。不如当官告了他,须赖不去!”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
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见上面写道:“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籍蔡州,流寓马足。因与本国棋手女子妙观赌赛,将金五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变,悔悖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不甘伏!恳究原情,追断完聚,异乡沾化。上告。”总管看了状词,说道:“原来为婚姻事的。凡户、婚、田、土之事”,须到析津、宛平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况干连着诸王殿下,非天台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观对理。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罗唣,约在衙门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一事,这怎么说?”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已输了,说不得情愿不情愿。”妙观道:“偶尔戏言,并无甚么文书约契,怎算得真?”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文书约契?”总管道:“这话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两人既是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妙观道:“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处。”周国能道:“小人虽在湖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国手,也岂容轻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籍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去了。”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
周国能与妙观各回下处。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亲。又到各王府说知,各王府俱各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大家笑耍,各来帮兴。成亲之日,好不热闹。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两个都造到绝顶,竟成对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博士,御前供奉。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两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有诗为证:国手惟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姻缘。绿窗相对无余事,演谱推敲思入玄。
卷三  权学士权认远乡姑  白孺人白嫁亲生女词云:世间奇物缘多巧,不怕风波颠倒。遮莫一时开了,到底还完好。
丰城剑气冲天表,雷焕张华分宝。他日偶然齐到,津底双龙袅。
此词名《桃源忆故人》,说着世间物事有些好处的,虽然一时拆开,后来必定遇巧得合。那“丰城剑气”是怎么说?晋时大臣张华,字茂先,善识天文,能辨古物。一日,看见天上斗牛分野之间,宝气烛天,晓得豫章丰城县中当有奇物出世。有个朋友雷焕,也是博物的人,遂选他做了丰城县令,托他到彼,专一为访寻发光动天的宝物,吩咐他道:“光中带有杀气,此必宝剑无疑。”那雷焕领命,到了县间,看那宝气却在县间狱中。雷焕领了从人,到狱中尽头去处,果然掘出一对宝剑来,雄曰“纯钩”,雌曰“湛卢”。雷焕自佩其一,将其一献与张华,各自宝藏,自不必说。后来,张华带了此剑行到延平津口,那剑忽在匣中跃出,到了水边,化成一龙。津水之中也钻出一条龙来,凑成一双,飞舞升天而去。张华一时惊异,分明晓得宝剑通神,只水中这个出来凑成双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焕处问前剑所在。雷焕回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于水中了。”方知两剑分而复合,以此变化而去也。至今人说因缘凑巧,多用“延津剑合”故事。所以这词中说的正是这话。而今说一段因缘,隔着万千里路,也只为一件物事凑合成了,深为奇巧。有诗为证:温峤曾输玉镜台,圆成钿合更奇哉!可知宿世红丝系,自有媒人月下来。
话说国朝有一位官人,姓权,名次卿,表字文长,乃是南直隶宁国府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林编修之职。那翰林生得仪容俊雅,性格风流,所事在行,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谪仙,人中玉树。他自登甲第,在京师为官一载有余。京师有个风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谓之庙市,凡百般货物俱赶在城隍庙前,直摆到刑部街上来卖,挨挤不开,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员每清闲好事的,换了便巾便衣,带了一两个管家长班出来,步走游看,收买好东西旧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门最是清闲,不过读书下棋,饮酒拜客,别无他事相干。权翰林况且少年心性,下处闲坐不过,每遇做市热闹时,就便出来行走。
一日,在市上看见一个老人家,一张桌儿上摆着许多零碎物件,多是人家动用家伙,无非是些灯台铜杓、壶瓶碗碟之类,看不得在文墨眼里的。权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见就中有一个色样奇异些的盒儿,用手去取来一看,乃是个旧紫金钿盒儿,却只是盒盖。翰林认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问那老儿道:“这件东西须还有个底儿,在那里?”老儿道:“只有这个盖,没有见甚么底。”翰林道:“岂有没底的理?你且说这盖是那里来的,便好再寻着那底了。”老儿道:“老汉有几间空房在东直门,赁与人住。有个赁房的,一家四五口害了天行症候,先死了一两个后生,那家子慌了,带病搬去,还欠下些房钱,遗下这些东西作退帐。老汉收拾得,所以将来货卖度日。这盒儿也是那人家的,外边还有一个纸簏儿藏着,有几张故字纸包着。咱也不晓得那半扇盒儿要做甚用,所以摆在桌儿上,或者遇个主儿买去也不见得。”翰林道:“我到要买你的,可惜是个不全之物。你且将你那纸簏儿来看。”老儿用手去桌底下摸将出来,却是一个破零落的纸糊头簏儿。翰林道:“多是无用之物,不多几个钱卖与我罢。”老儿道:“些小之物,凭爷赏赐罢。”翰林叫随从管家权忠与他一百个钱,当下成交。老儿又在簏中取出旧包的纸儿来包了,放在簏中,双手递与翰林。
翰林叫权忠拿了,又在市上去买了好几件文房古物,回到下处来,放在一张水磨天然几上,逐件细看,多觉买得得意。落后看到那纸簏儿,扯开盖,取出纸包来,开了纸包,又细看那钿盒,金色灿烂,果是件好东西。颠倒相来,到底只是一个盖。想道:“这半扇落在那里?且把来藏着,或者凑巧有遇着的时节也未可知。”随取原包的纸儿包他,只见纸破处,里头露出一些些红的出来。翰林把外边纸儿揭开来看,里头却衬着一张红字纸。翰林取出定睛一看,道:“原来如此!”你道写的甚么?上写道:“大时雍坊住人徐门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岁。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系同年生。缘氏夫徐方,原籍苏州,恐他年隔别无凭,有紫金钿盒各分一半,执此相寻为照。”后写着年月,下面着个押字。翰林看了道:“原来是人家婚姻照验之物,是个要紧的,如何却将来遗下,又被人卖了?也是个没搭煞的人了。”又想道:“这写文书的妇人既有丈夫,如何却不是丈夫出名?”又把年月迭起指头算一算看,笑道:“立议之时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岁,正当妙龄,不知成亲与未成亲。”又笑道:“妄想他则甚?且收起着。”因而把几件东西一同收拾过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来行走。看见那老儿仍旧在那里卖东西,问他道:“你前日卖的盒儿,说是那一家掉下的。这家人搬在那里去了?你可晓得?”老儿道:“谁晓得他。他一家人先从小的死起,死得来慌了,连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绝了也不见得。”翰林道:“他住在你家时有甚么亲戚往来?”老儿道:“他有个妹子,嫁与下路人,住在前门。以后不知那里去了,多年不见往来了。”权翰林自想道:“问得着时,还了他那件东西,也是一桩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头绪,也只索由他罢了。”回还寓所,只见家间有书信来:夫人在家中亡过了。翰林痛哭了一场,没情没绪,打点回家,就上个告病的本。奉圣旨:“权某准回籍调理,病痊赴京听用。钦此。”权翰林从此就离了京师,回到家中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钿盒的来历。苏州有个旧家子弟,姓徐名方,别号西泉,是太学中监生。为干办前程,留寓京师多年。在下处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为妾,生下一个女儿,是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同时,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唤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护着自家人,况且京师中人不知外方头路,不喜欢攀扯外方亲戚,一心要把这丹桂许与侄儿去。徐太学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着结下路亲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学得选了闽中二尹,打点回家赴任,就带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愿,恋恋骨肉之情,瞒着徐二尹私下写个文书,不敢就说许他为婚,只把一个钿盒儿分做两处,留与侄儿做执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师,或是天涯海角,做个表证。
白氏随了二尹到了吴门。原来二尹久无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是九月生的,名唤糕儿。二尹做了两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许下同府陈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远时乖,只得丢在脑后。虽然如此,中怀歉然,时常在佛菩萨面前默祷,思想还乡,寻钿盒的下落。已后,二尹亡逝,守了儿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师念头息了。想那出京时节,好歹已是十五六个年头,丹桂长得美丽非凡。所许陈家儿子年纪长大,正要纳礼成婚,不想害了色痨,一病而亡。眼见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门寡妇,一时未好许人,且随着母亲、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着过日。正是:孤辰寡宿无缘分,空向天边盼女牛。
不说徐丹桂凄凉,且说权翰林自从断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余,尚未续娶,心绪无聊,且到吴门闲耍,意图寻访美妾。因怕上司府县知道,车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揣料自己年纪不多,面庞娇嫩,身材琐小,旁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说是个游学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静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个老尼唤做妙通师父,年有六十已上,专在各大家往来,礼度熟闲,世情透彻。看见权翰林一表人物,虽然不晓得是埋名贵人,只认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后的人,不敢怠慢。时常叫香公送茶来,或者请过庵中清话。权翰林也略把访妾之意问及妙通,妙通说是出家之人不管闲事,权翰林就住口,不好说得。
是时正是七月七日,权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着“牛女银河”之事,好生无聊。乃咏宋人汪彦章《秋闱》词,改其末句一字,云:“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晚云如髻,湖上山横翠。
帘卷西楼,过雨凉生。天如水,画楼十二,少个人同倚。“——词寄《点绛唇》。
权翰林高声歌咏,趁步走出静室外来。新月之下,只见一个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后,在黑影中闪着身子看那女子。只见妙通师父出来接着,女子未叙寒温,且把一炷香在佛前烧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闻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与阿谁烧?怅望水沉烟袅。
云鬓风前丝卷,玉颜醉里红潮。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音了)。
——词寄《西江月》。
那女子拈着香,跪在佛前,对着上面,口里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说着许多说话,没听得一个字。那妙通老尼便来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说不能尽,不如我替你说一句简便的罢。”那女子立起身来道:“师父,怎的简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个得意的丈夫。可好么?”女子道:“休得取笑!奴家只为生来命苦,父亡母老,一身无靠,所以拜祷佛天,专求福庇。”妙通笑道:“大意相去不远。”女子也笑将起来。妙通摆上茶食,女子吃了两盏茶,起身作别而行。
权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险些儿眼里放出火来,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见他去了,心痒难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转来,见了道:“相公还不曾睡?几时来在此间?”翰林道:“小生见白衣大士出现,特来瞻礼。”妙通道:“此邻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倾城,目中罕见。”翰林道:“曾嫁人未?”妙通道:“说不得。他父亲在时,曾许下在城陈家小官人。比及将次成亲,那小官人没福死了。担阁了这小娘子做了个望门寡,一时未有人家来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着淡素!如何夜晚间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着如此不偶之事,心愿不足,故此对母亲说了,来烧炷夜香。”翰林道:“他母亲是甚么样人?”妙通道:“他母亲姓白,是个京师人,当初徐家老爷在京中选官娶了来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与。对我说,还有个亲兄在京,他出京时节,有个侄儿方两岁,与他女儿同庚的。自出京之后,杳不相闻,差不多将二十年来了,不知生死存亡。时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听着,呆了一会,想道:“我前日买了半扇钿盒,那包的纸上分明写是徐门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这个女子姓徐名丹桂,母亲姓白,眼见得就是这家了。那卖盒儿的老儿说那家死了两个后生,老人家连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后生就是他侄儿留哥,不消说得。谁想此女如此妙丽,在此另许了人家,可又断了。那信物却落在我手中,却又在此相遇,有如此凑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缘也未可知。”以心问心,跌足道:“一二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查帐处?只须如此如此。”算计已定,对妙通道:“适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纪了?”妙通道:“有四十多岁了。”翰林道:“他京中亲兄可是白大?侄儿子可叫做留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晓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儿。”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权,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离了京师,在江湖上游学。一来慕南方风景,二来专为寻取这头亲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见师父说着端的,也是一缘一会,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晓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原来有这等巧事!相公,你明日去认了令姑,小尼再来奉贺便了。”翰林当下别了老尼,到静室上游思妄想,过了一夜。
天明起来,叫管家权忠,叮嘱停当了说话,结束整齐,一直问道徐家来。到了门首,看见门上一个老儿在那里闲坐,翰林叫权忠对他说:“可进去通报一声,有个白大官打从京中出来的。”老儿说道:“我家老主人没了,小官儿又小。你要见那个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么?”老儿道:“正是姓白。”权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儿。”老儿道:“这等,你随我进去通报便是。”老儿领了权忠,竟到孺人面前。权忠是惯事的人,磕了一头,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来,已在门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权忠道:“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动颜色,道:“如此喜事!”即忙唤自家儿子道:“糕儿,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进来。”那小孩子嬉嬉颠颠、摇摇摆摆出来接了翰林进去。
翰林腼腼腆腆,冒冒失失进去,见那孺人起来,翰林叫了“姑娘”一声,唱了一喏,待拜下去。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礼。”孺人含着眼泪看那翰林,只见眉清目秀,一表非凡,不胜之喜。说道:“想老身出京之时,你只有两岁,如今长成得这般好了。你父亲如今还健么?”翰林假意掩泪道:“弃世久矣!小侄只为眼底没个亲人,见父亲在时曾说有个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来游学,专欲寻访。昨日偶见月波庵妙通师父说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来拜见。”孺人道:“如何声口不像北边?”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爱学南言,所以变却乡音也。”翰林叫权忠送上礼物。孺人欢喜收了,谢道:“至亲骨肉,只来相会便是,何必多礼?”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娘,不必说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见妙通说过,已知姑夫不在了。适间这位是表弟,还有一位表妹,与小侄同庚的,在么?”孺人道:“你姑夫在时已许了人家,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而今还是个没吃茶的女儿。”翰林道:“也要请相见。”孺人道:“昨日去烧香,感了些风寒,今日还没起来梳洗。总是你在此还要久住,兄妹之间时常可以相见。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去。”一边吩咐排饭,一手拽着翰林到西堂来。打从一个小院门边经过,孺人用手指道:“这里头就是你妹子的卧房。”翰林鼻边悄闻得一阵兰麝之香,心中好生徯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饭,着落他行李在书房中,是件安顿停当了,方才进去。权翰林到了书房中,想道:“特地冒认了侄儿,要来见这女子,谁想尚未得见。幸喜已认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机会来,不必性急,且待明日相见过了,再作道理。”且说徐氏丹桂,年正当时,误了佳期,心中常怀不足。自那七夕烧香,想着牛女之事,未免感伤情绪,兼冒了些风寒,一时懒起。见说有个表兄自京中远来,他曾见母亲说小时有许他为婚之意,又闻得他容貌魁梧,心里也有些暗动,思量会他一面。虽然身子懒怯,只得强起梳妆,对镜长叹道:“如此好容颜,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绵搭絮》一首为证:瘦来难任,宝镜怕初临。鬼病侵寻,闷对秋光冷透襟。最伤心静夜闻砧。慵拈绣嵒,懒抚瑶琴。终宵里有梦难成,待晓起翻嫌晓思沉。梳妆完了,正待出来见表兄。只见兄弟糕儿急急忙忙走将来道:“母亲害起急心疼来,一时晕去。我要到街上去取药,姐姐可快去看母亲去!”桂娘听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减妆也不及收,房门也不及锁,竟到孺人那里去了。
权翰林在书房中梳洗已毕,正要打点精神,今日求见表妹,只听得人传出来道:“老孺人一时急心疼,晕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门棋盘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中带得在此。我且以子侄之礼入堂问病,就把这药送他一丸。医好了他,也是一个讨好的机会。”就去开出来,袖在袖里,一径望内里来问病。路经东边小院,他昨日见孺人说,已晓得是桂娘的卧房。却见门开在那里,想道:“桂娘一定在里头,只作三不知闯将进去,见他时再作道理。”翰林捏着一把汗走进卧房。只见:香奁尚启,宝镜未收。剩粉残脂,还在盆中荡漾;花钿翠黛,依然几上铺张。想他纤手理妆时,少个画眉人凑巧。翰林如痴似醉,把桌上东西这件闻闻,那件嗅嗅,好不伎痒。又闻得扑鼻馨香,回首看时,那绣帐牙床、锦衾角枕且是整齐精洁。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一眠,也沾他些香气,只当亲挨着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头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没些意智,慢慢走了出来。将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见了那丸药,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一想,只得打原来路上一路寻到书房里去了。
桂娘在母亲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门未锁,妆台未收,跑到自房里来。收拾已完,身子困倦,揭开罗帐,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见席间一个纸包,拾起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丸药。纸包上有字,乃是“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几个字。桂娘道:“此自何来?若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亲那里去,却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处何人来到?却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药,果是跷蹊!且拿到母亲那里去问个端的。”取了药,掩了房门,走到孺人处来,问道:“母亲,兄弟取药回来未曾?”孺人道:“望得眼穿,这孩子不知在那里顽耍,再不来了。”桂娘道:“好教母亲得知,适间转到房中,只见床上一颗丸药,纸上写着”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来的,怎不送到母亲这里,却放在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未回,正不知这药在那里来的。”孺人道:“我儿,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门街上有得卖,此处那讨?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赐。快拿来我吃!”桂娘取汤来递与孺人,咽了下去。一会,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欢喜不尽。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蒙蒙的睡了去。
桂娘守在帐前,不敢移动。恰好权翰林寻药不见,空手走来问安。正撞着桂娘在那里,不及回避。桂娘认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见的,也不躲闪。这里权翰林正要亲傍,堆下笑来,买将上去,唱个肥喏道:“妹子,拜揖了。”桂娘连忙还礼道:“哥哥,万福。”翰林道:“姑娘病体若何?”桂娘道:“觉道好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见,见说玉体欠安,不敢惊动。”桂娘道:“小妹听说哥哥到来,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率。今日正要请哥哥厮见,恰遇母亲病急,脱身不得。不想哥哥又进来问病,幸瞻丰范。”翰林道:“小兄不远千里而来,得见妹子玉貌,真个是不枉奔波走这遭了。”桂娘道:“哥哥与母亲姑侄至亲,自然割不断的。小妹薄命之人,何足挂齿!”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质,后禄正长,佳期可待,何出此言?”此时两人对话,一递一来。桂娘年大知味,看见翰林丰姿俊雅,早已动火了八九分,亦且认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脉,甜言软语,更不羞缩,对翰林道:“哥哥初来舍下,书房中有甚不周到处,可对你妹子说,你妹子好来照料一二。”翰林道:“有甚么不周到?”桂娘道:“难道不缺长少短?”翰林道:“虽有缺少,不好对妹子说得。”桂娘道:“但说何妨?”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妹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妹子,也不能照管。”桂娘道:“少甚东西?”翰林笑道:“晚间少个人作伴耳。”桂娘通红了面皮,也不回答,转身就走。翰林赶上去一把扯住道:“携带小兄到绣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如何?”桂娘见他动手动脚,正难分解,只听得帐里老孺人开声道:“那个在此说话响?”翰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转来道:“是小侄问安。”其时桂娘已脱了身,跑进房里去了。
孺人揭开帐来,看见了翰林,道:“原来是侄儿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来接待?你方才却和那个说话?”翰林心怀鬼胎,假说道:“只是小侄,并没有那个。”孺人道:“这等,是老人家听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两句话,连忙告退。孺人看见他有些慌速失张失志的光景,心里疑惑道:“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于京中,想必是侄儿带来的,如何却在女儿房内?适才睡梦之中分明听得与我女儿说话,却又说道没有。他两人不要晓得前因,辄便私自往来,日后做出够当。他男长女大,况我原有心配合他的。只是侄儿初到,未见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启齿。且再过几时,看相机会圆成罢了。”踌蹰之间,只见糕儿拿了一贴药走将来,道:“医生入娘贼出去了!等了多时才取这药来。”孺人嗔他来迟,说道:“等你药到,娘死多时了。今天幸不疼,不吃这药了。你自陪你哥哥去。”糕儿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实人。方才走进来撞着他,却在姐姐卧房门首东张西张,见了我,方出去了。”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儿道:“我看这哥哥也标致,我姐姐又没了姐夫,何不配与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许多馋劳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轻出口!我自有主意。”孺人虽喝住了儿子,却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点,只是未便说出来。
那权翰林自遇桂娘两下交口之后,时常相遇,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终日如痴似狂,拿着一管笔写来写去,茶饭懒吃。桂娘也日日无情无绪,恹恹欲睡,针线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里。然两个只是各自有心,碍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脚。
一日,翰林到孺人处去,恰好遇着桂娘梳妆已毕,正待出房。翰林阑门迎着,相唤了一礼。翰林道:“久闻妹子房闼精致,未曾得造一观。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进去一看。”不由分说,望门里一钻,桂娘只得也走了进来。翰林看见无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则个!”桂娘不敢声张,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弃小妹,何不央人向母亲处求亲?必然见允。如何做那轻薄模样!”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见厚情。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实等不得那从容的事了。”桂娘正色道:“若要苟合,妹子断然不从!他日得做夫妻,岂不为兄所贱?”灊脱了身子,望门外便走,早把个云髻扭歪,两鬓都乱了。急急走到孺人处,喘气尚是未息。孺人见了,觉得有些异样,问道:“为何如此模样?”桂娘道:“正出房来,撞见哥哥后边走来,连忙先跑,走得急了些个。”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侄儿就在后边来,却又不见到。原来没些意思,反走出去了。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两个,只是少个中间合撮的人。猛然想道:“侄儿初到时,说道见妙通师父说了,才寻到我家来的。何不就叫妙通来与他说知其事,岂不为妙?”当下就吩咐儿子糕儿,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话下。
却说权翰林走到书房中,想起适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于我,虽是未肯相从,其言有理。却不知我是假批子,教我央谁的是?”自又忖道:“他母子俱认我是白大,自然是钿盒上的根瓣了。我只将钿盒为证,怕这事不成?”又转想一想道:“不好,不好!万一名姓偶然相同,钿盒不是他家的,却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网儿,只是做些工夫,偎得亲热,自然到手。”正胡思乱想,走出堂前闲步。忽然妙通师父走进门来,见了翰林,打个问讯道:“相公,你投亲眷好处安身许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权翰林还了一礼,笑道:“不敢瞒师父说,一来家姑相留,二来小生的形孤影只,岑寂不过,贪着骨肉相傍,懒向外边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单,老身替你做个媒罢!”翰林道:“小生久欲买妾,师父前日说不管闲事,所以不敢相央。若得替我做个媒人,十分好了。”妙通道:“亲事到有一头在我心里。适才白老孺人相请说话,待我见过了他,再来和相公细讲。”翰林道:“我也有个人在肚里,正少个说合的,师父来得正好。见过了家姑,是必到书房中来走走,有话相商则个。”妙通道:“晓得了。”说罢话,望内里就走进去。
见了孺人,孺人道:“多时不来走走。”妙通道:“见说孺人有些贵恙,正要来看,恰好小哥来唤我,故此就来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儿,生出病来。而今小恙已好,不劳费心。只有一句话儿要与师父说说。”妙通道:“甚么话?”孺人道:“我只为女儿未有人家,日夜忧愁。”妙通道:“一时也难得像意的。”孺人道:“有到有一个在这里,正要与师父商量。”妙通道:“是那个?到要与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且莫说出那个,只问师父一句话,我京中来的侄儿说道先认得你的,可晓得么?”妙通道:“在我那里作寓好些时,见我说起孺人,才来认亲的,怎不晓得?且是好一个俊雅人物!”孺人道:“我这侄儿,与我女儿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诉师父过的。当时在京就要把女儿许他为妻,是我家当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时,私下把一个钿盒分开两扇,各藏一扇以为后验,写下文书一纸。当时侄儿还小,经今年远,这钿盒、文书虽不知还在不在,人却是了。眼见得女儿别家无缘,也似有个天意在那里。我意欲完前日之约,不好自家启齿;抑且不知他京中曾娶过妻否,要烦你到西堂与我侄儿说此事,如若未娶,待与他圆成了可好么?”妙通道:“这个当得,管取一说就成。且拿了这半扇钿盒去,好做个话柄。”孺人道:“说得是。”走进房里去,取出来交与妙通。妙通袋在袖里了,一径到西堂书房中来。
翰林接着道:“师父见过家姑了?”妙通道:“是见过了。”翰林道:“有甚说话?”妙通道:“多时不见,闲叙而已。”翰林道:“可见我妹子么?”妙通道:“方才不曾见,再过会到他房里去。”翰林道:“好个精致房,只可惜独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说一个人与他了。”翰林道:“起先师父说有头亲事要与小生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娘子模样尽好,正与相公厮称。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个正夫人了,他家却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过一年多了。恐怕一时难得门当户对的佳配,所以且说个取妾。若果有好人家像得吾意,自然聘为正室了。”妙通道:“你要怎么样的才像得你意?”翰林把手指着里面道:“不瞒老师父说,得像这里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到也差不多儿。”翰林道:“要多少聘财?”妙通袖里摸出钿盒来,道:“不须别样聘财,却倒是个难题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儿,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知是那半扇的底儿,不胜欢喜。故意问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缘故。师父可晓得备细?”妙通道:“当初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个中表曾结姻盟,各分钿盒一扇为证。若有那扇,便是前缘了。”翰林道:“若论钿盒,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着否?”急在拜匣中取出来,一配,却好是一个盒儿。妙通道:“果然是一个,亏你还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说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怎佯不知,到来哄我?是你的亲亲表妹桂娘子的,难道你到不晓得?”翰林道:“我见师父藏头露尾不肯直说出来,所以也做哑妆呆,取笑一回。却又一件,这是家姑从幼许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师父多这些宛转?”妙通道:“令姑也曾道来,年深月久,只怕相公已曾别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探问个明白。今相公弦断未续,钿盒现配成双。待老身回复孺人,只须成亲罢了。”翰林道:“多谢撮合大恩!只不知几时可以成亲?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这馋样的新郎!明日是中秋佳节,我撺掇孺人就完成了罢,等甚么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妙通袖里怀了这两扇完全的钿盒,欣然而去,回复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旧物再见,喜欢无尽,只待明日成亲吃喜酒了。此时胸中十万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儿?正是:只认盒为真,岂知人是假?奇事颠倒颠,一似塞翁马。
权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叫权忠到当铺里去赁了一顶儒巾,一套儒衣,整备拜堂。孺人也绝早起来,料理酒席,催促女儿梳妆,少不得一对参拜行礼。权翰林穿着儒衣,正似白龙鱼服,掩着口只是笑,连权忠也笑。旁人看的无非道是他喜欢之故,那知其情?但见花烛辉煌,恍作游仙一梦。有词为证:银烛灿芙渠,瑞鸭微喷麝烟浮。喜红丝初绾,宝合曾输。何郎俊才调凌云,谢女艳容华濯露。月轮正值团圆暮,雅称锦堂欢聚。——右调《西眉序》。酒罢送入洞房,就是东边小院桂娘的卧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强进挨光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快活不快活!权翰林真如入蓬莱山岛了。
入得罗帏,男贪女爱,两情欢畅,自不必说。云雨既阑,翰林抚着桂娘道:“我和你千里姻缘,今朝美满,可谓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许,今日完聚,不足为奇。所喜者,隔着多年,又如此远路,到底团圆,乃像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须不是这里人,今入赘我家,不知到底萍踪浪迹,归于何处?抑且不知你为儒为商,作何生业。我嫁鸡逐鸡,也要商量个终身之策。一时欢爱不足恋也。”翰林道:“你不须多虑。只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处。”桂娘道:“有甚好处?料没有五花官诰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别件或者烦难,若只要五花官诰,包管箱笼里就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亏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夸大的说话,不以为意。翰林却也含笑,不就明言。且只软款温柔,轻怜痛惜,如鱼似水,过了一夜。
明晨起来,各各梳洗已毕,一对儿穿着大衣,来拜见尊姑,并谢妙通为媒之功。正行礼之时,忽听得堂前一片价筛锣,像有十来个人喧嚷将起来,慌得小舅糕儿没钻处。翰林走出堂前来,问道:“谁人在此罗唣?”说声未了,只见老家人权孝,同了一班京报人一见了就磕头道:“京中报人特来报爷高升的。小人们那里不寻得到?方才街上遇见权忠,才知爷寄迹在此。却如何这般打扮?快请换了衣服!”权翰林连忙摇手,叫他不要说破,禁得那一个住?你也“权爷”、我也“权爷”不住的叫,拿出一张报单来,已升了学士之职,只管嚷着求赏。翰林着实叫他们:“不要说我姓权!”京报人那管甚么头由,早把一张报喜的红纸高高贴起在中间,上写:“飞报:贵府老爷权,高升翰林学士,命下。”这里跟随管家权忠拿出冠带,对学士道:“料想瞒不过了,不如老实行事罢!”学士带笑脱了儒巾儒衣,换了冠带,讨香案来,谢了圣恩。吩咐京报人出去门外候赏。
转身进来,重请岳母拜见。那孺人出于不意,心慌撩乱,没个是处,好像青天里一个霹雳,不知是那里起的。只见学士拜下去,孺人连声道:“折杀老身也!老身不知贤婿姓权,乃是朝廷贵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望高抬贵手,恕家下简慢之罪。”学士道:“而今总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说了。”孺人道:“不敢动问贤婿,贤婿既非姓白,为何假称舍侄,光降寒门?其间必有因由。”学士道:“小婿寄迹禅林,晚间闲步月下,看见令爱芳姿,心中仰慕无已。问起妙通师父,说着姓名居址,家中长短备细,故此托名前来,假意认亲。不想岳母不疑,欣然招纳,也是三生有缘。”妙通道:“学士初到庵中,原说姓权。后来说着孺人家事,就转口说了姓白。小尼也曾问来,学士回说道:”因为访亲,所以改换名姓。“岂知贵人游戏,我们多被瞒得不通风,也是一场天大笑话。”孺人道:“却又一件,那半扇钿盒却自何来?难道贤婿是通神的?”学士笑道:“侄儿是假,钿盒却真。说起来实有天缘,非可强也。”孺人与妙通多惊异道:“愿闻其详。”学士道:“小婿在长安市上偶然买得此盒一扇,那包盒的却是文字一纸,正是岳母写与令侄留哥的,上有令爱名字。今此纸见在小婿处,所以小婿一发有胆冒认了。求岳母饶恕欺诳之罪。”孺人道:“此话不必题起了。只是舍侄家为何把此盒出卖?卖的是甚么样人?贤婿必然明白。”学士道:“卖的是一个老儿,说是令兄旧房主。他说令兄全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遗老口,一时逃去,所以把物件遗下,拿出来卖的。”孺人道:“这等说起来,我兄与侄皆不可保,真个是物在人亡了!”不觉掉下泪来。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缘分定,而今还管甚侄儿不侄儿,是姓权是姓白?招得个翰林学士做女婿,须不辱莫了你的女儿。”孺人道:“老师父说得有理。”大家称喜不尽。
此时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听着,口虽不说出来,才晓得昨夜许他五花官诰做夫人,是有来历的,不是过头说话;亦且钿盒天缘,实为凑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权学士既喜着桂娘美貌,又见钿盒之遇,以为奇异,两下恩爱非常。重谢了妙通师父,连岳母、小舅都带了赴任。后来秩满,桂娘封为宜人,夫妻偕老。世间百物总凭缘,大海浮萍有偶然。不向长安买钿盒,何从千里配婵娟?
卷四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昔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原留梦炎,其略云:“尝闻前辈之言:吾乡昔有第奉常而归,旗者、鼓者、馈者、迓者、往来而观者,阗路骈陌如堵墙。既而闺门贺焉,宗族贺焉,姻者、友者、客者交贺焉,至于仇者亦蒙耻含愧而贺且谢焉。独邻居一室,扃騑远引若避寇然。予因怪而问之,愀然曰:”所贵乎衣锦之荣者,谓其得时行道也,将有以庇吾乡里也。今也,或窃一名,得一官,即起朝贵暮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谬。武断者有之,庇奸慝、持州县者有之,是一身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邻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贺为?“”此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经发际变泰,身居贫贱时节,亲戚、朋友、宗族、乡邻,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光?及至后边风云际会,超出泥涂,终日在仕宦途中、冠裳里面驰逐富贵,奔趋利名,将自家困穷光景尽多抹过,把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放不在心上,全无一毫照顾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气力,真叫得官情纸薄,不知向时盼望他在这些意思,竟归何用!虽然如此,这样人虽是恶薄,也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肩巴硬的,拚得个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无奈我何,不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肠的人,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起,诈害亲戚,侵占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地方搅得齑菜不生,鸡犬不宁,人人惧惮,个个收敛,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了。他还要疑心别人仗他势力得了什么便宜,心下不放松的昼夜算计。似此之人,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安静?所以宋彦瞻见留梦炎中状原之后,把此书规讽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间说话虽是愤激,却句句透切着今时病痛。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够当,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有诗为证:恶人心性自天生,慢道多因习染成。用尽凶谋如翅虎,岂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好说得他名讳。其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一时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劝他道:“我家道尽裕,够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张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为此日夕算计,结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
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罄将房中箱笼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没个休息。及至父妾要他分家与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我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没个定论。未免两个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俱已入泮,有财有势,官府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又不让体面,恼着他姓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什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料不有亏。只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得他,万一拗别起来,依着理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己过龙之人,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妥,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镂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像意批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交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自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不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如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疴,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何不家庭略相让,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像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倏易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不从人愿,杨佥宪赍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他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顶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一面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籍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事。若是该还,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取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顶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奇,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宦,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试,待过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此间还要迂道往新都取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得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老生何意入青楼,岂是风情未肯休?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着绿,搴帘箔以迎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姊妹;或用嘲,或共语,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有人难撮合,时时任换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马。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没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问道:“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道:“学生客邸无聊,闲步适兴。”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张贡生也笑道:“怎便晓得学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引路。”张贡生正投着机,问道:“老兄高姓贵表?”那人道:“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此间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学生是滇中。”游好闲道:“是云南了。”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原,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如何?”张贡生道:“最好。不知此间那个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妹。”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却是着实有趣的。”张贡生道:“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闲道:“这等不消说,竟到那里去就是。”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
兴哥出来接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叙过姓名,游好闲一一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点张家人将出银子来,送他办东道。是夜游好闲就陪着饮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兴哥老在行,一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自在寓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哥同宿。兴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一连住了几日,破费了好几两银子,贪慕着兴哥才色,甚是恋恋不舍。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暂往成都讨取此项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个家人商议,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对兴哥道:“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兴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们去取讨了来?”张贡生道:“此项东西必要亲身往取的,叫人去,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张贡生道:“有五百多两。”兴哥道:“这关系重大,不好阻得你。只是你去了,万一不到我这里来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留在你家,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讨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兴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此?”两个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处,黑暗里葬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况且取得来送与武武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机,走这道路?不如认个悔气,歇了帐罢!”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还是老大的造化。可惜当时没人说破,就有人说,料没人听。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书生,狼籍作红花之鬼;穷凶乡宦,拘挛为黑狱之囚。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这里不题。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回家,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家事已饶,贪心未足,终身在家设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有一个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干预外事,到是个守本分的。见哥子作恶,每每会间微词劝谏。佥宪道:“你仗我势做二爷,挣家私够了,还要管我?”话不投机。杨二晓得他存心刻毒,后来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养几个了得的家人,时时防备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八岁,临终之时,唤过妻子在面前,吩咐众家人道:“我一生只存此骨血。那边大房做官的虎视眈眈,须要小心抵对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内,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长叹而逝。死后妻子与同家人辈牢守门户,自过日子,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佥宪无隙可入,心里思量:“二房好一分家当,不过留得这一个黄毛小厮,若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欲待暗地下手,怎当得这家母子关门闭户,轻易不来他家里走动。想道:“我若用毒药之类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须瞒不过,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眼,说假公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谁人好说得是我?总是不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当是了。”他一向私下养着剧盗三十余人,在外庄听用。但是掳掠得来的,与他平分。若有一二处做将出来,他就出身包揽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他。但有心上不像意或是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然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弄得久惯,不在心上。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还养着狼也似的守门犬数只,提防甚紧。也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僳了就来,到杨二房去几番,但去便有阻碍,下不得手。
金宪正在时刻挂心,算计必克。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见”,心中吃了一惊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坏官回家了。我心里也道此一宗银两必有后虑,不想他果然直寻到此。这事原不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他。终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来?若不还他时,他须是个贡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当官告理,且不顾他声名不妙,谁奈烦与他调唇弄舌?我且把个体面见见他,说话之间,或者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若是这等,好好送他盘缠,打发他去罢了。若是提起要还,又作道理。”佥宪以口问心,计较已定,踱将出厅来,叫请贡生相见。
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体统行个大礼,送了些土物为候敬。佥宪收了,设坐告茶。佥宪道:“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贡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宪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贤契岁荐了!”张贡生道:“挨次幸及,殊为叨冒。”佥宪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张贡生道:“赴京廷试,假途贵省,特来一觐台光。”佥宪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遥,特烦枉驾,足见不忘老朽。”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只得自说出来道:“前日贡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处一付礼物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周全。后来未经结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贵乡。今本不敢造次,只因贡生赴京缺费,意欲求公祖大人发还此一项,以助贡生利往。故此特来叩拜。”佥宪作色道:“老夫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口诬蔑!敢是贤契被别个光棍哄了?”张贡生见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认帐,若是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着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交付的,议单执照俱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单执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馈送。老夫宦囊萧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去了,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见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松。又见说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内中两件金器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佥宪冷笑了一声道:“既是传世之物,谁教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就起身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吩咐整治酒席。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白赖之时,只说张贡生会意,是必凑他的趣,他却重重送他个回敬做盘缠,也倒两全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体面,搜根剔齿一直说出来。然也还思量还他一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有那金壶与金首饰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已曾几度将出来夸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左思右思,便一时不怀好意了。哏地一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断送了他,谁人晓得?须不到得尸亲知道。”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强人,到晚间酒散听候使用。吩咐停当,请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俏的安童频频奉酒。张贡生见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难。放下心怀,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道是投着好处,那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无厌,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吩咐道:“多送在红花场结果去!”原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红花有八九百两出息。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强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阔之处一声锣响,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一刀一个。遮莫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颗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当时就在红花稀疏之处,掘个坎儿,做一堆儿埋下了。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怎知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不道逡巡命,还贪顷刻花。黄泉无妓馆,今夜宿谁家?
过了一年有余,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见一纸家书、一个便信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多道不曾会面,并不晓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处在天末,怎能够京中信至?还往川中省下打听,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于是两个凑些盘缠在身边了,一径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两兄弟住过十来日,心内无聊,商量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表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一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两个秀才道:“那云南人姓个甚么?怎生模样?”童小五、顾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来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来?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取笑。”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住在那里?这却是你每晓得的。”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要嫖!”两个秀才必竟要问个来历。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你要问你们贵乡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秀才道:“说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独自个问到汤家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绝无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来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肠了。那日无客,在家闭门昼寝,忽然得一梦,梦见张贡生到来,说道取银回来,正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急,一时惊醒。醒来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会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间,听得又扣门响。兴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开门出来。丫鬟叫一声道:“客来了。”张大秀才才那得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道:“分明像张贡生一般模样,如何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坐里坐了。问起地方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说破。张大秀才先问道:“请问大姐,小生闻得这里去年有个云南朋友住来,可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说是个贡行,要往京廷试,在此经过的。盘桓了数日,前往新都取债去了。说半日路程,去了就来,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随行有几个?”兴哥道:“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心里晓得是了,问道:“此去不来,敢是竟自长行了?”兴哥道:“那里是!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转来取了才起身的。”张大秀才道:“这等,为何不来?难道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兴哥道:“多分是取债不来,耽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个信,或是叫位管家来。影响无踪,竟不知什么缘故。”张大秀才道:“见说新都取什么债?”兴哥道:“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东西,不知是甚么债。”张大秀才跌脚道:“是了,是了。这等,我每须在新都寻去了。”兴哥道:“他是客官甚么瓜葛,要去寻他?”张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兴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像,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道:“这到不消,小生还有个兄弟在那厢等候。只是适间的话,可是确的么?”兴哥道:“怎的不确?见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认一认,看是不是。”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来,把留下物件与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实,忙别了兴哥道:“这等,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兴哥假亲热的留了一会,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张大秀才急急走到下处,对兄弟道:“问到问着了,果然去年在汤家嫖的正是。只是依他家说起来,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这等,在那里?”大秀才道:“还在这里新都。我们须到那里问去。”小秀才道:“为何住在新都许久?”大秀才道:“他家说是听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定是到杨疯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还在那里?”大秀才道:“行囊还在汤家,方才见过的。岂有不带了去径自跑路的理?毕竟是耽搁在新都不来,不消说了。此去那里苦不多远,我每收拾起来一同去走遭,访问下落则个。”两人计议停当,将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者,送了家去。
一径到新都来,下在饭店里。店主人见是远来的,问道:“两位客官贵处?”两个秀才道:“是云南,到此寻人的。”店主人道:“云南来是寻人的,不是倒赃的么?”两个秀才吃惊道:“怎说此话?”店主人道:“偶然这般说笑。”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主人道:“此间有个杨佥事,住在何处?”店主人伸伸舌头:“这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甚要紧,没事问他怎么?”两个秀才道:“问声何妨?怎便这样怕他?”店主人道:“他轻则官司害你,重则强盗劫你。若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结果了性命!”两个秀才道:“清平世界,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主人道:“他偿谁的命?去年也是一个云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闻得是替他讨什么任上过手赃的,一夜里多杀了,至今冤屈无伸,那见得要偿命来?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所以取笑。”两个秀才见说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做不得声。呆了一会,战抖抖的问道:“那个人姓甚名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里明白?他家有一个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个人还有些天理,时常饮酒中间,把家主做的歹事一一告诉我,心中不服。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张了。外人纷纷扬扬,也多晓得。小可每还疑心,不敢轻信。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这五个人死得苦恼,没个亲人得知。小可见客官方才问及杨家,偶然如此闲讲。客官,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要闲管罢了!”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不敢声张,暗暗地叫苦,一夜无眠。次日到街上往来察听,三三两两几处说来,一般无二。
两人背地里痛哭了一场,思量要在彼发觉,恐怕反遭网罗。亦且乡宦势头,小可衙门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还到成都来。见了汤兴哥,说了所闻详细,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兴哥道:“两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两个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两个秀才问汤兴哥取了行囊,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了,写了一状,抱牌进告。状上写道:“告状生员张珍、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往新都恶宦杨某家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探得当被恶宦谋财害命,并仆四人,同时杀死。道路惊传,人人可证。尸骨无踪。滔天大变,万古奇冤!亲剿告。告状生员张珍,系云南人。”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向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著闻,体访已久,要为地方除害,只因是个甲科,又无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未好动手。今见了两生告词,虽然明知其事必实,却是词中没个实证实据,乱行不得。石察院赶开左右,直唤两生到案前来,轻轻地吩咐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恶贯盈,但彼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访得实,当有移文至彼知会,关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可泄漏!”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两生叩头谢教而去,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静听消息去了。
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谢公叙话。袖出此状与他看着,道:“天地间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谢廉使道:“此人枭獍为心,豺狼成性,诚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若不得其实迹,轻易举动,吾辈反为所乘,不可不慎!”谢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能的人,况兼按台嘱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两个承差,一个叫做史应,一个叫做魏能,乃是点头会意的人,谢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吩咐道:“我有件机密事要你每两个做去。”两个承差叩头道:“凭爷吩咐那厢使用,水火不辞!”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与他两个看,把手指着杨某名字道:“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不得那五个人尸首实迹,拿不倒他。必要体访的实,晓得了他埋藏去处,才好行事。却是这人凶狡非常,只怕容易打听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机,不惟无益,反致有害。是这些难处。”两承差道:“此宦之恶,播满一乡。若是晓得上司寻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体访,若认得是衙门人役,惹起疑心,祸不可测。今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做无意游到彼地,乘机缉探,方得真实备细。”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们快怎么计较了去。”两承差自相商议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使道:“小的们有一计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说来。”承差道:“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中有个红花场,利息千金。小的们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彼市买,必竟与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来。等走得路数多,人眼熟了,他每没些疑心,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体访,必知端的。须拘不得时日。”廉使道:“此计颇好。你们小心在意,访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紧,还要对按院老爷说了,分别抬举你。”两承差道:“蒙老爷提挈,敢不用心!”叩头而出。
原来这史应、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门里图出身的。受了这个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来两银子,放在身边了,打扮做客人模样,一同到新都来。只说买红花,问了街上人,晓得红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纪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来多投他,买卖做得去。每年与家主挣下千来金利息,全亏他一个。若论家主这样贪暴,鬼也不敢来上门了。当下史应、魏能一径来到他家拜望了,各述来买红花之意,送过了土宜。纪老三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就置酒相待。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好不乖觉。晓得这人有用他处,便有心结识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言美语,说得入港。魏能便开口道:“史大哥,我们新来这里做买卖,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来投主,鸟来投林,难得这样贤主人,我们序了年庚,结为兄弟何如?”史应道:“此意最好。只是我们初相会,况未经交易,只道是我们先讨好了,不便论量。待成了交易,再议未迟。”纪老三道:“多承两位不弃,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货,完了正事,另治个薄设,从容请教,就此结义何如?”两个同声应道:“妙,妙。”当夜纪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红花场庄上之房。次日起来,看了红花,讲倒了价钱,两人各取银子出来兑足了。两下各各相让有余,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办起东道来。史、魏两人市上去买了些纸马香烛之类,回到庄上摆设了,先献了神,各写出年月日时来。史应最长,纪老三小一岁,魏能又小一岁,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结拜之意,道:“自此之后,彼此无欺,有无相济,患难相救,久远不忘;若有违盟,神明殛之!”设誓已毕,从此两人称纪老三为二哥,纪老三称两人为大哥、三哥。彼此喜乐,当晚吃个尽欢而散。原来蜀中传下刘、关、张三人之风,最重的是结义,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以结其心。却是未敢说什么正经心肠话,只收了红花停当,且还成都。发在铺中兑客,也原有两分利息,收起银子,又走此路。数月之中,如此往来了五六次。去便与纪老三绸缪,我请你,你请我,日日欢饮,真个如兄若弟,形迹俱忘。
一日酒酣,史应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们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尽兴一番。”魏能接口道:“纪二哥待我们弟兄只好这等了。我心上还嫌他一件未到处。”纪老三道:“小弟何事得罪?但说出来,自家弟兄不要避忌。”魏能道:“我们晚间贪得一觉好睡,相好弟兄,只该着落我们在安静去处便好。今在此间,每夜听得鬼叫,梦寐多是不安的,有这件不像意。这是二哥欠检点处,小弟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说了。”纪老三道:“果然鬼叫么?”史应道:“是有些诧异,小弟也听得的,不只是魏三哥。”魏能道:“不叫,难道小弟掉谎?”纪老三点点头道:“这也怪他叫不得。”对着斟酒的一个伙计道:“你道叫的是兀谁?毕竟是云南那人了。”史应、魏能见说出真话来,只做原晓得一般,不加惊异,趁口道:“云南那人之死,我们也闻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后,二哥也该积些阴骘,与你家老爷说个方便,与他一堆土埋藏了尸骸也好。为何抛弃他在那里了,使他每夜这等叫苦连天?”纪老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尸骸原是埋藏的。不要听外边人胡猜乱说!”两人道:“外人多说是当时抛弃了,二哥又说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纪老三道:“两个兄弟不信,我领你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这一块地上,一些红花也不生哩!”史应道:“我每趁着酒兴,斟杯热酒儿,到他那堆里浇他一浇,叫他晚间不要这等怪叫。就在空旷去处,再吃两大杯尽尽兴。”两个一齐起身,走出红花场上来。纪老三只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带了酒盒,随了他们同步,引他们到一个所在来看。但见:弥漫怨气结成堆,凛冽凄风团作阵。若还不遇有心人,沉埋数载谁相问?纪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块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个的尸骸,怎说得不曾埋藏?”史应就斟下个大杯,向空里作个揖道:“云南的弟兄,请一杯儿酒,晚间不要来惊吓我们。”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凑成双杯。”纪老三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来,这两滴酒,几时能够到他泉下?”史应道:“也是他的缘份。”大家笑了一场。又将盒来摆在红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几拳,各各连饮几个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两个早已把埋尸的所在周围暗记认定了,仍到庄房里宿歇。次日对纪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静些,想是这两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别了纪老三要回,就问道:“二哥几时也到省下来走走,我们也好做个东道,尽个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们只是叨扰,再无回答,也觉面皮忒厚了。”纪老三道:“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没事不到省下,除非冬底要买过年物事,是必要到你们那里走走,专意来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应、魏能此番踹知了实地,是长是短,来禀明了谢廉使。廉使道:“你们果是能干。既是这等了,外边不可走漏一毫风信。但等那姓纪的来到省城,即忙密报我知道,自有道理。”两人禀了出来,自在外边等候纪老三来省。
看看残年将尽,纪老三果然来买年货,特到史家、魏家拜望。两人住处差不多远,接着纪老三,欢天喜地道:“好风吹得贵客到此。”史应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着纪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东西,寻些来家请二哥。”魏能道:“是,是。快来则个。”史应就叫了一个小厮,拿了个篮儿,带着几百钱往市上去了。一面买了些鱼肉果品之类,先打发小厮归家整治;一面走进按察司衙门里头去,密禀与廉使知道。廉使吩咐史应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随即差两个公人,写个朱笔票与他道:“立拘新都杨宦家人纪三面审,毋迟时刻!”公人赍了小票,一径到史应家里来。
史应先到家里整治酒肴。正与纪老三接风,吃到兴头上,听得外边敲门响。史应叫小厮开了门,只见两个公人跑将进来,对史、魏两人唱了喏,却不认得纪老三,问道:“这位可是杨管家么?”史、魏两人会了意,说道:“正是杨家纪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说道:“敝司主要请管家相见。”纪老三吃一惊道:“有何事要见我,莫非错了?”公人道:“不错,见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笔的小票来看。史应、魏能假意吃惊道:“古怪!这是怎么起的?”公人道:“老爷要问杨乡宦家中事体,一向吩咐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缉报。“方才见史官人市上买东西,说道请杨家的纪管家。不知那个多嘴的禀知了老爷,故此特着我每到来相请。”纪老三呆了一晌道:“没事唤我怎的?我须不曾犯事。”公人道:“谁知犯不犯,见了老爷便知端的。”史、魏两人道:“二哥自身没甚事,便去见见不妨。”纪老三道:“决然为我们家里的老头儿,再无别事。”史、魏两人道:“倘若问着家中事体,只是从直说了,料不吃亏的。既然两位牌头到此,且请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谢厚情。只是老爷立等回话的公事,从容不得。”史、应不由他分说,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几觥,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应道:“我便陪着二哥到衙门里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东西,烫热了酒,等见见官来尽兴。”纪老三道:“小弟衙门里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见帮衬。”纪老三没处躲闪,只得跟了两个公人到按察司里来。传梆禀知谢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进私衙里来。廉使问道:“你是新都杨佥事的家人么?”纪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详细么?”纪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两件不守分够当。只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你从直说了,我饶你打。若有一毫隐蔽,我就用夹棍了!”纪老三道:“老爷要问那一件?小的好说。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处说起?”廉使冷笑道:“这也说的是。”案上番那状词,再看一看,便问道:“你只说那云南张贡生主仆五命,今在何处?”纪老三道:“这个不该是小的说的,家主这件事,其实有些亏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说来。”纪老三便把从头如何来讨银,如何留他吃酒,如何杀死了埋在红花地里,说了个备细。谢廉使写了口词道:“你这人到老实,我不难为你。权发监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当下把纪老三发下监中。史应、魏能到也为日前相处分上,照管他一应事体,叫监中不要难为他,不在话下。
谢廉使审得真情,即发宪牌一张,就差史应、魏能两人赍到新都县,着落知县身上,要佥事杨某正身,系连杀五命公事,如不擒获,即以知县代解。又发牌捕衙在红花场起尸。两人领命到得县里,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县接了来文,又见两承差口禀紧急,吓得两手无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须乘此时调兵围住,出其不意,方无走失。”即忙唤兵房佥牌出去,调取一卫兵来,有三百余人,知县自领了,把杨家围得铁桶也似。
其时杨佥事正在家饮团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门重重关闭了,自与群妾内宴,歌的歌,舞的舞。内中一妾唱一只《黄莺儿》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杨佥事见唱出“滇南”两字,一个撞心拳,变了脸色道:“要你们提起甚么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来。不想知县已在外边,看见大门关上,两个承差是认得他家路径的,从侧边梯墙而入。先把大门开了,请知县到正厅上坐下,叫人到里边传报道:“邑主在外有请!”杨佥事正因“滇南”二字触着隐衷,有些动心。忽听得知县来到正厅上,想道:“这时候到此何干?必有跷蹊。莫非前事有人告发了?”心下惊惶,一时无计,道且躲过了他再处,急往厨下灶前去躲。知县见报了许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寻。家中妻妾一时藏避不及。知县吩咐:“唤一个上前来说话!”此时无奈,只得走一个妇女出来答应。知县问道:“你家爷那里去了?”这个妇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家里。”知县道:“胡说!今日是年晚,难道不在家过年的?”叫从人将拶子拶将起来。这妇人着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着厨下。知县率领从人竟往厨下来搜。佥事无计可施,只得走出来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内室?”知县道:“非干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宪长老大人相请,问甚么连杀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对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佥事道:“随你甚么事,也须让过年节。”知县道:“上司紧急,两个承差坐提,等不得过年。只得要烦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知县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宽展。佥事无奈,只得随了知县出门。知县登时佥了解批,连夜解赴会城。两个承差又指点捕官一面到庄上掘了尸首,一同赶来。那些在庄上的强盗,见主人被拿,风声不好,一哄的走了。
谢廉使特为这事岁朝升堂,知县已将佥事解进。佥事换了小服,跪在厅下,口里还强道:“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钧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将按院所准状词,读与他听。佥事道:“有何凭据?”廉使道:“还你个凭据。”即将纪老三放将出来道:“这可是你家人么?他所供口词的确,还有何言?”佥事道:“这是家人怀挟私恨诬首的,怎么听得?”廉使道:“诬与不诬,少顷便见。”说话未完,只见新都巡捕、县丞已将红花场五个尸首,在衙门外着落地方收贮,进司禀知。廉使道:“你说无凭据,这五个尸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问捕官:“相得尸首怎么的?”捕官道:“县丞当时相来,俱是生前被人杀死,身首各离的。”廉使道:“如何?可正与纪三所供不异,再推得么?”佥事俯首无辞,只得认了道:“一时酒醉触怒,做了这事。乞看缙绅体面,避盖些则个。”廉使道:“缙绅中有此,不但衣冠中禽兽,乃禽兽中豺狼也!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访已久,如何轻贷得?”即将杨佥事收下监候,待行关取到原告再问。重赏了两个承差,纪三释放宁家去了。
关文行到云南,两个秀才知道杨佥事已在狱中,星夜赴成都来执命。晓得事在按察司,竟来投到。廉使叫押到尸场上认领父亲尸首,取出佥事对质一番,两子将佥事拳打脚踢。廉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应得罪名,不必如此!”将佥事依一人杀死三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拟凌迟处死,决不待时。下手诸盗,以为从定罪,候擒获发落。佥事系是职官,申院奏请定夺。不等得旨意转来,杨佥事是受用的人,在狱中受苦不过,又见张贡生率领四仆日日来打他,不多几时,毙于狱底。
佥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无主持,诸妾各自散去。只有杨二房八岁的儿子杨清是他亲侄,应得承受,泼天家业多归于他。杨佥事枉自生前要算计并侄儿子的,岂知身后连自己的倒与他了!这便是天理不泯处。
那张贡生只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乡。幸得官府清正有风力,才报得仇。却是行关本处,又经题请,把这件行贿上司图占家产之事各处播扬开了。张宾此时同了母亲禀告县官道:“若是家事不该平分,哥子为何行贿?眼见得欺心,所以丧身。今两姓执命,既已明白,家事就好公断了。此系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须不是撰造得出的。”县官理上说他不过,只得把张家一应产业两下平分,张宾得了一半,两个侄儿得了一半。两个侄儿也无可争论。
张贡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将钱去买憔悴,白折了五百两银子,又送了五条性命?真所谓“无梁不成,反输一帖”也!奉劝世人,还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钱财有分苦争多,反自将身入网罗。看取两家归束处,心机用尽竟如何?
卷五  襄敏公原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词云: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路,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词寄《瑞鹤仙》这一首词乃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伯可原是北人,随驾南渡,有名是个会做乐府的才子,秦申王荐于高宗皇帝。这词单道着上原佳景,高宗皇帝极其称赏,御赐金帛甚多。词中为何说“旧日风光,太平再见”?盖因靖康之乱,徽、钦被虏,中原尽属金夷。侥幸康王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闲取乐,还要模拟盛时光景。故词人歌咏如此,也是自解自乐而已。
怎如得当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词云:“禁漏花深,绣工日永,熏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原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倩。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雉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兑。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词寄《倾杯乐》。“这首词,多说着盛时宫禁说话。只因宋时极作兴是个原宵,大张灯火,御驾亲临,君民同乐。所以说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然因是倾城士女通宵出游,没些禁忌,其间就有私期密约,鼠窃狗偷,弄出许多话柄来。
当时李汉老又有一首词云:“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
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词寄《女冠子》。“细看此一词,可见原宵之夜,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够当的,不一而足,不消说起。而今在下说一件原宵的事体,直教:闹动公侯府,分开帝主颜。猾徒入地去,稚子见天还。
话说宋神宗朝,有个大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原宵佳节,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候。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奇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祗候人牵着帷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盖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所以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扯作长圈围着,只要隔绝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晋时叫他做步障,故有紫丝步障、锦步障之称。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闲话且过,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欢他的,公与夫人自不必说。其时也要到街上看灯。大宅门中衙内,穿着齐整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子,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样,当面前一粒猫儿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襄敏公吩咐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是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万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箫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原应制诗》为证:“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此时王吉拥入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猛然想道:“小衙内呢?”急回头看时,眼见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到来问我们?”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来,道:“你来作怪了,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去。”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那个问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有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处。”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缉捕为是。”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私下问问,那得个小衙内在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嚅嚅,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襄敏公见众人急急之状,到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来?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够回来?相公还是着落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摇头道:“也不必。”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众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
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别个儿子失去,便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夫人道:“此子虽然伶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之中挤掉了,怎能够自会归来?”养娘每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不急急追寻,必然衙内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招帖也写了几张,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一时间你出一说,我出一见,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自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说这样懈话!”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一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里放心?就是家人每、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吩咐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轻轻伸手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撩乱,一时不觉。只见那一个人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里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像不晓得什么的。将近东华门,看见轿子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心里忖量道:“轿中必有官员贵人在内,此时不声张求教,更待何时?”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絺,大呼道:“有贼!有贼!救人!救人!”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住,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心里喜欢,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道:“贼在何处?”南陔道:“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去再处。”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直进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
你道轿中是何等人?原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大人吩咐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惊吓了他,叮嘱又叮嘱。内监心性喜欢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擅便,特此启奏。”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急到入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晚带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之礼,却敢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什么?”南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朗,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南陔道:“只因昨夜原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神宗道:“你今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朕今即要送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宗惊喜道:“你有何见可以得贼?”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比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者,即是昨夜之贼。有何难见?”神宗大惊道:“奇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大见识!朕若不得贼,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贼,方送汝回去。”又对近侍夸称道:“如此奇异儿子,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
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道:“外厢有个好儿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钦圣虽然遵旨谢恩,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道:“要知详细,领此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圣得旨,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
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吩咐了大尹,立限捕贼以闻。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吩咐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原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观察禀道:“无贼无证,从何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何观察道:“恁地时,三日之内管取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大尹道:“你好干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盗贼,小心在意!”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原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这一家的小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多。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店中,庆松取乐,料必未散。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什么?遮莫没踪影的也要寻出来。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自然有个下落。”当下派定张三往东,李四往西。各人认路,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心挨身体看。各自去讫。
原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热闹时节,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够当。有诗为证:昏夜贪他唾手财,全凭手快眼儿乖。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离左右。到了宣德门楼下,正在挨挤喧闹之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纵有知觉,不过惊怕啼哭之类,料无妨碍,不在心上。不堤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有贼”起来。一时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猜不到之事。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拢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手足上各有钏镯。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烫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口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原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
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令招实情。(扌朋)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原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对口无言,只得招出实话来。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原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原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其时有一个宗王家在东首,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因赵姓天潢之族,人都称他真珠族姬。年十七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观灯,叫个丫鬟走来相邀一会,上复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真珠姬听罢,不胜之喜,便对母亲道:“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许允。打发丫鬟先去回话,专候轿来相迎。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帷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吩咐从人随后来,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先前来的丫鬟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道:“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丫鬟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什么轿先到?”家人们晓得有些跷蹊了,大家忙乱起来。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急急吩咐虞候祗从人等四下找寻,并无影响。急具事状,告到开封府。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王府里自出赏揭,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题。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真珠姬心里道:“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及至抬眼看时,倏忽转湾,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走越黑。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原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摇动,像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口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口边奉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原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后面走将一个婆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吩咐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真珠姬自觉阴户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将我送在这里!”婆子道:“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贼。”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原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为意,更不曾提起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揆着心中事,大声啼泣,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折了身价,白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了五七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内掷攧不已,头发多攧得蓬松。
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朗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蓬鬓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攧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下老实根究。只暗地嘱咐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原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案来。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余辜!”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群盗原夕所为,止于肱箧;居恒所犯,尽属椎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盖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满了着不得。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宫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恩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去。”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己自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总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传命辆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径望王家而来。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吩咐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绅抱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到吃了一惊。不觉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道:“卿原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乡。特赐压惊物一簏,奖其幼志。钦哉!”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儿,好个乖令郎!”襄敏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儿要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怎的长怎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也。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所赐之物,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直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够你买果儿吃了。”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立命馆客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纪念。”将出原宝二个、彩段八表里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各各称服。后来南陔取名王寀,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卷六  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诗云: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长恨歌》中之语。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长生殿前对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后来马嵬之难,杨贵妃自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的夫妇。所以白乐天述其事,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世间惟有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宋时唐州比阳,有个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与一个娼伎往来得密。相与日久,胜似夫妻。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妻时,一发觉得厌憎,只管寻是寻非,要赶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个乖巧的,见不是头,也就怀着二心,无心恋着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积趱得些私房,未好便轻易走动。其时身畔有一女儿,年止数岁,把他做了由头,婉辞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决不走路的。”口里如此说,却日日打点出去的计较。
后来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回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与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犺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等得王生归来,家里椅桌多不完全,箸长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样。访知尽是妻子败坏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决绝!”妻子也奋然攘臂道:“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与你当官休去!”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直嚷到县堂上来。知县问着备细,乃是夫妻两人彼此愿离,各无系恋。取了口词,画了手模,依他断离了。家事对半分开,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产还夫。所生一女,两个争要。妻子诉道:“丈夫薄幸,宠娼弃妻。若留女儿与他,日后也要流落为娼了。”知县道他说得是,把女儿断与妻子领去,各无词说。出了县门,自此两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妻子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买些瓶罐之类,摆在门前,做些小经纪。他手里本自有钱,恐怕丈夫他日还有别是非,故意妆这个模样。一日,王生偶从那里经过,恰好妻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王生还有些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进得多少利息,何不别做些什么生意?”其妻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决绝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没趣,走了回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尽数与了女婿,约有十来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来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要埋葬,女儿道:“生前与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丧柩归来,重复开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涤,换了衣服,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时刻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顿好了,过了一会,女儿走来看时,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各向了一边。叫聚合家人多来看着,尽都骇异。有的道:“眼见得生前不合,死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个移动了,那里有死尸掉转来的?”女儿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旧把来仰卧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时,动手起尸,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眠着,两背相向的,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儿不忍,毕竟将来同葬了,要知他们阴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了多少!
而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折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可见世间的夫妇,原自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穴藏。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这个话本,在原顺帝至原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十二栏杆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平生有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肯开?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在这堂一年有余,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找个媒人替你说去。”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即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家:“我家甚么家当,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了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盛情,敢不从命?但寒家起自蓬荜,一向贫薄自甘,若必要取聘问婚娶诸仪,万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了。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右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
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原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原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原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原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去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到湖州驻紥,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紥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
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够见妻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
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但见:门墙新彩,綮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金生到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吩咐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够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金生拿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够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
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时刻难过?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好花移入玉栏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诗成,写在一张笺约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天气冷了,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娘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是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信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拭泪读其诗道:“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想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鬲之疾。
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紥着,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吩咐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展转床席,将及两月。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妾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止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哥旁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贱妾大恩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他,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口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终日悬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一夜。明日将出一封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原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乃是长篇四六之书。书上写道:“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耦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阁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箫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复。”读罢,大家欢喜。刘老向仆人道:“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怎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只叫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老师父,前日此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什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带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女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摸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我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然散去。
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之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
到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
卷七  吕使君情媾宦家妻  吴太守义配儒门女词曰:疏眉秀盼,向春风、还是宣和装束。贵气盈盈姿态巧,举止况非凡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横荡,事随天地翻覆。
一笑邂逅相逢,劝人满饮,旋吹横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旧日荣华,如今憔悴,付与杯中醁.兴亡休问,为伊且尽船玉。
这一首词名唤《念奴娇》,乃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粘罕席上有所见之作。当时靖康之变,徽、钦被掳,不知多少帝女王孙被犬羊之类群驱北去,正是“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的时节。到得那里,谁管你是金枝玉叶?多被磨灭得可怜。有些颜色技艺的,才有豪门大家收做奴婢,又算是有下落的了。其余驱来逐去,如同犬彘一般。张孝纯奉使到彼云中府,在大将粘罕席上见个吹笛劝酒的女子是南方声音,私下偷问他,乃是秦王的公主,粘罕取以为婢。说罢,呜咽流涕。孝纯不胜伤感,故赋此词。
后来金人将钦宗迁往大都燕京,在路行至平顺州地方,驻宿在馆驿之中。时逢七夕佳节,金虏家规制,是日官府在驿中排设酒肆,任从人沽酒会饮。钦宗自在内室坐下,闲看外边喧闹。只见一个鞑婆领了几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这些饮酒的座头边,或歌或舞或吹笛,斟着酒劝着座客。座客吃罢,各赏些银钞或是酒食之类。众女子得了,就去纳在鞑婆处。鞑婆又嫌多道少,打那讨得少的。这个鞑婆想就是中华老鸨儿一般。少间,驿官叫一个皂衣典吏赍了酒食来送钦宗。其时钦宗只是软巾长衣秀才打扮,那鞑婆也不晓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道是客人吃酒,差一个吹横笛的女子到室内来伏侍。女子看见是南边官人,心里先自凄惨,呜呜咽咽,吹不成曲。钦宗对女子道:“我是你的乡人,你东京是谁家女子?”那女子向外边看了又看,不敢一时就说。直等那鞑婆站得远了,方说道:“我乃百王宫魏王孙女,先嫁钦慈太后侄孙。京城既破,被贼人掳到此地,卖在粘罕府中做婢。后来主母嫉妒,终日打骂,转卖与这个胡妇。领了一同众多女子,在此日夜求讨酒钱食物,各有限数,讨来不够,就要痛打。不知何时是了!官人也是东京人,想也是被掳来的了。”钦宗听罢,不好回言,只是暗暗落泪,目不忍视,好好打发了他出去。这个女子便是张孝纯席上所遇的那一个。词中说“秦王幼女”,秦王乃是廷美之后,徽宗时改封魏王,魏王即秦王也。真个是凤子龙孙,遭着不幸,流落到这个地位,岂不可怜!
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时节,连皇帝也顾不得自家身子,这样事体,不在话下。还有个清平世界世代为官的人家,所遭不幸,也堕落了的。若不是几个好人相逢,怎能够拔得个身子出来?所以说:红颜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怜!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原会长青莲。
话说宋时饶州德兴县有个官人董宾卿,字仲臣,夫人是同县祝氏。绍兴初年,官拜四川汉州太守,全家赴任。不想仲臣做不得几时,死在官上了。一家老小人口又多,路程又远,宦囊又薄,算计一时间归来不得,只得就在那边寻了房子,权且驻下。
仲臣长子原广,也是祝家女婿,他有祖荫在身,未及调官,今且守孝在汉州。三年服满,正要别了母亲兄弟,挈了家小,赴阙听调,待补官之后,看地方如何,再来商量搬取全家。不料未行之先,其妻祝氏又死,遗有一女。原广就在汉州娶了一个富家之女做了继室,带了妻女同到临安补官,得了房州竹山令。地方窄小,又且路远,也不能够去四川接家属,只同妻女在衙中。过了三年,考满,又要进京,当时挈家东下。
且喜竹山到临安虽在路长,却自长江下了船,乃是一水之地。有同行驻泊一船,也是一个官人在内,是四川人,姓吕,人多称他为吕使君,也是到临安公干的。这个官人年少风流,模样俊俏,虽然是个官人,还像个子弟一般。栖泊相并,两边彼此动问。吕使君晓得董家之船是旧汉州太守的儿子在内,他正是往年治下旧民,过来相拜。董原广说起亲属尚在汉州居驻,又兼继室也是汉州人氏,正是通家之谊。大家道是在此联舟相遇,实为有缘,彼此欣幸。大凡出路之人,长途寂寞,巴不得寻些根绊,图个往来;况且同是衣冠中,体面相等,往来更便。因此两家不是你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或是饮酒,或是下棋,或是闲话,真个是无日不会,就是骨肉相与,不过如此。这也是官员每出外的常事。
不想董家船上却动火了一个人。你道是那个?正是那竹山知县晚孺人。原来董原广这个继室不是头婚,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只因他丰姿妖艳,情性淫荡,武官十分嬖爱,尽力奉承,日夜不歇,淘虚了身子,一病而亡。青年少寡,那里熬得?待要嫁人,那边厢人闻得他妖淫之名,没人敢揽头,故此肯嫁与外方,才嫁这个董原广。怎当得原广禀性怯弱,一发不济,再不能畅他的意。他欲心如火,无可煞渴之处,因见这吕使君丰容俊美,就了不得动火起来。况且同是四川人,乡音惯熟,到比丈夫不同。但是到船中来,里头添茶暖酒,十分亲热,又抛声调嗓,要他晓得。那吕使君乖巧之人,颇解其意,只碍着是同袍间,一时也下不得手。谁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来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日间眼里火了,没处泄得,但是想起,只做丈夫不着,不住的要干事。弄得原广一丝两气,支持不过,疾病上了身子。吕使君越来候问殷勤,晓夜无间。趁此就与董孺人眉目送情,两下做光,已此有好几分了。
舟到临安,董原广病不能起。吕使君吩咐自己船上道:“董爷是我通家,既然病在船上,上去不得,连我行李也不必发上岸,只在船中下着,早晚可以照管。我所有公事,抬进城去够当便了。”过了两日,董原广毕竟死了。吕使君出身替他经纪丧事,凡有相交来吊的,只说:“通家情重,应得代劳。”来往的人尽多赞叹他高义出人,今时罕有。那晓得他自有一副肚肠藏在里头,不与人知道的。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吕使君与董孺人计议道:“饶州家乡又远,蜀中信息难通,令公棺柩不如就在临安权且择地安葬。他年亲丁集会了,别作道理。”商量已定,也都是吕使君摆拨。一面将棺柩厝顿停当。事体已完,孺人率领原广前妻遗女,出来拜谢使君。孺人道:“亡夫不幸,若非大人周全料理,贱妾茕茕母子,怎能够亡夫入土?真乃是骨肉之恩也。”使君道:“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弃,通家往来,正要久远相处,岂知一旦弃撇?客途无人料理,此自是下官身上之事。小小出力,何足称谢!只是殡事已毕,而今孺人还是作何行止?”孺人道:“亡夫家口尽在川中,妾身也是川中人,此间并无亲戚可投,只索原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迢递,茕茕母子,无可倚靠,寸步难行,如何是好?”使君陪笑道:“孺人不必忧虑,下官公事够当一完,也要即回川中,便当相陪同往。只望孺人勿嫌弃足矣!”孺人也含笑道:“果得如此提挈,还乡有日,寸心感激,岂敢忘报!”使君带着笑,丢个眼色道:“且看孺人报法何如?”两人之言俱各有意,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只官船,人眼又多,性急不便做手脚,只好咽干唾而已。有一只《商调错葫芦》单道这难过的光景:两情人,各一舟。总春心,不自由。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活冤家犹然不聚头,又不知几时消受?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牛。
却说那吕使君只为要营够这董孺人,把自家公事趱干起了,一面支持动身。两只船厮帮着一路而行,前前后后,止隔着盈盈一水。到了一个马头上,董孺人整备着一席酒,以谢孝为名,单请着吕使君。吕使君闻召,千欢万喜,打扮得十分俏倬,趋过船来。孺人笑容可掬,迎进舱里,口口称谢。三杯茶罢,安了席,东西对坐了,小女儿在孺人肩下打横坐着。那女儿只得十来岁,未知甚么头脑,见父亲在时往来的,只说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船上外水的人,见他们说的多是一口乡谈,又见日逐往来甚密,无非是关着至亲的够当,那管其中就里?谁晓得借酒为名,正好两下做光的时节。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两人饮酒中间,言来语去,眉目送情,又不须用着马泊六,竟是自家觌面打话,有什么不成的事?只是耳目众多,也要遮饰些个。看看月色已上,只得起身作别。使君道:“匆匆别去,孺人晚间寂寞,如何消遣?”孺人会意,答道:“只好独自个推窗看月耳。”使君晓得意思许他了,也回道:“月色果好,独睡不稳,也待要开窗玩月,不可辜负此清光也。”你看两人之言,尽多有意,一个说开窗,一个说推窗,分明约定晚间窗内走过相会了。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僮吩咐船上:“要两船相并帮着,官舱相对,可以照管。”船上水手听依吩咐,即把两船紧紧贴着住了。人静之后,使君悄悄起身,把自己船舱里窗轻推开来。看那对船时节,舱里小窗虚掩。使君在对窗咳嗽一声,那边把两扇小窗一齐开了。月光之中,露出身面,正是孺人独自个在那里。使君忙忙跳过船来,这里孺人也不躲闪。两下相偎相抱,竟到房舱中床上,干那话儿去了。一个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补空;一个独居的宋玉,专待邻女成双。一个是不系之舟,随人牵挽;一个如中流之楫,惟我荡摇。沙边翙泬好同眠,水底鸳鸯堪比乐。
云雨既毕,使君道:“在下与孺人无意相逢,岂知得谐夙愿,三生之幸也!”孺人道:“前日瞥见君子,已使妾不胜动念。后来亡夫遭变,多感周全。女流之辈,无可别报,今日报以此身。愿勿以妾自献为嫌,他日相弃,使妾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弃,且自欢娱,不必多虑。”自此朝隐而出,暮隐而入,日以为常,虽外边有人知道,也不顾了。
一日正欢乐间,使君忽然长叹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远,还有几时。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岂能常有此乐哉?”孺人道:“不是这样说。妾夫既身亡,又无儿女,若到汉州,或恐亲属拘碍。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从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谁人禁得我来?”使君闻言,不胜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县自有田宅庄房,尽可居住。那是此间去的便道,到得那里,我接你上去住了,打发了这两只船。董家人愿随的,就等他随你住了;不愿的,听他到汉州去,或各自散去。汉州又远,料那边多是孤寡之人,谁管得到这里的事?倘有人说话,只说你遭丧在途,我已礼聘为外室了,却也无奈我何!”孺人道:“这个才是长远计较。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这个却无去处,也是一累。”使君道:“这个一发不打紧。目下还小,且留在身边养着。日后有人访着,还了他去。没人来访,等长大了,不拘那里着落了便是,何足为碍?”两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当当。到了郫县,果然两船上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可惜董家竹山一任县令,所有宦资连妻女,多属之他人。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却见主母已随顺了,吕使君又是个官宦,谁人敢与他争得?只有气不伏不情愿的,当下四散而去。吕使君虽然得了这一手便宜,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开了。但是闻得的,与旧时称赞他高谊的,尽多识他没行止,鄙薄其人。至于董家关亲的见说着这话,一发切齿痛恨,自不必说了。
董家关亲的,莫如祝氏最切。他两世嫁与董家。有好些出任的在外,尽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称。有一个祝次骞,在朝为官,他正是董原广的妻兄。想着董氏一家飘零四散,原广妻女被人占据,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系心。其时乡中王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托他在所属地方访寻。道里辽阔,谁知下落?乾道初年,祝次骞任嘉州太守,就除利路运使。那吕使君正补着嘉州之缺,该来与祝次骞交代。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干了那件短行之事,怎有胆气见他?迁延稽留,不敢前来到任。祝次骞也恨着吕使君是禽兽一等人,心里巴不得不见他,趁他未来,把印绶解卸,交与僚官权时收着,竟自去了。吕使君到得任时,也就有人寻他别是非,弹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狈而去。
祝次骞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访得甥女儿的消耗,心中常时抱恨。也是人有不了愿,天意必然生出巧来。直到乾道丙戌年间,次骞之子祝东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总干之职。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干,道经绵州。绵州太守吴仲广出来迎着,置酒相款。仲广原是待制学士出身,极是风流文采的人。是日郡中开宴,凡是应得承直的娼优无一不集。东老坐间,看见户椽旁边立着一个妓女,净态恬雅,宛然闺阁中人,绝无一点轻狂之度。东老注目不瞬,看够多时。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东老且不接他的酒,指着那户椽旁边的妓女问他道:“这个人是那个?”行首笑道:“官人喜他么?”东老道:“不是喜她。我看他有好些与你们不同处,心中疑怪,故此问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东老正要细问,吴太守走出席来,斟着巨觥来劝。东老只得住了话头,接着太守手中之酒,放下席间,却推辞道:“贱量实不能饮,只可小杯适兴。”太守看见行首正在旁边,就指着巨觥吩咐道:“你可在此奉着总干,是必要总干饮干,不然就要罚你。”行首笑道:“不须罚小的。若要总干多饮,只叫薛倩来奉,自然毫不推辞。”吴太守也笑道:“说得古怪。想是总干曾与他相识么?”东老道:“震亨从来不曾到大府这里,何由得与此辈相接?”太守反问行首道:“这等,你为何这般说?”行首道:“适间总干殷殷问及,好生垂情于他。”东老道:“适才邂逅之间,见他标格,如野鹤在鸡群。据下官看起来,不像是个中之人。心里疑惑,所以在此询问他为首的。岂关有甚别意来?”太守道:“既然如此,只叫薛倩侍在总干席旁劝酒罢了。”行首领命,就唤将薛倩来侍着。东老正要问他来历,恰中下杯,命取一个小杌子赐他坐了,低问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应,只叹口气,把闲话支吾过去。东老越越疑心,过会又问道:“你可实对我说。”薛倩只是不开口,要说又住了。东老道:“直说不妨。”薛倩道:“说也无干,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道,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盘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动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汉州知州、竹山知县么?”薛倩大惊,哭将起来道:“官人如何得知?”东老道:“果若是,汝母当姓祝了。”薛倩道:“后来的是继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东老道:“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闻你与继母流落于外,寻觅多年,竟无消耗,不期邂逅于此。却为何失身妓藉?可备与我说。”薛倩道:“自从父亲亡后,即有吕使君来照管丧事,与同继母一路归川。岂知得到川中,经过他家门首,竟自尽室占为己有。继母与我多随他居住多年。那年坏官回家,郁郁不快,一病而亡。连继母无所倚靠,便将我出卖,得了薛妈七十千钱,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亲亡时,年纪虽小,犹在目前。岂知流落羞辱,到了这个地位!”言毕,失声大哭。东老不觉也哭将起来。
初时说话低微,众人见他交头接耳,尽见道无非是些调情肉麻之态,那里管他就里?直见两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惊骇,尽来诘问。东老道:“此话甚长,不是今日立谈可尽,况且还要费好些周折。改日当与守公细说罢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问。酒罢各散,东老自向公馆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里,把席间事体对薛妈说道:“总干官府是我亲眷,今日说起,已自认帐。明日可到他寓馆一见,必有出格赏赐。”薛妈千欢万喜。到了第二日,薛妈率领了薛倩,来到总干馆舍前求见。祝东老见说,即叫放他母子进来。正要与他细话,只见报说太守吴仲广也来了。东老笑对薛倩道:“来得正好。”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
太守下得轿,薛倩走过去先叩了头。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够,今日又来补么?”东老道:“正要见守公说昨日哭的缘故。此子之父董原广乃竹山知县,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两世衣冠之后。只因祖死汉州,父又死于都下,妻女随在舟次,所遇匪人,流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为除去乐籍。”太守恻然道:“原来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甚为易事。但除籍之后,此女毕竟如何?若明公有意,当为效劳。”东老道:“不是这话。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官正与此女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须择个良人嫁与他,以了其终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须去,一时未得便有这样凑巧的。愚意欲将此女暂托之尊夫人处安顿几时,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所得诸台及诸郡馈遗路赆之物,悉将来为此女的嫁资,慢慢拣选一个佳婿与他。也完我做亲眷的心事。”太守笑道:“天下义事,岂可让公一人做尽了?我也当出二十万钱为助。”东老道:“守公如此高义,此女不幸中大幸矣!”当下吩咐薛倩:“随着吴太守到衙中奶奶处住着,等我来时再处。”太守带着自去。
东老叫薛妈过来,先赏了他十千钱,说道:“薛倩身价在我身上,加利还你。”薛妈见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违?只得凄凄凉凉自去了。东老一面往成都进发不题。
且说吴太守带得薛倩到衙里来,叫他见过了夫人,说了这缘故,叫夫人好好看待他。夫人应允了。吴太守在衙里,仔细把薛倩举动看了多时,见他仍是满面忧愁,不歇的叹气,心里忖道:“他是好人家女儿,一向堕落,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着表兄相托,收在官衙,他日打点嫁人,已提挈在好处了,为何还如此不快?他心中毕竟还有掉不下的事。”教夫人缓缓盘问他备细。薛倩初时不肯说,吴太守对他说:“不拘有甚么心事,只管明白说来,我就与你做主。”薛倩方才说道:“官人再三盘问,不敢不说,说来也是枉然的。”太守道:“你且说来,看是如何?”薛倩道:“贱妾心中实是有一个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道:“是甚么人?”薛倩道:“妾身虽在烟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未尝倾心交往。只有一个书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往来,彼此相爱。他也晓得妾身出于良家,深加悯恤,越觉情浓。但是入城,必来相叙。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打一顿,锁禁在书房中。以后虽是时或有个信来,再不能够见他一面了。今蒙官人每抬举,若脱离了此地,料此书生无缘再会,所以不觉心中怏怏,撇放不开。岂知被官人看了出来。”太守道:“那个书生姓甚么?”薛倩道:“姓史。是个秀才,家在乡间。”太守道:“他父亲是甚么人?”薛倩道:“是个老学究。”太守道:“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么?”薛倩道:“因是寒儒之家,那书生虽往来了几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费不多,只为情上难舍,频来看觑。他家兀自道破坏了家私,狠下禁锁,怎有钱财娶得妾身?”太守道:“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薛倩道:“做人是个忠诚有余的,不是那些轻薄少年,所以妾身也十分敬爱。谁知反为妾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没处说了。”说罢,早又眼泪落将出来。
太守问得明白,出堂去佥了一张密票,差一个公人,拨与一匹快马,急取绵州学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够当,不可迟误。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了一场火急势头,忙下乡来,敲进史家门去,将朱笔官票与看,乃是府间遣马追取秀才,立等回话的公事。史家父子惊得呆了,各没想处。那老史埋怨儿子道:“定是你终日宿娼,被他家告害了,再无他事。”史秀才道:“府尊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马来,焉知不是文赋上边有甚么相商处?”老史道:“好来请你?柬帖不用一个,出张朱票?”史秀才道:“决是没人告我!”父子两个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饭,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钱,打发儿子起身到州里来。正是:乌鸦喜鹊同声,吉凶全然未保。今日捉将官去,这回头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来到州中。不知甚么事由,穿了小服,进见太守。太守教换了公服相见,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换了衣服,进去行礼已毕。太守问道:“秀才家小小年纪,怎不苦志读书,倒来非礼之地频游,何也?”史生道:“小生诵读诗书,颇知礼法。蓬窗自守,从不游甚非礼之地。”太守笑道:“也曾去薛家走走么?”史生见道着真话,通红了两颊道:“不敢欺大人,客寓州城,诵读余功,偶与朋友辈适兴闲步,容或有之,并无越礼之事。”太守又道:“秀才家说话不必遮饰!试把与薛倩往来事情,实诉我知道。”史生见问的亲切,晓得瞒不过了,只得答道:“大人问及于此,不敢相诳。此女虽落娼地,实非娼流,乃名门宦裔,不幸至此。小生偶得邂逅,见其标格有似良人,问得其详,不胜义愤。自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风尘,所以怜而与游。虽系儿女子之私,实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事,不知大人何以知而问及,殊深惶愧!只得实陈,伏乞大人容恕。”太守道:“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愿以为室家否?”史生道:“淤泥青莲,亦愿加以拂拭。但贫士所不能,不敢妄想。”太守笑道:“且站在一边,我教看一件事。”就掣一枝签,唤将薛妈来。薛妈慌忙来见太守。太守叫库吏取出一百道官券来与他道:“昨闻你买薛倩身价止得钱七十千,今加你价三十千,共一百道,你可领着。”时史生站在旁边,太守用手指着对薛妈道:“汝女已嫁此秀才了,此官券即是我与秀才出的聘礼也。”薛妈不敢违拗,只得收了。当下认得史生的,又不好问得缘故。老妈们心性,见了一百千,算来不亏了本,随他女儿短长也不在他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欢欢喜喜自出去了。
此时史生看见太守如此发放,不晓其意,心中想道:“难道太守肯出己钱讨来与我不成?这怎么解?”出了神没可想处。太守唤史生过来,笑道:“足下苦贫不能得娶,适间已为足下下聘了。今以此女与足下为室,可喜欢么?”史生叩头道:“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出自望外,岂不踊跃!但家有严父,不敢不告。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谐。所虑在此耳。”太守道:“你还不知此女为总干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脱了乐籍,俟成都归来,替他择婿。下官见此义举,原许以二十万钱助嫁。今此女见在我衙中。昨日见他心事不快,问得其故,知与足下两意相孚,不得成就。下官为此相请,欲为你两人成此好事。适间已将十万钱还了薛媪,今再以十万钱助足下婚礼,以完下官口信。待总干来时,整备成亲。若尊人问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说总干表妹,下官为媒,无可虑也。”史生见说,欢喜非常,谢道:“鲰生何幸,有此奇缘,得此恩遇。虽粉骨碎身,难以称报!”太守又叫库吏取一百道官券,付与史生。史生领下拜谢而去。看见丹墀之下荷花正开,赋诗一首,以见感恩之意。诗云:“莲染青泥埋暗香,东君移取一齐芳。擎珠拟作衔环报,已学葵心映日光。”史生到得家里,照依太守说的话回复了父母。父母道是喜从天降,不费一钱攀了好亲事。又且见有许多官券拿回家来,问其来历,说道是太守助的花烛之费,一发支持有余,十分快活。一面整顿酒筵各项,只等总干回信不题。
却说吴太守虽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说破。隔得一月,祝东老成都事毕,重回绵州,来见太守,一见便说表妹之事。太守道:“别后已干办得一个佳婿在此,只等明公来,便可嫁了。”东老道:“此行所得,合来有五十万,今当悉以付彼,使其成家立业。”太守道:“下官所许二十万,已将十万还其身价,十万备其婚资。今又有此助,可以不忧生计。况其人可倚,明公可以安心了。”东老道:“婿是何人?”太守道:“是个书生,姓史。今即召他来相见。”东老道:“书生最好。”太守立即命人去召将史秀才来到,教他见了东老。东老见他少年,丰姿出众,心里甚喜。太守即择取来日大吉,叫他备轿,明日到州迎娶家去。太守回衙,对薛倩道:“总干已到,佳婿已择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婚资多备,从此为良人妇了。”薛倩心里且喜且悲。喜的是亏得遇着亲眷,又得太守做主,脱了贱地,嫁个丈夫,立了妇名;悲的是心上书生从此再不能够相会了。正是: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早知灯是火,落得放心安。
明日,祝东老早到州中,坐在后堂,与太守说了,教薛倩出来相见。东老即将五十万钱之数交与薛倩道:“聊助子妆奁之费,少尽姑表之情。只无端累守公破费二十万,甚为不安。”太守笑道:“如此美事,岂可不许我费一分乎?”薛倩叩谢不已。东老道:“婿是守公所择,颇为得人,终身可傍矣。”太守笑道:“婿是令表妹所自择,与下官无干。”东老与薛倩俱愕然不解。太守道:“少顷自见。”正话间,门上进禀,史秀才迎婚轿到。太守立请史秀才进来,指着史生对薛倩道:“前日你再三不肯说,我道说明白了,好与你做主。今以此生为汝夫,汝心中没有不足处了么?”薛倩见说,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上之人,方晓得适间之言,心下暗地喜欢无尽。太守立命取香案,教他两人拜了天地。已毕,两人随即拜谢了总干与太守。太守吩咐花红、羊酒,鼓乐送到他家。东老又命从人抬了这五十万嫁资,一齐送到史家家里来。史家老儿只说是娶得总干府表妹,以此为荣,却不知就是儿子前日为嫖了厮闹的表子。后来渐渐明白,却见两处大官府做主,又平白得了许多嫁资,也心满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吴太守,做个木主,供在家堂,奉祀香火不绝。
次年,史生得预乡荐。东老又着人去汉州,访着了董氏兄弟,托与本处运使,周给了好些生计,来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相通往来。史生后来得第,好生照管妻家,汉州之后得以不绝。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人,有此结果。不然,世上的人多似吕使君,那两代为官之后到底堕落了。天网恢恢,正不知吕使君子女又如何哩!公卿宣淫,误人儿女。不遇手援,焉复其所?瞻彼穹庐,涕零如雨。千载伤心,王孙帝主。
卷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词云:风月襟怀,图取欢来,戏场中尽有安排。呼卢博赛,岂不豪哉?费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财。
有等奸胎,惯弄乔才,巧妆成科诨难猜。非关此辈,忒使心乖。总自家痴,自家狠,自家呆。
——词寄《行香子》。
这首词说着人世上诸般戏事,皆可遣兴陶情,惟有赌博一途最是为害不浅。盖因世间人总是一个贪心所使。见那守分一日里辛辛苦苦,巴着生理,不能够近得多少钱;那赌场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银只在一两掷骰子上收了许多来,岂不是个不费本钱的好生理?岂知有这几掷赢,便有几掷输。赢时节,道是倘来之物,就有粘头的、讨赏的、帮衬的,大家来撮哄。这时节意气扬扬,出之不吝。到得赢骰过了,输骰齐到,不知不觉的弄个罄净,却多是自家肉里钱,旁边的人不曾帮了他一文。所以只是输的多,赢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赢了就住,不到得输就是了。”这句话恰似有理,却是那一个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钱要万钱,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着胜采,只道是常得如此,高兴了不肯住的;有人怕别人讥诮他小家子相,碍上碍下不好住的。及至临后输来,虽悔无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难道就罢?一发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决不收场。况且又有一落场便输了的,总有几掷赢骰,不够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赢些,那里肯住?所以一耽了这件滋味,定是无明无夜,抛家失业,失魂落魄,忘餐废寝的。朋友们讥评,妻子们怨怅,到此地位,一总不理。只是心心念念记挂此事,一似担雪填井,再没个满的日子了。全不想钱财自命里带来,人人各有分限,岂由你空手博来做得人家的?不要说不能够赢,就是赢了,未必是福处。
宋熙宁年间,相国寺前有一相士,极相得着,其门如市。彼时南省开科,纷纷举子多来扣问得失。他一一决来,名数不爽。有一举子姓丁名湜,随众往访。相士看见大惊道:“先辈气色极高,吾在此阅人多矣,无出君右者。据某所见,便当第一人及第。”问了姓名,相士就取笔在手,大书数字于纸云:“今年状原是丁湜。”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为后验。”丁生大喜自负,别了相士,走回寓中来。不觉心神畅快,思量要寻个乐处。
原来这丁生少年才俊,却有个僻性,酷好的是赌博。在家时先曾败掉好些家资,被父亲锁闭空室,要饿死他。其家中有妪怜之,破壁得逃。到得京师,补试太学,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试。心绪闲暇,此兴转高。况兼破费了许多家私,学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处会赢,心中技痒不过。闻得同榜中有两个四川举子,带得多资,亦好赌博。丁生写个请帖,着家僮请他二人到酒楼上饮酒。二人欣然领命而来,分宾主坐定。饮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将一个包袱放在左边一张桌子上面,取出一个匣子开了,拿出一对赏钟来。二客看见匣子里面藏着许多戏具,乃是骨牌、双陆、围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马之类,无非赌博场上用的。晓得丁生好此,又触着两人心下所好,相视而笑。丁生便道:“我们乘着酒兴,三人共赌一回取乐何如?”两人拍手道:“绝妙!绝妙!”一齐立起来,看楼上旁边有一小阁,丁生指着道:“这里头到幽静些。”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阁中来。相约道:“我辈今日逢场作戏,系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胜负,忒难为人了。每人只以万钱为率,尽数赢了,止得三万;尽数输了,不过一万,图个发兴消闲而已。”说定了,方才下场,相博起来。初时果然不十分大来往,到得掷到兴头上,你强我赛,各要争雄,一二万钱只好做一掷,怎好就歇得手?两人又着家童到下处,再取东西,下着本钱,频频添入,不记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赢得来,精神越旺。两人不伏输,狠将注头乱推,要博转来,一注大似一注。怎当得丁生连掷胜采,两人出注,正如众流归海,尽数赶在丁生处了。直赢得两人油干火尽,两人也怕起来,只得忍着性子住了,垂头丧气而别。丁生总计所赢,共有六百万钱。命家童等负归寓中,欢喜无尽。
隔了两日,又到相士店里来走走,意欲再审问他前日言语的确。才进门来,相士一见大惊道:“先辈为何气色大变?连中榜多不能了,何况魁选?”急将前日所粘在壁上这一条纸扯下来,揉得粉碎。叹道:“坏了我名声,此番不准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无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许。今日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观天庭气色。前日黄亮润泽,非大魁无此等光景,所以相许。今变得枯焦且黑滞了,那里还望功名?莫非先辈有甚设心不良,做了些谋利之事,有负神明么?试想一想看。”丁生悚然,便把赌博得胜之事说出来,道:“难道是为此戏事?”相士道:“你莫说是戏事,关着财物,便有神明主张。非义之得,自然减福。”丁生悔之无及。忖了一忖,问相士道:“我如今尽数还了他,敢怕仍旧不妨了?”相士道:“才一发心,暗是神明便知。果能悔过,还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旧,五人之下可望。切须留心!”丁生亟回寓所,着人去请将二人到寓。两人只道是又来纠赌,正要番手,三脚两步忙忙过来。丁生相见了,道:“前日偶尔做戏,大家在客中,岂有实得所赢钱物之理?今日特请两位过来,奉还原物。”两人出于不意,道:“既已赌输,岂有竟还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们翻些才使得。”丁生道:“道义朋友,岂可以一时戏耍伤损客囊财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将前物竟送还两人下处。两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谊,千恩万谢而去。岂知丁生原为着自己功名要紧,故依着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后来廷试唱名,果中徐铎榜第六人,相士之术不差毫厘。若非是这一番赌,这状头稳是丁湜,不让别人了,今低了五名。又还亏得悔过迁善,还了他人钱物,尚得高标;倘贪了小便宜,执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无分了?所以说,钱财有分限,靠着赌博得来,便赢了也不是好事。况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谋利之术。有一伙赌中光棍,惯一结了一班党与,局骗少年子弟,俗名谓之“相识”。用铅沙灌成药骰,有轻有重。将手指捻将转来,捻得得法,抛下去多是赢色;若任意抛下,十掷九输。又有惯使手法,红坐六的;又有阴阳出法,推班出色的。那不识事的小二哥,一团凡兴,好歹要赌,俗名唤作“酒头”。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谁有得与你赢了去?奉劝人家子弟,莫要痴心想别人的。看取丁湜故事,就赢了也要折了状原之福。何况没福的?何况必输的?不如学好守本分的为强。有诗为证:财是他人物,痴心何用贪?寝兴多失节,饥饱亦相参。输去中心苦,赢来众口馋。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
小子只为苦口劝着世人休要赌博,却想起一个人来,没事闲游,撞在光棍手里,不知不觉弄去一赌,赌得精光,没些巴鼻,说得来好笑好听:风流误入绮罗丛,自讶通宵依翠红。谁道醉翁非在酒?却教眨眼尽成空。
这本话文,乃是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间,平江府有一个官人姓沈,承着祖上官荫,应授将仕郎之职,赴京听调。这个将仕家道丰厚,年纪又不多,带了许多金银宝货在身边。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楼舞榭,倚翠偎红,绿水青山,闲茶浪酒,况兼身伴有的是东西,只要撞得个乐意所在,挥金如土,毫无吝色。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个撒漫使钱的勤儿,便有那帮闲攒懒的陪客来了。寓所差不多远,有两个游手人户:一个姓郑,一个姓李,总是些没头鬼,也没个甚么真名号,只叫作郑十哥,李三郎。终日来沈将仕下处,与他同坐同起,同饮同餐,沈将仕一刻也离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时破些钱钞,请沈将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里,摆个还席。吃得高兴,就在姊妹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头打差,一路儿摄哄,弄出些钱钞,大家有分,决不到得白折了本。亏得沈将仕壮年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槽,不迷恋着一个,也不能起发他大主钱财,只好和哄过日,常得嘴头肥腻而已。如是盘桓及半年,城中乐地也没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将仕与两人商议道:“我们城中各处走遍了,况且尘嚣嘈杂,没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旷去处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郑十、李三道:“有兴,有兴,大官人一发在行得紧。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迟至明日便好。”沈将仕道:“就是明日无妨,却不可误期。”郑、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怀,我辈若有个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来相陪就是。”两人别去了一夜。到得次日,来约沈将仕道:“城外之兴何如?”沈将仕道:“专等,专等。”郑十道:“不知大官人轿去?马去?”李三道:“要去闲步散心,又不赶甚路程,要寻轿马何干?”沈将仕道:“三哥说得是。有这些人随着,便要来催你东去西去,不得自由。我们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凭得自家,岂不为妙?只带个把家僮去跟跟便了。”沈将仕身边有物,放心不下,叫个贴身安童背着一个皮箱,随在身后,一同郑、李二人踱出长安门外来。但见:甫离城廓,渐远市廛。参差古树绕河流,荡漾游丝飞野岸。布帘沽酒处,惟有耕农村老来尝;小艇载鱼还,多是牧竖樵夫来问。炊烟四起,黑云影里有人家;路径多歧,青草痕中为孔道。别是一番野趣,顿教忘却尘情。
三人信步而行,观玩景致,一头说话,一头走路。迤蹋二三里之远,来到一个塘边。只见几个粗腿大脚的汉子赤剥了上身,手提着皮挽,牵着五七匹好马,在池塘里洗浴。看见他三人走来至近,一齐跳出塘子,慌忙将衣服穿上,望着三人齐声迎喏。沈将仕惊疑,问二人道:“此辈素非相识,为何见吾三人恭敬如此?”郑、李两人道:“此王朝议使君之隶卒也。使君与吾两人最相厚善,故此辈见吾等走过,不敢怠慢。”沈将仕道:“原来这个缘故,我也道为何无因至前。”三人又一头说,一头走,离池边上前又数百步远了。李三忽然叫沈将仕一声道:“大官人,我有句话商量着。”沈将仕道:“甚话?”李三道:“今日之游,颇得野兴。只是信步浪走,没个住脚的去处。若便是这样转去了,又无意味。何不就骑着适才王公之马,拜一拜王公,岂不是妙?”沈将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却不曾认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极是个妙人。他曾为一大郡守,家资绝富,姬妾极多。他最喜的是宾客往来,款接不倦。今年纪已老,又有了些痰病,诸姬妾皆有离心。却是他防禁严密,除了我两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见,平时等闲不放出外边来。那些姬妾无事,只是终日合伴顽耍而已。若吾辈去看他,他是极喜的。大官人虽不曾相会,有吾辈同往,只说道钦慕高雅,愿一识荆。他看见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轻。吾两人再递一个春与他,等他晓得大官人是在京调官的,衣冠一脉,一发注意了,必有极精的饮馔相款。吾每且落得开怀快畅他一晚,也是有兴的事。强如寂寂寞寞,仍旧三人走了回去。”沈将仕心里未决,郑十又道:“此老真是会快活的人,有了许多美妾,他却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寻出兴趣来。更兼留心饮馔,必要精洁,惟恐朋友们不中意,吃得不尽兴。只这一片高兴热肠,何处再讨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该认一认这个人,不可错过。”沈将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边,要了他的马去。”于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边。郑、李大声叫道:“带四个马过来!”看马的不敢违慢,答应道:“家爷的马,官人每要骑,尽意骑坐就是。”郑、李与沈将仕各骑了一匹,连沈家家僮捧着箱儿,也骑了一匹。看马的带住了马头,问道:“官人每要到那里去?”郑十将鞭梢指道:“到你爷家里去。”看马的道:“晓得了。”在前走着引路,三人联镳按辔而行。
转过两个坊曲,见一所高门,李三道:“到了,到了。郑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会,待我先进去报知了,好出来相迎。”沈将仕开了箱,取个名帖,与李三带了报去。李三进门内去了。少歇出来道:“主人听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欢。只是久病倦懒,怕着冠带,愿求便服相见。”沈将仕道:“论来初次拜谒,礼该具服。今主人有命,恐怕反劳,若许便服,最为洒脱。”李三又进去说了。只见王朝议命两个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来迎客。沈将仕举眼看时,但见:仪度端庄,容颜羸瘦。一前一却,浑如野鹤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吴牛见月。深浅躬不思而得,是鹭鸳班里习将来;长短气不约而同,敢莺燕窝中输了去?
