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赏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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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 赏析
2007-05-23 17:52
之十五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人生价值的怀疑,似乎常是因了生活的苦闷。在苦闷中看人生,许多传统的观念,都会在怀疑的目光中轰然倒塌。这首诗即以松快的旷达之语,给世间的两类追求者,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首先是对吝啬聚财的“惜费”者的嘲讽,它几乎占了全诗的主要篇幅。这类人正如《诗经·唐风》“山有枢”一诗所讥刺的:“子有衣裳,弗曳弗娄(穿裹着);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只管苦苦地聚敛财货,就不知道及时享受。他们所忧虑的,无非是子孙后代的生计。这在诗人看来,简直愚蠢可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纵然你能活上百年,也只能为子孙怀忧百岁,这是连小孩都明白的常识;何况你还未必活得了百年,偏偏想忧及“千岁” ,岂非愚不可及!开篇落笔,以“百年”、“千年”的荒谬对接,揭示那些活得吝啬的“惜费” 者的可笑情态,真是妙不可言。接着两句更奇:“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游”者,放情游乐也。把生命的白昼,尽数沉浸在放情游乐之中,已够耸人听闻的了,诗人却还“苦”于白昼太“短”,竟异想天开,劝人把夜晚的卧息时间,也都用来行乐,真亏他想得出来!夜晚黑灯瞎火,就不怕败了游兴?诗人却早备良策:那就干脆手持烛火而游!――把放情行乐之思,表述得如此赤裸而大言不惭,这不仅在汉代诗坛上,就是在整个古代诗歌史上,恐怕都算得上惊世骇俗之音了。至于那些孜孜追索于藏金窑银的守财奴,听了不更要瞠目咋舌?这些是被后世诗论家叹为 “奇情奇想,笔势峥嵘”的开篇四句(方东树《昭昧詹言》)。它们一反一正,把终生忧虑与放情游乐的人生态度,鲜明地对立起来。
诗人似乎早就料到,鼓吹这样的放荡之思,必会遭到世俗的非议。也并非不想享受,只是他们常抱着 “苦尽甘来”的哲学,把人生有限的享乐,推延到遥远的未来。诗人则断然否定这种哲学:想要行乐就得 “及时”,哪能总等待来年?为何不能等待来年?诗中没有说。其弦外之音,却让《古诗十九首》的另一首点着了:“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安知你“来兹”不会有个三长两短,突然成了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的 “陈死人”(《驱车上东门》)?那时再思享乐,岂非晚矣!这就是在诗人世间 “及时”行乐的旷达之语后面,所包含着的许多人生的痛苦体验。从这一点看, "惜费"者的终日汲汲无欢,只想着为子孙攒点财物,便显得格外愚蠢了。因为他们生时的 “惜费”,无非养育了一批游手好闲的子孙。 当这些不肖子孙挥霍无度之际,难道会感激祖上的积德?也许他们倒会在背底里,嗤笑祖先的不会享福哩!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二句,正如方廷 所说: “直以一杯冷水,浇财奴之背”(《文选集成》)。其嘲讽辞气之尖刻,确有对愚者的确良 “唤醒醉梦”之力。
