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地铁沿线怀旧之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10:41:29
廣州地铁一号线由天河火车东站起,经天河体育中心,沿中山路向西,至中山七路折向南面,穿过珠江隧道,沿花地大道直至西朗站,横跨东山、越秀、荔湾等老城区。有如一趟梦幻列车,以每小时35公里的平均速度,穿越廣州人口最稠密、商业网点最集中、交通最繁忙的市中心腹地。全长18.48公里,沿线16个车站,不仅囊括了廣州绝大部分的时尚潮流重镇,像天河北路、体育西路、农林下路、中山三路、北京路、上下九、状元坊这些黄金旺地,而且也是一次跨越时空两千多年的怀古凭吊之旅。
现在,让我们从东站启程吧。
●廣州东站
地铁一号线的东站,就在廣州火车东站的地底下。今天人们一说起火车东站,就会不期然地联想起中泰百盛、中信购物城这些富丽堂皇的高级商场。然而,却很少人会想到,就在这川流不息的汽车、摩托车、行人和五光十色的广告、超级商场和酒店下面,在深深的漆黑地底,也许埋藏着两千年不为人知的惊世宝藏。
传南越王赵佗,在这附近修建了好几个疑冢,《羊城古钞》说,“自鸡笼岗北至天井(越秀山),连山接岭皆称佗墓,莫知真伪。”以往多少经丘寻壑、思古怀旧的人,都以为鸡笼岗在萝岗镇,其实石牌也有一个鸡笼岗(今华南理工大学附近)。两千年来,风景不殊,河山依旧,究竟何处才是赵佗埋骨之地,成了千古之谜。直到上世纪70年代,我每每从这里经过,放眼四野,仍然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抹夕阳斜照,只见平冈芳草,不见越王陵阙,不禁万感并生。
车站北面,是赫赫有名的燕塘和瘦狗岭。瘦狗岭海拔131.3米,据说因山形远望似狗,故名,但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来狗的模样来。瘦狗岭南坡是白垩纪的红色砂砾岩,地面覆盖着苍郁的马尾松林。儿时我和一群小伙伴常到沙河游玩,在田边捞鱼摸虾、掏鸟窝、捡蜗牛,可以说玩转了那一带,但对瘦狗岭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不敢涉足。远远看见那座耸立在牛眠岗上的“粤军第一师诸先烈纪念碑”,立即“行人止步”,掉头便走。感觉中,瘦狗岭似乎与“死亡”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是因为那里有火葬场?还是因为传说中那是枪毙犯人的地方?不得而知。童年的印象,总是掺杂了许多梦境与幻想,真假难辨。
瘦狗岭是廣州东部的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清末廣州新军就驻扎在燕塘,1910年2月11日,同盟会发动新军起义。三千多起义新军就是从燕塘出发,分三路向廣州城内进军的。那条蜿蜒流入珠江的沙河涌,冽冽寒波,曾映照过青天白日旗下一张张年轻愤激的脸庞。
清军抢占了牛王庙(今先烈东路一带)与横枝冈,截断新军去路。一时悲笳如风,杀声如潮。经过一番激战,新军弹尽援绝,士兵们就像台风过后的稻子,成片倒伏在水田里、山坡上。残存人马且战且退,撤往燕塘。但清军从杨箕村绕道截断了他们的退路,并从沙河、瘦狗岭、东圃、石牌一带,展开包抄围攻。起义终于失败,一百多新军壮烈牺牲,瘦狗岭下流血成溪,尸体狼藉,纵横遍野。当年最后的血战之地,就在今天的火车东站一带。
烈士遗骸丛葬于牛王庙,辛亥革命后,在原葬地修建了庚戌新军起义烈士墓。墓园占地面积1740 平方米,园内有墓碑,正面是“广东陆军庚戌首义诸烈士墓”12个大字,背面镌有建墓概要,文革期间,墓被夷平。1981年按原样重建,地点在十九路军淞沪抗日阵亡将士陵园内。
●体育西站
当地下列车穿过廣州市含金量最高的写字楼区——天河北路,来到体育西站时,从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你可以想象得到地面上天河城、宏城广场、购书中心的热闹情景。然而,20多年前,你站在天河城的位置上,绝对看不到一幢现代化建筑,远眺平畴十里,村童牵着水牛在乡间小道上漫步,农夫在田里劳作。一片乡野风光,映入眼帘。
体育中心以前是一个机场,也就是老廣州人都知道的“天河机场”。这是陈济棠在1933年修筑的。他是一位狂热的飞机崇拜者,当政几年间,不仅修筑了天河机场和白云机场,还在廣州东山开办飞机制造厂。以前,我只知道东山有五金、白铁、铁器、铜锡器、刀剪这类小作坊,却不知道竟然还有飞机制造业。
东山的飞机制造厂最初在大沙头,是著名飞行家杨仙逸创办的,后来陈济棠把它迁到新河浦。直到1938年廣州沦陷之前,这间小小的工厂,居然装配和生产了各类型飞机60多架。真是道虽小,亦有可观者焉。古人不吾欺也。当年陈济棠招待贵宾的保留节目之一,就是请他们到天河机场观看空军的飞行表演。那是廣州航空史上的一个黄金时期。