沈将仕见王朝议虽是衰老模样,自然是士大夫体段,肃然起敬。王朝议见沈将仕少年丰采,不觉笑逐颜开,拱进堂来。沈将仕与二人俱与朝议相见了。沈将仕叙了些仰慕的说话道:“幸郑、李两兄为绍介,得以识荆,固快夙心,实出唐突。”王朝议道:“两君之友,即仆友也。况两君胜士,相与的必是高贤,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罢,朝议揖客进了东轩,吩咐当直的设席款待。吩咐不多时,杯盘果馔片刻即至。沈将仕看时,虽不怎的大摆设,却多精美雅洁,色色在行,不是等闲人家办得出的。朝议谦道:“一时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轻亵。”郑、李二人道:“沈君极是脱洒人,既忝吾辈相知,原不必认作新客。只管尽主人之兴,吃酒便是,不必过谦了。”小童二人频频斟酒,三个客人忘怀大嚼,主人勉强支陪。
看看天晚,点上灯来。朝议又陪一晌,忽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痰声曳锯也似响震四座,支吾不得。叫两个小童扶了,立起身来道:“贱体不快,上客光顾,不能尽主礼,却怎的好?”对郑生道:“没奈何了,有烦郑兄代作主人,请客随意剧饮,不要阻兴。老朽略去歇息一会,煮药吃了,少定即来奉陪。恕罪!恕罪!”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
剩得他三个在座,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寻人去。”起身走了进去。沈将仕见主人去了,酒席阑珊,心里有些失望。欲待要辞了回去,又不曾别得主人,抑且余兴还未尽,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掷骰子声。循声觅去,却在轩后一小阁中,有些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里面。不看时万事全休,一看看见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你道里头是甚光景?但见:明烛高张,巨案中列。掷卢赛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么,点点朱唇吐就。金步摇,玉条脱,尽为孤注争雄;风流阵,肉屏风,竟自和盘托出。若非广寒殿里,怎能够如许仙风?不是金谷园中,何处来若干媚质?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浪子不输心!
原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点着一枝高烛,中间放下酒榼一架,一个骰盆。盆边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将来作注赌采的。众女掀拳裸袖,各欲争雄。灯下偷眼看去,真个个个如嫦娥出世,丰姿态度,目中所罕见。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转睛,顽涎乱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际,只见这个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将进去,也窜在里头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掷下去。众女赌到间深处,忽见是李三下注,尽嚷道:“李秀才,你又来鬼厮搅,打断我姊妹们兴头!”李三顽着脸皮道:“便等我在里头,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一个女子道:“总是熟人,不妨事。要来便来,不要酸子气,快摆下注钱来!”众女道:“看这个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一递一句讥诮着。李三掷一掷,做一个鬼脸,大家把他来做一个取笑的物事。李三只是忍着羞,皮着脸,凭他擘面啐来,只是顽钝无耻,挨在帮里。一霎时,不分彼此,竟大家着他在里面掷了。
沈将仕看见李三情状,一发神魂摇荡,顿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急得心痒难熬,好似热地上蜒蚰,一歇儿立脚不定,急走来要与郑十商量。郑十正独自个坐在前轩打盹,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样到此,李三哥却落在蜜缸里了。”郑十道:“怎么的?”沈将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边来,指着里面道:“你看么!”郑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郑十对沈将仕道:“这个李三,好没廉耻!”沈将仕道:“如此胜会,怎生知会他一声,设法我也在里头去掷掷儿,也不枉了今日来走这一番。”郑十道:“诸女皆王公侍儿。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诸女得闲在此顽耍。吾每是熟极的,故李三插得进去。诸女素不识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与他们接对?须比我每不得。”沈将仕情极了道:“好哥哥,带挈我带挈。”郑十道:“若挨得进去,须要稍物,方才可赌。”沈将仕道:“吾随身箧中有金宝千金,又有二三千张茶券子可以为稍。只要十哥设法得我进去,取乐得一回,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我愿毕矣。”郑十道:“这等,不要高声,悄悄地随着我来,看相个机会,慢慢插将下去。切勿惊散了他们,便不妙了。”沈将仕谨依其言,不敢则一声。郑十拽了他手,转湾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赌的去处。诸姬正赌得酣,各不抬头,不见沈将仕。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稀空的所在站下了。侦伺了许久,直等两下决了输赢会稍之时,郑十方才开声道:“容我每也掷掷儿么?”众女抬头看时,认得是郑十。却见肩下立着个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处儿郎,突然到此?”郑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会,愿一拭目,幸勿惊讶。”众女道:“主翁与汝等通家,故彼此各无避忌。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我良人之会?”一个老成些的道:“既是两君好友,亦是一体的。既来之,则安之,且请一杯迟到的酒。”遂取一大卮,满斟着一杯热酒,奉与沈将仕。沈将仕此时身体皆已麻酥,见了亲手奉酒,敢有推辞?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郑十道:“列位休得炒断了掷兴。吾友沈大官人,也愿与众位下一局。一头掷骰,一头饮酒助兴,更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虽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觉来。”遂唤小鬟:“快去朝议房里伺候。倘若睡觉,亟来报知,切勿误事!”小鬟领命去了。
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志得意满,采色随手得胜。诸姬头上钗饵首饰,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尽被沈将仕赢了。须臾之间,约有千金。诸姬个个目睁口呆,面前一空。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赢够了,歇手罢!”怎当得沈将仕魂不附体,他心里只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不在乎财物输赢,那里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休。沈将仕越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
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小,貌最美,独是他输得最多。见沈将仕风风世世,连掷采骰,带着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转了一转,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棨道:“此瓶值千缗,只此作孤注,输赢在此一决。”众姬问道:“此不是尔所有,何故将来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决得胜固妙,倘若再不如意,一发输了去,明日主人寻究,定遭鞭捶。然事势至此,我情已极,不得不然!”众人劝他道:“不可赶兴,万一又输,再无挽回了。”小姬怫然道:“凭我自主,何故阻我?”坚意要掷。众人见他已怒,便道:“本图欢乐,何故到此地位?”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又怜又爱,心里踌躇道:“我本意岂欲赢他?争奈骰子自胜。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也解得他的恼怒;不然,反是我杀风景了。”看官听说,这骰子虽无知觉,极有灵通,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起初沈将仕神来气旺,胜采便跟着他走,所以连掷连赢。歇了一会,胜头已过,败色将来;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情愿认输,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更见那小姬气忿忿,雄纠纠,十分有趣,魂灵也被他吊了去。心里忙乱,一掷大败。小姬叫声:“惭愧!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即把花樽底儿朝天,倒将转来。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就是千缗,也赔得起。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珠琲塞满其中,一倒倒将出来,辉煌夺目,正不知多少价钱,尽该是输家赔偿的。沈将仕无言可对。郑、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所值三千缗钱。沈将仕须赖不得,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张,算了价钱,尽作赌资还了。
说话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看官听说,“茶券子”即是“茶引”。宋时禁茶榷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引,认引不认人。有此茶引,可以到处贩卖。每张之利,一两有余。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引,把小卿嫁与冯魁,即是此例也。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其余金宝他物在外不动,还思量再下局去,博将转来。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急索唾壶,诸姬慌张起来,忙将三客推出阁外,把火打灭,一齐奔入房去。
三人重复走到轩外原饮酒去处。刚坐下,只见两小童又出来劝酒道:“朝议多多致意尊客:”夜深体倦,不敢奉陪。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三人同声辞道:“酒兴已阑,不必再叨了,只要作别了便去。”小童走进去说了,又走出来道:“朝议说:”仓卒之间,多有简慢。夜已深,不劳面别。此后三日,再求三位同会此处,更加尽兴,切勿相拒。“又叫吩咐看马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转来回话。”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着原来的四匹马,离了王家。行到城门边,天色将明,城门已自开了。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沈将仕赏了马夫酒钱,连郑、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一齐打发了去。郑、李二人别了沈将仕道:“一夜不睡,且各还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后日再去赴约。”二人别去。
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虽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钱,却是着实得趣。想来老姬赞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兴;其余诸姬递相劝酒,轮流赌赛,好不风光!多是背着主人做的。可恨郑、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而今我既弄入了门,少不得也熟分起来,也与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还有括着个把上手的事在里头,也未可知。转转得意。
因两日困倦不出门,巴到第三日清早起来,就要去再赴王朝议之约。却不见郑、李二人到来,急着家僮到二人下处去请。下处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等着。等到日中,竟不见来,沈将仕急得乱跳,肚肠多爬了出来。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约我先去了?我既已拜过扰过,认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进内里去,还须得他每领路。我如今备些礼物去酬谢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说了;若是不在,料得必来,好歹在那里等他每为是。”叫家僮雇了马匹,带了礼物,出了城门,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议家里来。到得门首,只见大门拴着。先叫家僮寻着旁边一个小侧门进去,一直到了里头,并无一人在内。家僮正不知甚么缘故,走出来回复家主。沈将仕惊疑,犹恐差了,再同着家僮走进去一看,只见前堂东轩与那家聚赌的小阁宛然那夜光景在目,却无一个人影。大骇道:“分明是这个里头,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门左侧,问着个开皮铺的人道:“这大宅里王朝议全家那里去了?”皮匠道:“此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从来没个甚么王朝议在此。”沈将仕道:“前夜有个王朝议,与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们来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处,如何说从来没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有名粉头,税了此房吃酒赌钱。次日分了利钱,各自散去。那里是甚么王朝议请客来?这位官人莫不着了他道儿了?”沈将仕方才疑道是奸装成圈套,来骗他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之一空了。却又转一念头,追思那日池边唤马,宅内留宾,后来阁中聚赌,都是无心凑着的,难道是设得来的计较?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见两人,毕竟有个缘故在内。等待几日,寻着他两个再问。”岂知自此之后,屡屡叫人到郑、李两人下处去问,连下处的人多不晓得,说道:“自那日出后,一竟不来。虚锁着两间房,开进去,并无一物在内,不知去向了。”到此方知前日这些逐段逐节行径,令人看不出一些,与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迟这一夜里头打合成的。正是拐骗得十分巧处,神鬼莫测也!漫道良朋作胜游,谁知胠筐有阴谋?清闺不是闲人到,只为痴心错下筹。
卷九  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扶梅香认合玉蟾蜍诗云:世间好事必多磨,缘未来时可奈何!直至到头终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话说从来有人道好事多磨。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说;尽有到底成就的,起初时千难万难,挫过了多少机会,费过了多少心机,方得了结。就如王仙客与刘无双两个,中表兄妹,从幼许嫁。年纪长大,只须刘尚书与夫人做主,两个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说?却又尚书番悔起来,千推万阻。比及夫人撺掇得肯了,正要做亲,又撞着朱泚、姚令言之乱,御驾蒙尘,两下失散。直到得干戈平静,仙客入京来访。不匡刘尚书被人诬陷,家小配入掖庭,从此天人路隔,永无相会之日了。姻缘未断,又得发出宫女打扫皇陵,恰好差着无双在内。驿庭中通出消息与王仙客,跟寻着希奇古怪的一个侠客古押衙,将茅山道士仙丹矫诏药死无双,在皇陵上赎出尸首来救活了,方得成其夫妇,同归襄汉。不知挫过了几个年头,费过了多少手脚。早知到底是夫妻,何故又要经这许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见!可又有一说,不遇艰难,不显好处。古人云: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只如偷情一件,一偷便着,却不早完了事?然没一些光景了。毕竟历过多少间阻,无限风波,后来到手,方为希罕。所以在行的道: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真有深趣之言也。
而今说一段因缘,正要到手,却被无意中搅散。及至后来两下各不指望了,又曲曲湾湾反弄成了。这是氤氲大使颠倒人的去处。且说这段故事出在那个地方,甚么人家,怎的起头,怎的了结?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原原委委说来。有诗为证:打鸭惊鸳鸯,分飞各异方。天生应匹耦,罗列自成行。
话说杭州府有一个秀才,姓凤名来仪,字梧宾,少年高才。只因父母双亡,家贫未娶。有个母舅金三员外,看得他是个不凡之器,是件照管周济他。凤生就冒了舅家之姓进了学,入场考试,已得登科。朋友往来,只称凤生,榜中名字,却是金姓。金员外一向出了灯火之资,替他在吴山左畔赁下园亭一所,与同两个朋友做伴读书。那两个是嫡亲兄弟,一个叫做窦尚文,一个叫做窦尚武,多是少年豪气,眼底无人之辈。三个人情投意合,颇有管鲍、雷陈之风。窦家兄弟为因有一个亲眷上京为官,送他长行,就便往苏州探访相识去了。凤生虽已得中,春试尚远,还在园中读书。
一日傍晚时节,诵读少倦,走出书房散步。至园东,忽见墙外楼上有一女子凭窗而立,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墙,差不得多少远近。那女子看见凤生青年美质,也似有眷顾之意,毫不躲闪。凤生贪看自不必说,四目相视,足有一个多时辰。凤生只做看玩园中菊花,步来步去,卖弄着许多风流态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将来,只听得女子叫道:“龙香,掩上了楼窗。”一个侍女走起来,把窗扑的关了,凤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邻家有这等美貌女子!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怎生打听一个明白便好。”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也无心想观看书史,忙忙梳洗了,即望园东墙边来。抬头看那邻家楼上,不见了昨日那女子。正在惆怅之际,猛听得墙角小门开处,走将一个青青秀秀的丫鬟进来,竟到圃中采菊花。凤生要撩拨他开口,故作厉声道:“谁家女子,盗取花卉!”那丫鬟啐了一声道:“是我邻家的园子。你是那里来的野人,反说我盗?”凤生笑道:“盗也非盗,野也非野。一时失言,两下退过罢。”丫鬟也笑道:“不退过,找你些甚么?”凤生道:“请问小娘子,采花去与那个戴?”丫鬟道:“我家姐姐梳洗已完,等此插带。”凤生道:“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门宅眷?”丫鬟道:“我家姐姐姓杨,小字素梅,还不曾许配人家。”凤生道:“堂上何人?”丫鬟道:“父母俱亡,傍着兄嫂同居。性爱幽静,独处小楼刺绣。”凤生道:“昨日看见在楼上凭窗而立的,想就是了?”丫鬟道:“正是他了,那里还有第二个。”凤生道:“这等,小娘子莫非龙香姐么?”丫鬟惊道:“官人如何晓得?”凤生本是昨日听得叫唤,明白在耳朵里的,却诌一个谎道:“小生一向闻得东邻杨宅有个素梅娘子,世上无双美色;侍女龙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贤惠。仰慕已久了。”龙香终是个丫头家见识,听见称赞他两句,道是外边人真个说他好,就有几分喜动颜色,道:“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凤生道:“强将之下无弱兵。恁样的姐姐,须得恁样的梅香姐,方为厮称。小生有缘,昨日得瞥见了姐姐,今日又得遇着龙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龙香姐怎生做得一个方便,使小生再见得姐姐一面么?”龙香道:“官人好不知进退。好人家女儿,又不是烟花门户,知道你是甚么人?面生不熟,说个一见再见。”凤生道:“小生姓凤,名来仪,今年秋榜举人。在此园中读书,就是贴壁紧邻。你姐姐固是绝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今时才子。就相见一面,也不辱没了你姐姐。”龙香道:“惯是秀才家有这些老脸说话,不耐烦与你缠帐!且将菊花去与姐姐插戴则个。”说罢,转身就走。凤生直跟将来送他,作个揖道:“千万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说凤来仪多多致意。”龙香只做不听,走进角门,扑的关了。
凤生只得回步转来。只听得楼窗豁然大开,高处有人叫一声:“龙香,怎么去了不来?”急抬头看时,正是昨日凭窗女子。新妆方罢,等龙香采花不来,开窗叫他,恰好与凤生打个照面。凤生看上去,愈觉美丽非常。那杨素梅也看上凤生在眼里了,呆呆偷觑,目不转睛。凤生以为可动,朗吟一诗道:几回空度可怜宵,谁道秦楼有玉箫!咫尺银河难越渡,宁交不瘦沈郎腰?
楼上杨素梅听见吟诗,详那诗中之意,分明晓得是打动他的了,只不知这俏书生是那一个,又没处好问得。正在心下踌躇,只见龙香手拈了一朵菊花来,与他插好了,就问道:“姐姐,你看见那园中狂生否?”素梅摇手道:“还在那厢摇摆,低声些,不要被他听见了。”龙香道:“我正要他听见,有这样老脸皮没廉耻的!”素梅道:“他是那个?怎么样没廉耻?你且说来。”龙香道:“我自采花,他不知那里走将来,撞见了,反说我偷他的花,被我抢白了一场。后来问我采花与那个戴,我说是姐姐。他见说出姐姐名姓来,不知怎的就晓得我叫做龙香。说道一向仰慕姐姐芳名,故此连侍女名字多打听在肚里的。又说昨日得瞥见了姐姐,还要指望再见见。又被我抢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说出名姓来,叫做凤来仪,是今年中的举人,在此园中读书,是个紧邻。我不睬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没廉耻么?”素梅道:“说轻些。看来他是个少年书生,高才自负的。你不理他便罢,不要十分轻口轻舌的冲撞他。”龙香道:“姐姐怕龙香冲撞了他,等龙香去叫他来见见姐姐,姐姐自回他话罢。”素梅道:“痴丫头,好个歹舌头!怎么好叫他见我?”两个一头话,一头下楼去了。
这里凤生听见楼上唧哝一番,虽不甚明白,晓得是一定说他,心中好生痒痒。直等楼上不见了人,方才走回书房。从此书卷懒开,茶饭懒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东墙探头望脑,时常两下撞见。那素梅也失魂丧魄的,掉那少年书生不下,每日上楼几番,但遇着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时常打发龙香,只以采花为名,到花园中探听他来踪去迹。龙香一来晓得姐姐的心事,二来见凤生腼腆,心里也有些喜欢,要在里头撮合。不时走到书房里传消递息,对凤生说着素梅好生钟情之意。凤生道:“对面甚觉有情,只是隔着楼上下,不好开得口,总有心事,无从可达。”龙香道:“官人何不写封书与我姐姐?”凤生喜道:“姐姐通文墨么?”龙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诗作赋,岂但通文墨而已。”凤生道:“这等,待我写一情词起来,劳烦你替我寄去,看他怎么说。”凤生提起笔来,一挥而就。词云:“木落庭皋,楼阁外、彤云半拥。偏则向、凄凉书舍,早将寒送。眼角偷传倾国貌,心苗曾倩多情种。问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欢宠?——词寄《满江红》。”凤生写完,付与龙香。
龙香收在袖里,走回家去。见了素梅,面带笑容。素梅问道:“你适在那边书房里来,有何说话,笑嘻嘻的走来?”龙香道:“好笑那凤官人见了龙香,不说甚么说话,把一张纸一管笔,只管写来写去。被我趁他不见,溜了一张来。姐姐,你看他写的是甚么?”素梅接过手来,看了一遍,道:“写的是一首词。分明是他叫你拿来的,你却掉谎。”龙香道:“不瞒姐姐说,委实是他叫龙香拿来的。龙香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时嗔怪,只得如此说。”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只是书生狂妄,不回他几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缠。我也不与他吟词作赋,卖弄聪明,实实的写几句说话回他便了。”龙香即时研起墨来,取幅花笺摊在桌上。好个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笔来就写。写道:“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两者俱贤,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人,轻诺寡信,侠不如贞耳。与君为邻,幸成目遇,有缘与否,君自揣之。勿徒调文琢句,为轻薄相诱已也。聊此相复,寸心已尽,无多言。”写罢封好了,教龙香藏着,隔了一日拿去与那凤生。龙香依言来到凤生书房。凤生惊喜道:“龙香姐来了。那封书儿,曾达上姐姐否?”龙香拿个班道:“甚么书不书,要我替你淘气!”凤生道:“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气?”龙香道:“姐姐见了你书,变了脸,道:”甚么人的书要你拿来?我是闺门中女儿,怎么与外人通书贴?“只是要打。”凤生道:“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该通书帖,又在楼上眼睁睁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风揽火,怎到打你?”龙香道:“我也不到得与他打。我回说道:”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甚么!姐姐不像意不要看他,拿去还他罢了,何必着恼?“方才免得一顿打。”凤生道:“好澹话!若是不曾看着,拿来还了,有何消息?可不误了我的事?”龙香道:“不管误事不误事,还了你,你自看去。”袖中摸出来,撩在地下。凤生拾起来,却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晓得是龙香耍他,带着笑道:“我说你家姐姐不舍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拆开来细细一看,跌足道:“好个有见识的女子!分明有意与我,只怕我日后负心,未肯造次耳。我如今只得再央龙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写封实心实意的话,求他定下个佳期。省得此往彼来,有名无实,白白地想杀了我!”龙香道:“为人为彻。快写来,我与你拿去,我自有道理。”凤生开了箱子,取出一个白玉蟾蜍镇纸来,乃是他中榜之时,母舅金三员外与他作贺的,制作精工,是件古玩。今将来送与素梅作表记。写下一封书,道:“承示玉音,多关肝鬲。仪虽薄德,敢负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欢,必当永矢百年之好。谨贡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荆山之产,取其坚润不渝;月中之象,取其团圆无缺。乞订佳期,以苏渴想。”末写道:“辱爱不才生凤来仪顿首索梅娘子妆前。”凤生将书封好,一同玉蟾蜍交付龙香。对龙香道:“我与你姐姐百年好事千金重担,只在此两件上面了。万望龙香姐竭力周全,讨个回音则个。”龙香道:“不须嘱咐,我也巴不得你们两个成了事,有话面讲,不耐烦如此传书递柬。”凤生作个揖道:“好姐姐,如此帮衬,万代恩德。”龙香带着笑拿着去了。走进房来,回复素梅道:“凤官人见了姐姐的书,着实赞叹,说姐姐有见识。又写一封回书,送一件玉物事在此。”素梅接过手来,看那玉蟾蜍光润可爱,笑道:“他送来怎的?且拆开书来看。”素梅看那书时,一路把头暗点,脸颊微红,有些沉吟之意。看到“辱爱不才生”几字,笑道:“呆秀才,那个就在这里爱你?”龙香道:“姐姐若是不爱,何不绝了他,不许往来?既与他兜兜搭搭,他难道到肯认做不爱不成?”素梅也笑将起来道:“痴丫头,就像与他一路的。我到有句话与你商量。我心上真有些爱他;其实瞒不得你了。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要我去会他,这个却怎么使得?”龙香道:“姐姐,若是使不得,空爱他也无用。何苦把这个书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呆呆地日事皆废了?”素梅道:“只恐书生薄幸,且顾眼下风光,日后不在心上,撇人在脑后了,如何是好?”龙香道:“这个龙香也做不得保人。姐姐而今要绝他,却又爱他;要从他,却又疑他。如此两难,何不约他当面一会?看他说话真诚,罚个咒愿,方才凭着姐姐或短或长,成就其事;若不像个老实的,姐姐一下子丢开,再不要缠他罢了。”素梅道:“你说得有理,我回他字去。难得今夜是十五日团圆之夜,约他今夜到书房里相会便了。”素梅写着几字,手上除下一个累金戒指儿,答他玉蟾蜍之赠,叫龙香拿去。
龙香应允,一面走到园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这酸子,不要直与他说知。”走进书房中来,只见凤生朝着纸窗正在那里呆想。见了龙香,勉地跳将起来,道:“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龙香道:“什么如何如何!他道你不知进退,开口便问佳期,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书多扯坏了,连那玉蟾蜍也掼碎了!”凤生呆了道:“这般说起来,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几时方好?可不害杀了我!”龙香道:“不要心慌,还有好话在后。”凤生欢喜道:“既有好话!快说来!”龙香道:“好自在性,大着嘴子”快说来?快说来!“不直得陪个小心?”凤生陪笑道:“好姐姐,这是我不是了。”跪下去道:“我的亲娘!有什么好说话,对我说罢。”龙香扶起道:“不要馋脸。你且起来,我对你说。我姐姐初时不肯,是我再三撺掇,已许下日子了。”凤生道:“在几时呢?”龙香笑道:“在明年。”凤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周年了。”龙香道:“死了,料不要我偿命。自有人不舍得你死,有个丹药方在此医你。”袖中摸出戒指与那封字来,交与凤生道:“到不是害死,却不要快活杀了。”凤生接着拆开看时,上写道:“徒承往复,未测中心。拟作夜谈,各陈所愿。固不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墙之徒。终身事大,欲订完盟耳。先以约指之物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末附一诗云:“试敛听琴心,来访吹箫伴。为语玉蟾蜍,清光今夜满。”凤生看罢,晓得是许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欢得打跌,对龙香道:“亏杀了救命的贤姐,教我怎生报答也!”龙香道:“闲话休题,既如此约定,到晚来,切不可放甚么人在此打搅!”凤生道:“便是同窗两个朋友,出去久了;舅舅家里一个送饭的人,送过便打发他去,不呼唤他,却不敢来。此外别无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临时变卦便好。”龙香道:“这个到不消疑虑,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龙香自回去了。凤生一心只打点欢会,住在书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边素梅也自心里忒忒地,一似小儿放纸炮,又爱又怕,只等龙香回来,商量到晚赴约。恰好龙香已到,回复道:“那凤官人见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连龙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素梅道:“说便如此说,羞答答地怎好去得?”龙香道:“既许了他,作耍不得的。”素梅道:“不去便怎么?”龙香道:“不去不打紧。龙香说了这一个大谎,后来害死了他,地府中还要攀累我。”素梅道:“你只管自家的来世,再不管我的终身!”龙香道:“甚么终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素梅道:“既如此,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要打听兄嫂睡了方好。”说话之间,早已天晚,天上皎团团推出一轮明月。龙香走去了一更多次,走来道:“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饭,我守他收拾睡了才来的。我每不可点灯,开了角门,趁着明月悄悄去罢。”素梅道:“你在前走,我后边尾着,怕有人来。”果然龙香先行,素梅在后,遮遮掩掩走到书房前。龙香把手点道:“那有灯的不就是他书房?”素梅见说是书房,便立定了脚。凤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际,心痒难熬,攒出攒入了一会,略在窗前歇气。只听得门外脚步响,急走出来迎着。这里龙香就出声道:“凤官人,姐姐来了,还不拜见!”凤生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觉的跪了下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劳烦姐姐这般用心,杀身难报。”素梅通红了脸,一把扶起道:“官人请尊重,有话慢讲。”凤生立起来,就扶着素梅衣袂道:“外厢不便,请小姐快进房去。”素梅走进了门内。外边龙香道:“姐姐,我自去了。”素梅叫道:“龙香,不要去。”凤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顿着家中的好。”素梅又叫道:“略转转就来。”龙香道:“晓得了,凤官人关上了门罢。”当下龙香走了转去。凤生把门关了,进来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杀了凤来仪!如今侥幸杀了凤来仪也!”一手就去素梅怀里乱扯衣裙。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急,说得明白,方可成欢。”凤生道:“我两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还有何说?”只是抱着推他到床上来。素梅挣定了脚不肯走,道:“终身之事,岂可草草?你咒也须赌一个,永不得负心!”凤生一头推,一头口里哝道:“凤来仪若负此情,永远前程不吉!不吉!”素梅见他极态,又哄他又爱他,心下已自软了,不由的脚下放松,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床上,只听得园门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门。凤生正在喉急之际,吃那一惊不小,便道:“做怪了!此时是甚么人敲门?想来没有别人。姐姐不要心慌,门是关着的,没事。我们且自上床,凭他门外叫唤,不要采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休!”凤生极了,恨性命抱住道:“这等怎使得?这是活活的弄杀我了!”正是色胆如天,凤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脱了,忙要行事。那晓得花园门年深月久,苦不甚牢,早被外边一伙人踢开了一扇,一路嚷将进来,直到凤生书房门首来了。凤生听见来得切近,方才着忙道:“古怪!这声音却似窦家兄弟两个。几时回来的?恰恰到此。我的活冤家,怎么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对素梅道:“我去顶住了门,你把灯吹灭了,不要做声。”素梅心下惊惶,一手把裙裤结好,一头把火吹息,魆魆地拣暗处站着,不敢喘气。凤生走到门边,轻轻掇条凳子,把门再加顶住,要走进来温存素梅。只听得外面打着门道:“凤兄,快开门!”凤生战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个?”一个声气小些的道:“小弟窦尚文。”一个大喊道:“小弟窦尚武。两个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来。这样好月色,快开门出来,吾们同去吃酒。”凤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床上了,懒得起来,明日尽兴罢。”外边窦大道:“寒舍不远,过谈甚便。欲着人来请,因怕兄已睡着,未必就来,故此兄弟两人特来自邀。快些起来!”凤生道:“夜深风露,热被窝里起来,怕不感冒了?其实的懒起,不要相强,足见相知。”窦大道:“兄兴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窦二便嚷道:“男子汉见说着吃酒看月有兴的事,披衣便起,怕甚风露?”凤生道:“今夜偶然没兴,望乞见谅。”窦二道:“终不成使我们扫了兴,便自这样回去了?你若当真不起来时,我们一发把这门打开来,莫怪粗卤!”凤生着了急,自想道:“倘若他当真打进,怎生是好?”低低对素梅道:“他若打将进来,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床后,待我开门出去,打发了他就来。”素梅也低低道:“撇脱些,我要回去。这事做得不好了,怎么处?”素梅望床后黑处躲好,凤生才掇开凳子,开出门来。见了他兄弟两个,且不施礼,便随手把门扣上了,道:“室中无火,待我搭上了门,和兄每两个坐话一番罢。”两窦道:“坐话甚么?酒盒多端正在那里了,且到寒家呼卢浮白,吃到天明。”凤生道:“小弟不耐烦,饶我罢!”窦二道:“我们兴高得紧,管你耐烦不耐烦?我们大家扯了去!”兄弟两个多动手,扯着便走,又加家僮们推的推,攘的攘,不由你不走。凤生只叫得苦,却又不好说出。正是:哑子慢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没奈何,只得跟着吆吆喝喝的去了。
这里素梅在房中,心头丕丕的跳,几乎把个胆吓破了,着实懊悔无尽。听得人声渐远,才按定了性子,走出床面前来。整一整衣服,望门外张一张,悄然无人,想道:“此时想没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罢。”去拽那门时,谁想是外边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早把两三个长指甲一齐蹴断了。要出来,又出来不得;要叫声龙香,又想他决在家里,那里在外边听得?又还怕被别人听见了。左右不是,心里烦躁撩乱,没计奈何。看看夜深了,坐得不耐烦,再不见凤生来到,心中又气又恨,道:“难道贪了酒杯,竟忘记我在这里了?”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负极不要去,还是这些狂朋友没得放他回来。”转展踌躇,无聊无赖,身体倦怠,呵欠连天。欲要睡睡,又是别人家床铺,不曾睡惯,不得伏贴;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里睡得去?闷坐不过,做下一首词,云:“幽房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无端画角俨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寂寞桃源洞。——词寄《桃源忆故人》。”素梅吟词已罢,早已鸡鸣时候了。
龙香在家里睡了一觉醒来,想道:“此时姐姐与凤官人也快活得够了,不免走去俟候,接了他归来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见,做出事来。”开了角门,踏着露草,慢慢走到书房前来。只见门上搭着扭儿,疑道:“这外面是谁搭上的?又来奇怪了。”自言自语了几句。里头素梅听得声音,便开言道:“龙香来了么?”龙香道:“是来了。”素梅道:“快些开了门进来。”龙香开进去看时,只见素梅衣妆不卸,独自一个坐着。惊问道:“姐姐起得这般早?”素梅道:“那里是起早!一夜还不曾睡。”龙香道:“为何不睡?凤官人那里去了?”素梅叹口气道:“有这等不凑巧的事。说不得一两句说话,一伙狂朋踢进园门来,拉去看月。凤官人千推万阻,不肯开门,他直要打进门来。只得开了门,随他们一路去了。至今不来,且又搭上了门,教我出来又出来不得,坐又坐不过,受了这一夜的罪。而今你来得正好,我和你快回去罢。”龙香道:“怎么有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这时候了,凤官人毕竟转来,还在此等他一等么。”素梅不觉泪汪汪的,又叹了一口气道:“还说甚么等他?只自回去罢了。”正是:蓦地鱼舟惊比目,霎时憔斧破连枝。素梅自与龙香回去不题。
且说凤生被那不做美的窦大、窦二不由分说,拉去吃了半夜的酒。凤生真是热地上蚰蜒,一时也安不得身子。一声求罢,就被窦二大碗价罚来。凤生虽是心里不愿,待推却时,又恐怕他们看出破绽,只得勉强发兴,指望早些散场。谁知这少年心性,吃到兴头上,越吃越狂,那里肯住?凤生真是没天得叫。直等东方发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凤生终是留心,不至大醉,带了些酒意,别了二窦,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跄归来。到得园中,只见房门大开,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见个人影?想着昨宵在此,今不得见了,不觉的趁着酒兴,敲台拍凳,气得泪点如珠的下来,骂道:“天杀的窦家兄弟坑害了我!千难万难,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搅开了。而今不知又要费多少心机,方得圆成。只怕着了这惊,不肯再来了。如何是好?”闷闷不乐,倒在床上,一觉睡到日沉西,方起得来。急急走到园东墙边一看,但见楼窗紧闭,不见人踪。推推角门,又是关紧了的。没处问个消息,怏怏而回,且在书房纳闷不题。
且说那杨素梅归到自己房中,心里还是恍惚不宁的,对龙香道:“今后切须戒着,不可如此!”龙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素梅道:“且看我狠性子戒起来。”龙香道:“到得戒时已是迟了。”素梅道:“怎见得迟?”龙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里有此事!你才转得身,他们就打将进来。说话也不曾说得一句,那有别事?”龙香道:“既如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杀了,极不也害个风癫,可不是我们的阴骘?还须今夜再走一遭的是。”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边等我,一边看人,方不误事。”龙香冷笑了一声。素梅道:“你笑甚么来?”龙香道:“我笑姐姐好个狠性子,着实戒得定。”两个正要商量晚间再去赴期,不想里面兄嫂处走出一个丫鬟来,报道:“冯老孺人来了。”原来素梅有个外婆,嫁在冯家,住在钱塘门里。虽没了丈夫,家事颇厚,开个典当铺在门前。人人晓得他是个富室,那些三姑六婆没一个不来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与杨家,就是素梅的母亲,早年夫妇双亡了。孺人想着外甥女儿虽然傍着兄嫂居住,未尝许聘人家,一日与媒婆每说起素梅亲事。媒婆每道:“若只托杨大官人出名,说把妹子许人,未必人家动火。须得说是老孺人的亲外甥,就在孺人家里接茶出嫁的,方有门当户对的来。”孺人道是说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儿年纪长大,也要收拾他身畔来。故此自己抬了轿,又叫了一乘空轿,一直到杨家,要接素梅家去。
素梅接着外婆,孺人把前意说一遍。素梅暗地吃了一惊,推托道:“既然要去,外婆先请回,等甥女收拾两日就来。”孺人道:“有甚么收拾?我在此等了你去。”龙香便道:“也要拣个日子。”孺人道:“我拣了来的,今日正是个黄道吉日,就此去罢。”素梅暗暗地叫苦,私对龙香道:“怎生发付那人?”龙香道:“总是老孺人守着在此,便再迟两日去,也会他不得了。不如且依着了,等龙香自去回他消息,再寻机会罢。”素梅只得怀着不快,跟着孺人去了。
所以这日凤生去望楼上,再不得见面。直到外边去打听,才晓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跌足叹恨,悔之无及。又不知几时才得回家,再得相会。正不快之际,只见舅舅金三员外家金旺来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会试之事。说道:“园中一应书箱行李,多收拾了家来,不必再到此了。”凤生口里不说,心下思量道:“谁想当面一番错过,便如此你东我西,料想那还有再会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下?”一边收拾,望着东墙只管落下泪来。却是没奈何,只得匆匆出门,到得金三员外家里。员外早已收拾盘缠,是件停当。吃了饯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着,一路伏侍去了。
员外闲在家里,偶然一个牙婆走来卖珠翠,说起钱塘门里冯家有个女儿,才貌双全,尚未许人。员外叫讨了他八字来,与外甥合一合看。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对上好到头夫妻,夫荣妻贵,并无冲犯。员外大喜,即央人去说合。那冯孺人见说是金三员外,晓得他本处财主,叫人通知了外甥杨大官人,当下许了。择了吉日,下了聘定,欢天喜地。
谁知杨素梅心里只想着凤生,见说许下了甚么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说得出来,对着龙香只是啼哭。龙香宽解道:“姻缘分定。想当日若有缘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对面错过,毕竟不是对头。亏得还好,若是那一夜有些长短了,而今又许了一家,却怎么处?”素梅道:“说那里话!我当初虽不与他沾身,也曾亲热一番,心已相许。我如今痴想还与他有相会日子,权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别人,临期无奈,只得寻个自尽,报答他那一点情分便了,怎生撇得他下?”龙香道:“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够再与他相会?”素梅道:“他如今料想在京会试。倘若姻缘未断,得登金榜,他必然归来寻访着我。那时我辞了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设法得相见一番。那时他身荣贵,就是婚姻之事,或者还可挽回万一。不然,我与他一言面诀,死亦瞑目了。”龙香道:“姐姐也见得是。且耐心着,不要烦烦恼恼,与别人看破了,生出议论来。”不说两个唧哝。且说凤生到京,一举成名,做了三甲进士,选了福建福州府推官。心里想道:“我如今便道还家,央媒议亲,易如反掌。这姻缘仍在,诚为可喜,进士不足言也!”正要打点起程,金员外家里有人到京来,说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荣归毕姻。”凤生吃了一惊,道:“怎么聘下了甚么夫人?”金家人道:“钱塘门里冯家小姐,见说才貌双全的。”凤生变了脸道:“你家员外,好没要紧!那知我的就里,连忙就聘做甚么?”金家人与金旺多疑怪道:“这是老员外好意,官人为何反怪将起来?”凤生道:“你们不晓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绪起来。正是:姻事虽成心事违,新人欢喜旧人啼。几回暗里添惆怅,说与旁人那得知?凤生心中闷闷,且待到家再作区处。一面京中自起身,一面打发金家人先回报知,择日到家。
这里金员外晓得外甥归来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冯家下那袍段钗环请期的大礼。他把一个白玉蟾蜍做压钗物事。这蟾蜍是一对,前日把一个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礼,做了个囫囵人情。教媒婆送到冯家去,说:“金家郎金榜题名,不日归娶,已起程将到了。”冯老孺人好不喜欢。旁边亲亲眷眷看的人那一个不啧啧称叹道:“素梅姐姐生得标致,有此等大福!”多来与素梅叫喜。
谁知素梅心怀鬼胎,只是长吁短叹,心生愁闷,默默归房去了。只见龙香走来道:“姐姐,你看见适才的礼物么?”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他!”龙香道:“一件天大侥幸的事,好叫姐姐得知。龙香听得外边人说,那中进士聘姐姐的那个人,虽然姓金,却是金家外甥。我前日记得凤官人也曾说甚么金家舅舅。只怕那个人就是凤官人,也不可知。”素梅道:“那有此事!”龙香道:“适才礼物里边,有一件压钗的东西,也是一个玉蟾蜍,与前日凤官人与姐姐的一模二样。若不是他家,怎生有这般一对?”素梅道:“而今玉蟾蜍在那里?设法来看一看。”龙香道:“我方才见有些跷蹊,推说姐姐要看,拿将来了。”袖里取出,递与素梅看了一会,果像是一般的。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来,并一并看,分毫不差。想着前日的情,不觉掉下泪来,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缘不断。古来破镜重圆,钗分再合,信有其事了。只是凤郎得中,自然说是凤家下礼,如何只说金家?这里边有些不明,怎生探得一个实消息,果然是了便好。”龙香道:“是便怎么?不是便怎么?”素梅道:“是他了,万千欢喜,不必说起。若不是他,我前日说过的,临到迎娶,自缢而死!”龙香道:“龙香到有个计较在此。”素梅道:“怎的计较?”龙香道:“少不得迎亲之日,媒婆先回话。那时龙香妆做了媒婆的女儿,随了他去。看得果是那人,即忙回来说知就是。”素梅道:“如此甚好。但愿得就是他,这场喜比天还大。”龙香道:“我也巴不得如此。看来像是有些光景的。”两人商量已定。
过了两日,凤生到了金家了。那时冯老孺人已依着金三员外所定日子成亲,先叫媒婆去回话,请来迎娶。龙香知道,赶到路上来对媒婆说:“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问时,只说是你的女儿,带了来的。”媒婆道:“这等折杀了老身,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要问姐姐。”龙香道:“甚事?”媒婆道:“你家姐姐天大喜事临身,过门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见喜欢?口里唧唧哝哝,到像十分不快活的。这怎么说?”龙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自小立愿,要自家拣个像意的姐夫。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许了他,不知新郎好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媒婆道:“新郎是做官的了,有甚么不好?”龙香道:“夫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么用处?老娘晓得这做官的姓甚么?”媒婆道:“姓金了,还不知道?”龙香道:“闻说是金员外的外甥,原不姓金。可知道姓甚么?”媒婆道:“是便是外甥,而今外边人只叫他金爷。他的姓,姓得有些异样,不好记,我忘记了。”龙香道:“可是姓凤?”媒婆想了一想,点头道:“正是这个什么怪姓。”龙香心里暗暗欢喜,已有八分是了。
一路行来,已到了金家门首。龙香对媒婆道:“老娘你先进去,我在门外张一张罢。”媒婆道:“正是。”媒婆进去见了凤生,回复今日迎亲之事。正在问答之际,龙香门外一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嘻嘻的道:“造化!造化!”龙香也有意要他看见,把身子全然露着,早已被门里面看见了。凤生问媒婆道:“外面那个随着你来?”媒婆道:“是老媳妇的女儿。”凤生一眼瞅去,疑是龙香。便叫媒婆去里面茶饭,自己踱出来看,果然是龙香了。凤生忙道:“甚风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里?”龙香道:“凤官人还问我姐姐,你只打点迎亲罢了。”凤生道:“龙香姐,小生自那日惊散之后,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我天诛地灭!怎奈是这日一去,彼此分散,无路可通。侥幸往京得中,正要归来央媒寻访,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这冯家。而今推却不得,没奈何了,岂我情愿?”龙香故意道:“而今不情愿,也说不得了。只辜负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还是泪汪汪的。”凤生也拭泪道:“待小生过了今日之事,再怎么约得你家姐姐一会面,讲得一番心事明白,死也甘心!而今你姐姐在那里?曾回去家中不曾?”龙香哄他道:“我姐姐也许下人家了。”凤生吃惊道:“咳咳!许了那一家?”龙香道:“是这城里甚么金家,新中进士的。”凤生道:“又来胡说!城中再那里还有个金家新中进士?只有得我。”龙香道:“官人几时又姓金?”凤生道:“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凤。”龙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见鬼,枉着人急了这许多时。”凤生道:“这等说起来,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却怎么说姓冯?”龙香道:“我姐姐也是冯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说是冯家女儿,其实就是杨家的人。”凤生道:“前日分散之后,我问邻人,说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冯家了?”龙香道:“正是了。”凤生道:“这话果真么?莫非你见我另聘了,特把这话来耍我的?”龙香去袖中摸出两个玉蟾蜍来道:“你看这一对先自成双了,一个是你送与姐姐的,一个是你家压钗的。眼见得多在这里了,还要疑心?”凤生大笑道:“有这样奇事,可不快活杀了我!”龙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还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里。”凤生道:“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么?”龙香道:“姐姐看见玉蟾蜍一样,又见说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来打探。说道不是官人,便要自尽。如今即忙回去报他,等他好梳妆相待。而今他这欢喜,也非同小可。”凤生道:“还有一件,他事在急头上,只怕还要疑心是你权时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下。你把他前日所与我的戒指拿去与他看,他方信是实了。可好么?”龙香道:“官人见得是。”凤生即在指头上勒下来,交与龙香去了。一面吩咐鼓乐酒筵齐备,亲往迎娶。
却说龙香急急走到家里,见了素梅,连声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道:“难道有这等事?”龙香道:“不信,你看这戒指那里来的?”就把戒指递将过来,道:“是他手上亲除下来与我,叫我拿与姐姐看,做个凭据的。”素梅微笑道:“这个真也奇怪了。你且说他见你说些甚么?”龙香道:“他说自从那日惊散,没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要来图谋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愿的。”素梅道:“他不匡是我,别娶之后,却待怎么?”龙香道:“他说原要设法与姐姐一面,说个衷曲,死也瞑目!就眼泪流下来。我见他说得至诚,方与他说明白了这些话。他好不喜欢!”素梅道:“他却不知我为他如此立志,只说我轻易许了人家,道我没信行的了,怎么好?”龙香道:“我把姐姐这些意思,尽数对他说了。原说打听不是,迎娶之日,寻个自尽的。他也着意,恐怕我来回话,姐姐不信,疑是一时权宜之计哄上轿的说话,故此拿出这戒指来为信。”素梅道:“戒指在那里拿出来?”龙香道:“紧紧的勒在指头上,可见他不忘姐姐的了。”素梅此时才放心得下。
须臾,堂前鼓乐齐鸣,新郎冠带上门,亲自迎娶。亲人上轿,冯老孺人也上轿,送到金家,与金三员外会了亲。吃了喜酒,送入洞房,两下成其夫妇。恩情美满,自不必说。次日,杨家兄嫂多来会亲,窦家兄弟两人来作贺。凤生见了二窦,想着那晚之事,不觉失笑。自忖道:“亏得原是姻缘,到底配合了;不然这一场搅散,岂是小可的?”又不好说得出来,只自家暗暗侥幸而已。做了夫妻之后,时常与素梅说着那事,两个还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凤生与素梅,索性无缘罢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书房中时节,何不休要生出这番风波来?略迟一会,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还好再续前约;怎生不先不后,偏要如此间阻?及至后来两下多不打点的了,却又无意中聘定,成了夫妇。这多是天公巧处,却像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没趣味,故意如此的。却又有一时不偶便到底不谐的,这又不知怎么说。有诗为证:从来女侠会怜才,到底姻成亦异哉!也有惊分终不偶,独含幽怨向琴台。
卷十  赵五虎合计挑家衅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诗曰: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话说妇人家妒忌,乃是七出之条内一条,极是不好的事。却这个毛病,像是天生成的一般,再改不来的。
宋绍兴年间,有一个官人,乃是台州司法,姓叶名荐。有妻方氏,天性残妒,犹如虎狼。手下养娘妇女们,棰楚挺杖,乃是常刑。还有灼铁烧肉,将锥搠腮。性急起来,一口咬住不放,定要咬下一块肉来;狠极之时,连血带生吃了。常有致死了的。妇女里头,若是模样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他,一发受苦不胜了。司法那里还好解劝得的?虽是心里好生不然,却不能制得他,没奈他何。所以中年无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
后来司法年已六旬,那方氏也有五十六七岁差不多了。司法一日恳求方氏道:“我年已衰迈,岂还有取乐好色之意?但老而无子,后边光景难堪。欲要寻一个丫头,与他养个儿子,为接续祖宗之计。须得你周全这事方好。”方氏大怒道:“你就匡我养不出,生起外心来了!我看自家晚间尽有精神,只怕还养得出来。你不要胡想!”司法道:“男子过了六十,还有生子之事;几曾见女人六十将到了,生得儿子出的?”方氏道:“你见我今年做六十齐头了么?”司法道:“就是六十,也差不多两年了。”方氏道:“再与你约三年,那时无子,凭你寻一个淫妇,快活死了罢了!”司法唯唯从命,不敢再说。
过了三年,只得又将前说提起。方氏已许出了口,不好悔得,只得装聋做哑,听他娶了一个妾。娶便娶了,只是心里不伏气,寻非厮闹,没有一会清净的。忽然一日对司法道:“我眼中看你们做把戏,实是使不得。我年纪老了,也不耐烦在此争嚷。你那里另拣一间房,独自关得断的,与我住了。我在里边修行,只叫人供给我饮食,我再不出来了。凭你们过日子罢。”司法听得,不胜之喜,道:“惭愧!若得如此,天从人愿!”遂于屋后另筑一小院,收拾静室一间,送方氏进去住了。家人们早晚问安,递送饮食,多时没有说话。司法暗暗喜欢道:“似此清净,还像人家,不道他晚年心性这样改得好了。他既然从善,我们一发要还他礼体。”对那妾道:“你久不去相见了,也该自去问候一番。”妾依主命,独自走到屋后去了,直到天晚不见出来。司法道:“难道两个说得投机,只管留在那里了?”未免心里牵挂,自己悄悄步到那里去看。走到了房前,只见门窗关得铁桶相似,两个人多不见。司法把门推推,推不开来;用手敲着两下,里头虽有些声响,却不开出来。司法道:“奇怪了!”回到前边,叫了两个粗使的家人同到后边去,狠把门乱推乱踢。那门框脱了,门早已跌倒一边。一拥进去,只见方氏扑在地下。说时迟,那时快,见了人来,腾身一跳,望门外乱窜出来。众人急回头看去,却是一只大虫!吃了一惊。再看地上,血肉狼藉,一个人浑身心腹多被吃尽,只剩得一头两足。认那头时,正是妾的头。司法又苦又惊道:“不信有这样怪事!”连忙去赶那虎,已出屋后跳去,不知那里去了。又去唤集众人点着火把,望屋后山上到处找寻,并无踪迹。
这个事在绍兴十九年。此时有人议论:“或者连方氏也是虎吃了的,未必这虎就是他。”却有一件,虎只会吃人,那里又会得关门闭户来?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肠狠毒,原自与虎狼气类相同。今在屋后独居多时,忿戾满腹,一见妾来,怒气勃发,遂变出形相来,恣意咀啖,伤其性命,方掉下去了。此皆毒心所化也!所以说道妇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即此便是榜样。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希奇事?只因有个人家,也为内眷有些妒忌,做出一场没了落事,几乎中了人的机谋,哄弄出折家荡产的事来。若不亏得一个人有主意,处置得风恬浪静,不知炒到几年上才是了结。有诗为证:“些小言词莫若休,不须经县与经州。衙头府底赔杯酒,赢得猫儿卖了牛。”这首诗,乃是宋贤范龠所作,劝人休要争讼的话。大凡人家些小事情,自家收拾了,便不见得费甚气力;若是一个不伏气,到了官时,衙门中没一个肯不要赚钱的,不要说后边输了,就是赢得来,算一算费用过的财物已自合不来了。何况人家弟兄们争着祖、父的遗产,不肯相让一些,情愿大块的东西作成别个得去了。又有不肖官府,见是上千上万的状子,动了火,起心设法,这边送将来,便道:“我断多少与你。”那边送将来,便道:“我替你断绝后患。”只管埋着根脚漏洞,等人家争个没休歇,荡尽方休。又有不肖缙绅,见人家是争财的事,容易相帮,东边来说,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左袒”;西边来说,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右袒”,两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饱满了。世间自有这些人在那里,官司岂是容易打的?自古说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到收场想一想,总是被没相干的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亏,钱财还只在自家门里头好?
今日小子说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见识高强的。这件事也出在宋绍兴年间。吴兴地方有个老翁,姓莫,家资巨万,一妻二子,已有三孙。那莫翁富家性子,本好淫欲,少年时节,便有娶妾买婢好些风流快活的念头,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随他讨着几房,粉黛三千、金钗十二也不难处的。只有一件不凑趣处:那莫老姥却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一恨天地,二恨爹娘,三恨杂色匠作。你道他为甚么恨这几件?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别家女人就不该生了,为甚天地没主意,不惟我不为希罕,又要防着男人。二来爹娘嫁得他迟了些个,不曾眼见老儿破体,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处。更有一件,女人溺尿总在马子上罢了,偏有那些烧窑匠、铜锡匠,弄成溺器与男人撒溺,将阳物放进放出形状看不得。似此心性,你道莫翁少年之时,容得他些松宽门路么?后来生子生孙,一发把这些闲花野草的事体,回个尽绝了。
此日莫翁年已望七。莫妈房里有个丫鬟,名唤双荷,十八岁了。莫翁晚间睡时,叫他擦背捶腰。莫妈因是老儿年纪已高,无心防他这件事,况且平时奉法惟谨,放心得下惯了。谁知莫翁年纪虽高,欲心未已,乘他身边伏侍时节,与他捏手捏脚,私下肉麻。那双荷一来见是家主,不敢则声;二来正值芳年,情窦已开,也满意思量那事,尽吃得这一杯酒。背地里两个做了一手。有个歌儿,单嘲着老人家偷情的事:老人家再不把淫心改变,见了后生家只管歪缠。怎知道行事多不便:腮是皱面颊,做嘴是白须髯。正到那要紧关头也,却又软软软软软。
说那莫翁与双荷偷了几次,家里人渐渐有些晓得了。因为莫妈心性利害,只没人敢对他说。连儿子媳妇为着老人家面上,大家替他隐瞒。谁知有这样不作美的冤家够当,那妮子日逐觉得眉粗眼慢,乳胀腹高,呕吐不停。起初还只道是病,看看肚里动将起来,晓得是有胎了。心里着忙,对莫翁道:“多是你老没志气,做了这件事,而今这样不尴尬起来。妈妈心性,若是知道了,肯干休的?我这条性命眼见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泪落下来。莫翁只得宽慰他道:“且莫着急,我自有个处置在那里。”莫翁心下自想道:“当真不是耍处!我一时高兴,与他弄一个在肚里了。妈妈知道,必然打骂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纵或未必致死,我老人家子孙满前,却做了这没正经事,炒得家里不静,也好羞人!不如趁这妮子未生之前,寻个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带胎去别人家生育了,糊涂得过再处。”算计已定,私下对双荷说了。双荷也是巴不得这样的,既脱了狠家主婆,又别配个后生男子,有何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释了好些。果然莫翁在莫妈面前,寻个头脑,故意说丫头不好,要卖他出去。莫妈也见双荷年长,光景妖娆,也有些不要他在身边了。遂听了媒人之言,嫁出与在城花楼桥卖汤粉的朱三。
朱三年纪三十以内,人物尽也济楚,双荷嫁了他,算做得郎才女貌,一对好夫妻。莫翁只要着落得停当,不争财物,朱三讨得容易,颇自得意,只不知讨了个带胎的老婆来。渐渐朱三识得出了,双荷实对他说道:“我此胎实系主翁所有。怕妈妈知觉,故此把我嫁了出来,许下我看管终身的。你不可说甚么打破了机关,落得时常要他周济些东西,我一心与你做人家便了。”朱三是个经纪行中人,只要些小便宜,那里还管青黄皂白?况且晓得人家出来的丫头,那有真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热,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过来五个多月,养下一个小厮来。双荷密地叫人通与莫翁知道。莫翁虽是没奈何嫁了出来,心里还是割不断的。见说养了儿子,道是自己骨血,瞒着家里,悄悄将两挑米、几贯钱先送去与他吃用。以后首饰衣服与那小娃子穿着的,没一件不支持了去。朱三反靠着老婆福荫,落得吃自来食。那儿子渐渐大起来。莫翁虽是暗地周给他,用度无缺,却到底瞒着生人眼,不好认帐,随那儿子自姓了朱,跟着朱三也到市上帮做生意,此时已有十来岁。街坊上人点点搐搐,多晓得是莫翁之种。连莫翁家里儿子媳妇们,也多晓得老儿有这外养之子,私下在那里盘缠他家的,却大家妆聋做哑,只做不知。莫姥心里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面前了,又没人敢提起,也只索罢了。
忽一日,莫翁一病告殂,家里成服停丧,自不必说。在城有一伙破落户管闲事吃闲饭的没头鬼光棍,一个叫做铁里虫宋礼,一个叫做钻仓鼠张朝,一个叫做吊睛虎牛三,一个叫得洒墨判官周丙,一个叫得白日鬼王瘪子,还有几个不出名提草鞋的小伙,共是十来个。专一捕风捉影,寻人家闲头脑,挑弄是非,扛帮生事。那五个为头,在黑虎玄坛赵原帅庙里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尽多改姓了赵,总叫做“赵家五虎”。不拘那里有事,一个人打听将来,便合着伴去做,得利平分。平日晓得卖粉朱三家儿子,是莫家骨血,这日见说莫翁死了,众兄弟商量道:“一桩好买卖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妈妈只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不了。我们撺掇朱三家那话儿去告争,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几万之数,我们帮的也有小富贵了。就不然,只要起了官司,我们打点的打点,卖阵的卖阵,这边不着那边着,好歹也有几年缠帐了,也强似在家里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铁里虫道:“我们且去见那雌儿,看他主意怎么的,设法诱他上这条路便了。”多道:“有理!”一齐向朱三家里来。
朱三平日卖汤粉,这五虎日日在衙门前后走动,时常买他的点饥,是熟主顾家。朱三见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见谕。”那吊晴虎道:“请你娘子出来,我有一事报他。”朱三道:“何事?”白日鬼道:“他家莫老儿死了。”双荷在里面听得,哭将出来道:“我方才听得街上是这样说,还道未的。而今列位来说,一定是真了。”一头哭,一头对朱三说:“我与你失了这泰山的靠傍,今生再无好日了。”钻仓鼠便道:“怎说这话?如今正是你们的富贵到了。”五人齐声道:“我兄弟们特来送这一套横财与你们的。”朱三夫妻多惊疑道:“这怎么说?”铁里虫道:“你家儿子,乃是莫老儿骨血。而今他家里万万贯家财,田园屋宇,你儿子多该有分,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与他吃场官司,料不倒断了你们些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儿子不着。与他滴起血来,怕道不是真的?这一股稳稳是了。”朱三夫妻道:“事到委实如此,我们也晓得。只是轻易起了个头,一时住不得手的。自古道贫莫与富斗,吃官司全得财来使费。我们怎么敌得过他?弄得后边不伶不俐,反为不美。况且我每这样人家,一日不做,一日没得吃的,那里来的人力,那里来的工夫去吃官司?”铁里虫道:“这个诚然也要虑到,打官司全靠使费与那人力两项。而今我和你们熟商量,要人力时,我们几个弟兄相帮你衙门做事尽够了;只这使费难处,我们也说不得,小钱不去,大钱不来。五个兄弟,一人应出一百两,先将来下本钱,替你使用去。你写起一千两的借票来,我们收着,直等日后断过家业来到了手,你每照契还我,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也不为多。此外谢我们的,凭你们另商量了。那时是白得来的东西,左右不是不费之惠,料然决不怠慢了我们。”朱三夫妻道:“若得列位如此相帮,可知道好,只是打从那里做起?”铁里虫道:“你只依我们调度,包管停当。且把借票写起来为定。”朱三只得依着写了,押了个字,连儿子也要他画了一个,交与众人。众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面收拾银钱停当了,明日再来计较行事。”朱三夫妻道:“全仗列位看顾。”当下众人散了去。双荷对丈夫道:“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来的么?”朱三道:“总是不要我费一个钱。看他们怎么主张,依得的只管依着做去,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见得。用去是他们的,得来是我们的,有甚么不便宜处?”双荷道:“不该就写纸笔与他。”朱三道:“秤我们三个做肉卖,也不值上几两。他拿了我千贯的票子,若不夺得家事来,他好向那里讨?果然夺得来时,就与他些也不难了。况且不写得与他,他怎肯拿银子来应用?有这一纸安定他每的心,才肯尽力帮我。”双荷道:“为甚孩子也要他着个字?”朱三道:“夺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着字?这个到多不打紧,只看他们指拔怎么样做法便了。”不说夫妻商量,且说五虎出了朱家的大门,大家笑道:“这家子被我们说得动火了。只是扯下这样大谎,那里多少得些与他起个头?”铁里虫道:“当真我们有得己里钱先折去不成?只看我略施小计,不必用钱。”这四个道:“有何妙计?”铁里虫道:“我只要拿一匹粗麻布做衰衣,与他家小厮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撩得莫家母子恼躁起来,吾每只一个钱白纸告他一状,这就是五百两本钱了。”四个拍手道:“妙,妙!事不宜迟,快去!快去!”铁里虫果然去誊那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剪开了,缝成一件衰衣,手里拿着道:“本钱在此了。”一涌的望朱三家里来。朱三夫妻接着,道:“列位还是怎么主张?”铁里虫道:“叫你儿子出来,我教道他事体。”双荷对着孩子道:“这几位伯伯,帮你去讨生身父母的家业,你只依着做去便了。”那儿也是个乖的,说道:“既是我生身的父亲,那家业我应得有的。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讨才是?”铁里虫道:“不要你开口讨,只着了这件孝服,我们引你到那里。你进门去,到了孝堂里面,看见灵帏,你便放声大哭,哭罢就拜,拜了四拜,往外就走。有人问你说话,你只不要回他,一径到外边来。我们多在左侧茶坊里等你便了。这个却不难的。”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众人道:“这是先送个信与他家。你儿子出了门,第二日就去进状。我们就去替你使用打点。你儿子又小,官府见了,只有可怜,决不难为他的。况又实实是骨血,脚踏硬地,这家私到底是稳取的了。只管依着我们做去!”朱三对妻子道:“列位说来的话,多是有着数的。只教儿子依着行事,决然停当。”那儿子道:“只如方才这样说的话,我多依得。我心里也要去见见亲生父亲的影像,哭他一场,拜他一拜。”双荷掩泪道:“乖儿子,正是如此。”朱三道:“我到不好随去得。既是列位同行,必然不差,把儿子交付与列位了。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晚来讨消息罢。”当下朱三自出了门。
五虎一同了朱家儿子,径往莫家来。将到门首,多走进一个茶坊里面坐下,吃个泡茶。叮嘱朱家儿子道:“那门上有丧牌孝帘的,就是你老儿家里。你进去,依着我言语行事。”遂把衰衣与他穿着停当了。那孩子依了说话,不知甚么好歹,大踏步走进门里面来。一直到了孝堂,看见灵帏,果然唳天倒地价哭起来,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那孝堂里头听见哭响,只道是吊客来到,尽皆来看。只见是一个小厮,身上打扮与孝子无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声声叫着亲爹爹,孝堂里看的,不知是甚么缘故,人人惊骇道:“这是那里说起?”莫妈听得哭着亲爹,又见这般打扮,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嚷道:“那里来这个野猫,哭得如此异样!”亏得莫大郎是个老成有见识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忙对母亲说道:“妈妈切不可造次,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丧之际,必有奸人动火,要来挑衅,紥成火囤。落了他们圈套,这人家不经折的。只依我指分,方免祸患。”莫妈一时间见大郎说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着不嚷,冷眼看那外边孩子。只见他哭罢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转身,莫大郎连忙跳出来,一把抱住道:“你不是那花楼桥卖汤粉朱家的儿子么?”孩子道:“正是。”大郎道:“既是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该认了妈妈。你随我来。”一把扯他到孝幔里头,指着莫妈道:“这是你的嫡母亲,快些拜见。”莫妈仓卒之际,只凭儿子,受了他拜已过。大郎指自家道:“我乃是你长兄,你也要拜。”拜过,又指点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嫂、二嫂,多叫拜见了。又领自已两个儿子、兄弟一个儿子,立齐了,对孩子道:“这三个是你侄儿,你该受拜。”拜罢,孩子又望外就走。大郎道:“你到那里去?你是我的兄弟,父亲既死,就该住在此居丧。这是你家里了,还到那里去?”大郎领他到里面,交付与自己娘子,道:“你与小叔叔把头梳一梳,替他身上出脱一出脱,把旧时衣服脱掉了,多替他换了些新鲜的。而今是我家里人了。”孩子见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里虽也欢喜,只是人生面不熟,又不知娘的意思怎么,有些不安贴,还想要去。大郎晓得光景,就着人到花楼桥朱家去唤那双荷到家里来,说道有要紧说话。
双荷晓得是儿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要来吊丧,急忙换了一身孝服,来到莫家。灵前哭拜已毕,大郎即对他说:“你的儿子,今早到此,我们已认做兄弟了。而今与我们一同守孝,日后与你们一样分家,你不必记挂。所有老爹爹在日给你的饭米衣服,我们照帐按月送过来与你,与在日一般。这是有你儿子面上。你没事不必到这里来,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议论,到妆你儿子的丑。只今日起,你儿子归宗姓莫,不到朱家来了。你吩咐你儿子一声,你自去罢。”双荷听得,不胜之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面上,如此处置停当,我烧香占烛,祝报大郎不尽。”说罢,进去见了莫妈与大嫂、二嫂,只是拜谢。莫妈此时也不好生分得。大家没甚说话,打发他回去。双荷叮嘱儿子:“好生住在这里,小心奉事大妈妈与哥哥嫂嫂。你落了好处,我放心得下了。方才大郎说过,我不好长到这里。你在此过几时,断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到朱家来相会罢。”孩子既见了自家的娘,又听了吩咐的话,方才安心住下。双荷欢欢喜喜,与丈夫说知去了。
且说那些没头鬼光棍赵家五虎,在茶房里面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出来,就去做事,状子多打点停当了。谁知守了多时,再守不出。看看到晚,不见动静,疑道:“莫非我们闲话时,那孩子出来,错了眼,竟到他家里去了?”走一个到朱家去看,见说儿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娘子去,一发不解。走来回复众人,大家疑惑,就像热盘上的蚁子,坐立不安。再着一个到朱家伺候,又说见双荷归来,老大欢喜,说儿子已得认下收留了。众人尚在茶坊未散,见了此说,个个木呆。正是:思量拔草去寻索,这回却没蛇儿弄。平常家里没风波,总有良平也无用。
说这几个人,闻得孩子已被莫家认作儿子了,许多焰腾腾的火气,却像淋了几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气!撞着这样不长进的人家。难道我们商量了这几时,当真倒单便宜了这小厮不成?”铁里虫道:“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们白住了手。”众人道:“而今还好在那里入脚?”铁里虫道:“我们原说与他夺了人家,要谢我们一千银子,他须有借票在我手里,是朱三的亲笔。”众人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们并不曾帮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讨得。况且朱三是穷人,讨也没干。”铁里虫道:“昨日我要那孩子也着个字的,而今拣有头发的揪。过几时,只与那孩子讨,等他说没有,就告了他。他小厮家新做了财主,定怕吃官司的,央人来与我们讲和,须要赎得这张纸去才干净。难道白了不成?”众人道:“有见识,不枉叫你做铁里虫,真是见识硬挣!”铁里虫道:“还有一件,只是眼下还要从容。一来那票子上日子没多两日,就讨就告,官府要疑心;二来他家方才收留,家业未有得分与他,他也便没有得拿出来还人。这是半年一年后的事。”众人道:“多说得是。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等等弄他。”自此一伙各散去了。
这里莫妈性定,抱怨儿子道:“那小业种来时,为甚么就认了他?”大郎道:“我家富名久出,谁不动火?这兄弟实是爹爹亲骨血,我不认他时,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状,明日一状告将来,告个没休歇。衙门人役个个来诈钱,亲眷朋友人人来拐骗,还有官府思量起发,开了口不怕不送。不知把人家折到那里田地!及至拌得到底,问出根由,少不得要断这一股与他,何苦作成别人肥了家去?所以不如一面收留,省了许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妈妈见说得明白,也道是了,一家欢喜过日。
忽然一日,有一伙人走进门来,说道要见小三官人的。这里门上方要问明,内一人大声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见说得不好听,自家走出来,见是五个人雄赳赳的来施礼,问道:“小令弟在家么?”大郎道:“在家里。列位有何说话?”五个人道:“令弟少在下家里些银子,特来与他取用。”大郎道:“这个却不知道。叫他出来就是。”大郎进去对小兄弟说了,那孩子不知是甚么头脑,走出来一看,认得是前日赵家五虎,上前见礼。那几个见了孩子道:“好个小官人!前日是我们送你来的。你在此做了财主,就不记得我们了?”孩子道:“前日这边留住了,不放我出门,故此我不出来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财主,这一千银子该还得我们了。”孩子道:“我几曾晓有甚么银子?”五虎道:“银子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却是为你用的,你也着得有花字。”孩子道:“前日我也见说,说道恐防吃官司要银子用,故写下借票。而今官司不吃了,那里还用你们甚么银子?”五虎发狠道:“现有票在这里,你赖了不成?”大郎听得声高,走出来看时,五虎告诉道:“小令弟在朱家时借了我们一千银子不还,而今要赖起来。”大郎道:“我这小小兄弟借这许多银子何用?”孩子道:“哥哥,不要听他!”五虎道:“现有借票,我和你衙门里说去。”一哄而散了。
大郎问兄弟道:“这是怎么说?”孩子道:“起初这几个撺掇我母亲告状,母亲回他没盘缠吃官司。他们说:”只要一张借票,我每借来与你。“以后他们领我到这里来,哥哥就收留下,不曾成官司,他怎么要我还起银子来?”大郎道:“可恨这些光棍,早是我们不着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处,他必不肯干休,定然到官。你若见官,莫怕,只把方才实情,照样是这等一说,官府自然明白的。没有小小年纪断你还他银子之理,且安心坐着,看他怎么!”次日,这五虎果然到府里告下一纸状来,告了朱三、莫小三两个名字骗劫千金之事,来到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与兄弟写下一纸诉状,诉出从前情节,就用着两个哥哥为证,竟来府里投到。府里太守姓唐名彖,是个极精明的。一干人提到了,听审时先叫宋礼等上前问道:“朱三是何等人?要这许多银子来做甚么用?”宋礼道:“他说要与儿子置田买产借了去的。”太守叫朱三问道:“你做甚么够当,借这许多银子?”朱三道“小的是卖粉羹的经纪,不上钱数生意,要这许多做甚么?”宋礼道:“见有借票,我们五人二百两一个,交付与他及儿子莫小三的。”太守拿上借票来看,问朱三道:“可是你写的票?”朱三道:“是小的写的票,却不曾有银子的。”宋礼道:“票是他写的,银子是莫小三收去的。”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应了一声走上去。太守看见是个十来岁小的,一发奇异,道:“这小厮收去这些银子何用?”宋礼争道:“是他父亲朱三写了票,拿银子与这莫小三买田的。见今他有许多田在家里。”太守道:“父姓朱,怎么儿子姓莫?”朱三道:“瞒不得老爷,这小厮原是莫家孽子,他母亲嫁与小的,所以他自姓莫。专为众人要帮他莫家去争产,哄小的写了一票,做争讼的用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娘与两个哥子竟自认了,分与田产。小的与他家没讼得争了,还要借银做甚么用?他而今据了借票生端要这银子,这那里得有?”太守问莫小三,其言也是一般。太守点头道:“是了,是了。”就叫莫大郎起来,问道:“你当时如何就肯认了?”莫大郎道:“在城棍徒无风起浪,无洞掘蟹。亏得当时立地就认了。这些人还道放了空箭,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当时略有推托,一涉讼端,正是此辈得志之秋。不要说兄弟这千金被他诈了去,家里所费,又不知几倍了。”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义,又见高识。可敬,可敬!我看宋礼等五人,也不像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像借人千金的,原来真情如此,实为可恨!若非莫大有见,此辈人人饱满了。”提起笔来判道:“千金重利,一纸足凭?乃朱三赤贫,贷则谁与?莫子乳臭,须此何为?细讯其详,始烛其诡。宋礼立鸑蹄之约,希蜗角之争。莫大以对床之情,消阋墙之衅。既渔群谋而丧气,犹挟故纸以垂涎。重创其奸,立毁其券!”当时将宋礼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问拟了“教唆词讼诈害平人”的律,脊杖二十,刺配各远恶军州。吴兴城里去了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几句口号来:“铁里虫有时蛀不穿,钻仓鼠有时吃不饱,吊睛老虎没威风,洒墨判官齐跌倒,白日里鬼胡行,这回儿不见了。
唐太守又旌奖莫家,与他一个“孝义之门”的匾额,免其本等差徭。此时莫妈妈才晓得儿子大郎的大见识。世间弟兄不睦,靠着外人相帮起讼者,当以此为鉴。诗曰:世间有孽子,亦是本生枝。只因靳所为,反为外人资。
渔翁坐得利,鹬蚌枉相持。何如存一让,是名不漏卮。
卷十一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诗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赠君,谁有不平事?
话说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负心的事,所以冥中独重其罚,剑侠专诛其人。那负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间。盖朋友内忘恩负义,拚得绝交了他,便无别话;惟有夫妻是终身相倚的,一有负心,一生怨恨,不是当耍可以了帐的事。古来生死冤家,一还一报的,独有此项极多。
宋时衢州有一人,姓郑,是个读书人,娶着会稽陆氏女,姿容娇媚。两个伉俪绸缪,如胶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浓之际,郑生忽然对陆氏道:“我与你二人相爱,已到极处了。万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与你说过,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陆氏道:“正要与你百年偕老,怎生说这样不祥的话?”不觉的光阴荏苒,过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郑生一时间得了不起的症候,临危时对父母道:“儿死无所虑,只有陆氏妻子恩深难舍,况且年纪少艾,日前已与他说过,我死之后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儿死亦瞑目矣!”陆氏听说到此际,也不回言,只是低头悲哭,十分哀切,连父母也道他没有二心的了。
死后数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闲事的牙婆每,打听脚踪,采问消息。晓得陆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来与他来往。那陆氏并不推拒那一伙人,见了面就千欢万喜,烧茶办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见这些光景,心里嫌他,说道:“居孀行径,最宜稳重。此辈之人没事不可引他进门。况且丈夫临终怎么样吩咐的?没有别的心肠,也用这些人不着。”陆氏由公婆自说,只当不闻。后来惯熟,连公婆也不说了。果然与一个做媒的说得入港,受了苏州曾工曹之聘。公婆虽然恼怒,心里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着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顺水推船,等他去了罢。”只是想着自己儿子临终之言,对着两个孙儿,未免感伤痛哭。陆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满,收拾箱匣停当,也不顾公婆,也不顾儿子,依了好日,喜喜欢欢嫁过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亲热头上,曾工曹受了漕帅檄文,命他考试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别而去。去了两日,陆氏自觉凄凉,傍晚之时,走到厅前闲步。忽见一个后生,像个远方来的,走到面前,对着陆氏叩了一头,口称道:“郑官人有书拜上娘子。”递过一封柬帖来。陆氏接着,看那外面封筒上题着三个大字,乃是“示陆氏”三字,认认笔踪,宛然是前夫手迹。正要盘问,那后生忽然不见。陆氏惧怕起来,拿了书急急走进房里来,剔明灯火,仔细看时,那书上写道:“十年结发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蓄积于别户。不念我之双亲,不恤我之二子。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吾已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陆氏看罢,吓得冷汗直流,魂不附体,心中懊悔无及。怀着鬼胎,十分惧怕,说不出来。茶饭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见得是负了前夫,得此果报了。
却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及至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够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提起了,并没有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人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晓。若是男子风月场中略行着脚,此是寻常够当,难道就比了女人失节一般?但是果然负心之极,忘了旧时恩义,失了初时信行,以至误人终身、害人性命的,也没一个不到底报应的事。从来说王魁负桂英,毕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个男负女的榜样。不止女负男如所说的陆氏,方有报应也。
今日待小子说一个赛王魁的故事,与看官每一听,方晓得男子也是负不得女人的。有诗为证:由来女子号痴心,痴得真时恨亦深。莫道此痴容易负,冤冤隔世会相寻。
话说宋时有个鸿胪少卿姓满,因他做事没下稍,讳了名字不传,只叫他满少卿。未遇时节,只叫他满生。那满生是个淮南大族,世有显宦。叔父满贵,见为枢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满京师,尽皆富厚本分。惟有满生心性不羁,狂放自负;生得一表人材,风流可喜。怀揣着满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无父母,无些拘束,终日吟风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连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渐渐不理他,满生也不在心上。有个父亲旧识,出镇长安。满生收拾行装,离了家门,指望投托于他,寻些润济。到得长安,这个官人已坏了官,离了地方去了。只得转来。
满生是个少年孟浪不肯仔细的人,只道寻着熟人,财物广有,不想托了个空,身边盘缠早已罄尽。行至汴梁中牟地方,有个族人在那里做主簿,打点去与他寻些盘费还家。那主簿是个小官,地方没大生意,连自家也只好支持过日,送得他一贯多钱。还了房钱、饭钱,余下不多,不能够回来。此时已是十二月天气,满生自思囊无半文,空身家去,难以度岁,不若只在外厢行动,寻些生意,且过了年又处。关中还有一两个相识,在那里做官,仍旧掇转路头,往西而来。
到了凤翔地方,遇着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满生阻住在饭店里,一连几日。店小二来讨饭钱,还他不够,连饭也不来了。想着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学问,视功名如拾芥耳。一时未际,浪迹江湖,今受此穷途之苦,谁人晓得我是不遇时的公卿?此时若肯雪中送炭,真乃胜似锦上添花。争奈世情看冷暖,望着那一个救我来?不觉放声大哭。早惊动了隔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谁人如此啼哭?”那个人怎生打扮?头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颜色,带着几分酒,脸映红桃;苍白须髯,沾着几点雪,身如玉树。疑在浩然驴背下,想从安道宅中来。
那个人走进店中,问店小二道:“谁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复大郎,是一个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见饭钱拿出来。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们不与他饭吃了,想是肚中饥饿,故此啼哭。”那个人道:“那里不是积福处?既是个秀才官人,你把他饭吃了,在我的帐上,我还你罢。”店小二道:“小人晓得。”便去拿了一分饭,摆在满生面前道:“客官,是这大郎叫拿来请你的。”满生道:“那个大郎?”只见那个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汉。”满生忙施了礼道:“与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个人道:“老汉姓焦,就在此酒店间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烫几杯热酒暖寒。闻得这壁厢悲怨之声,不像是个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间寻问。店小二说是个秀才,雪阻了的。老汉念斯文一脉,怎教秀才忍饥?故此教他送饭。荒店之中,无物可吃,况如此天气,也须得杯酒儿敌寒。秀才宽坐,老汉家中叫小厮送来。”满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与老丈不曾识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当?”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决不是落后之人。老汉是此间地主,应得来管顾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汉支持一日。直等天色晴霁好走路了,再商量不迟。”满生道:“多感!多感!”焦大郎又问了满生姓名乡贯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满生心里喜欢道:“谁想绝处逢生,遇着这等好人。”正在徯幸之际,只见一个笼头的小厮拿了四碗嗄饭、四碟小菜、一壶热酒送将来,道:“大郎送来与满官人的。”满生谢之不尽,收了摆在桌上食用。小厮出门去了,满生一头吃酒,一头就问店小二道:“这位焦大郎是此间甚么样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这个大郎是此间大户,极是好义。平日扶穷济困,至于见了读书的,尤肯结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几杯酒,若是陪得他过的,一发有缘了。”满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产业,也不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着了他,便多住几日,不打紧的了。”满生道:“雪晴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当得,当得。”过了一会,焦家小厮来收家伙,传大郎之命吩咐店小二道:“满官人供给,只管照常支应。用酒时,到家里来取。”店小二领命,果然支持无缺,满生感激不尽。
过了一日,天色晴明,满生思量走路,身边并无盘费。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谢。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陇望蜀,见他好情,也就有个希冀借些盘缠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里来。焦大郎接着,满面春风。满生见了大郎,倒地便拜,谢他:“穷途周济,殊出望外。倘有用着之处,情愿效力。”焦大郎道:“老汉家里也非有余,只因看见秀才如此困厄,量济一二,以尽地主之意。原无他事,如何说个效力起来?”满生道:“小生是个应举秀才,异时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大郎道:“好说,好说!目今年已傍晚,秀才还要到那里去?”满生道:“小生投人不着,囊匣如洗,无面目还乡,意思要往关中一路寻访几个相知。不期逗留于此,得遇老丈,实出万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没奈何了,只得在此饭店且过了岁,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岁?秀才不嫌家间淡薄,搬到家下,与老汉同住几日,随常茶饭,等老汉也不寂寞,过了岁朝再处,秀才意下何如?”满生道:“小生在饭店中总是叨忝老丈的,就来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踪相遇,受此深恩,无地可报,实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况且秀才是个读书之人,前程万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愿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原来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却又看得满生仪容俊雅,丰度超群,语言倜傥,料不是落后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满生有缘,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发了行李,到焦家来。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饭与满生同吃。满生一席之间,谈吐如流,更加酒兴豪迈,痛饮不醉。大郎一发投机,以为相见之晚,直吃到兴尽方休,安置他书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唤文姬,年方一十八岁,美丽不凡,聪慧无比。焦大郎不肯轻许人家,要在本处寻个衣冠子弟,读书君子,赘在家里,照管暮年。因他是个市户出身,一时没有高门大族来求他的,以下富室痴儿,他又不肯。高不凑,低不就,所以蹉跎过了。那文姬年已长大,风情之事,尽知相慕,只为家里来往的人,庸流凡辈颇多,没有看得上眼的。听得说父亲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个读书秀才来到,他便在里头东张西张,要看他怎生样的人物。那满生仪容举止,尽看得过,便也有一二分动心了。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财仗义,要做好人,只该赍发满生些少,打发他走路才是。况且室无老妻,家有闺女,那满生非亲非戚,为何留在家里宿歇?只为好着几杯酒,贪个人作伴,又见满生可爱,倾心待他。谁想满生是个轻薄后生,一来看见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来晓得内有亲女,美貌及时,未曾许人,也就怀着希冀之意,指望图他为妻。又不好自开得口,待看机会。日挨一日,径把关中的念头丢过一边,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终日懵懵醉乡,没些搭煞,不加提防。怎当得他每两下烈火干柴,你贪我爱,各自有心,竟自够搭上了。情到浓时,未免不避形迹。焦大郎也见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来。大凡天下的事,再经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满生在家,大郎无日不与他同饮同坐,毫无说话。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觉满生饮酒之间,没心没想,言语参差,好些破绽出来。
大郎一日推个事故,走出门去了。半日转来,只见满生醉卧书房,风飘衣起,露出里面一件衣服来。看去有些红色,像是女人袄子模样。走到身边仔细看时,正是女儿文姬身上的。又吊着一个交颈鸳鸯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绣的。大惊咤道:“奇怪!奇怪!有这等事?”满生睡梦之中,听得喊叫,突然惊起,急敛衣襟不迭,已知为大郎看见,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从何而来?”满生晓得瞒不过,只得诌个谎道:“小生身上单寒,忍不过了,向令爱姐姐处,看老丈有旧衣借一件。不想令爱竟将一件女袄拿出来,小生怕冷,不敢推辞,权穿在此衣内。”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讲,岂有与闺中女子自相往来的事?是我养得女儿不成器了。”抽身望里边就走,恰撞着女儿身边一个丫头,叫名青箱,一把挝过来道:“你好好实说姐姐与那满秀才的事情,饶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赖道:“没曾见甚么事情。”大郎焦躁道:“还要胡说,眼见得身上袄子多脱与他穿着了!”青箱没奈何,遮饰道:“姐姐见爹爹十分敬重满官人,平日两下撞见时,也与他见个礼。他今日告诉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与他,别无甚说话。”大郎道:“女人家衣服,岂肯轻与人着?况今日我又不在家,满秀才酒气喷人,是那里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发胡说了。他难道再有别处老酒?他方才已对我说了,你若不实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晓得没推处,只得把从前够搭的事情一一说了。大郎听罢,气得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喊道:“不成才的歪货!他是别路来的,与他做下了事,打点怎的?”青箱说:“姐姐今日见爹爹不在,私下摆个酒盒,要满官人对天罚誓,你娶我嫁,终身不负,故此与他酒吃了。又脱一件衣服,一个香囊,与他做记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叹口气道:“多是我自家热心肠的不是,不消说了!”反背了双手,踱出外边来。
文姬见父亲挝了青箱去,晓得有些不尴尬。仔细听时,一句一句说到真处来。在里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见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亲出去了,才定了性对青箱道:“事已败露至此,却怎么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叹口气,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几分成事的意思在那里。”文姬道:“怎见得?”青箱道:“爹爹极敬重满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赶逐了他去,不但恶识了,把从前好情多丢失,却怎生了结姐姐?他今日出去,若问得满官人不曾娶妻的,毕竟还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愿得如此便好。”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书房中带着怒容问满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满生黡蹐无地,战战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飘流,实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读诗书,也该有些行止。吾与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识,怜你客途,过为拯救,岂知你所为不义若此!点污了人家儿女,岂是君子之行?”满生惭愧难容,下地叩头道:“小生罪该万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为难报。今为儿女之情,一时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蒙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报,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虽悔何及。总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为汝污,岂可别嫁?汝若不嫌地远,索性赘入我家,做了女婿,养我终身,我也叹了这口气罢!”满生听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飞下一纸赦书来,怎不满心欢喜?又叩着头道:“若得如此玉成,满某即粉身碎骨,难报深恩!满某父母双亡,家无妻子,便当奉侍终身,岂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负起心来……”满生道:“小生与令爱恩深义重,已设誓过了,若有负心之事,教满某不得好死!”大郎见他言语真切,抑且没奈何了,只得胡乱拣个日子,摆些酒席,配合了二人。正是:绮罗丛里唤新人,锦绣窝中看旧物。虽然后娶属先奸,此夜恩情翻较密。满生与文姬,两个私情,得成正果。天从人愿,喜出望外。文姬对满生道:“妾见父亲敬重君子,一时仰慕,不以自献为羞,致于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亲配合,终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万千侥幸,他日切不可忘!”满生道:“小生飘蓬浪迹,幸蒙令尊一见如故,解衣推食,恩已过厚;又得遇卿不弃,今日成此良缘,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负,诚非人类!”两人愈加如胶似漆,自不必说。满生在家无事,日夜读书,思量应举。焦大郎见他如此,道是许嫁得人,暗里心欢。自此内外无间。
过了两年,时值东京春榜招贤,满生即对丈人说要去应举。焦大郎收拾了盘费,赍发他去。满生别了丈人、妻子,竟到东京,一举登第。才得唱名,满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晓得选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凤翔不远,今幸已脱白挂绿,何不且到丈人家里,与他们欢庆一番,再来未迟?”此时满生已有仆人使唤,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时起身。
不多几日,已到了焦大郎门首。大郎先已有人报知,是日整备迎接,鼓乐喧天,闹动了一个村坊。满生绿袍槐简,摇摆进来。见了丈人,便是纳头四拜。拜罢,长跪不起,口里称谢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赖丈人提携;若使当日困穷旅店,没人救济,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够此身荣贵?”叩头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贤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当日困穷失意,乃贤士之常;今日衣锦归来,有光老夫多矣!”满生又请文姬出来,交拜行礼,各各相谢。其日邻里看的挨挤不开,个个说道:“焦大郎能识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荣华之报,那女儿也落了好处了。”有一等轻薄的道:“那女儿闻得先与他有须说话了,后来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里住这几时。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锦被遮盖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还有何妨?”议论之间,只见许多人牵羊担酒,持花捧币,尽是些地方邻里亲戚,来与大郎作贺称庆。大郎此时把个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风骚!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几个相知亲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请这一干作贺的,先是亲眷,再是邻里,一连吃了十来日酒。焦大郎费掉了好些钱钞,正是欢喜破财,不在心上。满生与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厮敬厮爱,欢畅非常。连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光景:世事从来无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文春许多渗濑。熟识还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
话说满生夫荣妻贵,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所用。满生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大郎道是选官须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尽数卖掉了,凑着偌多银两,与满生带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你恩情非浅。前日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系,不甚伤情。今番得第已过,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不知为甚么心中只觉凄惨,不舍得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一有地方,便着人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算得定日子,别不多时的,有甚么不祥之处?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般的。只不知为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为甚缘故。”满生道:“这番热闹了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这个也是。”两人絮聒了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女,带了仆人,径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女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原来在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耗,举族疑猜,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已顾下船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见哥哥说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路却不走,反走过西去怎的?”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像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也罢,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得些日子,也不为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里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分交: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即是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紥得第做官回来。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已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知那临海前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以从容。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作声不得。满生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这事,是长是短,备细对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急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像凤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当场说明,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持,你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先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转了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奸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下偷情,算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原不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算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枢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齐整,妆奁丰厚,百物具备。那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具足。满生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悔着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末,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及了。”朱氏是个贤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绝了,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
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住得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少卿吩咐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少卿偶然来到后堂右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卿走到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少卿虚心病,原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归来家中,叔父先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到你那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事你与夫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一句。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
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觉,连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人贤慧,你既肯认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去。”少卿此时也是身不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翔焦氏之女,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了个丫鬟直寻到这里。今若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你自不肯,直误他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快请来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慧。”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处了。”两人随了少卿,步至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文姬道:“多蒙夫人不弃,情愿与夫人铺床叠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便了。”就相邀了一同进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过的和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明,不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与青箱慌忙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闻知,笑道:“来这几时,也该到他房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众人议论了一回,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也该起身了,难道忘了外边坐堂?”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里面一些声响,推推门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迟得不像样,我每不妨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声,逐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尽来对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会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须臾之间,已掇开了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扰来。正是: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昔有冤偿。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什么焦氏?连青箱也不见了,刚留得些被卧在那里。众人忙请夫人进来。朱氏一见,惊得目睁口呆,大哭起来。哭罢道:“不信有这样的异事!难道他两个人摆布死了相公,连夜走了?”众人道:“衙门封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况且房里兀自关门闭户的,打从那里走得出来?”朱氏道:“这等,难道青天白日相处这几时,这两个却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传出去,说少卿夜来暴死,着地方停当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来步进卧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见文姬打从床背后走将出来,对朱氏道:“夫人休要烦恼。满生当时受我家厚恩,后来负心,一去不来,吾举家悬望,受尽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见我死无聊,老人家悲哀过甚,与青箱丫头相继沦亡了。今在冥府诉准,许自来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报,我而今与他冥府对证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特来告别。”朱氏正要问个备细,一阵冷风,遍体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才晓得文姬、青箱两个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阴府对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之事,也道少卿没理的。今日死了无可怨怅,只得护丧南还。单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满生这遗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样,难道男子又该负得女子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谁道阴中有判断?虽然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诗云: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论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这个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而今为甚么说个不可有成心?只为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
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有的。晦翁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毫不相干的,怎么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势占了。”两家争个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的据。晦翁道:“此皆口说无凭,待我亲去踏看明白。”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人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禀道:“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
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榼的一声响,把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拔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取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四个大字;旁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可说?”小民只是扣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见得已真,起身竟回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深为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富豪大户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做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时,忽然告此一状。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伏,到上边监司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安县问理。晦翁越加嗔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争奈外边多晓得小民欺诈,晦翁错问了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遂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因寻其旁居民问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多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想道:“据着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了。”遂对天祝下四句道:此地若发,是有地理;此地不发,是有天理。祝罢而去。
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一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翁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箴拘束,不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来侑酒。一日,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晓得他善于诗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阕,词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词寄《如梦令》。”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原卿,极是豪爽之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这些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唐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赋新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原卿道:“就把七夕为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令,即口吟一词道:“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词寄《鹊桥仙》。”词已吟成,原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
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原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原卿大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道:“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得。酒散,竟同谢原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原卿意气豪爽,见此佳丽聪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家。留连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使气,一时称为豪杰。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稼轩居铅山时,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旁,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走。同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徐步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闲暇之时,往来讲论。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来。只一件,同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阔。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识的。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公作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候他空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武武,台州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绻多时,两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毫无吝涩。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赵娟,两个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同父道:“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备细说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察其词意,似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仲友道:“相从之事,出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日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已厌,若得脱离,天地之恩。”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否?”赵娟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于妾,妾焉敢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道:“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意应承,岂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从了陈官人到他家去,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赵娟一时变色,想道:“我见他如此撒漫使钱,道他家中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相公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来。
唐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关心,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说话了。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许多。同父心里怪道:“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渗濑,哄我与他脱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赵娟回道:“太守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冻饿。这着甚么来由?”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这样惫赖!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也须有我的说话处。”他是个直性尚气的人,也就不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到朱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台州来,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别够当?”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盖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书立言,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慊意处。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时常疑他要来轻薄的。闻得他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属吏,敢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枉,重要巡历。”星夜到台州来。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得迟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恼怒再消不得了。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知府不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状。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棰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底只是这样话。晦庵也没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复奏,取进止。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达知圣听。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与孝宗看。孝宗见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据臣看着,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孝宗道:“卿说得是。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便了。”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吩咐所部奉行。”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只可怜这边严蕊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帐,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听问。绍兴太守也是一个讲学的。严蕊解到时,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夹棍夹他。当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自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吩咐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恶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禀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原断施行罢。可恶这妮子崛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叠成文书,正要回复提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调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严蕊恁地悔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两处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规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时见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义气。那些少年尚气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得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识他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蕊声价腾涌,直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偏之词,贬谪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起他两句话,不道认真的大弄起来。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无可辨处。”因致书与晦庵道:“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真足当田光之死矣。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愤气,故把仲友平日说话对晦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调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蕊?”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抬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像鸡群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严蕊领命,略不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有人得知此说的,千斤币聘,争来求讨,严蕊多不从他。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恐其伤性,拉他到会馆散心。说道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着丧偶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心来往了多时,毕竟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得到夫人、县君,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的好处: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章台不犯士师条,肺石会疏刺史事。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罪不重科两得笞,狱吏之威止是耳。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含颦带笑出狴犴,寄声合眼闭眉汉:山花满头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旧鬼借新尸诗曰:昔日眉山翁,无事强说鬼。何取诞怪言,阴阳等一理。
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晋人颇通玄,我怪阮宣子。
晋时有个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无鬼论》。他说道:“今人见鬼者,多说他着活时节衣服。这等说起来,人死有鬼,衣服也有鬼了。”一日,有个书生来拜,他极论鬼神之事。一个说无,一个说有,两下辨论多时。宣子口才便捷,书生看看说不过了,立起身来道:“君家不信,难以置辨。只眼前有一件大证见,身即是鬼,岂可说无耶?”言毕,忽然不见。宣子惊得木呆,嘿然而惭,这也是他见不到处。从来圣贤多说人死为鬼,岂有没有的道理?不止是有,还有许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来显灵的。所以古人说:“当令死者复生,生者可以不愧,方是忠臣义士。”而今世上的人,可以见得死者的能有几个?只为欺死鬼无知,若是见了显灵的,可也害怕哩!
