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和小宇宙 施宾格勒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09:28:47
宇宙和小宇宙
施宾格勒
每当黄昏的时候,你会看到花朵一朵接一朵地在夕阳的余晖中闭合起来。这时,你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就是面对着茫茫大地上虚无缥缈般的生存有一种难以名状、不可思议的恐惧感。寂静的森林,孤独的田野,这里一丛矮树,那里一条细枝,它们自身无法摇摆,但却被微风不停地戏弄着。只有那些小小的蚊虫才是最自由自在的——它们在傍晚时的微光中舞蹈,心里想着要到哪里去,便可以自由地向着哪里移动。
一棵植物,如果就其本身来说,会显得无足轻重。它构成景色的一部分,会因某一机缘在这里落地生根。微光、寒风、每株花草的闭合——这些不是因或果,也不是危险或对危险的刻意回答。它们仅是一种单纯的自然过程,这个过程在植物周围,与植物一起,且在植物身上自我完成。个体植物本身无法进行期待、希冀或者是自由地选择什么。
与之相反,动物却能够进行选择。它已经从世界所有其他事物被奴役的命运中解脱出来。这一群小小的蚊虫在不断地飞舞,那一只离群的孤独的小鸟傍晚时分还在飞翔,狐狸鬼鬼祟祟地走近巢穴——这些全部都是另一个大世界中蕴含的小世界。哪怕是一片叶子上面的一滴水珠中的微生物,它非常渺小,甚至不会被人类肉眼所看到,它的生命只会持续上数秒钟的时间,而且只占据水珠中的一个小角落,但它在宇宙面前却是自由且独立的。与之相比,悬挂着这片叶子的参天大树却如此的不自由。
奴役与自由,就其最终与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我们用来鉴别植物生活和动物生活的差异所在。然而,只有植物才完全是其本来面目的;在动物的本质中,它有某种双重的东西。植物只是植物,而动物除了包含植物的性质,还包括了其他的性质。面对着危险而颤抖着挤在一起的兽群,依偎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婴儿,绝望地向上帝求救的成人——所有的这些,全部都是企图从自由生活重新回到植物性的受奴役的境地,而他们本来已经从奴役的境地中解放出来了,并获得了独立的存存。
一棵开花的植物的种子,将它们放在显微镜的下面,会显现出两只形成和保护着即将敞露于光亮的幼芽的子叶,并附有生命循环器官与生殖器官,此外还显现出第三只子叶,这个子叶含有未来的根,而且它告诉我们:这株植物注定无法避免地要再一次地变成景色的一部分。反过来,在高级动物中,我们会看到受胎的卵自其个体化的存在的最初时刻起便会形成一只外鞘,将循环与生殖部分的内部容器——也就是动物体内的植物因素一一封闭起来,并使之与母体以及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物隔离开来。这只外鞘象征着动物生存的基本特征,并将大地上出现的两种有生命的东西区别开来。
这两种有生命的东西有着高雅的名称,那是古典世界想出来并遗留下来的。植物是属于宇宙一类的东西,而动物则除此之外,还是与大宇宙关联着的自成一体的小宇宙。生物单位一直到如此境地——与“万有”分离且能规定它在万有中的地位,才会变成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宇宙。就连处于大循环中的各行星也遭受到了奴役,和一个大世界相比,能够自由运动的只是这些小世界,在其意识中大世界便是它们的周围世界(环境)。只有通过小宇宙的这种个性,那种光所呈现于其眼前——我们的眼前——的事物才能获得“实体”的意义。而对于那些行星,我们也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勉强承认它们具有实体的特性。