天河机场曾留下无数历史名人的足迹。1949年10月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两天,国民党的大陆政权,已经濒临覆灭。蒋介石最后一次飞抵廣州,向他的发祥地黄埔军校告别之后,就是从天河机场逃往台湾的。当他怀着苍凉的心情,拖着疲惫的步履,慢慢登上美龄号专机,在机舱门口,回过头来,最后看一眼廣州时,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也许就是今天的天河城,今天的宏城广场。没有人知道,当时蒋介石的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天河机场作为廣州的民航机场,长达十年,迎送了多少匆匆过客,但秋月春风,并没有改变机场周围的环境,依然是漠漠水田,片片菜畦,禾苗绿了又绿,谷穗黄了又黄。1960年,民航由天河机场迁移到白云机场,“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在岁月的流逝中,天河似乎沉沉睡去。直到1984年7月4日,廣州天河体育中心在废弃的旧机场上奠基兴建,平静的乡村,忽如百川沸腾。一个新天河终于诞生了。
●东山口站
也许从细在东山区长大的,对“东山”二字,觉得格外亲切。如果问老廣州人,东山的名字是从何而来,恐怕未必人人能够答出。越秀区因越秀山而名、荔湾区因荔枝湾而名,但东山区却没有一个地方叫“东山”。
推敲起来,东山的名字,最早出现于明代成化、嘉靖年(1465~1566)。总镇两广内官监太监韦眷,主管廣州市舶事务期间,贪污受贿,“纵贾人,通诸蕃,聚珍宝甚富”,在今天铁路工人文化宫的所在地,兴建寺庙,俗称“太监寺”。后来海盗勾结倭寇,侵陵廣州,到处杀人越货,恐惧弥漫于民间。当地绅耆迎请佛山祖庙的真武玄天上帝,前来镇压“贼氛”。最后平定海盗,当然不是靠真武的法力,但乡民依然顶礼膜拜,并把太监寺一分为二,前殿供奉真武,又称“东山寺”。后来人们就把这一带的山岗统称为东山。
虽然东山寺远近闻名,香火很盛,但这一带仍然是野草丛生、松林茂密的荒地。清代顺治时,平南王尚可喜率清军攻破廣州后,上万匹战马养在城内,人民几无安身之处。后来朝廷下令,厩圈一律徙至东城外,“平藩之马,豢于东山”。这里便成了清军放马之地,至今留下驷马岗、马温水、马棚岗、马草街这些地名,令人在繁嚣的市声之中,侧耳细听,当年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声音,似乎仍可隐约传来。
然而,真正开发东山的,并不是官府,而是一批来自大洋彼岸的美国南方浸信会传教士。从1907年开始,他们就在寺贝通津、恤孤院路、培正路一带,购买大片土地,兴建福音堂、神道学校、恤孤院、培道女子学堂、安老院、医院等宗教、教育和慈善机构。
今天东山保留下来的老建筑,充满了异国情调,与浸信会的早期开发,不无关系。东山最早出现的西洋建筑,都属于培道女子学堂的校舍,一在今天烟墩路七中校内,一在庙前西街。紧随美国人之后,英国、法国的传教士也联翩而至,争相购地建房。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海外华侨纷纷回国避乱。东山,这个散发着浓厚西方文化和宗教色彩的地方,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聚居地。从十九世纪中叶至建国前这100年间,华侨在东山建起了884幢风格别致的小洋楼。
时至今日,这些别墅洋楼仍然在梅花村、保安街、新河浦、美华路、恤孤院路的绿荫掩映下,以斑驳古朴的容颜,默默地消磨着苍老的日子。每当夜幕低垂,我在寂静的路上独行,看着一扇扇窗口透出乳黄的灯光,从深深的庭院里,传出时断时续的欢声笑语,恍若时光倒流,回到从前。然而,剪烛西窗的主人,却早已换了一代又一代。
●农讲所站
农讲所留给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用来两个字来概括:“革命”。翻翻历史教科书,农讲所附近,还有国民党一大会址、鲁迅博物馆、中华全国总工会旧址、中共广东区委旧址等等,无不记录着1923~1927年间大革命的峥嵘岁月。省港大罢工,北伐,打倒军阀,打倒列强。这些壮怀激烈的往事,我们从小耳熟能详。
然而,在世世劫劫的历史长河中,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廣州建城的历史,从公元前214年算起,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农讲所一带,是廣州最古老的城区之一。