宋时福州黄闾人刘监税的儿子四九秀才,取郑司业明仲的女儿为妻,后来死了,三个月,将去葬于郑家先陇之旁。既掩圹,刘秀才邀请送葬来的亲朋在坟庵饮酒。忽然一个大蝶飞来,可有三寸多长,在刘秀才左右盘旋飞舞,赶逐不去。刘秀才道是怪异,戏言道:“莫非我妻之灵乎?倘阴间有知,当集我掌上。”刚说得罢,那蝶应声而下,竟飞在刘秀才右手内,将有一刻光景,然后飞去。细看手内已生下二卵,坐客多来观看。刘秀才恐失掉了,将纸包着,叫房里一个养娘,交付与他藏了。
刘秀才念着郑氏,叹息不已,不觉泪下。正在凄惶间,忽见这个养娘走进来,道:“不必悲伤,我自来了。”看着行动举止,声音笑貌,宛然与郑氏一般无二。众人多道是这养娘风发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郑氏房中,开了箱匣,把冠裳钗钏服饰之类,尽多拿出来,悉照郑氏平日打扮起来。家人正皆惊骇,他竟走出来,对刘秀才说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说甚么话,某仆做甚够当。”一一数来,件件不虚。刘秀才晓得是郑氏附身,把这养娘认做是郑氏,与他说话,全然无异。也只道附几时要去的,不想自此声音不改了。到夜深竟登郑氏之床,拉了刘秀才同睡。云雨欢爱,竟与郑氏生前一般。明日早起来,区处家事,简较庄租簿书,分毫不爽。亲眷家闻知,多来看他。他与人寒温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鬼小娘,养娘的父亲就是刘家庄仆,见说此事,急来看看女儿。女儿见了,不认得父亲,叫他的名字骂道:“你去年还欠谷若干斛,为何不还?”叫当直的拿住了要打,讨饶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后来刘秀才死了,养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醒来仍旧如常。问了五年间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胜惭愧,急脱卸了,原做养娘本等去。可见世间鬼附生人的事极多,然只不过一时间事,没有几年价竟做了生人与人相处的。也是他阴中撇刘秀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现出这般奇异来。怎说得个没鬼?这个是借生人的了,还有个借死人的,说来时:直叫小胆惊欲死,任是英雄也汗流。只为满腔冤抑事,一宵鬼话报心仇。
话说会稽嵊县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为何叫得鹿胎山?当时有一个陈惠度,专以射猎营生。到此山中,见一带胎麀鹿,在面前走过。惠度腰袋内取出箭来,搭上了一箭射去,叫声“着”,不偏不侧,正中了鹿的头上。那只鹿带了箭,急急跑到林中,跳上两跳,早把个小鹿生了出来。老鹿既产,便把小鹿身上血舐个干净了,然后倒地身死。陈惠度见了,好生不忍,深悔前业,抛弓丢矢,投寺为僧。后来鹿死之后,生出一样草来,就名“鹿胎草”。这个山原叫得剡山,为此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一僧号竹林,同一行者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所在。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随着就去。时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见前面一个人叫道:“天色晚了,师父下山,到甚处去?”抬头看时,却是平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言。两个相揖已毕,竹林道:“官人从何处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至此,见天色已晚,特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主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来到此,又没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别无去处。”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夫,气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没胆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罢。”竹林道:“如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日归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衬钱来破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去。肚中饥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见成米饭,食物多有,随你权宜吃用。将就过了今夜,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责。”直生取笑道:“不要开进门去,撞着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头,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浅陋,料没有妇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里头,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栖鸦争树,宿鸟归林。隐隐钟声,知是禅关清梵;纷纷烟色,看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担下;山深无客至,并稀稚子候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灿烂一钩新月,木末来邀。室内知音,只是满堂木偶;庭前好伴,无非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明月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内有炊下的饭,将来锅内热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只可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房门。掩上了门,展一展被卧停当,息了灯,倒头便睡。
一时间睡不去,还在翻覆之际,忽听得扣门响。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归来,邻旁别无人迹,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门外扣得转急。直生本有胆气,毫无怖畏,大声道:“汝是何物?敢来作怪!”门外道:“小弟是山下刘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见说出话来,侧身去听,果然是刘念嗣声音,原是他相好的旧朋友,恍忽之中,要起开门。想一想道:“刘念嗣已死过几时,这分明是鬼了。”不走起来。门外道:“你不肯起来放我,我自家会走进来。”说罢,只听得房门矻矻有声,一直走进房来。月亮里边看去,果然是一个人,踞在禅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来相揖?”直生道:“你死了,为何到此?”鬼道:“与足下往来甚久,我原不曾死,今身子见在,怎么把死来戏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来,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过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却来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戏我么?我是铁汉子,胆气极壮,随你甚么千妖百怪,我决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实对足下说,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寻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诉与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许我,方才敢说。”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对我说。我念平日相与之情,倘可用力,必然尽心。”鬼叹息了一会,方说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嫁也罢了,凡我所有箱匣货财、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止一九岁儿子,家财分毫没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饥寒伶仃,在外边乞丐度日。”说到此处,岂不伤心!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来见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见悲伤,没处告诉,今特来见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当官一说,申此冤恨。追出家财,付与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当效结草衔环之报。”直生听罢,义气愤愤,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当往见县官,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无对证,只我口说有何凭据?”鬼道:“我一一说来,足下须记得明白。我有钱若干,粟若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边,有一细帐在彼减妆匣内,匙钥紧系身上;田若干亩,在某乡;屋若干间,在某里,俱有文契在彼房内紫漆箱中,时常放在床顶上。又有白银五百两,寄在彼亲赖某家。闻得往取几番,彼家不肯认帐,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据。足下肯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儿子幼小无能,不是足下帮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记,恐怕忘了,又叫他说了再说,说了两三遍,把许多数目款项,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记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里?今日又何处来?”鬼道:“我死去无罪,不入冥司。各处游荡,看见家中如此情态。既不到阴司,没处告理;阳间官府处,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来表此心事,求恳出力,万祈留神。”直生与他言来语去,觉得更深了,心里动念道:“他是个鬼,我与他说话已久,不要为鬼气所侵,被他迷了。趁心里清时,打发他去罢。”因对他道:“刘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觉。”说罢,就不听见声响了,叫两声刘兄、刘念嗣,并不答应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帐看时,月光朦胧,禅椅之上,依然有个人坐着不动。直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声咳嗽,禅椅之物也依样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样鼾呼。及至仍前叫刘兄,他却不答应。直生初时胆大,与刘鬼相问答之时,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为异。此时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见说话了,却只如此作影响,心里就怕将起来。道:“万一走上床来,却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从背后一路赶来。直生走到佛堂中,听得背后脚步响,想道:“曾闻得人说,鬼物行步,但会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环绕而走,必然赶不着。”遂在堂柱边,绕了一转。那鬼物踉跄走不迭了,扑在柱上,就抱住不动。直生见他抱了柱,叫声惭愧,一道烟望门外溜了,两三步并作一步,一口气奔到山脚下。
天色已明,只见山下两个人,前后走来,正是竹林与行僮。见了直生道:“官人起得这等早!为甚恁地喘气?”直生喘息略定,道:“险些吓死了人!”竹林道:“为何呢?”直生把夜来的事,从头说了一遍。道:“你们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岂知我在山上受如此惊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么样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着的事,比你的还希奇哩。”直生道:“难道还有奇似我的?”竹林道:“我们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摇动灵杵,念过真言,抛个颂子,揭开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尸骸在那里去了。合家惊慌了,前后找寻,并无影响。送敛的诸亲多吓得走了,孝子无头可奔,满堂鼎沸。连我们做佛事的,没些意智,只得散了回来。你道作怪么?”直生摇着头道:“奇!奇!奇!世间人事改常,变怪不一,真个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见,说着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今往那里去?”直生道:“要寻刘家的儿子,与他说去。”竹林道:“且从容,昨夜不曾上陪得,又吃了这样惊恐,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吃些早饭再处。”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寻寻昨夜光景,看是怎的。”就同了竹林,一同三个一头说,一头笑,踱上山来。一宵两地作怪,闻说也须惊坏。禅师不见不闻,未必心无挂碍。三人同到庵前,一齐抬起头来。直生道:“原来还在此。”竹林看时,只见一个死人,抱住堂柱上。行僮大叫一声,把经箱扑的掼在地上了,连声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两人在此,怕怎的?且仔细看看着。”竹林把庵门大开,向亮处一看,叫声奇怪,把个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直生道:“昨夜与我讲了半夜话,后来赶我的,正是这个。依他说,只该是刘念嗣的尸首,今却不认得。”竹林道:“我仔细看他,分明像是张家主翁的模样。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却如何走在这里?”直生道:“这等是刘念嗣借附了尸首来与我讲话的了。怪道他说去山下人家赴斋来的。可也奇怪得紧!我而今且把他吩咐我的说话,一一写了出来,省得过会忘记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这个尸首在此,不稳便,我且知会张家人来认一认看。若认来不是,又作计较。”连忙叫行僮做些早饭,大家吃了,打发他下山张家去报信说:“山上有个死尸,抱在柱上,有些像老檀越,特来邀请亲人去看。”张家儿子见说,急约亲戚几人飞也似到山上来认。邻里间闻得此说,尽道希奇,不约而同,无数的随着来看。但见:一会子闹动了剡溪里,险些儿踹平了鹿胎庵。
且说张家儿子走到庵中一看,柱上的果然是他父亲尸首。号天拍地,哭了一场。哭罢,拜道:“父亲,何不好好入殓,怎的走到这个所在,如此作怪?便请到家里去罢!”叫众人帮了,动手解他下来。怎当得双手紧抱,牢不可脱。欲用力拆开,又恐怕折坏了些肢体,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时,再不得计较。此时山下来看的人越多了,内中有的道:“新尸强魂,必不可脱,除非连柱子弄了家去。”张家是有力之家,便依着说话,叫些匠人,把几枝木头将屋梁支架起来,截断半柱,然后连柱连尸,倒了下来,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来。一面将木板紥缚了绳索,正要扛抬他下山去,内中走出一个里正来道:“列位不可造次!听小人一句说话。此事大奇,关系地方怪异,须得报知知县相公,眼同验看方可。”众人齐住了手,道:“恁地时你自报去。”里正道:“报时须说此尸在本家怎么样不见了,几时走到这庵里,怎么样抱在这柱子上,说得备细,方可对付知县相公。”张家人道:“我们只知下棺时,揭开被来,不见了尸首。已后却是庵里师父来报,才寻得着。这里的事,我们不知。”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张家,不知这里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这庵里自有个秀才官人,晚间在此歇宿,见他尸首来的。”此时直生已写完了帐,走将出来道:“晚间的事,多在小生肚里。”里正道:“这等,也要烦官人见一见知县相公,做个证见。”直生道:“我正要见知县相公有话说。”里正就齐了一班地方人,张家孝子扶从了扛尸的,直秀才自带了写的帐,一拥下山,同到县里来。此时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满了县堂。知县出堂,问道:“何事喧嚷?”里正同两处地方一齐跪下,道:“地方怪异,特来告明。”知县道:“有何怪异?”里正道:“剡溪里民家张某,新死入殓,尸首忽然不见。第二日却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见有个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见得来时明白。今本家连柱取下,将要归家。小人见此怪异,关系地方,不敢不报。故连作怪之尸,并一干人等,多送到相公台前,凭相公发落。”知县道:“我曾读过野史,死人能起,唤名尸蹶,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有此,不足为异。只是直秀才所见来的光景是怎么样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尸蹶固是,但其间还有好些缘故。此尸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尸来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见大人,当以备陈。只是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张,发落去了这一干人,小生别有下情实告。”知县见说得有些因由,便叫该房与地方取词立案,打发张家亲属领尸归殓,各自散去,单留着直生问说备细。直生道:“小生有个旧友刘念嗣,家事尽也温饱,身死不多时,其妻房氏席卷家资,改嫁后夫,致九岁一子流离道路。昨夜鬼扣山庵,与小生诉苦,备言其妻所掩没之数及寄顿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项。小生义气所激,一力应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张家新尸附了来的,鬼去尸存,小生觉得有异,离了房门走出,那尸就来赶逐小生,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得脱。故地方见此异事,其实乃友人这一点不平之怨气所致。今小生记其所言,满录一纸。大人台鉴,照此单款为小生一追,使此子成立。不枉此鬼苦苦见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枉,救困存孤之大德也。”知县听罢,道:“世间有此薄行之妇,官府不知,乃使鬼来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烦先生做个证明,待下官尽数追取出来。”直生道:“待小生去寻着其子,才有主脑。”知县道:“追明了家财,然后寻其子来给还,未为迟也,不可先漏机关。”直生道:“大人主张极当。”知县叫直生出外边伺候,密地佥个小票,竟拿刘念嗣原妻房氏到官。
原来这个房氏,小名恩娘,体态风流,情性淫荡。初嫁刘家,虽则家道殷厚,争奈刘生禀赋羸弱,遇敌先败,尽力奉承,终不惬意。所以得虚怯之病,三年而死。刘家并无翁姑伯叔之亲,只凭房氏作主,守孝终七,就有些耐不得,未满一年,就嫁了本处一个姓幸的,叫做幸德,到比房氏年小三五岁,少年美貌,精力强壮,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乐,只恨丈夫死得迟了几年。所以一家所有,尽情拿去奉承了晚夫,连儿子多不顾了。儿子有时去看他,他一来怕晚夫嫌忌,二来儿子渐长,这些与晚夫恣意取乐光景,终是碍眼,只是赶了出来。“刘家”二字已怕人提起了。不料青天一个霹雳,县间竟来拿起刘家原妻房氏来,惊得个不知头脑,与晚夫商量道:“我身上无事,如何县间来拿我?他票上有”刘家“二字,莫非有人唆哄小业种告了状么?”及问差人讨票看,竟不知原告是那个。却是没处躲闪,只得随着差人到衙门里来。幸德虽然跟着同去,案上无名,不好见官,只带得房氏当面。
知县见了房氏,问道:“你是刘念嗣的原妻么?”房氏道:“当先在刘家,而今的丈夫叫做幸德。”知县道:“谁问你后夫?你只说前夫刘念嗣身死,他的家事怎么样了?”房氏道:“原没什么大家事,死后儿子小,养小妇人不活,只得改嫁了。”知县道:“你丈夫托梦于我,说你卷掳家私,嫁了后夫。他有许多东西在你手里,我一一记得的,你可实招来。”房氏心中不信,赖道:“委实一些没有。”知县叫把拶来拶了指,房氏忍着痛还说没有。知县道:“我且逐件问你:你丈夫说,有钱若干、粟若干、布若干在你家,可有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田在某乡,屋在某里,可有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你丈夫说,钱物细帐在减妆匣内,匙钥在你身边;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放于床顶上。如此明白的,你还要赖?”房氏起初见说着数目,已自心慌,还勉强只说没有;今见如此说了海底眼来,心中惊骇道:“是丈夫梦中告诉明白的!”便就遮饰不出了,只得叩头道:“谁想老爷知得如此备细,委实件件真有的。”知县就唤松了拶,登时押去,取了那减妆与紫漆箱来,当堂开看,与直生所写的无一不对。又问道:“还有白银五百两寄在亲眷赖某家,可有的么?”房氏道:“是有的。只为赖家欺小妇人是偷寄的东西,已后去取,推三阻四,不肯拿出来还了。”知县道:“这个我自有处。”当下点一个差役,押了那妇人去寻他刘家儿子同来回话。又吩咐请直秀才进来。知县对直生道:“多被下官问将出来了,与先生所写一一皆同,可见鬼之有灵矣。今已押此妇寻他儿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家一寻,若见了,同到此间,当面追给家财与他,也完先生一场为友的事。”直生谢道:“此乃小生分内事,就当出去找寻他来。”直生去了。知县叫牢内取出一名盗犯来,密密吩咐道:“我带你到一家去,你只说劫来银两,多寄在这家里的。只这等说,我宽你几夜锁押,赏你一顿点心。”贼犯道:“这家姓甚么?”知县道:“姓赖。”贼犯道:“姓得好!好歹赖他家娘罢了。”知县立时带了许多缉捕员役,押锁了这盗犯,一径抬到这赖家来。赖家是个民户,忽然知县相公抬进门来,先已慌做一团。只见众人役簇拥知县中间坐了,叫赖某过来。赖某战兢兢的跪倒。知县道:“你良民不要做,却窝顿盗赃么?”赖某道:“小人颇知礼法,极守本分的,怎敢干此非为之事?”知县指着盗犯道:“见有这贼招出姓名,说有现银千两,寄在你家,怎么赖得?”赖某正要认看何人如此诬他,那盗犯受过吩咐,口里便喊道:“是有许多银两藏在他家的。”赖某慌了道:“小人不曾认得这个人的,怎么诬得小人?”知县道:“口说无凭,左右动手前后搜着!赖某也自去做眼,不许剩机抢匿物事!”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气,打进房来,只除地皮不翻转,把箱笼多搬到官面前来。内中一箱沉重,知县到叫打开来看。赖某晓得有银子在里头的,着了急,就喊道:“此是亲眷所寄。”知县道:“也要开看。”打将开来,果然满箱白物,约有四五百两。知县道:“这个明是盗赃了。”盗犯也趁口喊道:“这正是我劫来的东西。”赖某道:“此非小人所有,乃是亲眷人家寡妇房氏之物。他起身再醮,权寄在此,岂是盗赃?”知县道:“信你不得,你写个口词到县验看!”赖某当下写了个某人寄顿银两数目明白,押了个字,随着到县间来。却好房氏押出去,寻着了儿子,直生也撞见了,一同进县里回话。知县叫赖某过来道:“你方才说银两不是盗赃,是房氏寄的么?”赖某道:“是。”知县道:“寄主今在此,可还了他。果然盗情与你无干,赶出去罢。”赖某见了房氏,对口无言,只好直看,用了许多欺心,却被赚了出来,又吃了一个虚惊,没兴自去了。
知县唤过刘家儿子来看了,对直生道:“如此孩子,正好提携。而今帐目文券俱已见在,只须去交点明白,追出银两也给与他去,这已后多是先生之事了。”直生道:“大人神明,奸欺莫遁。亡友有知,九泉衔感。此子成立之事,是亡友幽冥见托,既仗大人申理,若小生有始无终,不但人非,难堪鬼责。”知县道:“先生诚感幽冥,故贵友犹相托。今鬼语无一不真,亡者之灵与生者之谊,可畏可敬。岂知此一场鬼怪之事,却勘出此一案来,真奇闻也!”当下就押房氏与儿子出来,照帐目交收了物事,将文契查了田房,一一踏实佥管了,多是直生与他经理。一个乞丐小厮,遂成富室之子。固是直生不负所托,也全亏得这一夜鬼话。
彼时晚夫幸德见房氏说是前夫托梦与知县相公,故知得这等明白,心中先有些害怕,夫妻二人怎敢违拗一些?后来晓得鬼来活现了一夜,托与直秀才的,一发打了好些寒噤。略略有些头痛脑热,就生疑惑。后来破费了些钱钞,荐度了几番,方得放心。可见人虽已死之鬼,不可轻负也。有诗为证:何缘世上多神鬼?只为人心有不平。若使光明如白日,纵然有鬼也无灵。
卷十四  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诗云:睹色相悦人之情,个中原有真缘分。只因无假不成真,就里藏机不可问。
少年卤莽浪贪淫,等闲踹入风流阵。馒头不吃惹身膻,世俗传名紥火囤。
听说世上男贪女爱,谓之风情。只这两个字害的人也不浅,送的人也不少。其间又有奸诈之徒,就在这些贪爱上面,想出个奇巧题目来,做自家妻子不着,装成圈套,引诱良家子弟,许他一个小富贵,谓之“紥火囤”。若不是识破机关,硬浪的郎君十个着了九个道儿。
记得有个京师人,靠着老婆吃饭的,其妻涂脂抹粉,惯卖风情,挑逗那富家郎君。到得上了手的,约会其夫,只做撞见,要杀要剐,直等出财买命,餍足方休。被他弄得也不止一个了。有一个泼皮子弟深知他行径,佯为不晓,故意来缠。其妻与了他些甜头,够引他上手,正在床里作乐,其夫打将进来。别个着了忙的,定是跳下床来,寻躲避去处。怎知这个人不慌不忙,且把他妻子搂抱得紧紧的,不放一些宽松,伏在肚皮上大言道:“不要嚷乱!等我完了事再讲。”其妻杀猪也似喊起来,乱颠乱推,只是不下来。其夫进了门,揎起帐子,喊道:“干得好事!要杀!要杀!”将着刀背放在颈子上,捩了一捩,却不下手。泼皮道:“不必作腔,要杀就请杀。小子固然不当,也是令正约了来的。死便死做一处,做鬼也风流。终不然独杀我一个不成?”其夫果然不敢动手,放下刀子,拿起一个大杆杖来,喝道:“权寄颗驴头在颈上,我且痛打一回。”一下子打来。那泼皮溜撒,急把其妻番过来,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其妻又喊:“是我,是我!不要错打了!”泼皮道:“打也不错,也该受一杖儿。”其夫假势头已过,早已发作不出了。泼皮道:“老兄放下性子,小人是个中人,我与你熟商量。你要两人齐杀,你嫂子是摇钱树,料不舍得。若抛得到官,只是和奸,这番打破机关,你那营生弄不成。不如你舍着嫂子与我往来,我公道使些钱钞,帮你买煤买米。若要紥火囤,别寻个主儿弄弄,靠我不着的。”其夫见说出海底眼,无计可奈,没些收场,只得住了手,倒缩了出去。泼皮起来,从容穿了衣服,对着妇人叫声“聒噪”,摇摇摆摆竟自去了。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得便宜处失便宜。
恰是富家子弟郎君,多是娇嫩出身,谁有此泼皮胆气、泼皮手段?所以着了道儿。宋时向大理的衙内向士肃,出外拜客,唤两个院长相随到军将桥,遇个妇人,鬓发蓬松,涕泣而来。一个武夫,着青纮丝袍,状如将官,带剑牵驴,执着皮鞭,一走头一头骂那妇人,或时将鞭打去,怒色不可犯。随后就有健卒十来人,抬着几杠箱笼,且是沉重,跟着同走。街上人多立驻看他,也有说的,也有笑的。士肃不知其故,方在疑讶,两个院长笑道:“这番经纪做着了。”士肃问道:“怎么解?”院长道:“男女们也试猜,未知端的。衙内要知备细,容打听的实来回话。”去了一会,院长来了,回说详细。
原来浙西一个后生官人,到临安赴铨试,在三桥黄家客店楼上下着。每下楼出入,见小房青帘下有个妇人行走,姿态甚美。撞着多次,心里未免欣动。问那送茶的小童道:“帘下的是店中何人?”小童攒着眉头道:“一店中被这妇人累了三年了。”官人惊道:“却是为何?”小童道:“前岁一个将官带着这个妇人,说是他妻子,要住个洁净房子。住了十来日,就要到那里近府去,留这妻子守着房卧行李,说道去半个月就好回来。自这一去,杳无信息。起初,妇人自己盘缠。后来用得没有了,苦央主人家说:”赊了吃时,只等家主回来算还。“主人辞不得,一日供他两番。而今多时了,也供不起了,只得替他募化着同寓这些客人,轮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几时才了得这业债。”官人听得满心欢喜,问道:“我要见他一见,使得么?”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见人?”官人道:“既缺衣食,我寻些吃口物事送他,使得么?”小童道:“这个使得。”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买了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在店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了,叫小童送去。说道:“楼上官人闻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点心。”妇人受了,千恩万谢。明日妇人买了一壶酒,妆着四个菜碟,叫小童来答谢,官人也受了。自此一发注意不舍。隔两日又买些物事相送,妇人也如前买酒来答。官人即烫其酒来吃,箧内取出金杯一只,满斟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楼上官人奉劝大娘子。”妇人不推,吃干了。茶童复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说:“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单杯。”妇人又吃了。官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谢娘子不弃,吃了他两杯酒。官人不好下来自劝,意欲奉邀娘子上楼,亲献一杯如何?”往返两三次,妇人不肯来,官人只得把些钱来买嘱茶童道:“是必要你设法他上来见见。”茶童见了钱,欢喜起来,又去说风说水道:“娘子受了两杯,也该去回敬他一杯。”被他一把拖了上来道:“娘子来了。”官人没眼得看,妇人道了个万福。官人急把酒斟了,唱个肥喏,亲手递一杯过来,道:“承蒙娘子见爱,满饮此杯。”妇人接过手来,一饮而干,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见杯内还有余沥,拿过来吮嘬个不歇。妇人看见,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官人看见情态可动,厚赠小童,叫他做着牵头,时常弄他上楼来饮酒。以后便留同坐,渐不推辞,不像前日走避光景了。眉来眼去,彼此动情,够搭上了手。然只是日里偷做一二,晚间隔开,不能同宿。
如此两月有余。妇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见,毕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房迁了下来?与奴相近,晚间便好相机同宿了。”官人大喜过望,立时把楼上囊橐搬下来,放在妇人间壁一间房里,推说道:“楼上有风,睡不得,所以搬了。”晚间虚闭着房门,竟在妇人房里同宿。自道是此乐即并头之莲,比翼之鸟,无以过也。才得两晚,一日早起,尚未梳洗,两人正自促膝而坐,只见外边店里一个长大汉子,大踏步踹将进来,大声道:“娘子那里?”惊得妇人手脚忙乱,面如土色,慌道:“坏了!坏了!吾夫来了!”那官人急闪了出来,已与大汉打了照面。大汉见个男子在房里走出,不问好歹,一手揪住妇人头发,喊道:“干得好事!干得好事!”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只是打。那官人慌了,脱得身子,顾不得甚么七长八短,急从后门逃了出去。剩了行李囊资,尽被大汉打开房来,席卷而去。适才十来个健卒扛着的箱箧,多是那官人房里的了。他恐怕有人识破,所以还妆着丈夫打骂妻子的模样走路,其实妇人、男子、店主、小童,总是一伙人也。
士肃听罢道:“那里这样不睹事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恨!”后来常对亲友们说此目见之事,以为笑话。虽然如此,这还是到了手的,便紥了东西去,也还得了些甜头儿。更有那不识气的小二哥,不曾沾得半点滋味,也被别人弄了一番手脚,折了偌多本钱,还悔气哩!正是:美色他人自有缘,从旁何用苦垂涎?请君只守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宣教郎吴约,字叔惠,道州人,两任广右官,自韶州录曹赴吏部磨勘。宣教家本饶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积奇货颇多,尽带在身边随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部引见留滞,时时出游伎馆,衣服鲜丽,动人眼目。客店相对有一小宅院,门首挂着青帘,帘内常有个妇人立着,看街上人做买卖。宣教终日在对门,未免留意体察。时时听得他娇声媚语,在里头说话。又有时露出双足在帘外来,一湾新笋,着实可观。只不曾见他面貌如何,心下惶惑不定,恨不得走过去,揎开帘子一看,再无机会。那帘内或时巧啭莺喉,唱一两句词儿。仔细听那两句,却是“柳丝只解风前舞,诮系惹那人不住。”虽是也间或唱着别的,只是这句为多,想是喜欢此二语,又想是他有甚么心事。宣教但听得了,便跌足叹赏道:“是在行得紧,世间无此妙人。想来必定标致,可惜未能够一见!”怀揣着个提心吊胆,魂灵多不知飞在那里去了。
一日正在门前坐地,呆呆的看着对门帘内。忽有个经纪,挑着一篮永嘉黄柑子过门。宣教叫住,问道:“这柑子可要博的?”纪经道:“小人正待要博两文钱使使,官人作成则个。”宣教接将头钱过来,往下就扑。那经纪墩在柑子篮边,一头拾钱,一头数数。怎当得宣教一边扑,一心牵挂着帘内那人在里头看见,没心没想的抛下去,何止千扑,再扑不成一个浑成来,算一算输了一万钱。宣教还是做官人心性,不觉两脸通红,哏的一声道:“坏了我十千钱。一个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欲待再扑,恐怕扑不出来,又要贴钱;欲待住手,输得多了,又不甘休。
正在叹恨间,忽见个青衣童子,捧一个小盒,在街上走进店内来。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短发齐眉,长衣拂地。滴溜溜一双俊眼,也会撩人;黑洞洞一个深坑,尽能害客。痴心偏好,反言胜似妖娆;拗性酷贪,还是图他撇脱。身上一团孩子气,独耸孤阳;腰间一道木樨香,合成众唾。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说话。”宣教引到僻处,小童出盒道:“赵县君奉献的。”宣教不知是那里说起,疑心是错了。且揭开盒来看一看,原来正是永嘉黄柑子十数个。宣教道:“你县君是那个?与我素不相识,为何忽地送此?”小童用手指着对门道:“我县君即是街南赵大夫的妻室。适在帘间看见官人扑柑子,折了本钱,不曾尝得他一个,有些不快活,县君老大不忍。偶然藏得此数个,故将来送与官人见意。县君道:”可惜止有得这几个,不能够多,官人不要见笑。“”宣教道:“多感县君美意。你家赵大夫何在?”小童道:“大夫到建康探亲去了,两个月还未回来,正不知几时到家。”宣教听得此话,心里想道:“他有此美情,况且大夫不在,必有可图,煞是好机会。”连忙走到卧房内,开了箧取出色彩二端来,对小童道:“多谢县君送柑。客中无可奉答,小小生活二匹,伏祈笑留。”小童接了走过对门去。须臾,又将这二端来还,上复道:“县君多多致意,区区几个柑子,打甚么不紧的事,要官人如此重酬?决不敢受。”宣教道:“若是县君不收,是羞杀小生了,连小生黄柑也不敢领。你依我这样说去,县君必收。”小童领着言语对县君说去,此番果然不辞了。明日,又见小童拿了几瓶精致小菜走过来道:“县君昨日蒙惠过重,今见官人在客边,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手制此数瓶送来奉用。”宣教见这般知趣着人,必然有心于他了,好不徯幸!想道:“这童子传来传去,想必在他身旁讲得话做得事的。好歹要在他身上图成这事,不可怠慢了他。”急叫家人去买些鱼肉果品之类,烫了酒来与小童对酌。小童道:“小人是赵家小厮,怎敢同官人坐地?”宣教道:“好兄弟,你是县君心腹人儿,我怎敢把你等闲厮觑?放心饮酒。”小童告过无礼,吃了几杯,早已脸红,道:“吃不得了。若醉了,县君须要见怪,打发我去罢。”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类,答了来意,付与小童去了。
隔了两日,小童自家走过来玩耍,宣教又买酒请他。酒间与他说得入港,宣教便道:“好兄弟,我有句话儿问你:你家县君多少年纪了?”小童道:“过新年才廿三岁,是我家主人的继室。”宣教道:“模样生得如何?”小童摇头道:“没正经!早是没人听见,怎把这样说话来问?生得如何,便待怎么?”宣教道:“总是没人在此,说话何妨?我既与他送东送西,往来了两番,也须等我晓得他是长是短的。”小童道:“说着我县君容貌,真个是世间少比,想是天仙里头摘下来的。除了画图上仙女,再没见这样第二个。”宣教道:“好兄弟,怎生得见他一见?”小童道:“这不难。等我先把帘子上的系带解松了,你明日只在对门,等他到帘子下来看的时节,我把帘子揎将出来,揎得重些,系带散了,帘子落了下来,他一时回避不及,可不就看见了?”宣教道:“我不要这样见。”小童道:“要怎的见?”宣教道:“我要好好到宅子里拜见一拜见,谢他平日往来之意,方称我愿。”小童道:“这个知他肯不肯?我不好自专得。官人有此意,待我回去禀白一声,好歹讨个回音来复官人。”宣教又将银一两送与小童,叮嘱道:“是必要讨个回音。”去了两日,小童复来说:“县君闻得要见之意,说道:”既然官人立意惓切,就相见一面也无妨。只是非亲非故,不过因对门在此,礼物往来得两番,没个名色,遽然相见,恐怕惹人议论。“是这等说。”宣教道:“也是,也是。怎生得个名色?”想了一想道:“我在广里来,带了许多珠玉在此,最是女人用得着的。我只做当面送物事来与县君看,把此做名色,相见一面如何?”小童道:“好到好,也要去对县君说过,许下方可。”小童又去了一会,来回言道:“县君说:”使便使得,只是在厅上见一见,就要出去的。“宣教道:”这个自然,难道我就挨住在宅里不成?“小童笑道:”休得胡说!快随我来。“宣教大喜过望,整一整衣冠,随着小童三脚两步走过赵家前厅来。
小童进去禀知了,门响处,宣教望见县君从里面从从容容走将出来。但见:衣裳楚楚,佩带飘飘。大人家举止端详,没有轻狂半点;小年纪面庞娇嫩,并无肥重一分。清风引出来,道不得云是无心之物;好光挨上去,真所谓容是诲淫之端。犬儿虽已到篱边,天鹅未必来沟里。
宣教看见县君走出来,真个如花似玉,不觉的满身酥麻起来,急急趋上前去唱个肥喏,口里谢道:“屡蒙县君厚意,小子无可答谢,惟有心感而已。”县君道:“惶愧,惶愧。”宣教忙在袖里取出一包珠玉来,捧在手中道:“闻得县君要换珠宝,小子随身带得有些,特地过来面奉与县君拣择。”一头说,一眼看,只指望他伸手来接。谁知县君立着不动,呼唤小童接了过来,口里道:“容看过议价。”只说了这句,便抽身往里面走了进去。宣教虽然见了一见,并不曾说得一句倬俏的说话,心里猾猾突突,没些意思,走了出来。到下处,想着他模样行动,叹口气道:“不见时犹可,只这一番相见,定害杀了小生也!”以后遇着小童,只央及他设法再到里头去见见,无过把珠宝做因头,前后也曾会过五六次面,只是一揖之外,再无他词。颜色庄严,毫不可犯,等闲不曾笑了一笑,说了一句没正经的话。那宣教没入脚处,越越的心魂撩乱,注恋不舍了。
那宣教有个相处的粉头,叫做丁惜惜,甚是相爱的。只因想着赵县君,把他丢在脑后了,许久不去走动。丁惜惜邀请了两个帮闲的再三来约宣教,请他到家里走走。宣教一似掉了魂的,那里肯去?被两个帮闲的不由分说,强拉了去。丁惜惜相见,十分温存,怎当得吴宣教一些不在心上。丁惜惜撒娇撒痴了一会,免不得摆上东道来,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丁惜惜唱个歌儿嘲他道:俏冤家,你当初缠我怎的?到今日又丢我怎的?丢我时顿忘了缠我意。缠我又丢我,丢我去缠谁?似你这般丢人也,少不得也有人来丢了你!“当下吴宣教没情没绪,吃了两杯,一心想着赵县君生得十分妙处,看了丁惜惜,有好些不像意起来。却是身既到此,没奈何只得勉强同惜惜上床睡了。虽然少不得干着一点半点儿事,也是想着那个,借这个出火的。
云雨已过,身体疲倦。正要睡去,只见赵家小童走来道:“县君特请宣教叙话。”宣教听了这话,急忙披衣起来,随着小童就走。小童领了竟进内室,只见赵县君雪白肌肤,脱得赤条条的眠在床里,专等吴宣教来。小童把吴宣教尽力一推,推进床里。吴宣教喜不自胜,腾的翻上身去,叫一声“好县君,快活杀我也!”用得力重了,一个失脚,跌进里床,吃了一惊醒来。见惜惜睡在身边,朦胧之中,还认做是赵县君,仍旧跨上身去。丁惜惜也在睡里惊醒道:“好馋货!怎不好好的,做出这个极模样!”吴宣教直等听得惜惜声音,方记起身在丁家床上,适才是梦里的事,连自己也失笑起来。丁惜惜再四盘问:“你心上有何人,以致七颠八倒如此?”宣教只把闲话支吾,不肯说破。到了次日,别了出门。自此以后,再不到丁家来了。无昼无夜,一心只痴想着赵县君,思量寻机会挨光。
忽然一日,小童走来道:“一句话对官人说:明日是我家县君生辰,官人既然与县君往来,须办些寿礼去与县君作贺。一作贺,觉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亏你来说;你若不说,我怎知道?这个礼节最是要紧,失不得的。”亟将采帛二端封好,又到街上买了些时鲜果品、鸡鸭熟食各一盘,酒一樽,配成一副盛礼,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说:“明日虔诚拜贺。”小童领家人去了。赵县君又叫小童来推辞了两番,然后受了。
明日起来,吴宣教整肃衣冠到赵家来,定要请县君出来拜寿。赵县君也不推辞,盛装步出到前厅,比平日更齐整了。吴宣教没眼得看,足恭下拜。赵县君主慌忙答礼,口说道:“奴家小小生朝,何足挂齿?却要官人费心赐此厚礼,受之不当。”宣教道:“客中乏物为敬,甚愧菲薄。县君如此称谢,反令小子无颜。”县君回顾道:“留官人吃了寿酒去。”宣教听得此言,不胜之喜,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了。”谁知县君说罢,竟自进去。宣教此时如热地上蚂蚁,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县君如设帐的方士,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出来。呆呆的坐着,一眼望着内时。须臾之间,两个走使的男人抬了一张桌儿,揩抹干净。小童从里面捧出攒盒酒菜来,摆投停当,掇张椅儿请宣教坐。宣教轻轻问小童道:“难道没个人陪我?”小童也轻轻道:“县君就来。”宣教且未就坐,还立着徘徊之际,小童指道:“县君来了。”果然赵县君出来,双手纤纤捧着杯盘,来与宣教安席。道了万福,说道:“拙夫不在,没个主人做主,诚恐有慢贵客,奴家只得冒耻奉陪。”宣教大喜道:“过蒙厚情,何以克当?”在小童手中,也讨过杯盘来与县君回敬。安席了,两下坐定。
宣教心下只说此一会必有眉来眼去之事,便好把几句说话撩拨他,希图成事。谁知县君意思虽然浓重,容貌地是端严,除了请酒请馔之外,再不轻说一句闲话。宣教也生煞煞的浪开不得闲口,便宜得饱看一回而已。酒行数过,县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起身道:“官人慢坐,奴家家无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则个。”吴宣教心里恨不得伸出两臂来,将他一把抱着。却不好强留得他,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了进去。宣教一场扫兴。里边又传话出来,叫小童送酒。宣教自觉独酌无趣,只得吩咐小童多多上复县君,厚扰不当,容日再谢。慢慢地踱过对门下处来,真是一点甜糖抹在鼻头上,只闻得香,却皞不着,心里好生不快。有《银绞丝》一首为证:前世里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温存,几番相见意殷勤。眼儿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儿分?一个清白的郎君,发了也昏。我的天那!阵魂迷,迷魂阵。
是夜,吴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踌躇道:“若说是无情,如何两次三番许我会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说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见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来,有何了结?思量他每常帘下歌词,毕竟通知文义,且去讨讨口气,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计停当,次日起来,急将西珠十颗,用个沉香盒子盛了,取一幅花笺,写诗一首在上。诗云:心事绵绵欲诉君,洋珠颗颗寄殷勤。当时赠我黄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写毕,将来同放在盒内,用个小记号图书印封皮封好了。忙去寻那小童过来,交付与他道:“多拜上县君,昨日承蒙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妆,不足为谢。”小童道:“当得拿去。”宣教道:“还有数字在内,须县君手自拆封,万勿漏泄则个。”小童笑道:“我是个有柄儿的红娘,替你传书递简。”宣教道:“好兄弟,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当重谢。”小童道:“我县君诗词歌赋,最是精通,若有甚话写去,必有回答。”宣教道:“千万在意!”小童说:“不劳吩咐,自有道理。”小童去了半日,笑嘻嘻的走将来道:“有回音了。”袖中拿出一个碧甸匣来递与宣教。宣教接上手看时,也是小小花押封记着的。宣教满心欢喜,慌忙拆将开来。中又有小小纸封裹着青丝发二缕,挽着个同心结儿,一幅罗纹笺上,有诗一首。诗云:“好将飐发付并刀,只恐经时失俊髦。妾恨千丝差可拟,郎心双挽莫空劳!”末又有细字一行云:“原珠奉璧,唐人云”何必珍珠慰寂寥“也。”宣教读罢,跌足大乐,对小童道:“好了!好了!细详诗意,县君深有意于我了。”小童道:“我不懂得,可解与我听?”宣教道:“他剪发寄我,诗里道要挽住我的心,岂非有意?”小童道:“既然有意,为何不受你珠子?”宣教道:“这又有一说,只是一个故事在里头。”小童道:“甚故事?”宣教道:“当时唐明皇宠了杨贵妃,把梅妃江采璟贬入冷宫。后来思想他,惧怕杨妃不敢去,将珠子一封私下赐与他。梅妃拜辞不受,回诗一首,后二句:”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县君不受我珠子,却写此一句来,分明说你家主不在,他独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的,却不是要我来伴他寂寥么?”小童道:“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谢我?”宣教道:“惟卿所欲。”小童道:“县君既不受珠子,何不就送与我了?”宣教道:“珠子虽然回来,却还要送去。我另自谢你便是。”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坠二个,将出来送与小童道:“权为寸敬,事成重谢。这珠子再烦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诗在内,要他必受。”诗云:“往返珍珠不用疑,还珠垂泪古来痴。知音但使能欣赏,何必相逢未嫁时”?
宣教便将一幅冰鳷帕写了,连珠子付与小童。小童看了笑道:“这诗意,我又不晓得了。”宣教道:“也是用着个故事。唐张籍诗云:”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今我反用其意,说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你县君若有意于我,见了此诗,此珠必受矣。”小童笑道:“原来官人是偷香老手。”宣教也笑道:“将就看得过。”小童拿了,一径自去。此番不见来推辞,想多应受了。宣教暗自欢喜,只待好音。丁惜惜那里时常叫小二来请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门外候旨的官,惟恐不时失误了宣召,那里敢移动半步?
忽然一日傍晚,小童笑嘻嘻的走来道:“县君请官人过来说话。”宣教听罢,忖道:“平日只我去挨光,才设法得见面,并不是他着人来请我的。这番却是先叫人来相邀,必有光景。”因问小童道:“县君适才在那里?怎生对你说叫你来请我的?”小童道:“适来县君在卧房里,卸了妆饰,重新梳裹过了,叫我进去,问说:”对门吴官人可在下处否?“我回说:”他这几时只在下处,再不到外边去。“县君道:”既如此,你可与我悄悄请过来,竟到房里来相见,切不可惊张。“如此吩咐的。”宣教不觉踊跃道:“依你说来,此番必成好事矣!”小童道:“我也觉得有些异样,决比前几次不同。只是一件,我家人口颇多,耳目难掩。日前只是体面上往来,所以外观不妨。今却要到内室去,须瞒不得许多人。就是悄着些,是必有几个知觉,露出事端,彼此不便,须要商量。”宣教道:“你家中事体,我怎生晓得备细?须得你指引我道路,应该怎生才妥?”小童道:“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世上那一个不爱钱的?你只多把些赏赐分送与我家里人了,我去调开他每。他每各人心照,自然躲开去了,任你出入,就有撞见的也不说破了。”宣教道:“说得甚是有理,真可以筑坛拜将。你前日说我是偷香老手,今日看起来,你也像个老马泊六了。”小童道:“好意替你计较,休得取笑。”当下吴宣教拿出二十两零碎银两,付与小童说道:“我须不认得宅上甚么人,烦你与我分派一分派,是必买他们尽皆口静方妙。”小童道:“这个在我,不劳吩咐。我先行一步,停当了众人,看个动静,即来约你同去。”宣教道:“快着些个。”小童先去了。吴宣教急拣时样济楚衣服,打扮得齐整,真个赛过潘安,强如宋玉,眼巴巴只等小童到来,即去行事。正是:罗绮层层称体裁,一心指望赴阳台。巫山神女虽相待,云雨宁知到底谐?
说这宣教坐立不安,只想赴期。须臾,小童已至,回复道:“众人多有了贿赂,如今一去,径达寝室,毫无阻碍了。”宣教不胜欢喜,整一整巾帻,洒一洒衣裳,随着小童,便走过了对门,不由中堂,在旁边一条弄里转了一两个湾曲,已到卧房之前。只见赵县君懒梳妆模样,早立在帘儿下等候。见了宣教,满面堆下笑来,全不比日前的庄严了。开口道:“请官人房里坐地。”一个丫鬟掀起门帘,县君先走了进房,宣教随后入来。只见房里摆设得精致,炉中香烟馥郁,案上酒肴齐列。宣教此时荡了三魂,失了六魂,不知该怎么样好,只得低声柔语道:“小子有何德能,过蒙县君青盼如此?”县君道:“一向承蒙厚情,今良宵无事,不揣特请官人清话片晌,别无他说。”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县君独守清闺,果然两处寂寥,每遇良宵,不胜怀想。前蒙青丝之惠,小子紧系怀袖,胜如贴肉。今蒙宠召,小子所望,岂在酒食之类哉?”县君微笑道:“休说闲话,且自饮酒。”宣教只得坐了。县君命丫鬟一面斟下热酒,自己举杯奉陪。宣教三杯酒落肚,这点热团团兴儿直从脚跟下冒出天庭来,那里按纳得住?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箸子也倒拿了,洒盏也泼翻了,手脚都忙乱起来。觑个丫鬟走了去,连忙走过县君这边来,跪下道:“县君可怜见,急救小子性命则个!”县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亦非无心者,自前日博柑之日,便觉钟情于子。但礼法所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动,愈难禁制,冒礼忘嫌,愿得亲近。既到此地,决不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静后,从容同就枕席便了。”宣教道:“我的亲亲的娘!既有这等好意,早赐一刻之欢,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县君笑道:“怎恁地馋得紧?”即唤丫鬟们快来收拾。未及一半,只听得外面喧嚷,似有人喊马嘶之声,渐渐近前堂来了。宣教方在神魂荡飏之际,恰像身子不是自己的,虽然听得有些诧异,没工夫得疑虑别的,还只一味痴想。忽然一个丫鬟慌慌忙忙撞进房来,气喘喘的道:“官人回来了!官人回来了!”县君大惊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过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帮着搬得桌上罄净。宣教此时任是奢遮胆大的,不由得不慌张起来,道:“我却躲在那里去?”县君也着了忙道:“外边是去不及了。”引着宣教的手,指着床底下道:“权躲在里面去,勿得做声!”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认得门路,撞着了人。左右看着房中,却别无躲处,一时慌促,没计奈何,只得依着县君说话,望着床底下一钻,顾不得甚么尘灰龌龊。且喜床底宽阔,战陡陡的蹲在里头,不敢喘气。一眼偷觑着外边,那暗处望明处,却见得备细。看那赵大夫大踏步走进房来,口里道:“这一去不觉好久,家里没事么?”县君着了忙的,口里牙齿捉对儿厮打着,回言道:“家、家、家里没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来?”大夫道:“家里莫非有甚事故么?如何见了我举动慌张,语言失措,做这等一个模样?”县君道:“没、没、没甚事故。”大夫对着丫鬟问道:“县君却是怎的?”丫鬟道:“果、果、果然没有甚么怎、怎、怎的。”宣教在床下着急,恨不得替了县君、丫鬟的说话,只是不敢爬出来。大夫迟疑了一回道:“好诧异!好诧异!”县君安定了性儿,才说得话儿囫囵,重复问道:“今日在那里起身?怎夜间到此?”大夫道:“我离家多日,放心不下。今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暂归来一看,明日五更就要起身过江的。”宣教听得此言,惊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许下了半边,道:“原来还要出去,却是我的造化也!”县君问道:“可曾用过晚饭?”大夫道:“晚饭已在船上吃过,只要取些热水来洗脚。”县君即命丫鬟安好了足盆,厨下去取热水来倾在里头了。大夫便脱了外衣,坐在盆间,大肆浇洗。浇洗了多时,泼得水流满地,一直淌进床下来。因是地板房子,铺床处压得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下流之处。那宣教正蹲在里头,身上穿着齐整衣服,起初一时极了,顾不得惹了灰尘,钻了进去。而今又见水流来了,恐怕污了衣服,不觉的把袖子东收西敛来避那些龌龌水,未免有些窸窸窣窣之声。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么响?敢是蛇鼠之类,可拿灯烛来照照。”丫鬟未及答应,大夫急急揩抹干净,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烛台过来。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休,这一看,好似霸王初入垓心内,张飞刚到灞陵桥。大夫大吼一声道:“这是个甚么鸟人?躲在这底下!”县君支吾道:“敢是个贼。”大夫一把将宣教拖出来道:“你看!难道有这样齐整的贼?怪道方才见吾慌张,原来你在家养奸夫!我去得几时,你就是这等羞辱门户!”先是一掌打去,把县君打个满天星。县君啼哭起来。大夫喝教众奴仆都来。此时小童也只得随着众人行止。大夫叫将宣教四马攒蹄,捆做一团。声言道:“今夜且与我送去厢里吊着,明日临安府推问去!”大夫又将一条绳来,亲自动手也把县君缚住道:“你这淫妇,也不与你干休!”县君只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夫道:“好恼!好恼!且暖酒来我吃着消闷!”从人丫鬟们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嗄饭,烫了热酒拿来。大夫取个大瓯,一头吃,一头骂。又取过纸笔,写下状词,一边写,一边吃酒。吃得不少了,不觉懵懵睡去。
县君悄对宣教道:“今日之事固是我误了官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谁知随手事败。若是到官,两个都不好了。为之奈何?”宣教道:“多蒙县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点恩惠。今事若败露,我这一官只当断送在你这冤家手里了。”县君道:“没奈何了,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软的人,求告得转的。”正说之间,大夫醒来,口里又喃喃的骂道:“小的们打起火把,快将这贼弟子孩儿送到厢里去!”众人答应一声,齐来动手。宣教着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上对门。蒙县君青盼,往来虽久,实未曾分毫犯着玉体。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只是这官职有累。望乞高抬贵手,饶过小子,容小子拜纳微礼,赎此罪过罢!”大夫笑道:“我是个宦门,把妻子来换钱么?”宣教道:“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与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纳些钱物,实为两便。小子亦不敢轻,即当奉送五百千过来。”大夫道:“如此口轻,你一个官,我一个妻子,只值得五百千么?”宣教听见论量多少,便道是好处的事了,满口许道:“便再加一倍,凑做千缗罢。”大夫还只是摇头。县君在旁哭道:“我为买这官人的珠翠,约他来议价,实是我的不是。谁知撞着你来捉破了。我原不曾点污,今若拿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来,我也免不得到官对理,出乖露丑,也是你的门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宽恕了我,放了这官人罢!”大夫冷笑道:“难道不曾点污?”众从人与丫鬟们先前是小童贿赂过的,多来磕头讨饶道:“其实此人不曾犯着县君,只是暮夜不该来此。他既情愿出钱赎罪,官人罚他重些,放他去罢。一来免累此人官职,二来免致县君出丑,实为两便。”县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寻个死路罢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着县君道:“只为要保全你这淫妇,要我忍这样赃污!”小童忙撺到宣教耳边厢低言道:“有了口风了,快快添多些,收拾这事罢。”宣教道:“钱财好处,放绑要紧。手脚多麻木了。”大夫道:“要我饶你,须得二千缗钱,还只是买那官做。羞辱我门庭之事,只当不曾提起。便宜得多了。”宣教连声道:“就依着是二千缗,好处!好处!”大夫便喝从人,教且松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头解开,松出两只手来。大夫叫将纸墨笔砚拿过来,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写个不愿当官的招伏。宣教只得写道:“吏部候勘宣教郎吴某,只因不合闯入赵大夫内室,不愿经官,情甘出钱二千贯赎罪,并无词说。私供是实。”赵大夫取来看过,要他押了个字。便叫放了他绑缚,只把脖子拴了,叫几个方才随来家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家人,押了过对门来,取足这二千缗钱。
此时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处几个手下人已是都睡熟了。这些赵家人个个如狼似虎,见了好东西便抢,珠玉犀象之类,狼藉了不知多少,这多是二千缗外加添的。吴宣教足足取够了二千数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银两送与众家人,做了东道钱,众人方才住手。赍了东西,仍同了宣教,押至家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过了东西,还指着宣教道:“便宜了这弟子孩儿!”喝叫:“打出去!”宣教抱头鼠窜走归下处,下处店家灯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这事对主人说,讨了个火,点在房里了。坐了一回,惊心方定,无聊无赖,叫起个小厮来,烫些热酒,且图解闷。一边吃,一连想道:“用了这几时工夫,才得这个机会,再差一会儿也到手了。谁想却如此不偶,反费了许多钱财。”又自解道:“还算造化哩。若不是赵县君哭告,众人拜求,弄得到当官,我这官做不成了。只是县君如此厚情厚德,又为我如此受辱。他家大夫说明日就出去的,这倒还好个机会。只怕有了这番事体,明日就使不在家,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了。不知今生到底能够相傍否?”心口相问,不觉潸然泪下,郁抑不快,呵欠上来,也不脱衣服,倒头便睡。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来。走出店中举目看去,对门赵家门也不关,帘子也不见了。一望进去,直看到里头,内外洞然,不见一人。他还怀着昨夜鬼胎,不敢自进去,悄悄叫个小厮,一步一步挨到里头探听。直到内房左右看过,并无一个人走动踪影。只见几间空房,连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见了。出来回复了宣教。宣教忖道:“他原说今日要到外头去,恐怕出去了我又来走动,所以连家眷带去了。只是如何搬得这等罄净?难道再不回来住了?其间必有缘故。”试问问左右邻人,才晓得这赵家也是那里搬来的,住得不十分长久。这房子也只是赁下的,原非己宅,是用着美人之局,紥了火囤去了。
宣教浑如做一个大梦一般,闷闷不乐,且到丁惜惜家里消遣一消遣。惜惜接着宣教,笑容可掬道:“甚好风吹得贵人到此?”连忙置酒相待。饮洒中间,宣教频频的叹气。惜惜道:“你向来有了心上人,把我冷落了多时。今日既承不弃到此,如何只是嗟叹,像有甚不乐之处?”宣教正是事在心头,巴不得对人告诉,只是把如何对门作寓,如何与赵县君往来,如何约去私期,却被丈夫归来拿住,将钱买得脱身,备细说了一遍。惜惜大笑道:“你枉用痴心,落了人的圈套了。你前日早对我说,我敢也先点破你,不着他道儿也不见得。我那年有一伙光棍将我包到扬州去,也假了商人的爱妾,紥了一个少年子弟千金,这把戏我也曾弄过的。如今你心爱的县君,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货也!你前日瞒得我好,撇得我好,也教你受些业报。”宣教满脸羞惭,懊恨无已。丁惜惜又只顾把说话盘问,见说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武武家本色,就不十分亲热得紧了。
宣教也觉怏怏,住了一两晚,走了出来。满城中打听,再无一些消息。看看盘费不够用了,等不得吏部改秩,急急走回故乡。亲眷朋友晓得这事的,把来做了笑柄。宣教常时忽忽如有所失,感了一场缠绵之疾,竟不及调官而终。
可怜吴宣教一个好前程,惹着了这一些魔头,不自尊重,被人弄得不尴不尬,没个收场如此。奉劝人家子弟,血气未定贪淫好色、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为鉴!诗云:一脔肉味不曾尝,已遣缠头罄橐装。尽道陷人无底洞,谁知洞口赚刘郎!
卷十五  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掾居郎署诗云:曾闻阴德可回天,古往今来效灼然。奉劝世人行好事,到头原是自周全。
话说湖州府安吉州地浦滩有一居民,家道贫窘,因欠官粮银二两,监禁在狱。家中只有一妻,抱着个一周未满的小儿子度日,别无门路可救。栏中畜养一猪,算计卖与客人,得价还官。因性急银子要紧,等不得好价,见有人来买,即便成交。妇人家不认得银子好歹,是个白晃晃的,说是还得官了。客人既去,拿出来与银匠熔着银子。银匠说:“这是些假银,要他怎么?”妇人慌问:“有多少成色在里头?”银匠说:“那里有半毫银气?多是铅铜锡镴装成,见火不得的。”妇人着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来,寻思一回道:“家中并无所出,止有此猪。指望卖来救夫,今已被人骗去,眼见得丈夫出来不成。这是我不仔细上害了他,心下怎么过得去?我也不要这性命了!”待寻个自尽,看看小儿子,又不舍得,发个狠道:“罢!罢!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牵挂。”急急奔到河边来,正待撺下去,恰好一个徽州商人立在那里,见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问道:“清白后生,为何做此短见够当?”妇人拭泪答道:“事急无奈,只图一死。”因将救夫卖猪、误收假银之说,一一告诉。徽商道:“既然如此,与小儿子何干?”妇人道:“没爹没娘,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了干净。”徽商恻然道:“所欠官银几何?”妇人道:“二两。”徽商道:“能得多少,坏此三条性命!我下处不远,快随我来,我舍银二两,与你还官罢。”妇人转悲作喜,抱了儿子,随着徽商行去。不上半里,已到下处。徽商走入房,秤银二两出来,递与妇人道:“银是足纹,正好还官,不要又被别人骗了。”妇人千恩万谢转去,央个邻舍同到县里,纳了官银,其夫始得放出监来。到了家里问起道:“那得这银子还官救我?”妇人将前情述了一遍,说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说你不得出来,我母子两人已作黄泉之鬼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银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妇人家没志行,敢怕独自个一时喉极了,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够当,方得这项银也不可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凑巧?口中不说破他,心生一计道:“要见明白,须得如此如此。”问妇人道:“你可认得那恩人的住处么?”妇人道:“随他去秤银的,怎不认得?”其夫道:“既如此,我与你不可不去谢他一谢。”妇人道:“正该如此。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其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妇人道:“为何不要白日里去,到要夜间?”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妇人不好拗得,只得点着灯,同其夫走到徽商下处门首。此时已是黄昏时候,人多歇息寂静了。其夫叫妇人扣门,妇人道:“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门房?”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试他的心事。”妇人心下晓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个有恩义的人,到如此猜他,也不当人子。却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声高叫。徽商在睡梦间,听得是妇人声音,问道:“你是何人,却来叫我?”妇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妇人。因蒙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狱,故此特来踵门叩谢。”看官,你道徽商此时若是个不老成的,听见一个妇女黑夜寻他,又是施恩过来的,一时动了不良之心,未免说句把倬俏绰趣的话,开出门来撞见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场没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头多弄脏了?不想这个朝奉煞是有正经,听得妇人说话,便厉声道:“此我独卧之所,岂汝妇女家所当来?况昏夜也不是谢人的时节。但请回步,不必谢了。”其夫听罢,才把一天疑心尽多消散。妇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谢。”徽商听见其夫同来,只得披衣下床,要来开门。走得几步,只听得天崩地塌之声,连门外多震得动。徽商慌了自不必说,夫妇两人多吃了一惊。徽商忙叫小二掌火来看,只见一张卧床压得四脚多折,满床尽是砖头泥土。原来那一垛墙走了,一向床遮着不觉得,此时偶然坍将下来,若有人在床时,便是铜筋铁骨也压死了。徽商看了,伸出舌头出来,一时缩不进去。就叫小二开门,见了夫妇二人,反谢道:“若非贤夫妇相叫起身,几乎一命难存!”夫妇两人看见墙坍床倒,也自大加惊异,道:“此乃恩人洪福齐天,大难得免,莫非恩人阴德之报。”两相称谢。徽商留夫妇茶话少时,珍重而别。只此一件,可见商人二两银子,救了母子两命,到底因他来谢,脱了墙压之厄,仍旧是自家救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于报德处。所以古人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小子起初说“到头原是自周全”,并非诳语。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周全他人,仍旧周全了自己一段长话,作个正文。有诗为证:有女颜如玉,酬德讵能足?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烛。兰蕙保幽芳,移来贮金屋。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掾属。圣明重义人,报施同转毂。
这段话文,出在弘治年间直隶太仓州地方。州中有一个吏典,姓顾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城,专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做下处歇脚。那江老儿名溶,是个老实忠厚的人,生意尽好,家道将就过得。看见顾吏典举动端方,容仪俊伟,不像个衙门中以下人,私心敬爱他。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宾。江家有个嬷嬷,生得个女儿,名唤爱娘,年方十七岁,容貌非凡。顾吏典家里也自有妻子,便与江家内里通往来,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常言道:一家饱暖千家怨。江老虽不怎的富,别人看见他生意从容,衣食不缺,便传说了千金、几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浅、心不足的,目中就着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来。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里做活,只见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将进来,喝道:“拿海贼!”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来分辨,众捕一齐动手,一索子捆倒。江嬷嬷与女儿顾不得羞耻,大家啼啼哭哭嚷将出来,问道:“是何事端?说个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贼一起,有江溶名字,是个窝家,还问什么事端!”江老夫妻与女儿叫起撞天屈来,说道:“自来不曾出外,那里认得什么海贼?却不屈杀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辨去,与我们无干。快些打发我们见官去!”江老是个乡子里人,也不晓得盗情利害,也不晓得该怎的打发公差,合家只是一味哭。捕人每不见动静,便发起狠来道:“老儿奸诈,家里必有赃物,我们且搜一搜!”众人不管好歹,打进内里一齐动手,险些把地皮翻了转来,见了细软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儿三口,杀猪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价哭。捕人每揎拳裸手,耀武扬威。
正在没摆布处,只见一个人踱将进来,喝道:“有我在此,不得无理!”众人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州里顾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来得正好,我们不要粗鲁,但凭提控便是。”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顾提控问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来看,却是海贼指扳窝家,巡捕衙里来拿的。提控道:“贼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明是冤屈。你们为我面上,须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谁敢多话?只要吩咐我们,一面打点见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张江老支持酒饭鱼肉之类,摆了满桌,任他每狼飧虎咽吃个尽情。又摸出几两银子做差使钱。众捕人道:“提控吩咐,我们也不好推辞,也不好较量,权且收着。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难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别无帮衬处,只求迟带到一日。等我先见官人替他分拆一番,做个道理,然后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道:“这个当得奉承。”当下江老随捕人去了。提控转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费,须有分辨处,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则个。”提控道:“且关好店门,安心坐着,我自做道理去。”出了店门,进城来,一径到州前来见捕盗厅官人,道:“顾某有个下处主人江溶,是个良善人户。今被海贼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爷台为顾某薄面周全则个。”捕官道:“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专。”提控道:“堂上老爷,顾某自当禀明。只望爷台这里带到时,宽他这一番拷究。”捕官道:“这个当得奉命。”须臾,知州升堂,顾提控觑个堂事空便,跪下禀道:“吏典平日伏侍老父,并不敢有私情冒禀。今日有个下处主人江溶,被海贼诬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户,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胆禀明。望老爷天鉴之下,超豁无辜。若是吏典虚言妄禀,罪该万死。”知州道:“盗贼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买嘱,替人讲解么?”提控叩头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爷日后必然知道,吏典情愿受罪。”知州道:“待我细审,也听不得你一面之词。”提控道:“老爷细审二字,便是无辜超生之路了。”复叩一头,走了下来。想道:“官人方才说听不得一面之词,我想人众则公,明日约同同衙门几位朋友,大家禀一声,必然听信。”是日拉请一般的十数个提控到酒馆中坐一坐,把前事说了,求众人明日帮他一说。众人平日与顾提控多有往来,无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将江溶解到捕厅。捕厅因顾提控面上,不动刑法,竟送到堂上来。正值知州投文,挨牌唱名。点到江溶名字,顾提控站在旁边,又跪下来禀道:“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禀过的,果是良善人户。中间必有冤情,望老爷详察。”知州作色道:“你两次三番替人辨白,莫非受了贿赂,故敢大胆?”提控叩头道:“老爷当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处主人及有贿赂情弊,打死无怨。”只见众吏典多跪下来,禀道:“委是顾某主人,别无情弊,众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晓得顾芳行径,是个忠直小心的人,心下有几分信他的,说道:”我审时自有道理。“便问江溶:”这伙贼人扳你,你平日曾认得一两个否?“江老儿叩头道:”爷爷,小的若认得一人,死也甘心。“知州道:”他们有人认得你否?“江老儿道:”这个小的虽不知,想来也未必认得小的。“知州道:”这个不难。“唤一个皂隶过来,教他脱下衣服与江溶穿了,扮做了皂隶。却叫皂隶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吩咐道:”等强盗执着江溶时,你可替他折证,看他认得认不得。“皂隶依言与江溶更换停当,然后带出监犯来。知州问贼首道:”江溶是你窝家么?“贼首道:”爷爷,正是。“知州敲着气拍,故意问道:”江溶,怎么说?“这个皂隶扮的江溶,假着口气道:”爷爷,并不干小人之事。“贼首看看假江溶,那里晓得不是,一口指着道:”他住在城外,倚着卖饼为名,专一窝着我每赃物,怎生赖得?“皂隶道:”爷爷,冤枉!小的不曾认得他的。“贼首道:”怎生不认得?我们长在你家吃饼,某处赃若干,某处赃若干,多在你家,难道忘了?“知州明知不是,假意说道:”江溶是窝家,不必说了,却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指着真正江溶扮皂隶的道:”我这个皂隶,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么?“贼首把皂隶一看,那里认得?连喊道:”爷爷,是卖饼的江溶,不是皂隶的江溶。“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这个卖饼的江溶,可是了么?“贼首道:”正是。“这个知州冷笑一声,连敲气拍两三下,指着贼首道:”你这杀剐不尽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人买嘱,扳陷良善。“贼首连喊道:”这江溶果是窝家,一些不差,爷爷!“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来下。知州道:”还要嘴强!早是我先换过了,试验虚实,险些儿屈陷平民。这个是我皂隶周才,你却认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杀他;这个扮皂隶的,正是卖饼江溶,你却又不认得,就说道无干。可知道你受人买嘱来害江溶,原不曾认得江溶的么!“贼首低头无语,只叫:”小的该死!“知州叫江溶与皂隶仍旧换过了衣服,取夹棍来,把贼首夹起,要招出买他指扳的人来。贼首是顽皮赖肉,那里放在心上?任你夹打,只供称是因见江溶殷实,指望扳赔赃物是实,别无指使。知州道:”眼见得是江溶仇家所使,无得可疑。今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诬害,反生株连。我只释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罢。“江溶叩头道:”小的也不愿晓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结。“知州道:”果然是个忠厚人。“提起笔来,把名字注销,喝道:”江溶无干,直赶出去!“当下江溶叩头不止,皂隶连喝:”快走!“江溶如笼中放出飞鸟,欢天喜地出了衙门。衙门里许多人撮空叫喜,拥住了不放。又亏得顾提控走出来,把几句话解散开了众人,一同江溶走回家来。江老儿一进门,便唤过妻女来道:”快来拜谢恩人!这番若非提控搭救,险些儿相见不成了。“三个人拜做一堆。提控道:”自家家里,应得出力;况且是知州老爷神明做主,与我无干,快不要如此!“江嬷嬷便问老儿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撇脱,不曾吃亏么?“江老儿道:”两处俱仗提控先说过了,并不动一些刑法。天字号一场官司,今没一些干涉,竟自平净了。“江嬷嬷千恩万谢。提控立起身来道:”你们且慢慢细讲,我还要到衙门去谢谢官府去。“当下提控作别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门,回来对嬷嬷说:“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谁想遭此一场飞来横祸,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难保。今虽然破费了些东西,幸得太平无事。我每不可忘了恩德,怎生酬报得他便好?”嬷嬷道:“我家家事向来不见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里动了人眼,被天杀的暗算,招此非灾。前日众捕人一番掳掠,狠如打劫一般,细软东西尽被抄紥过了,今日有何重物谢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没东西难处,就凑得些少也当不得数,他也未必肯受。怎么好?”嬷嬷道:“我到有句话商量。女儿年一十七岁,未曾许人。我们这样人家,就许了人,不过是村庄人口。不若送与他做了妾,扳他做个女婿,支持门户,也免得外人欺侮。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儿肯不肯。”嬷嬷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娘子又贤惠,平日极是与我女儿说得来的,敢怕也情愿。”遂唤女儿来,把此意说了。女儿道:“此乃爹娘要报恩德,女儿何惜此身?”江老道:“虽然如此,提控是个近道理的人,若与他明说,必是不从。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门拜谢,以后就留下女儿在彼,他便不好推辞得。”嬷嬷道:“言之有理。”当下三人计议已定,拿本历日来看,来日上吉。次日起早,把女儿装扮了,江老夫妻两个步行,女儿乘着小轿,抬进城中,竟到顾家来。提控夫妻接了进去,问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汉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门拜谢。”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劳烦小娘子过来,一发不当。”江老道:“老汉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告: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于狱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到甚处。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无恩可报。止有小女爱娘,今年正十七岁,与老妻商议,送来与提控娘子铺床叠被,做个箕帚之妾。提控若不弃嫌粗丑,就此俯留,老汉夫妻终身有托。今日是个吉日,一来到此拜谢,二来特送小女上门。”提控听罢,正色道:“老丈说哪里话!顾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难得老伯伯、干娘、妹妹一同到此,且请过小饭,有话再说。”提控一面吩咐厨下摆饭相待。饮酒中间,江老又把前话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汉之托,老汉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若不权且应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别寻事端谢我,反多事了。且依着他言语,我日后自有处置。”饭罢,江老夫妻起身作别,吩咐女儿留住,道:“你在此伏侍大娘。”爱娘含羞忍泪,应了一声。提控道:“休要如此说!荆妻且权留小娘子盘桓几日,自当送还。”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时门面说话,两下心照罢了。
两口儿去得,提控娘子便请爱娘到里面自己房里坐了,又摆出细果茶品请他,吩咐走使丫鬟铺设好了一间小房,一床被卧。连提控娘子心里,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他本是个大贤惠不捻酸的人,又平日喜欢着爱娘,故此是件周全停当,只等提控到晚受用。正是:一朵鲜花好护持,芳菲只待赏花时。等闲未动东君意,惜处重将帷幕施。
谁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里来睡了,不到爱娘处去。提控娘子问道:“你为何不到江小娘那里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难,我为平日往来,出力救他。今他把女儿谢我,我若贪了女色,是乘人危处,遂我欢心,与那海贼指扳、应捕抢掳肚肠有何两样?顾某虽是小小前程,若坏了行止,永远不吉!”提控娘子见他说出咒来,知是真心。便道:“果然如此,也是你的好处。只是日间何不力辞脱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江老儿是老实人,若我不允女儿之事,他又剜肉补疮,别寻道路谢我,反为不美。他女儿平日与你相爱,通家姊妹,留下你处住几日,这却无妨。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寻下一头亲事,成就他终身结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时不辞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控娘子道:“如此却好。”当夜无词。
自此江爱娘只在顾家住,提控娘子与他如同亲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时常打点提控到他房里的,怎知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直待他年荣贵后,方知今日不为差。提控只如常相处,并不曾起一毫邪念,说一句戏语,连爱娘房里脚也不甗进去一步。爱娘初时疑惑,后来也不以为怪了。
提控衙门事多,时常不在家里。匆匆过了一月有余。忽一日得闲在家中,对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寻个人家,急切里凑不着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觉不便。不如备下些礼物,送还他家。他家父母必然问起女儿相处情形,他晓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来强我了。”提控娘子道:“说得有理。”当下把此意与江爱娘说明了,就备了六个盒盘,又将出珠花四朵、金耳环一双,送与江爱娘插戴好,一乘轿着个从人径送到江老家里来。江老夫妻接着轿子,晓得是顾家送女儿回家,心里疑道:“为何叫他独自个归来?”问道:“提控在家么?”从人道:“提控不得工夫来,多多拜上阿爹,这几时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还府上。”江老见说话跷蹊,反怀着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当处。”忙领女儿到里边坐了,同嬷嬷细问他这一月的光景。爱娘把顾娘子相待甚厚,并提控不进房、不近身的事,说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长要来问个信,自从为事之后,生意淡薄,穷忙没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门。欲待央个人来,急切里没便处。只道你一家和睦,无些别话,谁想却如此行径。这怎么说?”嬷嬷道:“敢是日子不好,与女儿无缘法。得个人解禳解禳便好。”江老道:“且等另拣个日子,再送去又做处。”爱娘道:“据女儿看起来,这顾提控不是贪财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强要谢他,他不好推辞得,故此权留这几时,誓不玷污我身。今既送了归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虽然如此,他的恩德毕竟不曾报得,反住他家打搅多时,又加添礼物送来,难道便是这样罢了?还是改日再送去的是。”爱娘也不好阻当,只得凭着父母说罢了。过了两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饼食,买了几件新鲜物事,办着十来个盒盘,一坛泉酒,雇个担夫挑了,又是一乘轿抬了女儿,留下嬷嬷看家,江老自家伴送过顾家来。提控迎着江老,江老道其来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难道不曾问及令爱来?顾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见谅如此?此番决不敢相留,盛惠谨领。令爱不及款接,原轿请回。改日登门拜谢!”江老见提控词色严正,方知女儿不是诳语,连忙出门止住来轿,叫他仍旧抬回家去。提控留江老转去茶饭,江老也再三辞谢,不敢叨领,当时别去。
提控转来,受了礼物,出了盒盘,打发了脚担钱,吩咐多谢去了。进房对娘子说江老今日复来之意。娘子道:“这个便老没正经,难道前番不谐,今番有再谐之理?只是难为了爱娘,又来一番,不曾会得一会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轿,接了进来,又多一番事了。不如决绝回头了的是。这老儿真诚,却不见机。既如此把女儿相缠,此后往来到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就里,惹得造下议论来,反害了女儿终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说得极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与江家往来得密了。
那江家原无甚么大根基,不过生意济楚,自经此一番横事剥削之后,家计萧条下来。自古道:“人家天做。”运来时,撞着就是趁钱的,火焰也似长起来。运退时,撞着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气头里,连五热行里生意多不济了。做下饼食,常管五七日不发市,就是馊蒸气了,喂猪狗也不中。你道为何如此?先前为事时不多几日,只因惊怕了,自女儿到顾家去后,关了一个多月店门不开,主顾家多生疏,改向别家去,就便拗不转来。况且窝盗为事,声名扬开去不好听,别人不管好歹,信以为实,就怕来缠帐。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月空,渐渐支持不来。要把女儿嫁个人家,思量靠他过下半世,又高不凑,低不就。光阴眨眼,一错就是论年,女儿也大得过期了。
忽一日,一个微州商人经过,偶然回瞥,见爱娘颜色,访问邻人,晓得是卖饼江家,因问可肯与人家为妾否。邻人道:“往年为官事时,曾送与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还了的。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听得此话,去央个熟事的媒婆到江家来说此亲事,只要事成,不惜重价。媒婆得了口气,走到江家,便说出徽商许多富厚处,情愿出重礼,聘小娘子为偏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头上,见说得动火,便问道:“讨在何处去的?”媒婆道:“这个朝奉只在扬州开当中盐,大孺人自在徽州家。今讨去做二孺人,住在扬州当中,是两头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远。”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礼?”媒婆道:“说过只要事成,不惜重价。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够你每心下的,凭你每讨礼罢了。”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儿,欲待留下他,遇不着这样好主。有心得把与别处人去,多讨得些礼钱,也够上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两,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对媒婆说过。媒婆道:“三百两,忒重些。”江嬷嬷道:“少一厘,我不肯。”媒婆道:“且替你们说说看,只要事成后,谢我多些儿。”三个人尽说三百两是一大主财物,极顶价钱了。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里在他心上?一说就允。如数下了财礼,拣个日子娶了过去,开船往扬州。江爱娘哭哭啼啼,自道终身不得见父母了。江老虽是卖去了女儿,心中凄楚,却幸了得一主大财,在家别做生理不题。
却说顾提控在州六年,两考役满,例当赴京听考。吏部点卯过,拨出在韩侍郎门下办事效劳。那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见提控谨厚小心,仪表可观,也自另眼看他,时留在衙前听候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离衙门左右,只在前堂伺候归来。等了许久,侍郎又往远处赴席,一时未还。提控等得不耐烦,困倦起来,坐在槛上打盹,朦胧睡去。见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惊看之际,忽有人蹴他起来,飒然惊觉,乃是后堂传呼,高声喝:“夫人出来!”提控仓皇失措,连忙趋避不及。夫人步至前堂,亲看见提控慌遽走出之状,着人唤他转来。提控正道失了礼度,必遭罪责,趋至庭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视。夫人道:“抬起头来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夫人看见道:“快站起来,你莫不是太仓顾提控么?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顾芳,实是太仓人,考满赴京,在此办事。”夫人道:“你认得我否?”提控不知甚么缘故,摸个头路不着,不敢答应一声。夫人笑道:“妾身非别人,即是卖饼江家女儿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亲女相待。后来嫁于韩相公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为继室,今已受过封诰。想来此等荣华,皆君所致也。若是当年非君厚德,义还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时刻在心,正恨无由补报。今天幸相逢于此,当与相公说知就里,少图报效。”提控听罢,恍如梦中一般,偷眼觑着堂上夫人,正是江家爱娘,心下道:“谁想他却有这个地位?”又寻思道:“他分明卖与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却嫁得与韩相公?方才听见说徽商以亲女相待,这又不知怎么解说。”当下退出外来,私下偷问韩府老都管,方知事体备细。
当日徽商娶去时节,徽人风俗,专要闹房炒新郎。凡亲戚朋友相识的,在住处所在,闻知娶亲,就携了酒磕前来称庆。说话之间,名为祝颂,实半带笑耍,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乐。是夜徽商醉极,讲不得甚么云雨够当,在新人枕畔一觉睡倒,直到天明。朦胧中见一个金甲神人,将瓜锤扑他脑盖一下,蹴他起来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违我言,必有大咎!”徽商惊醒,觉得头疼异常,只得扒了起来,自想此梦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关圣灵签,梳洗毕,开个随身小匣,取出十个钱来,对空虔诚祷告,看与此女缘分如何。卜得个乙戊,乃是第十五签。签曰:“两家门户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详了签意,疑道:“既明说不是姻缘了,又道直待春风、却调琴瑟,难道放着见货,等待时来不成?”心下一发糊涂。再缴一签,卜得个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签。签曰:“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报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得了签,想道此签说话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缘,不能到底的了。梦中说有二品夫人之分,若把来另嫁与人,看是如何?祷告过,再卜一签,得了个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签。签曰:“世间万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英雄豪杰本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徽商看罢道:“签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该有个主。吾意决矣。”虽是这等说,日间见他美色,未免动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觉头疼。到晚来走近床边,愈加心神恍惚,头疼难支。徽商想道:“如此跷蹊,要见梦言可据。签语分明,万一破他女身,必为神所恶。不如放下念头,认他做个干女儿,寻个人嫁了他,后来果得富贵,也不可知。”遂把此意对江爱娘说道:“在下年四十余岁,与小娘子年纪不等。况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扬州典当内,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时聘娶了来。昨晚梦见神明,说小娘子是个贵人,与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乱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长一半年纪,不若认为义父女,等待寻个好姻缘配着,图个往来。小娘子意下如何?”江爱娘听见说不做妾做女,有甚么不肯处?答应道:“但凭尊意,只恐不中抬举。”当下起身,插烛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后只称徽商做“爹爹”,徽商称爱娘做“大姐”,各床而睡。同行至扬州当里,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托他寻人家的,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
正是春初时节,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任,舟过扬州,夫人有病,要娶个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关下。此话一闻,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的何止三四十起?各处寻将出来,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个人说:“徽州当里有个干女儿,说是太仓州来的,模样绝美,也是肯与人为妾的,问问也好。”其间就有媒婆叨揽去当里来说。原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慳吝了。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先自软摊了半边,自夸梦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韩府也叫人看过,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认做自己女儿,不争财物,反赔嫁装,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韩府仕宦人家,做事不小,又见徽商行径冠冕,不说身价,反轻易不得了。连钗环首饰、缎匹银两,也下了三四百金礼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将爱娘送下官船上来。侍郎与夫人看见人物标致,更加礼仪齐备,心下喜欢,另眼看待。到晚云雨之际,俨然是处子,一发敬重。一路相处,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嘱爱娘掌管。爱娘处得井井有条,胜过夫人在日。内外大小,无不喜欢。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继房。恰遇弘治改原覃恩,竟将江氏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自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干爷,兀自往来不绝,不必说起。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等候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恩人,没路报效,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侍郎问是谁人,夫人道:“即办事吏顾芳是也。”侍郎道:“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妾身原籍太仓人,他也是太仓州吏。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祸。父母将身酬谢,坚辞不受。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相犯。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郎大惊道:“此柳下惠、鲁男子之事,我辈所难。不道掾吏之中,却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没了他。”竟将其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著于公庭;峻绝谢私,贞心矢乎暗室。品流虽贱,衣冠所难。合行特旌,以彰笃行。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细。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称叹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应与表扬。”孝宗道:“何止表扬,其人堪为国家所用。今在何处?”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满,拨臣衙门办事。”孝宗回顾内侍,命查那部里缺司官。司礼监秉笔内侍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孝宗道:“好,好。礼部乃风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顾芳除补,吏部知道”。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恩如此嘉奖,骤与殊等美官,真个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欢喜不胜,谢道:“多感相公为妾报恩,妾身万幸。”侍郎看见夫人欢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天,还服着本等衣服,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侍郎不肯受礼,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体制。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迟。”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候,伏侍去到鸿胪寺报了名。次早,午门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正是:昔年萧主吏,今日叔孙通。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顾主事道:“多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功浩大,以致圣上宠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推许大恩。侍郎道:“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戚。”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夫人见主事,两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父亲的安否下落。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侍郎与顾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个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顾主事领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乡人无不称羡。因往江家拜候,就传女儿消息。江家喜从天降。主事假满,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吩咐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会,一家欢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俨如伯叔子侄一般。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密,自不必说。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所以奉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有诗为证:美色当前谁不慕,况是酬恩去复来。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掾吏入容台?
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诗云: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早知善恶多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这首诗乃是令狐撰所作。他邻近有个乌老,家资巨万,平时好贪不义。死去三日,重复还魂。问他缘故,他说死后亏得家里广作佛事,多烧楮钱,冥官大喜,所以放还。令狐撰闻得,大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阳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枉法,卖富差贫,岂知阴间也自如此!”所以做这首诗。后来冥司追去,要治他谤讪之罪,被令狐撰是长是短辨析一番。冥司道他持论甚正,放教还魂,仍追乌老置之地狱。盖是世间没分剖处的冤枉,尽拚到阴司里理直。若是阴司也如此糊涂,富贵的人只消作恶造业,到死后吩咐家人多做些功课,多烧些楮钱,便多退过了,却不与阳间一样没分晓?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诗。其实阴司报应,一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间,明州有个夏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本钱,买扑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夏家出得本钱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却是经纪营运尽是林家家人主当。夏家只管在里头照本算帐,分些干利钱。夏主簿是个忠厚人,不把心机提防,指望积下几年,总收利息。虽然零碎支动了些,扰统算着,还该有二千缗钱多在那里。若把银算,就是二千两了。去到林家取讨时,林家店管帐的共有八个,你推我推,只说算帐未清,不肯付还。讨得急了两番,林家就说出没行止话来道:“我家累年价辛苦,你家打点得自在钱,正不知钱在那里哩!”夏主簿见说得蹊跷,晓得要赖他的,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状,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将猫儿尾拌猫饭吃,拚得将你家利钱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赢的。”遂将二百两送与州官,连夜叫八个干仆把簿籍尽情改造,数目字眼多换过了,反说是夏家透支了,也诉下状来。州官得了贿赂,那管青红皂白?竟断道:“夏家欠林家二千两。”把夏主簿收监追比。
其时郡中有个刘八郎,名原,人叫他做刘原八郎,平时最有直气。见了此事,大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乡这样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钱,告状反致坐监,要那州县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证,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到一处,嚷一处。林家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恐怕弄到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过案来。商量道:“刘原八郎是个穷汉,与他些东西,买他口静罢。”就中推两个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问道:“两位何故见款?”两人道:“仰慕八郎义气,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说起夏家之事,两人道:“八郎不要管别人家闲事,且只吃酒。”酒罢,两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来送与八郎,道:“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特将薄物相助,以后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听罢,把脸儿涨得通红,大怒起来道:“你每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我就饿死了,决不要这样财物!”叹一口气道:“这等看起来,你每财多力大,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不能够明白了。阴间也有官府,他少不得有剖雪处。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过来,问道:“我每三个吃了多少钱钞?”酒家道:“算该一贯八百文。”八郎道:“三个同吃,我该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解当了六百文钱,付与酒家。对这两人拱手道:“多谢携带。我是清白汉子,不吃这样不义无名之酒。”大踏步竟自走了。两个人反觉没趣,算结了酒钱自散了。
且说夏主簿遭此无妄之灾,没头没脑的被贪赃州官收在监里。一来是好人家出身,不曾受惯这苦;二来被别人少了钱,反关在牢中,心中气蛊,染了牢瘟,病将起来。家属央人保领,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临将死时,吩咐儿子道:“我受了这样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扑官酒坊公店,并林家欠钱帐目与管帐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内,吾替他地府申辨去。”才死得一月,林氏与这八个人陆陆续续尽得暴病而死。眼见得是阴间状准了。
又过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忽觉头眩眼花,对妻子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对证,势必要死。奈我平时没有恶业,对证过了,还要重生。且不可入殓!三日后不还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两日,活将转来,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这口恶气!”家人问其缘故,八郎道:“起初见两上公吏邀我去。走够百来里路,到了一个官府去处。见一个绿袍官人在廊房中走出来,仔细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谢我道:”烦劳八郎来此。这里文书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证明,不必忧虑。“我抬眼看见丹墀之下,林家与八个管帐人共顶着一块长枷,约有一丈五六尺长,九个头齐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报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见过,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须说得。旗亭吃酒一节,明白说来。“我供道:”是两人见招饮酒,与官券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对左右叹道:”世上却有如此好人,须商议报答他。可检他来算。“吏禀:”他该七十九。“王道:”贫人不受钱,更为难得,岂可不赏?添他阳寿一纪。“就着原追公吏送我回家。出门之时,只见那一伙连枷的人赶入地狱里去了。必然细细要偿还他的,料不似人世间葫芦提。我今日还魂,岂不快活也!”后来此人整整活到九十一岁,无疾而终。
可见阳世间有冤枉,阴司事再没有不明白的,只是这一件事阴报虽然明白,阳世间见的钱钞到底不曾显还得,未为大畅。而今说一件阳间赖了,阴间断了,仍旧阳间还了,比这事说来好听。阳世全凭一张纸,是非颠倒多因此。岂似幽中业镜台,半点欺心没处使。
话说宋绍兴年间,庐州合江县赵氏村有一个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贪奸不义,一味欺心,设谋诈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计设法,直到得上手才住。挣得泼天也似人家,心里不曾有一毫止足。看见人家略有些小衅隙,便在里头挑唆,于中取利,没便宜不做事。其时昌州有一个人,姓陈名祈,也是个狠心不守分之人,与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为何?只因陈祈也有好大家事。他一母所生还有三个兄弟,年纪多幼小,只是他一个年纪长成,独掌家事。时常恐兄弟每大来,这家事须四分分开,要趁权在他手之时做个计较,打些偏手,讨些便宜。晓得毛烈是个极算计的人,早晚用得他着,故此与他往来交好。毛烈也晓得陈祈有三个幼弟,却独掌着家事,必有欺心毛病,他日可以在里看景生情,得些渔人之利。所以两下亲密,语语投机,胜似同胞一般。
一日,陈祈对毛烈计较道:“吾家小兄弟们渐渐长大,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我枉替他们白做这几时奴才,心不甘伏。怎么处?”毛烈道:“大头在你手里,你把要紧好的藏起了些不得?”陈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盘子,须藏不得。”毛烈道:“只要会计较,要藏时田地也藏得。”陈祈道:“如何计较藏地?”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么公用,将好的田地卖了去,收银子来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陈祈道:“祖上的好田好地,又不舍得卖掉了。”毛烈道:“这更容易,你只拣那好田地,少些价钱,权典在我这里。目下拿些银子去用用,以后直等你们兄弟已将见在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后你自将原银在我处赎了去。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陈祈道:“此言诚为有见。但你我虽是相好,产业交关,少不得立个文书,也要用着个中人才使得。”毛烈道:“我家出入银两,置买田产,大半是大胜寺高公做牙侩。如今这件事,也要他在里头做个中见罢。”陈祈道:“高公我也是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写下了文书,去要他着字便了。”原来这高公法名智高,虽然是个僧家,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处。头一件是好利,但是风吹草动,有些个赚得钱的所在,他就钻的去了,所以囊钵充盈,经纪惯熟。大户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着的,分明是个没头发的牙行。毛家债利出入,好些经他的手,就是做过几件欺心事体,也有与他首尾过来的。陈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将田立券典与毛烈。因要后来好赎,十分不典他重价钱,只好三分之一,做个交易的意思罢了。陈祈家里田地广有,非止一处,但是自家心里贪着的,便把来典在毛烈处做后门。如此一番,也累起本银三千多两了,其田足值万金,自不消说。毛烈放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只为陈祈自有欺心,所以情愿把便宜与毛烈得了去。以后陈祈母亲死过,他将见在户下的田产分做四股,把三股分与三个兄弟,自家得了一股。兄弟们不晓得其中委曲,见眼前分得均平,多无说话了。
过了几时,陈祈端正起赎田的价银,径到毛烈处取赎。毛烈笑道:“而今这田却不是你独享的了?”陈祈道:“多谢主见高妙。今兄弟们皆无言可说,要赎了去自管。”随将原价一一交明。毛烈照数收了,将进去交与妻子张氏藏好。此时毛烈若是个有本心的,就该想着出的本钱原轻,收他这几年花息,便宜多了。今有了本钱,自该还他去,有何可说?谁知狠人心性,却又不然。道这田是欺心来的,今赎去独吞,有好些放不过。他就起个不良之心,出去对陈祈道:“原契在我拙荆处,一时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简寻。过一日还你罢。”陈祈道:“这等,写一张收票与我。”毛烈笑道:“你晓得我写字不大便当,何苦难我?我与你甚样交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间翻出来就送还罢了。”陈祈道:“几千两往来,不是取笑。我交了这一主大银子,难道不要讨一些把柄回去?”毛烈道:“正为几千两的事,你交与我了,又好赖得没有不成?要甚么把柄?老兄忒过虑了。”陈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日相好,其言可信,料然无事。
隔了两日,陈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还推道一时未寻得出。又隔了两日去取,毛烈躲过,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两番,陈祈走得不耐烦,再不得见毛烈之面,才有些着急起来。走到大胜寺高公那里去商量,要他去问问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银时不曾通我知道,我不好管得。”陈祈没奈何,只得又去伺候毛烈。一日撞见了,好言与他取券。毛烈冷笑道:“天下欺心事只许你一个做?将众兄弟的田偷典我处,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道欺心,再要你多出两千也不为过。”陈祈道:“原只典得这些,怎要我多得?”毛烈道:“不与我,我也不还你券,你也管田不成。”陈祈大怒道:“前日说过的说话,怎到要诈我起来?当官去说,也只要的我本钱。”毛烈道:“正是,正是。当官说不过时,还你罢了。”陈祈一忿之气,归家写张状词,竟到县里告了毛烈。当得毛烈预先防备这着的,先将了些钱钞去寻县吏丘大,送与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领诺。比及陈祈去见时,丘大先自装腔了,问其告状本意。陈祈把实情告诉了一遍。丘大只是摇头道:“说不去,许多银两交与他了,岂没个执照的理?教我也难帮衬你。”陈祈道:“因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讨得执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说得明白。”丘大含糊应承了。却在知县面前只替毛烈说了一边的话,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思与知县了,知县听信。到得两家听审时,毛烈把交银的事一口赖定,陈祈其实一些执照也拿不出。知县声口有些向了毛烈,陈祈发起极来,在知县面前指神罚咒。知县道:“就是银子有的,当官只凭文券;既没有文券,把甚么做凭据断还得你?分明是一登混赖!”倒把陈祈打了二十竹篦,问了“不合图赖人”罪名,量决脊杖。这三千银子只当丢去东洋大海,竟没说处。陈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准了;及至问起来,知是县间问过的,不肯改断,仍复照旧。又到转运司告了,批发县间,一发是原问衙门。只多得一番纸笔,有甚么相干?落得费坏了脚手,折掉了盘缠。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欢。陈祈失了银子,又吃打吃罚,竟没处申诉。正所谓:浑身似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欺心又遇狠心人,贼偷落得还贼没。
看官,你道这事多只因陈祈欺瞒兄弟,做这等奸计,故见得反被别人赚了,也是天有眼力处。却是毛烈如此欺心,难道银子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还有话在后头。
且说陈祈受此冤枉,没处叫撞天屈,气忿忿的,无可摆布。宰了一口猪、一只鸡,买了一对鱼、一壶酒。左近边有个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摆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陈祈,将银三千两与毛烈赎田。毛烈收了银子,赖了券书。告到官司,反问输了小人,小人没处申诉。天理昭彰,神目如电。还是毛烈赖小人的,小人赖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内求个报应。”扣了几个头,含泪而出。到家里,晚上得一梦,梦见社神来对他道:“日间所诉,我虽晓得明白,做不得主。你可到东岳行宫诉告,自然得理。”次日,陈祈写了一张黄纸,捧了一对烛,一股香,竟望东岳行宫而来。进得庙门,但见殿宇巍峨,威仪整肃。离娄左视,望千里如在目前;师旷右边,听九幽直同耳畔。草参亭内,炉中焚百合明香;祝献台前,案上放万灵杯玫。夜听泥神声诺,朝闻木马号嘶。比岱宗具体而微,虽行馆有呼必应。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庄严法相前?陈祈衔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来,将心中之事,是长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时一样,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仿佛有人声到耳朵内道:“可到夜间来。”陈祈吃了一惊,晓得灵感,急急站起,走了出来。候到天色晚了,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虽是幽暗阴森之地,并无一些畏怯。一直走进殿来,将黄纸状在烛上点着火,烧在神前炉内了,照旧通诚拜祷。已毕,又听得隐隐一声道:“出去。”陈祈亲见如此神灵,明知必有报应。不敢再渎,悚然归家。此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
陈祈时时到毛烈家边去打听,过了三日,只见说毛烈死了。陈祈晓得蹊跷。去访问邻舍间,多说道:“毛烈走出门首,撞见一个着黄衣的人,走入门来揪住。毛烈奔脱,望里面飞也似跑,口里喊道:”有个黄衣人捉我,多来救救。“说不多几句,倒地就死。从不见死得这样快的。”陈祈口里不说,心里暗暗道是告的阴状有应,现报在我眼里了。又过了三日,只见有人说,大胜寺高公也一时卒病而死。陈祈心里疑惑道:“高公不过是原中,也死在一时,看起来莫不要阴司中对这件事么?”不觉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里,就昏晕了去。少顷醒将转来,吩咐家人道:“有两个人追我去对毛烈事体,闻得说我阳寿未尽,未可入殓。你们守我十来日着,敢怕还要转来。”吩咐毕,即倒头而卧,口鼻俱已无气。家人依言,不敢妄动,呆呆守着,自不必说。
且说陈祈随了来追的人竟到阴府,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一同带见判官,判官一一点名过了,问道:“东岳发下状来,毛烈赖了陈祈三千银两。这怎么说?”陈祈道:“是小人与他赎田,他亲手接受。后来不肯还原券,竟赖道没有。小人在阳间与他争讼不过,只得到东岳大王处告这状的。”毛烈道:“判爷,休听他胡说。若是有银与小人时,须有小人收他的执照。”判官笑道:“这是你阳间哄人,可以借此厮赖。”指着毛烈的心道:“我阴间只凭这个,要什么执照不执照!”毛烈道:“小人其实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业镜过来。旁边一个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烈。毛烈、陈祈与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面,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毛烈接受,进去付与妻子张氏,张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见在。判官道:“你看我这里可是要什么执照的么?毛烈没得开口。陈祈合着掌向空里道:”今日才表明得这件事。阳间官府要他做什么干?“高公也道:”原来这银子果然收了,却是毛大哥不通。“当下判官把笔来写了些什么,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只见旁边列着兵卫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什么人,远望去是冕旒衮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说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来,将毛烈枷了,口里大声吩咐道:”县令听决不公,削去已后官爵。县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阳寿一半。“又唤僧人智高问道:”毛烈欺心事,与你商同的么?“智高道:”起初典田时,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以后事体多不知道。“又唤陈祈问道:”赎田之银,固是毛烈要赖欺心。将田出典的缘故,却是你的欺心。“陈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这个推不得,与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该量加罚治。两人俱未合死,只教阳世受报。毛烈作业尚多,押入地狱受罪!“说毕,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手执铁鞭、铁棒赶得他去。毛烈一头走,一头哭,对陈祈、高公说道:”吾不能出头了。二公与我传语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陈兄原券在床边木箱之内,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得别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纸,也在箱里。可叫这一十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他,以减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陈祈见说着还他原契,还要再问个明白,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祈后心窝里一捣,喝道:”快去!“陈祈慌忙缩退,飒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着。问他时节,已过了七昼夜。妻子道:”因你吩咐了,不敢入殓。况且心头温温的,只得坐守。幸喜得果然还魂转来。毕竟是毛烈的事对得明白否?“陈祈道:”东岳真个有灵,阴间真个无私,一些也瞒不得。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没天理的。“因把死去所见事体备细说了一遍。抖搜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县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烧得精光,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了。陈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胜寺中访问高公,看果然一同还魂?意思要约他做了证见,索取毛家文券。人回来说:”三日之前,寺中师徒已把他荼毗了。“说话的,怎么叫做”荼毗“?看官,这就是僧家西方的说话,又有叫得”阇维“的,总是我们华言”火化“也。陈祈见说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惊道:”他与我同在阴间,说阳寿未尽,一同放转世的。如何就把来化了?叫他还魂在何处?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么收场?“陈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见了毛家儿子,问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么影响否?“毛家儿子道:”为何这般问及?“陈祈道:”在下也死去七日,到与尊翁会过一番来,故此动问。“毛家儿子道:”见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说话否?“陈祈道:”在下与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还我典田文书,有这些争讼。昨日到亏得阴间对明,说文书在床前木箱里面,所以今日来取。“毛家儿子道:”文书便或者在木箱里面,只是阴间说话,谁是证见,可以来取?“陈祈道:”有到有个证见,那时大胜寺高师父也在那里同见说了,一齐放还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将他身尸火化,没了个活证。却有一件可信,你尊翁还说另有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产。叫还了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轻些。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这须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儿子听说,有些呆了。你道为何?原来阴间镜照出毛妻张氏同受银子之时,张氏在阳间恰像做梦一般,也梦见阴司对理之状。曾与儿子说过,故听得陈祈说着阴间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进去与母亲说知,张氏道:”这项银子委实有的。你父亲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着文书不与他,意思还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赖了,又不料死得这样诧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只该还了他。既说道还有一十三纸,等明日一总番将出来,逐一还罢。“毛家儿子把母亲说话对陈祈说了。陈祈道:”不要又像前番,回了明日,渐渐赖皮起来。此关系你家尊翁阴间受罪,非同阳间儿戏的。“毛家儿子道:”这个怎么还敢。“陈祈当下自去了。
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到了晚间,听得有人敲门。开出去却又不见,关了又敲得紧。问是那个,外边厉声答道:“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为你家父亲赖了典田银子,我是原中人,被阴间追去做证见。放我归来,身尸焚化,今没处去了。这是你家害我的,须凭你家里怎么处我?”毛家儿子慌做一团,走进去与母亲说了。张氏也怕起来,移了火,同儿子走出来。听听外边,越敲得紧了,道:“你若不开时,我门缝里自会进来。”张氏听着果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硬着胆回答道:“晓得有累师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们母子也没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师父罢。”外边鬼道:“我命未该死,阴间不肯收留;还有世数未尽,又去脱胎做人不得,随你追荐阴功也无用处,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这些时叫我在那里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开去了。”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奠些酒饭,告求他去。鬼道:“叫我别无去处,求我也没干。”毛家母子没奈何,只得黡黡蹐蹐过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寻请僧道做道场,一来追荐毛烈,二来超度这个高公。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还了。
谁知陈祈自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来,一痛发便待死去。记起是阴中被夜叉将铁棍心窝里捣了一下之故,又亲听见王者道“陈祈欺心,阳世受报”,晓得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个兄弟来,把毛家赎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却是心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时,除典田之外,他欺处还多。自此每一遭痛发,便去请僧道保禳,或是东岳烧献。年年所费,不计其数。此病随身,终不得脱。到得后来,家计到比三个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为高公之鬼不得离门,每夜必来扰乱,家里人口不安。卖掉房子,搬到别处,鬼也随着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时时斋醮。以后看看声音远了些,说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虽然与我无益,时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暂时去去,终是放你家不过。”以后果然隔着几日才来。这里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缠帐多时,支持不过,毛家家私也逐渐消费下来。以后毛家穷了,连这些佛事、法事多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来了。
可见诈欺之财,没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阴司比阳世间公道,使不得奸诈,分毫不差池,这两家显报自不必说。只高公僧人,贪财利,管闲事,落得阳寿未终,先被焚烧,虽然为此搅破了毛氏一家,却也是僧人的果报了。若当时徒弟们不烧其尸,得以重生,毕竟还与陈祈一样,也要受此现报,不消说得的。人生作事,岂可不知自省?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横心自在行。又有人道这诗未尽,番案一首云: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还。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
卷十七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诗曰: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所往来的是高千里、原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词人墨客得了此笺,犹如拱壁。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
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日与嬉游,爱同骨肉。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张氏送了馆约,约定明年正月原宵后到馆。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连百禄也自送去。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甚为欢喜,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归省父母。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藏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里喜欢,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晓得是良人家,不敢顾盼,径自走过。未免带些卖俏身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美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鬟拾将起来,送还孟沂。孟沂笑受,致谢而别。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鬟仍立在门首。孟沂望着门前走去,丫鬟指道:“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孟沂见了丫鬟,叙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日特来造谢。”美人听得,叫丫鬟请入内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门内而进。美人早已迎着至厅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孟沂道:“然也。昨日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实为感激。”美人道:“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还金小事,何足为谢?”孟沂道:“欲问夫人高门姓氏,与敝东何亲?”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娅,郎君即是通家了。”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即吩咐快办酒馔。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吟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朗君不以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鬟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词,惟原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玩,不忍释手,道:“此希世之宝也。夫人情钟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君高雅,不能无情,愿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请耳,因所愿也。”两个解衣就枕,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道:“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名节丧尽了。”次日,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送到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幸人!”孟沂道:“这个何劳吩咐?”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夜归家里便了。”主人信了说话,道:“任从尊便。”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没一个人知道。
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韵》,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白一遍。美人诗道: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春〕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月寒。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夏〕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秋〕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冬〕这个诗怎么叫做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挥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春〕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夏〕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秋〕风卷雪篷寒罢钓,月辉霜柝冷敲城。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冬〕孟沂和罢,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却是好物不坚牢,自有散场时节。
一日,张运使偶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郎每夜归家,不胜奔走之劳。何不仍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数日。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恐碍着孟沂,不敢尽言而别。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见。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馆仆道:“这条路上,何曾有什么伎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道:“天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来回我不妨。”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正疑怪间,孟沂恰到。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运使道:“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孟沂听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况亲戚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从此永别矣!”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为记念。”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里游荡?”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拄杖劈头打去,道:“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遂三人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进前一看,孟沂惊道:“怎生屋宇俱无了?”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荆棘之中,有冢累然。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后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所遇,必是薛涛也。”百禄道:“怎见得?”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且笔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涛死已久,其精灵犹如此。此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要着迷,打发他回归广东。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虽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唐人诗有云: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诚为千古佳话。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掾属,今世传有《女状原》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试进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咤,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学堂?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年十七岁,名曰蜚蛾,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最善骑射,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他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所以一向装做男子,到学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还女扮。如此数年,果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遇着提学到来,他就报了名,改为胜杰,说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认他做闻参将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贺喜。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一面欢喜开宴。盖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色。为此,内外大小却像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
他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两个无心,只认做一伴的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两个人比起来,又觉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的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魏撰之听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色道:“我辈俱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岂不有趣?若想着淫昵,便把面目放在何处?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身子做顽童乎?魏兄该罚东道便好。”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谁叫你小些,自然该吃亏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自家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心中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一个高兴,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我结果他去。”跑下来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不要误我!”飕的一声,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去看见,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楼来,仍旧改了男妆,要到学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扑的一响,掉下地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他头脑。”仔细看那箭干上,有两行细字道:“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子中念道:“那人好夸口!”魏撰之听得跳出来,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正同着看时,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细看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蛾记”三小字,想道:“蜚蛾乃女人之号,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咤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沉吟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了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兄拾了么?”撰之道:“箭自何来,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上有字的么?”撰之道:“因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么?”撰之道:“有蜚蛾记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捣个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艺,曾许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许人。”撰之道:“模样如何?”俊卿道:“与小弟有些厮像。”撰之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俊卿道:“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喜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便把来收拾在拜匣内了。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收来束在腰间。撰之道:“小弟作诗一首,道意于令姊何如?”俊卿道:“愿闻。”撰之吟道:闻得罗敷未有夫,支机肯许问津无?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俊卿笑道:“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不便似贾大夫之丑,却与令姊相并,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姊姊,美貌巧艺,要得为妻。有了这个念头,并不与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他拾着的,今自己把做宝贝藏着,恐怕他知因,来要了去。谁想这个箭,原有来历。俊卿学射时,便怀有择配之心。竹干刻那二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迹。他射那乌鸦之时,明知在书斋树上,射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卦,看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即为夫妻。为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在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姊姊,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凭他捣鬼,只道真有个姊姊罢了。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撇打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他日别寻件事端,补还他美情罢。”明日来对魏撰之道:“老父与家姊面前,小弟十分窜掇,已有允意,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待兄高捷了,方议此事。”魏撰之道:“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不胜之喜。
时值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来拉了俊卿同走,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也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迎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图成此亲事。
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值军政考察,在按院处开了款数,递了一个揭帖,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赃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至,闻家合门慌做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唣。过不多时,兵道行个牌到府来,说是奉旨犯人,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候父亲。府间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府尊说:“碍上司吩咐,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
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个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白此冤!”子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出场。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嘱道:“令姊之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到有七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丢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了。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欲修一个辨本,做成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日魏、杜两兄弟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道:“虽然你是个女中丈夫,是你去毕竟停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称是缇萦救父,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庠已过,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么人盘问,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须得个男人随去,这却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妻多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妇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随,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便了。”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多中了。俊卿不胜之喜,来对父亲说道:“有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做事。”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学中动了一个游学呈子,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了。路经省下来,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飘飘巾帻,覆着两鬓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裁成短后,蛮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看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士?一路上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了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吃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走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衙门前干正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转来,俊卿刚得坐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榼.见了俊卿,放下榼子,道了万福,对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经过,与娘子非亲非戚,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及至问人来,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人。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只有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错了对头,后来怨怅。常对景小娘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说,好说。老媳妇且去着。”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春心?”吟诗一首,聊寄其意。诗云:“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次日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点心。”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老身支持来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诗奉谢,烦妈妈与我带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诗写在纸上,封好了付妈妈。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两句,不过是谦让些说话。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韵。诗云:“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吟罢,也写在乌丝茧纸上,教老姥送将来。俊卿看罢,笑道:“原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俊卿见他来缠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老姥去后,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央求宽缓日期,诸色停当,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是夜无词。
来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舍人小小年纪,倒会掉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小娘子喜欢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歹要成事了。”俊卿听罢呆了半晌,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吩咐闻龙与店家会了钞,急待起身。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说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就是闻舍人了么?”老姥还在店内,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了。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汉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昨日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老汉今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实是一对佳耦,足下不可错过。”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高不着。二来老父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耽搁,所以应承不得。”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宫名士,指日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十分过却,打破机关。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闪下了他。一向有个主意,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因缘,发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权且应承,定下在这里,他日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那时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谎。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像而今碍手。”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罢,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来,与闻舍人饯行。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相别了。
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原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日别时,承兄每吩咐入京图便,切切在心。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不想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俊卿道:“老父有个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名自辨,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俊卿道:“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劳叮咛?”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问其何事,又不肯说。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恁地等不得?”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吩咐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不必别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这是子中先前同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子中又吩咐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弄在一间房内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亦且终日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够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子中是个聪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晓得有些咤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内有一幅草稿,写着道:“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谨疏。”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我枉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人家?怎么处?”心里狂荡不禁。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来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无语。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慕兄之心非不有之。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俊卿道:“怎么说?”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了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何尝是撰之拾取的?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撰之他日可问,须混赖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今可记得否?”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说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甚么意思?”子中道:“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原该是我的。”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帏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有一首咭调《山坡羊》,单道其事: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帏,忽现了本相。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金兰契,只觉得肉味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皱眉头,忍着疼,受的是良朋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思量,一粜一籴,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错认了龙阳。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拍道:“有处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么处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在客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道归时完娶。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个姻缘。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问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岂不为妙?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道:“这个最妙。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无嫌了。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不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之也好意足了。”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着,郎君在心则个。”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日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来回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间辨白已透,抚按轻拟上来,无不停当了。”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
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籍。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几日,将过鄚州,旷野之中,一枝响箭擦官轿射来。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吩咐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他。”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小姐掣开弓,喝声道:“着!”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挣紥。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称赞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候在外了。小姐进见,备说了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妆,趁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着。”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至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而今要会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原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问着闻舍下,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见说闻舍人已回,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小姐说:“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像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日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身。这个不必追悔,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难道真还有个令姐?”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时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原来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在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日迎娶,少不得还借重一个媒约,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可笑小弟一向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竟抬到闻家。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是件整备。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抬将进门。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迎至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桩事完了。
只有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妻。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所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来。”撰之道:“多感,多感。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颙望。”俱大笑而别。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这事。”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认着前日饭店,歇在里头了。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不知是甚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接进去。坐下了,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员外道:“老汉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伐。”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令甥。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成的,原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见说,甚是不快。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负了心,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休?必得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进去一会令甥。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员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与甥女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递消息。最妙,最妙!”就叫前日老姥来接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一路想着,只管迟疑。接到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迎,各叫了万福。闻小姐对景小姐道:“认得闻舍人否?”景小姐见模样厮像,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身是也。”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日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正为此也。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说明。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日厚情耳。”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甚么不喜欢?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员外见说许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币,拣个吉日,迎娶回家。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这事,撰之道:“那聘物原是我的。”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一遍。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明日,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既归玉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从其便。一笑,一笑。”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蛾记”三字。问道:“”蜚蛾“怎么解?”闻小姐道:“此妾闺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三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闻小姐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两人又笑了一回。也题了一柬戏他道:“环为旧物,箭亦归宗。两俱错认,各不落空。一笑,一笑。”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
两个甲科与闻参将辨白前事,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革任回卫。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后边魏、杜两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卓文君成都当垆,黄崇嘏相府掌记,又平平了。诗曰: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价沽。
卷十八  甄监生浪吞秘药  春花婢误泄风情诗云:自古成仙必有缘,仙缘不到总徒然。世间多少痴心者,日对丹炉取药煎。
话说昔日有一个老翁极好奉道,见有方外人经过,必厚加礼待,不敢怠慢。一日,有个双髹髻的道人特来访他,身上甚是蓝褛不像,却神色丰满和畅。老翁疑是异人,迎在家中,好生管待。那道人饮酒食肉,且是好量。老翁只是支持与他,并无厌倦。道人来去了几番,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样的。道人一日对老翁道:“贫道叨扰吾丈久矣,多蒙老丈再无弃嫌。贫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寻几味野蔬,多少酬答厚意一番,未知可否。”老翁道:“一向不曾问得仙庄在何处,有多少远近,老汉可去得否?”道人道:“敝居只在山深处,原无多远。若随着贫道走去,顷刻就到。”老翁道:“这等,必定要奉拜则个。”当下道人在前,老翁在后,走离了乡村闹市去处,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径中,转入山路里来。境界清幽,林木茂盛。迤蹋过了几个山岭,山凹之中露出几间茅舍来。道人用手指道:“此间已是山居了。”不数步,走到面前,道人开了门,拉了老翁一同进去。老翁看那里面光景时:虽无华屋朱门气,却有琪花瑶草香。道人请老翁在中间堂屋里坐下,道人自走进里面去了一回,走出来道:“小蔬已具,老丈人且消停坐一会,等贫道去请几个道伴,相陪闲话则个。”老翁喜的是道友,一发欢喜道:“师父自尊便,老汉自当坐等。”道人一径望外去了。
老翁呆呆坐着,等候多时,不见道人回来。老翁有些不耐烦,起来前后走看。此时肚里也有些饿了,想寻些什么东西吃吃。料道厨房中必有,打从旁门走到厨房中来。谁想厨房中锅灶俱无,止有些椰瓢棘匕之类。又有两个陶器的水缸,用笠篷盖着。老翁走去揭开一个来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盆清水,浸着一只雪白小狗子,毛多勣干净了的。老翁心里道:“怪道他酒肉不戒,还吃狗肉哩!”再揭开这一缸来看,这一惊更不小。水里浸着一个小小孩童,手足都完全的,只是没气。老翁心里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在此荒山居住,没个人影的所在,却家里放下这两件东西。狗也罢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莫非是放火杀人之辈?我一向错与他相处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吉。”欲待走了去,又不认得来时的路,只得且耐着。正疑惑间,道人同了一伙道者走来,多是些庞眉皓发之辈,共有三四个。进草堂与老翁相见,叙礼坐定。老翁心里怀着鬼胎,看他们怎么样。
只见道人道:“好教列位得知,此间是贫道的主人,一向承其厚款,无以为答。今日恰恰寻得野蔬二味在此,特请列位过来,陪着同享,聊表寸心。”道人说罢,走进里面,将两个瓦盆盛出两件东西来,摆在卓上,就每人面前放一双棘匕。向老翁道:“勿嫌村鄙,略尝些少则个。”老翁看着卓上摆的二物,就是小缸内浸的那一只小狗,一个小孩子。众道流掀髯拍掌道:“老兄何处得此二奇物?”尽打点动手,先向老翁推逊。老翁慌了道:“老汉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何况人肉?今已暮年,怎敢吃此!”道人道:“此皆素物,但吃不妨。”老翁道:“就是饿死也不敢吃。”众道流多道:“果然立意不吃,也不好相强。”拱一拱手道:“恕无礼了。”四五人攒做一堆,将两件物事吃个罄尽。盆中溅着几点残汁,也把来皞干净了。老翁呆着脸,不敢开言,只是默看。道人道:“老丈既不吃此,枉了下顾这一番。乏物相款,肚里饥了怎好?”又在里面取出些白糕来递与老翁道:“此是家制的糕,尽可充饥,请吃一块。”老翁看见是糕,肚里本等又是饿了,只得取来吞嚼。略觉有些涩味,正是饿得荒时,也管不得好歹了。才吃下去,便觉精神陡搜起来。想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趁肚里不饿了,走回去罢。”来与道人作别。道人也不再留,但说道:“可惜了此会,有慢老丈,反觉不安。贫道原自送老丈回去。”与众道流同出了门。众道流叫声多谢,各自散去。
道人送翁到了相近闹热之处,晓得老翁已认得路,不别而去。老翁独自走了家来。心里只疑心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识,眼见得吃狗肉,吃人肉惯的,是一伙方外采割生灵、做歹事的强盗,也不见得。
过了两日,那个双髹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来,对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丈。”老翁道:“见了异样食品,至今心里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无缘也。贫道历劫修来,得遇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到山中,同众道侣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长生不老。岂知老丈仙缘尚薄,不得一尝!”老翁道:“此一小犬、小儿,岂是仙味?”道人道:“此是万年灵药,其形相似,非血肉之物也。如小犬者,乃万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岁。如小儿者,乃万年人参成形,食之可活万岁。皆不宜犯烟火,只可生吃。若不然,吾辈皆是人类,岂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无骸骨吐弃乎?”老翁才想起前日吃的光景,果然是大家生啖,不见骨头出来,方信其言是真,懊恨道:“老汉前日直如此懵懂,师父何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缘分。没有此缘,岂可泄漏天机?今事已过了,方可说破。”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面前错过了仙缘,悔之何及!师父而今还有时,再把一个来老汉吃吃。”道人道:“此等灵根,寻常岂能再遇?老丈前日虽不曾尝得二味,也曾吃过千年茯苓。自此也可一生无疫,寿过百岁了。”老翁道:“甚么茯苓?”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老丈的缘分只得如此,非贫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说罢而去,已后再不来了。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余岁,无疾而终。
可见神仙自有缘分。仙药就在面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只为无缘,兀自不得到口。却有一等痴心的人,听了方士之言,指望炼那长生不死之药,死砒死汞,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里,一发不可复救。古人有言: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自晋人作兴那五石散、寒食散之后,不知多少聪明的人被此坏了性命。臣子也罢,连皇帝里边药发不救的也有好几个。这迷而不悟,却是为何?只因制造之药,其方未尝不是仙家的遗传。却是神仙制炼此药,须用身心宁静,一毫嗜欲俱无。所以服了此药,身上水火自能匀炼,故能骨力坚强,长生不死。今世制药之人,先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正要借此药力挣得寿命,可以恣其所为。意思先错了,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怎当得起?所以十个九个败了。朱文公有《感遇》诗云:“飘摇学仙侣,遗世在云山。盗启原命秘,窃当生死关。金鼎蟠龙虎,三年养神丹。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我欲往从之,脱屣谅非难。但恐逆天理,偷生讵能安?“看了文公此诗,也道仙药是有的,只是就做得来,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愿学他。岂知这些不明道理之人,只要蛮做蛮吃,岂有天上如此没清头,把神仙与你这伙人做了去?落得活活弄杀了。而今说一个人,信着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几乎连累出几条人命来。欲作神仙,先去嗜欲。愚者贪淫,惟日不足。借力药饵,取欢枕褥。一朝药败,金石皆毒。夸言鼎器,鼎覆其纻。
话说国朝山东曹州,有一个甄廷诏,乃是国子监监生。家业富厚,有一妻二妾。生来有一件癖性,笃好神仙黄白之术。何谓黄白之术?方士丹客哄人炼丹,说养成黄芽,再生白雪,用药点化为丹,便铅汞之类皆变黄金白银。故此炼丹的叫做黄白之术。有的只贪图银子,指望丹成。有的说丹药服了就可成仙度世,又想长生起来。有的又说内丹成,外丹亦成,却用女子为鼎器,与他交合,采阴补阳,捉坎填离,炼成婴儿姹女,以为内丹,名为采战工夫,乃黄帝、容成公、蒋祖御女之术,又可取乐,又可长生。其中有本事不济,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战败了的,只得借助药力,自然坚强耐久。有许多话头做作,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其实有枝有叶,有滋有味。那甄监生心里也要炼银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色取乐,无所不好。但是方士所言之事,无所不依,被这些人弄了几番喧头,提了几番罐子。只是不知懊悔,死心塌地在里头,把一个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田产多卖尽,用度渐渐不足了。
同乡有个举人朱大经,苦口劝谏了几遭,只是不悟,乃作一首口号嘲他道:“曹州有个甄廷诏,养着一伙真强盗。养砂干汞立投词,采阴补阳去祷告。
一股青烟不见踪,十顷好地随人要。家间妻子低头恼,街上亲朋拍手笑。“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闻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闻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咨?