所有宇宙的东西都有其周期性的标志,或者称之为“节拍”(节奏,拍子)。所有小宇宙的东西都有其极性,或者称之为“紧张”。
我们谈到紧张的警惕与紧张的思维,但是所有醒觉的状态在其本质上都是紧张的。感觉与对象,我与你,原因与结果,事物与属性,在这些对立物中的任何一对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张力,而在意味深远地被称作“松弛”的状态出现的时候,对立的双方也随之而松弛,代替了生命的小宇宙方面。一个睡着的人,解除了全部的紧张,只是过着一种植物性的生活。
另一方面,宇宙节奏是能够用方向、时间、节奏、命运、渴望一类的字眼来解释其意义的万事万物——从一队骏马的蹄声与傲然前进的士兵的沉重步伐,到一对情侣的默默无言的感情、让社交集会高雅起来的显在的机智和“知人论世者”的锐敏的、迅捷的判断,这种判断我曾称其为相术的机智。
虽然小宇宙在空间自由地运动,宇宙循环的这种节奏依然持续进行,并常常打破觉醒的个体存在的紧张,使其成为一种能被感觉到的彻底的和谐。假如我们曾经注意到小鸟在高空的飞翔——它是如何上升、旋转、滑翔、消失于远方——我们一定会在这所有的运动中感到“它”与“我们”的植物性的确实性,这是不用理性的桥梁将你对它的感觉与我对它的感觉联结在一起的。这便是人和动物界的战争舞蹈与爱情舞蹈的意义。一队突袭的骑兵会在炮火之下结成一体;普通大众会在某种群情激奋的场合下聚集起来,变成了一个团体,在顷刻之间,盲目地、令人难以理解地思考与行动,但马上重新分散开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宇宙的壁垒被拆除了。它争夺、恫吓,它推进、拖拽,它逃跑、闪避且摇摆不定。肢体交错,呼啸而进,众口一呼,万众同运。众多单个小世界的聚合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完全的整体。我们将对宇宙节奏的知觉称为“感觉”,将对小宇宙的张力的知觉称为一隋感”。“感觉性”这个词的含义不清,它把生命的普遍的植物性的一面与动物的特殊的一面之间的清晰区别给混淆了。假如我们主张一个是种族生活或性生活,而另外一个是感觉生活的话,那么它们之间的深刻联系就显露出来了。前者的标记有始有终是周期性、节奏,甚至是和星辰的大循环有关的和谐、阴性与月亮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生命一般地同夜、春、温暖的关系。后者则存在于光和被照明的事物之间、认识与被认识的事物之间、创伤与致伤的武器之间的张力、极性中。在种属发展到较高级的阶段时,生命中这两方面的每一方面都形成了特殊的机体,而且其发展的程度越高,每一方面的意义便更加明显。我们有宇宙存在的两种循环器官,血液系统和性器官;还有小宇宙的可动性的两种区别器官——感官与神经。我们必须假定:我们的整个身体在初始状态时既是一种循环器官又是一种触觉器官。
血液对于我们而言是生存的象征。从我们出生到死亡,从母体输入子体再由子体输出,在觉醒和睡眠的状态中,血液不停地在流动,永无止息。祖先的血液流淌在后代子子孙孙的体内,将他们联结成由命运、节奏与时间构成的巨大的连锁之中。开始,这仅是由循环的区分、再区
分和永远更新的区分过程来完成的,直到最后出现了一种性生殖的特殊器官,让刹那成为永恒的象征。这以后,生物怎样生殖和怀孕,它们体内的植物特性怎样驱使其为了在自己身后保持永恒的循环而自行进行生殖,一种伟大的脉搏跳动怎样通过一切分离的心灵发挥作用,充实着、推进着、抑制着、却总是毁灭着——这是所有生命秘密中的最隐秘的秘密,是所有宗教与所有伟大诗篇都企图洞察的秘密,这种秘密的悲剧激发了歌德创作出《天福的向往》与《亲和力》,在这里,孩子必须死亡,由于从不调和的血液循环中出生的孩子乃是宇宙罪恶的产物中的一种。