全诗抒写至此,笔锋始终还都针对着陆 “惜费”者。只是到了结尾,才突然 “倒卷反掉”,指向了人世的另一类追求:仰慕成仙者。对于神仙的企羡,从秦始皇到汉武帝,都干过许多蠢事。就是汉代的平民,又何尝津津乐道于王子乔被神秘道士接上嵩山、终于乘鹤成仙的传说?在汉乐府中,因此留下了“王子乔,参驾白鹿云中遨。下游来,王子乔”的热切呼唤。但这种得遇神仙的期待,到了苦闷的汉末,也终于被发现只是一场空梦(见《驱车上东门》:“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所以,对于那些还在做着这类“成仙”梦的人,诗人便无须多费笔墨,只是借着嘲讽“惜费”者的余势,顺手一击,便就收束:“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这结语在全诗似乎逸出了主旨,一下子岔到了“仙人”身上,但诗人之本意,其实还在“唤醒”那些“惜费”者,即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指出的:“仙不可学,愈知愚费之不可惜矣”。只轻轻一击,即使慕仙者为之颈凉,又照应了前文“为乐当及时”之意:收结也依然是旷达而巧妙的。
这样一首以放浪之语抒写“及时行乐”的奇思奇情之作,似乎确可将许多人们的人生迷梦“唤醒”;有些研究者因此将这类诗作,视为汉代“人性觉醒”的标志。但仔细想来,“常怀千岁忧”的“惜费”者固然愚蠢;但要说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及时满足一已的纵情享乐,恐怕也未必是一种清醒的人生态度。实际上,这种态度,大抵是对于汉末社会动荡不安、人命危浅的苦闷生活的无力抗议。从毫无出路的下层人来说,又不过是从许多迷梦(诸如“功业”、“名利”之类)中醒来后,所做的又一个迷梦而已---他们何尝真能过上“被服纨与素”、“何不秉烛游”的享乐生活?所以,与其说这类诗表现了“人性之觉醒”,不如说是以旷达狂放之思,表现了人生毫无出路的痛苦。只要看一看文人稍有出路的建安时代,这种及时行乐的吟叹,很快又为悯伤民生疾苦、及时建功立业的慷慨之音所取代,就可以明白这一点。   (潘啸龙)
之十六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目希]。
徒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此诗凡二十句,支、微韵通押,一韵到底。诗分五节,每节四句,层次分明。
惟诗中最大问题在于:一、“游子”与“良人”是一是二?二、诗中抒情主人公
即“同袍与我违”的“我”,究竟是男是女?三、这是否一首怨诗?答曰:一、
上文的“游子”即下文之“良人”,古今论者殆无异辞,自是一而非二。二、从
全诗口吻看,抒情主人公显为闺中思好,是女性无疑。但第三个问题却有待斟酌。
盖从“游子无寒衣”句看,主人公对“游子”是同情的;然而下文对良人又似怨
其久久不归之意,则难以解释。于是吴淇在《选诗定论》中说:“前四句俱叙时,
‘凛凛’句直叙,‘蝼蛄’句物,‘凉风’句景,‘游子’句事,总以叙时,勿
认‘游子’句作实赋也。”其间盖认定良人不归为负心,主人公之思极而梦是怨
情,所以只能把“游子”句看成虚笔。其实这是说不通的。盖关四句实际上完全
是写实,一无虚笔;即以下文对“良人”的态度而论,与其说是“怨”, 宁说
因“思”极而成“梦”,更多的是“感伤”之情。当然,怨与伤相去不过一间,
伤极亦即成怨。但鄙意汉代文人诗已接受“诗都”熏陶,此诗尤得温柔敦厚之旨,
故以为诗意虽忧伤之至而终不及于怨。这在《古诗十九首》中确是出类拔萃之作。
一篇第一层的四句确从时序写起。岁既云暮,百虫非死即藏,故蝼蛄夜鸣而
悲。“厉”,猛也。凉风已厉,以己度人,则游子无御寒之衣,彼将如何度岁!
夫凉风这厉,蝼蛄之鸣,皆眼前所闻见之景,而言“率”者,率,皆也,到处皆
然也。这儿天冷了,远在他乡的游子也该感到要过冬了,这是由此及彼。然后第
二节乃从游子联想到初婚之时,则由今及昔也。“锦衾”二句,前人多从男子负
心方面去理解。说得最明白的还是那个吴淇。他说:“言洛浦二女与交甫,素昧
平生者也,尚有锦衾之遗;何与我同袍者,反遗我而去也?”我则以为“锦衾”
句只是活用洛水宓妃典故,指男女定情结婚;“同袍”也于《诗·秦风·无衣》,
原指同僚,旧说亦指夫妇。窃谓此二句不过说结婚定情后不久,良人便离家远去。
这是“思”的起因。至于良人何以远别,诗中虽未明言,但从“游子寒无衣”一