予知君不孝兮,弃祖业而无遗;又知君不寿兮,耗原气而难医。“甄监生得知了,心里恼怒,发个冷笑道:”朱举人肉眼凡夫,那里晓得就里!说我弃了祖业,这是他只据目前,怪不得他说,也罢!怎反道我不寿?看你们倒做了仙人不成?“恰像与那个毙气一般的,又把一所房子卖掉了。卖得一二百两银子,就一气讨了四个丫头,要把来采取做鼎器。内中一个唤名春花,独生得标致出众,甄监生最是喜欢,自不必说。
一日,请得一个方士来,没有名姓,道号玄玄子。与甄监生讲着内外丹事,甚是精妙。甄监生说得投机,留在家里多日,把向来弄过旧方请教他。玄玄子道:“方也不甚差,药材不全,所以不成。若要成事,还要养炼药材。这药材须到道口集上去买。”甄监生道:“药材明日我与师父亲自买去,买了来从容养炼。至于内外事口诀,先要求教。”玄玄子先把外丹养砂干汞许多话头传了,再说到内丹采战、抽添转换、升提呼吸要紧关头。甄监生听得津津有味,道:“学生于此事究心已久,行之颇得其法,只是到得没后一着,不能忍耐。有时提得气上,忍得牢了,却又兴趣已过,便自软痿,不能抽送。以此不能如意。”玄玄子道:“此事最难,在此地位,须是形交而神不交,方能守得牢固。然功夫未熟,一个主意要神不交,才付之心,便自软痿,所以初下手人必借力于药。有不倒之药,然后可以行久御之术;有久御之功,然后可以收阴精之助。到得后来,收得精多,自然刚柔如意,不必用药了。若不先资药力,竟自讲究其法,便有些说时容易做时难,弄得不尴尬,落得损了原神。”甄监生道:“药不过是春方,有害身子。”玄玄子道:“春方乃小家之术,岂是仙家所宜用?小可炼成秘药,服之久久,便可骨节坚强,长生度世。若试用鼎器,阴道壮业坚热,可以胶结不解,自能申缩,女精立至,即夜度十女,金枪不倒,此乃至宝之丹,万金良药也。”甄监生道:“这个就要相求了。”玄玄子便去葫芦内倾出十多丸来,递与甄监生道:“此药每服一丸。然未可轻用,还有解药。那解药合成,尚少一味,须在明日一同这些药料买去。”甄监生收受了丸药,又要玄玄子参酌内丹口诀异同之处。玄玄子道:“此须晚间卧榻之上,才指点得穴道明白,传授得做法手势亲切。”甄监生道:“总是明日要起早到道口集上去买药,今夜学生就同在书房中一处宿了,讲究便是。”当下吩咐家人:“早起做饭,天未明就要起身。倘或睡着了,饭熟时就来叫一声。”家人领命已讫。是夜遂与玄玄子同宿书房,讲论房事,传授口诀。约莫一更多天,然后睡了。
第二日天未明,家人们起来做饭停当,来叫家主起身。连呼数声,不听得甄监生答应,却惊醒了玄玄子。玄玄子摸摸床子,不见主人家。回说道:“昨夜一同睡的,我睡着了,不知何往。今不在床上了。”家人们道:“那有此话!”推门进去,把火一照,只见床上里边玄玄子睡着,外边脱下里衣一件,却不见家主。尽道想是原到里面睡去了。走到里头敲门问时,说道昨晚不曾进来。合家惊起,寻到书房外边一个小室之内,只见甄监生直挺挺眠于地上,看看口鼻时,已是没气的了。大家慌张起来道:“这死得希奇!”其子甄希贤听得,慌忙走来,仔细看时,口边有血流出。希贤道:“此是中毒而死,必是方士之故。”希贤平日见父亲所为,心中不伏气,怪的是方士。不匡父亲这样死得不明,不恨方士恨谁?领了家人,一头哭,一头走,赶进书房中揪着玄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拳头脚尖齐上,先是一顿肥打。玄玄子不知一些头脑,打得口里乱叫:“老爷!相公!亲爹爹!且饶狗命!有话再说。”甄希贤道:“快还我父亲的性命来!”玄玄子慌了道:“老相公怎的了?”家人走上来,一个巴掌打得应声响,道:“怎的了?怎的了?你难道不知道的,假撇清么?”一把抓来,将一条铁链锁住在甄监生尸首边了,一边收拾后事,待天色大明了,写了一状,送这玄玄子到县间来。
知县当堂问其实情。甄希贤道:“此人哄小人父亲炼丹,晚间同宿,就把毒药药死了父亲。口中现有血流,是谋财害命的。”玄玄子诉道:“晚间同宿是真。只是小的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起去。以后又不知怎么样死了,其实一些也不知情。”知县道:“胡说!既是同宿,岂有不知情的?况且你每这些游方光棍有甚么做不出来!”玄玄子道:“小人见这个监生好道,打点哄他些东西,情是有的;至于死事,其实不知。”知县冷笑道:“你难道肯自家说是怎么样死的不成?自然是赖的!”叫左右:“将夹强盗的头号夹棍,把这光棍夹将起来!”可怜那玄玄子:管什么玄之又玄,只看你熬得不得。吆呵力重,这算作洗髓伐毛;叫喊声高,用不着存神闭气。口中白雪流将尽,谷道黄芽挣出来。
当日把玄玄子夹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打够一二百榔头。玄玄子虽然是江湖上油嘴棍徒,却是惯哄人家好酒好饭吃了,叫先生、叫师父尊敬过的,到不曾吃着这样苦楚,好生熬不得,只得招了道:“用药毒死,图取财物是实。”知县叫画了供,问成死罪,把来收了大监,待叠成文案再申上司。乡里人闻知的多说:“甄临生尊信方士,却被方士药死了。虽是甄监生迷而不悟,自取其祸;那些方士这样没天理的,今官府明白,将来抵罪,这才为现报了。”亲戚朋友没个不欢喜的。至于甄家家人,平日多是恨这些方士入骨的,今见家主如此死了,恨不登时咬他一块肉,断送得他在监里问罪。人人称快,不在话下。
岂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原来甄监生二妾四婢,惟有春花是他新近宠爱的。终日在闺门之内,轮流侍寝,采战取乐。终久人多耳目众,觉得春花兴趣颇高,碍着同伴窃听,不能尽情,意思要与他私下在那里弄一个翻天覆地的快活。是夜口说在书房中歇宿,其实暗地里约了春花,晚间开门出来,同到侧边小室中行事,春花应允了。甄监生先与玄玄子同宿,教导术法,传授了一更多次,习学得熟,正要思量试用。看见玄玄子睡着,即走下床来,披了衣服,悄悄出来。走到外边,恰好春花也在里面走出来。两相遇着,拽着手,竟到侧边小室中,有一把平日坐着运气的禅椅在内,叫春花脱了下衣,坐好在上面了,甄监生就舞弄起来,按着方法,九浅一深,你呼我吸,弄够多时。那春花花枝也似一般的后生,兴趣正浓,弄得浑身酥麻,做出千娇百媚、哼哼幹幹的声气来,身子好像蜘蛛做网一般。把屁股向前突了一突,又突一突,两只脚一伸一缩踏车也似的不住。间深之处,紧抱住甄监生,叫声:“我的爹,快活死了!”早已阴精直泄。甄监生看见光景,兴动了,也有些喉急。忍不住,急按住身子,闭着一口气,将尾阁往上一樨,如忍大便一般,才阻得不来,那些清水游精也流个不住。虽然忍住了,只好站着不动,养在阴户里面,要再抽送,就差不多丢出来。
甄监生极了,猛想道:“日间玄玄子所与秘药,且吃他一丸,必是耐久的。”就在袖里摸出纸包来,取一丸,用唾津咽了下去。才咽得下,就觉一般热气竟趋丹田,一霎时阳物振荡起来,其热如火,其硬如铁,毫无起初欲泄之意了。发起狠来,尽力抽送。春花快活连声,甄监生只觉他的阴户窄小了好些。原来得了药力,自己的肉具涨得黄瓜也似大了。用手摸摸,两下凑着肉,没些些缝地。甄监生晓得这药有些妙处,越加乐意,只是阴户塞满,微觉抽送艰涩,却是这药果然灵妙,不必抽送里头肉具自会伸缩,弄得春花死去活来,又丢过了一番。甄监生亏得药力,这番耐得住了。谁知那阳物得了阴精之助,一发热硬壮伟,把阴中淫水烧干,两相吸牢,扯拔不出。
甄监生想道:“他日间原说还有解药,不曾合成。方才性急头上,一下子吃了,而今怎得药来解他?”心上一急,便有些口渴气喘起来,对春花道:“怎得口水来吃吃便好。”春花道:“放我去取水来与你吃。”甄监生待要拔出时,却像皮肉粘连生了根的,略略扯动,两下叫痛的了不得。甄监生道:“不好!不好!待我高声叫个人来取水罢。”春花道:“似此粘连的模样,叫个人来看见,好不羞死!”甄监生道:“这等,如何能够解开?”春花道:“你丢了不得?”甄监生道:“说到是。虽是我们内养家不可轻泄,而今弄到此地位,说不得了!”因而一意要泄。谁知这样古怪,先前不要他住,却偏要钻将出来;而今要泄了时,却被药力涩住,落得头红面热,火气反望上攻。口里哼道:“活活的急死了我!”咬得牙齿格格价响,大喊一声道:“罢了我了!”两手撒放,扑的望地上倒了下来。
春花只觉阴户螯得生痛,且喜已脱出了,连忙放下双脚,站起身来道:“这是怎的说?”去扶扶甄监生时,声息俱无,四肢挺直,但身上还是热的,叫问不应了。春花慌了手脚,道:“这事利害。若声张起来,不要说羞人,我这罪过须逃不去。总是夜里没人知道,瞒他娘罢!”且不管家主死活,轻轻的脱了身子,望自己卧房里只是一溜,溜进去睡了,并没一个人知觉。到得天明,合家人那查夜来细帐?却把一个甚么玄玄子顶了缸,以消平时恶气,再不说他冤枉的了。只有春花肚里明白,怀着鬼胎,不敢则声,眼盼盼便做这个玄玄子悔气不着也罢。
看官,你道这些方士固然可恨,却是此一件事,是甄监生自家误用其药,不知解法,以致药发身死,并非方士下手故杀的。况且平时提了罐、着了道儿的,又别是一伙,与今日这个方士没相干。只为这一路的人,众恶所归,官打见在,正所谓张公吃酒李公醉,又道是拿着黄牛便当马,又是个无根蒂的,没个亲戚朋友与他辨诉一纸状词,活活的顶罪罢了。却是天理难昧,原不是他谋害的,毕竟事久辨白出来。这放着做后话。
且说甄希贤自从把玄玄子送在监里了,归家来成了孝服。把父亲所做所为尽更变过来,将药炉、丹灶之类打得粉碎,一意做人家。先要卖去这些做鼎器的使女。其时有同里人李宗仁,是个富家子弟,新断了弦,闻得甄家使女多有标致的,不惜重价,来求一看。希贤叫将出来看时,头一名就点中了春花,用掉了六十多两银子,讨了家去。
宗仁明晓得春花不是女儿身,却容貌出众,风情动人,两个多是少年,你贪我爱,甚是过得绸缪。春花心性飘逸,好吃几杯酒,有了酒,其兴愈高,也是甄家家里操炼过,是能征惯战的手段。宗仁肉麻头里高兴时节,问他甄家这些采战光景。春花不十分肯说,直等有了酒,才略略说些出来。
宗仁一日有亲眷家送得一小坛美酒,夫妻两个将来对酌。宗仁把春花劝得半醉,两个上床,乘着酒兴干起事来。就便问起甄家做作。春花乜斜着双眼道:“他家动不动吃了药做事,好不爽利煞人!只有一日,正弄得极快活,可惜就收场了。”宗仁道:“怎的就收场了?”春花道:“人多弄杀了,不收场怎的?”宗仁道:“我正见说甄监生被方士药死了的。”春花道:“那里是方士药死?这是一桩冤屈事。其实只是吃了他的药,不解得,自弄死了。”宗仁道:“怎生不解得弄死了?”春花却把前日晚间的事,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宗仁道:“这等说起来,你当时却不该瞒着,急急叫起人来,或者还可有救。”春花道:“我此时慌了,只管着自己身子干净,躲得过便罢了,那里还管他死活?”宗仁道:“这等,你也是个没情的。”春花道:“若救活了,今日也没你的分了。”两个一齐笑将起来。虽然是一番取笑说话,自此宗仁心里毕竟有些嫌鄙春花,不足他的意思。
看官听说,大凡人情,专有一件古怪心里:热落时节,便有些缺失之处,只管看出好来;略有些不像意起头,随你奉承他,多是可嫌的,并那平日见的好处也要拣相出不好来,这多是缘法在里头。有一只小词儿单说那缘法尽了的:缘法儿尽了,诸般的改变;缘法儿尽了,要好也再难;缘法儿尽了,恩成怨;缘法儿若尽了,好言当恶言;缘法儿尽了也,动不动变了脸!
今日说起来,也是春花缘法将尽,不该趁酒兴把这些话柄一盘托了出来。男子汉心肠,见说了许多用药淫战之事,先自有些捻酸不耐烦,觉得十分轻贱。又兼说道弄死了在地上,不管好歹,且自躲过,是个无情不晓事的女子,心里浅薄了好些。朝暮情意,渐渐不投。春花看得光景出来,心里老大懊悔。正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时便把舌头剪了下来,嘴唇缝了拢去,也没一毫用处。思量一转,便自捶胸跌足,时刻不安。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公婆处有甚么不合意,骂了他:“弄死汉子的贼淫妇!”春花听见,恰恰道着心中之事,又气恼,又懊悔,没怨怅处,妇人短见,走到房中,一索吊起。无人防备的,那个来救解?不上一个时辰,早已呜呼哀哉!只缘身作延年药,一服曾经送主终。今日投缳殆天意,双双采战夜台中。
却说春花含羞自缢而死,过了好一会,李宗仁才在外厢走到房中。忽见了这件打秋千的物事,吃了一惊,慌忙解放下来,早已气绝了的。宗仁也有些不忍,哭将起来。父母听得,急走来看时,只叫得苦。老公婆两个互相埋怨道:“不合骂了他几句,谁晓得这样心性,就做短见的事!”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怀羞愧之故,不好说将出来。邻里地方闻知了来问的,只含糊回他道:“妻子不孝,毁骂了公婆,惧罪而死。”幸喜春花是甄家远方讨来的,没有亲戚,无人生端告执人命。却自有这伙地方人等要报知官府,投递结状,相验尸伤,许多套数。宗仁也被缠得一个不耐烦,费掉了好些盘费,才得停妥。也算是大悔气。
春花既死,甄监生家里的事越无对证,这方士玄玄子永无出头日子。谁知天理所在,事到其间,自有机会出来。其时山东巡按是灵宝许襄毅公,按临曹州,会审重囚。看见了玄玄子这宗案卷,心里疑道:“此辈不良,用药毒人,固然有这等事。只是人既死了,为何不走?”次早提问这事。先叫问甄希贤,希贤把父亲枉死之状说了一遍。许公道:“汝父既与他同宿,被他毒了,想就死在那房里的了?”希贤道:“死在外边小室之中。”许公道:“为何又在外边?”希贤道:“想是药发了,当不得,乱走出来寻人,一时跌倒了的。”许公道:“这等,那方士何不逃了去?”希贤道:“彼时合家惊起,登时拿住,所以不得逃去。”许公道:“死了几时,你家才知道?”希贤道:“约了天早同去买药,因家人叫呼不应,不见踪迹,前后找寻,才看见死了的。”许公道:“这等,他要走时,也去久了。他招上说谋财害命,谋了你家多少财?而今在那里?”希贤道:“止是些买药之本,十分不多,还在父亲身边,不曾拿得去。”许公道:“这等,他毒死你父亲何用?”希贤道:“正是不知为何这等毒害。”许公就叫玄玄子起来,先把气拍一敲道:“你这伙人死有余辜!你药死甄廷诏,待要怎的?”玄玄子道:“廷诏要小人与他炼外丹,打点哄他些银子,这心肠是有的。其实药也未曾买,正要同去买了,才弄起头,小人为何先药死他?前日熬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许公道:“与你同宿,是真的么?”玄玄子道:“先在一床上宿的,后来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去。小人睡梦之中,只见许多家人打将进来,拿小人去偿命,小人方知主人死了。其实一些情也不晓得。”许公道:“为什么与你同宿?”玄玄子道:“要小人传内事功夫。小人传了他些口诀,又与了他些丸药,小人自睡了。”许公道:“丸药是何用的?”玄玄子道:“是房中秘戏之药。”许公点头道:“是了,是了。”又叫甄希贤问道:“你父亲房中有几人?”希贤道:“有二妾四女。”许公道:“既有二妾,焉用四女?”希贤道:“父亲好道,用为鼎器。”许公道:“六人之中,谁为最爱?”希贤道:“二妾已有年纪。四女轮侍,春花最爱。”许公道:“春花在否?”希贤道:“已嫁出去了。”许公道:“嫁在那里?快唤将来!”希贤道:“近日死了。”许公道:“怎样死了?”希贤道:“闻是自缢死的。”许公哈哈大笑道:“即是一桩事一个情也!其夫是何名姓?”希贤道:“是李宗仁。”许公就擎了一签,差个皂隶去,不一时拘将李宗仁来。许公问道:“你妻子为何缢死的?”宗仁磕头道:“是不孝公姑,惧罪而死。”许公故意作色道:“分明是你致死了他,还要胡说!”宗仁慌了道:“妻子与小人从来好的,并无说话。地方邻里见有干结在官,委是不孝小人的父母,父母要声说,自知不是,缢死了的。”许公道:“你且说他如何不孝?”宗仁一时说不出来,只得支吾道:“毁骂公姑。”许公道:“胡说!既敢毁骂,是个放泼的妇人了,有甚惧怕,就肯自死?”指着宗仁道:“这不是他惧怕,还是你的惧怕。”宗仁道:“小人有甚惧怕?”许公道:“你惧怕甄家丑事彰露出来,乡里间不好听,故此把不孝惧罪之说支吾过了,可是么?”宗仁见许公道着真情,把个脸涨红了,开不得口。许公道:“你若实说,我不打你;若有隐匿,必要问你偿命。”宗仁慌了,只得实实把妻子春花吃酒醉了,说出真情,甄监生如何相约,如何采战,如何吃了药不解得,一口气死了的话,备细述了一遍,道:“自此以后,心里嫌他,委实没有好气相待。妻子自觉失言,悔恨自缢,此是真情。因怕乡亲耻笑,所以只说因骂公姑,惧怕而死。今老爷所言分明如见,小人不敢隐瞒一句。只望老爷超生。”许公道:“既实说了,你原无罪,我不罪你。”一面录了口词,就叫玄玄子来道:“我晓得甄廷诏之死与你无干。只是你药如此误事,如何轻自与人?”玄玄子道:“小人之药,原用解法。今甄廷诏自家妄用,丧了性命,非小人之罪也。”许公道:“却也误人不浅。”提笔写道:“审得甄廷诏误用药而死于淫,春花婢醉泄事而死于悔。皆自贻伊戚,无可为抵,两死相偿足矣。玄玄子财未交涉,何遽生谋?死尚身留,必非毒害。但淫药误人,罪亦难免。甄希贤痛父执命,告不为诬。李宗仁无心丧妻,情更可悯。俱免拟释放。”当下将玄玄子打了廿板,引“庸医杀人”之律,问他杖一百,逐出境押回原籍。又行文山东六府:凡军民之家敢有听信术士、道人邪说,采取炼丹者,一体问罪。发放了毕。
甄希贤回去与合家说了,才晓得当日甄监生死的缘故却因春花,春花又为此缢死,深为骇异。尽道:“虽不干这个方士的事,却也是平日误信此辈,致有此祸也。”六府之人见察院行将文书来,张挂告示,三三两两尽传说甄家这事,乃察院明断,以为新闻,好些好此道的也不敢妄做了,真足为好内外丹事者之鉴。从来内外有丹术,不是贪财与好色。外丹原在广施济,内丹却用调呼吸。而今烧汞要成家,采战无非图救急。纵有神仙累劫修,不及庸流眼前力。一盆火内炼能成,两片皮中抽得出。
卷十九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词云:扰扰劳生,待足何时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
得意浓时休进步,须防世事多翻覆。枉教人、白了少年头,空碌碌。
此词乃是宋朝诗僧晦庵所作《满江红》前阕,说人生富贵荣华,常防翻覆,不足凭恃。劳生扰扰,巴前算后,每怀不足之心,空白了头没用处,不如随缘过日的好。
只看宋时嘉祐年间,有一个宣议郎万延之,乃是钱塘南新人,曾中乙科出仕。性素刚直,做了两三处地方州县官,不能屈曲,中年拂衣而归。徙居余杭,见水乡陂泽,可以耕种作田的,因为低洼,有水即没,其价甚贱,万氏费不多些本钱,买了无数。也是人家该兴,连年亢旱,是处低田大熟,岁收米万石有余。万宣议喜欢,每对人道:“吾以万为姓,今岁收万石,也够了我了。”自此营建第宅,置买田园,扳结婚姻。有人来献勤作媒,第三个公子说合驸马都尉王晋卿家孙女为室,约费用二万缗钱,才结得这头亲事。儿子因是附马孙婿,得补三班借职。一时富贵熏人,诈民无算。
他家有一个瓦盆,是希世的宝物。乃是初选官时,在都下为铜禁甚严,将十个钱市上买这瓦盆来盥洗。其时天气凝寒,注汤沃面过了,将残汤倾去。还有倾不了的,多少留些在盆内。过了一夜,凝结成冰,看来竟是桃花一枝。人来见了,多以为奇,说与宣议。宣议看见道:“冰结拢来,原是花的。偶像桃花,不是奇事。”不以为意。明日又复剩些残水在内,过了一会看时,另结一枝开头牡丹,花朵丰满,枝叶繁茂,人工做不来的。报知宣议来看道:“今日又换了一样,难道也是偶然?”宣议方才有些惊异道:“这也奇了,且待我再试一试。”亲自把瓦盆拭净,另洒些水在里头。次日再看,一发结得奇异了,乃是一带寒林,水村竹屋,断鸿翘鹭,远近烟峦,宛如图画。宣议大骇,晓得是件奇宝,唤将银匠来,把白金镶了外层,将锦绮做了包袱十袭珍藏。但遇凝寒之日,先期约客,张筵置酒,赏那盆中之景。是一番另结一样,再没一次相同的。虽是名家画手,见了远愧不及,前后色样甚多,不能悉纪。只有一遭最奇异的,乃是上皇登极,恩典下颁,致仕官皆得迁授一级,宣义郎加迁宣德郎。敕下之日,正遇着他的生辰,亲戚朋友来贺喜的,满坐堂中。是日天气大寒,酒席中放下此盆,洒水在内,须臾凝结成象,却是一块山石上坐着一个老人,左边一龟,右边一鹤,俨然是一幅“寿星图”。满堂饮酒的无不喜欢赞叹。内中有知今识古的士人议论道:“此是瓦器,无非凡火烧成,不是甚么天地精华五行间气结就的。有此异样,理不可晓,诚然是件罕物。”又有小人辈胁肩谄笑,掇臀捧屁,称道:“分明万寿无疆之兆,不是天下大福人,也不能够有此异宝。”当下尽欢而散。
此时万氏又富又贵,又与皇亲国戚联姻,豪华无比,势焰非常。尽道是用不尽的金银,享不完的福禄了。谁知过眼云烟,容易消歇。宣德郎万延之死后,第三儿子补三班的也死了。驸马家里见女婿既死,来接他郡主回去,说道万家家资多是都尉府中带来的,伙着二三十男妇,内外一抢,席卷而去。万家两个大儿子只好眼睁睁看他使势行凶,不敢相争,内财一空。所有低洼田千顷,每遭大水淹没,反要赔粮,巴不得推与人了倒干净,凭人占去。家事尽消,两子寄食亲友,流落而终。此宝盆被驸马家取去,后来归了蔡京太师。
识者道:“此盆结冰成花,应着万氏之富,犹如冰花一般,原非坚久之象,乃是不祥之兆。”然也是事后猜度。当他盛时,那个肯是这样想,敢是这样说?直待后边看来,真个是如同一番春梦。所以古人寓言,做着《邯郸梦记》、《樱桃梦记》,尽是说那富贵繁荣,直同梦境。却是一个人做得一个梦了却一生,不如庄子所说那牧童做梦,日里是本相,夜里做王公,如此一世,更为奇特。听小子敷衍来着:人世原同一梦,梦中何异醒中?若果夜间富贵,只算半世贫穷。
话说春秋时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是宋国商丘小蒙城庄子休流寓来此,隐居著书得道成仙之处。后人称庄子为南华老仙,所著书就名为《南华经》,皆因此起。彼时山畔有一田舍翁,姓莫名广,专以耕种为业。家有肥田数十亩,耕牛数头,工作农夫数人。茆檐草屋,衣食丰足,算做山边一个土财主。他并无子嗣,与庄家老姥夫妻两个早夜算计思量,无非只是耕田锄地、养牛牧猪之事。有几句诗单道田舍翁的行径:田舍老翁性夷逸,僻向小山结幽室。生意不满百亩田,力耕水耨艰为食。春晚喧喧布谷鸣,春云霭霭檐溜滴。呼童载犁躬负锄,手牵黄犊头戴笠。一耕不自已,再耕还自力,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硕。夏耘勤勤秋复来,禾黍如云堪刈緌.担箩负囊纷敛归,仓盈囤满居无隙。教妻囊酒赛田神,烹羊宰豚享亲戚。击鼓冬冬乐未央,忽看玉兔东方白。
那个莫翁勤心苦底,牛畜渐多。庄农不足,要寻一个童儿专管牧养。其时本庄有一个小厮儿,祖家姓言,因是父母双亡,寄养在人家,就叫名寄儿。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也没本事做别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边拔草,忽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把他来端相了一回,道:“好个童儿!尽有道骨。可惜痴性颇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么?”寄儿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过?”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烦恼过?也罢,我有个法儿,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学么?”寄儿道:“夜里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学?师傅可指教我。”道人道:“你识字么?”寄儿道:“一字也不识。”道人道:“不识也罢。我有一句真言,只有五个字。既不识字,口传心授,也容易记得。”遂叫他将耳朵来:“说与你听,你牢记着!”是那五个字?乃是“婆珊婆演底”。道人道:“临睡时,将此句念上百遍,管你有好处。”寄儿谨记在心。道人道:“你只依着我,后会有期。”捻着渔鼓简板,口唱道情,飘然而去。是夜寄儿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后睡下。才睡得着,就入梦境。正是:人生劳扰多辛苦,已逊山间枕石眠。况是梦中游乐地,何妨一觉睡千年。
看官牢记话头,这回书,一段说梦,一段说真,不要认错了。却说寄儿睡去,梦见身为儒生,粗知文义,正在街上斯文气象,摇来摆去。忽然见个人来说道:“华胥国王黄榜招贤,何不去求取功名,图个出身?”寄儿听见,急取官名寄华,恍恍惚惚,不知涂抹了些甚么东西,叫做万言长策,将去献与国王。国王发与那掌文衡的看阅。寄华使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礼,掌文衡的大悦,说这个文字乃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点,呈与国王。国王授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帜鼓乐,高头骏马,送入衙门到任。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正是:电光石火梦中身,白马红缨衫色新。我贵我荣君莫羡,做官何必读书人?
寄华跳得下马,一个虚跌,惊将醒来。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铺里面,叫道:“呸,呸!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不识的,却梦见献甚么策,得做了官,管甚么天下文章。你道是真梦么?且看他怎生应验?”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光景。只见平日往来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你何不投与他家了?省得短趁,闲了一日,便待嚼本。”寄儿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没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了。今日我与你同去,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寄儿道:“多谢美情指点则个。”两个说说话话,一同投到莫家来。莫翁问其来意,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愿投门下牧养说了一遍。莫翁看寄儿模样老实,气力粗夯,也自欢喜,情愿雇请,叫他写下文券。寄儿道:“我须不识字,写不得。”沙三道:“我写了,你画个押罢。”沙三曾在村学中读过两年书,尽写得几个字,便写了一张“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意会得去也便是了。后来年月之下要画个押字,沙三画了,寄儿拿了一管笔,不知左画是右画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捻着笔千斤来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画得一个十字。莫翁当下当了一季工食,着他在山边草房中住宿,专管牧养。
寄儿领了钥匙,与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从来只有说书的续上前因,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儿一觉睡去,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身分,顶冠束带,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跄跄跻跻,一群儒生将着文卷,多来请教。寄华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发将下去,纷纷争看。众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哗闹嚷起来。寄华发出规条,吩咐多要遵绳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众儒方弭耳拱听,不敢放肆,俱各从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特贺到任。美酒嘉肴,珍羞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尽欢。直吃到斗转参横,才得席散,回转衙门里来。
那边就寝,这边方醒,想着明明白白记得的,不觉失笑道:“好怪么!那里说起?又接着昨日的梦,身做高官,管着一班士子,看甚么文字。我晓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来。”抖抖衣服,看见褴褛,叹道:“昨夜的袍带,多在那里去了?”将破布袄穿着停当,走下得床来。只见一个庄家老苍头,奉着主人莫翁之命,特来交盘牛畜与他。一群牛共有七八只,寄儿逐只看相,用手去牵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认得寄儿,是个面生的,有几只驯扰不动,有几只奔突起来。老苍头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寄儿赶去,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违拗,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寄儿慢慢喂放。老苍头道:“你新到我主翁家来,我们该请你吃三杯。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这早晚他敢就来。”说未毕,沙三提了一壶酒、一个篮,篮里一碗肉、一碗芋头、一碟豆走将来。老苍头道:“正等沙三哥来商量吃三杯,你早已办下了。我补你分罢。”寄儿道:“其么道理要你们破钞?我又没得回答处,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老苍头道:“甚么大事值得这个商量?我们尽个意思儿罢。”三人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寄儿想道:“我昨夜梦里的筵席,好不齐整。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岂不天地悬绝?”却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梦中事告诉与人。正是:对人说梦,说听皆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寄儿酒量原浅,不十分吃得,多饮了一杯,有些醺意。两人别去,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华胥国中去。国王传下令旨,访得著作郎能统率多士,绳束严整,特赐锦衣冠带一袭,黄盖一顶,导从鼓吹一部。出入鸣驺,前呼后拥,好不兴头。忽见四下火起,忽然惊觉,身子在地上眠着,东方大明,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起来吃些点心,就骑着牛,四下里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走来莫翁面前告诉。莫翁道:“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是牧养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来交付与你。你好好去看养,若瘦了牛畜,要与你说话的。”牧童道:“再与我一把伞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儿,只遮得头,身子须晒不过。”莫翁道:“那里有得伞?池内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寄儿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内摘张大荷叶擎着,骑牛前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华胥国里是个贵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够了,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猛然想道:“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横了笛,吹了两声,笑道:“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我而今想来,只是睡的快活。”有诗为证: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衰笠卧月明。自此之后,但是睡去,就在华胥国去受用富贵,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无日不如此,无梦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细述,但只拣有些光景的,才把来做话头。
一日梦中,国王有个公主要招赘附马,有人启奏:“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文彩过人,允称此选。”国王准奏,就着传旨:“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尚范阳公主。”迎入驸马府中成亲,灯烛辉煌,仪文璀璨,好不富贵!有《贺新郎》词为证: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见拥个、仙娥窈窕。玉珮叮当风缥缈,望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曼声善啸,规行矩步,颇会周旋。寄华身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贵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来唤,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一并交与他牵去喂养。寄儿牵了,暗笑道:“我夜间配了公主,怎生煊赫!却今日来弄这个买卖,伴这个众生。”跨在背上,打点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谁知骑上了背,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并不前进,盖因是平日拽的磨盘走惯了。寄儿没奈何,只得跳下来,打着两鞭,牵着前走。从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饮食无暇。只得备着干粮,随着四处放牧。莫翁又时时来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儿。辛苦一日,只图得晚间好睡。
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正同着公主欢乐,有邻邦玄菟、乐浪二国前来相犯。华胥国王传旨,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讨议退兵之策。言寄华聚着旧日著作衙门一干文士到来,也不讲求如何备御,也不商量如何格斗,只高谈“正心诚意,强邻必然自服”。诸生中也有情愿对敌的,多退着不用。只有两生献策:他一个到玄菟,一个到乐浪,舍身往质,以图讲和。言寄华大喜,重发金帛,遣两生前往。两生屈己听命,饱其所欲,果然那两国不来。言寄华夸张功绩,奏上国王。国王大悦,叙录军功,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加以九锡,身居百僚之上,富贵已极。有诗为证:当时魏绛主和戎,岂是全将金币供?厥后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学自雍容。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绿韨衮冕,鸾辂乘马,彤弓卢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手执圭瓚,道路辉煌。自朝归第,有一个书生叩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满必亏。明公功名到此,已无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时矣。直待福过灾生,只恐悔之无及!”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满,那里听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贵逼人,有福消受,何须过虑,只管目前享用够了。寒酸见识,晓得什么?”大笑坠车,吃了一惊,醒将起来。点一点牛数,只叫得苦,内中不见了二只。山前山后,到处寻访踪迹。原来一只被虎咬伤,死在坡前;一只在河中吃水,浪涌将来,没在河里。寄儿看见,急得乱跳道:“梦中什么两国来侵,谁知倒了我两头牲口!”急去报与莫翁。莫翁听见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说你只是贪睡,眼见得坑了我头口!”取过匾担来要打。寄儿负极,辨道:“虎来时,牛尚不敢敌,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浪浪涌来,一时不测,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莫翁虽见他辨得有理,却是做家心重的人,那里舍得两头牛死?怒哞哞不息,定要打匾担十下。寄儿哀告讨饶,才饶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摸摸臀上痛处道:“甚么九锡九锡,到打了九下屁股!”想道:“梦中书生劝我歇手,难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从来说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贵的梦,所以日里到吃亏。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谁知这样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来。是夜梦境,范阳公主疽发于背,偃蹇不起,寄华尽心调治未痊。国中二三新进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华势焰将败,摭拾前过,纠弹一本,说他御敌无策、冒滥居功、欺群误国许多事件。国王览奏大怒,将言寄华削去封爵,不许他重登著作堂,锁去大窖边听罪,公主另选良才别降。令旨已下,随有两个力士,将锒铛锁了言寄华到那大粪窖边墩着。寄华看那粪秽狼藉,臭不堪闻,叹道:“我只道到底富贵,岂知有此恶境乎?书生之言,今日验矣!”不觉号啕恸哭起来。
这边噙泪而醒,啐了两声道:“作你娘的怪,这番做这样的恶梦!”看视牲口,那边驴子蹇卧地下,打也打不起来。看他背项之间,乃是绳损处烂了老大一片疙瘩。寄儿慌了道:“前番倒失了两头牛,打得苦恼;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万一死了,又是我的罪过。”忙去打些水来,替他浇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鲜好草来喂他。拿着锲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时,有一科草甚韧,刀斫不断。寄儿性起,连根一拔,拔出泥来。泥松之处,露出石板,哪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寄儿将锲刀撬将开来,板底下是个周围石砌就的大窖,里头多是金银。寄儿看见,慌了手脚,擦擦眼道:“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定睛一看,草木树石,天光云影,眼前历历可数。料道非梦,便把锲刀草昶一撩道:“还干那营生么?”取起五十两一大锭在手,权把石板盖上,仍将泥草遮覆,竟望莫翁家里来见莫翁。未敢竟说出来,先对莫翁道:“寄儿蒙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来时运不济,前日失了两头牛,今蹇驴又生病,寄儿看管不来。今有大银一锭,纳与公公,凭公公除了原发工银,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放了寄儿,另着人放牧罢。”莫翁看见是锭大银,吃惊道:“我田家人苦积勤趱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银,自不见这样大锭,你却从何处得来?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你快说个明白,若说得来历不明,我须把你送出官府,究问下落。”寄儿道:“好教公公得知,这东西多哩。我只拿得他一件来看样。”莫翁骇道:“在那里?”寄儿道:“在山边一个所在,我因斫草掘着的,今石板盖着哩。”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声张,悄悄问寄儿,到那所在来。寄儿指与莫翁,揭开石板来看,果是一窖金银,不计其数。莫翁喜得打跌,拊着寄儿背道:“我的儿,偌多金银东西,我与你两人一生受用不尽!今番不要看牛了,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掌管帐目。这些牛只,另自雇人看管罢。”两人商量,把个草昶来里外用乱草补塞,中间藏着窖中物事。莫翁前走,寄儿驼了后随,运到家中放好,仍旧又用前法去取。不则一遭,把石窖来运空了。莫翁到家,欢喜无量,另叫一个苍头去收拾牛只,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寄儿的床铺,多换齐整了。寄儿想道:“昨夜梦中吃苦,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今日反得好处。果然,梦是反的,我要那梦中富贵则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其夜睡去,梦见国王将言寄华家产抄没,发在养济院中度日。只见前日的扣马书生高歌将来道:“落叶辞柯,人生几何!六战国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鲸波。任夸百斛明珠,虚延遐算;若有一卮芳酒,且共高歌。”寄儿闻歌,认得此人,邀住他道:“前日承先生之教,不能依从。今日至于此地,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救我?”那书生不慌不忙,说出四句来道:“颠颠倒倒,何时局了?遇着漆园,还汝分晓。”说罢,书生飘然而去。寄华扯住不放,被他袍袖一摔,闪得一跌,即时惊醒,张目道:“还好,还好。一发没出息,弄到养济院里去了。”须臾,莫翁走出堂中。原来莫翁因得了金银,晚间对老姥说道:“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功不可忘。我与你没有儿女,家事无传。今平空地得来许多金银,虽道好没取得他的。不如认义他做个儿子,把家事付与他,做了一家一计,等他养老了我们,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老姥道:“说得有理。我们眼前没个传家的人,别处平白地寻将来,要承当家事,我们也气不干。今这个寄儿,他见有着许多金银付在我家,就认义他做了儿子,传我家事,也还是他多似我们的,不叫得过分。”商量已定,莫翁就走出来,把这意思说与寄儿。寄儿道:“这个折杀小人,怎么敢当?”莫翁道:“若不如此,这些东西,我也何名享受你的?我们两老口议了一夜,主意已定,不可推辞。”寄儿没得说,当下纳头拜了四拜,又进去把老姥也拜了。自此改名为莫继,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本是驴前厮养,今为舍内螟蛉。何缘分外亲热?只看黄金满嬴。
却是此番之后,晚间睡去,就做那险恶之梦。不是被火烧水没,便是被盗劫官刑。初时心里道:“梦里虽不妙,日里落得好处,不像前番做快活梦时,日里受辛苦。”以为得意。后来到得夜夜如此,每每惊魇不醒,才有些慌张。认旧念取那五字真言,却不甚灵了。你道何故?只因财利迷心,身家念重,时时防贼发火起,自然梦魂颠倒,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饱食安眠,夜夜梦里消遥,享那王公之乐?莫继要寻前番梦境,再不能够,心里鹘突,如醉如痴,生出病来。
莫翁见他如此,要寻个医人治他。只见门前有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口称善治人间恍惚之症。莫翁接到厅上,教莫继出来相见。原来正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那个道人,见了莫继道:“你的梦还未醒么?”莫继道:“师父,你前者教我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前日念了,夜夜受用。后来因夜里好处多,应着日里歹处,一程儿不敢念,便再没快活的梦了。而今就念煞也无用了,不知何故。”道人道:“我这五字真言,乃是主夜神咒。《华严经》云:”善财童子参善知识,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神言我得菩萨破一切生痴暗法,光明解脱。“所以持念百遍,能生欢喜之梦。前见汝苦恼不过,故使汝梦中快活。汝今日间要享富贵,晚间宜享恐怖,此乃一定之理。人世有好必有歉,有荣华必有销歇,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莫继言下大悟,倒身下拜道:“师父,弟子而今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要那富贵无干,总来与我前日封侯拜将一般,不如跟的师父出家去罢!”道人道:“吾乃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老仙道汝有道骨,特遣我来度汝的。汝既见了境头,宜早早回首。”莫继遂是长是短述与莫翁、莫姥。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不好相留;况他身子去了,遗下了无数金银,两人尽好受用,有何不可?只得听他自行。莫继随也披头发,挽做两丫髻,跟着道人云游去了。后来不知所终,想必成仙了道去了。看官不信,只看《南华真经》有此一段因果。话本说彻,权作散场。总因一片婆心,日向痴人说梦。此中打破关头,棒喝何须拈弄?
卷二十  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诗曰: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总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这四句乃是唐人之诗,说天下多是势利之交,没有黄金成不得相交。这个意思还说得浅,不知天下人但是见了黄金,连那一向相交人也不顾了。不要说相交的,总是至亲骨肉,关着财物面上,就换了一条肚肠,使了一番见识,当面来弄你算计你,几时见为了亲眷不要银子做事的?几曾见眼看亲眷富厚不想来设法要的?至于撞着有些不测事体,落了患难之中,越是平日往来密的,头一场先是他骗你起了。
直隶常州府武进县有一个富户,姓陈名定。有一妻一妾,妻巢氏,妾丁氏。妻已中年,妾尚少艾。陈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面上淡些,在丁氏面上浓些,却也相安无说。巢氏有兄弟巢大郎,是一个鬼头鬼脑的人,奉承得姊夫姊姊好。陈定托他掌管家事,他内外揽权,百般欺侵,巴不得姊夫有事,就好科派用度,落来肥家。一日巢氏偶染一病。大凡人病中,性子易得惹气。又且其夫有妾,一发易生疑忌,动不动就呕气,说道:“巴不得我死了,让你们自在快乐,省做你们眼中钉。”那陈定男人家心性,见大娘有病在床,分外与小老婆肉麻的榜样,也是有的。遂致巢氏不堪,日逐嗔恼骂詈。也是陈定与丁氏合该悔气,平日既是好好的,让他是个病人,忍耐些个罢了。陈定见他聒絮不过,回答他几句起来。巢氏倚了病势,要死要活的颠了一场。陈定也没好气的,也不来管他好歹。巢氏自此一番,有增无减。陈定慌了,竭力医祷无效,丁氏也自尽心伏侍。争奈病痛犯拙,毕竟不起,呜呼哀哉了。
陈定平时家里饱暖,妻妾享用,乡邻人忌克他的多,看想他的也不少。今闻他大妻已死,有晓得他病中相争之事的,来挑着巢大郎道:“闻得令姊之死,起于妻妾相争。你是他兄弟,怎不执命告他?你若进了状,我邻里人家少不得要执结人命虚实,大家有些油水。”巢大郎是个乖人,便道:“我终日在姊夫家里走动,翻那面皮不转。不若你们声张出首,我在里头做好人,少不得听我处法,我就好帮衬你们了。只是你们要硬着些,必是到得官,方起发得大钱。只说过了,处来要对分的。”邻里人道:“这个当得。”两下写开合同。果然邻里间合出三四个要有事、怕太平的来,走到陈定家里喧嚷说:“人命死得不明,必要经官,入不得殓。”巢大郎反在里头劝解,私下对陈定说:“我是亲兄弟,没有说话,怕他外人怎的。”陈定谢他道:“好舅舅,你退得这些人,我自重谢你。”巢大郎即时扬言道:“我姊姊自是病死的,有我做兄弟的在此,何劳列位多管?”邻里人自有心照,晓得巢大郎是明做好人之言,假意道:“你自私受软口汤,到来吹散我们。我们自有说话处!”一哄而散。
陈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怎知他却暗里串通地方,已自出首武进县了。武进县知县是个贪夫,其时正有个乡亲在这里打抽丰,未得打发,见这张首状,是关着人命,且晓得陈定名字是个富家,要在他身上设处些,打发乡亲起身。立时准状,佥牌来拿陈定到官。不由分说,监在狱中。陈定急了,忙叫巢大郎到监门口与他计较,叫他快寻分上。巢大郎正中机谋,说道:“分上固要,原首人等也要洒派些,免得他每做对头,才好脱然无累。”陈定道:“但凭舅舅主张,要多少时,我写去与小妾,教他照数付与舅舅。”巢大郎道:“这个定不得数,我去用看,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陈定道:“只要快些完得事,就多着些也罢了。”巢大郎别去,就去寻着了这个乡里,与他说倒了银子,要保全陈定无事。陈定面前说了一百两,取到了手,实与得乡里四十两。乡里是要紧归去之人,挑得篮里便是菜,一个信送将进去,登时把陈定放了出来。巢大郎又替他说合地方邻里,约费了百来两银子,尽皆无说。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虚帐,又与众人私下平分,替他做了好些买卖,当官归结了。
乡里得了银子,当下动身回去。巢大郎心不足,想道:“姊夫官事,其权全在于我,要息就息。前日乡里分上,不过保得出狱,何须许多银子?他如今已离了此处,不怕他了,不免赶至中途,倒他的出来。”遂不通陈定知道,竟连夜赶到丹阳,撞见乡里正在丹阳写轿,一把扭住,讨取前物。乡里道:“已是说倒见效过的,为何又来翻帐?”巢大郎道:“官事问过,地方原无词说,尸亲愿息,自然无事的。起初无非费得一保,怎值得许多银子?”两不相服,争了半日。巢大郎要死要活,又要首官。那个乡里是个有体面的,忙忙要走路,怎当得如此歪缠?恐怕惹事,忍着气拿出来还了他。巢大郎千欢万喜转来了。乡里受了这场亏,心里不甘,捎个便信把此事告诉了武进县知县。
知县大怒,出牌重问,连巢大郎也标在牌上,说他私和人命,要拿来出气。巢大郎虚心,晓得是替乡里报仇,预先走了。只苦的是陈定,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不由分说,先是一顿狠打,发下监中。出牌吊尸,叫集了地方人等简验起来。陈定不知是那里起的祸,没处没法一些手脚。知县是有了成心的,只要从重坐罪,先吩咐仵作报伤要重。仵作揣摩了意旨,将无作有,多报的是拳殴脚踢致命伤痕。巢氏幼时喜吃甜物,面前牙齿落了一个,也做硬物打落之伤。竟把陈定问了斗殴杀人之律,妾丁氏威逼期亲尊长致死之律,各问绞罪。陈定央了几个分上来说,只是不听。丁氏到了女监,想道:“只为我一身,致得丈夫受此大祸;不若做我一个不着,好歹出了丈夫。”他算计定了。解审察院,见了陈定,遂把这话说知。当官招道:“不合与大妻厮闹,手起凳子打落门牙,即时晕地身死。并与丈夫陈定无干。”察院依口词,驳将下来。刑馆再问,丁氏一口承认。丁氏晓得有了此一段说话在案内了,丈夫到底脱罪。然必须身死,问官方肯见信,作做实据,游移不得,亦且丈夫可以速结,是夜在监中自缢而死。狱中呈报,刑馆看详巢氏之死。既系丁氏生前招认下手,今已惧罪自尽,堪以相抵,原非死后添情推卸,陈定止断杖赎发落。
陈定虽然死了爱妾,自却得释放,已算大喜,一喜一悲。到了家内,方才见有人说巢大郎许多事迹:“这件是非,全是他起的,在里头打偏手使用,得了偌多东西。还不知足,又去知县、乡里处拔短梯,故重复弄出这个事来,他又脱身走了。枉送了丁氏一条性命。”陈定想着丁氏舍身出脱他罪一段好情,不觉越恨巢大郎得紧了,只是逃去未回,不得见面。
后来知县朝觐去了,巢大郎已知陈定官司问结,放胆大了,喜气洋洋,转到家里。只道陈定还未知其奸,照着平日光景前来探望。陈定虽不说破甚么,却意思冷淡了好些。巢大郎也看得出,且喜财物得过,尽几时的受用,便姊夫怪了也不以为意。岂知天理不容,自见了姊夫家来,他妻子便癫狂起来,口说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说话,嚷道:“好兄弟,我好端端死了,只为你要银子,致得我粉身碎骨,地下不宁!你快超度我便罢,不然,我要来你家作祟,领两个人去!”巢大郎惊得只是认不是讨饶,去请僧道念经设醮。安静得两日,又换了一个声口道:“我乃是陈妾丁氏。大娘死与我何干?为你家贪财,致令我死于非命。今须偿还我!”巢大郎一发惧怕,烧纸拜献,不敢吝惜,只求无事。怎当得妻妾两个,推班出色,递换来扰?不够几时,把所得之物干净弄完。宁可赔了些,又不好告诉得人,姊夫那里又不作准了,恹恹气色,无情无绪,得病而死。此是贪财害人之报。可见财物一事,至亲也信不得,上手就骗害的。
小生如今说着宋朝时节一件事,也为至亲相骗,后来报得分明,还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做一回正话。
利动人心不论亲,巧谋赚取橐中银。直从江上巡回日,始信阴司有鬼神。
却说宋时靖康之乱,中原士大夫纷纷避地,大多尽入闽广之间。有个宝文阁学士贾谠之弟贾谋,以勇爵入官,宣和年间为诸路廉访使者。其人贪财无行,诡诈百端。移来岭南,寓居德庆府。其时有个济南商知县,乃是商侍郎之孙,也来寄居府中。商知县夫人已死,止有一小姐,年已及笄。有一妾,生二子,多在乳抱。家资颇多,尽是这妾掌管。小姐也在里头照料,且自过得和气。贾廉访探知商家甚富,小姐还未适人,遂为其子贾成之纳聘,取了过门。后来商知县死了,商妾独自一个管理内外家事,抚养这两个儿子。商小姐放心不下,每过十来日,即到家里看一看两个小兄弟,又与商妾把家里遗存黄白东西在箱匣内的,查点一查点,及逐日用度之类,商量计较而行,习以为常。
一日,商妾在家,忽见有一个承局打扮的人,来到堂前,口里道:“本府中要排天中节,是合府富家大户金银器皿、绢段绫罗,尽数关借一用,事毕一一付还。如有隐匿不肯者,即拿家属问罪,财物入官。有一张牒文在此。”商妾颇认得字义,见了府牒,不敢不信,却是自家没有主意,不知该应怎的。回言道:“我家没有男子正人,哥儿们又小,不敢自做主。还要去贾廉访宅上,问问我家小姐与姐夫贾衙内,才好行止。”承局打扮的道:“要商量快去商量,府中限紧,我还要到别处去催齐回话的,不可有误!”商妾见说,即差一个当直的到贾家去问。须臾,来回言道:“小人到贾家,入门即撞见廉访相公问小人来意。小人说要见姐姐与衙内,廉访相公问道见他怎的,小人把这里的事说了一遍。廉访相公道:”府间来借,怎好不与?你只如此回你家二娘子就是。小官人与娘子处,我替他说知罢了。“小人见廉访是这样说,小人就回来了,因恐怕家里官府人催促,不去见衙内与姐姐。”商妾见说是廉访相公教借与他,必是不妨。遂照牒文所开,且是不少。终久是女娘家见识,看事不透,不管好歹多搬出来,尽情交与这承局打扮的,道:“只望排过节,就发来还了,自当奉谢。”承局打扮的道:“那不消说,官府门中岂肯少着人家的东西?但请放心,把这张牒文留下,若有差池,可将此做执照,当官禀领得的。”当下商妾接了牒文,自去藏好。这承局打扮的捧着若干东西,欣然去了。
隔了几日,商小姐在贾家来到自家家里,走到房中,与商妾相见了,寒温了一会,照着平时翻翻箱笼看。只见多是空箱,金银器皿这类一些也不见,到有一张花边栏纸票在内,拿起来一看,却是一张公牒,吃了一惊。问商妾道:“这却如何?”商妾道:“几日前有一个承局打扮的拿了这张牒文,说府里要排天中节,各家关借东西去铺设。当日奴家心中疑惑,却教人来问姐姐、姐夫。问的人回来说撞遇老相公说起,道是该借的。奴家依言借与他去。这几日望他拿来还我,竟不见来。正要来与姐姐、姐夫商量了,往府里讨去,可是中么?”商小姐面如土色,想道:“有些尴尬。”不觉眼泪落下来道:“偌多东西,多是我爹爹手泽,敢是被那个拐的去了!怎的好?我且回去与贾郎计较,查个着实去。”当下亟望贾家来,见了丈夫贾成之,把此事说了一遍。贾成之道:“这个姨姨也好笑,这样事何不来问问我们,竟自支分了去?”商小姐道:“姨姨说来,曾教人到我家来问,遇着我家相公,问知其事,说是该借与他。问的人就不来见你我,竟自去回了姨姨,故此借与他去。”贾成之道:“不信有这等事,我问爹爹则个。”贾成之进去问父亲廉访道:“商家借东西与府中,说是来问爹爹,爹爹吩咐借他,有此话么?”廉访道:“果然府中来借,怎好不借?只怕被别人狐假虎威诓的去,这个却保不得他。”贾成之道:“这等,索向府中当官去告,必有下落。”遂与商妾取了那纸府牒,在德庆府里下了状子。
府里太守见说其事,也自吃惊,取这纸公牒去看,明知是假造的,只不知奸人是那个。当下出了一纸文书给与缉捕使臣,命商家出五十贯当官赏钱,要缉捕那作不是的。访了多时,并无一些影响。商家吃这一闪,差不多失了万金东西,家事自此消乏了。商妾与商小姐但一说着,便相对痛哭不住。贾成之见丈人家里零替如此,又且妻子时常悲哀,心里甚是怜惜,认做自家身上事,到处出力,不在话下。
谁知这赚去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眼前。看官,你道赚去商家物事的,却是那个?真个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原来就是贾廉访。这老儿晓得商家有资财,又是孤儿寡妇,可以欺骗。其家金银杂物多曾经媳妇商小姐盘验,儿子贾成之透明知道。因商小姐带回帐目一本,贾成之有时拿出来看,夸说妻家富饶,被廉访留心,接过手去,逐项记着。贾成之一时无心,难道有甚么疑忌老子不成?岂知利动人心,廉访就生出一个计较,假着府里关文,着人到商家设骗。商家见所借之物,多是家中有的,不好推掉;又兼差当值的来,就问着这个日里鬼,怎不信了?此时商家决不疑心到亲家身上,就是贾成之夫妻两人,也只说是甚么神棍弄了去,神仙也不诓是自家老子。所以偌多时缉捕人那里访查得出?说话的,依你说,而今为何知道了?看官听说,天下事欲人不知,除非莫为。
廉访拐了这注横财到手,有些毛病出来。俗语道:偷得爷钱没使处。心心念念要拿出来兑换钱钞使用,争奈多是见成器皿,若拿出来怕人认得,只得把几件来熔化。又不好托得人,便烧炽了炭,亲自坯销。销开了却没处倾成锭子,他心生一计,将毛竹截了一段小管,将所销之银倾将下去,却成一个圆饼,将到铺中兑换钱钞。铺中看见廉访家里近日使的多是这竹节银,再无第二样。便有时零錾了将出来,那圆处也还看得出。心里疑惑,问那家人道:“宅上银两,为何却一色用竹筒铸的?是怎么说?”家人道:“是我家廉访手自坯销,再不托人的。不知为着甚么缘故。”三三两两传将开去,道贾家用竹筒倾银用,煞是古怪。就有人猜到商家失物这件事上去。却是他两家儿女至亲,谁来执证?不过这些人费得些口舌。有的道:“他们只当一家,那有此事。”有的道:“官宦人家,怕不会唤银匠倾销物件,却自家动手?必是碍人眼目的,出不得手,所以如此。况且平日不曾见他这等的,必然蹊跷。”也只是如此疑猜,没人凿凿说得是不是。至于商家,连疑心也不当人子,只好含辛忍苦,自己懊悔怨恨,没个处法。缉捕使臣等听得这话,传在耳朵里,也只好笑笑,谁敢向他家道个不字?这件事只索付之东流了。
只可笑贾廉访堂堂官长,却做那贼的一般的事。曾记得无名子有诗云:“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又剧贼郑广受了招安,得了官位,曾因官员每做诗,他也口吟一首云:“郑广有诗献众官,众官与广一般般。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今日贾廉访所为,正似此二诗所言“官人与贼不争多”、“做官却做贼”了。却又施在至亲面上,欺孤骗寡,尤为可恨!若如此留得住东西与子孙受用,便是天没眼睛。看官不要性急,且看后来报应。
果然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二十年。贾廉访已经身故,贾成之得了出身,现做粤西永宁横州通判。其时商妾长子幼年不育,第二个儿子唤名商懋,表字功父,照通族排来,行在第六十五。同母亲不住德庆,迁在临贺地方,与横州不甚相远。那商功父生性刚直,颇有干才,做事慷慨,又热心,又和气。贾成之本意怜着妻家,后来略闻得廉访欺心赚骗之事,越加心里不安,见了小舅子十分亲热。商小姐见兄弟小时母子伶仃,而今长大知事,也自喜欢他。所以成之在横州衙内,但是小舅子来,千欢万喜,上百两送他,姐姐又还有赠,至于与人通关节得钱的在外。来一次,一次如此。功父奉着寡母过日,靠着贾家姐姐、姐夫恁地扶持,渐渐家事丰裕起来,在临贺置有田产庄宅,广有生息。又娶富人之女为妻,规模日大一日,不似旧时母子旅邸荒凉景况。过了几时,贾成之死在官上,商小姐急差人到临贺接功父商量后事。诸凡停当过,要扶柩回葬,商功父撺掇姐姐道:“总是德庆也不过客居,原非本籍。我今在临贺已立了家业,姐姐只该同到临贺寻块好地,葬了姐夫,就在临贺住下,相傍做人家,也好时常照管,岂非两便?”小姐道:“我是女人家,又是孑身孀居,巴不得依傍着亲眷。但得安居,便是住足之地。那德庆也不是我家乡,还去做甚?只凭着兄弟主张,就在临贺同住,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大事便定,吾心安矣。”原来商小姐无出,有媵婢生得两个儿子,绝是幼小,全仗着商功父提拔行动。当时计议已定,即便收拾家私,一起望临贺进发。少时来到,商功父就在自己住的宅边,寻个房舍,安顿了姐姐与两个小外甥。从此两家相依,功父母亲与商小姐两人,朝夕为伴,不是我到你家,便是你到我家,彼此无间。商小姐中年寡居,心贪安逸,又见兄弟能事,是件周到停当,遂把内外大小之事,多托与他执料。钱财出入,悉凭其手,再不问起数目。又托他与贾成之寻阴地,造坟安葬,所费甚多。商功父赋性慷慨,将着贾家之物作为己财,一律挥霍。虽有两个外甥,不是姐姐亲生,亦且是乳臭未除,谁人来稽查得他?商功父正气的人,不是要存私,却也只趁着兴头,自做自主,像心像意,那里还分别你的我的?久假不归,连功父也忘其所以。贾廉访昔年设心拐去的东西,到此仍还与商家用度了。这是羹里来饭里去,天理报复之常,可惜贾廉访眼里不看得见。
一日,商功父害了伤寒症候,身子热极。忽觉此身飘浮,直出帐顶,又升屋角,渐渐下来,恣行旷野。茫茫恰像海畔一般,并无一个伴侣。正散荡间,忽见一个公吏打扮的走来,相见已毕,问了姓名。公吏道:“郎君数未该到此。今有一件公事,郎君合当来看一看,请到府中走走。”商功父不知甚么地方,跟着这公吏便走。走到一个官府门前,见一个囚犯,头戴黑帽,颈荷铁枷,衫在西边两扇门外。仔细看这门,是个狱门。但见阴风惨惨,杀气霏霏。只闻鬼哭神号,不见天清日朗。狰狞隶卒挨肩立,蓬垢内囚徒侧目窥。凭教铁汉消魂,任是狂夫失色。商功父定睛看时,只见这囚犯衫处,左右各有一个人,执着大扇相对而立。把大扇一挥,这枷的囚犯叫一声“啊呀!”登时血肉糜烂,淋漓满地,连囚犯也不见,止剩得一个空枷。少歇须臾,依然如旧。功父看得浑身打颤,呆呆立着。那个囚犯忽然张目大呼道:“商六十五哥,认得我否?”功父仓卒间,不曾细认,一时未得答应。囚犯道:“我乃贾廉访也。生前做得亏心事颇多,今要一一结证。诸事还一时了不来,得你到此,且与我了结一件。我昔年取你家财,阳世间偿还已差不多了,阴间未曾结绝得。多一件多受一样苦,今日烦劳你写一供状,认是还足,我先脱此风扇之苦。”说罢,两人又是一扇,仍如起初狼籍一番。
功父好生不忍,因听他适间之言,想起家里事体来道:“平时曾见母亲说,向年间被人赚去家资万两,不知是谁。后来有人传说是贾廉访,因为亲眷家,不信有这事。而今听他说起来,这事果然真了,所以受此果报。看他这般苦楚,吾心何安?况且我家受姐夫许多好处,而今他家家事见在我掌握之中,原来是前缘合当如此。我也该递个结状,解他这一桩公案了。”就对囚犯说道:“我愿供结状。”囚犯就求旁边两人取纸笔递与功父。两人见说肯写结状,便停了扇不扇。功父看那张纸时,原已写得有字。囚犯道:“只消舅舅押个字就是了。”功父依言提起笔来写个花押,递与囚犯。两人就伸手来在囚犯处接了,便喝道:“快进去!”囚犯对着功父大哭道:“今与舅舅别了。不知几时得脱。好苦!好苦!”一头哭,一头被两个执扇的人赶入狱门。
功父见他去了,叹息了一回,信步走出府门来。只见起初同来这个公吏,手执一符,引着卒徒数百,多像衙门执事人役,也有掮旗的,也有打伞的,前来声喏,恰似接新官一般。功父心疑,公吏走上前行起礼来,跪着禀白道:“泰山府君道:”郎君刚正好义,既抵阴府,不宜空回,可暂充贺江地方巡按使者。“天符已下,就请起程。”功父身不自由,未及回答,吏卒前导,已行至江上,空中所到之处,神祗参谒。但见华盖山、目岩山、白云山、荣山、歌山、泰山、蒙山、独山许多山神,昭潭洞、平乐溪、考磐涧、龙门滩、感应泉、漓江、富江、荔江许多水神,多来以次相见,待功父以上司之礼,各执文簿呈递。公吏就请功父一一查勘。查有境中某家,肯行好事,积有年数,神不开报,以致久受困穷;某家惯做歹事,恶贯已盈,神不开报,以致尚享福泽;某家外假虚名,存心不善,错认做好人,冒受好报;某家迹蒙暖昧,心地光明,错认做歪人,久行废弃;以致山中虎狼食人,川中波涛溺人,有冥数不该,不行分别误伤性命的,多一一诘责,据案部判。随人善恶细微,各彰报应。诸神奉职不谨,各量申罚。诸神诺诺连声,尽服公平。迤蹋到封川大江口,公吏禀白道:“公事已完。现有福神来迎,明公可回驾了。”就空中还至贺州,到了家中,原从屋上飞下,走入床中。一身冷汗,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汗出不止,病已好了。
功父伸一伸腰,挣一挣眼,叫声“奇怪!”走下床来,只见母、妻两人,正把玄天上帝画像挂在床边,焚香祷请。原来功父身子眠在床上,昏昏不知人事,叫问不应,饮食不过,不死不知,已经七昼夜了。母、妻见功父走将起来,大家欢喜道:“全仗圣帝爷爷保佑之力。”功父方才省得公吏所言福神来迎,正是家间奉事圣帝之应。功父对母、妻把阴间所见之事,一一说来。母亲道:“向来人多传说道是这老儿拐去我家东西,因是亲家,决不敢疑心。今日方知是真,却受这样恶报,可见做人在财物上不可欺心如此。”正嗟叹间,商小姐恰好到来,问兄弟的病信。见说走起来了,不胜欢喜。商功父见了姐姐,也说了阴间所见。商小姐见说公公如此受苦,心中感动,商议要设建一个醮坛,替廉访解释罪业。功父道:“正该如此。神明之事,灼然可畏。我今日亲经过的,断无虚妄。”依了姐姐说,择一个日子,总是做贾家钱钞不着,建启一场黄蠙大醮,超拔商、贾两家亡过诸魂,做了七昼夜道场。功父梦见廉访来谢道:“多蒙舅舅道力超拔,两家亡魂,俱得好处托生。某也得脱苦狱,随缘受生去了。”功父看去,廉访衣冠如常,不是前日蓬首垢面囚犯形容。觉来与合家说着。商小姐道:“我夜来梦见廉访相公,说话也如此,可知报应是实。”功父自此力行善事,敬信神佛。后来年至八十余,复见前日公吏,执着一纸文书,前来请功父交代。仍旧卒徒数百人簇拥来迎,一如前日梦里江上所见光景。功父沐浴衣冠,无疾而终,自然入冥路为神道矣。周亲忍去骗孤孀,到此良心已尽亡。善恶到头如不报,空中每欲借巡江。
卷二十一  许察院感梦擒僧  王氏子因风获盗诗云:狱本易冤,况于为盗?若非神明,鲜不颠倒。
话说天地间事,只有狱情最难测度。问刑官凭着自己的意思,认是这等了,坐在上面,只是敲打。自古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任是什么事情,只是招了。见得说道:“重大之狱,三推六问。”大略多守着现成的案,能有几个伸冤理枉的?至于盗贼之事,尤易冤人。一心猜是那个人了,便觉语言行动,件件可疑,越辨越像。除非天理昭彰,显应出来,或可明白;若只靠着鞠问一节,尽有屈杀了再无说处的。
记得宋朝隆兴原年,镇江军将吴超守楚州,魏胜在东海与虏人相抗,因缺军中赏赐财物,遣统领官盛彦来取。别将袁忠押了一担金帛,从丹阳来到。盛彦到船相拜,见船中白物堆积,笑道:“财不露白,金帛满舟累累,晃人眼目如此!”袁忠道:“官物甚人敢轻觑?”盛彦戏道:“吾今夜当令壮士为取了去,看你怎地?”袁忠也笑道:“有胆来取,任从取去。”大家一笑而别。是夜果有强盗二十余人跳上船来,将袁忠捆缚,掠取船中银四百锭去了。次日袁忠到帅府中哭告吴帅,说:“昨夜被统领官盛彦劫去银四百锭,且被绑缚,伏乞追还究治!”吴帅道:“怎见得是盛彦劫去?”袁忠道:“前日袁忠船自丹阳来到,盛统领即来相拜,一见银两,便已动心。口说道今夜当遣壮士来取去。袁忠还道他是戏言,不想至夜果然上船,劫掠了四百锭去,不是他是谁?”吴帅听罢,大怒道:“有这样大胆的!”即着四个捕盗人将盛彦及随行亲校,尽数绑来。军令严肃,谁敢有违?一干人众,绑入辕门,到了庭下,盛统领请问得罪缘由。吴帅道:“袁忠告你带领兵校劫了船上银四百锭,还说无罪?”盛彦道:“那有此事!小人虽然卑微,也是个职官,岂不晓得法度,干这样犯死的事?”袁忠跪下来证道:“你日间如此说了,晚间就失了盗,还推得那里去?”盛彦道:“日间见你财物太露,故此戏言,岂有当真做起来的?”吴帅道:“这样事岂可戏得?自然有了这意思,方才说那话。”盛彦慌了,道:“若小人要劫他,岂肯先自泄机?”吴帅怒道:“正是你心动火了,口里不觉自露,如此大事,料你不肯自招!”喝教用刑起来。盛彦杀猪也似叫喊冤屈。吴帅那里肯听,只是严加拷掠,备极惨酷。盛彦熬刑不过,只得招道:“不合见银动念,带领亲兵夜劫是实。”因把随来亲校逐个加刑起来,其间有认了的,有不认的。那不认的,落得多受了好些刑法,有甚用处?不由你不葫卢提一概画了招伏。及至追究原赃,一些无有,搜索行囊已遍,别无踪迹。又把来加上刑法,盛统领没奈何,信口妄言道:“即时有个亲眷到湖湘,已尽数付他贩鱼米去了。”吴帅写了口词,军法所系,等不到赃到成狱,三日内便要押付市曹,先行枭首示众。盛统领不合一时取笑,到了这个地位,正是: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且说镇江市有一个破落户,姓王名林,素性无赖,专一在扬子江中做些不用本钱的够当。有妻冶容年少,当垆沽酒,私下顺便结识几个倬俏的走动走动。这一日,王林出去了。正与邻居一个少年在房中调情,搂着要干那话。怎当得七岁的一个儿子在房中顽耍,不肯出去,王妻骂道:“小业种,还不走了出去?”那儿子顽到兴头上,那里肯走?年纪虽小,也到晓得些光景,便苦毒道:“你们自要入褵,干我甚事?只管来碍着我!”王妻见说着病痛,自觉没趣,起来赶去一顿粟暴,叉将出去。小孩子被打得疼了,捧着头号天号地价哭,口里千入褵万入褵的喊,恼得王妻性起,且丢着汉子,抓了一条面杖赶来打他。小孩子一头喊一头跑,急急奔出街心,已被他头上捞了一下。小孩子护着痛,口里嚷道:“你家干得甚么好事?到来打我!好端端的灶头拆开了,偷别人家许多银子放在里头遮好了,不要讨我说出来!”呜哩呜喇的正在嚷处,王妻见说出海底眼,急走出街心,拉了进去。早有做公的听见这话,走去告诉与伙计道:“小孩子这句话,造不出来的,必有缘故。目今袁将官失了银四百锭,冤着盛统领劫了,早晚处决,不见赃物。这个王林乃是惯家,莫不有些来历么?我们且去察听个消息。”约了五六个伙伴,到王林店中来买酒吃。吃得半阑,大叫道:“店主人!有鱼肉回些我们下酒。”王妻应道:“我店里只是腐酒,没有荤菜。”做公的道:“又不白吃了你们的,为何不肯?”王妻道:“家里不曾有得,变不出来,谁说白吃!”一个做公的,便倚着酒势,要来寻非,走起来道:“不信没有,待我去搜看!”望着内里便走,一个赶来相劝,已被他抢入厨房中,故意将灶上一撞,撞下一块砖来,跌得粉碎。王妻便发话道:“谁人家没个内外?怎吃了酒没些清头,赶到人家厨房中,灶砧多打碎了!”做公的回嗔作喜道:“店家娘子,不必发怒,灶砧小事,我收拾好还你。”便把手去摸那碎处,王妻慌忙将手来遮掩道:“不妨事,我们自家修罢!”做公的看见光景有些尴尬,不由分说,索性用力一推,把灶角多推塌了,里面露出白晃晃大锭银子一堆来,胡哨一声道:“在这里了!”众人一齐起身赶进来看见,先把王妻拴起,正要根究王林,只见一个人撞将进来道:“谁在我家罗唣!”众人看去,认得是王林,喝道:“拿住!拿住!”王林见不是头,转身要走,众做公的如鹰拿雀,将索来绑缚了。一齐动手,索性把灶头扒开,取出银子,数一数看,四百锭多在,不曾动了一些,连人连赃,一起解到帅府。吴帅取问口词,王林招说:“打劫袁将官船上银两是实。”推究党与,就是平日与妻子往来的邻近一伙恶少年,共有二十余人。密地擒来,不曾脱了一个,招情相同,即以军法从事,立时枭首,妻子官卖。方才晓得前日屈了盛统领并一干亲校,放了出狱。若不是这日王林败露,再隔一晚,盛统领并亲校的头,多不在颈上了。
可见天下的事,再不可因疑心妄坐着人的。而今也为一桩失盗的事,疑着两个人,后来却得清官辨白出来,有好些委曲之处,待小子试说一遍:讼狱从来假,翻讼梦寐真。莫将幽暗事,冤却眼前人。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陕西有兄弟二人,一个名唤王爵,一个名唤王禄。祖是个贡途知县,致仕在家;父是个盐商,与母俱在堂。王爵生有一子,名一皋;王禄生有一子,名一夔。爵、禄两人幼年俱读书,爵进学为生员。禄废业不成,却精于商贾榷算之事。其父就带他去山东相帮种盐,见他能事,后来其父不出去了,将银一千两托他自往山东做盐商去。随行两个家人,一个叫做王恩,一个叫做王惠,多是经历风霜、惯走江湖的人。王禄到了山东,主仆三个,眼明手快,算计过人,撞着时运又顺利,做去就是便宜的,得利甚多。
自古道:饱暖思淫欲。王禄手头饶裕,又见财物易得,便思量淫荡起来。接着两个表子,一个唤做夭夭,一个唤做蓁蓁,嫖宿情浓,索性兑出银子包了他身体。又与家人王恩、王惠各娶一个小老婆,多拣那少年美貌的,名虽为家人媳妇,服侍夭夭、蓁蓁,其实王禄轮转歇宿,反是王恩、王惠到手的时节甚少。兴高之时,四个弄做一床,大家淫戏,彼此无忌。日夜欢歌,酒色无度,不及二年,遂成劳怯,一丝两气,看看至死。王禄自知不济事了,打发王恩寄书家去与父兄,叫儿子王一夔同了王恩到山东来交付账目。
王爵看书中说得银子甚多,心里动了火,算计道:“侄儿年纪幼小,便去也未必停当;况且病势不好,万一等不得,却不散失了银两?”意要先赶将去,却交儿子一皋相伴一夔同走。遂吩咐王恩道:“你慢慢与两位小官人收拾了一同后来,待我星夜先自前去见二官人则个。”只因此去,有分交:白面书生,遽作离乡之鬼;缁衣佛子,翻为入狱之囚。正是:福无双至犹难信,祸不单行果是真。不为弟兄多滥色,怎教双丧异乡身?王爵不则一日,到了山东,寻着兄弟王禄,看见病虽沉重,还未曾死。原来这些色病,固然到底不救,却又一时不死,最有清头的。幸得兄弟两个还及相见,王禄见了哥哥,吊下泪来。王爵见了兄弟病势,已到十分,涕泣道:“怎便狼狈至此?”王兄道:“小弟不幸,病重不起,忍着死专等亲人见面。今吾兄已到,弟死不恨了。”王爵道:“贤弟在外日久,营利甚多,皆是贤弟辛苦得来。今染病危急,万一不好,有甚遗言回复父母?”王禄道:“小弟远游,父母兄长跟前有失孝悌,专为着几分微利,以致如此。闻兄说我辛苦,只这句话,虽劳不怨了。今有原银一千两,奉还父母,以代我终身之养。其余利银三千余两,可与我儿一夔一半,侄儿一皋一半,两分分了。幸得吾兄到此,银既有托,我虽死亦瞑目地下矣。”吩咐已毕,王爵随叫家人王惠将银子查点已过。王禄多说了几句话,渐渐有声无气,挨到黄昏,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王爵与王惠哭做了一团,四个妇人也陪出了哀而不伤的眼泪。王爵着王惠去买了一副好棺木盛贮了,下棺之时,王爵推说日辰有犯,叫王惠监视着四个妇女做一房锁着,一个人不许来看,殡殓好了,方放出来。随去唤那夭夭、蓁蓁的鸨儿到来,写个领字,领了回去。还有这两个女人,也叫原媒人领还了娘家。也不管眼前的王惠有些不舍得,身后的王恩不曾相别得,只要设法轻松了便当走路。当下一面与王惠收拾打叠起来,将银五百两装在一个大匣之内,将一百多两零碎银子、金首饰二副放在随身行囊中,一路使用。王惠疑心,问道:“二官人许多银两,如何只有得这些?”王爵道:“恐怕路上不好走,多的我自有妙法藏过,到家便有,所以只剩这些在外边。”王恩道:“大官人既有妙法,何不连这五百两也藏过?路上盘缠够用罢了。”王爵道:“一个大客商尸棺回去,难道几百两银子也没有的?别人疑心起来,反要搜根剔齿,便不妙了。不如放此一匣在行李中,也够看得沉重,别人便不再疑心还有什么了。”王惠道:“大官人见得极是。”计较已定,去雇起一辆车来,车户唤名李旺,车上载着棺木,满贮着行李,自己与王惠,短拨着牲口骑了,相傍而行。一路西来,到了曹州东关饭店内歇下,车子也推来安顿在店内空处了。车户李旺行了多日,习见匣子沉重,晓得是银子在内,起个半夜,竟将这一匣抱着,趁人睡熟时离了店内,连车子撇下逃了出去。
比及天明客起,唤李旺来推车,早已不知所向,急简点行李物件,止不见了匣子一个。王爵对店家道:“这个匣子装着银子五百两在里头,你也脱不得干系。”店家道:“若是小店内失窃了,应该小店查还。今却是车户走了,车户是客人前途雇的,小店有何干涉?”王爵见他说得有理,便道:“就与你无干,也是在你店内失去,你须指引我们寻他的路头。”店家道:“客人,这车户那里雇的?”王惠道:“是省下雇来的北地里回头车子。”店家道:“这等,他不往东去,还只在西去的路上,况且身有重物,行走不便,作速追去,还可擒获。只是得个官差同去,追获之时,方无疏失。”王爵道:“这个不打紧,我穿了衣巾,与你同去禀告州官,差个快手便是。”店家道:“原来是一位相公,一发不难了。”问问州官,却也是个陕西人。王爵道:“是我同乡更妙。”王爵写个贴子,又写着一纸失状。州官见是同乡,分外用情,即差快手李彪随着王爵跟捕贼人,必要擒获,方准销牌。王爵就央店家另雇了车夫,推了车子,别了店家,同公差三个人一起走路。到了开河集上,王爵道:“我们带了累堆物事,如何寻访?不若寻一大店安下了,住定了身子,然后分头缉探消息方好。”李彪道:“相公极说得有理。我们也不是一日访得着的,访不着,相公也去不成。此间有个张善店极大,且把丧车停在里头,相公住起两日来。我们四下寻访,访得影响,我们回复相公,方有些起倒。”王爵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叫王惠吩咐车夫,竟把车子推入张善店内。
店主人出来接了,李彪吩咐道:“这位相公是州里爷的乡里,护丧回去,有些公干,要在此地方停住两日。你们店里拣洁净好房收拾两间,我们歇宿,须要小心承值。”店主张善见李彪是个公差,不敢怠慢,回言道:“小店在这集上,算是宽厂的,相公们安心住几日就是。”一面摆出常例的酒饭来。王爵自居上房另吃,王惠与李彪同吃。吃过了,李彪道:“日色还早,小人去与集上一班做公的弟兄约会一声,大家留心一访。”王爵道:“正该如此,访得着了,重重相谢。”李彪道:“当得效劳。”说罢自去了。
王爵心中闷闷不乐,问店主人道:“我要到街上闲步一回,没个做伴,你与我同走走。”张善道:“使得。”王爵留着王惠看守行李房卧,自己同了张善走出街上来,在闹热市里挤了一番,王爵道:“可引我到幽静处走走。”张善道:“来,来,有一个幽静好去处在那里。”王爵随了张善在野地里穿将去,走到一个所在,乃是个尼庵。张善道:“这里甚幽静,里边有好尼姑,我们进去讨杯茶儿吃吃。”张善在前,王爵在后,走入庵里。只见一个尼僧在里面踱将出来,王爵一见,惊道:“世间有这般标致的!”怎见得那尼僧标致?尖尖发印,好眉目新剃光头;窄窄缁袍,俏身躯雅裁称体。樱桃樊素口,芬芳吐气只看经;杨柳小蛮腰,袅娜逢人旋唱喏。似是摩登女来生世,那怕老阿难不动心!
