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声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10: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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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底藏着几个小故事,每次想起,都一惊,因为我原以为自己很聪明、很客观,直到经历这些故事之后,才发觉许多事,只有亲身参与的人,方能了解。那是人性最微妙的一种感觉,很难用世俗的标准来判断。
刚到纽约的时候,有一天跟朋友坐计程车,下车之后才发现司机少找了钱。“这个混蛋骗了我们,”朋友骂道,“让他拿这钱去买药吃。”
我笑了起来,觉得这句话好有意思。可不是吗?坏心没好报。所以后来每次我受骗,也学那位朋友的阿Q精神:“给你拿去买药吃。”
有一天,我看了部叫做《欢喜城》的电影。里面描写一位拉黄包车的父亲,怎么辛苦地抚养全家、怎么被恶势力欺侮、女儿怎么被毁容、父亲又怎么为救孩子而受伤,且在女儿婚礼上旧伤复发,却强忍着痛苦,捂着流出的血水、装出笑脸……影片里有一段,是那父亲冒着倾盆大雨,拉一位富商到目的地,富商把钱递给他,等着找钱,那父亲突然露出一种很特殊的笑,没找钱,转身拉着空车冲入雨中。
富商一直骂,电影院里的观众却笑了。我相信每个人都在为那父亲高兴,大家明明知道他不对,却也理解,因为他有一群可怜的孩子在等着他归来。
自从看了这电影,每次我被骗,气了一下,就不气了,心想说不定这骗我的人,有着可怜的境遇,说不定在风霜雨雪中,也正有一群孩子,盼着他带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归来……
20多年前,我做电视记者的时候,有一次要去韩国采访亚洲影展。
我好不容易备妥了各项文件,送去给电影协会代办的一位先生。可是才回公司,就接到电话,说我少了一份东西。
“我刚才放在一个信封里交给你了。”我说。
“没有,我没看到。”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立刻冲到西门町的影协办公室,当面告诉他,我确实自己细细点过,再装在牛皮纸信封里交给了他。
他举起我的信封,抖了抖,说:“没有。”
“我以人格担保,我装了。”我大声说。“我也以人格担保 ,我没收到。”他也大声吼回来。
“你找找看,一定掉在了什么地方。”我吼得声更大。“我早找了,我没那么糊涂,你一定没给我。”他也吼得更响。
眼看采访在即,我气呼呼地赶回公司,又去一关一关地求爷爷、告奶奶办那份文件。就在办的时候,突然接到影协那个人的电话。
“对不起,刘先生,是我不对,不小心夹在别人的文件里了,我真不是人、真不是人、真不是人……”
我怔住了。忘记是怎么挂上那个电话的。
到今天我已忘记了那个人的长相。但不知为什么,我总忘不了他,明明是他错,我却觉得他很伟大,他明明可以为保全自己的面子,把发现的东西灭迹。但是,他没这么做,他来认错了。我佩服他,觉得他不但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位勇者。
许多年前,我应美国水墨画协会的邀请,担任当年国际水墨画展的全权主审。所谓全权主审,就是整个画展只由我一个人评审,入选不入选,得奖不得奖,全凭我一句话。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尊重主审,一方面是避免许多评审品味相左,最后反而是“中间地带”的作品得奖。不如每届展览请一位不同风格的主审,使各种风格总有获得青睐的机会。
那天评审,我准备了一些小贴纸,先为自己属意的作品贴上,再斟酌着删除。评审完毕,主办单位请我吃饭,再由原先接我的女士送我回家。
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笑着问:
“对不起,刘教授,不知能不能问一个问题。没有任何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那幅有红色岩石和一群小鸟的画,您先贴了标签,后来又拿掉了呢?”
“那张画确实不错,只是我觉得笔触硬了一点,名额有限,只好……”我说,又笑笑,“你认识这位画家吗?”
“认识,”她说,“是我。”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是水墨画协会负责人之一,而且从头到尾跟着我,她只要事先给我一点点暗示,说那是她的画,我即使再客观,都可能受到影响,起码,最后落选的不会是她。
一直到今天,10年了,我都忘不了她。虽然我一点都没错,却觉得亏欠了她。
我的三个故事说完了。从世俗的角度看,那车夫是坏蛋、那影协的先生是混蛋、那水墨画协会的女士是蠢蛋。但是,在我心中,他们都是最真实的人。在这个平凡的世界,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种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可以不忠于世俗、却不负自己良心的人。
每次在我评断一件事或一个人之前,都会想到这几个故事,它们教了我许多,它们教我用“眼”看,也用“心”看,当我看到心灵最微妙的地方,常会有180度的大转变。
编者语:我最为欣赏第三个故事。那位女士只要稍做暗示,也许就可以得奖,但如果那样,她也就失去了一次向别人学习的机会。也许她会成名,但多少年之后,也许还会有人议论“她笔触有点硬”。
但她也许真的失去了成名的机会,这也许就是人生的矛盾之处吧。但有时,做事不要太看中结果,“凡事要不负自己的良心”。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不以成败论英雄”这句话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