句已可略窥端倪。在东汉末叶,不是求仕便是经商,乃一般游子之所以离乡北井
之主因。可见良人之弃家远游亦自有其苦衷。朱筠《古诗十九首》云:“至于同
袍违我,累夜过宿,谁之过欤?”意谓这并非良人本意,他也不愿离家远行,所
云极是。惟游子之远行并非诗人所要表白的风客,我们亦无须多伤脑筋去主观臆
测。
自“独宿”以下乃入相思本题。张庚《古诗十九首》云:“‘独宿’已难堪
矣,况‘累长夜’乎?于是情念极而凭诸‘梦想’以‘见’其‘容辉’。‘梦’
字下粘一‘想’字,极致其深情也,又含下恍惚无聊一段光景。”正惟自己“独
宿”而累经长夜,以见相别之久而相爱之深也(她一心惦记着他在外“寒无衣”,
难道还不是爱之深切的表现么?),故寄希望于“梦想见容辉”矣。这一句只是
写主人公的主观愿望,到下一节才正式写梦境。后来范仲淹写《苏幕遮》词有云: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虽从游子一边着笔实从此诗生发演绎而出。
第三节专写梦境。“惟”,思也;“古”,故也。故欢,旧日欢好。梦中的
丈夫也还是殷殷眷恋着往日的欢爱,她在梦中见到他依稀仍是初来迎娶的样子。
《礼记·婚义》:“降,出御归车,而婿授绥,御轮三周。”又《郊特性》:“
婿亲御授绥,亲之也。”“绥”是挽以登车的索子,“惠前绥”,指男子迎娶时
把车绥亲处递到女子手里。“愿得”两句有点倒装的意思,“长巧笑”者,女为
悦己者容的另一说法,意谓被丈夫迎娶携手同车而归,但愿此后长远过着快乐的
日子,而这种快乐的日子乃是以女方取悦于良人赢得的。这是梦中景,却有现实
生活为基础,盖新婚的经历对青年男女来说,长存于记忆中者总是十分美好的。
可惜时至今日,已成为使人流连的梦境了。
第四节语气接得突兀,有急转直下的味道,而所写却是主人公乍从梦境中醒
来那种恍恍惚惚的感受,半嗔半诧,似寤不迷。意思说好梦不长,良人归来既没
有停留多久(“不须臾”者,犹现代汉语之“没有多久”、“不一会儿”),更
未在深闺中(所谓“重闱”)同自己亲昵一番,一刹那便失其所在。这时才憬然
惊察,原是一梦,于是以无可奈何的语气慨叹首:“只恨自己没有晨风一样的双
翼,因此不能凌风飞去,追寻良人的踪迹。”“晨风”,鸟名, 属,飞得最为
迅疾,最初见于《毛诗》,而《十九首》亦屡见。这是百无聊赖之辞,殆从《诗
·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语意化出,妙在近于说梦话,实为神来
之笔,而不得以通常之比兴语视之也。
前人对最末一节的前两句略有争议。据胡克家《文选考异》云:“六臣本校
云:‘善(指李善注本)无此二句。’此或尤本校添。但依文义,恐不当有。”
我则以为这两句不惟应当有,而且有承上启下之妙用,正自缺少不得。“适意”
亦有二解,一种是适己之意。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眄睐以适意,犹
言远望可以当归,无聊之极思也。”另一种是指适良人之意,如五臣吕延济及吴
淇《选诗定论》之说大抵旨谓后者。我以为应解作适良人之意较好。此承上文“
长巧笑”意,指梦中初见良俚的顾盼眼神,亦属总结上文之语。盖梦中既见良人,
当然从眼波中流露了无限情思,希望使良人欢悦适意;不料稍留即逝,梦醒人杳,
在自己神智渐渐恢复之后,只好“引领遥相 希”,大有“落月满屋梁,犹疑照
颜色”(杜甫《梦李白》)的意思,写女子之由思极而梦,由暂梦而骤醒,不惟
神情可掬,抑且层次分明。最终乃点出结局,只有“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了,而全诗至此亦摇曳而止,情韵不匮。这后四句实际是从眼神作文章,始而“
眄睐”,继而“遥 希”,终于“垂涕”,短短四句,主人公感情的变化便跃然
纸上,却又写得那么质朴自然,毫无矫饰。《十九首》之神理全在此等处,真令
读者掩卷后犹存遐思也。
从来写情之作总离不开做梦。《诗》、《骚》无论矣,自汉魏晋唐以迄宋元
明清,自诗词而小说戏曲,不知出现多少佳作。甚至连和砚秋的个人本戏《春闺
梦》中的关目与表演,窃以为都可能受此诗的影响与启发。江河万里,源可滥觞,
信然!
