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特别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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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希腊神话里对人的追问。
如果不从哲学角度,几乎每个人都回答得出。
但对于那些失踪儿童,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也许穷尽他们的一生,也找不到答案。
寻找亲生父母的小镇青年
什么都可以忘记,就是不能忘记家。
这是王清顺到江苏丰县那天发的誓。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还是忘了那一天的具体日子。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忘了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的名字。似乎是“李丙贵”、“石英”、“李兵”和“菲菲”?这样,“李勇”也未见得是自己的原名。
王清顺没忘的是爸爸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爸爸是公安,高大魁梧,经常对他扬起巴掌。可惜自己不会画画,否则拿着父亲的画像去寻,早已认回了亲生父母。
在王清顺被拐到江苏丰县18年后,老家和父母亲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只剩下了海椒和芭蕉叶。他管辣椒叫“海椒”,每餐都要吃点,保持至今;依然记得外婆家院中央有棵芭蕉树;他叫爸爸“父亲”,叫妈妈“母亲”。
中国话为什么差异那么大?王清顺纳闷这件事。大大和娘(现在的爸爸和妈妈的称呼)曾经想送他回家,但听不懂他的话,只能作罢。幸好他们肯花2000多元钱买下他,不然,他就被那个拐带他的人扔河里了。
王清顺无法确定自己今年是否真的23岁,那是大大和娘根据他到的时候可能5岁推测他生于1983年。
我是谁?王清顺渴望找到答案。尽管当别人说他不是三个姐姐的亲弟弟时,他将拳头使劲挥了过去。姐姐们对他极好。三姐初中毕业便辍学打工,寄钱回家供他念书;二姐夫拿出十万元,让他在杭州汽车东站旁的自行车市场里开店,卖电瓶车。二姐夫帮别人开挖掘车,月薪3000元,而二姐还在家里务农。
王清顺一度想删掉脑子里这个问题。
高三那年,大大、娘、舅妈和两个姨妈被派出所罚款2000多元。因为买了他,大大被拘留一周。他们以为是他举报,都转过脸去。后来还是二姐出面,他们才又和他说话。
家里的收成,一年也就3000多元。王清顺懂得了大大和娘的付出。他决定弃学,免得考不上(大学)丢脸,考上了又让大大和娘为难,然后出门打工。
“你可以通过网络和电视找家。”想起娘这句话时,王清顺已在天津当保安。于是,他给沈浩写信。2002年7月15日,沈浩把信贴在了网上。这封信成为最早的失踪孩子的来信。
贵州媒体觉得王清顺像贵州那边的人,帮他登了寻人启事。很多人闻讯而来,结果都不是。
看来不那么容易,王清顺决定把这问题放一放,先挣钱。挣到了钱,踏遍西南三省,还愁找不到亲生父母?
但是2006年8月12日,王清顺再度想起了这个问题。这天,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惊呆了,那么像想像中的父亲的形象。他后悔没有拉住那个人,将他的样子拍下来。
王清顺一直觉得自己和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每照镜子就宛如看到了父亲。如果在自己的照片加上络腮胡子,再弄些皱纹,应该十足父亲的模样吧?他心里猜测着,决定哪一天去试试。
不过,父亲和母亲虽然是必须要找的,但他明白,自己的家在江苏丰县。
“我是谁?”这个问题同样困扰了陈俊鹏很久。户籍上写着,他是山东东明县小井乡陈寨村人,1984年9月8日出生,但即使是父亲事实上也不清楚他的真实年龄,因为他是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那时大约四五岁的模样。
