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意志与痛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17:32:48
摘自《叔本华经典文存》一书,上海大学大学出版社。
此文共有十一节,在网上找不到现成的文字,只好打字录入,因此只摘录了其中的五节:

我们既已在无知无识的自然界看到大自然的本质就是不断的追求挣扎,无目标无休止的追求挣扎;那么,在我们考察动物和人的时候,这就更明显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了。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比拟。但是一切欲求的基地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如果相反,人因为他易于获得的满足随即消除了他的可欲之物而缺少了欲求的对象,那么,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会袭击他,即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会成为他不可忍受的重负。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的来回摆着;事实上痛苦和无聊两者也就是人生的两种最后成分。

人,彻底是具体的欲求和需要,是千百种需要的凝聚体。人带着这些需要而活在世上,并无依傍,完全要靠自己;一切都在未定之天,惟独自己的需要和困乏是肯定的。据此,整个的人生在这样沉重的、每天开门相见的需求之下,一般都充满着为了维护那生存的忧虑。对于他到处都没有安全。
在这样黑暗的人生中,
在如此之多的危险中;
只要此生还在延续,
就是这样、这样度过!
绝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只是一个为着这生存本身的不断的斗争,并且明知最后还是要在这斗争中失败。使他们经得起这一艰苦斗争的,虽也是贪生,却更是怕死;可是死总是站在后台,无可避难,并且是随时可走到前台来的。生命本身就是满布暗礁和漩涡的海洋。人是最小心翼翼地、千方百计避开这些暗礁和漩涡,尽管他知道自己即令历尽艰苦,使出“全身解数”而成功地绕过去了,他也正是一步一步接近那最后的、整个的、不可避免、不可挽救的船沉海底,并且是直对着这结果驶去,对着死亡驶去。

另一方面,困乏和痛苦如果一旦予人以喘息,空虚无聊又立即如此围拢来,以致人必然又需要消遣。使一切有生之物忙忙碌碌运动不停的本是对于生存的挣扎,可是如果他们的生存已经巩固,他们却又不知道要拿这生存怎么办了,因此推动他们的第二种动力就是摆脱生存这负担的挣扎,使生存不被感觉,也就是消灭时间,逃避空虚无聊的挣扎。这样,我们就看到几乎所有无虞困乏和无忧无虑的人们在他们最后丢了一切其他包袱之后,现在即以他们自己为包袱了;现在是把消磨了的每一小时,也就是从前为此全力以赴,尽可能延长的生命中扣除了一分,反而要算作收获了。可是空虚无聊却也不是一件可以轻视的灾害,到了最后它会在人的脸上刻画出真正的绝望,它使像人这样并不怎么互爱的生物居然那么急切地互相追求,于是它又成为人们爱社交的源泉了。和对付其他一般灾害一样,为了抵制空虚无聊,单是在政治上考虑,就到处都安排了些公共的设备;困为这一灾害和相反的另一极端,和饥饿一样,都能驱使人们走向最大限度的肆无忌惮。“面包和马戏”是群众的需要。费城的忏悔院以寂寞和闲着无事使空虚无聊成为惩罚的工具;而这是一种可怕的惩罚工具已经导致囚犯们的自杀。困乏是平民群众的日常灾难,与此相似,空虚无聊就是上层社会的日常灾难。在市民生活中,星期日代表空虚无聊,六个工作日则代表困乏。

于是任何人生彻底都是在欲求和达到之间消逝的,愿望在其本性上便是痛苦。愿望的达到又很快地产生饱和。目标只是如同虚设:占有一物便使一物失去刺激;于是愿望、需求又在新的姿态下卷土重来。要不然,寂寞、空虚无聊又随之而起;而和这些东西作斗争,其痛苦并无减于和困乏作斗争。只有愿望和满足相交替,间隔不太长亦不太短,把两者各自产生的痛苦缩小到最低限度,才构成最幸福的生活过程。因为人们平日称为生活中最美妙的部分、最纯粹的愉快的----这又只是因为这种愉快把我们从现实生存中拔了出来,把我们变为对这生存不动心的旁观者了----也就是纯粹的、和一切欲求无关的认识,美的欣赏,艺术上的真正怡悦等,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因为这已要求罕有的天赋----而就是在这些少数人,这也只是作为过眼烟云来享受的。并且这种较高的智力又使这些少数人所能感受的痛苦要比那些较迟钝的人在任何时候所能感受的都要大得多;此外还使他们孤立于显然与他们有别的人物中,于是连那一点美的欣赏也抵消了。至于绝大部分的人们,他们可无法获得这种纯粹智力的享受,他们几乎完全无力享受纯粹认识中的怡悦,而是完全在欲求的支配之下的。困此,如果有什么要赢得他们的关心,使他们感兴趣,就必须在某种方式上激动他们的意志,即令只是遥远地,只在可能性中关涉到意志都行,但决不可没有意志的参与;因为他们在欲求中生存远过于在认识中生存:作用和反作用就是他们唯一的生活要素。

任何个别人的生活,如果是整个地一般地去看,并且只注重一些最重要的轮廓,那当然总是一个悲剧;但是细察个别情况则又有喜剧的性质。这是因为一日之间的蝇营狗苟和辛苦劳顿,一刻之间不停地别扭淘气,一周之间的愿望和忧惧,每小时的岔子,借助于经常准备着戏弄人的偶然巧合,就都是一些喜剧镜头。可是那些从未实现的愿望,虚掷了的挣扎,为命运毫不容情的践踏了的希望,整个一辈子那些倒霉的错误,加上愈益增高的痛苦和最后的死亡,就经常演出了悲剧。这样,命运就好像是在我们一生的痛苦之上还要加以嘲笑似的;我们的生命已必然含有悲剧的一切创痛,可是我们同时还不能以悲剧人物的尊严自许,而不得不在生活的广泛细节中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些委琐的喜剧角色。
但是,虽有大大小小的烦恼充塞每个人的一生,使人生常在不安和动荡中,然而仍不能弥补生活对于填满精神的无能为力,不能弥补人生的空虚和肤浅,也不能拒绝无聊,无聊总在等着去填补忧虑让出来的每一段空隙。由此又产生一个情况,人的精神还不以真实世界加于它的忧虑、烦恼和穷忙为已足,还要在千百种迷信的形态下另造一个幻想的世界。人按自己的形象制造一些妖魔、神灵和圣者,然后又必须经常对这些东西奉献牺牲、祈祷、修茸寺院、许愿还愿、朝香、迎神、装饰偶像等等。敬礼事鬼还到处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甚至使现实也蒙上了阴影。生活上发生的每一事态都要被当作是那些鬼神的作用。和鬼神打交道就占去了平生一半的时间而不断维系着希望;并且由于幻觉和魅力往往还要比同真实的人物打交道更为有趣。这是人们双重需要的表现和症候,一种是对救援和帮助的需要,一种是对有事可做和消遣时间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