王爵看见尼姑,惊得荡了三魂,飞了七魄。固然尼姑生得大有颜色,亦是客边人易得动火。尼姑见有客来,趋跄迎进拜茶。王爵当面相对,一似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看看软了,坐间未免将几句风话撩他。那尼姑也是见多识广的,公然不拒。王爵晓得可动,密怀有意。一盏茶罢,作别起身,同张善回到店中来,暗地取银一锭,藏在袖中,叮咛王惠道:“我在此闷不过,出外去寻个乐地适兴,晚间回不回来也不可知。店家问时,只推不知。你伴着公差好生看守行李。”王惠道:“小人晓得,官人自便。”王爵撇了店家,回身重到那个庵中来。尼姑出来见了,道:“相公方才别得去,为何又来?”王爵道:“心里舍不得师父美貌,再来相亲一会。”尼姑道:“好说。”王爵道:“敢问师父法号?”尼姑道:“小尼贱名真静。”王爵笑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宁,便动动也不妨。”尼姑道:“相公休得取笑。”王爵道:“不是取笑,小生客边得遇芳容,三生有幸。若便是这样去了,想也教人想杀了。小生寓所烦杂,敢具白银一锭,在此要赁一间闲房住几晚,就领师父清诲,未知可否?”尼姑道:“闲房尽有,只是晚间不便,如何?”王爵笑道:“晚间宾主相陪,极是便的。”尼姑也笑道:“好一个老脸皮的客人!”原来那尼姑是个经弹的班鸠,着实在行的,况见了白晃晃的一锭银子,心下先自要了。便伸手来接着银子道:“相公果然不嫌此间窄陋,便住两日去。”王爵道:“方才说要主人晚间相陪的。”尼姑微笑道:“夯货!谁说道叫你独宿?”王爵大喜,彼此心照。是夜就与真静一处宿了,你贪我爱,颠鸾倒凤,恣行淫乐,不在话下。睡到次日天明,来到店中看看,打发差人李彪出去探访,仍留王惠在店。傍晚又到真静处去了,两下情浓,割扯不开,王惠与李彪见他出去外边歇宿,只说是在花柳人家,也不查他根脚。店主人张善一发不干他己事,只晓他不在店里宿罢了。
如此多日,李彪日日出去,晚晚回店,并没有些消息。李彪对王爵道:“眼见得开河集上地方没影踪,我明日到济宁密访去。”王爵道:“这个却好。”就秤些银子与他做盘缠,打发他去了。又转一个念头道:“缉访了这几时,并无下落。从来说做公人的捉贼放贼,敢是有弊在里头?”随叫王惠:“可赶上去,同他一路走,他便没做手脚处。”王惠领命也去了。王爵剩得一个在店,思量道:“行李是要看守的,今晚须得住在店里。”日间先走去与尼姑说了今夜不来的缘故,真静恋恋不舍。王爵只得硬了肚肠,别了到店里来。店家送些夜饭吃了,收拾歇宿。
店家并叠了家伙,关好了店门,大家睡去。一更之后,店主张善听得屋上瓦响,他是个做经纪的人,常是提心吊胆的,睡也睡得惺墈,口不做声,嘿嘿静听。须臾之间,似有个人在屋檐上跳下来的声响。张善急披了衣服,跳将起来,口里喊道:“前面有甚响动?大家起来看看!”张善等不得做工的起身,慌忙走出外边。脚步未到时,只听得劈扑之声,店门已开了。张善晓得着了贼,自己一个人不敢追出来,心下想道:“且去问问王家房里看。”那王爵这间的住房门也开了,张善连声叫:“王相公!王相公!不好了!不好了!快起来点行李!”不见有人应。只见店外边一个气急咆哮的走进来道:“这些时怎生未关店门,还在这里做甚么?”张善抬头看时,却是快手李彪。张善道:“适间响动,想是有贼,故来寻问王相公。你到济宁去了,为何转来?”李彪道:“我吊下了随身腰刀在床铺里了,故连忙赶回拿去。既是响动,莫不失窃了甚么?”张善道:“正要去问王相公。”李彪道:“大家去叫他起来。”走到王爵卧房内,叫声不应,点火来看,一齐喊一声道:“不好了!”原来王爵已被杀死在床上了。李彪呆了道:“这分明是你店里的缘故了。见我每二人不在,他是秀才家孤身,你就算计他了。”张善也变了脸道:“我每睡梦里听得响声,才起来寻问,不见别人,只见你一个。你既到济宁去,为何还在?这杀人事,不是你,倒说是我?”李彪气得眼睁道:“我自掉了刀转来寻的,只见你夜晚了还不关门,故此问你,岂知你先把人杀了!”张善也战抖抖的怒道:“你有刀的,怕不会杀了人,反来赖我!”李彪道:“我的刀须还在床上,不曾拿得在手里。”随走去床头取了出来,灯下与张善看道:“你们多来看看,这可是方才杀人的?血迹也有一点半点儿?”李彪是公差人,能说能话,张善那里说得他过?嚷道:“我只为赶贼,走起来不见到贼,只撞着的是你!一同叫到房里,才见王秀才杀死,怎赖得我!”两个彼此相疑,大家混争,惊起地方邻里人等多来问故,两个你说一遍,我说一遍。地方见是杀人公事,道:“不必相争,两下都走不脱。到了天明,一同见官去。”把两个人拴起了,收在铺里。
一霎时天明,地方人等一齐解到州里来。知州升堂,地方带将过去,禀说是人命重情。州官问其缘由,地方人说:“客店内晚间杀死了一个客人,这两个人互相疑推,多带来听爷究问。”李彪道:“小人就是爷前日差出去同王秀才缉贼的公差。因停在开河集张善店内,缉访无踪,小人昨日同王秀才家人王惠前往济宁广缉,留得王秀才在下处。店家看见单身,贪他行李,把来杀了。”张善道:“小人是个店家,歇下王秀才在店几日了。只因访贼无踪,还未起身,昨日打发公差与家人到济宁去了,独留在店。小人晚间听得有人开门响,这是小人店里的干系,起来寻问,只见公差重复回店,说是寻刀,当看王秀才时,已被杀死。”知州问李彪道:“你既去了,为何转来,得知店家杀了王秀才?”李彪道:“小人也不知。小人路上记起失带了腰刀,与同行王惠说知,叫他前途等候,自己转来寻的。到得店中,已自更余。只见店门不关。店主张善正在店里慌张。看王秀才已被杀了,不是店家杀了是谁?”知州也决断不开,只得把两人多用起刑来。李彪终久是衙门中人,说话硬浪,又受得刑起。张善是经纪人,不曾熬过这样痛楚,当不过了,只得屈招道:“是小人见财起意,杀了王秀才是实。”知州取了供词,将张善发下死囚牢中,申详上司发落,李彪候保听结。
且说王惠在济宁饭店宿歇,等李彪到了一同访缉。第二日等了一日,不见来到,心里不耐烦起来,回到开河来问消息。到得店中,只见店中嚷成一片,说是王秀才被人杀了,却叫我家问了屈刑!王惠只叫得苦,到房中看看家主王爵,颈下飨刀,已做了两截了。王惠号啕大哭了一场,急简点行李,已不见了银子八十两、金首饰二副。王惠急去买副棺木,盛贮了尸首,恐怕官府要相认,未敢钉盖。且就停在店内,排个座位,朝夕哭奠。已知张善在狱,李彪保候,他道:“这件事,一来未有原告,二来不曾报得失赃,三来未知的是张善谋杀,下面官府未必有力量归结得冤仇,须得上司告去,才得明白。”闻知察院许公善能断无头案,恰好巡按到来,遂写下一张状子,赴察院案下投告。
那个察院,就是河南灵宝有名的许尚书襄毅公。其时在山东巡按,见是人命重情,批与州中审解。州中照了原招,只坐在张善身上,其赃候追。张善当官怕打,虽然一口应承,见了王惠,私下对他着实叫屈。且诉说那晚门响撞见李彪的光景,连王惠心里也不能无疑,只是不好指定了那一个。一同解到察院来,许公看了招词,叫起两下一问,多照前日说了一番说话。许公道:“既然张善还扳着李彪,如何州里一口招了?”张善道:“小人受刑不过,只得屈招。其实小人是屋主,些小失脱,还要累及小人追寻,怎敢公然杀死了人藏了财物?小人待躲到那里去?那日开门时,小人赶起来,只见李彪撞进来的。怎到不是李彪,却栽在小人身上?”李彪道:“小人是个官差,州里打发小人随着王秀才缉贼的。这秀才是小人的干系,杀了这秀才,怎好回得州官?况且小人掉了腰刀转身来寻的,进门时,手中无物,难道空拳头杀得人?已后床头才取刀出来,众目所见的,须不是杀人的刀了。人死在张善店里,不问张善问谁?”许公叫王惠问道:“你道是那一个。”王惠道:“连小人心里也胡突,两下多疑,两下多有辨,说不得是那一个。”许公道:“据我看来,两个都不是,必有别情。”遂援笔判道:“李彪、张善,一为根寻,一为店主,动辄牵连,肯杀人以自累乎?必有别情,监候审夺。”当下把李彪、张善多发下州监,自己退堂进去,心中只是放这事不下。晚间朦胧睡去,只见一个秀才同着一个美貌妇人前来告状,口称被人杀死了。许公道:“我正要问这事。”妇人口中说出四句道:“无发青青,彼此来争,土上鹿走,只看夜明。”许公点头记着,正要问其详细,忽然不见。吃了一惊,飒然觉来,乃是一梦。那四句却记得清清的,仔细思之,不解其意,但忖道:“妇人口里说的,首句有无发二字,妇人无发,必是尼姑也。这秀才莫不被尼姑杀了?且待明日细审,再看如何。这诗句必有应验处。”次日升堂,就提张善一起再问。人犯到了案前,许公叫张善起来问道:“这秀才自到你店中,晚间只在店中歇宿的么?”张善道:“自到店中,就只留得公差与家人在店歇宿,他自家不知那里去过夜的。直到这晚,因为两人多差往济宁,方才来店歇宿,就被杀了。”许公道:“他曾到本地甚么庵观去处么?”张善想了一想,道:“这秀才初到店里,要去幽静处闲走散心,曾同了小人尼庵内走了一遭。”许公道:“庵内尼姑,年纪多少?生得如何?”张善道:“一个少年尼僧,生得美貌。”许公暗喜道:“事有因了。”又问道:“尼僧叫得甚么名字?”张善道:“叫得真静。”许公想着,拍案道:“是了!是了!梦中头两句”无发青青,彼此来争“,无发二字,应了尼僧,下面青字配个争字,可不是”静“字?这个命只在真静身上。”就写个小票,制了一根签,差个公人李信,速拿尼僧真静解院。
李信承了签票,竟到庵中来拿。真静慌了,问是何因。李信道:“察院老爷要问杀人公事,非同小可。”真静道:“爷爷呀!小庵有甚么杀人事体?”李信道:“张善店内王秀才被人杀了,说是曾在你这里走动的,故来拿你去勘问。”真静惊得木呆,心下想道:“怪道王秀才这两晚不来,原来被人杀了。苦也!苦也!”求告李信道:“我是个女人,不出庵门,怎晓得他店内的事?牌头怎生可怜见,替我回复一声,免我见官,自当重谢。”李信道:“察院要人,岂同儿戏!我怎生方便得?”真静见李信不肯,娇啼宛转,做出许多媚态来,意思要李信动心,拚着身子陪他,就好讨个方便。李信虽知其意,惧怕衙门法度,不敢胡行。只好安慰他道:“既与你无干,见见官去,自有明白,也无妨碍的。”拉着就走。
真静只得跟了,解至察院里来。许公一见真静,拍手道:“是了,是了!此即梦中之人也!煞恁奇怪!”叫他起来,跪在案前,问道:“你怎生与王秀才通奸,后来怎生杀了,你从实说来,我不打你。有一句含糊,就活敲死了!”满堂皂隶雷也似吆喝一声。真静年纪不上廿岁,自不曾见官的,胆子先吓坏了。不敢隐瞒,战抖抖的道:“这个秀才,那一日到庵内游玩,看见了小尼。到晚来,他自拿了白银一锭,就在庵中住宿。小尼不合留他,一连过了几日,彼此情浓,他口许小尼道:”店中有几十两银子,两副首饰,多要拿来与小尼。这一日,说道有事干,晚间要在店里宿,不得来了,自此一去,竟无影响。小尼正还望他来,怎知他被人杀了?“许公看见真静年幼,形容娇媚,说话老实,料道通奸是真,须不会杀的人,如何与梦中恰相符合?及到说所许银两物件之类,又与失赃不差,踌躇了一会,问道:”秀才许你东西之时,有人听见么?“真静道:”在枕边说的话,没人听见。“许公道:”你可曾对人说么?“真静想了一想,通红了脸,低低道:”是了,是了。不该与这狠厮说!这秀才苦死是他杀了。“许公拍案道:”怎的说?“真静道:”小尼该死!到此地位,瞒不得了,小尼平日有一个和尚私下往来,自有那秀才在庵中,不招接了他。这晚秀才去了,他却走来,问起与秀才交好之故。我说秀才情意好,他许下我若干银两东西,所以从他。和尚问秀才住处,我说他住在张善大店中,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这几时也不见来,想必这和尚走去,就把那秀才来杀了。“许公道:”和尚叫甚名字?“真静道:”名叫无尘。“许公听了和尚之名,跌足道:”是了,是了!“土上鹿走”,不是“尘”字么!他住在那寺里?“真静道:”住光善寺。“许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里拿和尚无尘,吩咐道:”和尚干下那事,必然走了,就拿他徒弟来问去向。但和尚名多相类,不可错误生事!那尼僧晓得他徒弟名字么?“真静道:”他徒弟名月郎,住在寺后。“许公推详道:”一发是了。梦中道“只看夜明”,夜明不是月郎么?一个个字多应了。但只拿了月郎便知端的。“李信领了密旨,去到光善寺拿无尘。果然徒弟回道:”师父几日前不知那里去了。“李信问得这徒弟,就是月郎。一索套了,押到公庭。许公问无尘去向,月郎一口应承道:”他只在亲眷人家,不要惊张,致他走了。小的便与公差去挨出来。“许公就差李信,押了月郎出去访寻。月郎对李信道:”他结拜往来的亲眷甚多,知道在那一家?若晓得是公差访他,他必然惊走。不若你扮做道人,随我沿门化饭。访得他的当,就便动手。“李信道:”说得是。“当下扮做了道人,跟着月朗,走了几日,不见踪迹。来到一村中人家,李信与月朗进去化斋。正见一个和尚在里头吃酒。月朗轻轻对李信道:”这和尚正是师父无尘。“李信悄悄去叫了地方,把牌票与他看了,一同闯入,李信一把拿住无尘道:”你杀人事发了,巡按老爷要你!“无尘说着心病,慌了手脚,看见李信是个道妆,叫道:”斋公,我与你并无冤仇,何故首我?“李信扑地一掌打过去道:”我把你这瞎眼的贼秃!我是斋公么?“掀起衣服,把出腰牌来道:”你睁着驴眼认认看!“无尘晓得是公差,欲待要走,却有一伙地方在那里,料走不脱,软软地跟了出来。看见了月朗,骂道:”贼弟子,是你领到这里的?“月朗道:”官府押我出来,我自身也难保。你做了事,须自家当去,我替了你不成?“李信一同地方押了无尘,伺候许公升堂,解进察院来。许公问:”你为何杀了王秀才?“无尘初时抵赖,只推不知。用起刑法来,又叫尼姑真静与他对质。真静心里也恨他,便道:”王秀才所许东西,止是对你说得,并不曾与别个讲。你那时狠狠出门,当夜就杀了,还推得那里?“李信又禀他在路上与徒弟月朗互相埋怨的说话。许公叫起月朗来,也要夹他。月朗道:”爷爷,不要夹得。如今首饰银两,还藏在寺中箱里,只问师父便是。“无尘见满盘托出,晓得枉熬刑法,不济事了,遂把真情说出来道:”委实一来忌他占住尼姑,致得尼姑心变了;二来贪他这些财物,当夜到店里去杀了这秀才,取了银两首饰是实。“画了供状,押去,取了八十两原银,首饰二副,封在曹州库中给主。无尘问成死罪,尼姑逐出庵舍,赎了罪,当官卖为民妇;张善、李彪与和尚月朗俱供明无罪,释放宁家,这件事方得明白。若非许公神明,岂不枉杀了?正是:两值命途乖,相遭各致猜。岂知杀人者,原自色中来。
当下王惠禀领赃物,许公不肯,道:“你家两个主人死了,赃物岂是与你领的?你快去原籍,叫了主人的儿子来,方准领出。”王惠只得扣头而去。走到张善店里,大家叫一声:“悔气!亏得青天大老爷追究得出来,不害了平人。”张善烧了平安纸,反请王惠、李彪吃得大醉。王惠次日与李彪说:“前有个兄弟到家接小主人,此时将到,我和你一同过西去迎他,就便访缉去。”李彪应允。王惠将主人棺盖钉好了,交与张善看守,自己收拾了包囊,同了李彪,望着家里出发。行至北直隶开州长垣县地方,下店吃饭,只见饭店里走出一个人来,即是前日家去的王恩。王惠叫了一声,两下相见。王恩道:“两个小主人多在里面。”王惠进去叩见一皋、一夔,哭说:“两位老家主多没有了。”备述了这许多事故,三个人抱头哭做一团。哭了多时,李彪上前来劝,三个人却认不得。王惠说:“这是李牌头,州里差他访贼的。劳得久了,未得影踪。今幸得接着小主人做一路儿行事,也不枉了。目今两棺俱停在开河,小人原匡小主们将到,故与李牌头迎上来。曹州库中现有银八十两,首饰二副,要得主人们亲到,才肯给领。只这一项,盘缠两个棺木回去够了。只这五百两一匣未有下落,还要劳着李牌头。王恩道:”我去时,官人尚有偌多银子,怎只说得这些?“王惠道:”银子多是大官人亲手着落,前日我见只有得这些发出来,也曾疑心,问着大官人。大官人回说:“我自藏得妙,到家便有。”今大官人已故,却无问处了。“王恩似信不信,来对一皋、一夔说:”许多银两,岂无下落?连王惠也有些信不得了。小主人记在心下,且看光景行去,道路之间,未可发露。“五个人出了店门,连王惠、李彪多回转脚步,一起走路,重到开河来。正行之间,一阵大风起处,卷得灰沙飞起,眼前对面不见,竟不知东西南北了。五个人互相牵扭,信步行去。到了一个村房,方才歇了足,定一定喘息。看见风沙少静,天色明朗了,寻一个酒店,买碗酒吃再走。见一酒店中,止有妇人在内,王惠抬眼起来,见了一件物事,叫声:”奇怪!“即扯着李彪密密说道:”你看店桌上这个匣儿,正是我们放银子的,如何却在这里?必有缘故了。“一皋、一夔与王恩多来问道:”说甚么?“王惠也一一说了。李彪道:”这等,我们只在这家买酒吃,就好相脚手盘问他。“一齐走至店中,分两个座头上坐了。妇人来问:”客人打多少酒?“李彪道:”不拘多少,随意烫来。“王惠道:”你家店中男人家那里去了?“妇人道:”我家老汉与儿子旺哥昨日去讨酒钱,今日将到。“王惠道:”你家姓甚么?“妇人道:”我家姓李。“王惠点头道:”惭愧!也有撞着的日子!“低低对众人道:”前日车户正叫做李旺。我们且坐在这里吃酒,等他来认。“五个人各磨枪备箭,只等拿贼。到日西时,只见两个人踉踉跄跄走进店来。此时众人已不吃了酒,在店闲坐。那两个带了酒意问道:”你每一起是甚么人?“王惠认那后生的这一个,正是车户李旺,走起身来一把扭住道:”你认得我么?“四人齐声和道:”我们多是拿贼的。“李旺抬头,认得是王惠,先自软了。李彪身边取出牌来,明开着车户李旺盗银之事,把出铁链来锁了颈项,道:”我每只管车户里打听,你却躲在这里卖酒!“连老儿也走不脱,也把绳来拴了。李彪终久是衙门人手段,走到灶下取一根劈柴来,先把李旺打一个下马威,问道:”银子那里去了?“李旺是贼皮贼骨,一任打着,只不开口。王惠道:”匣子,赃证现在,你不说便待怎么?“正施为间,那店里妇人一眼估着灶前地下,只管努嘴。原来这妇人是李旺的继母,李旺凶狠,不把娘来看待,这妇人巴不得他败露的,不好说得,只做暗号。一皋、一夔看见,叫王惠道:”且慢着打!可从这地下掘看。“王惠掉了李旺,奔来取了一把厨刀,依着指的去处,挖开泥来,泥内一堆白物。王惠喊道:”在这里了。“王恩便取了匣子,走进来,将银只记件数,放在匣中。一皋、一夔将纸笔来写个封皮封记了,对李彪道:”有劳牌头这许多时,今日幸得成功,人赃俱获。我们一面解到州里去发落去。“李彪又去叫了本处地方几个人一路防送,一直到州里来。州官将银两当堂验过,收贮库中,候解院过,同前银一并给领。李彪销牌记功,就差他做押解,将一起人解到察院来。
许公升堂,带进,禀说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一夔路上适遇盗银贼人,同公差擒获,一同解到事情,遂将李旺打了三十,发州问罪,同僧人无尘一并结案。李旺父亲年老免科。一皋、一夔当堂同递领状,求批州中同前入库赃物,一并给发。许公准了,抬起眼来看见一皋、一夔,多少年俊雅,问他作何生理,禀说:“多在学中。”许公喜欢,吩咐道:“你父亲不安本分,客死他乡,几乎不得明白。亏我梦中显报,得了仇人。今你每路上无心又获原贼,似有神助,你二子必然有福。今得了银子回去,各安心读书向上,不可效前人所为了。”二人叩谢流泪,就禀说道:“生员每还有一言,父亲未死之时,寄来家书,银数甚多。今被贼两番所盗同贮州库者,不过六百金。据家人王惠所言,此外止有二棺寄顿饭店,并无所有,必有隐弊,乞望发下州中推勘前银下落,实为恩便。”许公道:“当初你父亲随行是那个?”二子道:“只有这个王惠。”许公便叫王惠,问道:“你小主说你家主死时,银两甚多,今在那里了?”王惠道:“前日着落银两,多是大主人王爵亲手搬弄。后来只剩得这些上车,小人当时疑心,就问缘故。主人说:”我有妙法藏了,但到家中自然有银。“今可惜主人被杀,就没处问了。小人其实不晓得。”许公道:“你莫不有甚欺心藏匿之弊么?”王惠道:“小人孤身在此,途路上那里是藏匿得的所在?况且下在张善店中时,主人还在,止得此行李棺木,是店家及推车人、公差李彪众目所见的。小人那里存得私?”许公道:“前日王禄下棺时,你在面前么?”王惠道:“大主人道:是日辰有犯,不许看见。”许公笑一笑道:“这不干你事,银子自在一处。”取一张纸来,不知写上些甚么,叫门子封好了,上面用颗印印着,付与二子道:“银子在这里头,但到家时开看,即有取银之处了。不可在此耽搁,又生出事端来。”二子不敢再说,领了出来。回到张善店中,看见两个灵柩,一齐哭拜了一番。哭罢,取了院批的领状,到州中库里领这项银子。州官原是同乡,周全其事,衙门人不敢勒掯,一些不少,如数领了。到店中将二十两谢了张善,一向停柩,且累他吃了官司。就央他写雇诚实车户,车运两柩回家。明日置办一祭,奠了两柩。祭物多与了店家与车脚夫,随即起柩而行。不则一日,到了家中。举家号啕,出来接着:雄纠纠两人次第去,四方方两柩一齐来。一般丧命多因色,万里亡躯只为财。
此时王爵、王禄的父母俱在堂,连祖公公岁贡知县也还康健,闻得两个小官人各接着父亲棺柩回来,大家哭得不耐烦,慢慢说着彼中事体,致死根由,及许公判断许多缘故。合家多感戴许公问得明白,不然几乎一命也没有人偿了。其父问起余银,一皋、一夔道:“因是余银不见,禀告许公。许公发得有单,今既到家,可拆开来看了。”遂将前日所领印信小封,一齐拆开看时,上面写道:“银数既多,非仆人可匿。尔父云藏之甚秘,必在棺中。若虑开棺碍法,执此为照。”看罢,王惠道:“当时不许我每看二官人下棺,后来盖好了,就不见了许多银子,想许爷之言,必然明见。”其父道:“既给了执照,况有我为父的在,开棺不妨。”即叫王惠取器械来,轻轻将王禄灵柩撬开,只见身尸之旁,周围多是白物。王惠叫道:“好个许爷!若是别个昏官,连王惠也造化低了!”一皋、一夔大家动手,尽数取了出来,眼同一兑,足足有三千五百两,内有一千另是一包,上写道:“还父母原银,”余包多写“一皋、一夔均发”。
合家看见了这个光景,思量他们在外死的苦恼,一齐恸哭不禁。仍把棺木盖好了,银子依言分讫。那个老知县相公见着说察院给了执照,开棺见银子之事,讨枝香来点了,望空叩头道:“亏得许公神明,仇既得报,银又得归。愿他福禄无疆,子孙受享!”举家顶戴不尽。可见世间刑狱之事,许多隐昧之情,一些造次不得的。有诗为证:世间经目未为真,疑似由来易枉人。寄语刑官须仔细,狱中尽有负冤魂。
卷二十二  痴公子狠使噪脾钱  贤丈人巧赚回头婿诗云:最是富豪子弟,不知稼穑艰难。悖入必然悖出,天道一理循环。
话说宋时汴京有一个人姓郭名信,父亲是内诸司官,家事殷富,止生得他一个,甚是娇养溺爱,从小不教他出外边来的,只在家中读些点名的书。读书之外,毫厘世务也不要他经涉。到了十七八岁,未免要务了声名,投拜名师。其时有个蔡原中先生,是临安人,在京师开馆。郭信的父亲出了礼物,叫郭信从他求学。那先生开馆去处,是个僧房,颇极齐整。郭家就赁了他旁舍三间,亦是幽雅。郭信住了,心里不像意,道是不见得华丽。看了舍后一块空地,另外去兴造起来。总是他不知数目,不识物料,凭着家人与匠作扶同破费,不知用了多少银两,他也不管。只造成了几间,妆饰起来,弄得花簇簇的,方才欢喜住下了。终日叫书童打扫门窗梁柱之类,略有点染不洁,便要匠人连夜换得过,心里方掉得下。身上衣服穿着,必要新的;穿上了身,左顾右盼,嫌长嫌短。甚处不熨贴,一些不当心里,便别买段匹,另要做过。鞋袜之类,多是上好绫罗,一有微污,便丢下另换。至于洗过的衣服,决不肯再着的。
彼时有赴京听调的一个官人,姓黄,表字德琬。他的寓所,恰与郭家为邻,见他行径如此,心里不以为然。后来往来得熟了,时常好言劝他道:“君家后生年纪,未知世间苦辣。钱财入手甚难,君家虽然富厚,不宜如此枉费。日复一日,须有尽时,日后后手不上了,悔之无及矣。”郭信听罢,暗暗笑他道:“多是寒酸说话。钱财那有用得尽的时节?我家田产不计其数,岂有后手不上之理!只是家里没有钱钞,眼孔子小,故说出这等议论,全不晓得我们富家行径的。”把好言语如风过耳,一毫不理,只依着自己性子行去不改。黄公见说不听,晓得是纵惯了的,道:“看他后来怎生结果!”得了官,自别过出京去了,以后绝不相闻。
过了五年,有事干又到京中来,问问旧邻,已不见了郭家踪迹,偌大一个京师,也没处查访了。一日,偶去拜访一个亲眷,叫做陈晟。主人未出来,先叫门馆先生出来陪着。只见一个人葳葳蕤蕤踱将出来,认一认,却是郭信。戴着一顶破头巾,穿着一身蓝褛衣服,手臂颤抖抖的叙了一个礼,整椅而坐。黄公看他脸上肌寒之色,殆不可言,恻然问道:“足下何故在此?又如此形状?”郭信叹口气道:“谁晓得这样事?钱财要没有起来,不消用得完,便是这样没有了。”黄公道:“怎么说?”郭信道:“自别尊颜之后,家父不幸弃世。有个继娶的晚母,在丧中罄卷所有,转回娘家。第二日去问,连这家多搬得走了,不知去向。看看家人,多四散逃去,剩得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了。还亏得识得几个字,胡乱在这主家教他小学生度日而已。”黄公道:“家财没有了,许多田业须在,这是偷不去的。”郭信道:“平日不曾晓得田产之数,也不认得田产在那一块所在,一经父丧,簿籍多不见了,不知还有一亩田在那里。”黄公道:“当初我曾把好言相劝,还记得否?”郭信道:“当初接着东西便用,那管他来路是怎么样的?只道到底如此。见说道要惜费,正不知惜他做甚么。岂知今日一毫也没来处了!”黄公道:“今日这边所得束修之仪多少?”郭信道:“能有多少?每月千钱,不够充身。图得个朝夕糊口,不去寻柴米就好了。”黄公道:“当时一日之用,也就有一年馆资了。富家儿女到此地位,可怜!可怜!”身边恰带有数百钱,尽数将来送与他,以少见故人之意。少顷,主人出来,黄公又与说了郭信出身富贵光景,教好看待他。郭信不胜感谢,捧了几百个钱,就象获了珍宝一般,紧紧收藏,只去守那冷板凳了。
看官,你道当初他富贵时节,几百文只与他家赏人也不爽利,而今才晓得是值钱的,却又迟了。只因幼年时不知稼墙艰难,以致如此。到此地位,晓得值钱了,也还是有受用的,所以说败子回头好作家也。小子且说一回败子回头的正话。无端浪子昧持筹,偌大家缘一旦休。不是丈人生巧计,夫妻怎得再同俦?
话说浙江温州府有一个公子姓姚,父亲是兵部尚书,丈人上官翁也是显宦,家世富饶,积累巨万。周匝百里之内,田圃池塘、山林川薮,尽是姚氏之业。公子父母俱亡,并无兄弟,独主家政。妻上官氏生来软默,不管外事,公子凡事只凭着自性而行。自恃富足有余,豪奢成习。好往来这些淫朋狎友,把言语奉承他,哄诱他,说是自古豪杰英雄,必然不事生产,手段慷慨;不以财物为心,居食为志,方是侠烈之士。公子少年心性,道此等是好言语,切切于心。见别人家算计利息、较量出入、孳孳作家的,便道龌龊小人,不足指数的。又懒看诗书,不习举业,见了文墨之士,便头红面热,手足无措,厌憎不耐烦,远远走开。只有一班捷给滑稽之人,利口便舌,胁肩谄笑,一日也少不得。又有一班猛勇骁悍之辈,揎拳舞袖,说强夸胜,自称好汉,相见了便觉分外兴高,说话处脾胃多燥,行事时举步生风,是这两种人才与他说得话着。有了这两种人,便又去呼朋引类,你荐举我,我荐举你,市井无赖少年,多来倚草俯木,献技呈能,掇臀捧屁。公子要人称扬大量,不论好歹,一概收纳。一出一入,何止百来个人扶从他?那百来个人多吃着公子,还要各人安家分例,按月衣粮。公子皆千欢万喜,给派不吝,见他们拿得家去,心里方觉爽利。
公子性好射猎,喜的是骏马良弓。有门客说道何处有名马一匹,价值千金,日走数百里,公子即便如数发银,只要买得来,不争价钱多少。及至买来,但只毛片好看,略略身材高耸些,便道值的了。有说贵了的,倒反不快,心要争说买便宜方喜。人晓得性子,看见买了物事,只是赞美上前了。遇说有良弓的,也是如此。门下的人又要利落,又要逢迎,买下好马一二十匹,好弓三四十张,公子拣一匹最好的,时常乘坐,其余的随意听骑。每与门下众客相约,各骑马持弓,分了路数,纵放辔头,约在某处相会,先到者有赏,后到者有罚。赏的多出公子己财,罚不过罚酒而已,只有公子先到,众皆罚酒,又将大觥上公子称庆。有时分为几队,各去打围,须臾合为一处,看擒兽多寡,以分赏罚。赏罚之法,一如走马之例,无非只是借名取乐,似此一番,所费酒食赏劳之类,已自不少了。还有时联镳放马,踏伤了人家田禾,惊失了人家六畜等事。公子是人心天理,又是慷慨好胜的人,门下客人又肯帮衬,道:“公子们出外,宁可使小百姓巴不得来,不可使他怨怅我每来!今若有伤损了他家,便是我每不是,后来他望见就怕了。必须加倍赔他,他每道有些便宜,方才赞叹公子,巴不得和公子出来行走了。”公子大加点头道:“说得极有见识。”因而估值损伤之数,吩咐宁可估好看些,从重赔还,不要亏了他们。门客私下与百姓们说通了,得来平分。有一分,说了七八分;说去,公子随即赔偿,再不论量。这又是射猎中分外之费,时时有的。公子身边最讲得话、像心称意的,有两个门客:一个是萧管朋友贾清夫,一个是拳棒教师赵能武。一文一武,出处不离左右,虽然献谄效勤、哄诱撺掇的人不计其数,大小事多要串通得这两个,方才弄得成。这两个一鼓一板,只要公子出脱得些,大家有昧。
一日,公子出猎,草丛中惊起一个兔来。兔儿腾地飞跑,公子放马赶去,连射两箭,射不着。恰好后骑随至,赵能武一箭射个正着,兔儿倒了,公子拍手大笑。因贪赶兔儿,路来得远了,肚中有些饥饿起来,四围一看,山明水秀,光景甚好,可惜是上荒野去处,并无酒店饭店。贾清夫与一群少年随后多到,大家多说道:“好一处所在!只该聚饮一回。”公子见说,兴高得不耐烦,问问后头跟随的,身边银子也有,铜钱也有,只没设法酒肴处。赵能武道:“眼面前就有东西,怎苦没肴?”众人道:“有甚么东西?”赵能武道:“只方才射倒的兔儿,寻些火煨起,也够公子下酒。”贾清夫道:“若要酒时,做一匹快马不着,跑他五七里路,遇个村坊去处,好歹寻得些来,只不能够多带得,可以畅饮。”公子道:“此时便些少也好。”正在商量处,只见路旁有一簇人,老少不等,手里各拿着物件,走近前来迎喏道:“某等是村野小人,不曾识认财主贵人之面。今日难得遇公子贵步至此,谨备瓜果鸡黍、村酒野蔌数品,聊献从者一饭。”公子听说酒肴,喜动颜色,回顾一班随从的道:“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知趣的人!”贾清夫等一齐拍手道:“此皆公子吉人天相,酒食之来,如有神助。”各下了马,打点席地而坐。野老们道:“既然公子不嫌饮食粗粝,何不竟到舍下坐饮?椅桌俱便,乃在此草地之上吃酒,不象模样。”众人一齐道:“妙!妙!知趣得紧。”野老们恭身在前引路,众人扶从了公子,一拥到草屋中来。那屋中虽然窄狭,也倒洁净。摆出椅桌来,拣一只齐整些的古老椅子,公子坐了,其余也有坐椅的,也有坐凳的,也有扯张稻床来做杌子的,团团而坐,吃出兴头来,这家老小们供应不迭。贾清夫又打着撺鼓儿道:“多拿些酒出来,我们要吃得快活,公子是不亏人的。”这家子将酝下的杜茅柴,不住的荡来,吃得东倒西歪,撑肠拄腹。又道是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大凡人在饥渴之中,觉得东西好吃;况又在兴趣头上,就是肴馔粗些,鸡肉肥些,酒味薄些,一总不论,只算做第一次嘉肴美酒了。公子不胜之喜,门客多帮衬道:“这样凑趣的东道主人,不可不厚报他的。”公子道:“这个自然该的。”便教贾清夫估他约费了多少。清夫在行,多说了些。公子教一倍偿他三倍。管事的和众人克下了一倍自得,只与他两倍。这家子道已有了对合利钱,怎不欢喜?当下公子上马回步,老的少的,多来马前拜谢,兼送公子。公子一发快活道:“这家子这等殷勤!”赵能武道:“不但敬心,且有礼数。”公子再教后骑赏他。管事的策马上前问道:“赏他多少?”公子叫打开银包来看,见有几两零碎银子,何止千百来块?公子道:“多与他们罢!论甚么多少?”用手只一抬,银子块块落地,只剩得一个空包。那些老小们看见银子落地,大家来抢,也顾不得尊卑长幼,扯扯拽拽,磕磕撞撞。溜撒的拾了大块子,又来拈撮;迟夯的将拾到手,又被眼快的先取了去。老人家战抖抖的拿得一块,死也不放,还累了两个地滚。公子看此光景,与众客马上拍手大笑道:“天下之乐,无如今日矣!”公子此番虽费了些赏赐,却噪尽了脾胃,这家子赔了些辛苦,落得便宜多了。这个消息传将开去,乡里人家,只叹息无缘,不得遇着公子。
自此以后,公子出去,有人先来探听马首所向,村落中无不整顿酒食,争来迎候。真个是:东驰,西人已为备馔;南猎,北人就去戒厨。士有余粮,马多剩草。一呼百诺,顾盼生辉。此送彼迎,尊荣莫并,凭他出外连旬乐,不必先营隔宿装。公子到一处,一处如此,这些人也竭力奉承,公子也加意报答,还自歉然道:“赏劳轻微,谢他们厚情不来。”众门客又齐声力赞道:“此辈乃小人,今到一处,即便供帐备具,奉承公子,胜于君王。若非重赏,何以示劝?”公子道:“说得有理。”每每赏了又赏,有增无减。原来这圈套多是一班门客串同了百姓们,又是贾、赵二人先定了去向,约会得停当,故所到之处,无不如意。及至得来赏赐,尽皆分取,只是撺掇多些了。
亲眷中有老成的人,叫做张三翁,见公子日逐如此费用,甚为心疼。他曾见过当初尚书公行事来的,偶然与公子会面,劝讽公子道:“宅上家业丰厚,先尚书也不纯仗做官得来的宦橐,多半是算计做人家来的。老汉曾经眼见先尚书早起晏眠,算盘天平,文书簿籍,不离于手。别人少他分毫也要算将出来,变面变孔,费唇费舌;略有些小便宜,即便喜动颜色。如此挣来的家私,非同容易。今郎君十分慷慨撒漫,与先尚书苦挣之意,太不相同了。”公子面色通红,未及回答。贾清夫、赵能武等一班儿朋友大嚷道:“这样气量浅陋之言,怎能在公子面前讲!公子是海内豪杰,岂把钱财放在眼孔上?况且人家天做,不在人为。岂不闻李太白有言:”天生我才终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先尚书这些孜孜为利,正是差处。公子不学旧样,尽改前非,是公子超群出众、英雄不羁之处,岂田舍翁所可晓哉!”公子听得这一番说话,方才觉得有些吐气扬眉,心里放下。张三翁见不是头,晓得有这一班小人,料想好言不入,再不开口了。
公子被他们如此舞弄了数年,弄得囊中空虚,看看手里不能接济,所有仓房中庄舍内积下米粮,或时粜银使用,或时即发米代银,或时先在那里移银子用了。秋收还米,也就东扯西拽,不能如意。公子要噪脾时,有些掣肘不爽利。门客每见公子世业不曾动损,心里道:“这里面尽有大想头。与贾、赵二人商议定了,来见公子献策道:”有一妙着,公子再不要愁没银子用了。“公子正苦银子短少,一闻此言,欣然起问:”有何妙计?“贾、赵等指手画脚道:”公子田连阡陌,地占半州,足迹不到所在不知多少。这许多田地,大略多是有势之时,小民投献,富家馈送,原不尽用价银买的。就有些买的,也不过债利盘算,准折将来;或是户绝人贫,止剩得些硗田瘠地,只得收在户内,所值原不多的。所以而今荒芜的多,开垦的少。租利没有,钱粮要紧。这些东西留在后边,贻累不浅的。公子看来,不过是些土泥;小民得了,自家用力耕种,才方是有用的。公子若把这些作赏赐之费,不是土泥尽当银子用了?亦且自家省了钱粮之累。“公子道:”我最苦的是时常来要我完甚么钱粮,激聒得不耐烦。今把来推将去,当得银子用,这是极便宜的事了。“自此公子每要银子之处,只写一纸卖契,把田来准去,那得田的心里巴不得,反要妆个腔儿说不情愿,不如受些现物好。门客每故意再三解劝,强他拿去;公子蹴躇不安,惟恐他不受,直等他领了文契方掉得下。所有良田美产,有富户欲得的,先来通知了贾、赵二人,借打猎为名,迂道到彼家边,极意酒食款待,还有出妻献子的;或又有接了娼妓养在家里,假做了妻女来与公子调情的。公子便有些晓得,只是将错就错,自以为得意。吃得兴阑将行,就请公子写契作赏。公子写字不甚利便,门客内有善写的,便来执笔。一个算价钱,一个查簿籍,写完了只要公子押字。公子也不知田在那里,好的歹的,贵的贱的,见说押字即便押了。又有时反有几两银子找将出来与公子用,公子却象落得的,分外喜欢。
如此多次,公子连押字也不耐烦了,对贾清夫道:“这些时不要我拿银子出来,只写张纸,颇觉便当。只是定要我执笔押字,我有些倦了。”赵能武道:“便是我们斩着枪棒且溜撒,只这一管笔,重得可厌相!”贾清夫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一策,大家可以省力。”公子道:“何策?”贾清夫道:“把这些卖契套语刊刻了板,空了年月,刷印百张,放在身边,临时只要填写某处及多少数目,注了年月。连公子花押也另刻了一个,只要印上去,岂不省力?”公子道:“妙,妙。却有一件,卖契刻了印板,这些小见识的必然笑我,我那有气力逐个与他辨?我做一首口号,也刻在后面,等别人看见的,晓得我心事开阔,不比他们猥琐的。”贾清夫道:“口号怎么样的?”公子道:“我念来你们写着: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却时顾似来时易,无他还与有他同。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念罢,叫一个门客写了。贾清夫道“:公子出口成章,如此何愁不富贵!些须田业,不足恋也。公子若刻此佳作在上面了,去得一张,与公子扬名一张矣。”公子大喜,依言刻了。每日印了十来张,带在贾、赵二人身边,行到一处,遇要赏赐,即取出来,填注几字,印了花押,即已成契了。公子笑道:“真正简便,此后再不消捏笔了。快活,快活!”其中门客每自家要的,只须自家写注,偷用花押,一发不难。如此过了几时,公子只见逐日费得几张纸,一毫不在心上。岂知皮里走了肉,田产俱已荡尽,公子还不知觉!但见供给不来,米粮不继,印板文契丢开不用,要些使费,别无来处。问问家人何不卖些田来用度?方知田多没有了。
门客看见公子艰难了些,又兼有靠着公子做成人家过得日子的,渐渐散去不来。惟有贾赵二人,哄得家里瓶满瓮满,还想道瘦骆驼尚有千斤肉,恋着未去,劝他把大房子卖了,得中人钱;又替他买小房子住,得后手钱。搬去新居不象意,又与他算计改造、置买木石落他的。造得象样,手中又缺了。公子自思宾客既少,要这许多马也没干,托着二人把来出卖,比原价只好十分之一二。公子问:“为何差了许多?”二人道:“骑了这些时,走得路多了,价钱自减了。”公子也不计论,见着银子,且便接来应用。起初还留着自己骑坐两三匹好的,后来因为赏赐无处,随从又少,把个出猎之兴,叠起在三十三层高阁上了。一总要马没干,且喂养费力,贾、赵二人也设法卖了去。价钱不多,又不尽到公子的手里,够他几时用?只得又商量卖那新居。枉自装修许多,性急要卖,只卖得原价钱到手。新居既去,只得赁居而住。一向家中牢曹什物,没处藏叠,半把价钱,烂贱送掉。
到得迁在赁的房子内时,连贾、赵二人也不来了,惟有妻子上官氏随起随倒。当初风花雪月之时,虽也曾劝谏几次,如水投石,落得反目。后来晓得说着无用,只得凭他。上官氏也是富贵出身,只会吃到口茶饭,不晓得甚么经求,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公子有时,他也有得用;公子没时,他也没了。两个住在赁房中,且用着卖房的银子度日。走出街上来,遇见旧时的门客,一个个多新鲜衣服,仆从跟随。初时撞见公子,还略略叙寒温;已后渐渐掩面而过,再过几时,对面也不来理着了。一日早晨,撞着了赵能武。能武道:“公子曾吃早饭未曾?”公子道:“正来买些点心吃。”赵能武道:“公子且未要吃点心,到家里来坐坐,吃一件东西去。”公子随了他到家里。赵能武道:“昨夜打得一只狗,煨得糜烂在这里,与公子同享。”果然拿出热腾腾的狗肉,来与公子一同狼飧虎咽,吃得尽兴。公子回来,饱了一日,心里道:“他还是个好人。”没些生意,便去寻他。后来也常时躲过,不十分招揽了。贾清夫遇着公子,原自满面堆下笑来;及至到他家里坐着,只是泡些好清茶来请他品些茶味,说些空头话;再不然,樨着脚儿把管箫吹一曲,只当是他的敬意,再不去破费半文钱钞,多少弄些东西来点饥。公子忍饿不过,只得别去,此外再无人理他了。
公子的丈人官翁是个达者,初见公子败时,还来主张争论。后来看他行径,晓得不了不住,索性不来管他。意要等他干净了,吃尽穷苦滋味,方有回转念的日子。所以富时也不来劝戒,穷时也不来资助,只象没相干的一般。公子手里罄尽,衣食不敷,家中别无可卖。一身之外,只有其妻。没做思量处,痴算道:“若卖了他去,省了一个口食,又可得些银两用用。”只是怕丈人,开不得这口,却是有了这个意思,未免露出些光景出来。上官翁早已识破其情,想道:“省得他自家蛮做出事来,不免用个计较,哄他在圈套中了,慢作道理。”遂挽出前日劝他好话的那个张三翁来,托他做个说客,商量说话完了,竟来见公子。公子因是前日不听其言,今荒凉光景了,羞惭满面。张三翁道:“郎君才晓得老汉前言不是迂阔么?”公子道:“惶愧,惶愧!”张三翁道:“近闻得郎君度日艰难,有将令正娘子改适之意,果否如何?”公子满面通红了道:“自幼夫妻之情,怎好轻出此言?只是绝无来路,两口饭食不给,惟恐养他不活,不如等他别寻好处安身,我又省得多一个口食,他又有着落了,免得跟着我一同忍饿。所以有这一点念头,还不忍出口。”张三翁道:“果有此意,作成老汉做个媒人何如?”公子道:“老丈有甚么好人家在肚里么?”张三翁道:“便是有个人叫老汉打听,故如此说。”公子道:“就有了人家,岳丈面前怎好启齿?”张三翁道:“好教足下得知,令岳正为足下败完了人家,令正后边日子难过,尽有肯改嫁之意。只是在足下身边起身,甚不雅相,令岳欲待接着家去,在他家门里择配人家。那时老汉便做个媒人,等令正嫁了出去,寂寂里将财礼送与足下,方为隐秀,不伤体面。足下心里何如?”公子道:“如此委曲最妙,省得眼睁睁的我与他不好分别。只是既有了此意,岳丈那里我不好再走去了。我在那里问消息?”张三翁道:“只消在老汉家里讨回话。一过去了,就好成事体,我也就来回复你的,不必挂念!”公子道:“如此做事,连房下面前我不必说破,只等岳丈接他归家便了。”张三翁道:“正是,正是。”两下别去。上官翁一径打发人来接了女儿回家住了。
过了两日,张三翁走来见公子道:“事已成了。”公子道:“是甚么人家?”张三翁道:“人家豪富,也是姓姚。”公子道:“既是富家,聘礼必多了。”张三翁道:“他们道是中年醮,不肯出多。是老汉极力称赞贤能,方得聘金四十两。你可省吃俭用些,再若轻易弄掉了,别无来处了。”公子见就有了银子,大喜过望,口口称谢。张三翁道:“虽然得了这几两银子,一入豪门,终身不得相见了,为何如此快活?”公子道:“譬如两个一齐饿死了。而今他既落了好处,我又得了银子,有甚不快活处?”原来这银子就是上官翁的,因恐他把女儿当真卖了,故装成这个圈套,接了女儿家去,把这些银子暗暗助他用度,试看他光景。
公子银子接到手,手段阔惯了的,那里够他的用?况且一向处了不足之乡,未免房钱柴米钱之类,挂欠些在身上,拿来一出摩诃萨,没多几时,手里又空。左顾右盼,虽无可卖,单单剩得一个身子,思量索性卖与人了,既得身钱,又可养口。却是一向是个公子,那个来兜他?又兼目下已做了单身光棍,种火又长,拄门又短,谁来要这个废物?公子不揣,各处央人寻头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几两银子,另挽出一个来要了文契,叫庄客收他在庄上用。庄客就假做了家主,与他约道:“你本富贵出身,故此价钱多了。既已投靠,就要随我使用;禁持苦楚,不得违慢!说过方收留你。”公子思量道:“我当初富盛时,家人几十房,多是吃了着了闲荡的,有甚苦楚处?”一力应承道:“这个不难,既已靠身,但凭使唤了。”公子初时看见遇饭吃饭,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经营,颇谓得计。谁知隔得一日,庄客就限他功课起来:早晨要打柴,日里要挑水,晚要舂谷簸米,劳筋苦骨,没一刻得安闲。略略推故懈惰,就拿着大棍子吓他。公子受不得那苦,不够十日,魃地逃去,庄客受了上官翁吩咐,不去追他,只看他怎生着落。
公子逃去两日,东不着边,西不着际,肚里又饿不过。看见乞儿每讨饭,讨得来,到有得吃,只得也皮着脸去讨些充饥。讨了两日,挨去乞儿队里做了一伴了。自家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些气傲心高,只得作一长歌,当做似《莲花落》,满市唱着乞食。歌曰:“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褷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柯,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奈何,殷勤劝人休似我!”上官翁晓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教人密地吩咐了一班乞儿,故意要凌辱他,不与他一路乞食。及至自家讨得些须来,又来抢夺他的,没得他吃饱。略略不顺意,便吓他道:“你无理,就扯你去告诉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脚无措,东躲西避,又没个着身之处。真个是冻馁忧愁,无件不尝得到了。上官翁道:“奈何得他也够了。”乃先把一所大庄院与女儿住下了,在后门之旁收拾一间小房,被窝什物略略备些在里边。又叫张三翁来寻着公子,对他道:“老汉做媒不久,怎知你就流落此中了!”公子道:“此中了,可怜众人还不容我!”张三翁道:“你本大家,为何反被乞儿欺侮?我晓得你不是怕乞儿,只是怕见你家主。你主幸不遇着,若是遇着,送你到牢狱中追起身钱来,你再无出头日子了。”公子道:“今走身无路,只得听天命,早晚是死。不得见你了。前日你做媒,嫁了我妻子出去,今不知好过日子否?”说罢大哭。张三翁道:“我正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妻子今为豪门主母,门庭贵盛,与你当初也差不多。今托我寻一个管后门的。我若荐了你去,你只管晨昏启闭,再无别事,又不消自爨,享着安乐茶饭,这可好么?”公子拜道:“若得如此,是重生父母了。”张三翁道:“只有一件,他原先是你妻子,今日是你主母,必然羞提旧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风声,就安身不牢了。”公子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门下,免死沟壑,便为万幸了,还敢妄言甚么?”张三翁道:“既如此,你随我来,我帮衬你成事便了。”公子果然随了张三翁去,站在门外,等候回音。张三翁去了好一会,来对他道:“好了,好了。事已成了,你随我进来。”遂引公子到后门这间房里来,但见床帐皆新,器具粗备。萧萧一室,强如庵寺坟堂;寂寂数椽,不见露霜风雨。虽单身之入卧,审容膝之易安。公子一向草栖露宿受苦多了,见了这一间清净房室,器服整洁,吃惊问道:“这是那个住的?”张三翁道:“此即看守后门之房,与你住的了。”公子喜之不胜,如入仙境。张三翁道:“你主母家富,故待仆役多齐整。他着你管后门,你只坐在这间房里,吃自在饭够了。凭他主人在前面出入,主母在里头行止,你一切不可窥探,他必定羞见你!又万不可走出门一步,倘遇着你旧家主,你就住在此不稳了。”再三叮嘱而去。公子吃过苦的,谨守其言。心中一来怕这饭碗弄脱了,二来怕露出踪迹,撞着旧主人的是非出来,呆呆坐守门房,不敢出外。过了两个月余,只是如此。
上官翁晓得他野性已收了,忽一日叫一个人拿一封银子与他,说道:“主母生日,众人多有赏,说你管门没事,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吃。”公子接了,想一想,这日正是前边妻子的生辰,思量在家富盛之时,多少门客来作贺,吃酒兴头,今却在别人家了,不觉凄然泪下,藏着这包银子,不舍得轻用。隔几日,又有个走出来道:“主母唤你后堂说话。”公子吃一惊道:“张三翁前日说他羞见我面,叫我不要露形,怎么如今唤我说话起来?我怎生去相见得?”又不好推故,只得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坐在里面,俨然是主母尊严,公子不敢抬头。上官氏道:“但见说管门的姓姚,不晓得就是你。你是富公子,怎在此与人守门?”说得公子羞惭满面。做声不得。上官氏道:“念你看门勤谨,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去。”丫鬟递出来,公子称谢受了。上官氏吩咐,原叫领了门房中来。公子到了房中,拆开封筒一看,乃是五钱足纹,心中喜欢,把来与前次生日里赏的一钱,并做一处包好,藏在身边。就有一班家人来与他庆松,哄他拿出些来买酒吃,公子不肯。众人又说:“不好独难为他一个,我们大家凑些,打个平火。”公子捏着银子道:“钱财是难得的,我藏着后来有用处。这样闲好汉再不做了。”众人强他不得,只得散了。一日黄昏时候,一个丫鬟走来说道,主母叫他进房中来,问旧时说话。公子不肯,道:“夜晚间不是说话时节。我在此住得安稳,万一有些风吹草动,不要我管门起来,赶出去,就是个死。我只是守着这斗室罢了。你与我回复主母一声,决不敢胡乱进来的。”上官翁逐时叫人打听,见了这些光景,晓得他已知苦辣了,遂又去挽那张三翁来看公子。公子见了,深谢他举荐之德。张三翁道:“此间好过日子否?”公子道:“此间无忧衣食,我可以老死在室内了,皆老丈之恩也。若非老丈,吾此时不知性命在那里!只有一件,吃了白饭,闲过日子,觉得可惜。吾今积趱几钱银子在身边,不舍得用。老丈是好人,怎生教导我一个生利息的方法儿,或做些本等手业,也不枉了。”张三翁笑道:“你几时也会得惜光阴惜财物起来了?”公子也笑道:“不是一时学得的,而今晓得也迟了。”张三翁道:“我此来,单为你有一亲眷要来会你,故着我先来通知。”公子道:“我到此地位,亲眷无一人理我了,那个还来要会我?”张三翁道:“有一个在此,你随我来。”张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只见一个人在里面,巍冠大袖,高视阔步,踱将出来。公子望去,一看,见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声“阿也!”失色而走。张三翁赶上一把拉住道:“是你令岳,为何见了就走?”公子道:“有甚么面孔见他?”张三翁道:“自家丈人,有甚么见不得?”公子道:“妻子多卖了,而今还是我的丈人?”张三翁道:“他见你有些务实了,原要把女儿招你。”公子道:“女儿已是此家的主母,还有女儿在那里?”张三翁道:“当初是老汉做媒卖去,而今原是老汉做媒还你。”公子道:“怎么还得?”张三翁道:“痴呆子!大人家的儿女,岂肯再嫁人?前日恐怕你当真胡行起来,令岳叫人接了家去,只说嫁了。今住的,原是你令岳家的房子,又恐怕你冻饿死在外边了,故着老汉设法了你家来,收拾在门房里。今见你心性转头,所以替你说明,原等你夫妻完聚。这多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道:“怪道住在此多时,只见说主母,从不见甚么主人出入。我守着老实,不敢窥探一些,岂知如此就里?原来岳父恁般费心!”张三翁道:“还不上前拜见他去!”一手扯着公子走将进来。上官翁也凑将上来,撞着道:“你而今记得苦楚,省悟前非了么?”公子无言可答,大哭而拜。上官翁道:“你痛改前非,我把这所房子与你夫妻两个住下,再拔一百亩与你管运,做起人家来。若是饱暖之后,旧性复发,我即时逐你出去,连妻子也不许见面了。”公子哭道:“经了若干苦楚过来,今受了岳丈深恩,若再不晓得省改,真猪狗不值了!”上官翁领他进去与女儿相见,夫妻抱头而哭,说了一会,出来谢了张三翁。张三翁临去,公子道:“只有一件不干净的事,倘或旧主人寻来,怎么好?”张三翁道:“那里甚么旧主人?多是你令岳捏弄出来的。你只要好好做人家,再不必别虑!”公子方得放心,住在这房子里做了家主,虽不及得富盛之时,却是省吃俭用,勤心苦胝,衣食尽不缺了。记恨了日前之事,不容一个闲人上门。
那贾清夫、赵能武见说公子重新做起人家来了,合了一伴来拜望他。公子走出来道:“而今有饭,我要自吃,与列位往来不成了。”贾清夫把些趣话来说说,议论些箫管;赵能武又说某家的马健,某人的弓硬,某处地方禽兽多,公子只是冷笑,临了道:“两兄看有似我前日这样主顾,也来作成我,做一伙同去赚他些儿。”两人见说话不是头,扫兴而去。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歪缠,把来告了一状,搜根剔齿,查出前日许多隐漏白占的田产来,尽归了公子。公子一发有了家业,夫妻竟得温饱而终。
可见前日心性,只是不曾吃得苦楚过。世间富贵子弟,还是等他晓得些稼墙艰难为妙。至于门下往来的人,尤不可不慎也。贫富交情只自知,翟公何必署门楣?今朝败子回头日,便是奸徒退运时。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诗曰: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原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够再见?”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原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坡侧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够三四十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妾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备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姊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妹亡故,不忍断亲,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妹,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替妹子连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谁摄生人魄?行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原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相许,崔公以金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多到远方为官去了。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
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见识,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没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泪眼,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带,尽写着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礼。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冢上挂钱祭扫。此时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崔生步出门外等候,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到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见中门已闭,原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来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响,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不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响了,却只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开出门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看见门开,即便褰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可掬,低声对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坠钗轿下,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请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候,妾身出来了,不可复进。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命的。”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为!虽承娘子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面见令尊,传将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坏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挫过了佳期。”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个小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又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罢!”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起来,去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崔生见他反跌一着,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咬定,从何分剖?不若且依从了他,到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子做主便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原来郎君恁地胆小的!”崔生闭上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
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崔生,闪将进去,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有人晓得,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只在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拘系于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须与郎从长商议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不然,人非草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见,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深自敛藏,方可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人,见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家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了门,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一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随即开船,径到瓜州。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了润州,奔丹阳,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此间有个金荣否?”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家。”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走进去。
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前施礼,保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见说了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亲。”保正道:“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乳名叫做兴哥。”保正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头就拜。问道:“老主人几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哭罢问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亲在日,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娘子兴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而今想已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为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父亲在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忘旧主,一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主人分忧。”便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小主人娘子起来。老夫妻两个亲洒扫正堂,铺叠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衣食之类,供给周备,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之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已如此,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万一败露,父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无别着。今光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见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此,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责,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原自不妨。”两人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进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处,未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还有甚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一年,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恕,千好万好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明白。大约没有变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路说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责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万死!”叩头不止。防御倒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说道:“小婿蒙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偕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防御道:“小婿岂敢说谎?今日庆娘现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去接了起来,便见明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家庆娘子,岂有此理!”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次妖妄,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备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之际,庆娘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多随了出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到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吩咐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了。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醒,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掁蛑遬梗醓奚銛麕絪炷锕叩模瑣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一个只耳畔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原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够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蘸三昼夜,以报恩德。蘸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觑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酲。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大姊精灵,小姨身体。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经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
话说南京新桥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厚志诚,奉佛甚谨;性喜施舍,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个公直有名的人。一日独坐在家内屋檐之下,朗声诵经。忽然一个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来。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个揖道:“借问老丈一声。”伯皋慌忙还礼道:“有甚话?”那人道:“小子是个浙江人,在湖广做买卖,来到此地,要寻这里一个丘伯皋,不知住在何处?”伯皋道:“足下问彼住处,敢是与他旧相识么?”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识,只是江湖上闻得这人是个长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间,有些事体要干累他,故此动问。”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足下既是远来相寻,请到里面来细讲。”立起身来拱进堂内坐定,问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贱号少营。”伯皋道:“有何见托?”少营道:“小子有些事体,要到北京会一个人,两月后可回了。”手指着包裹道:“这里头颇有些东西,今单身远走,路上干系,欲要寄顿停当,方可起程。世上的人,便是亲眷朋友最相好的,撞着财物交关,就未必保得心肠不变。一路闻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将来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来叩领。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处,别无他事。”伯皋道:“这个当得。但请足下封记停当,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万无一失。”少营道:“如此多谢。”当下依言把包裹封记好了,交与伯皋拿了进去。伯皋见他是远来的人,整治酒饭待他,他又要置办上京去的几件物事,未得动身。伯皋就留他家里住宿两晚,方才别去。
过了两个多月不见他来,看看等至一年有余,杳无音耗。伯皋问着北来的浙江人,没有一个晓得他的。要差人到浙江去问他家里,又不晓得他地头住处。相遇着浙人便问南少营,全然无人认得。伯皋道:“这桩未完事,如何是了?”没计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灵,即时去问卜一卦。哪占卦的道:“卦上已绝生气,行人必应沉没在外,不得回来。”伯皋心下委决不开,归来与妻子商量道:“前日这人,与我素不相识,忽然来寄此包裹,今一去不来,不知包内是甚么东西。意欲开来看一看,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识,肯寄我处,如何等不得他来?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过。我想只不要动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无害。”妻子道:“自家没有欺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将出来,觉得沉重,打开看时,多是黄金白银,约有千两之数。伯皋道:“原来有这些东西在这里,为何却不来了?启卦的说卦上已绝生气,莫不这人死了,所以不来?我而今有个主意,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来,替他广请高僧,做一坛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来。倘若真个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与一番。受寄多时,尽了一片心,不便是这样埋没了他的。”妻子道:“若这人不死,来时节动了他五十两,怎么回他?”伯皋道:“我只把这实话对他讲,说是保佑他回来的,难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认帐,我填还他也罢了。佛天面上,那里是使了屈钱处?”算计已定,果然请了几众僧人,做了七昼夜功果。伯皋是致诚人,佛前至心祈祷,愿他生得早归,死得早脱。功果已罢,又是几时,不见音信,眼见得南少营不来了。伯皋虽无贪他东西念头,却没个还处。自佛事五十两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财物。伯皋心里常怀着不安,日远一日,也不以为意了。
伯皋一向无子,这番佛事之后,其妾即有妊孕。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觉可喜,伯皋夫妻十分爱惜。养到五六岁,送他上学,取名丘俊。岂知小聪明甚有,见了书就不肯读,只是赖学。到得长大来,一发不肯学好,专一结识了一班无赖子弟,嫖赌行中一溜,撒漫使钱,戒训不下。村里人见他如此作为,尽皆叹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代,乃是败子。天没眼睛,好善无报!”如此过了几时,伯皋与他娶了妻,生有一子,指望他渐渐老成,自然收心。不匡丘俊有了妻儿,越加狂肆,连妻儿不放在心上,弃着不管。终日只是三街两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赌即嫖,整个月不回家来,便是到家,无非是取钱钞,要当头。伯皋气忿不过。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为,哄他回来锁在一间空室里头,周围多是墙壁,只留着一个圆洞,放进饮食。就是生了双翅,也没处飞将出来。伯皋去了多时,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一般。其大娘甚是怜他,恐怕他愁苦坏了。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缝中张他一张,看他在里面怎生光景。不看万事全休,只这一看,那一惊非小可!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丘俊的大娘,看见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样,吃了一惊。仔细看时,俨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营。大娘认得明白,不敢则声,嘿嘿归房。恰好丘伯皋也回来,妻子说着怪异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说了,原是他的东西,我怎管得他浪费?枉做冤家!”登时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听他仍旧外边浮浪。快活不多几时,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费,恰正是千金的光景。明晓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孙子过日,望他长成罢了。
后边人议论丘俊是南少营的后身,来取这些寄下东西的,不必说了。只因丘伯皋是个善人,故来与他家生下一孙,衍着后代,天道也不为差。但只是如此忠厚长者,明受人寄顿,又不曾贪谋了他的,还要填还本人,还得尽了方休,何况实负欠了人,强要人的打点受用,天岂容得你过?所以冤债相偿,因果的事,说他一年也说不了。小子而今说一个没天理的,与看官们听一听。钱财本有定数,莫要欺心胡做。试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帐簿。
却说原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一人姓原名自实,田庄为生,家道丰厚;性质愚纯,不通文墨,却也忠厚认真,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同里有个姓缪的千户,与他从幼往来相好。一日缪千户选授得福建地方官职,收拾赴任,缺少路费,要在自实处借银三百两。自实慨然应允,缪千户写了文券送过去。自实道:“通家至爱,要文券做甚么?他日还不还,在你心里。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赖了我的。”此时自实恃家私有余,把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中,竟自不收文券,如数交与他去,缪千户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测。至正末年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自实之家,被群盗劫掠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扰攘之中,又变不出银子来。恋着住下,又恐性命难保,要寻个好去处避兵。其时福建被陈友定所据,七郡地方,独安然无事。自实与妻子商量道:“目今满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静;况缪君在彼为官,可以投托。但道途阻塞,人口牵连,行动不得。莫若寻个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趋福州。一路海洋,可以径达,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东西,载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风讯开去。不则几时,到了福州地面。
自实上岸,先打听缪千户消息。见说缪千房正在陈友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隆重,门庭赫奕,自实喜之不胜,道是来得着了。匆忙之中,未敢就去见他,且回到船里对妻子说道:“问着了缪家,他正在这里兴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大家欢喜。自实在福州城中赁下了一个住居,接妻子上来,安顿行李停当,思量要见缪千户。转一个念头道:“一路受了风波,颜色憔悴,衣裳褴褛,他是兴头的时节,不要讨他鄙贱,还宜从容为是。”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饰齐楚,面庞也养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门求见。门上人见是外乡人,不肯接帖。问其来由,说是山东。门上人道:“我们本官最怕乡里来缠,门上不敢禀得,怕惹他恼燥。等他出来,你自走过来觌面见他,须与吾们无干。他只这个时节出来快了。”自实依言站着等候。果然不多一会,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自实走到马前,躬身打拱。缪千户把眼看到别处,毫厘不象认得的。自实急了,走上前去说了山东土音,把自己姓名大声叫喊。缪千户听得,只得叫拢住了马,认一认,假作吃惊道:“原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下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坐定。一杯茶罢,千户自立起身来道:“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请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奉请过来一叙。”自实不曾说得甚么,没奈何且自别过。
等到明日,千户着个人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自实对妻子道:“今日请我,必有好意。”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到了衙内,千户接着。自实只说道长久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齐整待他。谁知千户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说些地方上大概的话,略略问问家中兵戈光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为何远来,家业兴废若何。比及自实说着遭劫逃难,苦楚不堪,千户听了,也只如常,并无惊骇怜恤之意。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自实几番要开口,又想道:“刚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说讨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门。到了下处,旅寓荒凉,柴米窘急。妻子问说,“何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讨些来救急。”自实说初到不好启齿,未曾说得的缘故。妻子怨怅道:“我们万里远来,所干何事?专为要投托缪家。今特特请去一番,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碍口识羞,不把正经话提起,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里?”自实被埋怨得不耐烦,踌躇了一夜,次日早起,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千户见说自实到来,心里已有几分不象意了。免不得出来见他,意思甚倦,叙得三言两语,做出许多勉强支吾的光景出来。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在下家乡遭变,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所仗惟有兄长。今日有句话,不揣来告。”千户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说,小弟已知。向者承借路费,于心不忘,虽是一宦萧条,俸入微薄,恰是故人远至,岂敢辜恩?兄长一面将文券简出来,小弟好照依数目打点,陆续奉还。”看官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岂是忘记了当初借银之时,并不曾有文券的?只是不好当面赖得,且把这话做出推头,等他拿不出文券来,便不好认真催逼,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圈套处。自实是个老实人,见他说得蹊跷了,吃惊道:“君言差矣!当初乡里契厚,开口就相借,从不曾有甚么文契。今日怎么说出此话来?”千户故意妆出正经面孔来道:“岂有是理!借负往来,全凭文券,怎么说个没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容或有之。然既与兄旧交,而今文券有无也不必论,自然处来还兄,只是小弟也在不足之乡,一时性急不得。从容些个,勉强措办才妙。”自实听得如此说了,一时也难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说话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却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来作傍。他适才也还有从容处还的话,不是绝无生意的,还须忍耐几日,再去求他。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就这般烦难了。”归来与妻子说知,大家叹息了一回,商量还只是求他为是。只得挨着面皮,走了几次。常只是这些说话,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赖,一万年也不还。耳朵里时时好听,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欲待不走时,又别无生路。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实枉自奔波多次,竟无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实客居萧索,合家嗷嗷,过岁之计,分毫无处。自实没奈何了,只得到缪家去,见了千户,一头哭,一头拜将下去道:“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千户用手扶起道:“何至于此?”自实道:“新正在迩,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一粒粟,如何过得日子?向者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尊赐罢了。就是当时无此借贷一项,今日故人之谊,也求怜悯一些。”说罢大哭。千户见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数一数道:“还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长可在家专待,小弟分些禄米,备些柴薪之费,送到贵寓,以为兄长过岁之资,但勿以轻微为怪,便见相知。”自实穷极之际,见说肯送些东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残喘到新年,便是盛德无尽。”欢喜作别。临别之时,千户再三叮嘱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贵寓等着便是。”自实领诺。归到寓中,把千户之言对妻子说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候。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又恐怕一时错过,心里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好去运动。呆呆等着,心肠扒将出来。叫一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静,先来报知。去了一会,小厮奔来道:“有人挑着米来了。”自实急出门一看,果然一个担夫挑着一担米,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帖儿走来。自实认道是了。只见走近门边,担夫并无歇肩之意,那个青衣人也径自走过了。自实疑心道:“必是不认得吾家,错走过了。”连忙叫道:“在这里,可转来。”那两个并不回头,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到那里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你问他则甚?”自实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转来,又坐在家里。一会,小厮又走进来,道:“有一个公差打扮的,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这番是了。”只见那公差打扮的经过门首,脚步不停,更跑得紧了些。自实越加疑心,跑上前问时,公差答道:“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自实又见不是,心里道:“别人家多纷纷送礼,要见只在今日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见到?”自实心里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珣盘上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见来,落得探头探脑,心猿意马。这一日,一件过年的东西也不买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户户多收拾起买卖,开店的多关了门,只打点过新年了。自实反为缪家所误,粒米束薪,家里无备,妻子只是怨怅啼哭。别人家欢呼畅饮,爆竹连天,自实攒眉皱目,凄凉相对。自实越想越气,双脚乱跳,大骂:“负心的狠贼,害人到这个所在!”一愤之气,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对妻子道:“我不杀他,不能雪这口气!我拚着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问,也还迟死几时,明日绝早清晨,等他一出门来,断然结果他了。”妻子劝他且耐性,自实那里按纳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鸡鸣鼓绝,径望缪家门首而去。
且说这条巷中间,有一个小庵,乃自实家里到缪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号轩辕翁,年近百岁,是个有道之士。自实平日到缪家时经过此庵,每走到里头歇足,便与庵主轩辕翁叙一会闲话。往来既久,遂成熟识。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原旦,东方将动,路上未有行人。轩辕翁起来开了门,将一张桌当门放了,点上两枝蜡烛,朝天拜了四拜;将一卷经摊在桌上,中间烧起一炉香,对着门坐下,朗声而诵。诵不上一两板,看见街上天光熹微中,一个人当前走过,甚是急遽,认得是原自实。因为怕断了经头,由他自去,不叫住他。这个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原自实在前边一面走,后面却有许多人跟着。仔细一看,那里是人?乃是奇形异状之鬼,不计其数,跳舞而行。但见:或握刀剑,或执椎凿;披头露体,势甚凶恶。轩辕翁住了经不念,口里叫声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经念起。不多时,见自实复走回来,脚步懒慢。轩辕翁因是起先诧异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实走得过,又有百来个人跟着在后。轩辕翁着眼细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远,却是打扮大不相同,尽是金冠玉珮之士。但见:或挈幢盖,或举旌幡;和容悦色,意甚安闲。轩辕翁惊道:“这却是甚么缘故?岁朝清早,所见如此,必是原生死了,适间乃其阴魂。故到此不进门来,相从的多是神鬼。然恶往善归,又怎么解说?”心下狐疑未决。一面把经诵完了,急急到自实家中访问消耗。
进了原家门内,不听得里边动静。咳嗽一声,叫道:“有客相拜。”自实在里头走将出来,见是个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请坐下。轩辕翁说了一套随俗的吉利话,便问自实道:“今日绝清早,足下往何处去?去的时节甚是匆匆,回来的时节甚是缓慢,其故何也?愿得一闻。”自实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诉得老丈。”轩辕翁道:“但说何妨?”自实把缪千户当初到任借他银两、而今来取只是推托,希图混赖,及年晚哄送钱米、竟不见送,以致狼狈过年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轩辕翁也顿足道:“这等恩将仇报,其实可恨!这样人必有天报!足下今日出门,打点与他寻闹么?”自实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实气了一晚,吃亏不过,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要往彼门首,等他清早出来,一刀刺杀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门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于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与他通家往来的,他们须无罪,不争杀了千户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乡了。思量自家一门流落之苦,如此难堪,怎忍叫他家也到这地位!宁可他负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了这口气,慢慢走了来。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处奉拜得,却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轩辕翁道:“老汉不是来拜年,其实有桩奇异,要到宅上奉访。今见足下诉说这个缘故,当与足下称贺了。”自实道:“有何可贺?”轩辕翁道:“足下当有后禄,适间之事,神明已知道了。”自实道:“怎见得?”轩辕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时节,老汉看见许多凶鬼相随;回来时节,多换了福神。老汉因此心下奇异。今见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恶,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临。如影随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万不可萌一毫恶念,造罪损德的。足下善念既发,鬼神必当嘿佑,不必愁恨了。”自实道:“虽承老丈劝慰,只是受了负心之骗,一个新岁,钱米俱无,光景难堪。既不杀得他,自家寻个死路罢,也羞对妻子了。”轩辕翁道:“休说如此短见的话!老汉庵中尚有余粮,停会当送些过来,权时应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实道:“多感,多感。”轩辕翁作别而去。
去不多时,果然一个道者领了轩辕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贯钱到自实家来。自实枯渴之际,只得受了,转托道者致谢庵主。道者去后,自实展转思量:“此翁与我向非相识,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缪千户负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为他远来相投,今失了望,后边日子如何过得?我要这性命也没干!况且此恨难消。据轩辕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阳世不忍杀他,何不寻个自尽,到阴间告理他去?必有伸诉之处。”遂不与妻子说破,竟到三神山下一个八角井边,叹了一口气,仰天喊道:“皇天有眼,我原自实被人赖了本钱,却教我死于非命!可怜,可怜!”说罢,扑通的跳了下来。
自实只道是水淹将来,立刻可死。谁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实脚踏实地,点水也无。伸手一摸,两边俱是石壁削成,中间有一条狭路,只好容身。自实将手托着两壁,黑暗中只管向前,依路走去。走够有数百步远,忽见有一线亮光透入。急急望亮处走去,须臾壁尽路穷,乃是一个石洞小口。出得口时,豁然天日明朗,别是一个世界。又走了几十步,见一所大宫殿,外边门上牌额四个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自实瞻仰了一会,方敢举步而入。但见:古殿烟消,长廊昼静。徘徊四顾,阒无人踪。钟磬一声,恍来云外。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绝非俗境尘居,不带夙缘那得到?
自实立了一晌,不见一个人面。肚里饥又饥,渴又渴,腿脚又酸,走不动了。见面前一个石坛,且是洁净。自实软倒来,只得眠在石坛旁边歇息一回。忽然里边走出一个人来,乃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实跟前,笑问自实道:“翰林已知客边滋味了么?”自实吃了一惊,道:“客边滋味,受得够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岂不大差!”道士道:“你不记得在兴庆殿草诏书了么?”自实道:“一发好笑,某乃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世四十,目不知书。连京里多不曾认得,晓得甚么兴庆殿?草甚么诏书?”道士道:“可怜!可怜!人生换了皮囊,便为嗜欲所汩,饥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记了。你来此间,腹中已饿了么?”自实道:“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为寻死地到此,不期误入仙境。却是腹中又饿,口中又渴,腿软筋麻,当不得,暂卧于此。”道士袖里摸出大梨一颗、大枣数枚,与自实道:“你认得这东西么?此交梨火枣也。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饥渴,兼可晓得过去之事。”自实接来手中,正当饥渴之际,一口气吃了下去,不觉精神爽健。瞑目一想,惺然明悟,记得前生身为学士,在大都兴庆殿侧草诏,尤如昨日。一毂辘扒将起来,拜着道士道:“多蒙仙长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饥渴,亦且顿悟前生。但前生既如此清贵,未知作何罪业,以致今生受报,弄得如此没下梢了?”道士道:“你前世也无大罪,但在职之时,自恃文学高强,忽略后进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罚你愚懵,不通文义;又妄自尊大,拒绝交游,毫无情面,故今世罚你漂泊,投人不着。这也是一还一报,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与吾相遇,救你一命。”道士因与自实说世间许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该得好报;某人是恶人,该得恶报;某人乃是无厌鬼出世,地下有十个炉替他铸横财,故在世贪饕不止,贿赂公行,他日福满,当受幽囚之祸;某人乃多杀鬼王出世,有阴兵五百,多是铜头铁额的,跟随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杀害良民,不戢军士,他日命衰,当受割截之殃。其余凡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矫情干誉、欺世盗名种种之人,无不随业得报,一一不爽。
自实见说得这等利害明白,打动了心事,遂问道:“假似缪千户欺心混赖,负我多金,反致得无聊如此,他日岂无报应?”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将军的库子,财物不是他的,他岂得妄动耶?”自实道:“见今他享荣华,我受贫苦,眼前怎么当得?”道士道:“不出三年,世运变革,地方将有兵戈大乱,不是这光景了。你快择善地而居,免受池鱼之祸。”自实道:“在下愚昧,不识何处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宁可居,且那边所在与你略有缘分,可偿得你前日好意贷人之物,不必想缪家还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久,家人悬望,只索回去罢!”自实道:“起初自井中下来,行了许多暗路,今不能重记;就寻着了旧路,也上去不得,如何归去?”道士道:“此间别有一径可以出外,不必从旧路了。”因指点山后一条路径,叫自实从此而行。自实再拜称谢,道士自转身去了。
自实依着所指之径,行不多时,见一个穴口,走将出来,另有天日。急回头认时,穴已不见。自实望去百步之外,远远有人行走,奔将去问路,原来即是福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家来。家人见了又惊又喜,道:“那里去了这几日?”自实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来,怎么说几日?”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门,到晚不见回来,只道在轩辕翁庵里。及至去问时,却又说不曾来,只疑心是有甚么山高水低。轩辕翁说:”你家主人还有后禄,定无他事。“所以多勉强宽解。这几日杳然无信,未免慌张。幸得来家却好了。”自实把愤恨投井,谁知无水不死,却遇见道士,奇奇怪怪许多说话,说了一遍,道:“闻得仙家日月长,今吾在井只得一晌,世上却有十日。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说话,必定有准。我们依言搬在福宁去罢,不要恋恋缪家的东西,不得到手,反为所误了。”一面叫人收拾起来,打点上路。自实走到轩辕翁庵中,别他一别,说迁去之意。轩辕翁问:“为何发此念头?”自实把井中之事说了一遍。轩辕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认得人!这道士,乃芙容真人也。我修炼了一世,不能相遇,岂知足下当面错过!仙家之言,不可有违!足下迁去为上,老汉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此地,必为乱兵所杀。”自实别了回来,一径领了妻子,同到福宁。此时天下扰乱,赋役繁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自实走去,寻得几间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并叠瓦砾,将就修葺来住。挥锄之际,铮然有声,掘将下去,却是石板一块。掇将开来,中有藏金数十锭。合家见了不胜之喜,恐怕有人看见,连忙收拾在箱匣中了。自实道:“井中道士所言,此间与吾有些缘分,可还所贷银两,正谓此也。”将来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数,不多不少。自实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从此安顿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冻馁,放心安居。后来张士诚大军临福州,陈平章遭掳,一应官吏多被诛戮。缪千户一家,被王将军所杀,尽有其家资。自实在福宁竟得无事,算来恰恰三年。道士之言,无一不验,可见财物有定数,他人东西强要不得的。为人一念,善恶之报,一些不差的。有诗为证:一念起时神鬼至,何况前生夙世缘!方知富室多慳吝,只为他人守业钱。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词云:瑞气笼清晓。卷珠帘、次第笙歌,一时齐奏。无限神仙离蓬岛,凤驾鸾车初到。
见拥个、仙娥窈窕。玉佩叮当风缥缈,望娇姿,一似垂杨袅。天上有,世间少。
刘郎正是当年少。更那堪、天教付与,最多才貌。玉树琼枝相映耀,谁与安排忒好?有多少、风流欢笑。直待来春成名了,马如龙、绿绶欺芳草。同富贵,又偕老。这首词名《贺新郎》,乃是宋时辛稼轩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天下喜事,先说洞房花烛夜,最为热闹。因是这热闹,就有趁哄打劫的了。吴兴安吉州富家新婚,当夜有一个做贼的,趁着人杂时节,溜将进去,伏在新郎的床底下了,打点人静后,出来卷取东西。怎当这人家新房里头,一夜停火到天明。床上新郎新妇,云雨欢浓了一会,枕边切切私语,你问我答,烦琐不休,说得高兴,又弄起那话儿来,不十分肯睡。那贼躲在床下,只是听得肉麻不过,却是不曾静悄。又且灯火明亮,气也喘不得一口,何况脱身出来做手脚?只得耐心伏着不动,水火急时,直等日间床上无人时节,就床下暗角中撒放。如此三日夜,毕竟下不得手,肚中饿得难堪。顾不得死活,听得人声略定,拚着命魆魆走出,要寻路逃去。火影下早被主家守宿人瞧见,叫一声“有贼!”前后人多爬起来,拿住了。先是一顿拳头脚尖,将绳捆着,整备天明送官。贼人哀告道:“小人其实不曾偷得一毫物事,便做道不该进来,适间这一顿臭打也折算得过了。千万免小人到官,放了出去,小人自有报效之处。”主翁道:“谁要你报效!你每这样歹人,只是送到官府,打死了才干净。”贼人道:“十分不肯饶我,我到官自有说话。你每不要懊悔!”主翁见他说得倔强,更加可恨,又打了几个巴掌。
捆到次日,申破了地方,一同送到县里去。县官审问时,正是贼有贼智,那贼人不慌不忙的道:“老爷详察,小人不是个贼,不要屈了小人!”县官道:“不是贼,是甚么样人,躲在人家床下?”贼人道:“小人是个医人,只为这家新妇,从小有个暗疾,举发之时,疼痛难当,惟有小人医得,必要亲手调治,所以一时也离不得小人。今新婚之夜,只怕旧疾举发,暗约小人随在房中,防备用药,故此躲在床下。这家人不认得,当贼拿了。”县官道:“那有此话?”贼人道:“新妇乳名瑞姑,他家父亲,宠了妾生子女,不十分照管他。母亲与他一路,最是爱惜。所以有了暗疾,时常叫小人私下医治。今若叫他到官,自然认得小人,才晓得不是贼。”知县见他丁一确二说着,有些信将起来,道:“果有这等事,不要冤屈了平人。而今只提这新妇当堂一认就是了。”原来这贼躲在床下这三夜,备细听见床上的说话。新妇果然有些心腹之疾,家里常医的,因告诉丈夫,被贼人记在肚里。恨这家不饶他,当官如此攀出来。不惟可以遮饰自家的罪,亦且可以弄他新妇到官,出他家的丑。这是那贼人惫赖之处。那晓县官竟自被他哄了,果然提将新妇起来。富家主翁急了,负极去求免新妇出官,县官那里肯听?富家翁又告情愿不究贼人罢了,县官大怒道:“告别人做贼也是你,及至要个证见,就说情愿不究,可知是诬赖平人为盗。若不放新妇出来质对,必要问你诬告。”富家翁计无所出,方悔道:“早知如此,放了这猾贼也罢,而今反受他累了。”衙门中一个老吏,见这富家翁傍徨,问知其故,便道:“要破此猾贼也不难,只要重重谢我。我去禀明了,有方法叫他伏罪。”富家翁许了谢礼十两。老吏去禀县官道:“这家新妇初过门,若出来与贼盗同辨公庭,耻辱极矣!老爷还该惜其体面。”县官道:“若不出来,怎知贼的真假?”老吏道:“吏典到有一个愚见。想这贼潜藏内室,必然不曾认得这妇人的,他却混赖其妇有约。而今不必其妇到官,密地另使一个妇人代了,与他相对。他认不出来,其诬立见,既可以辨贼,又可以周全这家了。”县官点头道:“说得有理。”就叫吏典悄地去唤一娼妇打扮了良家,包头素衣,当贼人面前带上堂来,高声禀道:“其家新妇瑞姑拿到!”贼人不知是假,连忙叫道:“瑞姑,瑞姑,你约我到房中治病的,怎么你公公家里拿住我做贼送官,你就不说一声?”县官道:“你可认得正是瑞姑了么?”贼人道:“怎么不认得?从小认得的。”县官大笑道:“有这样奸诈贼人,险些被你哄了。原来你不曾认得瑞姑,怎赖道是他约你医病?这是个娼妓,你认得真了么?”贼人对口无言,县官喝叫用刑。贼人方才诉说不曾偷得一件,乞求减罪。县官打了一顿大板,枷号示众。因为无赃,恕其徒罪。富家翁新妇方才得免出官。
这也是新婚人家一场大笑话,先说此一段做个笑本。小子的正话,也说着一个新婚人家,弄出好些没头的官司,直到后来方得明白。本为花烛喜筵,弄作是非苦海。不因天网恢恢,哑谜何时得解?
却说直隶苏州府嘉定县有一人家,姓郑,也是经纪行中人,家事不为甚大。生有一女,小名蕊珠,这倒是个绝世佳人,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许下本县一个民家,姓谢,是谢三郎,还未曾过门。这个月里拣定了吉日,谢家要来娶去。三日之前,蕊珠要整容开面,郑家老儿去唤整容匠。原来嘉定风俗,小户人家女人篦头剃脸,多用着男人。其时有一个后生,姓徐名达,平时最是不守本分,心性奸巧好淫,专一打听人家女子那家生得好,那家生得丑,因为要像心看着内眷,特特去学了那栉工生活,得以进入内室;又去做那婚筵茶酒,得以窥看新人。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边傧相之名,因为赞礼时节,在旁高声“请茶!”“请酒!”多是他口里说的,所以如此称呼。这两项生意,多傍着女人行止,他便一身兼做了。此时郑家就叫他与女儿蕊珠开面。徐达带了篦头家伙,一径到郑家内里来。蕊珠做女儿时节,徐达未曾见一面;而今却叫他整容,煞是看得亲切。徐达一头动手,一头觑玩,身子如雪狮子向火,那话儿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起来,可惜碍着前后有人,恨不就势一把抱住弄他一会。郑老儿在旁看见模样,识破他有些轻薄意思。等他用手一完,急打发他出到外边来了。
徐达看得浑身似火,背地里手铳也不知放了几遭,心里掉不下,晓得嫁去谢家,就设法到谢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得那日,郑老儿亲送女儿过门。只见出来迎接的傧相,就是前日的栉工徐达。心下一转道:“原来他又在此。”比至新人出轿,行起礼来,徐达没眼看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里哩釭罗釭,把礼数多七颠八倒起来。但见:东西错认,左右乱行。信口称呼,亲翁忽为亲妈;无心赞喝,该“拜”反做该“兴”。见过泰山,又请岳翁受礼;参完堂上,还叫父母升厅。不管嘈坏郎君,只是贪看新妇。徐达乱嘈嘈的行过了许多礼数,新娘子花烛已过,进了房中,算是完了,只要款待送亲吃喜酒。
这谢家民户人家,没甚人力,谢翁与谢三郎只好陪客在外边,里头妈妈率了一二个养娘,亲自厨房整酒;有个把当直的,搬东搬西,手忙脚乱,常是来不迭的。徐达相礼,到客人坐定了席,正要“请汤”,“请酒”是件赞唱,忽然不见了他。两三次汤送到,只得主人自家请过吃了。将至终席,方见徐达慌慌张张在后面走出来,喝了两句。比至酒散,谢翁见茶酒如此参前失后,心中不喜,要叫他来埋怨几句,早又不见。当值的道:“方才往前面去了。”谢翁道:“怎么寻了这样不晓事的?如此淘气!”亲家翁不等茶酒来赞礼,自起身谢了酒。
谢三郎走进新房,不见新娘子在内,疑他床上睡了,揭帐一看,仍然是张空床。前后照着,竟不见影。跑至厨房问人时,厨房中人多嚷道:“我们多只在这里收拾,新娘子花烛过了,自坐房中,怎么倒来问我们?”三郎叫了当值的,后来各处找寻,到后门一看,门又关得好好的。走出堂前说了,合家惊惶。当值的道:“这个茶酒,一向不是个好人,方才喝礼时节看他没心没想,两眼只看着新人,又两次不见了他,而今竟不知那里去了。莫不是他有甚么奸计藏过了新人么?”郑老儿道:“这个茶酒,原不是好人。小女前日开面也是他,因见他轻薄态度,正心里怪恨,不想宅上茶酒也用着他。”郑家随来的仆人也说道:“他原是个游嘴光棍,这篦头赞礼,多是近新来学了撺哄过日子的,毕竟他有缘故,去还不远,我们追去。”谢家当值的道:“他要内里拐出新人,必在后门出后巷里去了。方才后门关好,必是他复身转来关了,使人不疑,所以又到堂前敷衍这一回。必定从前面转至后巷去了,故此这会不见,是他无疑。”此时是新婚人家,篦子火把多有在家里,就每人点着一根,两家仆人与同家主共是十来个,开了后门,多望后巷里赶来。原来谢家这条后门路,是一个直巷,也无弯曲,也无傍路。火把照起,明亮犹同白日,一望去多是看见的。远远见有两三个人走,前头差一段路,去了两个,后边有一个还在那里。疾忙赶上拿住,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问道:“你为何在这里?”徐达道:“我有些小事,等不得酒散,我要回去。”众人道:“你要回去,直不得对本家说声?况且好一会不见了你,还在这里行走,岂是回去的?你好好说,拐将新娘子那里去了?”徐达支吾道:“新娘子在你家里,岂是我掌礼人包管的?”众人打的打,推的推,喝道:“且拿这游嘴光棍到家里拷问他出来!”一群人拥着徐达,到了家里。两家亲翁一同新郎各各盘问,徐达只推不知。一齐道:“这样顽皮赖骨,私下问他,如何肯说!绑他在柱上,待天明送到官去,难道当官也赖得?”遂把徐达做一团捆住,只等天明。此时第一个是谢三郎扫兴了。不能够握雨携云,整备着鼠牙雀角;喜筵前枉唤新郎,洞房中依然独觉。众人闹闹嚷嚷簇拥着徐达,也有吓他的,也有劝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达只不肯说。
须臾,天已大明,谢家父子教众人带了徐达,写了一纸状词,到县堂上告准,面禀其故。知县惊异道:“世间有此事?”遂唤徐达问道:“你拐的郑蕊珠那里去了?”徐达道:“小人是婚筵的茶酒,只管得行礼的事,怎晓得新人的去向?”谢公就把他不辞而去、在后巷赶着之事,说了一遍。知县喝叫用刑起来,徐达虽然是游花光棍,本是柔脆的人,熬不起刑。初时支吾两句,看看当不得了,只得招道:“小人因为开面时,见他美貌,就起了不良之心。晓得嫁与谢家,谋做了婚筵茶酒,预先约会了两个同伴埋伏在后门了。趁他行礼已完,外边只要上席。小人在里面一看,只见新人独坐在房中,小人哄他还要行礼,新人随了小人走出,新人却不认得路,被小人引他到了后门,就把新人推与门外二人。新人正待叫喊,却被小人关好了后门,望前边来了,仍旧从前边抄至后巷,赶着二人。正要奔脱,看见后面火把明亮,知是有人赶来,那两个人顾不得小人,竟自飞跑去了。小人有这个新人在旁,动止不得。恰好路旁有个枯井,一时慌了,只得抱住了他,撺了下去,却被他们赶着,拿了送官。这新人现在井中,只此是实。”知县道:“你在他家时,为何不说?”徐达道:“还打点遮掩得过,取他出井来受用。而今熬刑不起,只得实说了。”知县写了口词,就差一个公人押了徐达,与同谢、郑两家人,快到井边来勘实回话。
一行人到了井边,郑老儿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见有甚声响,疑心女儿此时毕竟死了,扯着徐达狠打了几下,道:“你害我女儿死了,怕不偿命!”众人劝住道:“且捞了起来,不要厮乱,自有官法处他。”郑老儿心里又慌又恨,且把徐达咬住一块肉,不肯放,徐达杀猪也似叫喊。这边谢公叫人停当了竹兜绳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个胆大些的家人,紥缚好了,挂将下去。井中无水,用手一摸,果然一个人蹲倒在里面。推一推看,已是不动的了。抱将来放在兜中,吊将上去。众人一看,那里是甚么新娘子?却是一个大胡须的男子,鲜血模糊,头多打开的了。众人多吃了一惊。郑老儿将徐达又是一巴掌,道:“这是怎么说?”连徐达看见,也吓得呆了。谢公道:“这又是甚么蹊跷的事?”对了井中问下边的人道:“里头还有人么?”井里应道:“并无甚么了,接了我上去。”随即放绳下去,接了那个家人上来,一齐问道:“井中还有甚么?”家人道:“止有些石块在内,是一个干枯的井,方才黑洞洞的摸起来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子么?”众人道:“是一个死了的胡子,那里是新人?你看么!”押差公人道:“不要鸟乱了,回复官人去,还在这个入娘的身上寻究新人下落。”郑、谢两老儿多道:“说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尸首,一同公人去禀白县官。
知县问徐达道:“你说把郑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却是一个男尸,且说郑蕊珠那里去了?这尸是那里来的?”徐达道:“小人只见后边赶来,把新人推下井里是实。而今却是一个男尸,连小人也猜不出了。”知县道:“你起初约会这两个同伴,叫做甚么名字?必是这二人的缘故了。”徐达道:“一个张寅,一个李卯。”知县写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来。瓮中捉鳖,立时拿到,每人一夹棍,只招得道:“徐达相约后门等待,后见他推出新人来,负了就走。徐达在后赶来,正要同去,望见后面火把齐明,喊声大震,我们两个胆怯了,把新人掉与徐达,只是拚命走脱了。已后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对着徐达道:”你当时将的新人,那里去了?怎不送了出来,要我们替你吃苦?“徐达对口无言,知县指着徐达道:”还只是你这奴才奸巧!“喝叫再夹起来,徐达只喊得是小人该死,说来说去,只说到推在井中,便再说不去了。知县便叫郑、谢两家父亲与同媒妁人等,又拘齐两家左右邻里,备细访问。多只是一般不知情,没有甚么别话,也没有一个认得这尸首的。知县出了一张榜文,召取尸亲家属认领埋葬,也不曾有一个说起的。郑、谢两家自备了赏钱,知县又替他写了榜文,访取郑蕊珠下落,也没有一个人晓得影响的。知县断决不开,只把徐达收在监中,五日一比。谢三郎苦毒,时时催禀。县官没法,只得做他不着,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达起初一时做差了事,到此不知些头脑,教他也无奈何,只好巴过五日,吃这番痛棒,也没个打听的去处,也没个结局的法儿,真正是没头的公事,表过不提。
再说郑蕊珠那晚被徐达拐至后门,推与二人,便见把后门关了,方晓得是歹人的做作。欲待叫着本家人,自是新来的媳妇,不曾知道一个名姓,一时叫不出来,亦且门已关了,便口里喊得两句“不好了”,也没人听得。那些后生背负着只是走,心里正慌,只见后面赶来,两个人撇在地上竟自去了。那个徐达一把抱来,丢在井里。井里无水,又不甚深,只跌得一下,毫无伤损。听见上面众人喧嚷,晓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齐明,照得井里也光,郑蕊珠负极叫喊救人,怎当得上边人拿住徐达,你长我短,嚷得一个不耐烦。妇人声音,终究娇细,又在井里,那个听见?多簇拥着徐达,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郑蕊珠听得人声渐远,只叫得苦,大声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时上边未必无人走动。”高叫两声“救人!”又大哭两声,果然惊动了上边两个人。只因这两个人走将来,有分教:黄尘行客,翻为坠井之魂;绿鬓新人,竟作离乡之妇。
说那两个人,是河南开封府杞县客商,一个是赵申,一个是钱巳,合了本钱,同到苏、松做买卖,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经过。闻得啼哭喊叫之声却在井中出来,两个多走到井边,望下一看。此时天光照下去,隐隐见是个女人,问道:“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头?”下边道:“我是此间人家新妇,被强盗劫来丢在此的,快快救我出来,到家自有重谢。”两人听得,自商量道:“从来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是个女人,怎能够出来?没人救他,必定是死。我每撞着也是有缘,行囊中有长绳,我每坠下去救了他起来。”赵申道:“我溜撒些,等我下去。”钱巳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边吊着绳头,用些坌气力罢。”也是赵申悔气到了,见是女子,高兴之甚,揎拳裸袖,把绳缚在腰间,双手吊着绳。钱巳一脚踹着绳头,双手提着绳,一步步放将下去。到了下边,见是没水的,他就不慌不忙对郑蕊珠道:“我救你则个。”郑蕊珠道:“多谢大恩。”赵申就把身上绳头解下来,将郑蕊珠腰间如法缚了,道:“你不要怕,只把双手吊着绳,上边自提你上去,缚得牢,不掉下来的。快上去了,把绳来吊我。”郑蕊珠巴不得出来,放着胆吊了绳,上边钱巳见绳急了,晓得有人吊着,尽气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来。钱巳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艳妆的女子,虽然鬓乱钗横,却是天姿国色。猛地井里现身,疑是龙宫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够当来,起初钱巳与赵申商量救人,本是好念头;一下子救将起来,见是个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思量道:“他若起来,必要与我争,不能够独享,况且他囊中本钱尽多,而今生死之权,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来,这女子与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绳下来?”钱巳发一个狠道:“结果了他罢!”在井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绳下来,岂知是块石头?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着脑盖骨,立时粉碎,呜呼哀哉了。
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方抖擞衣服,略定得性。只见钱巳如此做作,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道:“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在家里去。钱巳道:“好自在的话!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来,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就做我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郑蕊珠昏天黑地,不认得这条路是那里,离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巳催促他走动道:“你若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么?”郑蕊珠惧怕,思量无计,只得随他去。正是:才脱风狂子,又逢轻薄儿。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钱巳一路吩咐郑蕊珠,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申时,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不多几日,到了开封札县,进了钱巳家里,谁知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小名叫做虫儿。其人狠毒的甚,一见郑蕊珠,就放出手段来,无所不至摆布他。将他头上首饰,身上衣服,尽多夺下,只许他穿着布衣服。打水做饭,一应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大棒打来。郑蕊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平白地强我来,怎如此毒打得我!”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也不问着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味吃醋蛮打罢了。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有一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心里道:“又不嫁,又不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把这话留在心上。
一日,钱巳出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留他坐着,问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磨折?”郑蕊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道:“这等,怎得到此?”郑蕊珠把身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说了一遍。邻妈道:“这等,是钱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随他的了。”郑蕊珠道:“那里是!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后,就将绳接他,谁知钱家那厮狠毒,就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邻妈道:“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今赵家不回来,前日来问你家时,说道还在苏州,他家信了。依小娘子说起来,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赵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之苦?”郑蕊珠道:“只怕我跟人来了,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与你写一张首状,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你一些罪也没有,且得还乡见父母了。”郑蕊珠道:“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了。”计较已定,邻妈一面去与赵家说了。赵家赴县理告,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官。杞县知县问了郑蕊珠口词,即时差捕钱巳到官。钱巳欲待支吾,却被郑蕊珠是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巳抵赖不去,恨恨的向郑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我!”郑蕊珠道:“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巳无言。赵家又来求判填命。知县道:“杀人情真,但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嘉定县地方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将一行人连文卷押解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当下先将钱巳打了三十大板,收在牢中。郑蕊珠召保,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杞县一面叠成文卷,佥了长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府嘉定县来。
是日正逢五日比较之期,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恰好在那里比较。开封府杞县的差人投了文,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叫到郑蕊珠,蕊珠答应。徐达抬头一看,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是开面时认得亲切的,大叫道:“这正是我的冤家!我不知为你打了多少,你却在那里来?莫不是鬼么?”知县看见,问徐达道:“你为甚认得那妇人?”徐达道:“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不消比较小人了。”知县也骇然道:“有这等事?”唤郑蕊珠近前,一一细问,郑蕊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简看,方晓得前日井中死尸,乃赵申被钱巳所杀。遂吊取赵申尸首,令仵作人简验得头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身死。将钱巳问成死罪,抵赵申之命。徐达拐骗虽事不成,祸端所自,问三年满徒。张寅、李卯各不应罪。郑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赵申尸骨,家属领埋,系隔省,埋讫,释放宁家。知县发落已毕,笑道:“若非那边弄出,解这两个人来,这件未完何时了结也!”嘉定一县传为新闻。
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直到这日方得到手,已是个弄残的了。又为这事坏了两条性命,其祸皆在男人开面上起的。所以内外之防,不可不严也。男子何当整女容?致令恶少起顽凶。今朝试看含香蕊,已动当年函谷封。
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诗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这首诗乃是广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处。盖因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的,如仓大使、巡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面也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以这官极苦。然也有时运好,撞着好门生,也会得他气力起来,这又是各人的造化不同。浙江温州府,曾有一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屡次科第,不得中式。挨次出贡,到京赴部听选,选得广东一个县学里的司训。那个学直在海边,从来选了那里,再无人去做的。你道为何?原来与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门。有便有几十个秀才,但是认得两个上大人的字脚,就进了学,再不退了。平日只去海上寻些道路,直到上司来时,穿着衣巾,摆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向化之处了。不知国朝几年间曾创立得一个学舍,无人来住,已自东倒西歪。旁边有两间舍房,住一个学吏,也只管记记名姓簿籍,没事得做,就合着秀才一伙去做生意。这就算做一个学了。韩赞卿悔气,却选着了这一个去处。曾有走过广里的备知详细,说了这样光景,合家恰像死了人一般,哭个不歇。韩赞卿家里穷得火出,守了一世书窗,指望巴个出身,多少挣些家私。今却如此遭际,没计奈何。韩赞卿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穷秀才结煞,除了去做官,再无路可走了。我想朝廷设立一官,毕竟也有个用处。见放着一个地方,难道是去不得、哄人的?也只是人自怕了,我总是没事得做,拚着穷骨头去走一遭。或者撞着上司可怜,有些别样处法,作成些道路,就强似在家里坐了。”遂发一个狠,决意要去。亲眷们阻当,他多不肯听,措置了些盘缠,别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任。到了省下,见过几个上司,也多说道:“此地去不得,住在会城,守几时,别受些差委罢。”韩赞卿道:“朝廷命我到此方行教,岂有身不履其地算得为官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闻知,多笑是迂儒腐气,凭他自去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地方,寻着了那个学吏,拿出吏部急字号文凭与他看了。学吏吃惊道:“老爹,你如何直走到这里来?”韩赞卿道:“朝廷教我到这里做教官,不到这里,却到那里?”学吏道:“旧规但是老爹们来,只在省城住下,写个谕帖来知会我们,开本花名册子送来,秀才廪粮中扣出一个常例,一同送到,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县里去取,我们不管。以后升除去任,我们总不知道了。今日如何却竟到这里?”韩赞卿道:“我既是这里官,须管着这里秀才。你去叫几个来见我。”学吏见过文凭,晓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慢,急忙去寻几个为头的积年秀才,与他说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个先生来了。”一传两,两传三,一时会聚了十四五个,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们也该以礼相见。”有几个年老些的,穿戴了衣巾,其余的只是常服,多来拜见先生。韩赞卿接见已毕,逐个问了姓,叙些寒温,尽皆欢喜。略略问起文字大意,一班儿都相对微笑,老成的道:“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实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滨,多是在海里去做生计的,当道恐怕某等在内地生事,作成我们穿件蓝袍,做了个秀才羁縻着,唱得几个喏、写得几字就是了。其实不知孔夫子义理是怎么样的,所以再没有先生们到这里的。今先生辛辛苦苦来走这番,这所在不可久留;却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两日,让吾们到海中去去,五日后却来见先生,就打发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说毕,哄然而散。韩赞卿听了这番说话,惊得呆了,做声不得。只得依傍着学吏,寻间民房权且住下了。
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来,见了韩赞卿道:“先生大造化,这五日内生意不比寻常,足足有五千金,够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们说过的话,毫厘不敢入己,尽数送与先生,见弟子们一点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个高见。”韩赞卿见了许多东西,吓了一跳,道:“多谢列位盛意,只是学生带了许多银两,如何回去得?”众秀才说:“先生不必忧虑,弟子们着几个与先生做伴,同送过岭,万无一失。”韩赞卿道:“学生只为家贫无奈,选了这里,不得不来;岂知遇着列位,用情如此!”众秀才道:“弟子从不曾见先生面的。今劳苦先生一番,周全得回去,也是我们弟子之事,已后的先生不消再劳了。”当下众秀才替韩赞卿打叠起来,水陆路程舟车之类,多是众秀才备得停当,有四五个陪他一路起身。但到泊舟所在,有些人来相头相脚,面生可疑的,这边秀才不知口里说些甚么,抛个眼色,就便走开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后别了韩赞卿告回。韩赞卿谢之不尽,竟带了重资回家。一个穷儒,一旦饶裕了。可见有造化的,只是这个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原有起好处来。
在下为何把这个教官说这半日?只因有一个教官做了一任回来,贫得彻骨,受了骨肉许多的气;又亏得做教官时一个门生之力,挣了一派后运,争尽了气,好结果了。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话说浙江湖州府近太湖边地方,叫做钱篓。有一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号愚溪,为人忠厚,生性古执。生有三女,俱已适人过了。妻石氏已死,并无子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颇厚。这高愚溪积祖传下房屋一所,自己在里头住,侄儿也是有分的。只因侄儿自挣了些家私,要自家象意,见这祖房坍塌下来修理不便,便自己置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论支派,高愚溪无子,该是侄儿高文明承继的。只因高愚溪讳言这件事,况且自有三女,未免偏向自己骨血,有积趱下的束脩本钱,多零星与女儿们去了。后来挨得出贡,选授了山东费县教官,转了沂州,又升了东昌府。做了两三任归来,囊中也有四五百金宽些。看官听说,大凡穷家穷计,有了一二两银子,便就做出十来两银子的气质出来。况且世上人的眼光极浅,口头最轻,见一两个箱儿匣儿略重些,便猜道有上千上万的银子在里头。还有凿凿说着数目,恰像亲眼看见、亲手兑过的一般,总是一登的穷相。彼时高愚溪带得些回来,便就声传有上千的数目了。三个女儿晓得老子有些在身边,争来亲热,一个赛一个的要好。高愚溪心里欢喜道:“我虽是没有儿子,有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一想道:“我总是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得与他,何不拿些出来分与女儿们了?等他们感激,越坚他每的孝心。”当下取三百两银子,每女儿与他一百两。女儿们一时见了银子,起初时千欢万喜,也自感激;后来闻得说身边还多,就有些过望起来,不见得十分足处。大家唧哝道:“不知还要留这偌多与那个用?”虽然如此说,心里多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的讨好。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只好直退。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些败落旧屋里面居住,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道:“来接老爹家去住几时。”各要争先,愚溪笑道:“不必争,我少不得要来看你们的。我从头而来,各住几时便了。”别去不多时,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日,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到大儿女家里住了几时。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多着人来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女儿们只怨怅来得迟,住得不长远。过得两日,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住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总是不生得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无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此三个女儿轮转供养,够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说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去买柴籴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皆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住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不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些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籍完了。祖宗缔造本艰难,公物将来弃物看。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渐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初时这家住了几时,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看官,若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若是据着公道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该体贴他意思一分,才有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与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况且三家相形,便有许多不调匀处。假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便嫌道:“何苦定要在我家请?”口里应承时,先不爽利了。就应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日,挨得满了,又过了一家。到那家提起时,又道:“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要留到我家来请?”到底不请得,撒开手。难道遇着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气苦?这也是世态,自然到此地位的,只是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家事尽情散了。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只该自揣了些已也罢,却又是亲手分过银子的,心不甘伏。欲待别了口气,别走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有甚好处到他,今如此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们见笑,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干,反被他们赚得没结果了!”使一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越想越气,累天倒地的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儒生,老来弄得这等光景,要这性命做甚么?我把胸中气不忿处,哭告菩萨一番,就在这里寻个自尽罢了。”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处,恰好侄儿高文明在外边收债回来,船在岸边摇过,只听得庙里哭声,终是关着天性,不觉有些动念。仔细听着,象是伯伯的声音,便道:“不问是不是,这个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拢去看一看,怕做甚么?”叫船家一橹邀住了船,船头凑岸,扑的跳将上去,走进庙门,喝道:“那个在此啼哭?”各抬头一看,两下多吃了一惊。高文明道:“我说是伯伯的声音,为何在此?”高愚溪见是自家侄儿,心里悲酸起来,越加痛切。高文明道:“伯伯,老人家休哭坏了身子,且说与侄儿,受了何人的气以致如此?”高愚溪道:“说也羞人,我自差了念头,死靠着女儿,不留个后步,把些老本钱多分与他们了。今日却没一个理着我了,气忿不过,在此痛哭,告诉神明一番,寻个自尽。不想遇着我侄,甚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见!姊妹们是女人家见识,与他认甚么真?”愚溪道:“我宁死于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道:“不去也凭得伯伯,何苦寻死?”愚溪道:“我已无家可归,不死何待?”高文明道:“侄儿不才,家里也还奉养得伯伯一口起,怎说这话?”愚溪道:“我平时不曾有好处到我侄,些些家事多与了别人,今日剩得个光身子,怎好来扰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说个扰字?”愚溪道:“便做道我侄不弃,侄媳妇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钱,买别人嫌憎过了,何况孑然一身!”高文明道:“侄儿也是个男子汉,岂由妇人作主!况且侄妇颇知义理,必无此事。伯伯只是随着侄儿到家里罢了,再不必迟疑,快请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子回言,一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载回家来。
高文明先走进去,对娘子说着伯伯苦恼、思量寻死的话,高娘子吃惊道:“而今在那里了?”高文明道:“已载他在船里回来了。”娘子道:“虽然老人家没搭煞,讨得人轻贱,却也是高门里的体面,原该收拾了回家来,免被别家耻笑!”高文明还怕娘子心未定,故意道:“老人家虽没用了,我家养这一群鹅在圈里,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饭。”娘子道:“说那里话!家里不争得这一口,就吃了白饭,也是自家骨肉,又不养了闲人。没有侄儿叫个伯子来家看鹅之理!不要说这话,快去接了他起来。”高文明道:“即如此说,我去请他起来,你可整理些酒饭相待。”说罢,高文明三脚两步走到船边,请了伯子起来,到堂屋里坐下,就搬出酒肴来,伯侄两人吃了一会。高愚溪还想着可恨之事,提起一两件来告诉侄儿,眼泪簌簌的下来,高文明只是劝解,自此且在侄儿处住下了。三家女儿知道,晓得老儿心里怪了,却是巴不得他不来。虽体面上也叫个人来动问动问,不曾有一家说来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去了。
一直到了年边,三个女儿家才假意来说接去过年,也只是说声,不见十分殷勤。高愚溪回道不来,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过年,正该在侄儿家里住的,祖宗影神也好拜拜。若在姊妹们家里,挂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道:“侄儿说得是,我还有两个旧箱笼,有两套圆领在里头,旧纱帽一顶,多在大女儿家里,可着人去取了来,过年时也好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这是要的,可写两个字去取。”随着人到大女儿家里去讨这些东西。那家子正怕这厌物再来,见要这付行头,晓得在别家过年了,恨不得急烧一付退送纸,连忙把箱笼交还不迭。高愚溪见取了这些行头来,心里一发晓得女儿家里不要他来的意思,安心在侄儿处过年。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巴不得撞个时节吉庆,穿着这一付红闪闪的,摇摆摇摆,以为快乐。当日高愚溪着了这一套,拜了祖宗,侄儿侄媳妇也拜了尊长。一家之中,甚觉和气,强似在别人家了。只是高愚溪心里时常不快,道是不曾掉得甚么与侄儿,今反在他家打搅,甚为不安。就便是看鹅的事他也肯做,早是侄儿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亲,才属他门便路人。直待酒阑人散后,方知叶落必归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儿家闲坐,忽然一个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面前拱一拱手道:“老伯伯,借问一声,此间有个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问他怎的?”公差道:“老伯伯指引一指引,一路问来,说道在此间,在下要见他一见,有些要紧说话。”高愚溪道:“这是个老朽之人,寻他有甚么够当?”公差道:“福建巡按李爷,山东沂州人,是他的门生。今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来访他,找寻两日了。”愚溪笑道:“则我便是高广。”公差道:“果然么?”愚溪指着壁间道:“你不信,只看我顶破纱帽。”公差晓得是实,叫声道:“失敬了。”转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说山东李爷叫甚名字?”公差道:“单讳着一个某字。”愚溪想了一想道:“原来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里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耐烦。小的去禀,就来拜了。”公差访得的实,喜喜欢欢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儿高文明来,与他说知此事。高文明道:“这是兴头的事,贵人来临,必有好处。伯伯当初怎么样与他相处起的?”愚溪道:“当初吾在沂州做学正,他是童生新进学,家里甚贫,出那拜见钱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够来尽礼。斋中两个同僚,撺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后来访得他果贫,去唤他来见。是我一个做主,分文不要他的。斋中见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我见这人身虽寒俭,意气轩昂,模样又好,问他家里,连灯火之资多难处的。我到助了他些盘费回去,又替他各处赞扬,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好馆。在东昌时节,又府里荐了他。归来这几时不相闻了。后来见说中过进士,也不知在那里为官。我已是老迈之人,无意世事,总不记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旧情,一直到此来访我。”高文明道:“这也是一个好人了。”正说之间,外边喧嚷起来,说一个大船泊将拢来了,一齐来看。高文明走出来,只见一个人拿了红帖,竟望门里直奔。高文明接了,拿进来看。高愚溪忙将古董衣服穿戴了,出来迎接。船舱门开处,摇摇摆摆,踱上个御史来。那御史生得齐整,但见:胸蟠豸绣,人避骢威。揽辔想象澄清,停车动摇山岳。霜飞白简,一笔里要管闲非;清比黄河,满面上专寻不是。若不为学中师友谊,怎肯来林外野人家?那李御史见了高愚溪,口口称为老师,满面堆下笑来,与他拱揖进来。李御史退后一步,不肯先走,扯得个高愚溪气喘不迭,涎唾鼻涕乱来,李御史带着笑,只是谦逊,高愚溪强不过,只得扯着袖子占先了些,一同行了,进入草堂之中。御史命设了毯子,纳头四拜,拜谢前日提携之恩。高愚溪还礼不迭。拜过,即送上礼帖,候敬十二两,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面。御史再三推辞,定要旁坐,只得左右相对。御史还不肯占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御史提起昔日相与之情,甚是感谢,说道:“侥幸之后,日夕想报师恩,时刻在念。今幸适有此差,道由贵省,迂途来访。不想高居如此乡僻。”高愚溪道:“可怜,可怜。老朽那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御史道:“老师当初必定有居。”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尽废。今无家可归,只得在此强颜度日。”说罢,不觉硬咽起来。老人家眼泪极易落的,扑的掉下两行来。御史恻然不忍,道:“容门生到了地方,与老师设处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御史道:“门生到任后,便着承差来相候。”说够一个多时的话,起身去了。
愚溪送动身,看船开了,然后转来,将适才所送银子来看一看,对侄儿高文明道:“此封银子,我侄可收去,以作老汉平日供给之费。”高文明道:“岂有有此理!供养伯伯是应得的,此银伯伯留下随便使用。”高愚溪道:“一向打搅,心实不安,手中无物,只得覥颜过了。今幸得门生送此,岂有累你供给了,我白收物事自用之理?你若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住了。”高文明推却不得,只得道:“既如此说,侄儿取了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别用罢。”高愚溪依言,各分了六两。自李御史这一来,闹动了太湖边上,把这事说了几日。女儿家知道了,见说送来银子分一半与侄儿了,有的不气干,道:“光辉了他家,又与他银子!”有的道:“这些须银子也不见几时用,不要欣羡他!免得老厌物来家也够了。料没得再有几个御史来送银子。”各自唧哝不题。
且说李御史到了福建,巡历地方,祛蠹除奸,雷厉风行,且是做得利害。一意行事,随你天大分上,挽回不来。三月之后,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干,顺便赍书一封,递与高愚溪,约他到任所。先送程仪十二两,教他收拾了,等承差公事已毕,就接了同行。高愚溪得了此信,与侄儿高文明商量,伯侄两个一同去走走。收拾停当,承差公事已完,来促起身。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毫不费力,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此时察院正巡历漳州,开门时节,承差进禀:“请到了高师爷。”察院即时送了下处,打轿出拜。拜时赶开闲人,叙了许多时说话。回到衙内,就送下程,又吩咐办两桌酒,吃到半夜方散。外边见察院如此绸缪,那个不钦敬?府县官多来相拜,送下程,尽力奉承。大小官吏,多来掇臀捧屁,希求看觑,把一个老教官抬在半天里。因而有求荐奖的,有求免参论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赃的,多来钻他分上。察院密传意思,教且离了所巡境地,或在省下,或游武夷,已叮嘱了心腹府县。其有所托之事,钉好书札,附寄公文封筒进来,无有不依。高愚溪在那里半年,直到察院将次复命,方才收拾回家。总计所得,足足有二千余两白物。其余土产货物、尺头礼仪之类甚多,真叫做满载而归。只这一番,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时,倒有三四倍之得了。伯侄两人满心欢喜,到了家里,搬将上去。邻里之间,见说高愚溪在福建巡按处抽丰回来,尽来观看。看见行李沉重,货物堆积,传开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来家。”三家女儿知道了,多着人来问安:又各说着要接到家里去的话。高愚溪只是冷笑,心里道:“见我有了东西,又来亲热了。”接着几番,高愚溪立得主意定,只是不去。正是:自从受了卖糖公公骗,至今不信口甜人。这三家女儿,见老子不肯来,约会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里来。见高愚溪,个个多撮得笑起,说道:“前日不知怎么样冲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来了。今我们自己来接,是必原到我每各家来住住。”高愚溪笑道:“多谢,多谢。一向打搅得你们够了,今也要各自揣己,再不来了。”三个女儿,你一句,我一句,说道:“亲的只是亲,怎么这等见弃我们?”高愚溪不耐烦起来,走进房中,去了一会,手中拿出三包银子来,每包十两,每一个女儿与他一包,道:“只此见我老人家之意,以后我也再不来相扰,你们也不必再来相缠了。”又拿一个柬帖来付高文明,就与三个女儿看一看。众人争上前看时,上面写道:“平日空囊,止有亲侄收养;今兹余橐,无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资,已归三女;身后长物,悉付侄儿。书此为照。女儿中颇有识字义者,见了此纸,又气忿,又没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里去了。
高愚溪罄将所有,尽交付与侄儿。高文明那里肯受,说道:“伯伯留些防老,省得似前番缺乏了,告人便难。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没有时,你兀自肯白养我;今有东西与你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计了,你收下我的,一家一计过去,我到相安。休分彼此,说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以后尽心供养,但有所需,无不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儿家去,善终于侄儿高文明之家。所剩之物尽归侄儿,也是高文明一点亲亲之念不衰,毕竟得所报也。广文也有遇时人,自是人情有假真。不遇门生能报德,何缘爱女复思亲?