陈俊鹏只记得自己是被人从长着一棵梧桐树的幼儿园中骗出,在他印象中,他的家应该在平原地带,没有东北冷,也没有南方热,有人植桑养蚕。
陈俊鹏曾经试图问养父自己的来历,但养父母总是搪塞过去。姐姐只是说,他因为身体不好,才来到了他们家。养父母对他极好,为了供他念书,他们的亲生女儿、他的姐姐初中毕业便去了广东打工;七年前,养母患上精神病,他们家几乎被拖垮,但养父仍然坚持让他读书。
跟王清顺一样,陈俊鹏与现在的家人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如果找到家,他想让两家像亲戚一样来往,自己还呆在现在这个家。
艰难的认同
身份的难题,王清顺和陈俊鹏只遭遇一次,广东东莞林舜明的儿子林杰涛和河南毛安瑞的女儿毛璐瑶却困惑过两回。
在被收养地想家时,他们不知道家在哪里;被解救回来时,他们答不上自己从哪里来。不过这个问题对他们的父母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2005年1月8日,相隔10个月后再见到儿子时,林舜明不由地大哭起来。站在面前的儿子像是从旧社会归来,又黑又瘦,衣服破旧不堪,脚上套着一双绿色水鞋。他猛地跑上前,将儿子抱起。可林杰涛却又踢又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换成妻子上前,同样如此。
“我是你爸爸,她是你妈妈。”林舜明急了,用潮州话唤他。
林杰涛躲到警察身后,望向别处。他又用白话说了一遍,没有反应。想起儿子是从江西解救回来,他用普通话再重复一遍,林杰涛还是不搭理。
林舜明意识到儿子已经忘了他们,再度泪下。儿子不认自己,不能用强,否则可能又会受到伤害。还好,儿子听警察的话,肯跟他们回家。
林杰涛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林舜明的妻子马上给他洗澡。他上身穿了7件衫,小水鞋里有很多沙,脚上3双袜子,下穿3条裤,里面有丢时穿的两件衣服。
晚上,林舜明跟林杰涛一起睡,跟从前一样。他用普通话告诉儿子自己卖什么,儿子喜欢玩什么。
类似的话,林舜明讲了一周。林杰涛慢慢听懂了普通话和潮州话,回忆起过去,开始接纳自己的父母。可他们听不懂他的江西话。
一段时间后,林杰涛开始能说普通话和潮州话。他告诉父母有两个人说带他去买玩具,然后他就跟他们走了;到那家后,没挨过打,整天在家门口玩水和沙,很久才冲冲凉,最不喜欢天天都吃辣椒、晚上一个人睡。多的,他也说不出来。
5岁的毛璐瑶也在被拐卖10个月后回到家,一样不认识父母。毛安瑞反复跟她讲家里的事和她喜欢些什么后,才逐渐恢复对家的记忆。
失踪那天早上,毛璐瑶自己走去村中心小学。她进了校门,把书包放到学前班教室里,手里捏着妈妈给的一毛钱,走出校门,准备买个包子当早餐。在校门口,一个认识的阿姨对毛璐瑶说带她去找妈妈。阿姨的女儿站在一旁,毛璐瑶知道她是五年级的学生。毛璐瑶便跟她们走了。
毛安瑞后来听警方说,这个女人交代,她本是去拐另一个女孩,没等到,见到毛璐瑶便改了主意。她以1万多元将毛璐瑶卖给娘家河南安阳县城的一户经商人家,这家有两个大男孩,生活富裕,一心想要个女孩。
警方解救很顺利,对方没加阻拦。毛安瑞没有追究对方责任,女儿回来了,她的心就安了。
乞童:处处无家处处家
在失踪儿童中,像林杰涛和毛璐瑶那样幸运的孩子不超过一半。被收养的孩子虽然不知自己身份,但就算在最偏僻、穷困之地,起码有个家。而那些流徙在城市街头的乞讨儿童,根本无法确知明天将行往何处。
2006年7月,一则网络传言则令家长们心生惊悸。传言说,某家失子数年后,男主人外地出差,在某火车站发现一乞童,怜其不幸,给了点钱。乞童却不放他走,死死抱住他的腿。仔细一看,竟是失踪已久的儿子,其时被断舌,不能言语。
某知名女演员的朋友即是这则传言的草本,不过,其子并非断舌、双腿全残。因为伤痛太深,他们婉拒了记者的采访。
乞童中是否有失踪儿童?多年之前,武汉的国亚已经有了这样的疑虑。