秦始皇统一岭南之后,设南海、桂林、象三个郡,以任嚣为南海郡尉。任嚣在越秀山麓,珠水之滨,筑了一座城池,作为郡治,史称“任嚣城”,这是廣州行政区划正式建置之始。据考古学家说,任嚣城的遗址,就在农讲所附近,即旧仓巷至芳草街之间。
唐、宋年间,这一带的风光,有如一幅水满清江花满山的江南画卷,美不胜收。今天的大塘街是一条宽阔的大溪——文溪,清澈的溪水从白云山奔流而下,经越秀山注入珠江,夹岸丰草绿缛,佳木葱茏,鸟鸣在枝,鱼跃在水。碧波泛潋,渔舟唱晚。在中山四路与仓边路交界处,一条横卧溪上的石桥,连接东西,名为“文溪桥”。六月徂暑,夏日炎炎,溪泮是纳凉避暑的胜地。直到明代廣州扩城筑墙,文溪断流,大塘淤阏,烟柳画桥的美景,才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到了明、清两代,这里已经成了人文荟萃的文化中心。早在宋代(1096年),番山脚下(今文明路一带),就有一座廣州府学宫,号称“岭南第一儒林”。而农讲所的前身,则是建于明洪武年间(1370年)的番禺学宫。清康熙年间(1684年)在文明路兴建廣州贡院,这是朝廷开科取士的考场,每逢春试秋闱,四乡八镇的生员,便挂卷袋、提试篮,赶赴贡院应考。如今广东省博物馆内的红楼、钟楼和西堂、东堂,都是当年贡院建筑的一部分。廣州最早的两间书院——番山书院(1244年)和禺山书院(1683年),就建在今天文德路和清水濠一带。康熙以后,贡院附近,陆续兴办了20多间书院。
芸芸学子,寒窗苦读,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谁不希望通过科举考试,跻身社会精英阶层?南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年),广东历史上第一个探花,终于金榜题名,实现“零的突破”。他的名字叫李昴英,就住在离农讲所地铁站不远的长塘街李家巷里,“文溪桥”也是他出资修建的。此人以清廉刚正闻名,但一生却充满坎坷。
●公园前站
从公园前站走出来时,会发现已经错过了北京路。但北京路是不容错过的,值得我们一再回头。不为别的,就为了这里发掘出由唐代至民国时期的11层路面,已经有足够的震撼力,令我对它望尘而拜,奉为圣地了。
报纸上说,唐代路面以下便是深层的淤泥,经探测,往下6.4米深处仍未见生土。上千年的历史,就是以如此赤裸裸的方式,陈列在我们面前,陈列在这条名店林立的步行街上,宛如一只巨眼,凝然注视着熙来攘往的路人,注视着我们头顶的这片天空。有时,久久地盯着它,突然会打个寒噤,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接收到另一个世界的神秘脉冲,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要把你吸进去似的。
北京路以前也叫双门底。因为明代这里有一座拱北楼,“筑基广十丈四尺,深四丈四尺,高二丈二尺。虚其东西二间为双门,而楼其上者七间”,规模相当宏伟。前不久,北京路进行市政工程,在青年文化宫附近马路地下约75厘米处,挖出了许多红、白砂石块和城墙砖。经专家考证,认定这就是拱北楼的基址。
清代在双门底有一个常年花市。那时河南的花田种满素馨,花香四溢。花农从庄头用小艇把素馨运过海摆卖。每届岁晚,花市通宵达旦,红男绿女,语笑喧阒,清冷的夜被搅得热热闹闹。然而,总有一位年轻女子的孤独身影,出现在我的幻觉之中,她如影子一般游离于人群之外,粉黛不施,神色寂然,云鬓上插着一朵孤零零的素馨,在凝黄的满月下,慢慢地绽放,然后慢慢地凋零,令夜色暗香浮动。在11层的千年古道上,仿佛每一层都有她悄然的足音。
唐代以前,廣州有两座非常著名的山,一是番山,一是禺山。山上苍松翠柏,虬鳞森映。枕山栖谷,风景这边独好。但两山的确切地点,众说纷纭,大致上,番山在文德路中山图书馆一带,禺山在忠佑大街附近。最近开挖广百附近路面,1.5米以下已是生土,有人怀疑就是番山遗址,并非没有可能。
两座山现在都已夷为平地。南汉建都廣州后,大兴土木,把番山削平,移山填海,斩岸堙溪,中山四路、北京路一带的河汊水道、曲渚回湾,统统填平,在上面筑路建楼。南汉皇帝是个昏君,不理朝政,朝朝饮宴,夜夜欢娱。不是在城西的离宫别苑和妃嫔们歌舞游玩,就是在越秀山与群臣喝酒赏菊。又在番山西侧开凿大湖,名为仙湖(又称西湖),种满荷花。士大夫们泛舟湖上,临清风,对朗月,肆意酣歌。这个湖据称有10万平方米,药洲遗址是湖心的一个小岛。如今地铁公园前站,当年波光澜影,应是在水中央了。
南汉灭亡后,仙湖也日渐淤塞,到南宋改称“白莲池”。一个数百丈的浩浩大湖,三百年间,变成一个小池子,乃至完全消失。沧海桑田,令人唏嘘不已。现在只留下西湖路、仙湖街这些名字,淹没在市井巷陌之中。不知前尘往事,还以为这些街名是凭空杜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