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死了 卞毓方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22:51:32
2008-03-28 22:03
洛兄在电话那头说:"你的仇家,老乔,昨天死了……"
通话时,他正在河北境内一个叫涞源的小县,一处名十瀑峡的风景区。时值五月,天气已显燠热,山桃花、杜鹃花缤纷耀眼,奇怪的是,山坡上的冰犹垒然块然,兀自未化。因为燠热,愈显得冰坡的莹光飞进,清凉人心。因为清凉,又更显得阳光的慷慨布施,和蔼温煦。
但听洛兄关切地问:"你还不结束流浪,回院里工作吗?"
刹那,他的心情如同天幕下的苍鹰,一掠,凝为岩石,又一凛,堕为寒冰。
不可思议,但却是真真实实,如漫山峻峻垒垒的巨石般的真实,面对仇家的死,他涌起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老乔啊老乔?"
他为之嗟叹,发自内心,不带一丝虚饰;少顷,通完了话,关掉手机,犹自一脸沮丧。
老乔,是他待过的那个研究院的一把手。想当年,在老乔还是小乔时,他俩曾并称为清史研究中的双子星座。然而,七年前,就在老乔出任院长后不久,为了一档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狠命整了他。这就结下了仇。个案的原委,就不说也罢。彼人已去,尘飞影杳,再来翻老账,就显得不厚道。不过那次他可是被整得够惨,够苦,至今犹镂骨锥心!平生若有"走麦城",那就是,--直至他愤而辞职。
离开研究院,他把关系挂在一家公司,并未去上班,从此流落江湖,踪迹天下。这些年,他云游踵踏的地方,可多了。东,伴过长江口外的闲鸥;西,亲过戈壁滩上的卵石;南,游南沙群岛虽未成,天涯海角绝对是常来常往;北上不算远,不算繁,他不喜欢近冷,却也趁炎夏日暖,一登长白天池,两进莽莽森森的大兴安岭。
有人就是不明白,以他这样一位卓有成就的学人,即使在原单位不能呆了,难道还不能找到新的用武之地?有道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换一处寺院就是了,还怕没方丈要?或者干脆下海,走资本惊险跳跃的路,犯不着到处流浪!
他笑笑:这也是一种生活。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如像眼前,面对浑然赤裸的大山,上擎高天,下拄阔地,如像昨天,在被称作凉城的这个小县城里探幽访胜,搜奇觅怪,他自觉已爱上了行吟式的流浪。直觉,这其中有一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丰硕;细思,这里又包含着"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快然;深长思之,"一生明月今宵多",眼前景致,胸中云烟,正宜好生把握;夜阑梦醒,扪心自问,却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直接的,有形的收获,是学问非但没受影响,反而大有长进。起初沉寂了几年,沉寂得令关心他的人绝望。然后就是一发不可收,接连推出三部专著,一部比一部有影响。研究的领域,也从清史扩展到社会学,民俗学,兼及地域经济。眼光、眼界、气派、气概,都跟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惟一的遗憾,是不论取得何种成果,潜意识里,总还想回原单位。旧巢就那么值得留恋?并不。它树就没有高枝?也不。这就要用弗洛伊德的诛心法破解。只是他绝口不提,别个也就无从窥测。
洛兄晓得,洛兄是他自幼一块儿滚大的好友,所以今天直率相问:"还不……回院里工作吗?"
他相信,有洛兄这种想法的,在研究院里,也不止一人。
然而现在,他却怔住了。"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是哪,老乔不在了,仇家(这一点他并不隐讳)不在了,他还回去干什么呢?
这是他的秘密。深层的,如埋在大山底下的岩块。惟其离地心近,更显其灼热、滚烫。若干年来,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个人,老乔,在从反面激励他发奋。当他偶有懈怠(弦不能总绷那么紧),那一团滚热就发出警告。人有诸般动力,有的源于理想,有的源于压迫,有的,就像他这样,源于刺激,源于受伤后的反弹。他发誓要活出点名堂,别人怎么反应无所谓,他就是要让仇家看。而且他清醒,只有仇家,才会把他的著作当一回事,嘴上可以不说,眼角却不会放过。
此事有实证。之一,是老乔的著述,入了眼的,他都看。起初是不屑一顾,因为心火太盛;慢慢也就拉远了距离,当作不相干的作者浏览;--哪能呢,说是不相干,实际比相干还相干,数万字的著述,溜一眼标题,翻几行文字,他立刻就掂出分量,就像老农察看庄稼,掐一茎而识万顷。
之二,是他的第三部著作出版,获得如潮好评之际,在上海的一次讨论会上,天津的老韩偶尔告诉他说,"不久前我见过老乔,他很看重你这部书,称赞你极具胆识……"言者也许无意,听者十分上心,他明白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和解的、淡出的信号。老乔至少已经承认了他,或许一直就很"重视"他。
面对老韩,他是一笑置之,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搭茬,就是不领情。不领情,就是不愿淡出。并非顽固执著于以往的仇恨,说实在的,经过这些年流光的洗刷,往日的那点恩怨,已经淡漠,褪色。假如与老乔狭路相逢,假如,纵然不会屈己去握手言欢,觌面又何妨一笑?他自信有这个肚量!而近年,若说对老乔仍旧耿耿于怀,那多半已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别有隐衷。他是不愿轻易失去一个由恶性终于转为良性的生命刺激,一朵血水浇大的玫瑰。更不愿这么快就失去一位不是知音,胜似知音的对手。
这又是一个秘密。凭直感,他确信,他的每部著作,老乔都会取了去读,而且会读得比他的学生、崇拜者,乃至助手都认真。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哪怕是为了批判。为了批判更要读得仔细,一字一句都不放过。说真的,一个作者写出书来,不就是要人读的么。何况如老韩所说,老乔还读出了点真经--这不亚于是从砒霜中提炼真金!在这点上,他没有理由不向这位生活中的仇家、学术上的鹰眼道一声感谢。
所以,当他得知老乔撒手西去,那一刻,私心绝没有俗人期待的经验快慰,恰恰相反,而是跌入难言的空落。空空落落。有几句不明出典的短歌,乘隙浮上脑际:"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当然,他是不会把仇家之死比作月缺的了,不是,他只是为那一双炯炯于暗处的"鹰眼"的缺损,郁郁不能自持。
"既然如此,还有必要再杀回马枪吗?"半晌,他才仰起头来,缓缓地,缓缓地问阳光下的大山。由于风大,嗓音在怪石危壁间,竟然没有激起半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