(吴小如)
之十七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这是妻子思念丈夫的诗。丈夫久别,凄然独处,对于季节的迁移和气候的变
化异常敏感;因而先从季节、气候写起。
孟冬,旧历冬季的第一月,即十月。就一年说,主人公已在思念丈夫的愁苦
中熬过了春、夏、秋三季。冬天一来,她首先感到的是“寒”。“孟冬寒气至”,
一个“至”字,把“寒气”拟人化,它在不受欢迎的情况下来“至”主人公的院
中、屋里、乃至内心深处。主人公日思夜盼的是丈夫“至”、不是“寒气至”。
“寒气”又“至”而无犹不“至”,怎能不加倍地感到“寒”!第二句以“北风”
补充“寒气”;“何惨栗”三字,如闻主人公寒彻心髓的惊叹之声。
时入孟冬,主人公与“寒气”同时感到的是“夜长”。对于无忧无虑的人来
说,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不会觉察到夜已变长。“愁多知夜长”一句、看似平
淡,实非身试者说不出;最先说出,便觉新警。主人公经年累月思念丈夫,夜不
成寐;一到冬季,“寒”与“愁”并,更感到长夜难明。
从“愁多知夜长”跳到“仰观众星列”,中间略去不少东西。“仰观”可见
“众星”,暗示主人公由辗转反侧而揽衣起床,此时已徘徊室外。一个“列”字,
押韵工稳,含意丰富。主人公大概先看牵牛星和织女星怎样排“列”,然后才扩
大范围,直至天边,反复观看其他星星怎样排列。其观星之久,已见言外。读诗
至此,必须联系前两句。主人公出户看星,直至深夜,对“寒气”之“至”自然
感受更深,能不发也“北风何惨栗”的惊叹!但她仍然不肯回屋而“仰观众星列”
,是否在看哪些星是成双成对的,哪些星是分散的、孤零零的?是否在想她的丈
夫如今究竟在哪颗星下?
“三五”两句并非写月,而是展现主人公的内心活动。观星之时自然会看见
月,因而又激起愁思:夜夜看星星、看月亮,盼到“三五”(十五)月圆,丈夫
没有回来;又挨到“四五”(二十)月缺,丈夫还是没有回来!如此循环往复,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啊!
“客从”四句,不是叙述眼前发生的喜事,而是主人公在追想遥远的往事。
读后面的“三岁”句,便知她在三年前曾收到丈夫托人从远方捎来的一封信,此
后再无消息。而那封信的内容,也不过是“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不难设
想:主人公在丈夫远别多年之后才接到他的信,急于人信中知道的,当然是他现
在可处、情况如何、何时回家。然而这一切,信中都没有说。就是这么一封简之
至的信,她却珍而重之。“置书怀袖中”,一是让它紧贴身心,二是便于随时取
出观看。“三岁字不灭”,是说她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这一切,都表明了她
是多么的温柔敦厚!
结尾两句,明白地说出她的心事:我“一心抱区区(衷爱)”,全心全意地
忠于你、爱着你;所担心的是,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你是否还知道我一如既
往地忠于你、爱着你呢?有此一结,前面所写的一切都得到解释,从而升华到新
的境界;又馀音袅袅,馀意无穷。
“遗我一书札”的“我”,乃诗中主人公自称,全诗都是以“我”自诉衷曲
的形式写出的。诗中处处有“我”,“我”之所在,即情之所在、景之所在、事
之所在。景与事,皆化入“我”的心态,融入“我”的情绪。前六句,“我”感
到“寒气”已“至”、“北风惨栗”;“我”因“愁多”而“知夜长”;“我”
徘徊室外,“仰观众星”之罗列,感叹从“月满”变月缺。而“我”是谁?“愁”
什么?观星仰月,用意何在?读者都还不明底蕴,唯觉诗中有人,深宵独立,寒
气彻骨,寒星伤目,愁思满怀,无可告语。及至读完全篇,随着“我”的心灵世
界的逐渐坦露,才对前六句所写的一切恍然大悟,才越来越理解她的可悲遭遇和
美好情操,对她产生无限同情。
之十八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此诗似乎是《孟冬寒气至》的姊妹篇。它以奇妙的思致,抒写了一位思妇的
意外喜悦和痴情的浮想。
这喜悦是与远方客人的突然造访同时降临的:客人风尘仆仆,送来了“一端”
(二丈)织有文彩的素缎(“绮”),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女主人公,这是她夫