卷二十七  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诗云:曾闻盗亦有道,其间多有英雄。若逢真正豪杰,偏能掉臂于中。
昔日宋相张齐贤,他为布衣时,值太宗皇帝驾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喜,用了他六策,余四策斟酌再用。齐贤坚执道:“是十策皆妙,尽宜亟用。”太宗笑其狂妄,还朝之日,对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张齐贤,留为你他日之用。”真宗牢记在心,后来齐贤登进士榜,却中在后边。真宗见了名字,要拔他上前,争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尽赐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这个张相未遇时节,孤贫落魄,却倜傥有大度,一日偶到一个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时适有一伙大盗劫掠归来,在此经过,下在店中造饭饮酒,枪刀森列,形状狰狞。居民恐怕拿住,东逃西匿,连店主多去躲藏。张相剩得一身在店内,偏不走避。看见群盗吃得正酣,张相整一整巾帻,岸然走到群盗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请了,小生贫困书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饱,不识可否?”群盗见了容貌魁梧,语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辈粗疏,恐怕秀才见笑耳。”即立起身来请张相同坐。张相道:“世人不识诸君,称呼为盗,不知这盗非是龌龊儿郎做得的。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便当一同欢饮一番,有何彼此?”说罢,便取大碗斟酒,一饮而尽。群盗见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来,也就一口吸干,连吃个三碗。又在桌上取过一盘猪蹄来,略擘一擘开,狼飧虎咽,吃个罄尽。群盗看了,皆大惊异,共相希咤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节,决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当念吾曹为盗多出于不得已之情。今日尘埃中,愿先结纳,幸秀才不弃!”各各身畔将出金帛来赠,你强我赛,堆了一大堆。张相毫不推辞,一一简取,将一条索子捆缚了,携在手中,叫声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张相尽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时酣畅。只此一段气隗,在贫贱时就与人不同了。这个是胆能玩盗的,有诗为证:等闲卿相在尘埃,大嚼无惭亦异哉!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剧盗也怜才。
山东莱州府掖县有一个勇力之士邵文原,义气胜人,专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知县面前谤他恃力为盗,知县初到不问的实,寻事打了他一顿。及至知县朝觐入京,才出境外,只见一人骑着马,跨着刀,跑到面前,下马相见。知县认得是邵文原,只道他来报仇,吃了一惊,问道:“你自何来?”文原道:“小人特来防卫相公入京,前途剧贼颇多,然闻了小人之名,无不退避的。”知县道:“我无恩于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原道:“相公前日戒训小人,也只是要小人学好;况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尽心报效?”知县心里方才放了一个大疙瘩。文原随至中途,别了自去,果然绝无盗警。
一日出行,过一富翁之门,正撞着强盗四十余人在那里打劫他家,将富翁捆缚住,着一个强盗将刀加颈,吓他道:“如有官兵救应,即先下手!”其余强盗尽劫金帛。富翁家里有一个钱堆,高与屋齐,强盗算计拿他不去,尽笑道:“不如替他散了罢。”号召居民,多来分钱。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也有贪财大胆的,拿了家伙称心的兜取,弄得钱满阶墀。邵文原闻得这话,要去玩弄这些强盗,在人丛中侧着肩膊,挨将进去,高声叫道:“你们做甚的?做甚的?”众人道:“强盗多着哩!不要惹事!”文原走到邻家,取一条铁叉,立在门内,大叫道:“邵文原在此!你们还了这家银子,快散了罢!”富翁听得,恐怕强盗见有救应,即要动刀,大叫道:“壮士快不要来!若来,先杀我了。”文原听得,权且走了出来。群盗齐把金银装在囊中,驮在马背上,有二十驮。仍绑押了富翁,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缚。富翁披发狼狈而归。谁知文原自出门外,骑着马,即远远随来,看见富翁已回,急鞭马追赶。强盗见是一个人,不以为意。文原喝道:“快快把金银放在路旁!汝等认得邵文原否?”强盗闻其名,正慌张未答。文原道:“汝等迟迟,且着你看一个样!”飕的一箭,已把内中一个射下马来,死了。群盗大惊,一齐下马跪在路旁,告求饶命。文原喝道:“留下东西,饶你命去罢!”强盗尽把囊物丢下,空身上马逃遁而去。文原就在人家借几匹马,负了这些东西,竟到富翁家里,一一交还。富翁迎着,叩头道:“此乃壮士出力夺来之物,已不是我物了。愿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原怒叱道:“我哀怜你家横祸,故出力相助,吾岂贪私邪!”尽还了富翁,不顾而去,这个是力能制盗的,有诗为证:白昼探丸势已凶,不堪壮士笑谈中。挥鞭能返相如璧,尽却酬金更自雄。
再说一个见识能作弄强盗的汪秀才,做回正话。看官要知这个出处,先须听我《潇湘八景》:云暗龙堆古渡,湖连鹿角平田。薄暮长杨垂首,平明秀麦齐肩。人羡春游此日,客愁夜泊如年——潇湘夜雨。湘妃初理云鬟,龙女忽开晓镜。银盘水面无尘,玉魄天心相映。一声铁笛风清,两岸画阑人静——洞庭秋月。八桂城南路杳,苍梧江月音稀。昨夜一天风色,今朝百道帆飞。对镜且看妾面,倚楼好待郎归——远浦归帆。湖平波浪连天,水落汀沙千里。芦花冷澹秋容,鸿雁差池南徙。有时小棹经过,又遣几群惊起——平沙落雁。轩帝洞庭声歇,湘灵宝瑟香销。湖上长烟漠漠,山中古寺迢迢。钟击东林新月,僧归野渡寒潮——烟屿晚钟。湖头俄顷阴晴,楼上徘徊晚眺。霏霏雨障轻过,闪闪夕阳回照。渔翁东岸移舟,又向西弯垂钓——渔村夕阳。石港湖心野店,板桥路口人家。少妇箧中麦芡,村翁筒里鱼虾。蜃市依稀海上,岚光咫尺天涯——山市晴岚。陇头初放梅花,江面平铺柳絮。楼居万玉丛中,人在水晶深处。一天素幔低垂,万里孤舟归去——江天暮雪。此八词多道着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缙绅所作,楚中称道此词颇得真趣,人人传诵的。这洞庭湖八百里,万山环列,连着三江,乃是盗贼渊薮。国初时,伪汉陈友谅据楚称王,后为太祖所灭。今其子孙住居瑞昌、兴国之间,号为柯陈,颇称蕃衍。世世有勇力出众之人,推立一个为主;其族负险善斗,劫掠客商。地方有亡命无赖,多去投入伙中。官兵不敢正眼觑他,虽然设立有游击、把总等巡游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变,却多是与他们豪长通同往来,地方官不奈他何的,宛然宋时梁山泊光景。
且说黄州府黄冈县有一个汪秀才,身在黉官,家事富厚,家僮数十,婢妾盈房。做人倜傥不羁,豪侠好游,又兼权略过人,凡事经他布置,必有可观,混名称他为汪太公,盖比他吕望一般智术。他房中有一爱妾,名曰回风,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诗作赋,驰马打弹,是少年场中之事,无所不能。汪秀才不惟宠冠后房,但是游行再没有不带他同走的。怎见得回风的标致?云鬓轻梳蝉翼,翠眉淡扫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自然,技能出众。直教杀人壮士回头觑,便是入定禅师转眼看。
一日,汪秀才领了回风来到岳州,登了岳阳楼,望着洞庭浩渺,巨浪拍天。其时冬月水落,自楼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门,拿舟而渡,不上数里,已到山脚。顾了肩舆,与回风同行十余里,下舆谒湘君祠。右数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冢,汪秀才取酒来与回风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胜寺之外,三个大字是“有缘山”。汪秀才不解,回风笑道:“只该同我们女眷游的,不然何称有缘?”汪秀才去问僧人,僧人道:“此处山灵妒人来游,每将渡,便有恶风浊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缘,故此得名。”汪秀才笑对回风道:“这等说来,我与你今日到此,可谓侥幸矣。”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许多胜处,说有轩辕台,乃黄帝铸鼎于此;酒香亭,乃汉武帝得仙酒于此;郎吟亭,乃吕仙遗迹;柳毅井,乃柳毅为洞庭君女传书处。汪秀才别了僧人,同了回风,由方丈侧出去,登了轩辕台。凭栏四顾,水天一色,最为胜处。又左侧过去,是酒香亭。绕出山门之左,登朗吟亭。再下柳毅井,旁有传书亭。亭前又有刺桔泉许多古迹。
正游玩间,只见山脚下走起一个大汉来,仪容甚武,也来看玩。回风虽是遮遮掩掩,却没十分好躲避处。那大汉看见回风美色,不转眼的上下瞟觑,跟定了他两人,步步傍着不舍。汪秀才看见这人有些尴尬,急忙下山。将到船边,只见大汉也下山来,口里一声胡哨,左近一只船中吹起号头答应,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汉来,对岸上大汉声喏。大汉指定回风道:“取了此人献大王去!”众人应一声,一齐动手,犹如鹰拿燕雀,竟将回风抢到那只船上,拽起满篷,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这湖中盗贼去处,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处的强人弄的去了。凄凄惶惶,双出单回,甚是苦楚。正是: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爱姬失去,难道就是这样罢了?他是个有擘划的人,即忙着人四路找听,是省府州县闹热市镇去处,即贴了榜文:“但有知风来报的,赏银百两。”各处传遍道汪家失了一妾,出着重赏招票。从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一日到省下来,有一个都司向承勋,是他的相好朋友,摆酒在黄鹤楼请他。饮酒中间,汪秀才凭栏一望,见大江浩渺,云雾苍茫,想起爱妾回风不知在烟水中那一个所在,投袂而起,亢声长歌苏子瞻《赤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之数回,不觉潸然泪下。向都司看见,正要请问,旁边一个护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饮酒不乐,得非为家姬失去否?”汪秀才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谁不知之!秀才但请与我主人尽饮,管还秀才一个下落。”汪秀才纳头便拜道:“若得知一个下落,百觥也不敢辞。”向都司道:“为一女子,直得如此着急?且满饮三大卮,教他说明白。”汪秀才即取大卮过手,一气吃了三巡。再斟一卮,奉与家丁道:“愿求壮士明言,当以百金为寿。”家丁道:“小人是兴国州人,住居阖闾山下,颇知山中柯陈家事体。为头的叫做柯陈大官人,有几个兄弟,多有勇力,专在江湖中做私商够当。他这一族最大,江湖之间各有头目,惟他是个主。前日闻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来,进与大官人,甚是快活,终日饮酒作乐。小人家里离他不上十里路,所以备细得知。这个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这人慷慨好义,虽系草窃之徒,多曾与我们官府往来,上司处也私有进奉,盘结深固,四处响应,不比其他盗贼,可以官兵缉拿得的。若是尊姬被此处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妇人,仁兄只宜丢开为是。且自畅饮,介怀无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于世上,岂有爱姬被人所据,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计夺转来的?某虽不才,誓当返此姬,以博一笑。”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谈何容易!”当下汪秀才放下肚肠,开怀畅饮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以谢报信之事。就与都司讨此人去做眼,事成之后,再奉五十金,以凑百两。向都司笑汪秀才痴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处听凭使用,看他怎么作为。家丁接了银子,千欢万喜,头颠尾颠,巴不得随着他使唤了。就向家丁问了柯陈家里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计已定,写下一状,先到兵巡衙门去告。兵巡看状,见了柯陈大等名字,已自心里虚怯,对这汪秀才道:“这不是好惹的。你无非只为一妇女小事,我若行个文书下去,差人拘拿对理,必要激起争端,致成大祸,决然不可。”汪秀才道:“小生但求得一纸牒文,自会去与他讲论曲直,取讨人口,不须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与他争竞,大人可以放心。”兵巡见他说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难,即将汝状判准,排号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只欲如此,不敢别求多端,有此一纸,便可了一桩公事来回复。”兵巡似信不信,吩咐该房如式端正,付与汪秀才。
汪秀才领了此纸,满心欢喜,就象爱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来见向都司道:“小生状词已准,来求将军助一臂之力。”都司摇头道:“若要我们出力,添拨兵卒,与他厮斗,这决然不能的。”汪秀才道:“但请放心,多用不着,我自有人。只那平日所驾江上楼船,要借一只,巡江哨船,要借二只,与平日所用伞盖旌旗冠服之类,要借一用。此外不劳一个兵卒相助,只带前日报信的家丁去就够了。”向都司道:“意欲何为?”汪秀才道:“汉家自有制度,此时不好说得,做出便见。”向都司依言,尽数借与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罄备了一个多月粮食,唤集几十个家人;又各处借得些号衣,多打扮了军士,一齐到船上去撑驾开江。鼓吹喧阗,竟象武官出汛一般。有诗为证:舳舻千里传赤壁,此日江中行画袴.将军汉号是楼船,这回投却班生笔。
汪秀才驾了楼船,领了人从,打了游击牌额,一直行到阖闾山江口来。未到岸四五里,先差一只哨船载着两个人前去。一个是向家家丁。一个是心腹家人汪贵,拿了一张硬牌,去叫齐本处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击。就带了几个红帖,把汪姓去了一画,帖上写名江万里,竟去柯陈大官人家投递。几个兄弟,每人一个帖子,说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来相拜。两人领命去了。汪秀才吩咐舡户,把舡慢慢自行。且说向家家丁是个熟路,得了汪家重赏,有甚不依他处?领了家人汪贵,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顷刻到了岸边,掮了硬牌上岸,各处一说,多晓得新官舡到,整备迎接。家丁引了汪贵同到一个所在,原来是一座庄子,但见:冷气侵人,寒风扑面。三冬无客过,四季少人行。团团苍桧若龙形,郁郁青松如虎迹。已升红日,庄门内鬼火荧荧;未到黄昏,古涧边悲风飒飒。盆盛人酢酱,板盖铸钱炉。蓦闻一阵血腥来,原是强人居止处。
家丁原是地头人,多曾认得柯陈家里的,一径将帖儿进去报了。柯陈大官人认得向家家丁是个官身,有甚么疑心?与同兄弟柯陈二、柯陈三等会集商议道:“这个官府甚有吾每体面,他既以礼相待,我当以礼接他。而今吾每办了果盒,带着羊酒,结束鲜明,一路迎将上去。一来见我每有礼体,二来显我每弟兄有威风。看他举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商议已定,外报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轿夫打轿拜客,想是就起来了。柯陈弟兄果然一齐戎装,点起二三十名喽罗,牵羊担酒,擎着旗幡,点着香烛,迎出山来。
江秀才船到泊里,把借来的纱帽红袍穿着在身,叫齐轿夫,四抬四插抬上岸来。先是地方人等声喏已过,柯陈兄弟站着两旁,打个躬,在前引导,汪秀才吩咐一径抬到柯陈家庄上来。抬到厅前,下了轿,柯陈兄弟忙掇一张坐椅摆在中间。柯陈大开口道:“大人请坐,容小兄弟拜见。”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礼,贤昆玉多是江湖上义士好汉,下官未任之时,闻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与诸公义气相与,所以特来奉拜。岂可以官民之礼相拘?只是个宾主相待,倒好久长。”柯陈兄弟跪将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里连声道:“快不要这等,吾辈豪杰不比寻常,决不要拘于常礼。”柯陈兄弟谦逊一回,请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汪秀才急命取坐来,分左右而坐。柯陈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款。汪秀才解带脱衣,尽情欢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迹。行酒之间,说着许多豪杰够当,掀拳裸袖,只恨相见之晚。柯陈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辈赤心报效,死而无怨。江上有警,一呼即应,决不致自家作孽,有负恩府青目。”汪秀才听罢,越加高兴,接连百来巨觥,引满不辞,自日中起,直饮至半夜,方才告别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陈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陈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陈三做主,各各请过。柯陈大官人又道:“前日是仓卒下马,算不得数。”又请吃了一日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辞,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陈兄弟多来谢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随命治酒相待。柯陈兄弟推辞道:“我等草泽小人,承蒙恩府不弃,得献酒食,便为大幸,岂敢上叨赐宴?”汪秀才道:“礼无不答,难道只是学生叨扰,不容做个主人还席的?况我辈相与,不必拘报施常规。前日学生到宅上,就是诸君作主;今日诸君见顾,就是学生做主。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柯陈兄弟不好推辞。早已排上酒席,摆设已完。汪秀才定席已毕,就有带来一班梨园子弟,上场做戏。做的是《桃园结义》、《千里独行》许多豪杰襟怀的戏文,柯陈兄弟多是山野之人,风此花哄,怎不贪看?岂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吩咐行船的,但听戏文锣鼓为号,即便地开船。趁着月明,沿流放去,缓缓而行,要使舱中不觉。行来数十余里,戏文方完。兴未肯阑,仍旧移席团坐,飞觞行令,乐人清唱,劝酬大乐。汪秀才晓得船已行远,方发言道:“学生承诸君见爱,如此倾倒。可谓极欢。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于诸君,要与诸君商量一个长策。”柯陈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请恩府明言,愚兄弟无不听令。”汪秀才叫从人掇一个手匣过来,取出那张榜文来捏在手中,问道:“有一个汪秀才告着诸君,说道劫了他爱妾,有此事否?”柯陈兄弟两两相顾,不好隐得。柯陈大回言道:“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名曰回风,说是汪家的。而今见在小人处,不敢相瞒。”汪秀才道:“一女子是小事,那汪秀才是当今豪杰,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请征剿,先将此状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与学生够当此事。学生是江湖上义气在行的人,岂可兴兵动卒前来搅扰?所以邀请诸君到此,明日见一见上司,与汪秀才质证那一件公事。”柯陈兄弟见说,惊得面如土色,道:“我等岂可轻易见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监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脱身,立将起来,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烟水茫茫,既无舟楫,又无崖岸,巢穴已远,救应不到,再无个计策了。正是:有翅膀飞腾天上,有鳞甲钻入深渊。既无窟地升天术,目下灾殃怎得延?
柯陈兄弟明知着了道儿,一齐跪下道:“恩府救命则个!”汪秀才道:“到此地位,若不见官,学生难以回复;若要见官,又难为公等。是必从长计较,使学生可以销得此纸,就不见官罢了。”柯陈兄弟道:“小人愚昧,愿求恩府良策。”汪秀才道:“汪生只为一妾着急,今莫若差一只哨船飞棹到宅上,取了此妾来船中,学生领去,当官交付还了他,这张牒文可以立销,公等可以不到官了。”柯陈兄弟道:“这个何难!待写个手书与当家的,做个执照,就取了来了。”汪秀才道:“事不宜迟,快写起来。”柯陈大写下执照,汪秀才立唤向家????家丁与汪贵两个到来。他一个是认得路的,一个是认得人的,悄地吩咐,付与执照,打发两只哨船一齐棹去,立等回报。舡中且自金鼓迭奏,开怀吃酒。柯陈兄弟见汪秀才意思坦然,虽觉放下了些惊恐,也还心绪不安,牵筋缩脉,汪秀才只是一味豪兴,谈笑洒落,饮洒不歇。
候至天明,两只哨船已此载得回风小娘子,飞也似的来报,汪秀才立教请过船来。回风过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厢房舱中去,一壁厢将出四锭银子来,两个去的人各赏一锭,两船上各赏一锭。众人齐声称谢。分派已毕,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与柯陈兄弟作别道:“此事已完,学生竟自回复上司,不须公等在此了。就此请回。”柯陈兄弟感激,称谢救命之恩。汪秀才把柯陈大官人须髯捋一捋道:“公等果认得汪秀才否?我学生便是。那里是甚么新升游击,只为不舍得爱妾,做出这一场把戏。今爱妾仍归于我,落得与诸君游宴数日,备极欢畅,莫非结缘。多谢诸君,从此别矣!”柯陈兄弟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觉大笑道:“原来秀才诙谐至此,如此豪放不羁,真豪杰也!吾辈粗人,幸得陪侍这几日,也是有缘。小娘子之事,失于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间所带银两出来,约有三十余两,赠与汪秀才道:“聊以赠小娘子添妆。”汪秀才再三推却不得,笑而受之。柯陈兄弟求差哨船一送。汪秀才吩咐送至通岸大路,即放上岸。柯陈兄弟殷勤相别,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舱中唤出回风来,说前日惊恐的事,回风呜咽告诉。汪秀才道:“而今仍归吾手,旧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压惊。”两人如渴得浆,吃得尽欢,遂同宿于舟中。
次日起身,已到武昌码头上。来见向都司道:“承借船只家伙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还。”向都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向都司道:“如何取得来?”汪秀才把假妆新任、拜他赚他的话,备细说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里,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浅。”向都司道:“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胆智,才弄得这个伎俩出来。仁兄手段,可以行兵。”当下汪秀才再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许出之数。另顾下一船,装了回风小娘子;再与向都司讨了一只哨船护送,并载家僮人等。安顿已定,进去回复兵巡道,缴还原牒。兵巡道问道:“此事已如何了,却来缴牒?”汪秀才再把始终之事。备细一禀。兵巡道笑道:“不动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为朝廷所用,处分封疆大事,料不难矣。”大加赏叹。汪秀才谦谢而出,遂载了回风,还至黄冈。黄冈人闻得此事,尽多惊叹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虚传也!”有诗为证: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与同居。不须窃伺骊龙睡,已得探还颔下珠。
卷二十八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诗云:人命关天地,从来有报施。其间多幻处,造物显其奇。
话说湖广黄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黄圻缭,最产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为业,时时手自灌溉,受惜倍至。圃中诸瓜,独有一颗结得极大,块垒如斗。老圃特意留着,待等味熟,要献与豪家做孝顺的。一日,手中持了锄头,去圃中掘菜,忽见一个人掩掩缩缩在那瓜地中。急赶去看时,乃是一个乞丐,在那里偷瓜吃,把个篱笆多扒开了。仔细一认,正不见了这颗极大的,已被他打碎,连瓤连子,在那里乱啃。老圃见偏摘掉了加意的东西,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提起手里锄头,照头一下。却原来不禁打,打得脑浆迸流,死于地下。老圃慌了手脚,忙把锄头锄开一楞地来,把尸首埋好,上面将泥铺平。且喜是个乞丐,并没个亲人来做苦主讨命,竟没有人知道罢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旧一颗独结得大,足抵得三四个小的,也一般加意爱惜,不肯轻采。偶然县官衙中有个害热渴的,想得个大瓜清解,各处买来,多不中意,累那买办衙役比较了几番。衙役急了,四处寻访,见说老圃瓜地专有大瓜,遂将钱与买。进圃选择,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数倍,欣然出了十个瓜的价钱,买了去。送进衙中,衙中人大喜,见这个瓜大得异常,集了众人共剖。剖将开来,瓤水乱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烂的了。”仔细一看,多把舌头伸出,半晌缩不进去。你道为何?原来满桌都是鲜红血水,满鼻是血腥气的。众人大惊,禀知县令。县令道:“其间必有冤事。”遂叫那买办的来问道:“这瓜是那里来的?”买办的道:“是一个老圃家里地上的。”县令道:“他怎生法儿养得这瓜恁大?唤他来,我要问他。”买办的不敢稽迟,随去把个老圃唤来当面。县令问道:“你家的瓜,为何长得这样大?一圃中多是这样的么?”老圃道:“其余多是常瓜,只有这颗,不知为何恁大。”县令道:“往年也这样结一颗儿么?”老圃道:“去年也结一颗,没有这样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这颗大得古怪,自来不曾见这样。”县令笑道:“此必异种,他的根毕竟不同,快打轿,我亲去看。”当时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结瓜的处所。县令教人取锄头掘将下去,看他根是怎么样的,掘不多深,只见这瓜的根在泥中土,却象种在一件东西里头的。扒开泥土一看,乃是个死人的口张着。其根直在里面出将起来。众人发声喊,把锄头乱挖开来,一个死尸全见。县令叫挖开他口中,满口尚是瓜子。县令叫把老圃锁了,问其死尸之故。老圃赖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误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从实说了。县令道:“怪道这瓜瓤内的多是血水,原来是这个人冤气所结,他一时屈死,膏液未散,滋长这一棵根苗来。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拣选大瓜,得露出这一场人命。乞丐虽贱,生命则同;总是偷窃,不该死罪。也要抵偿。”把老圃问成殴死人命绞罪,后来死于狱中。
可见人命至重。一个乞丐死了,又没人知见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结出异样大瓜来,弄一个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还有一个因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来,两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时显露,说着也古怪。有诗为证:从来见说没头事,此事没头真莫猜。及至有时该发露,一头弄出两头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直隶徽州府有一个富人姓程。他那边土俗,但是有资财的,就呼为朝奉;盖宋时有朝奉大夫,就象称呼富人为员外一般,总是尊他。这个程朝奉拥着巨万家私,真所谓饱暖生淫欲,心里只喜欢的是女色。见人家妇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计,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随你费下几多东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为主。所以花费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计其数。自古道天道祸淫,才是这样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体做出来,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来,已吃过大亏了,这是后话。
且说徽州府岩子街有一个卖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陈氏,生得十分娇媚,丰采动人。程朝奉动了火,终日将买酒为由,甜言软语哄动他夫妻二人。虽是缠得熟分了,那陈氏也自正正气气,一时也够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动人心,这家子是贫难之人,我拚舍着一主财,怕不上我的钩?私下钻求,不如明买。”一日对李方哥道:“你一年卖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荫,借此度得夫妻两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有得赢余么?”李方哥道:“若有得一两二两赢余,便也留着些做个根本;而今只好绷绷拽拽,朝升暮合过去,那得赢余?”程朝奉道:“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银子做本钱,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两五两银子,便多做些好酒起来,开个兴头的糟坊,一年之间度了口,还有得多。只是没寻那许多东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债要赔利钱,不如守此小本经纪罢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点好心到我,我便与你二三十两,也不打紧。”李方哥道:“二三十两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却一生一世受用不尽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肯到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么样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我喜欢你家里一件物事,是不费你本钱的,我借来用用,仍旧还你。若肯时,我即时与你三十两。”李方哥道:“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况且用过就还,有甚么不奉承了朝奉,却要朝奉许多银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两个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将了银子来与你现成讲兑。今日空口说白话,未好就明说出来。”笑着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这些话与陈氏说道:“不知是要我家甚么物件?”陈氏想一想道:“你听他油嘴,若是别件动用物事,又说道借用就还的,随你奢遮宝贝,也用不得许多贯钱,必是痴心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的说话了。你男子汉放些主意出来,不要被他腾倒。”李方哥笑笑道:“那有此话!”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银子来,对李方哥道:“银子已现有在此,打点送你的了。只看你每意思如何。”朝奉当面打开包来,白灿灿的一大包,李方哥见了,好不眼热,道:“朝奉明说是要怎么,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个晓事人,定要人说个了话,你自想家里是甚东西是我用得着的,又这般值钱就是了。”李方哥道:“教小人没想处,除了小人夫妻两口身子,要值上十两银子的家伙,一件也不曾有。”朝奉笑道:“正是身上的,那个说是身子外边的?”李方哥通红了脸道:“朝奉没正经!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现钱买现货,愿者成交。若不肯时,也只索罢了,我怎好强得你?”说罢,打点袖起银子了。自古道:清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李方哥见程朝奉要收拾起银子,便呆着眼不开口,尽有些沉吟不舍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着三两多重一锭银子,塞在李方哥袖子里道:“且拿着这锭去做样,一样十锭就是了。你自家两个计较去。”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会家不忙,见接了银子,晓得有了机关,说道:“我去去再来讨回音。”李方哥进到内房,与妻陈氏说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原来真是此意。被我抢白了一顿,他没意思,把这锭银子作为陪礼,我拿将来了。”陈氏道:“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这一条心?”李方哥道:“我一时没主意拿了,他临去时就说:”像得我意,十锭也不难。“我想我与你在此苦挣一年,挣不出几两银子来。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钱,我每不如将计就计哄他,与了他些甜头,便起他一主大银子,也不难了。也强如一盏半盏的与别人论价钱。”李方哥说罢,就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上,陈氏拿到手来看一看道:“你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就舍得老婆养汉了?”李方哥道:“不是舍得,难得财主家倒了运来想我们,我们拚忍着一时羞耻,一生受用不尽了。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我们又不是甚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陈氏道:“是倒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哥道:“总是做他的本钱不着,我而今办着一个东道在房里,请他晚间来吃酒,我自到外边那里去避一避。等他来时,只说我偶然出外就来的,先做主人陪他饮酒,中间他自然撩拨你,你看着机会,就与他成了事。等得我来时,事已过了,可不是不知不觉的落得赚了他一主银子?”陈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李方哥道:“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甚么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要你先去兜他,只看他怎么样来,才回答他就是,也没甚么羞处。”陈氏见说,算来也不打紧的,当下应承了。
李方哥一面办治了东道,走去邀请程朝奉,说道:“承朝奉不弃,晚间整酒在小房中,特请朝奉一叙,朝奉就来则个。”程朝奉见说,喜之不胜,道:“果然利动人心,他已商量得情愿了。今晚请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来赴约。从来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气洋洋走出街来,只见一般儿朝奉姓汪的,拉着他水口去看甚么新来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说没工夫得去,他说:“有甚么贵干?”程朝奉心忙里,一时造不出来。汪朝奉见他没得说,便道:“原没事干,怎如此推故扫兴?”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两三个少年子弟,一推一攮的,牵的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银子办起东道来,在那里入马,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带住了身子,好不耐烦。三杯两盏,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气。此时李方哥已此寻个事由,避在朋友家里了,没人再来相邀的。程朝奉径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见店门不关,心下意会了。进了店,就把门拴着。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抬眼望见房中灯烛明亮,酒肴罗列,悄无人声。走进看时,不见一个人影,忙把桌上火移来一照,大叫一声“不好了!”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程朝奉看时,只见满地多是鲜血,一个没头的妇人淌在血泊里,不知是甚么事由,惊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抽身出外,开门便走,到了家里,只是打颤,蹲站不定,心头丕丕的跳。晓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题。
且说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捱过了更深,料道程朝奉与妻子事体已完,从容到家,还好趁吃杯儿酒。一步步踱将回来,只见店门开着,心里道:“那朝奉好不精细,既要私下做事,门也不掩掩着。”走到房里,不见甚么朝奉,只有个没头的尸首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是妻子,惊得乱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头哭,一头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甚么言语冲撞了他,便把来杀了?须与他讨命去!”连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锁上了门,径奔到程朝奉家敲门。程朝奉不知好歹,听得是李方哥声音,正要问他个端的,慌忙开出门来,李方哥一把扭住道:“你干的好事!为何把我妻子杀了?”程朝奉道:“我到你家,并不见一人,只见你妻子已杀倒在地,怎说是我杀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谁?”程朝奉道:“我心里爱你的妻子,若是见了,奉承还恐不及,舍得杀他?你须访个备细,不要冤我!”李方哥道:“好端端两口住在家里,是你来起这些根由,而今却把我妻子杀了,还推得那个?和你见官去,好好还我一个人来!”两下你争我嚷,天已大明,结扭了一直到府里来叫屈。府里见是人命事,准了状,发与三府王通判审问这件事。王通判带了原、被两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验尸首。相得是个妇人身体,被人用刀杀死的,现无头颅。通判着落地方把尸盛了,带原、被告到衙门来,先问李方哥的口词。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哥,妻陈氏,是开酒店度日的。是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乘小人不在,以买酒为由来强奸他。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杀死了。”通判问:“程某如何说?”程朝奉道:“李方夫妻卖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顾。李方昨日来请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迟了些。到他家里,不见李方,只见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来,与小人并无相干。”通判道:“他说你以买酒为由去强奸他,你又说是他请你到家;他既请你,是主人了,为何他反不在家?这还是你去强奸是真了。”程朝奉道:“委实是他来请小人,小人才去的。当面在这里,老爷问他,他须赖不过。”李方道:“请是小人请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强奸,杀了人了。”王通判道:“既是你请他,怎么你未到家,他到先去行奸杀人?你其时不来家做主人,到在那里去了?其间必有隐情。”取夹棍来,每人一夹棍,只得多把实情来说了。李方哥道:“其实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许了小人银两,要与小人妻子同吃酒。小人贪利,不合许允,请他吃酒是真。小人怕碍他眼,只得躲过片时。后边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杀死在地,他逃在家里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欢他妻子,要营够他是真。他已自许允请小人吃酒了,小人为甚么反要杀他?其实到他家时,妻子已不知为何杀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实与小人无干。”通判道:“李方请吃酒,卖奸是真;程某去时,必是那妇人推拒,一时杀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谋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径,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偿了。”程朝奉道:“小人不合见了美色,辄起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于人命,委实不知。不要说他夫妇商同请小人吃酒,已是愿从的了;即使有些勉强,也还好慢慢央求,何至下手杀了他?”王通判恼他奸淫起祸,那里听他辨说?要把他问个强奸杀人死罪。却是死人无头,又无行凶器械,成不得招。责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颗头出来。正是:官法如炉不自由,这回惹着怎干休?方知女色真难得,此日何来美妇头?
程朝奉比过几限,只没寻那颗头处。程朝奉诉道:“便做道是强奸不从,小人杀了,小人藏着那颗头做甚么用,在此挨这样比较?”王通判见他说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杀了这妇人,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与李方哥多下在监里了,便叫拘集一干邻里人等,问他事体根由与程某杀人真假。领里人等多说:“他们是主雇家,时常往来的,也未见甚么奸情事。至于程某是个有身家的人,贪淫的事或者有之,从来也不曾见他做甚么凶恶歹事过来。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判道:“既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晓得李方家的备细,与谁有仇,那处可疑,该推详得出来。”邻里人等道:“李方平日卖酒,也不见有甚么仇人。他夫妻两口做人多好,平日与人斗口的事多没有的。这黑夜间不知何人所杀,连地方人多没猜处。”通判道:“你们多去外边访一访。”众人领命正要走出,内中一个老者走上前来禀道:“据小人愚见,猜着一个人,未知是否。”通判道:“是那个?”只因说出这个人来,有分交:乞化游僧,明投三尺之法;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个远处来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已一个多月了。自从那夜李家妇人被杀之后,就不听得他的声响了。若道是别处去了,怎有这样恰好的事?况且地方上不曾见有人布施他的,怎肯就去?这个事着实可疑。”通判闻言道:“杀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这疑也是有理的。只那寻这个游僧处?”老者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爷唤那程某出来说与他知道,他家道殷富,要明白这事,必然不吝重赏。这游僧也去不久,不过只在左近地方,要访着他也不难的。”通判依言,狱中带出程朝奉来,把老者之言说与他。程朝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爷与小人做主,出个广捕文书,着落几个应捕四处寻访,小人情愿立个赏票,认出谢金就是。”当下通判差了应捕出来,程朝奉托人邀请众应捕说话,先送了十两银子做盘费,又押起三十两,等寻得着这和尚,即时交付,众应捕应承去了。
原来应捕党与极多,耳目最众,但是他们上心的事,没有个访拿不出的。见程朝奉是可扰之家,又兼有了厚赠,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访得这叫夜僧人在宁国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转来,投在一个古庙里宿歇。众应捕带了一个地方人,认得面貌是真,正是在岩子镇叫夜的了。众应捕商量道:“人便是这个人了,不知杀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没个凭据,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算计去寻了一件妇人衣服,把一个少年些的应捕打扮起来,装做了妇人模样。一同众人去埋伏在一个林子内,是街上回到古庙必经之地。守至更深,果然这僧人叫夜转来。捧了梆,正自独行,林子里假做了妇人,低声叫道:“和尚,还我头来!”初时一声,那僧人已吃了一惊,立定了脚,昏黑之中,隐隐见是个穿红的妇人,心上虚怯不过了。只听得一声不了。又叫:“和尚,还我头来!”连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颤笃笃的道:“头在你家上三家铺架上不是?休要来缠我!”众人听罢,情知杀人事已实,胡哨一声,众应捕一齐钻出,把个和尚捆住,道:“这贼秃!你岩子镇杀了人,还躲在这里么?”先是一顿下马威,打软了,然后解到府里来。
通判问应捕如何拿得着他,应捕把假装妇人吓他、他说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话禀明白了。带过僧人来。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赖不过,只得认道:“委实杀了妇人是的。”通判道:“他与你有甚么冤仇,杀了他?”僧人道:“并无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经过这家门首。见店门不关,挨身进去,只指望偷盗些甚么。不晓得灯烛明亮,有一个美貌的妇人盛装站立在床边,看见了不由得心里不动火,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时性起,拔出戒刀来杀了,提了头就走。走将出来,才想道要那头做甚么?其时把来挂在上三家铺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肯,出了这口气。当时连夜走脱此地,而今被拿住,是应得偿他命的,别无他话。”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铺上人来,问道:“和尚招出人头在铺架上,而今那里去了?”铺上人道:“当时实有一个人头挂在架上,天明时见了,因恐怕经官受累,悄悄将来移上前去十来家赵大门首一棵树上挂着。已后不知怎么样了。”通判差人押了这三家铺人,来提赵大到官。赵大道:“小人那日蚤起,果然见树上挂着一颗人头。心中惊惧,思要首官,诚恐官司牵累,当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后园了。”通判道:“而今现在那里么?”赵大道:“小人其时就怕后边或有是非,要留做证见,埋处把一棵小草树记认着的,怎么不现在?”通判道:“只怕其间有诈伪,须得我亲自去取验。”通判即时打轿,抬到赵大家里,叫赵大在前引路。引至后园中,赵大指着一处道:“在这底下。”通判叫从人掘将下去,刚钯得土开,只见一颗人头连泥带土,毂碌碌滚将出来。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通判道:“这妇人的尸首,今日方得完全。”从人把泥土拂去。仔细一看,惊道:“可又古怪!这妇人怎生是有髭须的?”送上通判看时,但见这颗人头:双眸紧闭,一口牢关。颈子上也是刀刃之伤,嘴儿边却有须髯之覆。早难道骷髅能作怪,致令得男女会差池?王通判惊道:“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头,不是那妇人的了!这头又出见得作怪,其中必有跷蹊。”喝道:“把赵大锁了!”寻那赵大时,先前看见掘着人头不是妇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赵大前边屋里,叫抬张桌儿做公座坐了,带那赵大的家属过来,且问这颗人头的事。赵大妻子一时难以支吾,只得实招道:“十年前赵大曾有个仇人姓马,被赵大杀了,带这头来埋在这里的。”通判道:“适才赵大在此,而今躲在那里了?”妻子道:“他方才见人头被掘将出来,晓得事发,他一径出门,连家里多不说那里去了。”王通判道:“立刻的事,他不过走在亲眷家里,料去不远,快把你家甚么亲眷住址,一一招出来。”妻子怕动刑法,只得招道:“有个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通判即时差人押了妻子,竟到这江令史家里来拿。通判坐在赵大家里,立等回话。果然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且说江令史是衙门中人,晓得利害,见丈人赵大急急忙忙走到家来,说道:“是杀人事发,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应承,劝他往别处逃走。赵大一时未有去向,心里不决。正踌躇间,公差已押着妻子来要人了。江令史此时火到身上,且自图灭熄,不好隐瞒,只得付与公差,仍带到赵大自己家里来。妻子路上已自对他说道:“适才老爷问时,我已实说了。你也招了罢,免受痛苦。”赵大见通判时,果然一口承认。通判问其详细,赵大道:“这姓马的先与小人有些仇隙,后来在山路中遇着,小人因在那里砍柴,带得刀在身边,把他来杀了。恐怕有人认得,一时传遍,这事就露出来,所以既剥了他的衣服,就割下头来藏到家里。把衣服烧了,头埋在园中。后来马家不见了人,寻问时,只见有人说山中有个死尸,因无头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认得。而今事已经久,连马家也不提起了。这埋头的去处,与前日妇人之头相离有一丈多地。只因有这个头在地里,恐怕发露,所以前日埋那妇人头时,把草树记认的。因为隔得远,有胆气掘下去,不知为何一掘到先掘着了。这也是宿世冤业,应得填还。早知如此,连那妇人的头也不说了。”通判道:“而今妇人的头,毕竟在那里?”赵大道:“只在那一块,这是记认不差的。”通判又带他到后园,再命从人打旧掘处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颗头来。认一认,才方是妇人的了。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却问出两件人命来,莫非天意也!”锁了赵大,带了两颗人头,来到府中,出张牌去唤马家亲人来认。马家儿子见说,才晓得父亲不见了十年,果是被人杀了,来补状词,王通判准了。把两颗人头,一颗给与马家埋葬去,一颗唤李方哥出来认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与赵大各打三十板,多问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买奸,致死人命,问成徒罪,折价纳赎。李方哥不合卖奸,问杖罪的决。断程朝奉出葬埋银六两,给与李方哥葬那陈氏。三家铺人不合移尸,各该问罪。因不是这等,不得并发赵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关人事,释罪不究。
王通判这件事问得清白,一时清结了两件没头事,申详上司,各各称奖,至今传为美谈。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个妇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条性命,自己吃了许多惊恐,又坐了一年多监,费掉了百来两银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处?那陈氏立个主意不从夫言,也不见得被人杀了。至于因此一事,那赵大久无对证的人命,一并发觉,越见得天心巧处。可见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诗为证:冶容诲淫从古语,会见金夫不自主。称觞已自不有躬,何怪启宠纳人侮。彼黠者徒恣强暴,将此头颅向何许?幽冤郁积十年余,彼处有头欲出土。
卷二十九  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诗曰:万物皆有情,不论妖与鬼。妙药可通灵,方信岐黄理。
话说宋乾道年间,江西一个官人赴调临安都下,因到西湖上游玩,独自一人各处行走。走得路多了,觉得疲倦。道边有一民家,门前有几株大树,树旁有石块可坐,那官人遂坐下少息。望去屋内,有一双鬟女子,明艳动人,官人见了,不觉心神飘荡,注目而视;那女子也回眸流盼,似有寄情之意。官人眷恋不舍,自此时时到彼处少坐。那女子是店家卖酒的,就在里头做生意,不避人的。见那官人走来,便含笑相迎,竟以为常。往来既久,情意绸缪。官人将言语挑动他,女子微有羞涩之态,也不恼怒。只是店在路旁,人眼看见,内有父母,要求谐鱼水之欢,终不能够,但只两心眷眷而已。官人已得注选,归期有日,掉那女子不下,特到他家告别。恰好其父出外,女子独自在店,见说要别,拭泪私语道:“自与郎君相见,彼此倾心。欲以身从郎君,父母必然不肯;若私下随着郎君去了,淫奔之名又羞耻难当。今就此别去,必致梦寐焦劳,相思无已。如何是好?”那官人深感其意,即央他邻近人将着厚礼,求聘为婚。那父母见说是江西外郡,如何得肯?那官人只得怏怏而去,自到家收拾赴任,再不能与女子相闻音耗了。
隔了五年,又赴京听调,刚到都下,寻个旅馆歇了行李,即去湖边寻访旧游,只见此居已换了别家在内。问着五年前这家,茫然不知,邻近人也多换过了,没有认得的。心中怅然不快。回步中途,忽然与那女子相遇。看他年貌比昔时已长大,更加标致了好些。那官人急忙施礼相揖,女子万福不迭,口里道:“郎君隔阔许久,还记得奴否?”那官人道:“为因到旧处寻访不见,正在烦恼。幸喜在此相遇,不知宅上为何搬过了,今在那里?”女子道:“奴已嫁过人了,在城中小巷内。吾夫坐库务,监在狱中,故奴出来求救于人,不匡撞着五年前旧识。郎君肯到我家啜茶否?”那官人欣然道:“正要相访。”两个人一头说,一头走,先在那官人的下处前经过。官人道:“此即小生馆舍,可且进去谈一谈。”那官人正要营够着他,了还心愿。思量下处尽好就做事,那里还等得到他家里去?一邀就邀了进来,关好了门,两个抱了一抱,就推倒床上,行其云雨。那馆舍是个独院,甚是僻静。馆舍中又无别客,止是那江西官人一个住着。女子见了光景,便道:“此处无人知觉,尽可偷住,与郎君欢乐,不必到吾家去了。吾家里有人,反更不便。”官人道:“若就肯住此,更便得紧了。”一留半年,女子有时出外,去去即时就来,再不提着家中事,也不见他想着家里。那官人相处得浓了,也忘记他是有夫家的一般。
那官人调得有地方了,思量回去,因对女子道:“我而今同你悄地家去了,可不是长久之计么?”女子见说要去,便流下泪来,道:“有句话对郎君说,郎君不要吃惊。”官人道:“是什么话?”女子道:“奴自向时别了郎君,终日思念,恹恹成病,期年而亡。今之此身,实非人类。以夙世缘契,幽魂未散,故此特来相从这几时。欢期有限,冥数已尽,要从郎君远去,这却不能够了。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与郎君说明。但阴气相侵已深,奴去之后,郎君腹中必当暴下,可快服平胃散,补安精神,即当痊愈。”官人见说,不胜惊骇了许久,又闻得教服平胃散,问道:“我曾读《夷坚志》,见孙九鼎遇鬼,亦服此药。吾思此药皆平平,何故奏效?”女子道:“此药中有苍术,能去邪气,你只依我言就是了。”说罢涕泣不止,那官人也相对伤感。是夜同寝,极尽欢会之乐。将到天明,恸哭而别。出门数步,倏已不见。果然别后,那官人暴下不止,依言赎平胃散服过才好。那官人每对人说着此事,还凄然泪下。可见情之所钟,虽已为鬼,犹然眷恋如此。况别后之病,又能留方服药医好,真多情之鬼也!
而今说一个妖物,也与人相好了,留着些草药,不但医好了病,又弄出许多姻缘事体,成就他一生夫妇,更为奇怪。有《忆秦娥》一词为证:堪奇绝,阴阳配合真丹结。真丹结,欢娱虽就,精神亦竭。殷勤赠物机关泄,姻缘尽处伤离别。伤离别,三番草药,百年欢悦。
这一回书,乃京师老郎传留,原名为《灵狐三束草》。天地间之物,惟狐最灵,善能变幻,故名狐魅。北方最多,宋时有“无狐魅,不成村”之说。又性极好淫,其涎染着人,无不迷惑,故又名“狐媚”,以比世间淫女,唐时有“狐媚偏能惑主”之檄。然虽是个妖物,其间原有好歹。如任氏以身殉郑六,连贞节之事也是有的。至于成就人功名,度脱人灾厄,撮合人夫妇,这样的事往往有之。莫谓妖类便无好心,只要有缘遇得着。
国朝天顺甲申年间,浙江有一个客商姓蒋,专一在湖广、江西地方做生意。那蒋生年纪二十多岁,生得仪容俊美,眉目动人。同伴里头道是他模样可以选得过附马,起他混名叫做蒋驸马。他自家也以风情自负,看世间女子轻易也不上眼。道是必遇绝色,方可与他一对。虽在江湖上走了几年,不曾撞见一个中心满意女子。也曾同着朋友武武人家走动两番,不过是遣兴而已。公道看起来,还则是他失便宜与妇人了。
一日置货到汉阳马口地方,下在一个店家,姓马,叫得马月溪店。那个马月溪是本处马少卿家里的人,领着主人本钱,开着这个歇客商的大店。店中尽有幽房邃阁,可以容置上等好客,所以远方来的斯文人多来投他。店前走去不多几家门面,就是马少卿的家里。马少卿有一位小姐,小名叫得云容,取李青莲“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句,果然纤姣非常,世所罕有。他家内楼小窗看得店前人见,那小姐闲了,时常登楼看望作要。一日正在临窗之际,恰被店里蒋生看见。蒋生远望去,极其美丽,生平目中所未睹。一步步走近前去细玩,走得近了,看得较真,觉他没一处生得不妙。蒋生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心里妄想道:“如此美人,得以相叙一宵,也不枉了我的面庞风流!却怎生能够?”只管仰面痴看。那小姐在楼上瞧见有人看他,把半面遮藏,也窥着蒋生是个俊俏后生,恰象不舍得就躲避着一般。蒋生越道是楼上留盼,卖弄出许多飘逸身分出来,要惹他动火。直等那小姐下楼去了,方才走回店中。关着房门,默默暗想:“可惜不曾晓得丹青,若晓得时,描也描他一个出来。”次日问着店家,方晓得是主人之女,还未曾许配人家。蒋生道:“他是个仕宦人家,我是个商贾,又是外乡;虽是未许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着的。若只论起一双的面庞,却该做一对,才不亏了人。怎生得氤氲大使做一个主便好?”大凡是不易得动情的人,一动了情,再按纳不住的。蒋生自此行着思,坐着想,不放下怀。他原卖的是丝绸绫娟、女人生活之类,他央店家一个小的拿了箱笼,引到马家宅里去卖,指望撞着那小姐,得以饱看一回。果然卖了两次,马家家眷们你要买长,我要买短,多讨箱笼里东西自家翻看,觌面讲价。那小姐虽不十分出头露面,也在人丛之中遮遮掩掩的看物事。有时也眼瞟着蒋生,四目相视。蒋生回到下处,越加禁架不定,长吁短气,恨不身生双翅,飞到他闺阁中做一处。晚间的春梦也不知做了多少:俏冤家蓦然来,怀中搂抱。罗帐里,交着股,耍下千遭。裙带头滋味十分妙,你贪我又爱,临住再加饶。呸!梦儿里相逢,梦儿里就去了。蒋生眠思梦想,日夜不置。真所谓:思之思之,又从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将通之。一日晚间,关了房门,正待独自去睡,只听得房门外有行步之声,轻轻将房门弹响。蒋生幸未熄灯,急忙掭明了灯,开门出看,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定睛仔细一认,正是马家小姐。蒋生吃了一惊道:“难道又做起梦来了?”正心一想,却不是梦。灯儿明亮,俨然与美貌的小姐相对。蒋生疑假疑真,惶惑不安。小姐看见意思,先开口道:“郎君不必疑怪,妾乃马家云容也。承郎君久垂顾盼,妾亦关情多时了。今偶乘家间空隙,用计偷出重门,不自嫌其丑陋,愿伴郎君客中岑寂。郎君勿以自献为笑,妾之幸也。”蒋生听罢,真个如饥得食,如渴得浆,宛然刘、阮入天台,下界凡夫得遇仙子。快乐侥幸,难以言喻。忙关好了门,挽手共入鸳帷,急讲于飞之乐。云雨既毕,小姐吩咐道:“妾见郎君韶秀,不能自持,致于自荐枕席。然家严刚厉,一知风声,祸不可测。郎君此后切不可轻至妾家门首,也不可到外边闲步,被别人看破行径;只管夜夜虚掩房门相待,人定之后,妾必自来。万勿轻易漏泄,始可欢好得久长耳。”蒋生道:“远乡孤客,一见芳容,想慕欲死。虽然梦寐相遇,还道仙凡隔远;岂知荷蒙不弃,垂盼及于鄙陋,得以共枕同衾,极尽人间之乐,小生今日就死也瞑目了。何况金口吩咐,小生敢不记心?小生自此足不出户,口不轻言,只呆呆守在房中。等到夜间,候小姐光降相聚便了。”天未明,小姐起身,再三计约了夜间,然后别去。
蒋生自想真如遇仙,胸中无限快乐,只不好告诉得人。小姐夜来明去,蒋生守着吩咐,果然轻易不出外一步,惟恐露出形迹,有负小姐之约。蒋生少年,固然精神健旺,竭力纵欲,不以为疲。当得那小姐深自知味,一似能征惯战的一般,一任颠鸾倒凤,再不推辞,毫无厌足。蒋生倒时时有怯败之意,那小姐竟象不要睡的,一夜何曾休歇?蒋生心爱得紧,见她如此高兴,道是深闺少女,乍知男子之味;又两情相得,所以毫不避忌,尽着性子喜欢做事。难得这样真心,一发快活,惟恐奉承不周,把个身子不放在心上,拚着性命做,就一下走了阳,死了也罢了。弄了多时,也觉有些倦怠,面颜看看憔悴起来。正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且说蒋生同伴的朋友,见蒋生时常日里闭门昏睡,少见出外。有时略略走得出来,呵欠连天,象夜间不曾得睡一般。又不曾见他搭伴夜饮,或者中了宿酲;又不曾见他妓馆留连,或者害了色病。不知为何如此。及来牵他去那里吃酒宿娼,未到晚必定要回店中,并不肯少留在外边一更二更的。众人多各疑心道:“这个行径,必然心下有事的光景,想是背着人做了些甚么不明的够当了。我们相约了,晚间候他动静,是必要捉破他。”当夜天色刚晚,小姐已来。蒋生将他藏好,恐怕同伴疑心,反走出来谈笑一会,同吃些酒。直等大家散了,然后关上房门,进来与小姐上床。上得床时,那交欢高兴,弄得你死我活,哼哼幹幹的声响,也顾不得旁人听见。又且无休无歇,外边同伴窃听的道:“蒋驸马不知那里私弄个妇女,在房里受用。”这等久战,站得不耐烦,一个个那话儿直竖起来,多是出外久了的人,怎生禁得?各自归房。有的硬忍住了,有的放了手铳自去睡了。
次日起来,大家道:“我们到蒋驸马房前守他,看甚么人出来。”走在房外,房门虚掩,推将进去。蒋生自睡在床上,并不曾有人。众同伴疑道:“那里去了?”蒋生故意道:“甚么那里去了?”同伴道:“昨夜与你弄那话儿的。”蒋生道:“何曾有人?”同伴道:“我们众人多听得的,怎么混赖得?”蒋生道:“你们见鬼了!”同伴道:“我们不见鬼,只怕你着鬼了。”蒋生道:“我如何着鬼?”同伴道:“晚间与人干那话,声响外闻,早来不见有人,岂非是鬼?”蒋生晓得他众人夜来窃听了,亏得小姐起身得早,去得无迹,不被他们看见,实为万幸。一时把说话支吾道:“不瞒众兄说,小生少年出外,鳏旷日久,晚来上床,忍制不过,学作交欢之声,以解欲火。其实只是自家喉急的光景,不是真有个人在里面交合。说着甚是惶恐,众兄不必疑心。”同伴道:“我们也多是喉急的人,若果是如此,有甚惶恐?只不要着了甚么邪妖,便不是耍事。”蒋生道:“并无此事,众兄放心。”同伴似信不信的,也不说了。
只见蒋生渐渐支持不过,一日疲倦似一日,自家也有些觉得了。同伴中有一个姓夏的,名良策,与蒋生最是相爱。见蒋生如此,心里替他耽忧,特来对他说道:“我与你出外的人,但得平安,便为大幸。今仁兄面黄肌瘦,精神恍惚,语言错乱。及听兄晚间房中,每每与人切切私语,此必有作怪跷蹊的事。仁兄不肯与我每明言,他日定要做出事来,性命干系,非同小可。可惜这般少年,葬送在他乡外府,我辈何忍?况小弟蒙兄至爱,有甚么够当便对小弟说说,斟酌而行也好,何必相瞒?小弟赌个咒,不与人说就是了。”蒋生见夏良策说得痛切,只得与他实说道:“兄意思真恳,小弟实有一件事不敢瞒兄。此间主人马少卿的小姐,与小弟有些缘分,夜夜自来欢会。两下少年,未免情欲过度,小弟不能坚忍,以致生出疾病来。然小弟性命还是小事,若此风声一露,那小姐性命也不可保了。再三叮嘱小弟慎口,所以小弟只不敢露。今虽对仁兄说了,仁兄万勿漏泄,使小弟有负小姐。”夏良策大笑道:“仁兄差矣!马家是乡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门邃宇,岂有女子夜夜出得来?况且旅馆之中,众人杂沓,女子来来去去,虽是深夜,难道不提防人撞见?此必非他家小姐可知了。”蒋生道:“马家小姐我曾认得的,今分明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闻得此地惯有狐妖,善能变化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仁兄今当谨慎自爱。”蒋生那肯信?夏良策见他迷而不悟。踌躇了一夜,心生一计道:“我直教他识出踪迹来,方才肯住手。”只因此一计,有分交:深山妖牝,难藏丑秽之形;幽室香躯,陡变温柔之质。用着那神仙洞里千年草,成就了卿相门中百岁缘。
且说蒋生心神惑乱,那听好言?夏良策劝他不转来,对他道:“小弟有一句话,不碍兄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蒋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甚能分别邪正。仁兄等那人今夜来时,把来赠他拿去。若真是马家小姐,也自无妨;若不是时,须有识得他处,这却不碍仁兄事的。仁兄当以性命为重,自家留心便了。”蒋生道:“这个却使得。”夏良策就把一个粗麻布袋袋着一包东西,递与蒋生,蒋生收在袖中。夏良策再三叮嘱道:“切不可忘了!”蒋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心里也有些疑心,便打点依他所言,试一试看,料也无碍。是夜小姐到来,欢会了一夜,将到天明去时,蒋生记得夏良策所嘱,便将此袋出来赠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与小姐拿去,且到闺阁中慢慢自看。”那小姐也不问是甚么物件,见说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门去了。蒋生睡到日高,披衣起来。只见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儿,一路出去,洒到外边。蒋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对我说,此囊中物,能别邪正,原来是一袋芝麻!芝麻那里是辨别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为袋,明是要他撒将出来,就此可以认得他来踪去迹。这个就是教我辨别邪正了。我而今跟着这芝麻踪迹寻去,好歹有个住处,便见下落。”蒋生不说与人知,只自心里明白,逐步暗暗看地上有芝麻处便走。眼见得不到马家门上,明知不是他家出来的人了。纡纡曲曲,穿林过野,芝麻不断,一直跟寻到大别山下,见山中有个洞口,芝麻从此进去,蒋生晓得有些诧异,担着一把汗,望洞口走进。果见一个牝狐,身边放着一个麻布袋儿,放倒头在那里鼾睡。几转雌雄坎与离,皮囊改换使人迷。此时正作阳台梦,还是为云为雨时。蒋生一见大惊,不觉喊道:“来魅吾的,是这个妖物呀!”那狐性极灵,虽然睡卧,甚是警醒。一闻人声,倏把身子变过,仍然是个人形。蒋生道:“吾已识破,变来何干?”那狐走向前来,执着蒋生手道:“郎君勿怪!我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缘分尽了。”蒋生见他仍复旧形,心里老大不舍。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将有千年,专一与人配合雌雄,炼成内丹。向见郎君韶丽,正思借取原阳,无门可入。却得郎君钟情马家女子,思慕真切,故尔效仿其形,特来配合,一来助君之欢,二来成我之事。今形迹已露,不可再来相陪,从此永别了。但往来已久,与君不能无情。君身为我得病,我当为君治疗。那马家女子,君既心爱,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宠多时,我也不能恝然。当为君谋取,使为君妻,以了心愿,是我所以报君也。”说罢,就在洞中手撷出一般希奇的草来,束做三束,对蒋生道:“将这头一束,煎水自洗,当使你精完气足,壮健如故。这第二束,将去悄地撒在马家门口暗处,马家女子即时害起癞病来。然后将这第三束去煎水与他洗濯,这癞病自好,女子也归你了。新人相好时节,莫忘我做媒的旧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蒋生,蒋生收好。那狐又吩咐道:“慎之!慎之!莫对人言,我亦从此逝矣。”言毕,依然化为狐形,跳跃而去,不知所往。
蒋生又惊又喜,谨藏了三束草,走归店中来,叫店家烧了一锅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成药汤。是夜将来自洗一番,果然神气开爽,精力陡健,沉睡一宵。次日,将镜一照,那些萎黄之色,一毫也无了。方知仙草灵验,谨筼其言,不向人说。夏良策来问昨日踪迹,蒋生推道:“寻至水边已住,不可根究,想来是个怪物。我而今看破,不与他往来便了。”夏良策见他容颜复旧,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见是个妖魅。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连我们也得放心。”蒋生口里称谢,却不把真心说出来。只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干着自己的事。将着第二束草守到黄昏人静后,走去马少卿门前,向户槛底下墙角暗处,各各撒放停当,自回店中,等待消息。不多两日,纷纷传说马家云容小姐生起癞疮来。初起时不过二三处,虽然嫌憎,还不十分在心上。渐渐浑身癞发,但见:腥臊遍体,臭味难当。玉树亭亭,改做鱼鳞皴皱;花枝袅袅,变为蠹蚀累堆。痒动处不住爬搔,满指甲霜飞雪落;痛来时岂胜啾唧,镇朝昏抹泪揉眵。谁家女子恁般撑?闻道先儒以为癞。
马家小姐忽患癞疮,皮痒脓腥,痛不可忍。一个绝色女子,弄成人间厌物,父母无计可施,小姐求死不得。请个外科先生来医,说得甚不值事,敷上药去就好。依言敷治,过了一会,浑身针刺却象剥他皮下来一般疼痛,顷刻也熬不得,只得仍旧洗掉了。又有内科医家前来处方,说是内里服药,调得血脉停当,风气开散,自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药,这叫得治标,决不能除根的。听了他,把煎药日服两三剂,落得把脾胃烫坏了,全无功效。外科又争说是他专门,必竟要用擦洗之药。内科又说是肺经受风,必竟要吃消风散毒之剂。落得做病人不着,挨着疼痛,熬着苦水,今日换方,明日改药。医生相骂了几番,你说我无功,我说你没用,总归没帐。马少卿大张告示在外:“有人能医得痊愈者,赠银百两。”这些医生看了告示,只好咽唾,真是孝顺郎中,也算做竭尽平生之力,查尽秘藏之书,再不曾见有些小效处。小姐已是十死九生,只多得一口气了。
马少卿束手无策,对夫人道:“女儿害着不治之症,已成废人。今出了重赏,再无人能医得好。莫若舍了此女,待有善医此症者,即将女儿与他为妻,倒赔妆奁,招赘入室。我女儿颇有美名,或者有人慕此,献出奇方来救他,也未可知。就未必门当户对,譬如女儿害病死了。就是不死,这样一个癞人,也难嫁着人家。还是如此,庶几有望。”遂大书于门道:“小女云容,染患癞疾,一应人等能以奇方奏效者,不论高下门户,远近地方,即以此女嫁之,赘入为婿。立此为照!”蒋生在店中,已知小姐病癞出榜招医之事,心下暗暗称快。然未见他说到婚姻上边,不敢轻易兜揽。只恐远地客商,他日便医好了,只有金帛酬谢,未必肯把女儿与他。故此藏着机关,静看他家事体。果然病不得痊,换过榜文,有医好招赘之说。蒋生抚掌道:“这番老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门前榜文,自称能医。门公见说,不敢迟滞,立时奔进通报。马少卿出来相见,见了蒋生一表非俗,先自喜欢,问道:“有何妙方,可以医治?”蒋生道:“小生原不业医,曾遇异人传有仙草,专治癞疾,手到可以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惟求不爽榜上之言,小生自当效力。”马少卿道:“下官止此爱女,德容俱备。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废人。若得君子施展妙手,起死回生,榜上之言,岂可自食?自当以小女余生奉侍箕帚。”蒋生道:“小生原籍浙江,远隔异地;又是经商之人,不习儒业,只恐有玷门风。今日小姐病颜消减,所以舍得轻许。他日医好复旧,万一悔却前言,小生所望,岂不付之东流?先须说得明白。”马少卿道:“江浙名邦,原非异地;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看足下器体,亦非以下之人,何况有言在先,远近高下,皆所不论。只要医得好,下官忝在缙绅,岂为一病女就做爽信之事?足下但请用药,万勿他疑!”蒋生见说得的确,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汤来,与小姐洗澡。小姐闻得药草之香,已自心中爽快;到得倾下浴盆,通身澡洗,可煞作怪,但是汤到之处,疼的不疼,痒的不痒,透骨清凉,不可名状。小姐把脓污抹尽,出了浴盆,身子轻松了一半。眠在床中一夜,但觉疮痂渐落,粗皮层层脱下来。过了三日,完全好了。再复清汤浴过一番,身体莹然如玉,比前日更加嫩相。
马少卿大喜,去问蒋生下处,原来就住在本家店中。即着人请得蒋生过家中来,打扫书房与他安下,只要拣个好日,就将小姐赘他。蒋生不胜之喜,已在店中把行李搬将过来,住在书房,等候佳期。马家小姐心中感激蒋生救好他病,见说就要嫁他,虽然情愿,未知生得人物如何,叫梅香探听。原来即是曾到家里卖过绫绢的客人,多曾认得他,面庞标致的,心里就放得下。吉日已到,马少卿不负前言,主张成婚。两下少年,多是美丽人物,你贪我爱,自不必说。但蒋生未成婚之先,先有狐女假扮,相处过多时,偏是他熟认得的了。
一日,马小姐说道:“你是别处人,甚气力到得我家里?天教我生出这个病来,成就这段姻缘。那个仙方,是我与你的媒人,谁传与你的?不可忘了。”蒋生笑道:“是有一个媒人,而今也没谢他处了。”小姐道:“你且说是那个?今在何处?”蒋生不好说是狐精,捏个谎道:“只为小生曾瞥见小姐芳容,眠思梦想,寝食俱废。心意志诚了,感动一位仙女,假托小姐容貌,来与小生往来了多时。后被小生识破,他方才说,果然不是真小姐,小姐应该目下有灾,就把一束草教小生来救小姐,说当有姻缘之分。今果应其言,可不是个媒人?”小姐道:“怪道你见我就像旧识一般,原来曾有人假过我的名来。而今在那里去了?”蒋生道:“他是仙家,一被识破,就不再来了。知他在那里?”小姐道:“几乎被他坏了我名声,却也亏他救我一命,成就我两人姻缘,还算做个恩人了。”蒋生道:“他是个仙女,恩与怨总不挂在心上。只是我和你合该做夫妻,遇得此等仙缘,称心满意。但愧小生不才,有屈了小姐耳。”小姐道:“夫妻之间,不要如此说。况我是垂死之人,你起死回生的大恩,正该终身奉侍君子,妾无所恨矣!”自此如鱼似水,蒋生也不思量回乡,就住在马家终身,夫妻偕老,这是后话。
那蒋生一班儿同伴,见说他赘在马少卿家了,多各不知其由。惟有夏良策曾见蒋生说着马小姐的话,后来道是妖魅的假托,而今见真个做了女婿,也不明白他备细。多来与蒋生庆喜,夏良策私下细问根由,蒋生瞒起用草生癞一段话,只说:“前日假托马小姐的,是大别山狐精,后被夏兄粗布芝麻之计,追寻踪迹,认出真形。他赠此药草,教小弟去医好马小姐,就有姻缘之分。小弟今日之事,皆狐精之力也。”众人见说,多称奇道:“一向称仁兄为蒋驸马,今仁兄在马口地方作客,住在马月溪店,竟为马少卿家之婿,不脱一个马字,可知也是天意,生出这狐精来,成就此一段姻缘。驸马之称,便是前谶了。”大家相传以为佳话。有等痴心的,就恨怎生我偏不撞着狐精,得有此奇遇,妄想得一个不耐烦。有诗为证:人生自是有姻缘,得遇灵狐亦偶然。妄意洞中三束草,岂知月下赤绳牵?
野史氏曰:生始窥女而极慕思,女不知也。狐实阴见,故假女来。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思虑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为?然以祸始而以福终,亦生厚幸。虽然,狐媒犹媚也,终死色刃矣!
卷三十  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诗曰:晋世曾闻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既能成得雌雄配,也会生儿在冥壤。
话说国朝隆庆年间,陕西西安府有一个易万户,以卫兵入屯京师。同乡有个朱工部相与得最好。两家妇人各有妊孕。万户与工部偶在朋友家里同席,一时说起,就两下指腹为婚。依俗礼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写下合同文字为定。后来工部建言,触忤了圣旨,钦降为四川泸州州判。万户升了边上参将,各奔前程去了。万户这边生了一男,传闻朱家生了一女,相隔既远,不能够图完前盟。过了几时,工部在谪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两个家人,投托着在川中做官的亲眷,经纪得丧事回乡,殡葬在郊外。其时万户也为事革任回卫,身故在家了。
万户之子易大郎,年已长大,精熟武艺,日夜与同伴驰马较射。一日正在角逐之际,忽见草间一兔儿腾起。大郎舍了同伴,挽弓赶去。赶到一个人家门口,不见了兔儿。望内一看,原来是一所大宅院。宅内一个长者走出来,衣冠伟然,是个士大夫模样,将大郎相了一相道:“此非易郎么?”大郎见是认得他的,即下马相揖。长者拽了大郎之手,步进堂内来,重见过礼,即吩咐里面治酒相款。酒过数巡,易大郎请问长者姓名。长者道:“老夫与易郎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看一件信物。”随叫书童在里头取出一个匣子来,送与大郎开看。大郎看时,内有罗衫一角,文书一纸,合缝押字半边,上写道:“朱、易两姓,情既断金,家皆种玉。得雄者为婿,必谐百年。背盟者天厌之,天厌之!隆庆某年月日朱某、易某书,坐客某某为证。”大郎仔细一看,认得是父亲万户亲笔,不觉泪下交颐。只听得后堂传说:“孺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看时,见一个年老妇人,珠冠绯袍,拥一女子,袅袅婷婷,走出厅来。那女子真色澹容,蕴秀包丽,世上所未曾见。长者指了女子对大郎道:“此即弱息,尊翁所订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见孺人已过,对长者道:“极知此段良缘,出于先人成命;但媒约未通,礼仪未备,奈何?”长者道:“亲口交盟,何须执伐!至于仪文末节,更不必计较。郎君倘若不弃,今日即可就甥馆,万勿推辞!”大郎此时意乱心迷,身不自主。女子已进去妆梳,须臾出来行礼,花烛合卺,悉依家礼仪节。是夜送归洞房,两情欢悦,自不必说。
正是欢娱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数月,竟不记得家里了。一日忽然念着道:“前日骤马到此,路去家不远,何不回去看看就来?”把此意对女子说了。女子禀知父母,那长者与孺人坚意不许。大郎问女子道:“岳父母为何不肯?”女子垂泪道:“只怕你去了不来。”大郎道:“那有此话!我家里不知我在这里,我回家说声就来。一日内的事,有何不可?”女子只不应允。大郎见他作难,就不开口。又过了一日,大郎道:“我马闲着,久不骑坐,只怕失调了。我须骑出去盘旋一回。”其家听信。大郎走出门,一上了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脚腾空,一跑数里。马上回头看那旧处,何曾有甚么庄院?急盘马转来一认,连人家影迹也没有。但见群冢累累,荒藤野蔓而已。归家昏昏了几日,才与朋友们说着这话。有老成人晓得的道:“这两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举家已绝,郎君所遇,乃其幽宫。想是夙缘未了,故有此异。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大郎听了这话,又眼见奇怪,果然不敢再去。
自到京师袭了父职回来,奉上司檄文,管署卫印事务。夜出巡堡,偶至一处,忽见前日女子怀抱一小儿迎上前来,道:“易郎认得妾否?郎虽忘妾,襁中之儿,谁人所生?此子有贵征,必能大君门户。今以还郎,抚养他成人,妾亦籍手不负于郎矣。”大郎念着前情,不复顾忌,抱那儿子一看,只见眉清目秀,甚是可喜。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见了好个孩儿,岂不快活?走近前去,要与那女子重叙离情,再说端的。那女子忽然不见,竟把怀中之子掉下去了。大郎带了回来。后来大郎另娶了妻,又断弦,再续了两番,立意要求美色。娶来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又绝无生息,惟有得此子长成,勇力过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子有“大君门户”之说,见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岁了,大郎倦于戎务,就让他袭了职。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这件事,全似晋时范阳卢充与崔少府女金惋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不是将旧说附会出来的。可见姻缘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这还是目前的鬼,魂气未散,更有几百年鬼也会与人生子,做出许多话柄来,更为奇绝。要知此段话文,先听几首七言绝句为证: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雪昼潇潇。莫教吹笛城头阁,尚有销魂乌鹊桥。(其一)莫讶鸳鸾会有缘,桃花结子已千年。尘心不识蓝桥路,信是蓬莱有谪仙。(其二)朝暮云骖闽楚关,青鸾信不断尘寰。乍逢仙侣抛桃打,笑我清波照雾鬟。(其三)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忆夫韩庆云之诗。那韩庆云是福建福州府福清县的秀才,他在本府长乐县蓝田石尤岭地方开馆授徒。一日散步岭下,见路旁有枯骨在草丛中,心里恻然道:“不知是谁人遗骸,暴露在此。吾闻收掩遗骸,仁人之事。今此骸无主,吾在此间开馆,即为吾所见,即是吾责了。”就归向邻家借了锄耰畚锸之类,又没个人帮助,亲自动手,瘗埋停当。撮土为香,滴水为酒,以安他魂灵,致敬而去。
是夜独宿书馆,忽见篱外毕毕剥剥,敲得篱门响。韩生起来,开门出看,乃是一个端丽女子。韩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馆,有话奉告。”韩生在前引导,同至馆中。女子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祐年间,父为闽州守,将兵御原人,力战而死。妾不肯受胡虏之辱,死此岭下。当时人怜其贞义,培土掩覆。经今二百余年,骸骨偶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来此,欲图相报。”韩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挂齿;人鬼道殊,何劳见顾?”玉英道:“妾虽非人,然不可谓无人道。君是读书之人,幽婚冥合之事,世所常有。妾蒙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况夙缘甚重,愿奉君枕席,幸勿为疑。”韩生孤馆寂寥,见此美妇,虽然明说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缝,济济楚楚,绝无鬼意。又且说话明白可听,能不动心?遂欣然留与同宿。交感之际,一如人道,毫无所异。
韩生与之相处一年有余,情同伉俪。忽一日,对韩生道:“妾于去年七月七日与君交接,腹已受妊,今当产了。”是夜即在馆中产下一儿。初时韩生与玉英往来,俱在夜中,生徒俱散,无人知觉。今已有子,虽是玉英自己乳抱,却是婴儿啼声,瞒不得人许多,渐渐有人知觉,但亦不知女子是谁,婴儿是谁,没个人家主名,也没人来查他细帐。只好胡猜乱讲,总无实据。传将开去,韩生的母亲也知道了,对韩生道:“你山间处馆,恐防妖魅。外边传说你有私遇的事,果是怎么样的?可实对我说。”韩生把掩骸相报及玉英姓名说话,备细述一遍。韩母惊道:“依你说来,是个多年之鬼了,一发可虑!”韩生道:“说也奇怪,虽是鬼类,实不异人,已与儿生下一子了。”韩母道:“不信有这话!”韩生道:“儿岂敢造言欺母亲?”韩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孙,正巴不得要个孙儿。你可抱归来与我看一看,方信你言是真。”韩生道:“待儿与他说着。”果将母亲之言与玉英说知。玉英道:“孙子该去见婆婆,只是儿受阳气尚浅,未可便与生人看见,待过几时再处。”韩生回复母亲,韩母不信,定要捉破他踪迹,不与儿子说知。
忽一日,自己魆地到馆中来。玉英正在馆中楼上,将了果子喂着儿子。韩母一直闯将上楼去。玉英望见有人,即抱着儿子,从窗外逃走。喂儿的果子,多遗弃在地。看来像是莲肉,拾起仔细一看,原来是峰房中白子。韩母大惊道:“此必是怪物!”教儿子切不可再近他。韩生口中唯唯,心下实舍不得。等得韩母去了,玉英就来对韩生道:“我因有此儿在身,去来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在此地也无颜。我今抱了他回故乡湘潭去,寄养在人间,他日相会罢。”韩生道:“相与许久,如何舍得离别?相念时节,教小怎生过得?”玉英道:“我把此儿寄养了,自身去来由我。今有二竹筴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么急事要相见,只把两筴相击,我当自至。”说罢,即飘然而去。
玉英抱此儿到了湘潭,写七字在儿衣带上道:“十八年后当来归。”又写他生年月日在后边了,弃在河旁。湘潭有个黄公,富而无子,到河边遇见,拾了回去养在家里。玉英已知,来对韩生道:“儿已在湘潭黄家,吾有书在衣带上,以十八年为约,彼时当得相会,一同归家。今我身无累,可以任从去来了。”此后韩生要与玉英相会,便击竹筴;玉英既来,凡有疾病祸患,与玉英言之,无不立解。甚至他人祸福,玉英每先对韩生说过,韩生与人说,立有应验。外边传出去,尽道韩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众。恰好其时主人有女淫奔于外,又有疑韩生所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韩生声名颇不好听。玉英知道,说与韩生道:“本欲相报,今反相累。”渐渐来得稀疏,相期一年只来一番,来必以七夕为度。韩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来对韩生道:“衣带之期已至,岂可不去一访之?”韩生依言,告知韩母,遂往湘潭。正是:阮修倡论无鬼,岂知鬼又生人?昔有寻亲之子,今为寻子之亲。
且说湘潭黄翁一向无子,偶至水滨,见有弃儿在地,抱取回家。看见眉清目秀,聪慧可爱,养以为子。看那衣带上面有“十八年后当来归”七字,心里疑道:“还是人家嫡妾相忌,没奈何抛下的?还是人家生得儿女多了,怕受累弃着的?既已抛弃,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约?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记着,寄养人家,他日必来相访。我今现在无子,且收来养着,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黄翁自拾得此儿之后,忽然自己连生二子。因将所拾之儿取名鹤龄,自己二子分开他二字,一名鹤算,一名延龄,一同送入学堂读书。鹤龄敏慧异常,过目成诵;二子虽然也好,总不及他。总布之时,三人一同游庠。黄翁欢喜无尽,也与二子一样相待,毫无差别。二子是老来之子,黄翁急欲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孙,十六七岁多与他毕过了姻。只有鹤龄因有衣带之语,怕父母如期来访,未必不要归宗,是以独他迟迟未娶。却是黄翁心里过意不去道:“为我长子,怎生反未有室家?”先将四十金与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鹤龄也晓得衣带之事,对黄翁道:“儿自幼蒙抚养深恩,已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约得有期,岂可娶而不告?虽蒙聘下妻室,且待此期已过,父母不来,然后成婚,未为迟也。”黄翁见他讲得有理,只得凭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悬悬望着,看有甚么动静。
一日,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访至黄翁之家,求见黄翁。黄翁心里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闻得远方来的,疑有异术,遂一面请坐,将着三子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着鹤龄的八字对黄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必得寄养出外,方可长成。及至长成之后,即要归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色通红道:“先生好胡说!此三子皆我亲子,怎生有寄养的话说!况说的更是我长子,承我宗祧,那里还有宗可归处?”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黄翁不觉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弃儿之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之约,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况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乞道其详。”韩生道:“说来事涉怪异,不好告诉。”黄翁道:“既有令郎这段缘契,便是自家骨肉,说与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父为闽官,御敌失守,全家死节。其魂不泯,与小生配合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寄养。衣带之字,皆其亲书。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着,敢请一见。”黄翁道:“有如此作怪异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当不凡。今令郎与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应试去了。”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黄翁道:“父子至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抚养,已不必说;只近日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足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归与其母计之,必不敢负义也。”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衣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带事体?”韩生看那鹤龄时: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鹤龄道:“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韩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间。汝母原籍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此间义父,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母如今在那里?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倏去倏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里来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子弟,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好端端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的?”那家人每见说,也多嗔怪起来,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打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搡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只是推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主意,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衣带之语,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他进去与鹤龄相见了。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黄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空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心里主意未定,到了晚间,把竹筴击将起来。王玉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黄家要偿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玉英道:“聘金该还,此间未有处法,不如且回闽中,别图机会。易家亲事,亦是前缘,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韩生因此决意回闽,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玉英便到舟中护卫,至于盘缠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资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邻惊骇,道是韩生向来遇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丧身在外,不得归来了。今见好好还家,以为大奇,平日往来的多来探望。韩生因为众人疑心坏了他,见来问的,索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众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方信他说话是实。反共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筴,与王玉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韩生随即动身,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玉英忽来对韩生道:“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足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庙里看时,只见: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没帽。庭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一陌纸钱飘!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心里道:“此处那里来的银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喘息未定,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着神道声喏道:“望菩萨遮盖遮盖,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进来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混赖,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得咒出,便不是你。”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如何如何。”后来这个人见他赌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干,不知在那里错去了。”先来那个人,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身边须没藏处。”两个唧唧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
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藏的是甚么东西,摸出一个大纸包来,打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惭愧,眼见得这先入来的,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时,慢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欲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欲待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有何不可?”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不少,韩生大喜。
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送还黄翁聘礼,求赎鹤龄。黄翁道:“婚盟已定,男女俱已及时,老夫欲将此项与令郎完了姻亲,此后再议归闽。唯足下乔梓自做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听命?”黄翁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道:“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门当户对,又同里为婚,彼此俱便;今闻此子原籍福建,一时配合了,他日要离了归乡,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黄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对黄翁说了。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子,乃亲家之意如此。况令郎名在楚籍,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妥,为之奈何?”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筴与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说易家亲事是前缘,既已根绊在此,怎肯放去?兄妾本籍湘中,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母还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玉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儿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何处另结良缘?不如且从黄、易两家之言,成了亲事,他日儿子自有分晓也。”韩生只得把此意回复了黄翁,一凭黄翁主张。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就收拾书房与韩生歇下了。然后将此四十两银子,支分作花烛之费。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
成亲之后,鹤龄对父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韩生说与玉英,玉英道:“是我自家的儿子,正要见他。但此间人多,非我所宜。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悄击筴,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知,就把竹筴密付与他,鹤龄领着去了。等到黄昏,鹤龄击筴,只见一个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鹤龄夫妻知是尊嫜,双双跪下。玉英抚摹一番,道:“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血,精缘所牵,二百年贞静之性,不得安闲。今幸已成房立户,我愿已完矣。”鹤龄道:“儿子颇读诗书,曾见古今事迹。如我母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生子成立,诚为希有之事。不知母亲何术致此,望乞见教。”玉英道:“我以贞烈而死,后土录为鬼仙,许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脉。汝父有掩骸之仁,阴德可纪,故我就与配合生汝,以报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鹤龄道:“母亲既然灵通如此,何不即留迹人间,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养?”玉英道:“我与汝父有缘,故得数见于世,然非阴道所宜。今日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故此暂来,此后也不再来了。直待归闽之时,石尤岭下再当一见。吾儿前程远大,勉之!勉之!”说罢,腾空而去。
鹤龄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虽怪异,想着母亲之言,句句有头有尾。鹤龄自叹道:“读尽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为之子,随你传闻,岂肯即信也!”次日与黄翁及两弟说了,俱各惊骇。鹤龄随将竹筴交还韩生,备说母亲夜来之言。韩生道:“今汝托义父恩庇,成家立业,俱在于此,归闽之期,知在何时?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回去看婆婆罢了。”鹤龄道:“父亲不必心焦,秋试在即,且待儿子应试过了,再商量就是。”从此韩生且只在黄家住下。
鹤龄与两弟俱应过秋试。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黄翁、韩生尽皆欢喜。鹤龄要与鹤算同去会试,韩生住湘潭无益,思量暂回闽中。黄翁赠与盘费,鹤龄与易氏各出所有送行。韩生仍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知。韩母见说孙儿娶妇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次年,鹤龄鹤算春榜连捷,鹤龄给假省亲,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回到湘潭。鹤算接了黄翁,全家赴任;鹤龄也乘此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堂拜见祖母,喜庆非常。韩生对儿子道:“我馆在长乐石尤岭,乃与汝母相遇之所,连汝母骨骸也在那边。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来相见。前日所约,原自如此。”遂合家同到岭下。
方得驻足馆中,不须击筴,玉英已来。拜韩母,道:“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面前,况孙儿已得成名,妾所以报郎君者已尽。妾幽阴之质,不宜久在阳世周旋,只因夙缘,故得如此。今合门完聚,妾事已了,从此当静修玄理,不复再入尘寰矣。”韩生道:“往还多年,情非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神!今甫得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鹤龄夫妇涕泣请留。玉英道:“冥数如此,非人力所强。若非数定,几曾见有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又在世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当以数自遣,不必作人间离别之态也。”言毕,翩然而逝。鹤龄痛哭失声,韩母与易氏各各垂泪,惟有韩生不十分在心上,他是惯了的,道夜静击筴,原自可会。岂知此后随你击筴,也不来了。守到七夕常期,竟自杳然,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思他平时相与时节,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传出与人,颇为众口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春”四律,韩生即名其集为《万鸟鸣春》,流布于世。
韩生后来去世,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黄石,以示不忘黄家及石尤岭之意。三年丧毕,仍与易氏同归湘潭,至今闽中盛传其事。二百年前一鬼魂,犹能生子在乾坤。遗骸掩处阴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诗云:削骨蒸肌岂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典刑未正先残酷,法吏当知善用权。话说戮尸弃骨,古之极刑。今法被人殴死者,必要简尸。简得致命伤痕,方准抵偿,问入死罪,可无冤枉,本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简,便有许多奸巧做出来。那把人命图赖人的,不到得就要这个人偿命,只此一简,已够奈何着他了。你道为何?官府一准简尸,地方上搭厂的就要搭厂钱,跟官、门、皂、轿夫、吹手多要酒饭钱,仵作人要开手钱、洗手钱,至于官面前桌上要烧香钱、朱墨钱、笔砚钱,毡条坐褥俱被告人所备。还有不肖佐贰要摆案酒,要折盘盏,各项名色甚多,不可尽述。就简得雪白无伤,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就问得原告招诬,何益于事?所以奸徒与人有仇,便思将人命为奇货。官府动笔判个“简”字,何等容易!道人命事应得的,岂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伤简得出来,正人罪名,方是正条。然刮骨蒸尸,千零百碎,与死的人计较,也是不忍见的。律上所以有“不愿者听”及“许尸亲告递免简”之例,正是圣主曲体人情处。岂知世上惨刻的官,要见自己风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听尸亲免简,定要劣撅做去,以致开久殓之棺,掘久埋之骨,随你伤人子之心,堕旁观之泪,他只是硬着肚肠不管。原告不执命,就坐他受贿;亲友劝息,就诬他私和。一味蛮刑,打成狱案。自道是与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惨酷已极了。这多是绝子绝孙的够当!