2001年在武汉街头某处,国亚看见一个小女孩趴一个板子上乞讨,脚脖子、小腿还有脚面全都溃烂。几个月后,他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脚脖子的骨头已经露出来了。
几年后,国亚看到一则报道,提及一个拐卖儿童集团将拐到的儿童致残,做乞讨工具。他一下想到那个小女孩,再去找时,女孩已经不见。
国亚开始关注在街头乞讨的受伤、残废小孩,包括卖艺小孩。他直觉背后的成人不可能是孩子的亲人。为此,他在一个乞讨点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有个人趁人少时将小孩讨到的钱倒进自己的包里。他追上去问其与小孩的关系,那人忙说“不认识”。问小孩,都沉默不语。
国亚也遇到过威胁。一次他看见一个约6岁的小孩在街头卖艺,边哭边做,旁边有大孩子敲锣。当小孩不想做时,大小孩就凑近耳边说了几句,小孩于是继续哭着做。他看不下去,过去拉住孩子准备往派出所送。走不及远,又看到相似的情形。再往前,还有一处。然后出来了几个年轻人,让他别管闲事。围观的市民见状过来帮他,年轻人趁乱溜走。
无人指认的孩子先送派出所,再转送福利院。国亚觉得还是没有真的帮到孩子。每逢休息或出差的空闲,他便带着相机上街,搜寻那些乞童,拍下来贴到网上。他期望孩子的父母或跟孩子相关的人看到,然后把孩子带回家。
2006年8月25日,《广州日报》证实了失踪儿童被卖作乞童的可能性:深圳警方在打击操控未成年犯罪活动中,获解救的乞童不仅有从出生地直接拐带来的,还有从人贩子手中转买来的。
那些无辜的亡灵
无论身处何地,在社会的关注下,乞童队伍中的失踪儿童仍然有归家的可能。有些孩子却永远消失了身影,留给父母的是无处凭吊的悲痛。
湖北黄冈市的12岁少年吴昊便在其中。2005年3月25日,吴昊随父亲去附近超市喝榨果汁。这天,母亲陈少林去广州出差。当晚要加班的父亲很快喝完,对他说了句“早点喝完回家”后就径直去了公司。在读小学五年级的吴昊从不上网,平日上下学和去体育馆打 乒乓球都是自己坐公车,偶尔外出也会提前跟家里打招呼,吴父一向很放心。
晚上9点,吴父加班回来,儿子却还没回家。到超市一问,服务员说吴昊7点10分左右已经喝完果汁回家了。吴父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直到晚上12点,吴父仍未找到儿子,便前往派出所报警。派出所值班人员归因于监护人失职,认定孩子是去网吧或是同学家,让家人继续寻找。吴父不得已跪在了值班人员面前。值班人员反复解释说时间不足24小时,不能立案。
3月27日,吴昊失踪第三天,搜索依然没有任何结果。刚赶回家的陈少林偶然听说江边看见有被挖掉内脏和眼睛的童尸,担心是自家孩子,立刻报案要求侦查。一位工作人员向当地派出所打电话查询后说,没有此事。
3月29日,黄冈市又一个10岁男孩神秘失踪,31日,有人在长江里发现了该男孩的尸体。4月15日和21日,又有两例相似案件发生。
一时间,黄冈市的家长惶恐不安,寸步不离孩子。
不久,第六个孩子又失踪了。家长沿长江展开拉网式搜寻,其中一人骑摩托车发现了正被犯罪嫌疑人带往江边的孩子,上前解救出孩子,并将犯罪嫌疑人扭送到公安局。
在审判中,犯罪嫌疑人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喜欢小孩。于是法庭将其定罪为猥亵儿童。
陈少林不服,她凭直觉认为那人杀害了自己的儿子,要求重审。黄冈市公安部门开始不予重视。无奈之下,陈少林联系其余失踪孩子的父母上访北京。几经周折,得到了“要求尽快处理此案”的批复,此案重审。
2005年8月,犯罪嫌疑人承认自己此前两度蹲监,三个月内曾利用诱骗和威胁的方式共挟持6名男孩,其中一名因路遇警车,被他放走,4名被杀抛尸长江,其中就有吴昊。
2005年12月7日,法院终审判处凶手死刑。
这一天陈少林没有去审判现场,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情绪失控,而是在奔波了9个月之后,她终于支撑不住,病倒在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陈少林希望找到儿子的尸体,让儿子的亡灵不再漂泊。来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