君特意从远方托他捎来的。女主人公不禁又惊又喜,喃喃而语曰:“相去万余里,
故人心尚尔”!一端文彩之绮,本来也算不得怎样珍贵;但它从“万里”之外的
夫君处捎来,便带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那丝丝缕缕,该包含着夫君对她的多少
关切和惦念之情!女主人公能不睹物而惊、随即喜色浮漾?如果将此四句,与前
一首诗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对照着读,人们将会感受到,其中似还含
有更深一层意蕴:前诗不是诉说着“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的凄苦吗?一封
“书札”而竟怀袖“三岁”,可知这“万里”相隔不仅日久天长,而且绝少有音
讯往还。这对家中的妻子来说,该是怎样痛苦难挨的事!在近乎绝望的等待中,
难道不会有被遗弃的疑惧,时时袭上女主人公心头?而今竟意外地得到夫君的赠
绮,那“千思万想而不得一音”的疑惧便烟消去散。那么,伴随女主人公的惊喜
而来的,不还有那压抑长久的凄苦和哀伤的翻涌么?张庚称“故人心尚尔”一句
“直是声泪俱下”、“不觉兜底感切”,正体味到了诗行之间所传达的这种悲喜
交集之感(见《古诗十九首解》)。适应着这一情感表现特点,此诗开篇也一改
《古诗十九首解》常从写景入手的惯例,而采用了突兀而起、直叙其事的方式。
恐怕正是为了造成一种绝望中的“意外”之境,便于更强烈地展示女主人色那交
织着凄苦、哀伤、惊喜,慰藉的“感切”之情--这就是开篇的妙处。
自“文彩双鸳鸯”以下,诗情又有奇妙的变化:当女主人公把绮缎展开一瞧,
又意外地发同,上面还织有文彩的鸳鸯双栖之形!鸳鸯双栖,历来是伉俪相偕的
美好象征(如《孔雀东南飞》之结尾就是一例)。夫君之特意选择彩织鸳鸯之绮
送她,不正倾诉着愿与妻子百年相守的热烈情意么?女主人公睹绮思夫,不禁触
发起联翩的浮想:倘若将它裁作被面,不可以做条温暖的“合欢被”吗?再“著
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该多么惬人心意!“著”有“充实”之意,“缘”指
被之边饰。床被内须充实以丝绵,被缘边要以丝缕缀结,这是制被的常识。但在
痴情的女主人公心中,这些平凡的事物,都获得了特殊的含义:“丝绵”使她联
想到男女相思的绵长无尽;“缘结”暗示她夫妻之情永结难解。这两句以谐音双
关之语,把女主人公浮想中的痴情,传达得既巧妙又动人!制成了“合欢被”,
夫君回来就可以和她同享夫妇之乐了。那永不分离的情景,激女主人公喜气洋洋,
不禁又脱口咏出了“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的奇句。“丝绵”再长,终究有
穷尽之时;“缘结”不解,终究有松散之日。这世上惟有“胶”之与“漆”,粘
合固结,再难分离。那么,就让我与夫君像胶、漆一样投合、固结吧,看谁还能
将我们分隔!这就是诗之结句所的奇思、奇情。前人称赞此结句“语益浅而情益
深”。女主人公的痴情,正的如此深沉和美好呵!
初读起来,《客从远方来》所表现的,就是上述的喜悦和一片痴情。全诗的
色彩很明朗;特别是“文彩双鸳鸯”以下,更是奇思、奇语,把诗情推向了如火
似的锦的境界。但读者是否注意到:当女主人公欢喜地念叨着“以胶投漆中,谁
能别离此”的时候,她恰恰正陷于与夫君“万里”相隔的“别离”之中?以此反
观全诗,则它所描述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女主人公的幻想或虚境罢了!又何曾
有远客之“来”,又何尝有彩“绮”之赠?倘若真能与夫君“合欢”,她又何必
要在被中“著”以长相之思、缘以不解之结?所以还是朱筠对此诗体会得真切:
--“于不合欢时作‘合欢’想,口里是喜,心里是悲。更‘著以长相思,缘以
结不解’,无中生有,奇绝幻绝!说至此,一似方成鸾交、未曾离者。结曰‘诗
能’,形神俱忘矣。又谁知不能‘别离’者现已别离,‘一端绮’是悬想,‘合
欢被’用乌有也?”(《古诗十九首说》)如此看来,此诗所描述的意外喜悦,
实蕴含着夫妇别离的不尽凄楚;痴情的奇思,正伴随着苦苦相思的无声咽泣!钟
嵘《诗品》称《古诗十九首》“文温而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这首诗正以
温丽的“遗绮”之喜,抒写了悲远的“别离”之哀,“正笔反用”,就愈加“惊
心动魄”。