闽中有一人,名曰陈福生,与富人洪大寿家佣工,偶因口语不逊,被洪大寿痛打一顿。那福生才吃得饭过,气郁在胸,得了中懑之症,看看待死。临死对妻子道:“我被洪家长痛打,致恨而死。但彼是富人,料腧他不倒,莫要听了人教唆赖他人命,致将我尸首简验,粉骨碎身。只略与他说说,他怕人命缠累,必然周给后事,供养得你每终身,便是便益了。”妻子听言,死后果去见那家长,但道:“因被责罚之后,得病不痊,今已身死。惟家长可怜孤寡,做个主张。”洪大寿见因打致死,心里虚怯的,见他说得揣己,巴不得他没有说话,给与银两,厚加殡殓,又许了时常周济他母子,已此无说了。
陈福生有个族人陈三,混名陈喇虎,是个不本分好有事的,见洪大寿是有想头的人家,况福生被打而死,不为无因,就来撺掇陈福生的妻子,教他告状执命。妻子道:“福生的死,固然受了财主些气,也是年该命限;况且死后,他一味好意,殡殓有礼,我们番脸子不转,只自家认了悔气罢。”喇虎道:“你每不知事体,这出银殡殓,正好做告状张本。这样富家,一条人命,好歹也起发他几百两生意,如何便是这样住了?”妻子道:“贫莫与富斗。打起官司来,我们先要银子下本钱,那里去讨?不如做个好人住手,他财主每或者还有不亏我处。”陈喇虎见说他不动,自到洪家去吓诈道:“我是陈福生族长,福生被你家打死了,你家私买下了他妻子,便打点把一场人命糊涂了。你们须要我口净,也得大家吃块肉儿;不然,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躲过了!”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无说话,天大事已定,旁边人闲言闲语,不必怕他。不教人来兜揽,任他放屁喇撒一出,没兴自去。
喇虎见无动静,老大没趣,放他不下。思量道:“若要告他人命,须得是他亲人。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若是自己出名,告他不得。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状,连尸亲也告在里头,须教他开不得口!”登时写下一状往府里首了。
府里见是人命,发下理刑馆。那理刑推官,最是心性惨刻的,喜的是简尸,好的是入罪,是个拆人家的祖师。见人命状到手,访得洪家巨富,就想在这桩事上显出自己风力来。连忙出牌拘人,吊尸简验。陈家妻子实是怕事,与人商量道:“递了免简,就好住得。”急写状去递。推官道:“分明是私下买和的情了。”不肯准状。洪家央了分上去说:“尸亲不愿,可以免简。”推官一发怒将起来道:“有了银子,王法多行不去了?”反将陈家妻子拶出,定要简尸。没奈何只得抬出棺木,解到尸场,聚齐了一干人众,如法蒸简。仵作人晓得官府心里要报重的,敢不奉承?把红的说紫,青的说黑,报了致命伤两三处。推官大喜,道是“拿得倒一个富人,不肯假借,我声名就重了”。立要问他抵命。怎当得将律例一查,家长殴死雇工人,只断得埋葬,问得徒赎,并无抵偿之条,只落得洪家费掉了些银子,陈家也不得安宁。陈福生殓好入棺了,又狼狼籍籍这一番,大家多事;陈喇虎也不见沾了甚么实滋味,推官也不见增了甚么好名头,枉做了难人。
一场人命结过了,洪家道陈氏母子到底不做对头,心里感激,每每看管他二人,不致贫乏。陈喇虎指望个小富贵,竟落了空,心里常怀怏怏。一日在外酒醉,晚了回家,忽然路上与陈福生相遇。福生埋怨道:“我好好的安置在棺内,为你妄想吓诈别人,致得我尸骸零落,魂魄不安,我怎肯干休?你还我债去!”将陈喇虎按倒在地,满身把泥来搓擦。陈喇虎挣紥不得,直等后边人走来,陈福生放手而去。喇虎闷倒在地,后边人认得他的,扶了回家。家里道是酒醉,不以为意。不想自此之后,喇虎浑身生起癞来,起床不得,要出门来扛帮教唆,做些惫懒的事,再不能够了。淹缠半载,不能支持。到临死才对家人说着:“路上遇陈福生,嫌我出首简了他尸,以此报我。我不得活了。”说罢就死。死后家人信了人言,道癞疾要缠染亲人,急忙抬出,埋于浅土,被狗子乘热拖将出来,吃了一半。此乃陈喇虎作恶之报。
却是陈福生不与打他的洪大寿为仇,反来报替他执命的族人,可见简尸一事,原非死的所愿,做官的人要晓得,若非万不得已,何苦做那极惨的够当!倘若尸亲苦求免简,也该依他为是。至于假人命,一发不必说,必待审得人命逼真,然后行简定罪。只一先后之着,也保全得人家多了。而今说一情愿自死不肯简父尸的孝子,与看官每听一听。父仇不报忍模糊,自有雄心托湛卢。枭獍一诛身已绝,法官还用简尸无?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浙江金华府武义县有一个人姓王名良,是个儒家出身。有个族侄王俊,家道富厚,气岸凌人,专一放债取利,行凶剥民。就是族中支派,不论亲疏,但与他财利交关,锱铢必较,一些面情也没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银二两,每年将束脩上利,积了四五年,还过他有两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屋里还到此地,可以相让,此后利钱便不上紧了些。王俊是放债人心性,那管你是叔父?道:“逐年还煞只是利银,本钱原根不动,利钱还须照常,岂算还过多寡?”一日,在一族长处会席,两下各持一说,争论起来。王俊有了酒意,做出财主的样式,支手舞脚的发挥。王良气不平,又自恃尊辈,喝道:“你如此气质,敢待打我么?”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财主打了欠债的!”趁着酒性,那管尊卑,扑的一掌打过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赶上,拳头脚尖一齐来。族长道:“使不得!使不得!”忙来劝时,已打得不亦乐乎了。大凡酒德不好的人,酒性发了,也不认得甚么人,也不记得甚么事;但只是使他酒风,狠戾暴怒罢了,不管别人当不起的。当下一个族侄把个叔子打得七损八伤,族长劝不住,猛力解开,教人负了王良家去。王俊没个头主,没些意思,耀武扬威,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讵知王良打得伤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个读书人,父亲将死之时,唤过吩咐道:“我为族子王俊殴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儿誓不与俱生人世!”王良点头而绝。王世名拊膺号恸,即具状到县间,告为立杀父命事,将族长告做见人。县间准行,随出牌吊尸到官,伺候相简。王俊自知此事决裂,到不得官,苦央族长处息,任凭要银多少,总不计论;处得停妥,族长分外酬谢,自不必说。族长见有些油水,来劝王世名罢讼道:“父亲既死,不可复生。他家有的是财物,怎与他争得过?要他偿命,必要简尸。他使用了仵作,将伤报轻了,命未必得偿,尸骸先吃这番狼籍,大不是算。依我说,乘他惧怕成讼之时,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无事,未为非策。”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执命,无有不简尸之理。不论世情敌他不过,纵是偿得命来,伤残父骨,我心何忍?只存着报仇在心,拚得性命,那处不着了手?何必当官拘着理法,先将父尸经这番惨酷?又三推六问,几年月日才正得典刑?不如目今权依了他们处法,诈痴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别图再报。”回复族长道:“父亲委是冤死,但我贫家,不能与做头敌,只凭尊长所命罢了。”族长大喜,去对王俊说了,主张将王俊膏腴田三十亩与王世名,为殡葬父亲、养膳老母之费。王世名同母当官递个免筒,族长随递个息词,永无翻悔。王世名一一依听了,来对母亲说道:“儿非见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儿所以权听其处分,使彼绝无疑心也。”世名之母,妇女见识,是做人家念头重的,见得了这些肥田,可以享受,也自甘心罢了。
世名把这三十亩田所收花利,每岁藏贮封识,分毫不动。外边人不晓得备细,也有议论他得了田业、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与人辨明。王俊怀着鬼胎,倒时常以礼来问候叔母。世名虽不受他礼物,却也象毫无嫌隙的,照常往来。有时撞着杯酒相会,笑语酬酢,略无介意。众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渐冷,径没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胆,时刻不忘!悄地铸一利剑,镂下两个篆字,名曰“报仇”,出入必佩。请一个传真的绘画父像,挂在斋中,就把自己之形,也图在上面,写他持剑侍立父侧。有人问道:“为何画作此形?”世名答道:“古人出必佩剑,故慕其风,别无他意。”有诗为证:戴天不共敢忘仇?画笔常将心事留。说与旁人浑不解,腰间宝剑自飕飕。且说王世名日间对人嘻笑如常,每到归家,夜深人静,便抚心号恸。世名妻俞氏晓得丈夫心不忘仇,每对他道:“君家心事,妾所洞知。一日仇死君手,君岂能独生?”世名道:“为了死孝,吾之职分,只恐仇不得报耳!若得报,吾岂愿偷生耶?”俞氏道:“君能为孝子,妾亦能为节妇。”世名道:“你身是女子,出口大易,有好些难哩!”俞氏道:“君能为男子之事,安见妾身就学那男子不来?他日做出便见。”世名道:“此身不幸,遭罹仇难,娘子不以儿女之见相阻,却以男子之事相勉,足见相成了。”夫妻各相爱重。
五载之内,世名已得游泮,做了秀才,妻俞氏又生下一儿。世名对俞氏道:“有此呱呱,王氏之脉不绝了。一向怀仇在心,隐忍不报者,正恐此身一死,斩绝先祀,所以不敢轻生做事,如今我死可瞑目!上有老母,下有婴儿,此汝之责,我托付已过,我不能再顾了。”遂仗剑而出。也是王俊冤债相寻,合该有事。他新相处得一个妇女在乡间,每饭后不带仆从,独往相叙。世名打听在肚里,晓得在蝴蝶山下经过,先伏在那边僻处了。王俊果然摇摇摆摆,独自一人踱过岭来。世名正是恩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看得明白,飕的钻将过来,喝道:“还我父亲的命来!”王俊不堤防的吃了一惊,不及措手,已被世名劈头一剁。说时迟,那时快,王俊倒在地下挣紥。世名按倒,枭下首级,脱件衣服下来包裹停当,带回家中。见了母亲,大哭拜道:“儿已报仇,头在囊中。今当为父死,不得侍母膝下了。”拜罢,解出首级到父灵位前拜告道:“仇人王俊之头,今在案前,望父阴灵不远,儿今赴官投死去也。”随即取了历年所收田租帐目,左手持刀,右手提头,竟到武义县中出首。
此日县中传开,说王秀才报父仇杀了人,拿头首告,是个孝子。一传两,两传三,哄动了一个县城。但见:人人竖发,个个伸眉。竖发的恨那数载含冤,伸眉的喜得今朝吐气。挨肩叠背,老人家挤坏了腰脊厉声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伤了脚指号陶哭。任侠豪人齐拍掌,小心怯汉独惊魂。王世名到了县堂,县门外喊发连天,何止万人挤塞!武义县陈大尹不知何事,慌忙出堂坐了,问其缘故。王世名把头与剑放下,在阶前跪禀道:“生员特来投死。”陈大尹道:“为何?”世名指着头道:“此世名族人王俊之头,世名父亲被此人打死,昔年告得有状。世名法该执命,要他抵偿,但不忍把父尸简验,所以只得隐忍;今世名不烦官法,后刃其人,以报父仇,特来投到请死,乞正世名擅杀之罪。”大尹道:“汝父之事,闻和解已久,如何忽有此举?”世名道:“只为要保全父尸,先凭族长议处,将田三十亩养膳老母。世名一时含糊应承,所收花息,年年封贮,分毫不动,今既已杀却仇人,此项义不宜取,理当入官,写得有簿籍在此,伏乞验明。”大尹听罢,知是忠义之士,说道:“君行孝子之事,不可以文法相拘。但事干人命,须请详上司,为主,县间未可擅便,且召保候详。王俊之头,先着其家领回候验。”看的人恐怕县官难为王秀才,个个伸拳裸臂,候他处分。见说申详上司,不拘禁他,方才散去。
陈大尹晓得众情如此,心里大加矜念,把申文多写得恳切,说“先经王俊殴死王良是的。今王良之子世名报仇杀了王俊,论来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由官断,擅自杀人,也该有罪。本人系是生员,特为申详断决。”申文之外,又加上禀揭,替他周全,说“孝义可敬,宜从轻典”。上司见了,也多叹羡,遂批与金华县汪大尹,会同武义审决这事。汪大尹访问端的,备知其情,一心要保全他性命,商量道:“须把王良之尸一简,若果然致命伤重,王俊原该抵偿,王世名杀人之罪就轻了。”会审之时,汪大尹如此倡言。王世名哭道:“当初专为不忍暴残父尸,故隐忍数年,情愿杀人而自死。岂有今日仇已死了,反为要脱自身,重简父尸之理?前日杀仇之日,即宜自杀。所以来造邑庭,正来受朝庭之法,非求免罪也!大人何不见谅如此?”汪大尹道:“若不简父尸,杀人之罪,难以自解。”王世名道:“原不求解,望大人放归别母,即来就死。”汪尹道:“君是孝子烈士,自来投到者,放归何妨?但事须断决,可归家与母妻再一商量。倘肯把父尸一简,我就好周全你了。此本县好意,不可错过。”王世名主意已定,只不应承。回来对母亲说汪大尹之意。母亲道:“你待如何?”王世名道:“岂有事到今日,反失了初心?儿久已拚着一死,今特来别母而去耳!”说罢,抱头大哭。妻俞氏在旁,也哭做了一团。俞氏道:“前日与君说过,君若死孝,妾亦当为夫而死。”王世名道:“我前日已把老母与婴儿相托于你,我今不得已而死,你与我事母养子,才是本等,我在九原亦可瞑目。从死之说,万万不可,切莫轻言!”俞氏道:“君向来留心报仇,誓必身死,别人不晓,独妾知之。所以再不阻君者,知君立志如此。君能捐生,妾亦不难相从,故尔听君行事。今事已至此,若欲到底完翁尸首,非死不可。妾岂可独生以负君乎!”世名道:“古人言:”死易,立孤难。“你若轻一死,孩子必绝乳哺,是绝我王家一脉,连我的死也死得不正当了。你只与我保全孩子,便是你的大恩。”俞氏哭道:“既如此,为君姑忍三岁。三岁之后,孩子不须乳哺了,此时当从君地下,君亦不能禁我也!”正哀惨间,外边有二三十人喧嚷,是金华、武义两学中秀才与王世名曾往来相好的,乃汪、陈两令央他们来劝王秀才。还把前言来讲道:“两父母意见相同,只要轻兄之罪。必须得一简验,使仇罪应死,兄可得生。特使小弟辈来达知此意,与兄商量。依小弟辈愚见,尊翁之死,实出含冤,仇人本所宜抵。今若不从简验,兄须脱不得死罪,是以两命抵得他一命,尊翁之命,原为徒死。况子者亲之遗体,不忍伤既死之骨,却枉残现在之体,亦非正道。何如勉从两父母之言,一简以白亲冤,以全遗体,未必非尊翁在天之灵所喜,惟兄熟思之。”王世名道:“诸兄皆是谬爱小弟,肝膈之言。两令君之意,弟非不感激。但小弟提着简尸二字,便心酸欲裂,容到县堂再面计之。”众秀才道:“两令之意,不过如此。兄今往一决,但得相从,事体便易了。弟辈同伴兄去相讲一遭。”王世名即进去拜了母亲四拜,道:“从此不得再侍膝下了。”又拜妻俞氏两拜,托以老母幼子。大哭一场,噙泪而出,随同众友到县间来。
两个大尹正会在一处,专等诸生劝他的回话。只见王世名一同诸生到来,两大尹心里暗喜道:“想是肯从所议,故此同来也。”王世名身穿囚服,一见两大尹即称谢道:“多蒙两位大人曲欲全世名一命。世名心非木石,岂不知感恩?但世名所以隐忍数年,甘负不孝之罪于天地间,筜颜嘻笑者,正为不忍简尸一事。今欲全世名之命,复致残久安之骨,是世名不是报仇,明是自杀其父了。总是看得世名一死太重,故多此议论。世名已别过母妻,特来就死,惟求速赐正罪。”两大尹相顾持疑,诸生辈杂祇乱讲,世名只不改口。汪大尹假意作色道:“杀人者死。王俊既以殴死致为人杀,论法自宜简所殴之尸有伤无伤,何必问尸亲愿简与不愿简!吾们只是依法行事罢了。”王世名见大尹执意不回,愤然道:“所以必欲简视,止为要见伤痕,便做道世名之父毫无伤,王俊实不宜杀,也不过世名一死当之,何必再简?今日之事,要动父亲尸骸必不能够;若要世名性命,只在顷刻可了,决不偷生以负初心!”言毕,望县堂阶上一头撞去,眼见得世名被众人激得焦燥,用得力猛,早把颅骨撞碎,脑浆迸出而死。囹圄自可从容入,何必须臾赴九泉?只为书生拘律法,反令孝子不回旋。
两大尹见王秀才如此决烈,又惊又惨,一时做声不得。两县学生一齐来看王秀才,见已无救,情义激发,哭声震天,对两大尹道:“王生如此死孝,真为难得。今其家惟老母、寡妻、幼子,身后之事,两位父母主张从厚,以维风化。”两大尹不觉垂泪道:“本欲相全,岂知其性烈如此!前日王生曾将当时处和之产,封识花息,当官交明,以示义不苟受;今当立一公案,以此项给其母妻,为终老之资,庶几两命相抵。独多着王良一死无着落,即以买和产业周其眷属,亦为得平。”诸生众口称是。两大尹随各捐俸金十两,诸生共认捐三十两,共成五十两,召王家亲人来将尸首领回,从厚治丧。两学生员为文以祭之云:“呜呼王生,父死不鸣。刃加仇颈,身即赴冥。欲全其父,宁弃其生。一时之死,千秋之名,哀哉尚飨!”诸生读罢祭文,放声大哭。哭得山摇地动,闻之者无不泪流。哭罢,随请王家母妻拜见,面送赙仪,说道:“伯母尊嫂,宜趁此资物,出丧殡殓。”王母道:“谨领尊命。即当与儿媳商之。”俞氏哭道:“多承列位盛情。吾夫初死,未忍遽殡,尚欲停丧三年,尽妾身事生之礼。三年既满,然后议葬,列位伯叔不必性急。”诸生不知他甚么意思,各自散去了。此后但是亲戚来往,问及出柩者,俞氏俱以言阻说,必待三年。亲戚多道:“从来说入土为安,为何要拘定三年?”俞氏只不肯听,停丧在家。直至服满除灵,俞氏痛哭一场,自此绝食,旁人多不知道。不上十日,肚肠饥断,呜呼哀哉了!学中诸生闻之,愈加希奇,齐来吊视。王母诉出媳妇坚贞之性,矢志从夫,三年之中,如同一日,使人不及提防,竟以身殉。今止剩三岁孤儿与老身,可怜可怜。诸生闻言恸哭不已,齐去禀知陈大尹。大尹惊叹道:“孝子节妇,出于一家,真可敬也!”即报各上司,先行奖恤,候抚按具题旌表。诸生及亲戚又义助含殓,告知王母,择日一同出柩。方知俞氏初时必欲守至三年,不肯先葬其夫者,专为等待自己双双同出也。远近闻之,人人称叹。巡按马御史奏闻于朝,下诏旌表其门曰“孝烈”。建坊褒荣,有《孝烈传志》行于世。父死不忍简,自是人子心。怀仇数年余,始得伏斧綍。岂肯自吝死,复将父骨侵?法吏拘文墨,枉效书生忱。宁知侠烈士,一死无沉吟!彼妇激余风,三年蓄意深。一朝及其期,地下遂相寻。似此孝与烈,堪为薄俗箴。
卷三十二  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诗云:耕牛无宿草,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话说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远不过数年,预先算得出,还不足为奇;尽有世间未曾有这样事,未曾生这个人,几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是几千里外恰相凑着的,真令人梦想不到,可见数皆前定也。
且说宋时宣和年间,睢阳有一官人,姓刘名梁,与孺人年皆四十外了,屡生子不育,惟剩得一幼女。刘官人到京师调官去了,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将出瘗埋。孺人看他出门,悲痛不胜,哭得发昏,倦坐在椅上。只见一个高髻妇人走将进来道:“孺人何必如此悲哭?”孺人告诉他屡丧嗣息,止存幼女,今又夭亡,官人不在家这些苦楚。那妇人道:“孺人莫心焦,从此便该得贵子了。官人已有差遣,这几日内就归。归来时节,但往城西魏十二嫂处,与他寻一领旧衣服留着,待生子之后,借一个大银盒子,把衣裙铺着,将孩子安放盒内,略过少时,抱将出来,取他一个小名,或是合住,或是蒙住,即易长易养,再无损折了。可牢牢记取老身之言!”孺人妇道家心性,最喜欢听他的是这些说话。见话得有枝有叶,就问道:“姥姥何处来的,晓得这样事?”妇人道:“你不要管我来处去处。我怜你哭得悲切,又见你贵子将到,故教你个法儿,使你以后生育得实了。”孺人问高姓大名,后来好相谢。妇人道:“我惯救人苦恼,做好事,不要人谢的。”说罢走出门外,不知去向。
果然过得五日,刘官人得调滁州法曹掾,归到家里。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着高髻妇人的说话,说了一遍。刘官人感伤了一回,也是死怕了儿女的心肠,见说着妇人之言,便做个不着,也要试试看。况说他得差回来,已此准了,心里有些信他。次日即出西门,遍访魏家。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张、姓李、姓王、姓赵,再没有一家姓魏。刘官人道:“眼见得说话作不得准了。”走回转来,到了城门边,走得口渴,见一茶坊,进去坐下吃个泡茶。问问主人家,恰是姓魏。店里一个后生,是主人之侄,排行十一。刘官人见他称呼出来,打动心里,问魏十一道:“你家有兄弟么?”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刘官人道:“令弟有嫂子了么?”十一道:“娶个弟妇,生过了十个儿子,并无一个损折。见今同居共食,贫家支撑,甚是烦难。”刘官人见有了十二嫂,又是个多子的,谶兆相合,不觉大喜。就把实情告诉他,说屡损幼子及妇人教导向十二嫂假借旧衣之事。今如此多子,可见魇样之说不为虚妄的。十一见是个官人,图个往来,心里也喜欢,忙进去对兄弟说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旧绢中单衣出来,送与刘官人。刘官人身边取出带来纸钞二贯答他。魏家兄弟断不肯受,道:“但得生下贵公子之时,吃杯喜酒,日后照顾寒家照顾够了。”刘官人称谢,取了旧衣回家。
不多几时,孺人果然有了妊孕,将五个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对食,刘官人对孺人道:“依那妇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这人,旧衣已得,生子之兆,显有的据了。却要个大银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不成,甚样人家有这样盒子好去借得?这却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这话,人家料没有的。就有,我们从那里知道,好与他借?只是那姥姥说话,句句不妄,且看应验将来。”夫妻正在疑惑间,刘官人接得府间文书,委他查盘滁州公库。刘官人不敢迟慢,吩咐库吏取齐了簿籍,凡公库所有,尽皆简出备查。滁州荒僻,库藏萧索,别不见甚好物,独内中存有大银盒二具。刘官人触着心里,又疑道:“何故有此物事?”试问库吏,库吏道:“近日有个钦差内相谭稹,到浙西公干,所过州县必要献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银做盒子,连盒子多收去,所以州中备得有此。后来内相不打从滁州过,却在别路去了。银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库中收贮,作为公物。”刘官人记在心里,回与孺人说其缘故,共相诧异。
过个几月,生了一子,遂到库中借此银盒,照依妇人所言,用魏十二家旧衣衬在底下,把所生儿子眠在盒子中间,将有一个时辰,才抱他出来,取小名做蒙住。看那盒子底下,镌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制。想起妇人在睢阳说话的时节,那盒子还未曾造起,不知为何他先知道了。这儿子后名孝韪,字正甫,官到兵部侍郎,果然大贵。高髻妇人之言,无一不验,真是数已前定。并那件物事,世间还不曾有,那贵人已该在这里头眠一会,魇样得长成,说过在那里了,可不奇么?
而今说一个人在万里之外,两不相知,这边预取下的名字,与那边原取下的竟自相同。这个定数,还更奇哩。要知端的,先听小子四句口号:有母将雏横遣离,谁知万里遇还时。试看两地名相合,始信当年天赐儿。
这回书也是说宋朝苏州一个官人,姓朱字景先,单讳着一个铨字。淳熙丙申年间,主管四川茶马使,有个公子名逊,年已二十岁。聘下妻室范氏,是苏州大家。未曾娶得过门,随父往任。那公子青春正当强盛,衙门独处无聊,欲念如火,按纳不下。央人对父亲朱景先说,要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妻,先娶妾,有此礼否?”公子道:“固无此礼,而今客居数千里之外,只得反经行权,目下图个伴寂寥之计。他日娶了正妻,遣还了他亦无不可。”景先道:“这个也使得。只恐他日溺于情爱,更遣就烦难了。”公子道:“说过了话,男子汉做事,一刀两段,有何烦难?”景先许允,公子遂托衙门中一个健捕胡鸿,出外访寻。胡鸿访得成都张姓家里,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丽,性格温柔。来与公子说了,将着财礼银五十两,取将过来为妾。福娘与公子年纪相仿,正是:少女少郎,其乐难当。两情欢爱,如胶似漆。
过了一年,不想苏州范家见女儿长成,女婿远方随任,未有还期,恐怕耽搁了两下青春,一面整办妆奁,父亲范翁亲自伴送到任上成亲。将入四川境中,先着人传信到朱家衙内,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写书去与亲家道:“先妻后妾,世所恒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义何在?今小女于归戒途,吉礼将成,必去骈枝,始谐连理。此白。”看官听说:这个先妾后妻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了,只合讲明了嫡庶之分,不得以先后至有僭越,便可相安,才是处分得妥的。争奈人家女子,无有不妒,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应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钉。与他商量,岂能相容!做父亲的有大见识,当以正言劝勉,说媵妾虽贱,也是良家儿女,既已以身事夫,便亦是终身事体,如何可轻说一个去他?使他别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只该大度含容,和气相与,等人颂一个贤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亲肯如此说,那未婚女子虽怎生嫉妒,也不好渗渗濑濑,就放出手段要长要短的。当得人家父亲护着女儿,不晓得调停为上,正要帮他立出界墙来,那管这一家增了好些难处的事!只这一封书去,有分交:锦窝爱妾,一朝剑析延津;远道孤儿,万里珠还合浦。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千里能相会。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书,对公子说道:“我前日曾说过的,今日你岳父以书相责,原说他不过。他又说必先遣妾,然后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讨了回话然后前进。这也不得不从他了。”公子心里,委是不舍得张福娘,然前日要娶妾时,原说过了娶妻遣还的话;今日父亲又如此说,丈人又立等回话,若不遣妾,便成亲不得。真也是左难右难,眼泪从肚子里落下来,只得把这些话与张福娘说了。张福娘道:“当初不要我时,凭得你家。今既娶了进门,我没有得罪,须赶我去不得。便做讨大娘来时,我只是尽礼奉事他罢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我怎么舍得你去?只是当初娶你时节,原对爹爹说过,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还。今爹爹把前言责我,范家丈人又带了女儿住在境上,要等送了你去,然后把女儿过门。我也处在两难之地,没奈何了。”张福娘道:“妾乃是贱辈,唯君家张主。君家既要遣去,岂可强住以阻大娘之来?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张福娘道:“妾身上已怀得有孕,此须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儿女来,到底是朱家之人,难道又好那里去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着,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范家不肯成婚,可不耽搁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强得他肯了,进门以后必是没有好气,相待得你刻薄起来,反为不美。不如权避了出去,等我成亲过了,慢慢看个机会劝转了他,接你来同处,方得无碍。”张福娘没奈何,正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却是堂上主张发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说话,等待成亲。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强得过?只得且自回家去守着。
这朱家即把此信报与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儿进发。昼夜兼程,行到衙中,择吉成亲。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叶上露水珠儿,这边缺了,那边又圆,且全了范氏伉俪之欢,管不得张福娘仳离之苦。夫妻两下,且自过得恩爱,此时便没有这妾也罢了。
明年,朱景先茶马差满,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还朝。景先拣定八月离任,此时福娘已将分娩,央人来说,要随了同归苏州。景先道:“论来有了妊孕,原该带了同去为是;但途中生产,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产,便好带去了。”福娘再三来说:“已嫁从夫,当时只为避取大娘,暂回母家,原无绝理。况腹中之子,是那个的骨血,可以弃了竟去么?不论即产与不产,嫁鸡逐鸡飞,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这女子把正理来讲,也有些说他不过,说与夫人劝化范氏媳妇,要他接了福娘来衙中,一同东归。范氏已先见公子说过两番,今翁姑来说,不好违命。他是诗礼之家出身的,晓得大体,一面打点接取福娘了。怎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紧的人,看他未成婚时,便如此忍耐不得,急于取妾,以致害得个张福娘上不得,下不得,岂不是个喉急的?今与范氏夫妻,你贪我爱,又遣了张福娘,新换了一番境界,把从前毒火多注在一处,朝夜探讨,早已染了痨怯之症,吐血丝,发夜热,医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与夫人商量道:“儿子已得了病,一个媳妇,还要劝他分床而宿;若张氏女子再娶将来,分明是油锅内添上一把柴了。还只是立意回了他,不带去罢。只可惜他已将分娩,是男是女,这是我朱家之后,舍不得撇他。”景先道:“儿子媳妇,多是青年,只要儿子调理得身体好了,那怕少了孙子?趁着张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还好辞得他。他若不日之间产下一子,到不好撇他了。而今只把途间不便生产去说,十分说不倒时,权约他日后来相接便是。”计议已定,当下力辞了张福娘,离了成都,归还苏州去了。
张福娘因朱家不肯带去,在家中哭了几场,他心里一意守着腹中消息。朱家去得四十日后,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归朱家,只当权寄在四川,小名唤做寄儿。福娘既生得有儿子,就甘贫守节,誓不嫁人。随你父母乡里,百般说谕,并不改心。只绩纺补纫,资给度日,守那寄儿长成。寄儿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儿。与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戏耍,他每每做了众童的头,自称是官人,把众童呼来喝去,俨然让他居尊的模样。到了七八岁,张福娘送他上学从师,所习诗书,一览成诵。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坚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
且不说富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苏州,与川中相隔万里,彼此杳不闻知。过了两年是庚子岁,公子朱逊病不得痊,呜呼哀哉。范氏虽做了四年夫妻,到有两年不同房,寸男尺女皆无。朱景先又只生得这个公子,并无以下小男小女,一死只当绝了后代了。有诗为证:不孝有三无后大,谁料儿亡竟绝孙?早知今日凄凉景,何故当时忽妾妊!朱景先虽然仕宦荣贵,却是上奉老母,下抚寡媳,膝下并无儿孙,光景孤单,悲苦无聊,再无开眉欢笑之日。直至乙巳年,景先母太夫人又丧,景先心事,一发只有痛伤。此时连前日儿子带妊还妾之事,尽多如隔了一世的,那里还记得影响起来?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四川后任茶马王渥少卿,闻知朱景先丁了母优,因是他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赍了赙仪奠帛,前来致吊,你道来的是甚么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讨张福娘的旧役健步胡鸿。他随着本处一个巡简邹圭到苏州公干的便船,来至朱家。送礼已毕,朱景先问他川中旧事,是件备陈。朱景先是个无情无绪之人,见了手下旧使役的,偏喜是长是短的婆儿气,消遣闷怀。那胡鸿住在朱家了几时,讲了好些闲说话,也看见朱景先家里事体光景在心,便问家人道:“可惜大爷青年短寿,今不曾生得有公子,还与他立个继嗣么?”家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个,总是别人家的肉,那里煨得热?所以老爷还不曾提起。”胡鸿道:“假如大爷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爷喜欢么?”家人道:“可知道喜欢,却那里讨得出?”胡鸿道:“有是有些缘故在那里,只不知老爷意思怎么样。”家人见说得蹊跷,便问道:“你说的话那里起?”胡鸿道:“你每岂忘记了大爷在成都曾娶过妾么?”家人道:“娶是娶过,后来因娶大娘子,还了他娘家了。”胡鸿道:“而今他生得有儿子。”家人道:“他别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儿子,与我家有甚相干?”胡鸿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还是你家带去的种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这话。对老爷说了,你自说去!“家人把胡鸿之言,一一来禀朱景先。朱景先却记起那年离任之日,张家女子将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苏州之事,明知有遗腹在彼地。见说是生了儿子,且惊且喜,急唤胡鸿来问他的信。胡鸿道:”小人不知老爷主意怎么样,小人不敢乱讲出来。“朱景先道:”你只说前日与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而今怎么样了就是!“胡鸿道:”不敢瞒老爷说,当日大爷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里头做事的,所以备知端的。大爷遣他出去之时,原是有娠,后来老爷离任得四十多日,即产下一个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见在那里?“胡鸿道:”这个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伶俐,极会读书。而今在娘身边,母子相守,在那里过日。“景先道:”难道这女子还不嫁人?“胡鸿道:”说这女子也可怜,他缝衣补裳,趁钱度日,养那儿子,供给读书,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劝他,乡里也有想他的,连小人也巴不得他有这日,在里头再嫌两数银子。怎当得心坚如铁,再说不入。后来看见儿子会读了书,一发把这条门路绝了。“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脉可以不绝,莫大之喜了。只是你的说话可信么?“胡鸿道:”小人是老爷旧役,从来老实,不会说谎。况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先道:”虽然如此,我嗣续大事非同小可。今路隔万里,未知虚实。你一介小人,岂可因你一言,造次举动得?“胡鸿道:”老爷信不得小人一个的言语,小人附舟来的是巡简邹圭,他也是老爷的旧吏。老爷问他,他备知端的。“朱景先见说话有来因,巴不得得知一个详细,即差家人请那邹巡简来。
邹巡简见是旧时本官相召,不敢迟慢。忙写了禀帖,来见朱景先。朱景先问他蜀中之事,他把张福娘守贞教子,与那儿子聪明俊秀不比寻常的话,说了一遍,与胡鸿所说,分毫不差。景先喜得打跌,进去与夫人及媳妇范氏备言其故,合家惊喜道:“若得如此,绝处逢生,祖宗之大庆也!”景先吩咐备治酒饭,管待邹巡简,与邹巡简商量川中接他母子来苏州说话。邹巡简道:“此路迢遥,况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跋涉艰难,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直到这里。小官如今公事已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书那边当道,支持一路舟车之费,小官自当效犬马之力,着落他母子起身,一径到府上,方可无误。”景先道:“足下所言,实是老成之见。下官如今写两封书,一封写与制置使留尚书,一封即写与茶马王少卿,托他周置一应路上事体,保全途中母子无虞。至于两人在那里收拾起身之事,全仗足下与胡鸿照管停当,下官感激不尽,当有后报。”邹巡简道:“此正小官与胡鸿报答恩主之日,敢不随便尽心、曲护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写起书来,小官早晚即行也。”朱景先遂一面写起书来,书云:“铨不禄,母亡子夭,目前无孙。前发蜀时,有成都女子张氏为儿妾,怀娠留彼。今据旧胥巡简邹圭及旧役胡鸿俱言,业已获雄,今计八龄矣。遗孽万里,实系寒宗如线。欲致其还吴,而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车无虞,非但骨肉得以会合,实令祖宗借以绵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铨白。”一样发书二封,附与邹巡简将去,就便赏了胡鸿,致谢王少卿相吊之礼,各厚赠盘费,千叮万嘱,两人受托而去。朱景先道是既有上司主张,又有旧役帮衬,必是停当得来的,合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题。
且说邹巡简与胡鸿回去,到了川中,邹巡简将留尚书的书去至府中递过。胡鸿也回复了王少卿的差使,就递了旧茶马朱景先谢帖,并书一封。王少卿遂问胡鸿这书内的详细,胡鸿一一说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吩咐胡鸿道:“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叠停当了,来禀着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胡鸿领旨,竟到张家见了福娘,备述身被差遣、直到苏州朱家作吊太夫人的事。福娘忙问:“朱公子及合家安否?”胡鸿道:“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张福娘大哭一场,又问公子身后事体。胡鸿道:“公子无嗣,朱爷终日烦恼,偶然说起娘子这边有了儿子,娘子教他读书,苦守不嫁。朱爷不信,遂问得邹巡简之言相同,十分欢喜。有两封书,托这边留制使与王少卿,要他每设法护送着娘子与小官人到苏州。我方才见过少卿了,少卿叫我先来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就要请你们动身也。”张福娘前番要跟回苏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强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见朱家要来接他,正是叶落归根事务,心下岂不自喜?一面谢了胡鸿报信,一面对儿子说了,打点东归,只看王少卿发付。王少卿因会着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遗孙之事,一齐道:“这是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我辈当力任之。”适有蜀中进士冯震武要到临安,有舟东下,其路必经苏州。且舟中宽厂,尽可附人。王少卿知得,报与留制使,各发柬与冯进士说了。如此两位大头脑去说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从么?冯进士吩咐了船户,将好舱口分别得内外的,收拾洁净,专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与王少卿各赠路费、茶果银两,即着邹巡简、胡鸿两人赍发张福娘母子动身,复着胡鸿防送到苏州。张福娘随别了自家家里,同了八岁儿子寄儿,上在张进士船上。张进士晓得是缙绅家属,又是制使茶马使所托,加意照管,自不必说。一路进发,尚未得到。
这边朱景先家里,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着朝廷南郊礼成,大赍恩典,侍从官员当荫一子,无子即孙。朱景先待报有子孙来,目前实是没有;待说没有来,已着人四川够当去了,虽是未到,不是无指望的。难道虚了恩典不成?心里计较道:“宁可先报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来补荫。”主意已定,只要取下一个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还是取一个甚么名字好?”有恩须赁子和孙,争奈庭前未有人!万里已迎遗腹孽,先将名讳报金门。朱景先辗转一夜,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张氏之子,果收拾回来,此乃数年绝望之后从天降下来的,岂非天锡?《诗》云:”天锡公纯絪.“取名天锡,既含蓄天幸得来的意思,又觉字义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孙朱天锡”填在册子上,报到仪部去,准了恩荫,只等蜀中人来顶补。
不多几时,忽然胡鸿复来叩见,将了留尚书、王少卿两封回书来禀道:“事已停当,两位爷给发盘缠,张小娘子与小公子多在冯进士船上附来,已到河下了。”朱景先大喜,正要着人出迎,只见冯进士先将帖来进拜。景先接见冯进士,诉出留、王二大人相托,顺带令孙母子在船上来,幸得安稳,已到府前说话。朱景先称谢不尽,答拜了冯进士,就接取张福娘母子上来。张福娘领了儿子寄儿,见了翁姑与范氏大娘,感起了旧事,全家哭做了一团。又教寄儿逐位拜见过,又合家欢喜。朱景先问张福娘道:“孙儿可叫得甚么名字?”福娘道:“乳名叫寄儿,两年之前,送入学堂从师,那先生取名天锡。”朱景先大惊道:“我因仪部索取恩荫之名,你每未来到,想了一夜,才取这两个字,预先填在册子上送去,岂知你每万里之外,两年之前,已取下这两个字作名了?可见天数有定若此,真为奇怪之事!”合家叹异。那朱景先忽然得孙,直在四川去认将来,已此是新闻了;又两处取名适然相同,走进门来,只消补荫,更为可骇。传将开去,遂为奇谈。后来朱天锡袭了恩荫,官位大显,张福娘亦受封章。这是他守贞教子之报。有诗为证:娶妾先妻亦偶然,岂知弃妾更心坚。归来万里由前定,善念阴中必保全!
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诗云:敕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宿缩缘。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这个少师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贯苏州人氏。他虽是个出家人,广有法术,兼习兵机,乃原朝刘秉忠之流。太祖分封诸王,各选一高僧伴送之国。道衍私下对燕王说道:“殿下讨得臣去作伴,臣当送一顶白帽子与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个“皇”字,他藏着哑谜,说辅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晓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讨了他去。后来赞成靖难之功,出师胜败,无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时,燕王问道:“利钝如何?”他说:“事毕竟成,不过废得两日工夫。”后来败于东昌,方晓得“两日”是个“昌”字。他说道:“此后再无阻了。”果然屡战屡胜,燕王直正大位,改原永乐。道衍赐名广孝,封至少师之职。虽然受了职衔,却不肯留发还俗,仍旧光着个头,穿着蟒龙玉带,长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晓得是他佐命功臣,谁不钦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笔亲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少师随坐了几号大样官船,从长江中起行。不则数日,来到苏州码头上,湾船在姑苏馆驿河下。苏州是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观看风俗,比旧同异如何。屏去从人,不要跟随,独自一个。穿着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从胥门走进街市上来行走。正在看玩之际,忽见喝道之声远远而来。市上人虽不见十分惊惶,却也各自走开在两边了让他。有的说是管粮曹官人来了。少师虽则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只在街上摇摆不避。须臾之间,那个官人看看抬近,轿前皂快人等高声喝骂道:“秃驴怎不回避!”少师只是微微冷笑。就有两个应捕把他推来抢去。少师口里只说得一句道:“不得无礼,我怎么该避你们的?”应捕见他不肯走开,道是冲了节,一把拿住。只等轿到面前,应捕口禀道:“一个野僧冲道,拿了听候发落。”轿上那个官人问道:“你是那里野和尚,这等倔强?”少师只不作声。那个官人大怒,喝教:“拿下打着!”众人喏了一声,如鹰拿燕雀,把少师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少师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才打得完,只见府里一个承差同一个船上人,飞也似跑来道:“那里不寻得少师爷到,却在这里!”众人惊道:“谁是少师爷?”承差道:“适才司道府县各爷,多到钦差少师姚老爷船上迎接,说着了小服,从胥门进来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赶来。各位爷多在后面来了,你们何得在此无理?”众人见说,大惊失色,一哄而散,连抬那官人的轿夫,把个官来撇在地上了,丢下轿子,恨不爷娘多生两只脚,尽数跑了。刚刚剩下得一个官人在那里。
原来这官人姓曹,是吴县县丞。当下承差将出绳来,把县丞拴下,听候少师发落。须臾,守巡两道、府县各官多来迎接,把少师簇拥到察院衙门里坐了,各官挨次参见已毕。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禀过少师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请当面治曹县丞之罪。少师笑道:“权且寄府狱中,明日早堂发落。”当下把县丞带出,监在府里。各官别了出来,少师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次早开门,各官又进见。少师开口问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各官禀道:“见监府狱,未得钧旨,不敢造次。”少师道:“带他进来。”各官道是此番曹县丞不得活了。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时,战战兢兢,随着解人膝行到庭下,叩头请死。少师笑对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晓事。即如一个野僧在街上行走,与你何涉,定要打他?”各官多道:“这是有眼不识泰山,罪应万死,只求老大人自行诛戮,赐免奏闻,以宽某等失于简察之罪,便是大恩了。”少师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个柬贴来与各官看,即是前诗四句。各官看罢,少师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昨日微服闲步,正要完这夙债。今事已毕,这官人原没甚么罪过,各请安心做官罢了,学生也再不提起了。”众官尽叹伏少师有此等度量,却是少师是晓得过去未来事的,这句话必非混帐之语。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说宋时一个奇人,也要求人杖责了前欠的,已有个榜样过了。这人却有好些奇处,听小子慢慢说来,做回正话。从来有奇人,其术堪玩世。一切真实相,仅足供游戏。
话说宋朝蜀州江源一个奇人,姓杨名望才,字希吕。自小时节,不知在那里遇了异人,得了异书,传了异术。七八岁时,在学堂中便自跷蹊作怪。专一聚集一班学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个刘关张三战吕布,或扮个尉迟恭单鞭夺槊。口里不知念些甚么,任凭随心搬演。那些村童无不一一按节跳舞,就象教师教成了一般的,旁观着实好看。及至舞毕,问那些童子,毫厘不知。
一日,同学的有钱数百文在书笥中,并没人知道。杨生忽地向他借起钱来。同学的推说没有,杨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钱有几百几十几文见在笥中,如何赖道没有?”众学生不信,群然启那同学的书笥看,果然一文不差。于是传将开去,尽道杨家学生有希奇术数。年纪渐大,长成得容状丑怪,双目如鬼,出口灵验。远近之人多来请问吉凶休咎,百发百中。因为能与人抽简禄马,川中起他一个混名,叫做杨抽马。但是经过抽马说的,近则近应,远则远应,正则正应,奇则奇应。且略述他几桩怪异去处:杨家住居南边,有大木一株,荫蔽数丈。忽一日写个帖子出去,贴在门首道:“明日午未间,行人不可过此,恐有奇祸。”有人看见,传说将去道:抽马门首有此帖子,多来争看。看见了的,晓得抽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未时候,切勿从他门首来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木忽然催仆下来,盈塞街市,两旁房屋略不少损。这多是杨抽马魇样过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误伤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于祸。若使当时不知,在街上摇摆时节,不好似受了孙行者金箍棒一压,一齐做了肉饼了?
又常持缣帛入市货卖。那买的接过手量着,定是三丈四丈长的,价钱且是相应。买的还要讨他便宜,短少些价值,他并不争论。及至买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价钱,原只长得多少。随你是量过几丈的,价钱只有尺数,那缣也就只几尺长了。
出去拜客,跨着一匹骡子,且是雄健。到了这家门内,将骡在庭柱之下,宾主相见茶毕,推说别故暂出,不牵骡去。骡初时叫跳不住,去久不来,骡亦不作声,看看缩小。主人怪异,仔细一看,乃是纸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牍,急要对勘。年深尘积,不知下落。司中吏胥徬徨终日,竟无寻处。有人教他请问杨抽马,必知端的。吏胥来问,抽马应声答道:在某屋某柜第几沓下。依言去寻,果然即在那里番出来。
一日,眉山琛禅师造门相访,适有乡客在座。那乡客新得一马,黑身白鼻,状颇骏异。杨抽马见了道:“君此马不中骑,只该送与我罢了。君若骑他,必有不利之处。”乡客大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语,意欲吓骗吾马。吾用钱一百千买来的,乘坐未久,岂肯轻为你赚去么?”抽马笑道:“我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禅师在此为证,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当有报应,切宜记取,勿可到马房看他刍秣;又须善护左肋,直待过了此日,还可望再与你相见耳。”乡客见他说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听而去。到了明年此日,乡客那里还把言语放在心上,果然亲去喂马。那匹马忽然跳跃起来,将双蹄乱踢,乡客倒地。那马见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齐断。乡客叫得一声:“阿也!”连吼是吼,早已后气不接,呜呼哀哉。琛禅师问知其事,大加惊异。每向人说杨抽马灵验,这是他亲经目见的说话。
虞丞相自荆襄召还,子公亮遣书来叩所向。抽马答书道:“得苏不得苏,半月去作同佥书。”其时佥书未有带“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后守苏台,到官十五日,果然召为同佥书枢密院事。时钱处和先为佥书,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关寿卿,名耆孙,有同僚闻知杨抽马之术,央他遣一仆,致书问休咎。关仆未至,抽马先知,已在家吩咐其妻道:“快些造饭,有一关姓的家仆来了,须要待他。”其妻依言造饭。饭已熟了,关仆方来。未及进门,抽马迎着笑道:“足下不问自家事,却为别人来奔波么?”关仆惊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即将所造之饭款待此仆,抽马答书,备言祸福而去。
原来他这妻子姓苏,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个娼家女子,模样也只中中,却是拿班做势,不肯轻易见客。及至见过的客,他就评论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该兴头,某人该落泊,某人有结果,某人没散场。恰象请了一个设帐的相士一般。看了气色,是件断将出来。却面前不十分明说,背后说一两句,无不应验的。因此也名重一时,来求见的颇多,王孙公子,车马盈门。中意的晚上也留几个,及至有的往来熟了,欲要娶他,只说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后来一见杨抽马这样丑头怪脸,偏生喜欢道:“吾夫在此了。”抽马一见苏氏,便象一向认得的一般道:“原来吾妻混迹于此。”两个说得投机,就把苏氏娶了过来。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发的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杨抽马之名越加著闻。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门里问着,也是不差的。所以门前热闹,家里喧阗,王侯贵客,无一日没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马在郡中,郡中中走出两个皂隶来,少不得是叫做张千、李万,多是认得抽马的,齐来声喏。抽马一把拉他两人出郡门来,道:“请两位到寒舍,有句要紧话相央则个。”那两个是公门中人,见说请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愿随鞭镫,跟着就行。抽马道:“两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带了去。”张千、李万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难道要我们去打那个不成?”抽马道:“有用得着处,到彼自知端的。”张千、李万晓得抽马是个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么事得做,依着言语,各掮了一条杖子,随到家来。抽马将出三万钱来,送与他两个。张千、李万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厢使唤,未曾效劳,怎敢受赐?”抽马道:“两位受了薄意,然后敢相烦。”张千、李万道:“先生且说将来。可以效得犬马的,自然奉命。”抽马走进去唤妻苏氏出来,与两位公人相见。张千、李万不晓其意,为何出妻见子?各怀着疑心,不好做声。只见抽马与妻每人取了一条官杖,奉与张千、李万道:“在下别无相烦,止求两位牌头将此杖子,责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浅。”张千、李万大惊道:“那有此话!”抽马道:“两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见相爱。”张千、李万道:“且说明是甚么缘故?”抽马道:“吾夫妇目下当受此杖,不如私下请牌头来完了这业债,省得当场出丑。两位是必见许则个。”张千、李万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马与妻叹息道:“两位毕竟不肯,便是数已做定,解禳不去了。有劳两位到此,虽然不肯行杖,请收了钱去。”张千、李万道:“尊赐一发出于无名。”抽马道:“但请两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张千、李万虽然推托,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一边接在手里了,道:“既蒙厚赏,又道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他日有用着两小人处,水火不避便了。”两人真是无功受赏,头轻脚重,欢喜不胜而去。
且说杨抽马平日祠神,必设六位:东边二位空着虚座,道是神位;西边二位却是他夫妻二人坐着作主;底下二位,每请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么神,又不从僧,又不从道,人不能测。地方人见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诡异,说是“左道惑众,论法当死”,首在郡中。郡中准词,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讯问,且送在监里。狱吏一向晓得他是有手段的跷蹊作怪人,惧怕他的术法利害,不敢加上械枷,曲意奉承他。却又怕他用术逃去,没寻他处,心中甚是忧惶。抽马晓得狱吏的意思了,对狱吏道:“但请足下宽心,不必虑我。我当与妻各受刑责,其数已定,万不可逃,自当含笑受之。”狱吏道:“先生有神术,总使数该受刑,岂不能趋避?为何自来就他?”抽马道:“此魔业使然,避不过的。度过了厄,始可成道耳。”狱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杨抽马从容在监,并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杨忱处议罪。司理晓得他是法术人,有心护庇他,免不得外观体面,当堂鞫讯一番。杨抽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对司理道:“令叔某人,这几时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说之意,默然不答。只见外边一人走将进来,道是成都来的人,正报其叔讣音。司理大惊退堂,心服抽马之灵。其时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医者陈生之药,屡服无效。司理私召抽马到衙,意欲问他。抽马不等开口便道:“公女久病,陈医所用某药,一毫无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后庭朴树中小蛇为祟,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狱,不能役使鬼神。待我受仗后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忧虑。”司理把所言对夫人说。夫人道:“说来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园见一条小蛇,缘在朴树上,从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说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狱,要他救治则个。”司理有心出脱他,把罪名改轻,说“原非左道惑众死罪,不过术人妄言祸福”,只问得个不应、决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断,将抽马与妻苏氏各决臀杖二十。原来那行杖的皂隶,正是前日送钱与他的张千、李万。两人各怀旧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马与苏氏尽道业数该当,又且轻杖,恬然不以为意。受杖归来,立书一符,又写几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权当酬谢周全之意。司理拆开,见是一符,乃教他挂在树上的,又一红纸有六字,写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来试挂,果然女病洒然。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选。
抽马奇术如此类者,不一而足。独有受杖一节,说是度厄,且预先要求皂隶自行杖责解禳。及后皂隶不敢依从,毕竟受杖之时,用刑的仍是这两人,真堪奇绝。有诗为证:祸福从来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请君试看杨抽马,有术何能强避人?
杨抽马术数高奇,语言如响,无不畏服。独有一个富家子与抽马相交最久,极称厚善;却带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马一日偶有些事干,要钱使用,须得二万。囊中偶乏,心里想道:“我且蒿恼一个人着。”来向富家借贷一用。富家子听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听说,大凡富人没有一个不慳吝的。惟其看得钱财如同性命一般,宝惜倍至,所以钱神有灵,甘心跟着他走;若是把来不看在心上,东手接来西手去的,触了钱神嗔怒,岂肯到他手里来?故此非慳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慳了。真个“说了钱便无缘”。这富家子虽与杨抽马相好,只是见他兴头有术,门面撮哄而已。忽然要与他借贷起来,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肠。一则说是江湖行术之家,贪他家事,起发他的,借了出门,只当舍去了;一则说是朋友面上,就还得本钱,不好算利;一则说是借惯了手脚,常要歆动,是开不得例子的。只回道是:“家间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马见他推辞,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却不肯。这只教你吃些惊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时才见手段哩!”自此见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钱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绝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独自在书房中歇宿,时已黄昏人定,忽闻得叩门之声。起来开看,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含颦万福道:“妾东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凶,横相逼逐,势不可当。今夜已深,不可远去,幸相邻近,愿借此一宿。天未明,即当潜回家里,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其模样,尽自飘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无知,落得留他伴寝。他说天未明就去,岂非神鬼不觉的?”遂欣然应允道:“既蒙娘子不弃,此时没人知觉,安心共寝一宵,明早即还尊府便了。”那妇人并无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一个孤馆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个夜行凄楚,谁知书舍同欢?两出无心,略觉情形忸怩;各因乍会,翻惊意态新奇。未知你弱我强,从容试看;且自抽离添坎,热闹为先。行事已毕,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妇人起来。叫了两声,推了两番,既不见声响答应,又不见身子展动。心中正疑,鼻子中只闻得一阵阵血腥之气,甚是来得狠。富家子疑怪,只得起来挑明灯盏,将到床前一看,叫声“阿也!”正是: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桶雪水来。你道却是怎么?原来昨夜那妇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鲜血横流,热腥扑鼻,恰象是才被人杀了的。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颤,心里道:“敢是丈夫知道,赶来杀了他,却怎不伤着我?我虽是弄了两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杀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这尸首在床,血痕狼籍,倏忽天明,他丈夫定然来这里讨人,岂不决撒?若要并叠过,一时怎能干净得?这祸事非同小可!除非杨抽马他广有法术,或者可以用甚么障眼法儿,遮掩得过。须是连夜去寻他!”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择路,急走出门,望着杨抽马家里乱乱撺撺跑将来,擂鼓也似敲门,险些把一双拳头敲肿了,杨抽马方才在里面答应,出来道:“是谁?”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开了门有话讲!”此时富家子正是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抽马听得是他声音,且不开门,一路数落他道:“所贵朋友交厚,缓急须当相济。前日借贷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来叫我甚么干?”富家子道:“有不是处且慢讲,快与我开开门着。”抽马从从容容把门开了。富家子一见抽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祸则个!”抽马道:“何事恁等慌张?”富家子道:“不瞒先生说,昨夜黄昏时分,有个邻妇投我,不合留他过夜。夜里不知何人所杀,今横尸在家,乃飞来大祸。望乞先生妙法救解。”抽马道:“事体特易。只是你不肯顾我缓急,我顾你缓急则甚?”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来多时,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抽马笑道:“休得惊慌,我写一符与你拿去,贴在所卧室中,亟亟关了房门,切勿与人知道。天明开看,便知端的。”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开看仍复如旧,可不误了大事?”抽马道:“岂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灵,后来如何行术?况我与你相交有日,怎误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没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当奉钱百万相报。”抽马笑道:“何用许多!但只原借我二万足矣。”富家子道:“这个敢不相奉!”抽马遂提笔画一符与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贴在房中。自身走了出来,紧把房门闭了。站在外边,牙齿还是捉对儿厮打的,气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开门,先向门缝窥看,已此不见甚么狼藉意思。急急开进看时,但见干干净净一床被卧,不曾有一点渍污,那里还见什么尸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欢不胜。随即备钱二万,并吩咐仆人携酒持肴,特造抽马家来叩谢。抽马道:“本意只求贷二万钱,得此已够,何必又费酒肴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广大,救我难解之祸,欲加厚酬,先生又吩咐只须二万。自念莫大之恩,无可报谢,聊奉卮酒,图与先生遣兴笑谈而已。”抽马道:“这等,须与足下痛饮一回。但是家间窄隘无趣,又且不时有人来寻,搅扰杂沓,不得快畅。明日携此酒肴,一往郊外尽兴何如?”富家子道:“这个绝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明日再携杖头来,邀先生郊外一乐可也。”抽马道:“多谢,多谢。”遂把二万钱与酒肴,多收了进去。
富家子别了回家,到了明日,果来邀请出游,抽马随了他到郊外来。行不数里,只见一个僻净幽雅去处,一条酒帘子,飘飘扬扬在那里。抽马道:“此处店家洁静,吾每在此小饮则个。”富家子即命仆人将盒儿向店中座头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马进店,相对坐下,唤店家取上等好酒来。只见里面一个当垆的妇人,应将出来,手拿一壶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正是前夜投宿被杀的妇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象个初病起来的模样。那妇人见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视,暗暗痴想,象个心里有甚么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鹘突,问道:“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你见了我们,只管看了又看,是甚么缘故?”那妇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梦见有人邀到个所在,乃是一所精致书房,内中有少年留住,那个少年模样颇与官人有些厮象,故此疑心。”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后来却怎么散场了?”妇人道:“后来直至半夜方才醒来,只觉身子异常不快,陡然下了几斗鲜血,至今还是有气无力的。平生从来无此病,不知是怎么样起的。”杨抽马在旁只不开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晓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私下念着一晌欢情,重赏了店家妇人,教他服药调理。杨抽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张符来付与妇人,道:“你只将此符贴在睡的床上,那怪梦也不做,身体也自平复了。”妇人喜欢称谢。
两人出了店门,富家子埋怨杨抽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祸从何起,原来是先生作戏。既累了我受惊,又害了此妇受病,先生这样耍法不是好事。”抽马道:“我只召他魂来诱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惊恐?谁教你一见就动心营够他,不惊你惊谁?”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来至,遮莫是柳下惠、鲁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动心?虽然后来吃惊,那半夜也是我受用过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来与我叙一叙旧,更感高情,再容酬谢。”抽马道:“此妇与你原有些小前缘,故此致得他魂来,不是轻易可以弄术的,岂不怕鬼神责罚么?你夙债原少我二万钱,只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尔作此顽耍够当。我原说二万之外,要也无用。我也不要再谢,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马神术。抽马后在成都卖卜,不知所终。要知虽是绝奇术法,也脱不得天数的。异术在身,可以惊世。若非夙缘,不堪轻试。杖既难逃,钱岂妄觊?不过前知,游戏三昧。
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乐深闺  杨太尉戏宫馆客诗曰: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此语只伤身后事,岂知现报在生前!
且说世间富贵人家,没一个不广蓄姬妾。自道是左拥燕姬,右拥赵女,娇艳盈前,歌舞成队,乃人生得意之事。岂知男女大欲,彼此一般,一人精力要周旋几个女子,便已不得相当;况富贵之人,必是中年上下,取的姬妾,必是花枝也似一般的后生,枕席之事,三分四路,怎能够满得他们的意,尽得他们的兴?所以满闺中不是怨气,便是丑声。总有家法极严的,铁壁铜墙,提铃喝号,防得一个水泄不通,也只禁得他们的身,禁不得他们的心。略有空隙就思量弄一场把戏,那有情趣到你身上来?只把做一个厌物看承而已,似此有何好处?费了钱财,用了心机,单买得这些人的憎嫌。试看红拂离了越公之宅,红绡逃了勋臣之家,此等之事,不一而足。可见生前已如此了,何况一朝身死,树倒猢狲散,残花嫩蕊,尽多零落于他人之手。要那做得关盼盼的,千中没有一人。这又是身后之事,管不得许多,不足慨叹了。争奈富贵之人,只顾眼前,以为极乐,小子在旁看的,正替你担着愁布袋哩!
宋朝有个京师士人,出游归来,天色将晚。经过一个人家后苑,墙缺处,苦不甚高,看来像个跳得进的。此时士人带着酒兴,一跃而过,只见里面是一所大花园子,好不空阔。四周一望,花木丛茂,路径交杂,想来煞有好看。一团高兴,随着石砌阶路转弯抹角,渐走渐深,悄不见一个人,只管踱的进去,看之不足。天色有些黑下来了,思量走回,一时忘了来路。正在追忆寻索,忽地望见红纱灯笼远远而来,想道:“必有贵家人到。”心下慌忙,一发寻不出原路来了。恐怕撞见不便,思量躲过,看见道左有一小亭,亭前太湖石畔有叠成的一个石洞,洞口有一片小毡遮着。想道:“躲在这里头去,外面人不见,权可遮掩过了,岂不甚妙?”忙将这片小毡揭将开来,正要藏身进去,猛可里一个人在洞里钻将出来,那一惊可也不小。士人看那人时,是一个美貌少年,不知为何先伏在这里头。忽见士人揭开来,只道抄他跟脚的,也自老大吃惊,急忙奔窜,不知去向了。士人道:“惭愧!且让我躲一躲着。”于是吞声忍气,蹲伏在内,只道必无人见。
岂知事不可料,冤家路窄,那一盏红灯纱笼偏生生地向那亭子上来。士人洞中是暗处,觑出去看那灯亮处较明,乃是十来个少年妇人,靓妆丽服,一个个妖冶举止,风骚动人。士人正看得动火。不匡那一伙人一窝蜂的多抢到石洞口,众手齐来揭毡。看见士人面貌生疏,俱各失惊道:“怎的不是那一个了?”面面厮觑,没做理会。一个年纪略老成些的妇人,夺将纱灯在手,提过来把士人仔细一照,道:“就这个也好。”随将纤手拽着士人的手,一把挽将出来。士人不敢声问,料道没甚么歹处,软软随他同走。引到洞房曲室,只见酒肴并列。众美争先,六博争雄,交杯换盏,以至搂肩交颈,曌脸接唇,无所不至。几杯酒下肚,一个个多兴热如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士人在床上了,齐攒入帐中,脱裤的脱裤,抱腰的抱腰,不知怎的一个轮法,排头弄将过来。士人精泄,就有替他品咂的,摸弄的,不由他不再举。幸喜得士人是后生,还放得两枝连珠箭。却也无休无歇,随你铁铸的,也怎有那样本事?厮炒得不耐烦,直到五鼓,方才一个个逐渐散去。士人早已弄得骨软筋麻,肢体无力,行走不动了。那一个老成些的妇人,将一个大担箱放士人在内,叫了两三个丫鬟扛抬了,到了墙外,把担箱倾了士人出来,急把门闭上了,自进去了。
此时天色将明,士人恐怕有人看见,惹出是非来,没奈何强打精神,一步一步挨了回来,不敢与人说知。过了几日,身体健旺,才到旧所旁边打听缺墙内是何处。听得人说是蔡太师家的花园,士人伸舌头出来,一时缩不进去,担了一把汗,再不敢打从那里走过了。
看官,你想当时这蔡京太师,何等威势,何等法令!有此一班儿姬妾,不知老头子在那里昏寐中,眼睛背后任凭他们这等胡弄,约下了一个惊去了,又换了一个,恣行淫乐,如同无人。太师那里拘管得来?也只为多蓄姬妾,所以有只等丑事。同时称高、童、杨、蔡四大奸臣,与蔡太师差不多权势的杨戩太尉,也有这样一件事,后来败露,妆出许多笑柄来,看官不厌,听小子试道其详。
满前娇丽恣淫荒,雨露谁曾得饱尝?自有阳台成乐地,行云何必定襄王?话说宋时杨戩太尉,恃权怙宠,靡所不为,声色之奉,姬妾之多,一时自蔡太师而下,罕有其比。一日,太尉要到郑州上冢,携带了家小同行,是上前的几位夫人,与各房随使的养娘侍婢,多跟的西去。余外有年纪过时了些的,与年幼未谙承奉的,又身子娇怯怕历风霜的,月信方行,轿马不便的,剩下不去。合着养娘侍婢们,也还共有五六十人留在宅中。太尉心性猜忌,防闭紧严,中门以外直至大门尽皆锁闭,添上朱笔封条,不通出入。惟有中门内前廊壁间挖一孔,装上转轮盘,在外边传将食物进去。一个年老院奴姓李的在外监守,晚间督人巡更,鸣锣敲梆,通夕不歇,外边人不敢正眼觑视他。内宅中留不下去的,有几位奢遮出色,乃太尉宠幸有名的姬妾,一个叫得瑶月夫人,一个叫得筑玉夫人,一个叫得宜笑姐,一个叫得餐花姨姨,同着一班儿侍女,关在里面。日长夜永,无事得做,无非是抹骨牌,斗百草,戏秋千,蹴气球,消遣过日。然意味有限,那里当得什么兴趣?况且间将就扯拽过了,晚间寂寞,何以支吾?这个筑玉夫人,原是长安玉工之妻,资性聪明,仪容美艳,私下也通些门路,京师传有盛名。杨太尉偶得瞥见,用势夺来,十分宠爱,立为第七位夫人,呼名筑玉,靓妆标致,如玉琢成一般的人,也就暗带着本来之意。他在女伴中伶俐异常,妖淫无赛。太尉在家之时,尚兀自思量背地里溜将个把少年进来取乐,今见太尉不在,镇日空闲,清清锁闭着怎叫他不妄想起来?
太尉有一个馆客,姓任,表字君用,原是个读书不就的少年子弟,写得一笔好字,也代做得些书启简札之类,模样俊秀,年纪未上三十岁。总角之时,多曾与太尉后庭取乐过来,极善诙谐帮衬,又加心性熨贴,所以太尉喜欢他,留在馆中作陪客。太尉郑州去,因是途中姬妾过多,轿马上下之处,恐有不便,故留在家间外舍不去。任生有个相好朋友,叫做方务德,是从幼同窗。平时但是府中得暇,便去寻他闲话饮酒。此时太尉不在家,任生一发身畔无事,日里只去拉他各处行走,晚间或同宿娼家,或独归书馆,不在话下。
且说筑玉夫人晚间寂守不过,有个最知心的侍婢,叫做如霞,唤来床上做一头睡着,与他说些淫欲之事,消遣闷怀。说得高兴,取出行淫的假具,教他缚在腰间,权当男子行事。如霞依言而做,夫人也自哼哼渼渼,将腰往上乱耸乱颠,如霞弄得兴头上,问夫人道:“可比得男子滋味么?”夫人道:“只好略取解馋,成得什么正经?若是真男子滋味,岂止如此?”如霞道:“真男子如此直钱,可惜府中到闲着一个在外舍。”夫人道:“不是任君用么?”如霞道:“正是。”夫人道:“这是太尉相公最亲爱的客人,且是好个人物,我们在里头窥见他常自动火的。”如霞道:“这个人若设法得他进来,岂不妙哉?”夫人道:“果然此人闲着,只是墙垣高峻,岂能飞入?”如霞道:“只好说耍,自然进来不得。”夫人道:“待我心生一计,定要取他进来。”如霞道:“后花园墙下便是外舍书房,我们明日早起,到后花园相相地头,夫人怎生设下好计弄进来,大家受用一番。”夫人笑道:“我未曾到手,你便思想分用了。”如霞道:“夫人不要独吃自疴,我们也大家有兴,好做帮手。”夫人笑道:“是是。”一夜无话。
到得天明,梳洗已毕,夫人与如霞开了后花园门去摘花戴,就便去相地头。行至秋千架边,只见绒索高悬。夫人看了,笑一笑道:“此件便有用他处了。”又见修树梯子倚在太湖石畔,夫人叫如霞道:“你看你看,有此二物,岂怕内外隔墙?”如霞道:“计将安出?”夫人道:“且到那对外厢的墙边,再看个明白,方有道理。”如霞领着夫人到两株梧桐树边,指着道:“此外正是外舍书房,任君用见今独居在内了。”夫人仔细相了一相,又想了一想,道:“今晚端的只在此处取他进来一会,不为难也。”如霞道:“却怎么?”夫人道:“我与你悄地把梯子拿将来,倚在梧桐树旁,你走上梯子,再在枝干上踏上去两层,即可以招呼得外厢听见了。”如霞道:“这边上去不难,要外厢听见也不打紧,如何得他上来?”夫人道:“我将几片木板,用秋千索缚住两头,隔一尺多缚一片板,收将起来只是一捆,撒将直来便似梯子一般。如与外边约得停当了,便从梯子走到梧桐枝上去,把索头紥紧在丫叉老干,生了根,然后将板索多抛向墙外挂下去,分明是张软梯,随你再多几个也次第上得来,何况一人乎?”如霞道:“妙哉!妙哉!事不宜迟,且如法做起来试试看。”笑嘻嘻且向房中取出下来块小木板,递与夫人。夫人叫解将秋千索来,亲自紥缚得坚牢了,对如霞道:“你且将梯儿倚好,走上梯去,望外边一望,看可通得个消息出去?倘遇不见人,就把这法儿先坠你下去,约他一约也好。”如霞依言,将梯儿靠稳,身子小巧利便,一毂碌溜上枝头,望外边书舍一看,也是合当有事,恰恰任君用同方务德外边游耍过了夜,方才转来,正要进房。墙里如霞笑指道:“兀的不是任先生?”任君用听得墙头上笑声,抬头一看,却见是个双鬟女子指着他说话,认得是宅中如霞。他本是少年的人,如何禁架得定?便问道:“姐姐说小生什么?”如霞是有心招风揽火的,答道:“先生这早在外边回来,莫非昨晚在那处行走么?”任君用道:“小生独处难捱,怪不得要在外边走走。”如霞道:“你看我墙内那个不是独处的?你何不到里面走走,便大家不独了?”任君道:“我不生得双翅,飞不进来。”如霞道:“你果要进来,我有法儿,不消飞得。”任君用向墙上唱一个肥喏道:“多谢姐姐,速教妙方。”如霞道:“待禀过了夫人,晚上伺候消息。”说罢了,溜下树来。任君用听得明白,不胜侥幸道:“不知是那一位夫人,小生有此缘分,却如何能进得去?且到晚上看消息则个。”一面只望着日头下去。正是:无端三足乌,团圆光皎灼。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
不说任君用巴天晚,且说筑玉夫人在下边看见如霞和墙外讲话,一句句多听得的,不待如霞回复,各自心照,笑嘻嘻的且回房中。如霞道:“今晚管不寂寞了。”夫人道:“万一后生家胆怯,不敢进来,这样事也是有的。”如霞道:“他方才恨不得立地飞了进来。听得说有个妙法,他肥喏就唱不迭,岂有胆怯之理?只准备今宵取乐便了。”筑玉夫人暗暗欢喜。床上添铺异锦,炉中满热名香。榛松细果贮教尝,美酒佳茗预放。久作阱中猿马,今思野外鸳鸳。安排芳饵钓檀郎,百计图他欢畅。词寄《西江月》。
是日将晚,夫人唤如霞同到园中,走到梯边,如霞仍前从梯子溜在梧桐枝去,对着墙外大声咳嗽。外面任君用看见天黑下来,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伺候声响。忽闻有人咳嗽,仰面瞧处,正是如霞在树枝高头站着。忙道:“好姐姐,望穿我眼也。快用妙法,等我进来!”如霞道:“你在此等着,就来接你。”急下梯来对夫人道:“那人等久哩!”夫人道:“快放他进来!”如霞即取早间紥缚停当的索子,拿在腋下,望梯上便走,到树枝上牢系两头。如霞口中叫声道:“着!”把木板绳索向墙外一撒,那索子早已挂了下去,任君用外边凝望处,见一件物事抛将出来,却是一条软梯索子,喜得打跌。将脚试踹,且是结得牢实,料道可登。踹着木板,双手吊索,一步一步吊上墙来。如霞看见,急跑下来道:“来了!来了!”夫人觉得有些害羞,走退一段路,在太湖石畔坐着等候。
任君用跳过了墙,急从梯子跳下,一见如霞,向前双手抱住道:“姐姐恩人,快活杀小生也!”如霞啐一声道:“好不识羞的,不要馋脸!且去前面见夫人。”任君用道:“是那一位夫人?”如霞道:“是第七位筑玉夫人。”任君用道:“可正是京师极有名标致的么?”如霞道:“不是他还有那个?”任君用道:“小生怎敢就去见他?”如霞道:“是他想着你,用见识教你进来的,你怕怎地?”任君道:“果然如此,小生何以克当?”如霞道:“不要虚谦逊,造化着你罢了,切莫忘了我引见的。”任君用道:“小生以身相谢,不敢有忘。”一头说话,已走到夫人面前。如霞抛声道:“任先生已请到了。”任君用满脸堆下笑来,深深拜揖道:“小生下界凡夫,敢望与仙子相近。今蒙夫人垂盼,不知是那世里积下的福!”夫人道:“妾处深闺,常因太尉晏会,窥见先生丰采,渴慕已久。今太尉不在,闺中空闲,特邀先生一叙,倘不弃嫌,妾之幸也。”任君用道:“夫人抬举,敢不执鞭坠镫?只是他日太尉知道,罪犯非同小可。”夫人道:“太尉昏昏的,那里有许多背后眼?况如此进来,无人知觉。先生不必疑虑,且到房中去来。”夫人叫如霞在前引路,一只手挽着任君用同行。任君用到此魂灵已飞在天外,那里还顾什么利害?随着夫人轻手轻脚竟到房中。
此时天已昏黑,各房寂静。如霞悄悄摆出酒肴,两人对酌;四目相视,甜语温存。三杯酒下肚,欲心如火,偎偎抱抱,共入鸳帷,两人之乐不可名状。本为旅馆孤栖客,今向蓬莱顶上游。偏是乍逢滋味别,分明织女会牵牛。两人云雨尽欢,任君用道:“久闻夫人美名,今日得同枕席,天高地厚之恩,无时可报。”夫人道:“妾身颇慕风情,奈为太尉拘禁,名虽朝欢暮乐,何曾有半点情趣?今日若非设法得先生进来,岂不辜负了好天良夜,自此当永图偷聚,虽极乐而死,妾亦甘心矣。”任君用道:“夫人玉质冰肌,但得挨皮靠肉,福分难消。何况亲承雨露之恩,实遂于飞之愿!总然事败,直得一死了。”两人笑谈欢谑,不觉东方发白。如霞走到床前来,催起身道:“快活了一夜也够了,趁天色未明不出去了,更待何时?”任君用慌忙披衣而起,夫人不忍舍去,执手留连,叮咛夜会而别,吩咐如霞送出后园中,原从来时的方法,在索上挂将下去,到晚夕仍旧进来。真个是:朝隐而出,暮隐而入。果然行不由径,早已非公至室。
如此往来数晚,连如霞也弄上了手,滚得热做一团。筑玉夫人心欢喜,未免与同伴中笑语之间,有些精神恍惚,说话没头没脑的,露出些马脚来。同伴里面初时不觉,后来看出意态,颇生疑心。到晚上有心的,多方察听,已见了些声响。大家多是吃得杯儿的,巴不得寻着些破绽,同在浑水里搅搅,只是没有找着来踪去迹。
一日,众人偶然高兴,说起打秋千,一哄的走到架边,不见了索子,大家寻将起来,筑玉夫人与如霞两个多做不得声。原来先前两番,任群用出去了,便把索子解下藏过,以防别人看见,以后多次,便有些托大了,晓得夜来要用,不耐烦去解他。任群用虽然出去了,索子还吊在树枝上,挂向外边,未及收拾,却被众人寻见了,道:“兀的不是秋千索?如何缚在这里树上,抛向外边去了?”宜笑姐年纪最小,身子轻便,见有梯在那里,便溜在树枝上去,吊了索头,收将进来。众人看见一节一节缚着木板,共惊道:“奇怪,奇怪!可不有人在此出入的么?”筑玉夫人通红了脸,半响不敢开言。瑶月夫人道:“眼见得是什么人在此通内了,我们该传与李院公查出,等候太尉来家,禀知为是。”口里一头说,一头把眼来瞅着筑玉夫人。筑玉夫人只低了头。餐花姨姨十分瞧科了,笑道:“筑玉夫人为何不说一句,莫不心下有事?不如实对姐妹们说了,通同作个商量,到是美事。”如霞料是瞒不过了,对筑玉夫人道:“此事若不通众,终须大家炒坏,便要独做也做不成了,大家和同些说明白了罢。”众人拍手道:“如霞姐说得有理,不要瞒着我们了。”筑玉夫人才把任生在此墙外做书房,用计取他进来的事说了一遍。瑶月夫人道:“好姐姐,瞒了我们做这样好事!”宜笑姐道:“而今不必说了,既是通同知道,我每合伴取些快乐罢了。”瑶月夫人故意道:“做的自做,不做的自不做,怎如此说!”餐花姨姨道:“就是不做,姐妹情分,只是帮衬些为妙。”宜笑姐道:“姨姨说得是。”大家哄笑而散。
原来瑶月夫人,内中与筑玉夫人两下最说得来,晓得筑玉有此私事,已自上心要分他的趣了,碍着众人在面前,只得说假撇清的话。比及众人散了,独自走到筑玉房中,问道:“姐姐,今夜来否?”筑玉道:“不瞒姐姐说,连日惯了的,为什么不来?”瑶月笑道:“来时仍是姐姐独乐么?”筑玉道:“姐姐才说不做的自不做。”瑶月道:“才方是大概说话,我便也要学做做儿的。”筑玉道:“姐姐果有此意,小妹理当奉让。今夜唤他进来,送到姐姐房中便了。”瑶月道:“我与他又不厮熟,羞答答的,怎好就叫他到我房中?我只在姐姐处做个帮户便使得。”筑玉笑道:“这件事用不着人帮。”瑶月道:“没奈何,我初次害羞,只好顶着姐姐的名尝一尝滋味,不要说破是我,等熟分了再处。”筑玉道:“这等,姐姐须权躲躲过,待他到我床上脱衣之后,吹息了灯,掉了包就是。”瑶月道:“好姐姐彼此帮衬些个。”筑玉道:“这个自然。”两个商量已定。
到得晚来,仍叫如霞到后花园,把索儿收将出去,叫了任君用进来。筑玉夫人打发他先睡好了,将灯吹灭,暗中拽出瑶月夫人来,推他到床上去。瑶月夫人先前两个说话时,已自春心荡样,适才闪在灯后偷觑任君用进来,暗处看明处较清,见任君用俊俏风流态度,着实动了眼里火,趁着筑玉夫人来拽他,心里巴不得就到手;况且黑暗之中不消顾忌,也没什么羞耻,一毂碌钻进床去。床上任君用只道是筑玉夫人,轻车熟路,也不等开口,翻过身就弄起来。瑶月夫人欲心已炽,猛力承受。弄到间深之处,任君用觉得肌肤凑理与那做作态度,略是有些异样;又且不见则声,未免有些疑惑,低低叫道:“亲亲的夫人,为甚么今夜不开了口?”瑶月夫人不好答应。任君用越加盘问,瑶月转闭口息,声气也不敢出,急得任君用连叫奇怪,按住身子不动。
筑玉在床沿边站着,听这一会。听见这些光景,不觉失笑,轻轻揭帐,将任君用狠打一下道:“天杀的,便宜了你!只管絮叨甚么?今夜换了个胜我十倍的瑶月夫人,你还不知哩!”任君用才晓得果然不是,便道:“不知又是那一位夫人见怜,小生不曾叩见,辄敢放肆了!”瑶月夫人方出声道:“文诌诌甚么!晓得便罢。”任君用听了娇声细语,不由不兴动,越加鼓煽起来。瑶月夫人乐极道:“好知心姐姐,肯让我这一会,快活死也!”阴精早泄,四肢懈散。筑玉夫人听得,当不住兴发,也脱下衣服跳上床来。任君用且喜旗枪未倒,瑶月已自风流兴过,连忙帮衬,放下身来,推他到筑玉夫人那边去。任君用换了对主,另复交锋起来。正是:倚翠偎红情最奇,巫山暗暗雨云迷。风流一似偷香蝶,才过东来又向西。
不说三人一床高兴,且说宜笑姐、餐花姨姨日里见说其事,明知夜间任君用必然进内,要去约瑶月夫人同守着他,大家取乐。且自各去吃了夜饭,然后走到瑶月夫人房中,早已不见夫人,心下疑猜,急到筑玉夫人处探听。房外遇见如霞,问道:“瑶月夫人在你处否?”如霞笑道:“老早在我这里,今在我夫人床上睡哩。”两人道:“同睡了,那人来时却有些不便。”如霞道:“有甚不便?且是便得忒煞,三人做一头了。”两人道:“那人已进来了么?”如霞道:“进来进来,此时进进出出得不耐烦。”宜笑姐道:“日里他见我说了合伴取乐,老大撇清,今反是他先来下手。”餐花姨姨道:“偏是说乔话的最要紧。”宜笑姐道:“我两个炒进去,也不好推拒得我每。”餐花姨道:“不要不要!而今他两个弄一个,必定消乏,那里还有甚么本事轮得到我每?”附着宜笑姐的耳朵说道:“不如耐过了今夜,明日我每先下些功夫,弄到了房里,不怕他不让我每受用!”宜笑姐道:“说得有理。”两下各自归房去了,一夜无词。
次日早放了任君用出去。如霞到夫人床前说昨晚宜笑、餐花两人来寻瑶月夫人的说话。瑶月听得,忙问道:“他们晓得我在这里么?”如霞道:“怎不晓得!”瑶月惊道:“怎么好?须被他们耻笑!”筑玉道:“何妨!索性连这两个丫头也弄在里头了,省得彼此顾忌。那时小任也不必早去夜来,只消留在这里,大家轮流,一发无些阻碍。有何不可?”瑶月道:“是到极是,只是今日难见他们。”筑玉道:“姐姐,今日只如常时,不必提起什么。等他们不问便罢,若问时,我便乘机兜他在里面做事便了。”瑶月放下心肠。因是夜来因倦,直睡到晌午起来,心里暗暗得意乐事,只提防宜笑、餐花两人要来饶舌,见了带些没意思。岂知二人已自有了主意,并不说破一字,两个夫人各像没些事故一般,怡然相安,也不提起。
到了晚来,宜笑姐与餐花姨商量,竟往后花园中迎候那人。两人走到那里,躲在僻处。瞧那树边,只见任君用已在墙头上过来,从梯子下地,整一整巾帻,抖一抖衣裳,正举步要望里面走去。宜笑姐抢出来喝道:“是何闲汉?越墙进来做什么!”餐花姨也走出来一把扭住道:“有贼!有贼!”任君用吃了一惊,慌得颤抖抖道:“是……是……是里头两位夫人约我进来的,姐姐休高声。”宜笑姐道:“你可是任先生么?”任君用道:“小生正是任君用,并无假冒。”餐花姨道:“你偷奸了两位夫人,罪名不小。你要官休?私休?”任君用道:“是夫人们教我进来的,非干小生大胆。却是官休不得,情愿私休。”宜笑姐道:“官休时,拿你亲付李院公,等太尉回来,禀知处分,叫你了不得。既情愿私休,今晚不许你到两位夫人处去,只随我两个悄悄到里边,凭我们处置。”任君用笑道:“这里头料没有苦楚够当,只随两位姐姐去罢了。”当下三人捏手捏脚,一直领到宜笑姐自己房中,连餐花姨也留做了一床,翻云覆雨,倒凤颠鸾,自不必说。
这边筑玉、瑶月两位夫人等到黄昏时候,不见任生到来,叫如霞拿灯去后花园中,隔墙支会一声。到得那里,将灯照着树边,只见秋千索子挂向墙里边来了。原来任君用但是进来了,便把索子收向墙内,恐防挂在外面有人瞧见,又可以随着尾他踪迹,故收了进来,以此为常。如霞看见,晓得任生已自进来了,忙来回复道:“任先生进来过了,不到夫人处,却在那里?”筑玉夫人想了一想,笑道:“这等,有人剪着绺去也。”瑶月夫人道:“料想只在这两个丫头处。”即着如霞去看。如霞先到餐花房中,见房门闭着,内中寂然。随到宜笑房前,听得房内笑声哈哈,床上轧轧震动不住,明知是任生在床上做事。如霞好不口馋,急跑来对两个夫人道:“果然在那里,正弄得兴哩。我们快去炒他。”瑶月夫人道:“不可不可。昨夜他们也不捉破我们,今若去炒,便是我们不是,须要伤了和气。”筑玉道:“我正要弄他两个在里头,不匡他先自留心已做下了,正合我的机谋。今夜且不可炒他,我与他一个见识,绝了明日的出路,取笑他慌张一回,不怕不打做一团。”瑶月道:“却是如何?”筑玉道:“只消叫如霞去把那秋千索解将下来藏过了,且看他明日出去不得,看他们怎地瞒得我们?”如霞道:“有理,有理!是我们做下这些机关,弄得人进来。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竟自邀截了去?不通,不通!”手提了灯,一性子跑到后花园,溜上树去把索子解了下来,做一捆抱到房中来,道:“解来了,解来了。”筑玉夫人道:“藏下了,到明日再处,我们睡休。”两个夫人各自归房中,寂寂寞寞睡了。正是:一样玉壶传漏出,南宫夜短北宫长。
那边宜笑、餐花两人搂了任君用,不知怎生狂荡了一夜。约了晚间再会,清早打发他起身出去。任君用前走,宜笑、餐花两人蓬着头尾在后边悄悄送他,同到后花园中。任生照常登梯上树,早不见了索子软梯,出墙外去不得,依旧走了下来,道:“不知那个解去了索子?必是两位夫人见我不到,知了些风,有些见怪,故意难我。而今怎生别寻根索子弄出去罢!”宜笑姐道:“那里有这样粗索吊得人起、坠得下去的?”任君用道:“不如等我索性去见见两位夫人,告个罪,大家商量。”餐花姨姨道:“只是我们不好意思些。”三人正踌躇间,忽见两位夫人同了如霞赶到园中来,拍手笑道:“你们瞒了我们干得好事!怎不教飞了出去?”宜笑姐道:“先有人干过了,我们学样的。”餐花道:“且不要斗口,原说道大家帮衬,只为两位夫人撇了我们,自家做事,故此我们也打一场偏手。而今不必说了,且将索子出来,放了他出去。”筑玉夫人大笑道:“请问还要放出去做甚么?既是你知我见,大家有分了,便终日在此还碍着那个?落得我们成群合伙喧哄过日。”一齐笑道:“妙!妙!夫人之言有理。”筑玉便挽了任生,同众美步回内庭中来。
从此,任生昼夜不出,朝欢暮乐,不是与夫人每并肩叠股,便与姨姐们作对成双,淫欲无休。身体劳疲,思量要歇息一会儿,怎由得你自在?没奈何,求放出去两日,又没个人肯。各人只将出私钱,买下肥甘物件,进去调养他。虑恐李院奴有言,各凑重赏买他口净。真是无拘无忌,受用过火了。所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福过灾生,终有败日。
任生在里头快活了一月有余。忽然一日,外边传报进来说:“太尉回来了。”众人多在睡梦昏迷之中,还未十分准信。不知太尉立时就到,府门院门豁然大开。众人慌了手脚,连忙着两个送任生出后花园,叫他越墙出去。任生上得墙头,底下人忙把梯子掇过,口里叫道:“快下去!快下去!”不顾死活,没头的奔了转来。那时多着了忙,那曾仔细?竟不想不曾系得秋千索子,却是下去不得,这边没了梯子又下来不得,想道:“有人撞见,煞是利害。”欲待奋身跳出,争奈淘虚的身子,手脚酸软,胆气虚怯,挣着便簌簌的抖,只得骑着墙檐脊上坐着,好似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自古道冤家路儿窄。谁想太尉回来,不问别事,且先要到院中各处墙垣上看有无可疑踪迹,一径走到后花园来。太尉抬起头来,早已看见墙头上有人。此时任生在高处望下,认得是太尉自来,慌得无计可施,只得把身子伏在脊上。这叫得兔子掩面,只不就认得是他,却藏不得身子。太尉是奸狡有余的人,明晓得内院墙垣有甚事却到得这上头,毕竟连着闺门内的话,恐怕传播开去反为不雅,假意扬声道:“这墙垣高峻,岂是人走得上去的?那上面有个人,必是甚邪祟凭附着他了,可寻梯子扶下来问他端的。”左右从人应声去掇张梯子,将任生一步步扶掖下地。任生明明听得太尉方才的说话,心生一计,将错就错,只做懵朦不省人事的一般,任凭众人扯扯拽拽,拖至太尉跟前。太尉认一认面庞,道:“兀的不是任君用么?原何这等模样?必是着鬼了。”任生紧闭双目,只不开言。太尉叫去神乐观里请个法师来救解。
太尉的威令谁敢稽迟?不一刻法师已到。太尉叫他把任生看一看,法师捏鬼道:“是个着邪的。”手里仗了剑,口里哼了几句咒语,喷了一口净水,道:“好了,好了。”任生果然睁开眼来道:“我如何却在这里?”太尉道:“你方才怎的来?”任生诌出一段谎来道:“夜来独坐书房,恍惚之中,有五个锦衣花帽的将军来说,要随他天宫里去抄写什么。小生疑他怪样,抵死不肯。他叫众人扯捉,腾空而起。小生慌忙吊住树枝,口里喊道:”我是杨太尉爷馆宾,你们不得无礼。“那些小鬼见说出杨太尉三个字,便放松了手,推跌下来,一时昏迷不省,不知却在太尉面前。太尉几时回来的?这里是那里?”旁边人道:“你方才被鬼迷在墙头上伏着,是太尉教救下来的。这里是后花园。”太尉道:“适间所言,还是何神怪?”法师道:“依他说来,是五通神道,见此独居无伴,作怪求食的。今与小符一纸贴在房中,再将些三牲酒果安一安神,自然平稳无事。”太尉吩咐当直的依言而行,送了法师回去,任生扶在馆中将息。任生心里道:“惭愧!天字号一场是非,早被瞒过了也。”任生因是几时琢丧过度了,精神原是虚耗的,做这被鬼迷了、要将息的名头,在馆中调养了十来日。终是少年易复,渐觉旺相。进来见太尉,称谢道:“不是太尉请法师救治,此时不知怎生被神鬼所迷,丧了残生也不见得。”太尉也自忻然道:“且喜得平安无事。老夫与君用久阔,今又值君用病起,安排几品,畅饮一番则个。”随命取酒共酌,猜枚行令,极其欢洽。任生随机应变,曲意奉承。酒间,任生故意说起遇鬼之事,要探太尉心上如何。但提起,太尉便道:“使君用独居遇魅,原是老夫不是。”着实安慰。任生心下私喜道:“所做之事,点滴不漏了。只是众美人几时能够再会?此生只好做梦罢了。”书房静夜,常是相思不歇;却见太尉不疑,放下了老大的鬼胎。不担干系,自道侥幸了。岂知太尉有心,从墙头上见了任生,已瞧科了九分在肚里。及到筑玉夫人房中,不想那条做软梯的索子,自那夜取笑,将来堆在壁间,终日喧哄,已此忘了,一时不曾藏得过。被太尉看在眼里,料道此物,正是接引人进来的东西了。即将如霞拷问,如霞吃苦不过,一一招出。太尉又各处查访,从头彻尾的事,无一不明白了。却只毫不发觉出来,待那任生一如平时,宁可加厚些。正是:腹中怀剑,笑里藏刀,撩他虎口,怎得开交!
一日,太尉召任生吃酒,直引至内书房中。欢饮之时,唤两个歌姬出来唱曲,轮番劝酒。任生见了歌姬,不觉想起内里相交过的这几位来,心事悒怏,只是吃酒,被灌得酩酊大醉。太尉起身走了进去,歌姬也随时进来了,只留下任生,正在椅子上打盹。忽然,四五个壮士走到面前,不由分说,将任生捆缚起来。任生此时醉中,不知好歹,口里胡言乱语,没个清头。早被众人抬放一张卧榻上,一个壮士,拔出风也似一把快刀来,任生此时正是:命如五鼓衔山月,身似三更油尽灯。
看官,你道若是要结果任生性命,也是太尉家惯做的事;况且任生造下罪业不小,除之亦不为过,何必将酒诱他在内室了,然后动手?原来不是杀他,那处法实是希罕。只见拿刀的壮士褪下任生腰裤,将左手扯他的阳物出来,右手飕的一刀割下,随即剔出双肾。任生昏梦之中叫声“阿呀!”痛极晕绝。那壮士即将神效止疼生肌的药敷在伤处,放了任生捆缚,紧闭房门而出。这几个壮士是谁?乃是平日内里所用阉工,专与内相净身的。太尉怪任生淫污了他的姬妾,又平日喜欢他知趣,着人不要径自除他,故此吩咐这些阉工把来阉割了。因是阉割的见不得风,故引入内里密室之中,古人所云“下蚕室”正是此意。太尉又吩咐如法调治他,不得伤命,饮食之类务要加意。任生疼得十死九生,还亏调理有方,得以不死。明知太尉洞晓前事,下此毒手,忍气吞声,没处申诉。且喜留得性命。过了十来日,勉增挣紥起来,讨些汤来洗面。但见下颏上微微几茎髭须,尽脱在盆内。急取镜来照时,俨然成了一个太监之相。看那小肚之下,结起一个大疤,这一条行淫之具,已丢向东洋大海里去了。任生摸了一摸,泪如雨下。有诗为证:昔日花丛多快乐,今朝独坐闷无聊。始知裙带乔衣食,也要生来有福消。
任君用自被阉割之后,杨太尉见了便带笑容,越加待得他殷勤,索性时时引他到内室中,与妻妾杂坐宴饮耍笑。盖为他身无此物,不必顾忌,正好把来做玩笑之具了。起初,瑶月、筑玉等人,凡与他有一手者,时时说起旧情,还十分怜念他;却而今没蛇得弄,中看不中吃,要来无干。任生对这些旧人道:“自太尉归来,我只道今生与你们永无相会之日了。岂知今日时时可以相会,却做了个无用之物,空咽唾津,可怜,可怜!”自此任生十日有九日在太尉内院,希得出外;又兼颏净声雌,太监嘴脸,怕见熟人,一发不敢到街上闲走。平时极往来得密的方务德,也有半年不见他面。务德曾到太尉府中探问,乃太尉吩咐过的,尽说道他死了。
一日,太尉带了姬妾出游相国寺,任生随在里头。偶然独自走至大悲阁下,恰恰与方务德撞见。务德看去,模样虽像任生,却已脸皮改变;又闻得有已死之说,心里踌躇不敢上前相认,走了开去。任生却认得是务德不差,连忙呼道:“务德,务德,你为何不认我故人了?”务德方晓得真是任生,走来相揖。任生一见故友,手握着手,不觉呜咽流涕。务德问他许久不见,及有甚伤心之事。任生道:“小弟不才遭变,一言难尽。”遂把前后始末之事,细述一遍。道:“一时狂兴,岂知受祸如此!”痛哭不止。务德道:“你受用太过,故折罚至此。已成往事,不必追悔。今后只宜出来相寻同辈,消遣过日。”任生道:“何颜复与友朋相见?贪恋余生,苟延旦夕罢了。”务德大加嗟叹而别。后来打听任生郁郁不快,不久竟死于太尉府中。这是行淫的结果。方务德每见少年好色之人,即举任君用之事以为戒。看官听说,那血气未定后生们,固当谨慎;就是太尉虽然下这等毒手,毕竟心爱姬妾被他弄过了,此亦是富贵人多蓄妇女之鉴。堪笑累垂一肉具,喜者夺来怒削去。寄语少年渔色人,大身勿受小身累。又一诗笑杨太尉云:削去淫根淫已过,尚留残质共婆娑。譬如宫女寻奄尹,一样多情奈若何!
卷三十五  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诗曰:妇女轻自缢,就里别贞淫。若非能审处,枉自命归阴。
话说妇人短见,往往没奈何了,便自轻生。所以缢死之事,惟妇人极多,然有死得有用的,有死得没用的。湖广黄州蕲水县有一个女子陈氏,年十四岁嫁与周世文为妻。世文年纪更小似陈氏两岁,未知房室之事。其母马氏是个寡妇,却是好风月淫澜之人。先与奸夫蔡凤鸣私通,后来索性赘他入室,作做晚夫。欲心未足,还要吃一看二。有个方外僧人性月,善能养龟,广有春方,也与他搭上了。蔡凤鸣正要学些抽添之法,借些药力帮衬,并不吃醋捻酸,反与僧人一路宣淫,晓夜无度。有那媳妇陈氏在面前走动,一来碍眼,二来也带些羞惭,要一网兜他在里头。况且马氏中年了,那两个奸夫见了少艾女子,分外动火,巴不得到一到手。三人合伴,百计来哄诱他,陈氏只是不从。婆婆马氏怪他不肯学样,羞他道:“看你独造了贞节牌坊不成!”先是毒骂,渐加痛打。蔡凤鸣假意旁边相劝,便就捏捏撮撮撩拨他。陈氏一头受打,一头口里乱骂凤鸣道:“由婆婆自打,不干你这野贼事,不要你来劝得!”婆婆道:“不知好歹的贱货!必要打你肯顺随了才住。”陈氏道:“拚得打死,决难从命!”蔡凤鸣趁势抱住道:“乖乖,偏要你从命,不舍得打你。”马氏也来相帮,扯裤揿腿,强要奸他。怎当得陈氏乱颠乱滚,两个人用力,只好捉得他身子住,那里有闲空凑得着道儿行淫?原来世间强奸之说,原是说不通的。落得马氏费坏了些气力,恨毒不过,狠打了一场才罢。
陈氏受这一番作践,气忿不过,跑回到自己家里,哭诉父亲陈东阳。那陈东阳是个市井小人,不晓道理的,不指望帮助女儿,反说道:“不该逆着婆婆,凡事随顺些,自不讨打。”陈氏晓得分理不清的,走了转来,一心只要自尽。家里还有一个太婆,年纪八十五了,最是疼他的。陈氏对太婆道:“媳妇做不得这样狗彘的事,寻一条死路罢,不得伏侍你老人家了。却是我决不空死,我决来要两个同去!”太婆道:“我晓得你是个守志的女子,不肯跟他们狐做。却是人身难得,快不要起这样念头!”陈氏主意已定,恐怕太婆老人家婆儿气,又或者来防闲着他,假意道:“既是太婆劝我,我只得且忍着过去。”是夜在房,竟自缢死。
死得两日,马氏晚间取汤澡牝,正要上床与蔡凤鸣快活,忽然一阵冷风过处,见陈氏拖出舌头尺余,当面走来。叫声“不好了!媳妇来了!”蓦然倒地,叫唤不醒。蔡凤鸣看见,吓得魂不附体,连夜逃走英山地方,思要躲过。不想心慌不择路,走脱了力。次日发寒发热,口发谵语,不上几日也死了。眼见得必是陈氏活拿了去。此时是六月天气。起初陈氏死时,婆婆恨他,不曾收殓。今见显报如此,邻里喧传,争到周家来看。那陈氏停尸在低檐草屋中,烈日炎蒸,面色如生,毫不变动。说起他死得可怜,无不垂涕。又见恶姑奸夫俱死,又无不拍手称快。有许多好事儒生,为文的为文,作传的作传,备了牲礼,多来祭奠。呈明上司,替他立起祠堂。后来察院采风,奏知朝廷,建坊旌表为烈妇,果应着马氏“独造牌坊”之谶。这个缢死,可不是死得有用的了?莲花出水,不染泥淤。均之一死,唾骂在姑!
湖广又有承天府景陵县一个人家,有姑嫂两人。姑未嫁出,嫂也未成房,尚多是女子,共居一个小楼上。楼后有别家房屋一所,被火焚过,余下一块老大空地,积久为人堆聚粪秽之场。因此楼墙后窗,直见街道。二女闲空,就到窗边看街上行人往来光景。有邻家一个学生,朝夕在这街上经过,貌甚韶秀。二女年俱二八,情欲已动,见了多次,未免妄想起来。便两相私语道:“这个标致小官,不知是那一家的。若得与他同宿一晚,死也甘心。”正说话间,恰好有个卖糖的小厮,唤做四儿,敲着锣在那里后头走来。姑嫂两人多是与他买糖厮熟的,楼窗内把手一招,四儿就挑着担,走转向前门来,叫道:“姑娘们买糖?”姑嫂多走下楼来,与他买了些糖,便对他道:“我问你一句说话:方才在你前头走的小官,是那一家的?”四儿道:“可是那生得齐整的么?”二女道:“正是。”四儿道:“这个是钱朝奉家哥子。”二女道:“为何日日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四儿道:“他到学堂中去读书。姑娘问他怎的?”二女笑道:“不怎的,我们看见问问着。”四儿年纪虽小,到是点头会意的人,晓得二女有些心动,便道:“姑娘喜欢这哥子,我替你们传情,叫他来耍耍何如?”二女有些羞缩,多红了脸,半晌方才道:“你怎么叫得他来?”四儿道:“这哥子在书房中,我时常挑担去卖糖,极是熟的。他心性好不风月!说了两位姑娘好情,他巴不得在里头的。只是门前不好来得,却怎么处?”二女笑道:“只他肯来,我自有处。”四儿道:“包管我去约得来。”二女就在汗巾里解下一串钱来,递与四儿道:“与你买果子吃。烦你去约他一约,只叫他在后边粪场上走到楼窗下来,我们在楼上窗里抛下一个布兜,兜他上来就是。”四儿道:“这等,我去说与他知道了,讨了回音来复两位姑娘。”三个多是孩子家,不知甚么利害,欢欢喜喜各自散去。四儿走到书房来寻钱小官,撞着他不在书房,不曾说得,走来回复。把锣敲得响,二女即出来问,四儿便说未得见他的话。二女苦央他再去一番,千万等个回信。四儿去了一会,又走来道:“偏生今日他不在书房中,待走到他家里去与他说。”二女又千叮万嘱道:“不可忘了。”似此来去了两番。
对门有一个老儿,姓程,年纪七十来岁,终日坐在门前一只凳上,朦胧着双眼,看人往来。见那卖糖的四儿在对门这家去了又来,频敲糖锣;那里头两个女人,但是敲锣,就走出来与他交头接耳。想道:“若只是买糖,一次便了,为何这等藤缠?里头必有缘故。”跟着四儿到僻净处,便一把扯住问道:“对门这两个女儿,托你做些甚么私事?你实对我说了,我与你果儿吃。”四儿道:“不做甚么事。”程老儿道:“你不说,我只不放你。”四儿道:“老人家休缠我,我自要去寻钱家小哥。”程老儿道:“想是他两个与那小官有情,故此叫你去么?”四儿被缠不过,只得把实情说了。程老儿带着笑说道:“这等,今夜若来就成事了。”四儿道:“却不怎的。”程老儿笑嘻嘻的扯着四儿道:“好对你说,作成了我罢。”四儿拍手大笑道:“他是女儿家,喜欢他小官,要你老人家做甚么?”程老儿道:“我老则老,兴趣还高。我黑夜里坐在布兜内上去了,不怕他们推了我出来。那时临老入花丛,我之愿也。”四儿道:“这是我哄他两个了,我做不得这事。”程老儿道:“你若依着我,我明日与你一件衣服穿;若不依我,我去对他家家主说了,还要拿你这小猴子去摆布哩!”四儿有些着忙了,道:“老爹爹果有此意,只要重赏我,我便假说是钱小官,送了你上楼罢。”程老儿便伸手腰间,钱袋内摸出一块银子来,约有一钱五六分重,递与四儿道:“你且先拿了这些须去,明日再与你衣服。”四儿千欢万喜,果然不到钱家去,竟诌一个谎,走来回复二女道:“说与钱小官了,等天黑就来。”二女喜之不胜,停当了布匹等他,一团春兴。
谁知程老儿老不识死,想要剪绺。四儿走来回了他话,他就呆呆等着日晚。家里人叫他进去吃晚饭,他回说:“我今夜有夜宵主人,不来吃了。”磕磕撞撞,撞到粪场边来。走到楼窗下面,咳嗽一声。时已天黑不辨色了,两女听得人声,向窗外一看,但见黑魆魆一个人影。道是那话来了,急把布来每人捏紧了一头,放将中段下去。程老儿见布下来了,即兜在屁股上坐好。楼上见布中已重,知是有人,扯将起来。那程老儿老年的人,身体干枯,苦不甚重。二女趁着兴高,用力一扯,扯到窗边。要伸手扶他,楼中火光照出窗外,却是一个白头老人,吃了一惊。手臂索软,布扯不牢,一个失手,程老儿早已头轻脚重,跌下去了。二女慌忙把布收进,颤笃笃的关了楼窗,一场扫兴,不在话下。
次日,程老儿家见家主夜晚不回,又不知在那一家宿了,分头去亲眷家问,没个踪迹。忽见粪场墙边一个人死在那里,认着衣服,正是程翁。报至家里,儿子每来看着,不知其由。只道是老人家脚蹉,自跌死了的。齐哭着,扛抬回去,一面开丧入殓,家里嚷做一堆。那卖糖的四儿还不晓得缘故,指望讨夜来信息,希冀衣服。莽莽走来,听见里面声喧,进去看看,只见程老儿直挺挺的躺在板上,心里明知是昨夜做出来的,不胜伤感,点头叹息。程家人看见了道:“昨夜晚上请吃晚饭时,正见主翁同这个小厮在那里唧哝些甚么,想是牵他到那处去。今日却死在墙边。那厢又不是街路,死得跷蹊!这小厮必定知情。”众人齐来一把拿住道:“你不实说,活活打死你才住!”四儿慌了,只得把昨日的事一一说了,道:“我只晓得这些缘故,以后去到那里,怎么死了,我实不知。”程家儿子们听了这话,道:“虽是我家老子老没志气,牵头是你。这条性命,断送在你身上,干休不得!”就把四儿缚住,送到官司告理。四儿到官,把首尾一十一五说了。事情干连着二女,免不得出牌行提。二女见说,晓得要出丑了,双双缢死楼上。只为一时没正经,不曾做得一点事,葬送了三条性命。这个缢死,可不是死得没用的了?二美属目,眷眷恋童。老翁夙孽,彼此凶终。
小子而今说一个缢死的,只因一吊,到吊出许多妙事来。正是:失马未为祸,其间自有缘。不因俱错认,怎得两团圆?
