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朝圣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18:44:53
其实,衣服穿旧一点,食物吃简单一点,是不会影响一个孩子的快乐的。要使一个孩子不再欢笑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剥夺他的自由。而有时候,使一个成年人不快乐的原因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内心的那只野兽一贪欲,醒过来了。它像一只吼叫的狮子,在人内心的原野上,遍地游走。即便是普天之下已有的和现有的一切黄金,都很难使一颗贪婪的灵魂安息片刻。
因此,在应该快乐的地方哭泣,也是一种罪。因为这哭泣表明了一种抱怨,一种贪心。
我去看田
黄昏到了,天气凉下来了,我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去看田。父亲在尚能走动的时候,常常拄着拐杖,边下台坡边跟母亲说:
"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父亲边看边走,走走停停。有时候,他会在一块田边停留很久。他眯着眼睛,默默地注视那片庄稼,从近处慢慢看到远处。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又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田野上的事情,总能让父亲一下子就欢喜起来。春天,他去看田野上的麦子。夏天,他去看田野上的棉花。到了秋冬,他去看那种收割后的荒凉,以及北风从空旷的田野上刮过的那种苍茫。
对一个热爱土地的人来说,田野就是他的圣地。他一辈子都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我总是想,一个热爱土地的人,与一个热爱其他事物的人是不一样的。土地滋生万物,却从不居功,更不据为己有。一个土地的热爱者,必然终生保持他的质朴、善良、宁静、谦卑,以及他对人的基本信任。他满足于种植的喜悦,丰收之后,他走在田野上,反而感到失落和虚空。
我沿着父亲生前走过的田埂,往田野的深处走。村子里,大狗叫了,小狗也开始叫。狗叫着,鸡要上笼了。晚霞在天边渐渐散去,田野上的树开始模糊,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一个站立的人影子。
棉花开了一朵
母亲说,有一次父亲看田回来,一走上台坡就说:
"棉花开了一朵。"
母亲说父亲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无限无限的欢喜。他好像不是从棉花田里回来,而是从一条喜悦之路上归来,并得到意外的赏赐和恩典。
这种喜悦,也许会受到别人的嘲笑。但我却被这种喜悦所震动。我想,这是那些对生命没有贪欲终生持守宁静质朴的人才会有的喜悦;这是那些对滋生万物的土地充满感恩和赞美的人才会有的喜悦。他是一个穷人,但这种知足感恩的品质,却使他富有。这喜悦,就是那使他富有的黄金。同时,这是那些生活在田野上的人才会有的喜悦。一个从来没有在田野上生活过的人,是很难分享这种喜悦的。
一粒种子,在秋天被风吹进野地。一整个冬天,种子都在田野的深处冬眠,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春天来了,种子拱破地皮,非常努力地长成一株清新的红花益母草。到了夏天,红花益母开了花。蝴蝶飞来,栖在花上。秋天到来时,这朵花变成了一枚果实。不久,这枚果实被一只羊,或者一只野兔,吃进肚子里。最后,万物萧瑟的冬天终于来了,这只羊或者这只野兔,要被更凶猛的动物吃掉。但这更凶猛的动物,最终要变成田野上的一口泥土,被一粒种子和一株草所吃。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田野上,在一年之内,凭借四季的更替来完成。如果你不能理解一粒种子在田野上经历的秋冬春夏,不能理解一个生命的全然完成,你就很难理解田野的那种神秘、美和力量,那个在更高的背景下远远高于人的神圣法则。你就更难理解那种只有在田野上才能产生的感恩和喜悦。它散发着阳光的清香,泥土的清香,草木庄稼的清香,河流湖泊的清香,风的清香以及四季的清香。
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说的是一个记者在宁夏固原山区的一次采访。记者问一个放羊的孩子:
"放羊为了什么?"孩子说:
"娶媳妇。",记者又问:
"娶媳妇干什么?"孩子说:
"生孩子。"记者再问:
"生孩子干什么?"那孩子答道:
"改革。"
从记者的话语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怜悯。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放羊的孩子是愚昧的、无知的,他的生活是没有喜悦可言的。我却不这么想。一个放羊的孩子,他难道就没有过喜悦?他一直是深怀苦楚的?我相信他是有喜悦的,他的喜悦他自己知道。因为我看到过,一个在田野上自由奔跑的乡下孩子,比一个整天在教室里上培优班、兴趣班和补习班的城市孩子,不知要快乐多少。
如果你没有在羊群中生活过,你没有在静心中体验过一座大山的宁静,没有在岩石、山脉、树木、鸟兽环绕的极乐与静美中沉入过,没有在宇宙的那个角落里,坐看过日出与日落,你就不可能理解一个放牧者,在那种天远地荒的僻静处,在没有受到任何文明污染的地方所感到的喜悦。
土地提供的快乐
在我年少的那些年里,虽然生活是贫穷的,但这贫穷并不妨碍我是快乐的。得到一点点,我都会欢喜好几天。有一年夏天,姐姐把她的一双旧凉鞋送给我了。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凉鞋,我几乎欢喜了一整个夏天。下雨的午后,我穿着它在禾场上来来回回地走,把那些牛脚洼踩得呱叽呱叽地响。那个夏天,我是多么富有。成年以后我所得到的任何一种,都比那双旧凉鞋贵重,但我似乎再没有那么喜悦过。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富有过。