这样的小宇宙,当它对大宇宙具有运动自由的时候,给这些宇宙器官增加了“感觉”器官,这种感觉开始时无非是触觉罢了。甚至今天在我们发展的高级阶段上,我们依然非常普遍地使用“触觉”一词去表示由眼、耳,甚至由理解而产生的接触,因为这是一种需要与周围世界经常建立联系的生物在运动性上的最简单的表现。但是,“建立”在这里意味着固定位置,所以所有感觉,不管它们看来是怎样地矫饰,但却和原始的感觉相差悬殊,其本质上都是积极的感觉;除此之外再也无别的感觉了。各式各样的感觉都区分出固有的事物与外来的事物。为了确定外来的事物相对于固有的事物的位置关系,猎狗的嗅觉与雄鹿的听觉以及飞鹰的视觉所起的作用都是相同的。颜色、光亮、音调、气味等等所有能够想象得来的感觉方式全含有分离、距离、扩张的意义。
如血液的宇宙循环一样,感觉的区别活动原本是统一的。活泼的感觉自始至终也是一种理解的感觉。在这些简单的关系中,寻觅与发觉是一件事,也就是我们最适宜称它作“感触”的东西。但是到了后来,在对发展了的感觉提出一定的要求时,感觉与对感觉的理解才不再等同,于是后者开始越来越清楚地与前者分开。在外鞘中,鉴别的器官与感觉器官分开,就像性器官和血液循环的器官分开一样。可是我们所采用的“敏锐的”、“敏感的”、“洞察力”、“置喙”、“眼力”等字眼,更不用说逻辑术语,都是根据视觉世界而得来的,这充分说明,我们认为所有理解都是从感觉中得出的,甚至在人类中,二者依然是共同起作用的。
我们看见一只狗漫不经心地静静地趴着,随后它立刻紧张起来,它听着、嗅着,凡是它感觉到的,就企图去理解。另外,它也能反省——在这种状态中,几乎仅有理解在起着作用,并利用那些粗糙的感觉。古代的语言很明确地表达了感觉等级的这种区别,将每一等级鲜明地区别成一种特殊的活动,给以特殊的标记,也就是,听、倾听、谛听;嗅、嗅出、力嗅;看、察、观察。在这样的系列中,理性的内容变得越来越比感觉的内容重要了。
但是,在最后,有一种感觉从其他所有的感觉中发展出来,成为一种最高的感觉。在我们的理解意志永远难于接近的“万有”中,某种事物替自己唤起了一种肉体器官。眼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随之而出现的还有作为其对立的极、光。关于光的抽象思维能够导致(并且已经导致了)一种理想的光,表现为由光波和光线组成的一幅总图,但这种发展的意义实际上在于,从这之后生命便通过眼睛的光亮世界来加以把握和理解。这是最大的奇迹,它让人类的万事万物变成如今的样子。只是因为这种眼的光亮世界,远景才作为色彩与光亮而出现;只有在这种世界中,夜与日、事物与运动,才在被照明了的空间的广袤中成为能看见的,才有了在地球上空绕行的极端遥远的星辰所组成的宇宙,才有扩展至身体附近之外的个体生活的光的视野。
在这种光的世界中——并非科学借助于心理概念间接演绎出来的光,这些概念(希腊意义的“学说”)本身也是从视觉中得来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进行观察的人群在这小小的星球上漫游;光的环境,比方说,照耀埃及与墨西哥文化的强烈的南方光流、北方的灰暗,这些都有助于决定人群的所有生活。人类因为其眼睛才发展了其建筑的魔力,在其中,由触觉而产生的各种构造因素在光所产生的关系中重新被规定。宗教、艺术、思想都是因为光的缘故才产生的,所有区分都能够归结成一点:诉诸于肉体的眼,还是诉诸于精神的眼。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外一种非常明显的差别,但是由于使用“意识”这个含义模糊的词,这种明显通常都被弄模糊了。我将存在或“在那里”与醒觉的存在或醒觉的意识区别开来。存在具有节奏与方向,但醒觉的意识却是紧张与扩张。在存在中命运统治着,而醒觉的意识则将原因与结果区别开来。前者的根本问题是“什么时候与为什么?”,后者的根本问题却是“何地与怎样?”。