话说吴淞地方有一个小官人,姓孙,也是儒家子弟。年方十七,姿容甚美。隔邻三四家,有一寡妇姓方,嫁与贾家。先年其夫亡故,止生得一个女儿,名唤闰娘。也是十七岁,貌美出群。只因家无男子,止是娘女两个过活,雇得一个秃小厮使唤。无人少力,免不得出头露面。邻舍家个个看见的,人人称羡。孙小官自是读书之人,又年纪相当,时时撞着。两下眉来眼去,各自有心。只是方妈妈做人刁钻,心性凶暴,不是好惹的人。拘管女儿甚是严紧,日里只在面前,未晚就收拾女儿到房里去了。虽是贾闰娘有这个孙郎在肚里,只好空自咽唾。孙小官恰像经布一般,不时往来他门首,只弄得个眼熟,再无便处下手。幸喜得方妈妈见了孙小官,心里也自爱他一分的,时常留他吃茶,与他闲话,算做通家子弟,还得频来走走,捉空与闰娘说得句把话。闰娘恐怕娘疑心,也不敢十分兜揽。似此多时,孙小官心痒难熬,没个计策。
一日,贾闰娘穿了淡红褂子,在窗前刺绣。孙小官走来,看见无人,便又把语言挑他。贾闰娘提防娘瞧着,只不答应。孙小官不离左右的踅了好两次,贾闰娘只怕露出破绽,轻轻的道:“青天白日,只管人面前来晃做甚么?”孙小官听得,只得走了去。思量道:“适间所言,甚为有意。教我青天白日不要来晃,敢是要我夜晚些来?或有个机会也不见得。”等到傍晚,又踅来贾家门首呆呆立着。见贾家门已闭了。忽听得呀的一响,开将出来。孙小官未知是那个,且略把身子退后,望把门开去走出一个人来。影影看去,正是着淡红褂子的。孙小官喜得了不得,连忙尾来,只见走入坑厕里去了。孙小官也跳进去,拦腰抱住道:“亲亲姐姐,我被你想杀了!你叫我日里不要来,今已晚了,你怎生打发我?”那个人啐了一口道:“小入娘贼!你识做那个哩?”原来不是贾闰娘,是他母亲方妈妈,为晚了,到坑厕上收拾马子。因是女儿换下褂子在那里,他就穿了出来。孙小官一心想着贾闰娘,又见衣服是日里的打扮,娘女们身分必定有些厮像,眼花撩乱认错了。直等听得声音,方知是差讹,打个失惊,不要命的一道烟跑了去。
方妈妈吃了一场没意思,气得颤抖抖的,提了马子回来,想着道:“适才小猢狲的言语,甚有跷蹊,必是女儿与他做下了。有甚么约会,认错了我,故作此行径,不必说得。”一忿之气,走进房来对女儿道:“孙家小猢狲在外头叫你,快出去!”贾闰娘不知一些清头,说道:“甚么孙家李家,却来叫我?”方妈妈道:“你这臭淫妇约他来的,还要假撇清?”贾闰娘叫起屈来道:“那里说起!我好耽耽坐在这里,却与谁有约来?把这等话脏污我!”方妈妈道:“方才我走出去,那小猢狲急急赶来,口口叫姐姐,不是认做了你这臭淫妇么?做了这样龌龊人,不如死了罢!”贾闰娘没口得分剖,大哭道:“可不是冤杀我!我那知他这些事体来?”方妈妈道:“你浑身是口,也洗不清。平日不调得喉惯,没些事体,他怎敢来动手动脚?”方妈妈平日本是难相处的人,就碎聒得一个不了不休。贾闰娘欲待辨来,往常心里本是有他的,虚心病,说不出强话;欲待不辨来,其实不曾与他有够当,委是冤屈。思量一转,泪如泉涌,道:“以此一番,防范越严,他走来也无面目,这姻缘料不能够了。况我当不得这擦刮,受不得这腌芃,不如死了,与他结个来生缘罢!”哭了半夜,趁着方妈妈炒骂兴阑,精神疲倦,昏昏熟睡,轻轻床上起来,将束腰的汗巾悬梁高吊。正是:未得野鸳交颈,且做羚羊挂角。
且说方妈妈一觉睡醒,天已大明,口里还唠唠叨叨说昨夜的事,带着骂道:“只会引老公招汉子,这时候还不起来,挺着尸做甚么!”一头碎聒,一头穿衣服。静悄悄不见有人声响,嚷道:“索性不见则声,还嫌我做娘的多嘴哩!”夹着气蛊,跳下床来。抬头一看,正见女儿挂着,好似打秋千的模样,叫声“不好了!”连忙解了下来,早已满口白沫,鼻下无气了。方妈妈又惊又苦又懊悔,一面抱来放倒在床上,捶胸跌脚的哭起来。哭了一会,狠的一声道:“这多是孙家那小入娘贼,害了他性命。更待干罢,必要寻他来抵偿,出这口气!”又想道:“若是小入娘贼得知了这个消息,必定躲过我。且趁着未张扬时,去赚得他来,留住了,当官告他,不怕他飞到天外去。”忙叫秃小厮来,不与他说明,只教去请孙小官来讲话。
孙小官正想着昨夜之事,好生没意思。闻知方妈妈请他,一发心里缩缩朒朒起来,道:“怎到反来请我?敢怕要发作我么?”却又是平日往来的,不好推辞得,只得含着些羞惭之色,随着秃小厮来到。见了方妈妈,方妈妈撮起笑容来道:“小哥夜来好莽撞!敢是认做我小女么?”孙小官面孔通红,半晌不敢答应。方妈妈道:“吾家与你家门当户对,你若喜欢着我女儿,只消明对我说,一丝为定,便可成事。何必做那鼠窃狗偷没道理的够当?”孙小官听了这一片好言,不知是计,喜之不胜道:“多蒙妈妈厚情!待小子去备些薄意,央个媒人来说。”方妈妈道:“这个且从容。我既以口许了你,你且进房来,与小女相会一相会,再去央媒也未迟。”孙小官正像尼姑庵里卖卵袋,巴不得要的,欢天喜地随了方妈妈进去。方妈妈到得房门边,推他一把道:“在这里头,你自进去。”孙小官冒冒失失,踹脚进了房。方妈妈随把房门拽上了,铿的一声下了锁,隔着板障大声骂道:“孙家小猢狲听着,你害我女儿吊死了,今挺尸在床上,交付你看守着。我到官去告你因奸致死,看你活得成活不成!”孙小官初时见关了门,正有些慌忙,道不知何意。及听得这些说话,方晓得是方妈妈因女儿死了,赚他来讨命。看那床上果有个死人躺着,老大惊惶;却是门儿已锁,要出去又无别路。在里头哀告道:“妈妈,是我不是。且不要经官,放我出来再商量着。”门外悄没人应。原来方妈妈叫秃小厮跟着,已去告诉了地方,到县间递状去了。
孙小官自是小小年纪,不曾经过甚么事体,见了这个光景,岂不慌怕?思量道:“弄出这人命事来,非同小可!我这番定是死了。”叹口气道:“就死也罢,只是我虽承姐姐顾盼好情,不曾沾得半分实味。今却为我而死,我免不得一死偿他。无端的两条性命,可不是前缘前世欠下的业债么?”看着贾闰娘尸骸,不觉伤心大哭道:“我的姐姐,昨日还是活泼泼与我说话的,怎今日就是这样了,却害着我!”正伤感间,一眼觑那贾闰娘时:双眸虽闭,一貌犹生。袅袅腰肢,如不舞的迎风杨柳;亭亭体态,像不动的出水芙蕖。宛然美女独眠时,只少才郎同伴宿。
孙小官见贾闰娘颜面如生,可怜可爱,将自己的脸偎着他脸上,又把口呜嘬一番,将手去摸摸肌肤,身体还是和软的,不觉兴动起来。心里想道:“生前不曾沾着滋味,今旁无一人,落得任我所为。我且解他的衣服开来,虽是死的,也弄他一下,还此心愿,不枉把性命赔他。就揭开了外边衫子与裙子,把裤子解了带扭。褪将下来,露出雪白也似两腿。看那牝处,尚自光洁无毛。真是阴沟渥丹,火齐欲吐,两腿中间,兀自气腾腾的。孙小官按不住欲心如火,腾地跳上身去,分开两股,将铁一般硬的玉茎对着牝门,用些唾津润了,弄将进去,抽拽起来,嘴对着嘴,恣意亲咂。只见贾闰娘口鼻中渐渐有些气息,喉中咯咯声响。原来起初放下时,被汗巾勒住了气,一时不得回转,心头温和,原不曾死。方妈妈性子不好,一看见死了,就耐不得,只思报仇害人,一下子奔了出去,不曾仔细解救。今得孙小官在身体上腾那,气便活动;口鼻之间,又接着真阳之气,恹恹的苏醒转来。
孙小官见有些奇异,反惊得不敢胡动;跳下身来,忙把贾闰娘款款扶起。闰娘得这一起,胸口痰落,忽地叫声“哎呀!”早把双眼朦胧闪开。看见是孙小官扶着他,便道:“我莫不是梦里么?”孙小官道:“姐姐,你险些杀害我也!”闰娘道:“我妈妈在那里了,你到得这里?”孙小官道:“你家妈妈道你死了,哄我到此,反锁着门,当官告我去了。不想姐姐却得重醒转来。而今妈妈未来,房门又锁得好好的,可不是天叫我两个成就好事了?”闰娘道:“昨夜受妈妈吵聒不过,拚着性命。谁知今日重活,又得见哥哥在此,只当另是一世人了!”孙小官抱住要云雨。闰娘羞阻道:“妈妈昨日没些事体,尚且百般丑骂;若今日知道与哥哥有些甚么,一发了不得!”孙小官道:“这是你妈妈自家请我上门的,须怪不得别人。况且姐姐你适才未醒之时,我已先做了点点事了,而今不必推掉得。”闰娘见说,自看身体上,才觉得裙幰俱开,阴中生楚,已知着了他手;况且原是心爱的人,有何不情愿?只算任凭他舞弄。孙小官重整旗枪,两下交战起来:一个朦胧初醒,一个热闹重兴。烈火干柴,正是相逢对手;疾风暴雨,还饶未惯娇姿。不怕隔垣听,喜的是房门静闭;何须牵线合,妙在那觌面成交。两意浓时,好似渴中新得水;一番乐处,真为死去再还魂。两人无拘无管、尽情尽意乐了一番。闰娘道:“你道妈妈回家来见了却怎么?”孙小官道:“我两人已成了事,你妈妈来家,推也推我不出去,怕他怎么?谁叫他锁着你我在这里的?”两人情投意合,亲爱无尽。也只诓妈妈就来,谁知到了天晚,还不见回。闰娘自在房里取着火种,到厨房中做饭与孙小官吃。孙小官也跟着相帮动手,已宛然似夫妻一般。至晚妈妈竟不来家,两人索性放开肚肠,一床一卧,相偎相抱睡了。自不见有这样凑趣帮衬的事!那怕方妈妈住在外边过了年回来。这厢不题。
且说方妈妈这日哄着孙小官锁禁在房了,一径到县前来叫屈。县官唤进审问,方妈妈口诉因奸致死人命事情。县官不信道:“你们吴中风俗不好,妇女刁泼。必是你女儿病死了,想要图赖邻里的。”方妈妈说:“女儿不从缢死,奸夫现获在家。只求差人押小妇人到家。便可扭来,登堂究问。如有虚诳,情愿受罪。”县官见他说得的确,才叫个吏典将纸笔责了口词,准发该房出牌行拘。方妈妈终是个女流,被衙门中刁难,要长要短的,诈得不耐烦,才与他差得个差人出来。差人又一时不肯起身,藤缠着要钱,羁绊住身子。转眼已是两三日,方得同了差人,来到自家门首。方妈妈心里道:“不诓一出门耽搁了这些时,那小猢狲不要说急死,饿也该饿得零丁了。”先请公差到堂屋里坐下,一面将了钥匙去开房门。只听得里边笑语声响,心下疑惑道:“这小猢狲在里头,却和那个说话?”忙开进去,抬眼看时,只见两个人并肩而坐,正在那里知心知意的商量。方妈妈惊得把双眼一擦,看着女儿道:“你几时又活了?”孙小官笑道:“多承把一个死令爱交我相伴,而今我设法一个活令爱还了。这个人是我的了。”方妈妈呆了半晌,开口不得。思量没收场,只得拗曲作直,说道:“谁叫你私下通奸?我已告在官了。”孙小官道:“我不曾通奸,是你锁我在房里的,当官我也不怕。”方妈妈正有些没摆布处,心下踌躇,早忘了支分公差。
外边公差每焦燥道:“怎么进去不出来了?打发我们回复官人去!”方妈妈只得走出来,把实情告诉公差道:“起初小女实是缢死了,故此告这状;不想小女仍复得活,而今怎生去回得官人便好?”公差变起脸来道:“匾大的天,凭你掇出掇入的?人命重情,告了状,又说是不死。你家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谁教你告这样谎状?”方妈妈道:“人命不实,奸情是真。我也不为虚情,有烦替我带人到官,我自会说。”就把孙小官交付与公差。孙小官道:“我须不是自家走来的,况且人又不曾死,不犯甚么事,要我到官何干?”公差道:“这不是这样说。你牌上有名,有理没理,你自见官分辨,不干我们事。我们来一番,须与我们差使钱去。”孙小官道:“我身子被这里妈妈锁住,饿了几日。而今拚得见官,那里有使用?但凭妈妈怎样罢了!”当下方妈妈反输一帖,只得安排酒饭,款待了公差。公差还要连闰娘带去,方妈妈求免女儿出官。公差道:“起初说是死的,也少不得要相验尸首;而今是个活的,怎好不见得官?”贾闰娘闻知,说道:“果要出丑,我不如仍旧缢死了罢。”方妈妈没奈何,苦苦央及公差。公差做好做歉了一番;又送了东西,公差方肯住手。只带了孙小官同原告方妈妈到官回复。
县官先叫方妈妈问道:“你且说女儿怎么样死的?”方妈妈因是女儿不曾死,头一句就不好答应,只得说:“爷爷,女儿其实不曾死。”县官道:“不死,怎生就告人因奸致死?”方妈妈道:“起初告状时节是死的;爷爷准得状回去,不想又活了。”县官道:“有这样胡说!原说吴下妇人刁,多是一派虚情。人不曾死,就告人命,好打!”方妈妈道:“人虽不死,奸情实是有的。小妇人现获正身在此。”县官就叫孙小官上去问道:“方氏告你奸情,是怎么说?”孙小官道:“小人委实不曾有奸。”县官道:“你方才是那里拿出来的?”孙小官道:“在贾家房里。”县官道:“可知是行奸被获了。”孙小官道:“小人是方氏骗去锁在房里,非小人自去的,如何是小人行奸?”县官又问方妈妈道:“你如何骗他到家?”方妈妈道:“他与小妇人女儿有奸,小妇人知道了,骂了女儿一场,女儿当夜缢死。所以小妇人哄他到家锁住了,特来告状。及至小妇人到得家里,不想女儿已活,双双的住在房里了几日,这奸情一发不消说起了。”孙小官道:“小人与贾家女儿邻居,自幼相识,原不曾有一些甚么事。不知方氏与女儿有何话说,却致女儿上吊。道是女儿死了,把小人哄到家里,一把锁锁住,小人并不知其由。及至小人慌了,看看女儿尸首时,女儿忽然睁开双目,依然活在床上。此时小人出来又出来不得,便做小人是柳下惠、鲁男子时,也只索同这女儿住在里头了。不诓一住就是两三日,却来拿小人到官。这不是小人自家走进去住在里头的,须怪小人不得。望爷爷详情。”县官见说了,笑将起来道:“这说的是真话。只是女儿今虽不死,起初自缢,必有隐情。”孙小官道:“这是他娘女自有相争,小人却不知道。”县官叫方氏起来问道:“且说你女儿为何自缢?”方妈妈道:“方才说过,是与孙某有奸了。”县官道:“怎见得他有奸?拿奸要双,你曾拿得他着么?”方妈妈道:“他把小妇人认做了女儿,赶来把言语调戏,所以疑心他有奸。”县官笑道:“疑心有奸,怎么算得奸?以前反未必有这事,是你疑错了;以后再活转来,同住这两日夜,这就不可知。却是你自锁他在房里成就他的,此莫非是他的姻缘了。况已死得活,世所罕有,当是天意。我看这孩子仪容可观,说话伶俐。你把女儿嫁了他,这些多不消饶舌了。”方妈妈道:“小妇人原与他无仇,只为女儿死了,思量没处出这口气,要摆布他;今女儿不死,小妇人已自悔多告了这状了。只凭爷爷主张。”县官大笑道:“你若不出来告状,女儿与女婿怎能够先相会这两三日?”遂援笔判道:“孙郎贾女,貌若年当。疑奸非奸,认死不死。欲絷其钻穴之身,反遂夫同衾之乐。似有天意,非属人为。宜效绸缪,以消怨旷。”判毕,令吏典读与方妈妈、孙小官听了,俱各喜欢,两两拜谢而出。孙小官就去择日行礼,与贾闰娘配为夫妇。这段姻缘,分明在这一吊上成的。有诗为证:姻缘分定不须忙,自有天公作主张。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卷三十六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诗云:资财自有分定,贪谋枉费踌躇。假使取非其物,定为神鬼揶揄。
话说宋时淳熙年间,临安府市民沈一,以卖酒营生,家居官巷口,开着一个大酒坊。又见西湖上生意好,在钱塘门外丰楼买了一所库房,开着一个大酒店。楼上临湖玩景,游客往来不绝。沈一日里在店里监着酒工卖酒,傍晚方回家去。日逐营营,算计利息,好不兴头。
一日,正值春尽夏初,店里吃酒的甚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就在店里宿了。将及二鼓时分,忽地湖中有一大船,泊将拢岸。鼓吹喧阗,丝管交沸。有五个贵公子各戴花帽,锦袍玉带,挟同姬妾十数辈,径到楼下。唤酒工过来问道:“店主人何在?”酒工道:“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正在此间。”五客多喜道:“主人在此更好,快请相见。”沈一出来见过了,五客道:“有好酒,只管拿出来,我每不亏你。”沈一道:“小店酒颇有,但凭开量洪饮,请到楼上去坐。”五客拥了歌童舞女,一齐登楼,畅饮更余,店中百来坛酒吃个罄尽。算还酒钱,多是雪花白银。沈一是个乖觉的人,见了光景想道:“世间那有一样打扮的五个贵人?况他容止飘然,多有仙气;只这用了无数的酒,决不是凡人了,必是五通神道无疑。既到我店,不可错过了。”一点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小人一生辛苦经纪,赶趁些微末利钱,只够度日。不道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真是夙世前缘,有此遭际。愿求赐一场小富贵。”五客多笑道:“要与你些富贵也不难,只是你所求何等事?”沈一叩头道:“小人市井小辈,别不指望,只求多赐些金银便了。”五客多笑着点头道:“使得,使得。”即叫一个黄巾力士听使用,力士向前声喏。五客内中一个为首的唤到近身,附耳低言,不知吩咐了些甚么,领命去了。须臾回复,背上负一大布囊来掷于地。五客教沈一来,与他道:“此一囊金银器皿,尽以赏汝。然须到家始看,此处不可泄露!”沈一伸手去隔囊捏一捏,捏得囊里块块累累,其声铿锵,大喜过望,叩头称谢不止。俄顷鸡鸣,五客率领姬妾上马,笼烛夹道,其去如飞。
沈一心里快活,不去再睡,要驮回到家开看。虑恐入城之际,囊里狼逾,被城门上盘诘,拿一个大锤,隔囊锤击,再加蹴踏匾了,使不闻声,然后背在肩上,急到家里。妻子还在床上睡着未起,沈一连声喊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得一主横财在这里了,寻秤来与我秤秤看。”妻子道:“甚么横财!昨夜家中柜里头异常响声,疑心有贼,只得起来照看,不见甚么。为此一夜睡不着,至今未起。你且先去看看柜里着,再来寻秤不迟。”沈一走去取了钥匙,开柜一看,那里头空空的了。原来沈一城内城外两处酒坊,所用铜锡器皿家伙,与妻子金银首饰,但是值钱的多收拾在柜内,而今一件也不见了,惊异道:“奇怪!若是贼偷了去,为何锁都不开的!”妻子见说柜里空了,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一生辛苦,多没有了!”沈一道:“不妨,且将神道昨夜所赐来看看,尽够受用哩!”慌忙打开布袋来看时,沈一惊得呆了。说也好笑,一件件拿出来看,多是自家柜里东西。只可惜被夜来那一顿锤踏,多弄得歪的歪,匾的匾,不成一件家伙了。沈一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被这伙泼毛神作弄了。”妻子问其缘故,乃说:“昨夜遇着五通神道,求他赏赐金银,他与我这一布囊。谁知多是自家屋里东西,叫个小鬼来搬去的。”妻子道:“为何多打坏了?”沈一道:“这却是我怕东西狼犺,撞着城门上盘诘,故此多敲打实落了。那知有这样,自家害着自家了!”沈一夫妻多气得不耐烦,重新唤了匠人,逐件置造过,反费了好些工食。不指望横财,倒折了本。传闻开去,做了笑话。沈一好些时不敢出来见人。只因一念贪痴,妄想非分之得,故受神道侮弄如此。可见世上不是自家东西,不要欺心贪他的。小子说一个欺心贪别人东西,不得受用,反受显报的一段话,与看官听一听,冷一冷这些欺心要人的肚肠。有诗为证:异宝归人定夙缘,岂容旁睨得重涎!试看欺隐皆成祸,始信冥冥自有权。
话说宋朝隆兴年间,蜀中嘉州地方有一个渔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世代以捕鱼为业。每日与同妻子棹着小舟,往来江上,撒网施罟。一日所得,恰好供给一家。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却一心好善敬佛。每将鱼虾市上去卖,若够了一日食用,便肯将来布施与乞丐,或是寺院里打斋化饭,禅堂中募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见惯了的,况是女流,愈加信佛,也自与他一心一意,虽是生意浅薄,不多大事,没有一日不舍两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见水底一物,荡漾不定,恰象是个日头的影一般,火采闪烁,射人眼目。王甲对妻子道:“你看见么?此下必有奇异,我和你设法取他起来,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网,搜的一声撒将下去。不多时,掉转船头牵将起来,看那网中光亮异常。笑道:“是甚么好物事呀?”取上手看,却原来是面古镜,周围有八寸大小,雕镂着龙凤之文,又有篆书许多字,字形象符箓一般样,识不出的。王甲与妻子看了道:“闻得古镜值钱,这个镜虽不知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东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看有识者,才取出来与他看看,不要等闲亵渎了。”看官听说,原来这镜果是有来历之物,乃是轩辕黄帝所造,采着日精月华,按着奇门遁甲,拣取年月日时,下炉开铸,上有金章宝篆,多是秘笈灵符。但此镜所在之处,金银财宝多来聚会,名为“聚宝之镜”。只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世前缘,合该兴旺,故此物出现却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镜之后,财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扫地也扫出金屑来,垦田也垦出银窖来,船上去撒网也牵起珍宝来,剖蚌也剖出明珠来。
一日在江边捕鱼,只见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赶来赶去,盘旋数番,急跳上岸。将衣襟兜住,却似莲子两大块小石子,生得明净莹洁,光彩射人,甚是可爱。藏在袖里,带回家来放在匣中。是夜即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来随侍。醒来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灵,可见是宝贝了。”把来包好,结在衣带上。隔得几日,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见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宝物,愿求一看。”王甲推道:“没甚宝物。”胡人道:“我远望宝气在江边,跟寻到此,知在君家。及见君走出,宝气却在身上,千万求看一看,不必瞒我。”王甲晓得是个识宝的,身上取出与他看。胡人看了,啧啧道:“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尤为难得。不知可肯卖否?”王甲道:“我要他无用,得价也就卖了。”胡人见说肯卖,不胜之喜道:“此宝本没有定价,今我行囊止有三万缗,尽数与君买了去罢。”王甲道:“吾无心得来,不识何物。价钱既不轻了,不敢论量,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随你浊水皆清。带此泛海,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只如此,怎就值得许多?”胡人道:“吾本国有宝池,内多奇宝,只是淤泥浊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来无不即死。所以要取宝的,必用重价募着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还要养赡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须带在身边,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从取宝总无妨了。岂不值钱?”王甲道:“这等,只买一颗去够了,何必两颗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颗也好。”胡人道:“有个缘故,此宝形虽两颗,气实相联。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长久。若拆开两处,用不多时就枯槁无用,所以分不得的。”王甲想胡人识货,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胡人见了,合掌顶礼道:“此非凡间之宝,其妙无量,连咱也不能尽知其用,必是世间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钱,也不敢买,只买此二宝去也够了。此镜好好藏着,不可轻觑了他!”王甲依言,把镜来藏好,遂与胡人成了交易,果将三万缗买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时富足起来,然还未舍渔船生活。一日天晚,遇着风雨,棹船归家。望见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唤船求渡,其声甚急。王甲料此时没有别舟,若不得渡,这些人须吃了苦。急急冒着风棹过去载他。原来是两个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下在船里了,摇过对岸。道士对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没处投宿,得到宅上权歇一宵,实为万幸。”王甲是个行善的人,便道:“家里虽蜗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寝,师父每不妨下顾的。”遂把船拴好,同了两道士到家里来,吩咐妻子安排斋饭。两道士苦辞道:“不必赐飧,只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径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王甲夫妻夜里睡觉,只听得竹床粟喇有声,扑的一响,象似甚重物跌下地来的光景。王甲夫妻猜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然是人跌,没有得这样响声。”王甲疑心,暗里走出来。听两道士宿处寂然没一些声息,愈加奇怪。走转房里,寻出火种点起个灯来,出外一照,叫声“阿也!”原来竹床压破,两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托托的眠着。伸手去一摸,吓得舌头伸了出去,半个时辰缩不进来。你道怎么?但见这两个道士:冰一般冷,石一样坚。俨焉两个皮囊,块然一双宝体。黄黄白白,世间无此不成人;重重痴痴,路上非斯难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来道:“说也希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多变得硬硬的了。”妻子道:“变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是银,直待天明才知分晓。”妻子道:“这等会作怪通灵的,料不是铜锡东西。”王甲道:“也是。”渐渐天明,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约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道此是天赐,只恐这等会变化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来销熔了。但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渐饶;又卖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钱。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虽然有了许多东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买田产,但把渔家之事阁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过日。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却只是夫妻两口,要这些家私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道:“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的。我每且自思量着: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只恐怕天理不容。况我每粗衣淡饭便自过日,要这许多来何用?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只有得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取罪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了佛家供养,也尽了我每一片心,也结了我每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道:“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况我每知时识务,正该如此。”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同到寺里献此宝镜。寺里住持僧法轮问知来意,不胜赞叹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写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众,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过了数十两银钱。道场已毕,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法轮,作别而归。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法轮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这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番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充实,买祠部度牒度的僮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王甲回去,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原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地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够有两年光景,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
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泼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夫妻两个,互相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当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去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甚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了。”商议已定,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昔日轻施重宝,是个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旧踪,无非穷蹙无聊之计。一般檀越,贫富不同;总是登临,苦乐顿别。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口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吩咐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是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因。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待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其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申,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只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嗔怪!”法轮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出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他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
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提点大怒道:“僧家直恁无状!吾上司官取一物,辄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说道原不曾有。”提点道:“胡说!吾访得真实在这里,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他却将来换过,把假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处。怎说没有?必定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如取不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与他说,必要取来就是。”提点道:“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思量来见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烦。而今没有镜子,莫想去见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过,委实还了施主家了。而今还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话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些无端说话。”宋喜道:“而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没有镜子,须得送些甚么与他,才熄得这火。”法轮道:“除了镜子,随分要多少,敝寺也还出得起。小僧不敢吝,凭提空怎么吩咐。”宋喜道:“若要周全这事,依在下见识,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来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交与宋喜明白;又与三十两另谢了宋喜。
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禀道:“僧家实无此镜,备些镜价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可以罢了。”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的,却想道:“有了聚宝的东西,这七八百两只当毫毛,有甚希罕!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出来?而今只是推说没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计道:“我须是刑狱重情衙门,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来。”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即差下两个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了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吩咐行者真空道:“提点衙门来拿我,我别无词讼干连,料没甚事。他无非生端,诈取宝镜,我只索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讲个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见得。前日宋提控送了这些去,想是嫌少,拚得再添上两倍,量也有数。你须把那话藏好些,一发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甚使用,只管来取。至于那话,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随你甚么人来,只不认帐罢了。”法轮道:“就是指了我名来要,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两下约定,好管待两个公人;又重谢了差使钱了,两个公人各各欢喜。法轮自恃有钱,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
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变起脸来,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门,你这秃贼,怎么将着重贿,营谋甚事?见获赃银在库,中间必有隐情,快快招来!”法轮道:“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小寺没有镜子,吏典教小僧把银子来准的。”提点道:“多是一登胡说!那有这个道理?必是买嘱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隶拖番,将法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收在监中了。提点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词哄他,要说镜子的下落。法轮咬定牙关,只说:“没有镜子,宁可要银子。去与我徒弟说,再凑些送他,赎我去罢!”宋喜道:“他只是要镜子,不知可是增些银子完得事体的,待我先讨个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口语回了提点,提点道:“与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来,就是敲打他也无益。我想他这镜子,无非只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围了,只说查取犯法赃物,把他家资尽数抄将出来,简验一过,那怕镜子不在里头!”就吩咐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速行此事。宋喜受过和尚好处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轮,法轮心里思量道:“来时曾嘱付行者,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料必搜寻不着,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遂对宋喜道:“镜子原是没有,任凭箱匣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计东西乘机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处。小僧出去另有厚报。”宋喜道:“这个当得效力。”别了法轮,一同公差到白水禅院中来,不在话下。
且说白水禅院行者真空,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僧人;又且本房饶富,尽可凭他撒漫。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自家像不得意。目前见师父官提了去,正中下怀,好不自由自在。俗语云:偷得爷钱没使处。平日结识的私情、相交的表子,没一处不把东西来乱塞乱用,费掉了好些过了。又偷将来各处寄顿下,自做私房,不计其数。猛地思量道:“师父一时出来,须要查算,却不决撒?况且根究镜子起来,我未免也不缠在里头。目下趁师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偌多家财,连镜子多带在身边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养起头发来做了俗人,快活他下半世,岂不是好?”算计已定,连夜把箱笼中细软值钱的,并叠起来,做了两担。次日,自己挑了一担,顾人挑了一担,众人面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竟出山门去了。
去后一日,宋喜才押同四个公差来到,声说要搜简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说:“本房师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说不得!我们奉上司明文,搜简违法赃物,那管人在不在?打进去便了!”当即毁门而入,在房内一看,里面止是些粗重家火,椅桌狼藉,空箱空笼,并不见有甚么细软贵重的东西了。就将房里地皮翻了转来,并不见有甚么镜子在那里。宋喜道:“住持师父叮嘱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今房里空空,却是怎么呢?”合寺僧众多道:“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机走了!”四个公差见不是头,晓得没甚大生意,且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掳在身边了,问众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一同宋喜来回复提点。提点大怒道:“这些秃驴,这等奸猾!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难见处?”立时提出法轮,又加一顿臭打。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过这样苦?今监禁得不耐烦,指望折些银子,早晚得脱;见说徒弟逃家,家私已空,心里已此苦楚。更是一番毒打,真个雪上加霜,怎经得起?到得监中,不胜狼狈,当晚气绝。提点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见得法轮欺心,盗了别人的宝物,受此果报。有诗为证:赝镜偷将宝镜充,翻令施主受贫穷。今朝财散人离处,四大原来本是空。
且说行者真空,偷窃了住持东西,逃出山门;且不顾师父目前死活,一径打点他方去享用。把目前寄顿在别人家的物事,多讨了拢来,同寺中带出去的放做一处,驾起一辆大车,装载行李,顾个脚夫推了前走。看官,你道住持偌大家私,况且金银体重,岂是一车载得尽的?不知宋时尽行官钞,又叫得纸币,又叫得官会子,一贯止是一张纸;就有十万贯,止是十万张纸,甚是轻便。那住持固然有金银财宝,这个纸钞兀自有了几十万,所以携带不难。行者身边藏了宝镜,押了车辆,穿山越岭,待往黎州而去。到得竹公溪头,忽见大雾漫天,寻路不出。一个金甲神人闪将出来,躯长丈许,面有威容。身披锁子黄金,手执方天画戟。大声喝道:“那里走?还我宝镜来!”惊得那推车的人,丢了车子,跑回旧路,只恨爷娘不生得四只脚,不顾行者死活,一道烟走了。那行者也不及来照管车子,慌了手脚,带着宝镜只是望前乱窜,走入林子深处。忽地起阵狂风,一个斑斓猛虎跳将出来,照头一扑,把行者拖的去了。眼见得真空欺心,盗了师父的物件,害了师父的性命,受此果报。有诗为证:盗窃原为非分财,况兼宝镜鬼神猜。早知虎口应难免,何不安心守旧来?
再说渔翁王甲,讨还寺中宝镜,藏在家里,仍旧贫穷;又见寺中日加兴旺,外人纷纷议论,已晓得和尚欺心调换,没处告诉。他是个善人,只自家怨怅命薄。夫妻两个,说着宝镜在家时节许多妙处,时时叹恨而已。一日,夫妻两个同得一梦,见一金甲神人吩咐道:“你家宝镜今在竹公溪头,可去收拾了回家。”两人醒来,各述其梦。王甲道:“此乃我们心里想着,所以做梦。”妻子道:“想着做梦,也或有之,不该两个相同。敢是我们还有些造化,故神明有此警报?既有地方的,便到那里去寻一寻看也好。”王甲次日问着竹公溪路径,穿山度岭,走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内有无数物件,金银钞币,约莫有数十万光景。左右一看,并无人影,想道:“此一套无主之物,莫非是天赐我的么?梦中说宝镜在此,敢怕也在里头?”把车内逐一简过,不见有镜子。又在前后地下草中四处寻遍,也多不见。笑道:“镜子虽不得见,这一套富贵,也够我下半世了。不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来。”整起车来推到路口,顾一脚夫推了,一直到家里来。对妻子道:“多蒙神明指点,去到溪口寻宝镜。宝镜虽不得见,却见这一车物事在那里。等了一会,并没个人来,多管是天赐我的,故取了家来。”妻子当下简看,尽多是金银宝钞,一一收拾,安顿停当,夫妻两人不胜之喜。只是疑心道:“梦里原说宝镜,今虽得此横财,不见宝镜影踪,却是何故?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王甲道:“不然,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到了晚间,复得一梦,仍旧是个金甲神人来说道:“王甲,你不必痴心。此镜乃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暂出人间,作成你一段富贵,也是你的前缘。不想两入奸僧之手。今奸僧多已受报,此镜仍归天上去矣,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车之物,原即是宝镜所聚的东西,所以仍归于你。你只坚心好善,就这些也享用不尽了。”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王甲逐句记得明白,一一对妻子说。明知天意,也不去寻镜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尽够丰足,仍旧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报,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不可强也。休慕他人富贵,命中所有方真。若要贪图非分,试看两个僧人。
卷三十七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诗曰: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其间应有实,岂必尽虚玄?
话说世间稗官野史中,多有纪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其间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来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纪》,道是僧孺落第时,遇着薄太后,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如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昭君、绿珠,诗词唱和,又得昭君伴寝许多怪诞的话。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门客韦瓘作此记诬着他。只说是他自己做的,中怀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后,要坐他族灭之罪。这个记中事体,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又有那《后土夫人传》,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妇,被父母疑心是妖魅,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遣他不去。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只得去了,却要安道随行。安道到他去处,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他,又召天后之灵,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安道归来,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访韦安道,与他做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说得有枝有叶。原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后来宋太宗好文,太平兴国年间,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内。议论的道:“上自神祗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便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实的。未可执了一个见识,道是虚妄的事。只看《太平广记》以后许多记载之书,中间尽多遇神遇鬼的,说得的的确确,难道尽是假托出来不成?
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辽阳海神》一节,乃是千真万真的。盖是林屋先在京师,京师与辽阳相近,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说话,半疑半信。后见辽东一个佥宪、一个总兵到京师来,两人一样说话,说得详细,方信其实。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以后的事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着这人来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着人邀请他来相会,特问这话,方说得始末根由,备备细细。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话,作成此传,无一句不真的。方知从古来有这样事的,不尽是虚诞了。说话的,毕竟那个人是甚么人?那个事怎么样起?看官,听小子据着传文,敷演出来。正是:怪事难拘理,明神亦赋情。不知精爽质,何以恋凡生?
话说徵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彼处渔村大姓。世代儒门,少时多曾习读诗书。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正德初年,与兄程寀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往来数年,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资本,再没一番做得着。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两人因是做折了本钱,怕归来受人笑话,羞惭惨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思量还乡去了。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贾的,在辽阳开着大铺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惯做商的,熟于帐目出入,盘算本利。这些本事,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他兄弟自无本钱,就有人出些束脩,请下了他专掌帐目,徽州人称为二朝奉。兄弟两人,日里只在铺内掌帐,晚间却在自赁的下处歇宿。那下处一带两间,兄弟各驻一间,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住在里头,就象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没奈何了,勉强度日。
如此过了数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边方地土,天气早寒。一日晚间,风雨暴作,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拥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气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来覆去,不觉思念家乡起来。只得重复穿了衣服,坐在床里,浩叹数声。自想如此凄凉情状,不如早死了到干净。此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纤毫皆见。程宰心里疑惑,又觉异香扑鼻,氤氲满室,毫无风雨之声,顿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程宰越加惊愕,自想道:“莫非在梦境中了?”不免走出外边,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来,走到门边开出去看。只见外边阴黑风雨,寒冷得不可当,慌忙奔了进来。才把门关上,又是先前光景,满室明朗,别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异。”心里慌怕,不敢移动脚步,只在床上高声大叫。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层壁,随你喊破了喉咙,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了,只得钻在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紧,向里壁睡着。图得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出的: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须臾之间,已进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冠帔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多只可二十余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但见:或提垆,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或列宝玩,或荷旌幛;或拥衾褥,或执巾帨;或奉盘,或擎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陈音乐。虽然纷纭杂沓,仍自严肃整齐,只此一室之中,随从何止数百!说话的,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若一个个在这扇房门里走将进来,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看官,不是这话,列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诸天皆在室内,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着得去?无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那光明境界无尽。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这只是个现相,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
闲话休絮,且表正事。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宰身上抚摩一过,随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么?吾非是有害于人的,与郎君有夙缘,特来相就,不必见疑。且吾已到此,万无去理;郎君便高声大叫,必无人听见,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来,与吾相见。”程宰听罢,心里想道:“这等灵变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摆布着我,我便不起来,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他既说是有夙缘,或者无害也不见得。我且起来见他,看是怎地。”遂一毂辘跳将起来,走下卧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急将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你休惧怕,且与我同坐着。”挽着程宰之手,双双南面坐下。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侍坐。坐定,东西两美人道:“今夕之会,数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即命侍女设酒进馔,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举箸,心胸顿爽。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卮进酒。卮形绝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美人笑道:“郎怕醉么?此非人间曲蘖所酝,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手举一卮,亲奉程宰。程宰不过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滞。虽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卮俱尽。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连又进数卮,三美人皆陪饮。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每进一卮,侍女们八音齐奏,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随起身褰帷拂枕,叠被铺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眼前凡百具器,霎时不见。门户皆闭,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挽着程宰道:“众人已散,我与郎解衣睡罢。”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举眼一看,只见枕衾帐褥,尽皆换过,锦绣珍奇,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程宰虽是有些惊惶,却已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那发又长又黑,光明可鉴。脱下里衣,肌肤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遍体酥麻了。真个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云雨初交,流丹浃藉。若远若近,宛转娇怯。俨如处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出望外,喜之如狂。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对他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上说着便怕,惹人憎恶。我非此类,郎慎勿疑。我得与郎相遇,虽不能大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倘有患难之处,亦可出小力周全。但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若一有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程宰闻言甚喜,合掌罚誓道:“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身碎骨,不能为报。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大喜,将手来够着程宰之颈,说道:“我不是仙人,实海神也。与郎有夙缘甚久,故来相就耳。”话语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美人揽衣起道:“吾今去了,夜当复来,郎君自爱。”说罢,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侍女齐到床前,口里多称:“贺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火的侍女,各将梳洗应用的物件,伏侍梳洗罢。仍带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执着程宰之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不忍舍去。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不止。人间夫妇,无此爱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伫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看那门窗,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回头再看看房内,但见: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塌地垆,摆缺绽一行瓶罐。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顷刻间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来事体,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寀正在床上起来,看见了程宰,大惊道:“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不似平日光景,甚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道:“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惹他们疑心?”只得假意说道:“我与你时乖运蹇,失张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昨夜暴冷,愁苦的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听见的。有甚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寀道:“我也苦冷,又想着家乡,通夕不寐。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我怪道你这样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说了,晓得哥哥不曾听见夜来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寀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程寀对兄弟笑道:“我说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却心里也自觉神思清爽,肌肉润泽,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来了。是日频视晷影,恨不速移。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扃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垆前导,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数人,仪从之类稀少,连那傍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须始终如一方好。”即命侍女设馔进酒,欢谑笑谈,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须臾彻席就寝,侍女俱散。顾看床褥,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又复锦绣重叠。程宰心忖道:“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绣铺衬,毫无寸隙了。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
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率以为常,竟无虚夕。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铿锵,兄房只隔层壁,到底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自此情爱愈笃。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一日,偶思闽中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像树上才摘下的。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以相匹。”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上有二万余颗,甘美异常。此时已是深冬,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何自得来。又一夕谈及鹦鹉,程宰道:“闻得说有白的,惜不曾见。”才说罢,更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白的五色的多有。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名为硬红。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价百金。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美人抚掌大笑道:“郎如此眼光浅,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教你看着。”说罢,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艳夺目,不可正视。程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须臾之间,尽皆不见。程宰自思:“我夜间无欲不遂,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佣工。美人那知我心事来!”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不胜嗟叹。美人又抚掌大笑道:“正在欢会时,忽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乃不脱洒如此!虽然,这是郎的本业,也不要怪你。我再教你看一个光景。”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不计其数。美人指着问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商人的,见了偌多金银,怎不动火?心热口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美人将箸去馔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以此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吾当指点路径,暗暗助你,这便使得。”程宰道:“只这样也好了。”其时是己卯初夏,有贩药材到辽东的,诸药多卖尽,独有黄柏、大黄两味卖不去,各剩下千来斤。此是贱物,所值不多。那卖药的见无人买,只思量丢下去了。美人对程宰道:“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程宰去问一问价钱,那卖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哥子程寀看见累累堆堆偌多东西,却是两味草药。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敢失心疯了?将了有用的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偌多几时脱得手去,讨得本利到手?有这样失算的事!”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一时价钱腾贵起来,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卖得罄尽,共卖了五百余两。程寀不知就里,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道:“幸不可屡侥,今既有了本钱,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日,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途中遭雨湿磨黪,多发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价钱甚是将就。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个又该做了。”程宰罄将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程#寀见了道:“我说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今日就倒灶了。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意,几时能够挣得好日回家?”说罢大恸。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出巧来。程宰顿放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僭宝位。东南一时震动。朝迁急调辽兵南讨,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多要整齐,限在顷刻。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只买得有就是,好歹不论。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讲价。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已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照原来价钱也罢。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明年辛巳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辽东远在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件白衣,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一匹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四千两。如此事体,逢着便做,做来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四五年间,展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的,到多了几十倍了。正是:人弃我堪取,奇赢自可居。虽然神暗助,不得浪贪图。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淮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日几番说话,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程宰心念家乡切近,颇不自安。私下问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与他甚么相干!他自要讨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此是七月下旬的说,再过月余,报到,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惧怕,再问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年了。”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入继大统,海内安宁,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丰富,未免思念故乡起来。一夕,对美人道:“某离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一见妻子,便当即来。多不过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欢笑,不知可否?”美人听罢,不觉惊叹道:“数年之好,止于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我不能伏侍左右了。”欷歔泣下,悲不自胜。程宰大骇道:“某暂时归省,必当速来,以图后会。岂敢有负恩私?夫人乃说此断头话。”美人哭道:“大数当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适发此言,便是数当永诀了。”言犹未已,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皆集。音乐竞奏,盛设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劝,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咽难胜。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两情依依,不能相舍。诸女前来禀白道:“大数已终,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伤了。”美人执着程宰之手,一头垂泪,一头吩咐道:“你有三大难,今将近了,时时宜自警省,至期吾自来相救。过了此后,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吾当在蓬菜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自宜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与你身虽隔远,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万一做了歹事,以致堕落,犯了天条,吾也无可周全了。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宁了又叮宁,何止十来番?程宰此时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唯唯应承,苏苏落泪而已。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须臾,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无所见。但有: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珰。曙星东升,银河西转。顷刻之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才发得声,哥子程寀隔房早已听见,不像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哥子闻得兄弟哭声,慌忙起来问其缘故。程宰支吾道:“无过是思想家乡。”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归去不得。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难,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甚伤心之事,休得瞒我!”程宰被哥子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皆出美人之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程寀惊异不已,望空礼拜。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神的奇话。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犹如丧偶一般。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
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想道:“今番归家,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看叔叔一看去。”先打发行李资囊,付托哥子程寀监押,从潞河下在船内,沿途等候着他。他自己却雇了一个牲口,由京师出居庸关,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一家骨肉,久别相聚,未免留连几日,不得动身。晚上睡去,梦见美人走来催促道:“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宰记得临别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叔父又留他饯别,直到将晚方出得大同城门。时已天黑,程宰道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日早行。睡到三鼓,梦中美人又来催道:“快走!快走!大难就到,略迟脱不去了!”程宰当时惊醒,不管天早天晚,骑了牲口忙赶了四五里路,只听得炮声连响,回头看那城外时,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日,原来是大同军变。且道如何是大同军变?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军士鼓噪,杀了贾鉴。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方得平静。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要行正法,正差人出来擒拿。军士重番鼓噪起来,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据了大同,谋反朝廷。要搜寻内外壮丁一同叛逆,故此点了火把出城,凡是饭店经商,尽被拘刷,转去,收在伙内,无一得脱。若是程宰迟了些个,一定也拿将去了。此是海神来救了第一遭大难了。
程宰得脱,兼程到了居庸。夜宿关外。又梦见美人来催道:“趁早过关,略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了。”程宰又惊将起来,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他独自一个急到关前,挨门而进。行得数里,忽然宣府军门行将文书来。因为大同反乱,恐有奸细混入京师,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者,尽收入监内,盘诘明白,方准释放。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多被留住下在狱中。后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脱了,便干净无事,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遭的大难了。
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见了哥子,备述一路遇难,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两人感念不已。一路无话,已到了淮安府高邮湖中。忽然黑雾密布,狂风怒号。水底老龙惊,半空猛虎啸。左掀右荡,浑如落在簸箕中;前矸后攧,宛似滚起饭锅内。双桅折断,一舵飘零。等闲要见阎王,立地须游水府。正在危急之中,程宰忽闻异香满船,风势顿息。须臾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船上。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上半身毫发分明,下半身霞光拥蔽,不可细辨。程宰明知是海神又来救他,况且别过多时,不能厮见,悲感之极,涕泗交下。对着云中只是磕头礼拜,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容色恋恋,良久方隐。船上人多不见些甚么,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惊疑来问。程宰备说缘故如此,尽皆瞻仰。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三遭的大难,此后再不见影响了。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容颜只像四十来岁的,可见是遇着异人无疑。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也。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商俗人,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说来也不信,却这事是实实有的。可见神仙鬼怪之事,未必尽无。有诗为证: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神眷不寻常。宁知钟爱缘何许?谈罢令人欲断肠。
卷三十八  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诗云:李代桃僵,羊易牛死。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娶妻李四娘。四娘为人心性风月,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向与黄节生下一子,已是三岁了。不肯收心。只是贪淫。一日黄节因有公事,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奸夫说通了,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出城门不多路,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县中有个手力人李三,到乡间行公事。才出城门,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急往前一看,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擂天倒地价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着他,那小儿半日不见了人,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今见个人来偎傍,虽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凭他抱了起来。原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欢喜。也是合当有事,道是天赐与他小儿,一径的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尽多快活,养在家里,认做是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闼寂静,妻子多不见了。骇问邻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关得门户寂悄悄的。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着了忙,各处亲眷家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
一日,偶然出城数里,恰恰经过李三门首。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那里与他作耍。黄节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拾来的,那晓得甚么娘子?”黄节道:“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说?”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原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甚么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甚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有烦列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黄节写了纸状词,把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别项情由。县官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跪禀县官,求他严行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在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吩咐当案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系是杀人重犯,上了鐐肘,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忽然阴云四合,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杻尽行脱落。霹雳一声,当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吏巾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枷杻,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知一些甚么,不晓得身上枷杻怎地脱了。”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
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屈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
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
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够搭。邻舍有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甚根基。与莫大姐终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象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坊,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莫大姐道:“有甚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莫大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我与杨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像意?不如私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藏在心中。
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口活。”莫大姐道:“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分万付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斫他做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左近来。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是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岳庙里烧一炷香。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却是北人直性,心里道:“这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够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闺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圄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覆得还光。
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弟,姓郁名盛,生性淫荡,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够搭良家妇女。又喜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与莫大姐是姑舅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道是一桩欠事,时常记念的。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只见几乘女娇抬过,他窥头探脑去看那轿里抬的女眷,恰好轿帘隙处,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晓得是岳庙进香,又有闲的挑着盒担,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厮赶着他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况有别人家女眷在里头,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我是亲眷人家,邀他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趁着酒兴营够他,不怕他不成这事。好计,好计!”即时奔往闹热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晕肴、榛松细果,买了偌多,撮弄得齐齐整整。正是: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随着好坐处,即便摆着吃酒。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晓得莫大姐量好,多来劝他。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罄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然后收拾家火,上轿抬回。回至郁家门前,郁盛瞧见,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了郁盛是表亲,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忙叫住轿,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原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笑容满面道:“请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别家女轿晓得徐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
莫大姐进得门来,郁盛邀至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道:“甚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郁盛道:“难得大姐在此经过,一杯淡酒,聊表寸心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伏侍,只是一身陪着,自己斟酒,极尽殷勤相劝。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靦觍着面庞央救不过,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乜斜了双眼,淫兴勃然,倒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将着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够着脖子度将过去,莫大姐接来咽下去了,就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荡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将起来。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蜂。醉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两人战到间深之处,莫大姐不胜乐畅,口里哼哼的道:“我二哥,亲亲的肉,我一心待你,只要同你一处去快活了罢!我家天杀的不知趣,又来拘管人,怎如得二哥这等亲热有趣?”说罢,将腰下乱颠乱耸,紧紧抱住郁盛不放,口里只叫“二哥亲亲”。原来莫大姐醉得极了,但知快活异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个醉里醒时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时心上恋恋的是杨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郁盛错认。干事的是郁盛,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的,明明是醉里认差了。郁盛道:“叵耐这浪淫妇,你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就计,餂他说话,看他说甚么来?”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莫大姐道:“我前日与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今秋分之日,那天杀的进城上去,有那衙门里够当。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郁盛道:“走不脱却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连夜摇了去。等他城上出来知得,已此赶不着了。”郁盛道:“夜晚间把甚么为暗号?”莫大姐道:“你只在门外拍拍手掌,我里头自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你不要错过。”口里糊糊涂涂,又说好些,总不过肉麻说话。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记得明明白白在心。
须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郁盛先此已把酒饭与轿夫吃过了,叫他来打着轿,挽扶莫大姐上轿去了。郁盛回来,道是占了采头,心中欢喜。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笑道:“诧异,诧异,那知他要与杨二郎逃走,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又认我做了杨二郎,你道好笑么?我如今将错就错,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绺,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去受用几时,有何不可?”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他的痒处,以为得计。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莫大姐归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犹如梦里,多不十分记得,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约定杨二朗日子过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岂知杨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晓得有这个意思,反不曾精细叮咛得,不做整备的。到了秋分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道是杨二郎了。急回身进去,将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见,不敢用火,将房中灯打灭了,虚锁了房门,黑里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飞把船开了。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况是慌张之际,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急切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将起来,不及做甚么事,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头,和衣就睡着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离家有百十里了。撑开眼来看那舱里同坐的人,不是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道:“如何却是你?”郁盛笑道:“那日大姐在岳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是大姐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细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告诉了出来。醒来记差,只说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怎生发付杨二郎呵?因问道:“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郁盛道:“临清是个大码头去处,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与你那边去住了,寻生意做。我两个一窝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时,足可生发度日的。”郁盛道:“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皆已搬空。徐德骂道:“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道:“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不晓得里面虚实。你老人家自想着,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徐德道:“有甚么难见处?料只在杨二郎家里。”邻舍道:“这猜得着,我们也是这般说。”徐德道:“小人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少不得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做见证。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与他闹一场则个。”邻舍道:“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到官时,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徐德道:“有劳,有劳。”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恰好杨二郎走出来,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骤然闻得,老大吃惊。口里嚷道:“我那知这事?却来赚我!”徐德道:“街坊上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够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与你见官去,还我人来!”杨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耽耽在家里,却来问我要人,就见官,我不相干!”徐德那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与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
徐德衙门情熟,为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次日,徐德就将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批与兵马司严究。兵马审问杨二郎,杨二郎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口证他有奸。兵马喝叫加上刑法,杨二郎熬不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杨二郎道:“只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实与小的无涉。”兵马又唤地方与徐德问道:“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道:“并无别人,只有杨二郎奸稔是真。”地方也说道:“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兵马喝杨二郎道:“这等还要强辨!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杨二郎道:“其实不在小的处,小的知他在那里?”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要他说。杨二郎只得又招道:“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这说话是有的。小的不曾应承,故此未约得定,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监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杨二郎监下,隔几日就带出鞫问一番。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从前作事,没兴齐来。乌狗吃食,白狗当灾。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提到别衙门去问。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脱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帖,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真的,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杨二郎淫人妻女应受的果报。女色从来是祸胎,奸淫谁不惹非灾?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
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累年不决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清地方,赁间闲房住下,两人行其淫乐,混过了几时。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心里,身子虽现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日价没心没想,哀声叹气。郁盛起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我又不会做生意,日后怎生结果?况且是别人的妻子,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将出来,不是长便。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那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他模样尽好,到也还值得百十两银子。我得他这些身价,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够受用了。”打听得临清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儿,要的是女人,寻个人去与他说了。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看过了人物,还出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道:“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极是好情分。你我在此异乡,图得与他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你今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见说了,即便梳妆起来。
武武郁盛就去顾了一乘轿,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妈家里。莫大姐看见魏妈妈笑嘻嘻相头相脚,只是上下看觑,大剌剌的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心里道:“甚么外亲?看来是个武武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别起身。魏妈妈笑道:“你还要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妈妈道:“还有甚么家里?你已是此间人了。”莫大姐吃一惊道:“这怎么说?”魏妈妈道:“你家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银子,把你卖与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话!我身子是自家的,谁卖得我!”魏妈妈道:“甚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道:“此时他跑自家的道儿,敢走过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寻他去?我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罢,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没计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妇女何当有异图?贪淫只欲闪亲夫。今朝更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道醉后错记,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卖我在此。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里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这些前因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光阴如箭,不觉已是四五个年头。一日,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觑。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道:“客官贵处?”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道:“既在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幸客惊道:“徐德是我邻人,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像,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道:“奴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来坑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道有些认得,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原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就认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却害得一个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个?”幸客道:“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几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还在监里,未得明白。”莫大姐见说,好不伤心,轻轻对幸客道:“日里不好尽言,晚上留在此间,有句说话奉告。”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诉他,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被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与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邻舍面上,到家说知此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说清了杨二郎,也是阴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得有赏单。今我得实,怎不去报?郁盛这厮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只你知我知,而今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逢道:“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首状人幸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失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是的,贩良为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鞫。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俟莫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干人到魏家,好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临清州点齐了,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忙写了诉状,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
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妇人见了是本夫做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当时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资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卖了他身子,又没了他资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辩道:“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奸、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郁盛乘机盗拐,岂得推故?”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这滥淫妇做甚么!情愿当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厮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邻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在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像意,得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过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骚招祸,竟与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当以此为鉴。枉坐囹圄已数年,而今方得保婵娟。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损钱。
卷三十九  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诗曰:剧贼从来有贼智,其间妙巧亦无穷。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立功?
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的多收拾在门下。后来被秦王拘留,无计得脱。秦王有个爱姬传语道:“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价值千金。若将来送了我,我替他讨个人情,放他归去。”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已送上秦王收藏内库,那得再有?其时狗盗的便献计道:“臣善狗偷,往内库去偷将出来便是。”你道何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墙越壁,快捷如飞,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与秦宫爱姬,才得善言放脱。连夜行到函谷关,孟尝君恐怕秦王有悔,后面追来,急要出关。当得关上直等鸡鸣才开。孟尝君着了急,那时食客道:“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就曳起声音,学作鸡啼起来,果然与真无二。啼得两三声,四下群鸡皆啼,关吏听得,把关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客,今脱秦难,却得此两小人之力,可见天下寸长尺技,俱有用处。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非此出身,纵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谋之人,没处设施,多赶去做了为非作歹的够当。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将来,随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气力,且省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是他到人家偷盗了物事,一些踪影不露出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若无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煞好手段!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纷纷告状。府尹责着缉捕使臣,严行挨查,要获着真正写“我来也”三字的贼人。却是没个姓名,知是张三李四?拿着那个才肯认帐?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只得用心体访。原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公人。占风望气,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甚紧,毕竟不知怎的缉着了他的真身,解到临安府里来。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我来也”,虽不晓得姓名,却正是写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见得?”使臣道:“小人们体访甚真,一些不差。”那个人道:“小人是良民,并不是甚么”我来也“,公人们比较不过,拿小人来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臣们禀道:“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才访得着。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后来小人们再没处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了,难以寻他,再不好比较缉捕的了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
那人一到监中,便好言对狱卒道:“进监的旧例,该有使费。我身边之物,尽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银两,在岳庙里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拜见钱。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东西,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渐加亲密。一日,那人又对狱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无可报效,还有一主东西在某处桥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狱卒道:“这个所在,是往来之所,人眼极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将个筐篮,盛着衣服,到那河里去洗,摸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拿将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来,没人知觉。简简物事,约有百金之外,狱卒一发喜谢不尽,爱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间买酒请他,酒中那人对狱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五更即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狱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许多东西,他要出去,做难不得。万一不来了怎么处?”那人见狱卒迟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来也“,送在此间。既无真名,又无实迹,须问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请哥哥放心,只消两个更次,小人仍旧在此了。”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不曾问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没甚大事。他现与了我许多银两,拚得与他使用些,好歹糊涂得过,况他未必不来的。”就依允放了他。
那人不由狱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屋瓦无声,早已不见。到得天未大明,狱卒宿酒未醒,尚在朦胧,那人已从屋檐跳下,摇起狱卒道:“来了,来了。”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有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谢意,留在哥哥家里,哥哥快去收拾了来,小人就要别了哥哥,当官出监去了。”狱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说:“有件事,正要你回来得知。昨夜更鼓尽时,不知梁上甚么响,忽地掉下一个包来,解开看时,尽是金银器物,敢是天赐我们的?”狱卒情知是那人的缘故,急摇手道:“不要露声!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狱卒急转到监中,又谢了那人。须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见纷纷来告盗情事,共有六七纸,多是昨夜失了盗,墙壁上俱写得有“我来也”三字,恳求着落缉捕。府尹道:“我原疑心前日监的,未必是真”我来也“,果然另有这个人在那里,那监的岂不冤枉?”即叫狱卒来吩咐,快把前日监的那人放了,另行责着缉捕使臣,定要访个真正“我来也”解官,立限比较。岂知真的却在眼前放去了?只有狱卒心里明白,伏他神机妙用。受过重贿,再也不敢说破。
看官,你道如此贼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去处么?这是旧话不必说。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苏州有个神偷懒龙,事迹颇多。虽是个贼,煞是有义气,兼带着戏耍,说来有许多好笑好听处。有诗为证: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儿。
话说苏州亚字城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一个人,不晓得他的姓名,后来他自号懒龙,人只称呼他是懒龙。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着天雨,走到一所枯庙中避着,却是草鞋三郎庙。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梦见神道与他交感,归来有妊。满了十月,生下这个懒龙来。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气壮猛,心机灵变,度量慷慨。且说他的身体行径: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撮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作箫鼓弦索之弄。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果然天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懒龙不但伎俩巧妙,又有几件希奇本事,诧异性格:自小就会着了靴在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可以连宵不睡,日间可以连睡几日,不茶不饭,象陈抟一般。有时放量一吃,酒数斗,饭数升,不彀一饱;有时不吃起来,便动几日不饿。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与人相扑,掉臂往来,倏忽如风。想来《剑侠传》中白猿公,《水浒传》中鼓上蚤,其矫捷不过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懒龙既有这一番耳阇,便自藏埋不住,好与少年无赖的人往来,习成偷儿行径。一时偷儿中高手,有芦茄茄(骨瘦如青芦枝,探丸白打最胜)、刺毛鹰(见人辄隐伏,形如虿醯能宿梁壁上)、白搭膊(以素练为腰缠,角上挂大铁钩,以钩向上抛掷,遇罥挂便攀缘腰缠上升;欲下亦借钩力,梯其腰缠,翩然而落)。这数个,多是吴中高手,见了懒龙手段,尽皆心伏,自以为不及。懒龙原没甚家缘家计,今一发弃了,到处为家,人都不晓得他歇在那一个所在。白日行都市中,或闪入人家,但见其影,不见其形。暗夜便窃入大户朱门寻宿处,玳瑁梁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画阁之中,缩做刺猬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睡场,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终日会睡,变幻不测如龙,所以人叫他懒龙。所到之处,但得了手,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处将粉写白字,在粉墙将煤写黑字,再不空过。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两山出蛟,太湖边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冢朱漆棺。宝物无数,尽被人盗去无遗。有人传说到城,懒龙偶同亲友泛湖,因到其处,看见藤蔓缠棺,已被斩断。开发棺中,惟枯骸一具,冢旁有断碑模糊。懒龙道是古来王公之墓,不觉恻然,就与他掩蔽了。即时出些银两,雇本处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浇奠。奠毕将行,懒龙见草中一物碍脚,俯首取起,乃是古铜镜一面。急藏袜中,不与人见。及到城中,将往僻处,刷净泥滓细看,那镜小小,只有四五寸,面上精光闪烁,背上鼻钮四傍,隐起穷奇饕餮、鱼龙波浪之形,满身青绿,尽蚀朱砂水银之色。试敲一下,其声泠然。晓得是件宝贝,将来佩带身边。到得晚间将来一照,暗处皆明,雪白如昼。懒龙得了此镜,出入不离,夜行更不用火,一发添了一助。别人怕黑时节,他竟同日里行走,偷法愈便。却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径,却有几件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良善与患难之家,与人说了话,再不失信。亦且仗义疏财,偷来东西随手撒与贫穷负极之人。最要薅恼那慳吝财主、无义富人,逢场作戏,做出笑话。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来皈依他,义声赫然。懒龙笑道:“吾无父母妻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正所谓损有余补不足,天道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一日,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下千金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酒后错认了所在,误入了一个人家,其家乃是个贫人,房内止有一张大几,四下一看,别无长物。既已进了房中,一时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几下,看见贫家夫妻对食,盘餐萧瑟。夫满面愁容,对妻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头脑可还,我不如死了罢!”妻子道:“怎便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将钱营生。”说罢,夫妻泪如雨下。懒龙忽然跳将出来,夫妻慌怕。懒龙道:“你两个不必怕我,我乃懒龙也。偶听人言,来寻一个商客,错走至此。今见你每生计可怜,我当送二百金与你,助你经营。快不可别寻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闻其名,拜道:“若得义士如此厚恩,吾夫妻死里得生了!”懒龙出了门去。一个更次,门内铿然一响,夫妻走起看时,果然一个布囊,有银二百两在内,乃是懒龙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跃非常,写个懒龙牌位,奉事终身。
有一贫儿,少时与懒龙游狎,后来消乏。与懒龙途中相遇,身上褴褛,自觉羞惭,引扇掩面而过。懒龙掣住其衣,问道:“你不是某舍么?”贫儿幹蹐道:“惶恐,惶恐。”懒龙道:“你一贫至此,明日当同你入一大家,取些来付你,勿得妄言!”贫儿晓得懒龙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来寻懒龙,懒龙与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馆。但见暮鸦缭乱,碧树蒙笼。万籁凄清,四隅寂静。懒龙吩咐贫儿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树,逾垣而入,许久不出。贫儿屏气吞声,蹲踞墙外。又被群犬嚎吠,赶来咋啮,贫儿绕墙走避。微听得墙内水响,倏有一物如没水鸬鹚,从林影中堕地。仔细看看,却是懒龙,浑身沾湿,状甚狼狈。对贫儿道:“吾为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金无数,可以斗量。我已取到了手,因为外边犬吠得紧,惊醒里面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道旁,轻身走脱。此乃子之命也。”贫儿道:“老龙平日手到拿来,今日如此,是我命薄!”叹息不胜。懒龙道:“不必烦恼!改日别作道理。”贫儿怏怏而去。
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穷得不耐烦了,今日去卜问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财爻发动。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是别人作成的。我想不是老龙,还那里指望?”懒龙笑道:“吾几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银一箱,已到手了。若竟把来与你,恐那家发觉,你藏不过,做出事来。所以权放在那家水池内,再看动静。今已个月期程,不见声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访了,可以取之无碍。晚间当再去走遭。”贫儿等到薄暮,来约懒龙同往。懒龙一到彼处,但见:度柳穿花,捷若飞鸟。驰波溅沫,矫似游龙。须臾之间,背负一箱而出。急到僻处开看,将着身带宝镜一照,里头尽是金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尽数与了贫儿,吩咐道:“这些财物,可够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不做人家。”贫儿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后来竟成富家。懒龙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说话的,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看官听说,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服。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将衣橱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衣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主人听得,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来!”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口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那个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老妪喊叫连天,房外人听房里嚷乱,尽奔将来。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其家夫妻收银箱内,放在床里边,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守。懒龙知道,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脚踏了床沿,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晓得是只人脚,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捉住贼脚在这里了!”懒龙即将其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人认是错拿了夫脚,即时把手放开。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夫道:“现今我脚掐得生疼,那里是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在外床,况且吾不曾掐着。”夫道:“这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慌忙之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你便抽得去了。着了他贼见识,定是不好了。”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夫妻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黑暗难认,却把身边宝镜来照。又道是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上做房。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听得在先,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上盖篷箪,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复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今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入衣库中藏着。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直到门边,门已洞开。尽皆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去寻时,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店主人家道:”赶得他去也罢了,关好了门,歇息罢。“一家尽道贼去无事,又历碌了一会,放倒了头,大家酣睡。讵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又把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
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来撞着。见懒龙独自一个负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气。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懒龙口不答应,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罨如球,抛在地下就走。那几个人多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紥,道他必是好物,争行来解。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像剥笋壳一般。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道不知裹着甚么。众人不肯住手,还要夺来解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来道:“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由分说,拿起器械蛮打将来。众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色黯黑之中,也不来认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头儿口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们错了。”众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里听他?
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连忙喝住众人,已此打得头虚面肿,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因说失贼之事,老头儿方诉出来道:“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正拦住盘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谁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把同伴人惊散。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众人听见这话,大家惊悔。邻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原来那个球,就是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这多是他临危急智、脱身巧妙之处。有诗为证: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卖弄许多般。虽然贼态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懒龙神偷之名,四处布闻。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叫巡军拿去。指挥见了问道:“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儿?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扳及小人。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间或有之。爷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有时用得小人着,水里火里,小人不辞。”指挥见他身材小巧,语言爽快,想道无赃无证,难以罪他;又见说肯出力,思量这样人有用处,便没有难为的意思。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指挥教把锁镫挂在檐下,笑对懒龙道:“闻你手段通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必也不少。今且权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较你了。”懒龙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送来。”懒龙叩头而出。指挥当下吩咐两个守夜军人:“小心看守架上鹦哥,倘有疏失,重加责治。”两个军人听命,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离。虽是眼皮压将下来,只得勉强支持。一阵盹睡,闻声惊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将下来。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巾,壁上拄一盏小行灯,上写着“苏州卫堂”四字。懒龙心思有计,登时把衣巾来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种,吹起烛煤,点了行灯,提在手里,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仪容气度,无一不像。走到中堂壁门边,把门谊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此时月色蒙胧,天光昏惨,两个军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际。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天色渐明,不必守了,出去罢。”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望中门里面摇摆了进去。两个军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那里还管甚么好歹?一道烟去了。
须臾天明,张指挥走将出来,鹦哥不见在檐下,急唤军人问他。两个多不在了,忙叫拿来,军人还是残梦未醒。指挥喝道:“叫你们看守鹦哥,鹦哥在那里?你们倒在外边来!”军人道:“五更时,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发放小人们归去的,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指挥道:“胡说!我何曾出来?你们见鬼了。”军人道:“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指挥情知尴尬,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道,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正持疑间,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指挥含笑出来,问他何由偷得出去,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说了一遍。指挥惊喜,大加亲幸。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顺,指挥一发心腹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从来如此。有诗为证:猫鼠何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由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不炽然?
虽如此说,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背负千钱回家,路上撞见懒龙。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笑道:“使得,使得。”博徒归到家中,对妻子说:“今日得了采,把钱藏在枕下了。”妻子心里欢喜,杀了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收拾在厨中,上床同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觉些个。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一一听得。见他夫妇惺墈,难以下手。心生一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裛膊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妇人惊起道:“还有老大半只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拖了去。”连忙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懒龙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头抛下井里,“洞”的一声响。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耍处。”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在枕下挖钱去了。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到得床里,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早已不见。夫妻互相怨怅道:“清清白白两个人,又不曾睡着,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索东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两个饮酒中间,细说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与他说了。酒家翁道:“一向闻知手段高强,果然如此。”指着桌上锡酒壶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龙笑道:“这也不难。”酒家翁道:“我不许你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何取去。”懒龙道:“使得,使得。”起身相别而去。酒家翁到晚,吩咐牢关门户,自家把灯四处照了,料道进来不得。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拚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然坐至夜分,绝无影响。意思有些不耐烦了,倦怠起来,瞌睡到了。起初还着实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紥在细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已满壶中。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锦绣璨烂,观者无不啧啧。内中有一条被,乃是西洋异锦,更为奇特。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技俩,更待何时?”懒龙笑道:“今夜让我弄了他来,明日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懒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子洗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守到更点二声,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潦倒模糊,打一个混同铺,吹灭了灯,一齐藉地而寝。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众客睡不像意,口里和罗埋怨。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惜。与众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懒龙同了昨日一干人下船中,对公子道:“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公子发出赏钱,与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奉还。”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懒龙道:“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吩咐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当内,认着锦被,正是原物。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何在此?”当内道:“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钱与他。那个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是。“我们说这个使得。那人一去竟不来了。我原道必是来历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拿去便了。等那个来取时,小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来。”众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公子道:“我们客边的人,但得原物不失罢了,还要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众人收受,俱到酒店里破除了。原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正是: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戏谑。
懒龙固然好戏,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连真带耍,必要扰他。有一伙小偷,置酒邀懒龙游虎丘。船经山塘,暂停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酒。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厉声推逐,不许系缆。众偷不平争嚷。懒龙丢个眼色道:“此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上岸处罢了,何必动气?”遂教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懒龙道:“不须角口,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众人请问,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酒、一个榼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说破。”是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懒龙约他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扃闭得严密。其时河中赏月、归舟吹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日间看在眼里,有米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囵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两头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没得泻下,想米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掌大笑。懒龙拱手道:“聊奉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已空,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丘,已叫下酒船。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兴。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摺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怪哉!怪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船不漏针,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道:“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看。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在船里摇手止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攘之际,特来证实道士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通知一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懒龙听在肚里,既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原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更嫌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腆着面且认民之父母。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墙上,画着一枝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此不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迹。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复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却是拿不得的。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其人非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要拿那懒龙到官。
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在门口,应捕把他肩胛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的东西罢了,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在那里了?”懒龙道:“当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见。”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手段,忖道:“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吩咐?”懒龙诈道:“两位请先到家,我当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
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独自在帐中。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顶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他关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脱走。次日,小孺人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摸,顶髻俱无,大叫起来。合衙惊怪,多跑将来问缘故。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剪去了?”忙报知县来看。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不知那里作怪起。想着平日绿云委地,好不可爱;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又惊。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严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别件犹可,县印要紧。”亟取印箱来看,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随即开来看时,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宽些。又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髻发,散在箱里。再简点别件,不动分毫。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知县吓得目睁口呆,道:“原来又是前番这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剪去头发,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这贼直如此利害!前日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原来果是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便好补填了。不要追究的是。”连忙掣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销牌。
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来到家中。依他说话,各自家里屋瓦中寻,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写着日月封记,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不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应捕老大心惊,噙着指头道:“早是不拿他来见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赃去,浑身口洗不清。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叫了伙计,正自商量踌躇,忽见县里差签来到。只道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应捕问其缘故,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道:“官人此时好不惊怕,还敢拿人?”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已到这里弄了神通去了,委实好手段!
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心术狡狠。忽差心腹公人,赍了聘礼,到苏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禀道:“不知相公呼唤小人那厢使用?”知县道:“一向闻得你名,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懒龙道:“小人是市井无赖,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县屏退左右,密与懒龙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只管来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与你百金之赏。”懒龙道:“管取手到拿来,不负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院印信弄将出来,双手递与知县。知县大喜道:“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不过如此神通罢了。”急取百金赏了懒龙,吩咐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懒龙道:“多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知县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懒龙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知县道:“怎么?”懒龙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极当。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相公明日不如竟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获,贼已逃去。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县令道:“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懒龙不敢再言,潜踪去了。
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不见踪迹。察院心里道:“再没处去。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间是他地方,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我自有处。”吩咐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移,权发巡捕官收贮。一连几日。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暗暗笑着,却不得不去问安。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即开小门请进。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说着民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剖胆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县见察院如此肝鬲相待,反觉黡蹐,不晓是甚么缘故。正絮话间,忽报厨房发火,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只叫:“烧将来了!爷爷快走!”察院变色,急走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县道:“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收在县库,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错,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来。此时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房两间,公廨无事。察院吩咐把门关了。这个计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吩咐下的。知县回去思量道:“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旧如此送还,他开来不见印信,我这干系须推不去。”展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锁如旧。明日升堂,抱匣送还。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印了许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就于是日发牌起马,离却吴江,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论了他去。知县临去时,对衙门人道:“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正是:枉使心机,自作之孽,无梁不成,反输一帖。
懒龙名既流传太广,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原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道:“这失去得没影响,莫非是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库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忽听库吏对其妻道:“吾取了库银,外人多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却是懒龙怎肯应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的事迹,纂成一本送与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懒龙听见,心里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与我无干,今库吏自盗,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为上着,免受无端的拷打。”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妆了双盲的,在街上卖卦。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妆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库中原宝,官府正在追捕你,你却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闪么?你怎生瞒得我这双眼过?”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晓得我的,该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如此说?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甚是的确。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当有薄意孝敬你。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懒龙,走回苏州出首。果然在库吏处,一追便见,与懒龙并无干涉。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时,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已明,前日说的话怎么忘了?”懒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晓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掉谎的。”别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晓得无碍了。恐怕终久有人算他,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实实卖卜度日,栖迟长干寺中数年,竟得善终。虽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似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博带的不同。况兼这番神技,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那里不干些事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正是:世上于今半是君,犹然说得未均匀,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卷四十  宋公明闹原宵杂剧(《贵耳集》、《瓮天脞语》纪事 即空观填词)
第一折 提纲(末上)
〔青玉案〕东风未放花千树,早吹陨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靥盈盈暗香去。众里寻香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李师师手破新橙,周待制惨赋离情。
小旋风簪花禁苑,及时雨原夜观灯。
第二折 破橙(生扮周美成上 用支思韵)
〔仙吕引子〕〔紫苏丸〕穷秀才学问不中使,是门庭那堪投止!甚因缘得逗女娇姿?总君王禁不住相思死。
〔忆秦娥〕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装束。娇羞爱把眉儿蹙,逢人只唱相思曲。相思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自家周邦彦,字美成,钱塘人氏。才学拟扬云,曾献《汴都》之赋;风流欺柳七,同传乐府之名。典册高文,不晓是翰墨林中大手;淫词艳曲,多认做繁华队里当家。只得混俗和光,偷闲寄傲。见作开封监税,权为吏隐金门。此间有个上厅行首李师师,乃是当今道君皇帝所幸。此女风情不凡,委是烟花魁首,亦且善能赏鉴,钟爱文人。小生蒙彼不弃,忝在相知。今日天气寒冷,料想官家不出来了,不免步至他家,取醉一回则个。(行介)
〔仙吕过曲〕〔醉扶归〕他九重兀自关情事,我三生结下小缘儿,两字温柔是证明师。尽树起莺花帜,任奇葩开暖向南枝,这芳香自惹蜂蝶姿。(旦扮李师师上)
〔前腔〕舞裙歌扇烟花市,便珠宫蕊殿,有甚参差?谁许轻来觑罘罳,须不是闲阶址!花胡同排下个海神祠,破题儿先把君王试。
奴家李师师是也。谁人在客堂中?上前看去。(相见介)呀!原来是周官人,甚风吹得到此?(生)小生心绪无聊,愿与贤卿一谈。想今日天气严寒,官家不出,故尔造访。(旦)既如此,小妹暖酒,与官人敌寒清话。丫鬟,取酒过来!
(丑扮丫鬟持酒上)有酒。(旦送介)
〔桂枝香〕高贤来至,撩人清思。俺这家门户呵!假饶终日喧阗,只算做黄昏独自。论知心有几?论知心有几?多情相视,甘当陪侍。
(合)意孜孜,最是疼人处,吹灯带笑时。(生)
〔前腔〕迂疏寒士,馋穷酸子。谢娘行眼底种情,早赏识胸中奇字。论知音有几?论知音有几?这般怜才谁似?办取志诚无二。(合前)(小生扮宋道君,道服带二内侍上)
〔赚〕美玉于斯,微服潜行有所之。风流事,谁知王者必无私?(内侍喝)驾到!(生旦慌介)(旦)忙趋俟。(生)书生俏胆无双翅,(躲床下介)且向床阴作伏雌。(小生)听宣示,从容祗对无迁次。(旦拜介)妾当万死,妾当万死!
(小生)赐卿平身。(旦)愿官家万岁!(小生)爱卿坐了讲话。(旦谢恩介)圣驾光临,龙体劳顿,臣妾敢奉卮酒上寿。(内作乐,旦送酒介)(小生)朕有新物,可以下酒。(袖出橙介)(旦)芳香酷烈,此地所未有也。(小生)此江南初进到,与卿同之。(旦)容臣妾手破,以刀作齑,配盐下酒。(小生进酒介)
〔棹角儿序〕这新橙芳香正滋,驿传来江南初至。须不是一骑红尘,也烦着几多星使。试看他下并刀,醮吴盐,胜金齑,同玉脍,手似凝脂。(吹笙合唱)寒威方肆,兽烟袅丝。笑欣欣调笙坐对,醉眼迷眵。
(小生)酒兴已阑,朕将还宫矣。(旦)臣妾有一言,向官家敢道么?(小生)恕卿无罪。(旦附耳,作低唱)
〔前腔〕问今宵谁行侍私?(小生笑介)不要管他。(旦)这些时犹烦唇齿。听严城鼓已三挝,六街中少人行止。试看他露霜浓,骑马滑;到不如休,回去,着甚嗟咨?(合前)
(小生)爱卿爱朕,言之有理。传与内侍,明早还宫。(搂旦肩介)
〔尾声〕留侬此处欢情恣,抵多少昭阳殿里梦回时。(合)怎知道,行雨行云在别一司。(同下)
(生作床下出介)奇哉,奇哉!吓杀我也!侥幸杀我也!你看他剖橙而食,促膝而谈,欲去欲留,相调相谑。若中史官在旁,也该载入起居注了。小臣何缘,得以亲见亲闻?不免将一时光景,作一新词,以记其事。(词寄《少年游》念介)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词已写完,明日与师师看了,以博一笑。
〔皂罗袍〕偶到阳台左次,遇东皇雨露,正洒旁枝。新橙剖出傲霜姿,玉笙按就纤纤指。低声厮诨,含娇带嗤。不如休去,殷勤致辞,怕官家不押个鸳鸯字?
未许流莺过院墙,天家于此赋《高唐》。
大鹏飞在梧桐上,自有旁人说短长。
第三折 讯灯(外扮宋公明,领从人上 用江阳韵)
〔中吕引子〕〔粉蝶儿〕四海无人,谁知俺满怀忠壮!这些时且自埋藏,借山东烟水寨,三关兴旺。问谁当?这横行一时无两。
一水洼中能出令,万山深处自鸣金。包身义胆奇男子,也自称名在绿林。我乃山东宋江,表字公明。现为梁山寨主,替天行道。人多称我为及时雨。目下天气严寒,不知山下有甚事体。且待众兄弟到来,试问则个。(众扮梁山泊好汉,净扮李逵,照常上场诗,通姓名,相见介)(外)众兄弟,山下有甚事来?(众)启哥哥得知,朱贵酒店里拿得一班莱州府灯匠,往东京进灯的。未敢擅便,押在关前听令。(外)休得要惊吓他,押上堂来我问咱。(众)得令。(杂扮灯匠挑灯上)朝为田舍郎,献灯忠义堂。寨主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众)灯匠当面。(外)
〔中吕过曲〕〔尾犯序〕率土戴君王。岂是吾侪,不晓伦常?诌佞盈朝,致闾阎尽荒。灯匠,无非是繁华景物,才显出精工伎俩。争知道,脂膏尽处,黄雀觑螳螂!(杂叩头介)
〔前腔换头〕应当,灯铺乃官行。里甲排门,痛比钱粮。今年官家大张灯火,庆赏原宵,着落本州解造五架好灯。这灯呵!妙手雕镂,号玲珑玉光。(外)我多取了你的,你待如何?(杂)惊惶!若还是山中尽取,难销破京师业帐。(作悲介)从何处,重寻儿女,更一度哭爹娘!
(外)听之可伤!我逗你耍来。若取了你的,恐怕你吃苦,不当稳便。只取你小的一架,值多少价钱?(杂)本钱二十两。大王跟前,不敢说价。(外)就与你二十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杂)多谢大王。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下)(外)众兄弟,据灯匠所言,京师十分好灯,我欲往看一遭。
〔前腔换头〕京华靡丽乡。少长山东,未得徜徉。改换规模,到天边日旁。(众)斟量,若还遇风波竞险,须难免干戈闹嚷。分明是,龙居浅地,索是要提防。
(外)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不足为虑。且听我分拨:我与柴进、戴宗、燕青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暗地相随,缓急策应。其余兄弟,尽数在家守寨。(净李逵云)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外)你如何去得?(净)我如何去不得?(外)你生性不善,面庞丑恶。(净)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大的小的?若不带我去,我独自一个先赶到东京,杀他一场,大家看不安稳。(外)既然要去,只打扮做伴当,跟随着我,不许惹事便了。
〔前腔〕王都本上邦。须胜似军州,马壮人强。此去私游,要行踪敛藏。(众)须仗,一队队分行布摆,一步步回头顾望。从今日,长安梦里,搅起是非场。
(外)明日黄道吉日,就此起行。(众)得令。
且解征袍脱茜巾,洛阳如锦旧知闻。
相逢何用通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众调阵下)
第四折 词忤(旦扮李师师上 用庚青韵)
〔南吕过曲〕〔一江风〕是生来落得排场胜,那个曾红定?但相逢便有姻缘,暮雨朝云,暂主巫山令。嫦娥不恁撑,君王取次行。是风流占尽无余剩。
妾身李师师。前日正与周美成饮笑,恰遇官家到来,仓忙避在床下。后来官家语言动止,尽为美成所见。美成填作一词,眼前说话,尽作词中佳料。似此才人,真堪爱敬。今日无事在此,且把此词展玩一遍则个。(小生道服,扮道君上)
〔前腔〕离宫闱喜踏闲花径,种下风流性。但相从可意冤家,别样温柔,反似多侥幸。知他是怎生?拚倾若个城。任朝端絮不了穷三圣。
已到师师家了。师师那里?(旦迎驾介)臣妾候迎圣驾,愿官家万岁!(小生)赐卿平身。爱卿,朕因原宵将近,暂息万机。乘此清闲,访卿闲话。(旦)臣妾洁除几席,专候驾临。(小生看案上介)爱卿在此看些甚么?(见词介)原来是一首词。(念前词介)此乃前日与卿晚夕的光景,何人隐括入词?(旦)不敢隐瞒,实出周邦彦之笔。(小生)周邦彦为何知得这等亲切,似目见耳闻的一般?(旦)臣妾万死。前日偶与周邦彦在此闲话,适遇驾到,邦彦无处躲避,窜伏床下。故彼时官家与臣妾举动言语,悉被窥见,作此词以纪其事。(小生怒介)轻薄如此,可恨!可恨!
〔锁寒窗〕是何方劣相酸丁,混入花丛举止轻!看论黄数黑,画景描形。机关逗处,唇枪厮逞。怎当他风狂行径!(合)思量,直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
(旦跪介)邦彦之罪,皆臣妾之罪也。望天恩宽宥!(起介)
〔前腔〕念他们白面书生,得见天颜喜倍增。任一时风欠,写就新声。知他那是违条干令?总歌讴太平时境。(合)思量,有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
(小生)这个断难饶他。明日吩咐开封府,逐他出城便了。
(旦)一曲新词话不投,(小生)明朝谪遣向边州。
(合)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第五折 闯禁(末儒巾扮柴进,贴小帽扮燕青,同上 用齐微韵)
(末)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则俺是梁山泊上第十位头领,小旋风柴进。这个兄弟,是第三十六位头领,浪子燕青。随俺哥哥宋公明下山,到东京看灯。哥哥在城外住下,俺和这个兄弟先进城来探听光景,做一番细作。早已入城来了也。
〔北正宫〕〔端正好〕却离了水云乡,早来到繁华地。路旁人不索猜疑,满朝中不及俺那山间位,衠一味怀忠义。
(贴)哥哥,来到东华门外。你看,街上的人好不多也!(末)
〔滚绣球〕景色奇,士女齐。满街衢游人如蚁,大多来肉眼愚眉。(手指介)兄弟,你看那戴翠花,着锦衣,一班儿纷纷济济,走将来别是容仪。多管是堂中珠履三千客,须不似山上兜鍪八面威,煞有跷蹊。
兄弟,俺到酒坊中坐下。你去看那锦衣花帽的,与我赚将一个来者。(贴)理会得。(丑扮王班直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俺乃穿宫班直老王的便是。方才宫中承应出来,且到街上走一走。(贴迎揖介)观察,小人声喏!(丑作不认介)你是何人?咱不认得。(贴)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旧交,特使小人来相请。观察莫不姓张?(丑)俺自姓王。(贴)小人贪慌失措了。正是叫小人请王观察。(丑)你主人是谁?(贴)观察同小人去,见面就晓得。(丑)而今在那里?(贴)在这阁儿里。(走到介,对末云)请到王观察来了。(末迎介)
〔倘秀才〕见说着良朋遇值,(揖介)忙举手当前拜礼。(丑还礼介)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愿求大名。(末笑介)俺是恁二十年前一旧知。这些时离别久,往来稀,今朝厮会。
(丑想介)其实一时想不起。(末)小弟且不说,等兄长再想。想不出时,只是罚酒。(杂送酒肴上,末送酒介)
〔滚绣球〕俺这里殷勤待举觞,尊兄且莫推。谁教你贵人忘记?辞不得罚盏淋漓。(丑)在下吃不得急酒,醉了须误了点名。(末)正要问兄长,头上为何戴这朵翠花?(丑)官家庆赏原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每班二百四十人,通共五千七百六十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够入内里去。(末)小弟却不省得。原来是打扮乔,入内直。便饮一醉不妨。总无过随行逐队,料非关违误了军机。小的每旋一杯热酒来,奉敬兄长者。(贴取酒下药介,末奉酒介)兄长饮此一杯,小弟敢告姓名。(丑)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末灌酒介,丑饮介)(末)你早忘眼底人千里,且尽尊前酒一杯,则交我含笑微微。
(丑作醉倒介)(末)早已麻倒了也!且脱他锦衣花帽下来,待俺穿戴了,充做入直的,到内里看一遭去。(换衣帽介)兄弟,你扶他去床上睡着。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出去未回。好生支吾者。(贴)不必吩咐,自有道理。(扶丑下)(末)俺如此服色进内去,料没挡拦也呵。(行介)
〔倘秀才〕本是个水浒中魔君下世,权做了皇城内当筵傀儡。抵多少壮士还家尽锦衣。从此去,到宫闱,没些儿回避。
呀,你看禁门上并无阻碍,一直到了紫宸殿。殿门上多有金锁锁着,进去不得。且转过凝晖殿。殿旁有路,转将入去,原来又是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侧首一扇朱红槅子,且喜开着,不免闪将入去。
〔滚绣球〕幸逢着殿宇开,闯入个锦绣堆。耀人睛帘垂翡翠,看不迭案满珠玑。则见架上签,尽典籍。奚超墨龙文象笔,薛涛笺子石端溪。御屏上山河一统皆图画,比及俺水泊三关也在范围。这的是帝王宏规。
转过御屏后边,原来这是素面,却有几个大字在上,待我看者。(念介)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呀,好不利害也!
〔叨叨令〕御屏上写得淋淋侵侵地,多是些绿林中一派参参差差讳。列两行墨印分分明明配,俺哥哥早占了高高强强位。(拔刀介)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作挖下走介)急抽身,且自慌慌忙忙退。
已把四字挖下,急走出殿门回去者。
〔滚绣球〕这事儿好骇惊,这事儿忒罕希。到那帝王家一同儿戏,俏一似出函关夜度鸣鸡。(贴上接介)哥哥来了也。看得如何?(末)且禁声,莫笑嘻,干着的一桩机密,免教他姓字高题。(将字与贴看介)略施万丈深潭计,已在骊龙颔下归。落得便宜。
(贴)请问哥哥,这是甚么意思?(末)此处耳目较近,不便细说,到下处见了大哥,自知明白。且脱下衣帽咱。(换衣帽介)(贴)这人还未醒,把衣服交与店家罢。(叫介)酒保!(酒保上)官人有何吩咐?(末)俺和这王观察是兄弟,恰才他醉了,俺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俺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的酒钱,多赏了你。他的服色号衣,多在这里,你等他醒来,交付还他。俺们自去了。(酒保)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会伏侍。(笑介)这样好主顾,剩钱多赏了我。明日再来下顾一下顾。若要号衣用时,我在戏房中借一付与你。(下)(末)
〔尾声〕俺入宫的俏冥冥已将望帝春心递,那醉酒的黑魆魆兀自庄周晓梦迷。却不道他是何人我是谁,借得宫花压帽低,天子门庭去复回,御墨鲜妍满袖携。少不得惊动官家心下疑,索尽宫中甚处追?空对屏儿三叹息,怎知俺小旋风爷爷亲身来看过了你?
(同下)(丑吊场上)一觉好睡也。酒保,方才请我的官人那里去了?(内应)他见你醉了,替你去点了名回来,你还未醒。恐怕误了城门,他出城去了,留下号衣在此还你。(丑)好没来由!又不知姓张姓李,说是我的故人,请我吃得酩酊,敢是拐我当酒吃的?酒保,他会钞过不曾?(内)会钞过了。(丑)奇怪!酒钱又不欠,衣服又在此,他拐我甚么?我不是落得吃的了?看来我是个刷子,他也是个痴人。诗云:有人请吃酒,问着不开口。灌我醺醺醉,他自往外走。这样好主人,十番撞着九。好造化!好造化!(笑下)
第六折 折柳(生扮周美成上 用先天韵)
〔双调引子〕〔捣练子〕愁脉脉,意悬悬,夺去微官不值的钱。只恨原宵将近矣,嫦娥从此隔天边。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下官周美成,只因今上微行妓馆,偶得窃窥,度一新词,致触圣怒。宣示蔡京丞相,着落开封府,要按发我课税不登。府尹说:“惟有此官,课额增羡。”蔡京道:“圣意如此,只索迁就屈坐。”劾上一本,随传圣旨:“周邦彦职事废弛,日下押出国门。”好不冤枉也!我想一官甚轻,不做也罢。只是原宵在即,良辰美景,万民同乐,独我一人不得与观。这也犹可,怎生撇得下心上李师师呵!他着人来说,要到十里长亭送我起程,敢待来也?(旦上)
〔海棠春〕何处是离筵?举步心如箭。
呀,美成已在此了。(相见介)(旦)官人,风波忽起,离别须臾。无限衷情,特来面语。(生)贤卿远至,足感深情。只是我事出无端,非意所料,这分别好难割舍呵!(旦)小妹聊具一杯,与君话别。(生)生受你。想小生呵!
〔仙吕入双调过曲〕〔园林好〕书生命,随方受邅;书生态,无人见怜。投至得娘行缱绻,侥幸煞并香肩,平白地降灾愆。(旦)
〔前腔〕遇君王,承恩最偏;遇多才,钟情更专。强消受皇躬垂眷,一谜里慕英贤,怎知道事相牵!(生)想那日呵!
〔江儿水〕寒夜挑灯话,炉中火正燃。君王蓦地来游宴,躲避慌忙身还颤,眼睁睁馋口涎空咽,登地芳心思展。(合)一曲新词,到做了《阳关》三转。(旦)
〔前腔〕当日心中事,君前不敢言。谁知魆地龙颜变,判案些时无情面。笑啼两下恩成怨,教我如何过遣!(合前)(生)
〔五供养〕穷神活现,一个新橙,剖出冤缠。开封遵圣意,不论羡余钱。官评坐贬,端只为床头铨选。一霎分离去,怎俄延!(合)何日归来,旧家庭院?(旦)
〔前腔〕君王不辨,扫煞风光,当甚传宣?知心从避地,无计可回天。奴身命蹇,禁不住泪痕如线。愁看原宵月,两地自为圆。(合前)
(旦)君家以词得名,以词得罪。今日之别,岂可无词?(生)小生试吟一首,以纪折柳之情。(词寄《兰陵王》)(念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惜,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吹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玉交枝〕题词一遍,谢承他举贤荐贤。而今再把词来显,真个是旧病难痊。鸳鸯拆开为短篇,长吟只怕还重谴。(合)拚今宵孤身自眠,又何妨重重写怨!(旦)
〔前腔〕心中生羡,看词章风流似前。虽经折挫留余喘,尚兀自挥洒联翩。本是连枝并头铁石坚,到做了伯劳东去西飞燕。(合前)(生)俺和你就此拜别。(拜介)(生)
〔川拨棹〕辞卿面,记平时相燕婉。再不能整宿停眠,再不能整宿停眠。立斯须三生有缘。(合)怎教人着去鞭?任从他足不前。(旦)
〔前腔换头〕诉不了离愁只自煎,厓不了啼妆只自湮。从此去度日如年,从此去度日如年,愿君家长途保全。(合前)(生)
〔尾声〕临行执手还相恋,归向君王一句言,道床下人儿今去的远。
一番清话又成空,满纸离愁曲未终。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吩咐与东风。
第七折 赐环(贴扮燕青上 用齐微入声韵)
〔商调引子〕〔绕地游〕来游上国,到处无人识,向章台寻消问息。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俺浪子燕青,前日随着柴大官人进城探路。被柴大官人计入禁苑,挖出御屏上四字。俺宋公明哥哥晓得官家时刻不忘,思量寻个关节,讨个招安。那角妓李师师,与官家打得最熟。今欲到他家饮一巡儿酒,看取机会,着我先去送贽见之礼。来到此间,不免扯个谎哄他。里面有人么?(丑扮妈妈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那个?(贴拜介)是我。(丑)小哥高姓?(贴)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老娘怎不认识了?(丑想介)你不是太平桥下的小张闲么?(贴)正是。(丑)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见。(贴)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看老娘。如今伏侍个山东梁客人,是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的财主,来此间做买卖。一者就赏原宵,二者要求娘子一面。怎敢说在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先送一百两金子为进见之礼,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若得往来往来,还有罕物相送。(出礼物介)(丑看,伸舌介)好赤金也,火块一般的!只一件,我女儿今日为送周监税,出城去了,却不在家,怎么是好?(贴)少不得回来的,小人便闲坐一坐,等个回音。(小生上)
〔绕地游后〕和风丽日,忆娇姿来相探觅,是光阴怎生闲得?
自家道君皇帝便是。前日睿思殿上,失去了“山东宋江”四字,想城中必有奸细,已吩咐盘诘去了。心下好生不快,且与师师闲话去。(内喝)驾到!(丑慌介)官家来了,怎么好!女儿不在,谁人接待?张小乙哥,便与我支应一番则个。(贴)我正要认一认官家,借此机会上前答应去。(叩头介)男女万死,叩头陛下,愿陛下万岁!(小生)师师怎么不见?(贴)师师城外去了。(小生)你是何人?(贴)男女是师师中表兄弟,一向出外,今日回来。(小生)抬起头来我看。(贴抬头介)(小生)怪道也一般俊秀的。你既是师师兄弟,必有技艺。(贴)男女吹弹歌舞,多晓得些。(小生)赐卿平身,唱曲奉酒。(贴送酒。随意唱时曲一只介)(小生)此时已是更余,师师还未见到,可恼!可恼!(旦愁妆上)
〔忆秦娥〕愁如织,归来别泪还频滴。还频滴,翠帏春梦,江南行客。(见介)(贴暗下)(小生)更余兀守方岑寂,何来俏脸添悲戚?添悲戚,向时淹润,这番狼藉。
(怒介)你看啼痕满面,憔悴不胜。适自何来,意态如此?(旦)臣妾万死!臣妾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此,接待不及,臣妾罪当万死!(小生冷笑介)痴妮子!只是与那酸子相厚。这酸子轻口薄舌,专会做词。今日你去送别,曾有词否?从实奏来。(旦)有《兰陵王》调一词。(小生)你起来唱一遍看。(旦)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小生)使得。(旦送酒介)
〔商调过曲〕〔二郎神〕柳阴直,在烟中丝丝弄碧。曾见隋堤凡几历,飘绵拂水,从来专送行色。无奈登临望故国,谁怜惜京华倦客!算长亭,年来岁去,柔条折过千尺。
〔集贤宾〕闲寻旧日踪与迹,趁哀弦灯照离席。榆火梨花知在即,一霎时催了寒食。风高箭急,待回首,迢遥多驿。人在北,怎生不恨情堆积!
〔琥珀猫儿坠〕萦回别浦,津堠已岑寂,冉冉斜阳春景极。念相携素手露桥笛。凄恻,前事沉思,暗泪空滴!
(小生笑介)好词,好词!关情之处,令人泪落,真一时名手!怪不得他咬文嚼字。明日原宵佳节,正须好词,不免赦其罪犯,召他转来为大晟乐正,供应词章。传旨与两府施行去。(旦叩头介)如此,多谢天恩。(小生笑介)连你也欢喜了。
〔尾声〕道一声赦也欢交集,词去词来还则是词上力。(旦)可正是成败萧何一笑值。
(旦)新词动听不争多,成也萧何败也何。
(小生)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下)
(旦吊场)(丑引贴见旦介)小乙哥,过来见了姐姐。(旦)我正要问,这是那一个?(丑)儿,这是太平桥张小乙哥。他引了一个大财主,是山东梁员外,送了一百两金子为见礼,要与你吃一杯儿酒。因你未回,留他在此。恰遇圣驾到来,无人接待,亏得他认做了你的中表兄弟,支持答应,俄延这一会,等得你回来。也是个道地人儿!(贴)小人有幸,得瞻天表,且候着了娘子。小人回去回复员外,还着他几时来?(旦)明日是原宵,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员外过来少叙便是。(贴)小人理会得。正是:嫦娥曾有约,(丑、旦)明夜早些来。(同下)
第八折 狎游(外宋江上 用萧豪韵)
〔双调引子〕〔梅花引〕留连客舍已原宵,谁能识,恁根苗?(末柴进上)凭是宫庭,鱼服曾行到。(合)宿卫重重成底事?待看尽莺花春色饶。
(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差之一时,失之千里。俺宋江不到东京看灯,怎晓得御屏上写下名字?亏得俺柴进兄弟取了出来。这两日闻得城门上堤防甚紧,却是人山人海,谁识得破?俺一来要进去观灯,二来要与当今打得热的李师师往来一番,觑个机会。昨日燕青兄弟已到他家,约定了今日,又兼得见了官家回来。俺想若得我宋江遇见,可不将胸中之事,表白一遍?讨得个招安,也不见得。(末)哥哥,招安也不是这样容易讨的。借这机会通些消息,或者有用,也未可知。目今且落得去游耍一番。(贴燕青上)欲赴天边约,须教月下来。哥哥,此时正好进城了。(外)我与柴大官人做伴,同去走遭。戴宗、李逵两个兄弟,扮做伴当,远远跟着便了。(同行介)
〔仙吕入双调过曲〕〔六么令〕官街乱嘈,趁着人多,早过城壕。无人认识大英豪。齐胡混,醉酕醄.镇闻满市皆喧笑,镇闻满市皆喧笑。
(贴)从此小街进去,便是李家瓦子了。(众行介)
〔前腔〕笙歌院落,煞是撩人,一曲魂消。君王外宅贮多娇。灯光映,月轮高。画栏十二珠帘悄,画栏十二珠帘悄。(旦同鸨、女童上)
〔前腔〕游人似潮,明日相期,佳客游遨。此时月色上花梢。(贴)近前去,把门敲。(旦出见,迎外、末介)(外、末)慕名特地来相造,慕名特地来相造。
(相见礼介)(贴向旦指外介)这位就是员外。(旦)昨日张闲多谈大雅,又蒙厚赐;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外)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愿足。(旦)这位官人,是员外何人?(外)是表弟华巡简。(旦)多是贵客。夙世有缘,得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外)在下山乡,未曾见此富贵。花魁娘子,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旦)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丫鬟,将酒过来!
〔二犯江儿水〕〔五马江儿水〕逢霁色,皇都春早,融和雪正消。看争驰玉勒,竞睹金鳌,赛蓬莱结就的岛。迤蹋御香飘,群仙不待邀。楼接层霄,铁锁星桥,大家来看一个饱。〔朝原歌〕幸遇着风流俊髦,厮觑了轩昂仪表。〔一机锦〕不枉了两相辉灯月交。
(外)多蒙厚款。美酒嘉肴,清歌妙舞,鄙人遇此,如在天上。不胜酒狂,意欲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末)哥哥,花魁美情,正当请教。(外)待不才先诉心事呵!
〔前腔〕问何处堪容狂啸?天南地北遥。借山东烟水,暂买春宵,凤城中春正好。薄幸怎生消?神仙体态娇。(起介)想汀蓼洲蒿,皓月空高,雁行飞,三匝绕。(做裸袖揎拳势介)谁识我忠肝共包!只等待金鸡消耗。(拍桌介)愁万种,醉乡中两鬓萧。
(末)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旦)酒以合欢,何拘于礼?只是员外言语含糊,有许多不明处。(外)借纸笔来,写出请教。(旦)取笔砚过来,向员外告珠玉。(外写介,词寄《念奴娇》,念介)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旦)细观此词,员外是何等之人?心中有甚不平之事?奴家文义浅薄,解不出来,求员外明言。(外欲语介)(内叫)圣驾到后门了!(旦慌介)不能相陪,望乞恕罪!(急下)(外对末、贴介)我正要诉出心事,却又去接驾了。我们且未可去,躲在暗处瞧一回。(末、贴)大哥有些酒意了,小心些则个。(外)晓得。
始信桃源有路通,这回陡遇主人翁。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各虚下)
第九折 闹灯(净扮李逵,大帽青衣,内抹额束腰。杂扮戴宗随上。用东钟韵)
(净)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俺黑旋风李逵便是。俺大哥好没来由,看灯看灯,竟与柴大官人、燕小乙哥走入武武人家吃酒去了。却教我与戴院长,扮做伴当,跟随在门外坐守。这可是俺耐烦的?不要恼起俺杀人放火的性子来,把这家子来杀个罄尽!(做势介)(戴)哥哥怎生对你说来?(净)只怕大哥又说我生事,俺且权忍片时也呵。
〔北双调〕〔新水令〕看长安灯火照天红,似俺这老苍头也大家来胡哄。恕面生也花世界,少拜识也锦胡同。偌大英雄,偌大英雄,替他每守门阑,太知重!(虚下)(小生、旦上)
〔南仙吕入双调过曲〕〔步步娇〕三五良宵冰轮涌,帝辇宸游动。
(旦)今日该驾幸上清宫,欢情那处浓?(小生)朕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殿赐万民御酒,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同到卿家。久等不至,只得自来。(旦)不道馀恩,又得陪从。(小生)今日佳辰,宜有佳词。传旨宣周邦彦。(旦)斟酒泛金钟,这些时值得佳词供。(生上)小臣周邦彦。闻得陛下在此,特来献原宵新词。(小生)念与朕听。(生念介)(词寄《解语花》)风销焰蜡,露浥烘垆,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小生)好词!好词!得景得情。才子佳人,俱在朕前。可喜,可喜。周邦彦升为大晟乐府待制,赐与御酒三杯。(生饮酒谢恩介)(同唱)斟酒泛金钟,这些时值得佳词供。(同下)(净上、戴随上)(净)
〔北〕〔折桂令〕渐更阑,古寺声钟。等的人心热肠鸣,坐的来背曲腰躬。须知俺兄弟排连,尽多是江湖志量,怎走入花月樊笼?一壁厢主人情重,那堪俺坐客心慵。折倒威风,做哑妆聋。这的是黑爹爹性格温柔,今日里学得个举止从容。(下)(外、末、贴上)
〔南〕〔江儿水〕万里君门远,乘舆蓦地逢,天颜有喜亲承奉。(外)何不急趁樽前无栏纵,把一生忠义多相控?(末、贴)这个使不得。便亲写下招安何用?打破沙锅,少不得受那奸邪搬弄。(下)(净、戴上)(净)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俺则待向章台猛去冲,(戴)这里头没你的够当。(净)莽儿郎认不得鸾和凤。俺则待踏长街,独自游,(戴)我不与你去,你须失了队。(净)急忙里认不出桃源洞。因此上权做个不惺墈,酩子里且包笼。困腾腾眼底生春梦,实丕丕心头拽闷弓。难容,无明火浑身迸!宋公明也!尊兄,这儿也算不公!(坐场上介)(丑扮杨太尉上)
〔南〕〔侥侥令〕君王曾有约,游戏晚来同。(作走进门,戴走避,净坐不理介)(丑)是何处儿郎真懵懂,见我贵人来,不敛踪!
(问净介)你是那里的狗弟子孩儿?见了俺杨太尉,站也不站起来。从人拿住者!(净大喊,脱衣帽,露内戎装介)
〔北〕〔收江南〕呀,要知咱名姓呵,须教认得黑旋风!(将丑打倒介)一拳儿打个倒栽葱。(丑跌介,戴劝介)使不得,使不得!(净)方才泄俺气填胸。(放火介)不是俺性凶,不是俺性凶,只教你今朝风月两无功。(净大喊介)梁山泊好汉全伙方在此!(外、末、贴急上)
〔南〕〔园林好〕听喧闹鱼游釜中,急奔脱鸟飞出笼。浑一似山崩潮涌,你看官家也从地道走了。惊凤辇,离花丛。回首处,隔巫峰。
(内喊介)休教走了黑旋风!(外)燕小乙哥,黑厮性发了,只怕有失,你是他降手,快去接了他出城!(净舞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谁人来犯俺锋?谁人来犯俺锋?(贴扑净跌介)(净看贴起笑介)原来是旧降手又相逢。(贴)不要生事,随哥哥去罢。(净随众走介)恁道是保护哥哥第一功,顿金锁走蛟龙。须知是做郎君要担怕恐。(扮高俅追败下)(五虎将上接介)(净同众唱)看明晃晃旌旗簇拥,雄纠纠貔虎相从。宋公明翠乡一梦,杨太尉伤司告讼。俺呵,一班儿弟兄逞雄,脱离着祸丛。呀,这的是闹东京一场传诵。
〔北〕〔清江引〕宋三郎岂是柔情种?只要把机关送。惹起黑天蓬,好事成虚哄,则落得闹原宵一会儿哄。
周美成盖世逞词豪,宋公明一曲《念奴娇》。
李师师两事传佳话,合编成妆点《闹原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