之十九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如何描写人物心理,往往是小说家们醉心探讨的问题。其实,这对诗人也至
关重要。我国古代抒情诗中,就有很细致很精采的心理描写,《古诗十九首》中
《明月何皎皎》一篇,就突出地表现出这种艺术特点。
这首诗是写游子离愁的,诗中刻划了一个久客异乡、愁思辗转、夜不能寐的
游子形象。他的乡愁是由皎皎明月引起的。更深人静,那千里与共的明月,最易
勾引起羁旅人的思绪。谢庄《月赋》曰:“隔千里兮共明月。”李白《静夜思》
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对于这首无名氏
古诗中的主人公来说,同样是这种情绪。“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当他开
始看到明月如此皎洁时,也许是兴奋的赞赏的。银色的清辉透过轻薄透光的罗帐,
照着这位拥衾而卧的人。可是,夜已深沉,他辗转反侧,尚未入眠。是过于耀眼
的月光打扰他的睡眠吗?不,是“忧愁不能寐”。他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揽
衣”而“起”,在室内“徘徊”起来。清代朱筠评曰:“神情在‘徘徊’二字。”
(《古诗十九首说》)的确,游子“看月”、“失眠”、“揽衣”、“起床”、
“徘徊”这一连串的动作,说明他醒着的时间长,实在无法入睡;同时说明他心
中忧愁很深。尤其是那“起徘徊”的情态,深刻地揭示了他内心痛苦的剧烈。
诗写到这里,写出了“忧愁不能寐”的种种情状,但究竟为什么“忧愁”呢?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这是全诗的关键语,画龙点睛,点明主题。这两
句虽是直说缘由,但语有余意,耐人寻味。“客行”既有“乐”,为何又说“不
如早旋归”呢?实际上他乡作客,何乐而言。正如《相如歌·饮马长城窟行》所
说:“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与相为言。”然而异乡游子为
什么欲归不归呢?这和他们所处的客观现实是密切联系着的。即如本诗的作者,
大概是东汉时一个无名文人吧,在他那个时代,往往为营求功名而旅食京师,却
又仕途阻滞,进很两难。这两句诗正刻划出他想归而不得归无可奈何的心情,是
十分真切的。清代陈祚明说得好:“客行有何乐?故言乐者,言虽乐亦不如归,
况不乐乎!”(《采菽堂古诗选》)朱筠也说:“把客中苦乐思想殆遍,把苦且
不提,‘虽云乐’亦是‘客’,‘不如早旋归’之为乐也”(《古诗十九说》)
他们是道出了此中凄凉味的。
作者点出这种欲归不得的处境后,下面四句又像开头四句那样,通过主人公
的动作进一步表现他心灵最深层的痛苦。前面写到“揽衣起徘徊”,尚是在室内
走走,但感到还是无法排遣心中的烦闷,于是他走出户外了。然而,“出户彷徨”
,半夜三更,他像梦游似的,独自在月下彷徨,更有一阵孤独感袭上心头。“愁
思当告谁?”正是这种“独”、这种“彷徨”的具体感受了。古乐府《悲歌》云: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于是诗人情不自禁地向千里之外的故乡云树
引领而望,可是又怎能获得“可以当归”的效果呢?反而引起了更大的失望。他
实在受不了这种感情上的折磨了,他又回到室内去。从“出户”到“入房”,这
一出一入,把游子心中翻腾的愁情推向顶点,以至再也禁不住“泪下沾裳衣”了!
全诗共十句,除了“客行”二句外,所描写的都是极其具体的行动,而这些
行动是一个紧接着一个,是一层深似一层,细致地刻画了游子欲归不得的心理状
态,手法是很高明的。清代张庚分析诗中主人公的心理发展层次说:“因‘忧愁’
而‘不寐’,因‘不寐’而‘起’,因‘起’而‘徘徊’,因‘徘徊’而‘出户’
,既‘出户’而‘彷徨’,因彷徨无告而仍‘入房’,十句中层次井井,而一节
紧一节,直有千回百折之势,百读不厌。”(《古诗解》)
一首短小的抒情诗,能够细致地表现如此丰富复杂的心理活动,这在我国古
诗中是不多见的。俄国有一位大作家屠格涅夫,是擅长于心理描写的,但是他的
心理描写,大都是对人物心理的一些说明,有时不免使人感到沉闷和厌烦。而我
们读的这首古诗,却没有这个毛病,它是通过人物的自我意识活动来表现的,通
过由意识而诱发的行动来表现的,具有文学的形象形。而且更把人物的心理和感
情揉合在一起,富有抒情诗的特质,这种艺术经验是值得注意的。
(张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