植物过的是一种无醒觉意识的生活。在睡眠中,所有生物,都变成了植物,对周围世界的极性的紧张消失了,可生活的节奏却仍继续存在。一棵植物仅知道对于什么时间及为什么如此的关系;刚刚萌发的幼芽从寒冷的大地中滋生出来,蓓蕾的饱满,百花怒放、香气馥郁、争奇斗艳及瓜熟蒂落的一切有力的过程——这全部都是实现一种命运的愿望,都是对于“何时”的经常的渴求。
另一方面,“何地”对于一棵植物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那是醒觉的人每天重新决定自己对世界采取的方向的问题。由于仅有存在的脉动才是世代传承的,而醒觉的意识对于任何一个小宇宙都是要重新开始的。在这当中,便存在着生殖与诞生之间的区别,前者是延续的保证,后者却是一个开端。因而,植物是繁殖起来的,而非诞生出来的。它“在那里”,既没有醒觉,也没有诞辰,它扩大一个围绕自己的感觉世界。
人类的问题摆在了我们的眼前。在人类的醒觉意识中,现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干扰眼的绝对统治地位。夜籁、风声,牲畜的嘶喘,花的芳香,所有的这一切都在他身上激发起两个问题:在光的世界中“向何处去”和“从何处来”的问题。哪怕是我们最亲近的伙伴——狗——还在嗅觉世界中调节它的各种视觉印象,但我们却对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对蝴蝶的世界毫不知情,因为它的晶体的眼球无法有综合图像的投影,我们对于这些盲视的动物一无所知,虽然它们并不缺乏感觉,但它们仍然是盲视的。而我们存在的空间也仅仅是视觉空间,在这个空问中,能够找到其他感觉世界(比如听觉、嗅觉、冷、热)的残余,作为光照事物的属性与效果而遗留下来。——温暖从看到的火光而来,芳香从在照明的空间中所看到的玫瑰而来,我们在谈到某一种音调时,指的也是小提琴的音调。至于星辰,我们对于其意识关系也仅限于看到它们——它们在我们的头上闪烁发光,我们描绘着它们运动的轨迹。可是,动物,甚至是原始人毫无疑问地还具有这些感觉世界的感觉,它们与我们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些感觉当中的某一些我们可以借助于科学的假设间接地给予描绘,但是剩下的那些今天已彻底被我们忘记了。
不过,这种感觉的贫乏却蕴含着无限深化的意思。人类的醒觉意识不再仅仅是身体与环境之间的一种紧张关系。它现今是一个包括自身的光的世界中的生命。身体在能被看见的空间中移动。深度经验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从一个光的中心——我们称其为“我”的点——伸入能看见的距离之中。“我”是一个光的概念。从这一点开始,“我”的生活本质上变成了一种日光中的生活,而夜晚却是近于死亡的。由这点,又产生出一种新的恐惧感,它将所有别的情感都吸收到自己的范围之中——在看不到的事物面前所产生的恐惧,即对于人们所听到、感到、猜到,或是有效地观测到但并未看见到的事物的恐惧。动物也可以在别的形式下体验到恐惧感,可人类却认为这些形式是奇妙的,甚至包括原始人和儿童在寂静面前很容易感到的局促不安,他们会企图用喧嚣与高声谈话去消除这种情绪,在高级人类中也在消失。人类信仰的本质与标记便是对于眼无法看见的事物的恐惧。神是人所揣测的、想象的、观察到的光的现实,关于“无形的”神的观念是人类的超越性的最高表现。光的世界的尽头的地方,便是来世所在之处;拯救便是让人们摆脱光的世界和事实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