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要死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06:28:17
据《万象》余斌/文
小学班上有位喜欢较真的同学,凡事爱问个究竟,他由“万寿无疆”想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生死问题。他也知道兹事体大,不能随便说的,只是背着人跟我私下里说过一回,“你说毛主席会不会死?”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当时我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后来我读到过作家莫言的一篇文章,说的就是毛主席去世消息传来时大家的反应,他好像是在部队,他的反应是,别的人会死,毛主席怎么可能死呢?——可见人同此心,情同此理。
毛主席的岁数,包括每年一岁的可能死呢?——可见人同此心,情同此理。
毛主席的岁数,包括每年一岁的增长,全国人民都很清楚,不是一般随时间推移的推算,是谁都知道他的生日,到那天全国老百姓都给他做寿。这倒不是自上而下有组织的,我所知道的是老百姓自发地以家庭为单位吃面。面在北方是主食,南方通常是吃米饭的,过生日则要吃面条,此乃习俗,谓之“长寿面”。我们家的老阿姨十二月二十六号这一天的下午,总记得差我去买面条。她出身贫雇农,对毛主席的感情不容置疑。
我的印象里,至少有几年,报纸广播里常有“各条战线”的人准备如何如何向毛主席生日献礼的报道,我想最普遍可行也最看得见摸得着,最具普天同庆色彩的,莫过于献上一碗面。这也最有“分享”色彩——以毛主席的名义,面条吃到我们肚里去了。因为即使不考虑饮食习惯的因素,面条也不是想吃就能敞开来吃的。
有个家境不大好的同学,父亲是干重体力活的,家里的顶梁柱,晚上那顿时不时地会开点小灶,其中就包括偶尔吃面,家中其他成员不得染指。他说过吃面条方面他和他爸爸做公开斗争的一次胜利,就是毛主席诞辰那天。他们家吃面,他吃了一碗还要添,他爸爸大怒,冲他吼:“你想撑死啊?!”他对嚷:“毛主席过生日,你还不让我吃饱!”居然就让又盛了一碗。关于这事,住他家隔壁的一个同学有不同的描述:他确实是打出了毛主席的旗号,但他爸爸不吃这一套,骂他就知道吃,待他再顶一句,就动手打了,并且声称第二天不给吃早饭。
且说我是喜欢吃面条的,比起其他的家务活,我也不反对因这事被支派。那时南京城卖的都是机制面,挂面也是机制的,但若不是应急,似乎都是买当天做的。我通常去一家专做面制品的小铺子。毛主席过生日的这一天门口排好长的队,一批出来很快就卖完,要等下一批做出来。饶是如此,到最后肯定还是有不增长,全国人民都很清楚,不是一般随时间的。我通常去一家专做面制品的小铺子。毛主席过生日的这一天门口排好长的队,一批出来很快就卖完,要等下一批做出来。饶是如此,到最后肯定还是有不少人买不到。买不到的就抱怨:“明明知道毛主席过生日,干嘛不多准备一点?”若有脾气大的,就会大声质问,结果十有八九是与店家吵起来,据我们家老阿姨说,她就劝过一次和,因她的理由的确是无可辩驳的:“毛主席过生日你们吵架,还让不让他老人家太平啦?!”

既然每年给老人家过生日,到一九七六年,不用掰手指头我们也知道,毛主席已然八十好几了。忽一日,没有任何预兆,老人家说走就走了。我说没有预兆,实因我们只知道毛主席老了,却不知道他早就身患多种疾病。当然即使有我所谓“预兆”,当老人家真的“不在”之际,我们还是会觉得猝不及防。消息传来是个下午,我们是从学校的高音喇叭里得知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而后就是一遍一遍的放哀乐。大家都怔住了。
其后的一段时间我想不起我们在干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顶多个把小时以后,世界就恢复了它的真实性,这时我们开始忙着布置灵堂了,把力量用来扎花圈。我也不记得那几天是否还照常上课,不知为什么印象中扎花圈大多是在晚上进行,各个教室灯火通明,有一种热火朝天、大干快上的气氛。说我们对毛主席他老人家很有感情,此时心情又很轻松,似乎有点自相矛盾,但这是真的。
也不知哪个班的人走过别班教室朝人家扎的花圈看了一眼,回来就说那花圈如何如何。谁是甘落人后的呢?很快议决要重新来过。这个班的举措很快又被另一个班的人知道了,也决定另起炉灶。于是扎花圈迅即演变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竞赛。
无非是朝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往精致里走,一是往大里去。后一路是无法遮赛。
无非是朝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往精致里走,一是往大里去。后一路是无法遮人眼目的,却似乎是大方向。眼见得各个班的花圈都在越做越大。有几个班的同学在完工之后,开始为如何将各自的庞然大物从教室里抬出去而犯愁了。显然,建筑师在确定教室的门窗尺寸时,不可能会有这方面的考虑。

开追悼会的那天晴空万里,时已初秋,我的感觉却是烈日灼身。毛主席与红太阳的对应关系在那一天遭到无情的颠覆:他老人家躺下了,太阳照常升起。追悼会开了很长时间,照例有各种身份的代表发言,表达各异,悲痛之情,以及化悲痛为力量,“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意思当然是都说到的。
开大会从来没那么安静过,安静得有点异样,当然毛主席不在了,应该是有点异样的。助成异样气氛的还有抽泣之声。那段时间关于哭泣的传说很多,比如全家人抱头痛哭;谁谁谁在车间班组里读报上的噩耗,读着读着就泣不成声;还有,幼儿园里老师刚说毛主席去世了,娃娃们就哭做一团。我的问题是,就凭我对毛主席的感情,我认为我应该是有泪的,但不知为什么,眼泪迟迟没有出来。
追悼会开完了,各班开始退场,操场上一会儿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老人家的巨幅画像,和前面摆放如山的花圈。我呆看着,不知怎么,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而且有点煞不住车。
有两件事,或者我在两个时刻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其一是学校开追悼会的那天晚上,我早早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香。其二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一夜酣睡过后,只觉神清气爽,这时忽有一念袭来:“毛主席不在了!”心里一紧,觉得不可思议,又分明知道这是真的。起床走到阳台上,隔墙看到街上趿鞋买早点的人。几个老太在倒马桶,一边走一边搭讪。世界还是原来那个世界,好紧,觉得不可思议,又分明知道这是真的。起床走到阳台上,隔墙看到街上趿鞋买早点的人。几个老太在倒马桶,一边走一边搭讪。世界还是原来那个世界,好像并没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其实之前我也没“料”过什么,我只是朦胧地觉得世界似乎应该有点异样。
事实是,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