我12岁的时候,第一次吃到苹果。小哥从蒋湖街上买了一个苹果回来,他吃了几口之后,就递给我吃,我吃了几口之后,就递给妹妹吃。尽管小哥在把苹果递到我手里的时候说: "一点都不好吃,像棉花。"但实际上因为这个吃起来像棉花的苹果,我们挤坐在大门槛上,从上午,一直欢喜到了下午。
我和弟弟妹妹穿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的旧衣服。但有一年夏天,母亲用几片碎花布给3岁的小弟弟缝了一件新背褂子。吃过夜饭后,全家人坐在台坡上的椿树下乘凉,母亲就给小弟弟穿上了那件新背褂子。小弟弟欢喜得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地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花衣服,花衣服。"
现在,每年到了换季的时候,我都要去商场给我的女儿买新衣服。但她从来就没有因为一件新衣服而欢天喜地过。
我读师范的时候,第一次吃到香蕉。有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学一起上街,买了一串香蕉,但不知道怎么吃。大家站在街边的槐树下,讨论该怎么个吃法。你一言我~语,欢喜得不得了。那种喜悦的心情,是我后来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鱼翅龙虾都没有的。
我有个小学同学,从小就没了妈,鞋子总是穿得很破。读四年级的时候,月亮洼上头湾的一个新媳妇给他做了一双鞋。他穿着鞋子在禾场上跑,欢喜得好像要上天似的。第二天早上,他穿着那双新鞋子,踩着结了冰的路去上学。但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太阳一晒,路上的冰都化了,满路都是稀泥巴。他想都没想,就脱下鞋子跑回了家。天气很冷,他的双脚冻得通红通红的,但他一句抱怨都没有。他举着那双新鞋子,对他父亲说:
"爸,你看,我的新鞋子没有打湿呢。他妻子的很欢喜。
而现在,我亲眼看见我的侄儿,在夏天的河沿上赤足奔跑,他的笑声比秋天的太阳还要灿烂。
一个乡下孩子的双足,并不会因为贫穷就失去在田野上树林里自由奔跑的禀赋和能力。大人们因为忙于干活而无暇照管他们,他们因而获得了更多的自由。这就是他们的快乐之源。为什么一个乡下孩子在田野上像刚从栖木上醒来的金鸡~样啼叫?那是因为他快乐。他的快乐在内心生长,比原野上的野生草木还要丰美,茂盛。
其实,衣服穿旧一点,食物吃简单一点,是不会影响一个孩子的快乐的。要使一个孩子不再欢笑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剥夺他的自由。而有时候,使一个成年人不快乐的原因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内心的那只野兽--贪欲,醒过来了。它像一只吼叫的狮子,在人内心的糜野上,遍地游走。即便是普天之下已有的和现有的一切黄金,都很难使一颗贪婪的灵魂安息片刻。
因此,在应该快乐的地方哭泣,也是一种罪。因为这哭泣表明了一种抱怨,一种贪心。这世上的罪,比较起来,没有比贪心更大的了。贪是人的痛苦之源。知足者才是真正的富有者。如果没有上帝的恩泽,人是很容易被贪心的眼泪淹没掉的。
而喜悦,是上帝所赐的果子,它并不专属于富人或成功者,这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份品尝。但那些知足感恩的人,却更容易品尝出它的甜美和馨香。
如果喜悦和幸福是生活的终极真理,是上帝之爱的结果,而其他的种种,都是生命的附庸。那么,一个做了皇后的女人,心中的痛苦和怨恨也许比一个农妇的还多;一个放羊的孩子,一个田野上的农民,也许比一个终日思想着生命的哲学家,离这枚果子更近。
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快乐、喜悦、幸福,这些最能体现世界之美和人类之爱的美丽元素,是没有任何高下之分的。从物质的角度,你也许可以同情那种贫穷,但你没有资格同情他的喜悦。
他的喜悦,同你的喜悦一样,都是黄金。晚风永远在吹天渐渐黑下来,几只迟归的乌,还在田野上低飞,飞得很慢,是一种滑翔,看上去,那几只乌就像睡着了一样。看来,乌并不只是栖息在树上的时候,才像在睡眠里的。
傍晚的坟地,很安静,但并不使人感到恐怖。原野上的黄昏是一枚熟透的果子,比白昼更饱满、丰富,比黑夜更晶莹、透明。它既包含了前者,又孕育了后者。这是一天中最柔和的时刻。
晚风永远在吹,但它并不管它吹过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坟地,还是一个丰美的花园。太阳也是这样,月亮和星星也是这样。他们只管照耀,并不管那被照之物,是高贵,还是卑微;是富有,还是贫瘠。
自然滋生万物但从不据为己有,任万物自由生长却从不加主宰。对包容万物的自然来说,天下地上,并不存在伟大和渺小的分别,一座大山和枯树上最薄的那片叶子,同等重要。这是事实,也是真理。
我走到我祖父的坟前坐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其实恐怖不恐怖,并不是来自于外部情境,而是来自于内心。你的心是安静的,坐在哪儿都是安静的;你的心是喜悦的,做什么都是喜悦的。
祖父死的前一天夜里,我因为看一本小说看到很晚,就听到了扫帚鬼扫叶子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月亮洼就刮了那场灾风。门前的椿树被刮断了一棵,猪屋顶上的茅草被刮得一根不剩。祖父就在那天早上,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椽子上。祖父死后不久的一天傍晚,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祖父的坟前,想着那场灾风。扫帚鬼扫叶子的声音,在心上一遍一遍响,但我一点都不感到恐怖,直到太阳没了。
1979年,我第一个从家里考出去,然后是妹妹和弟弟。月亮洼人说,那是因为祖坟埋得好的缘故。其实祖坟几年没培了,矮矮地夹在几座大坟之间,而坟顶早被野物拱塌,凹成了一个大洞,洞里又生出一大蓬野茨,春天一来,茨花就开得有红有白。
一直到1996年,母亲和大哥才给祖父祖母的坟立了碑。祖父的碑上刻着"祖德流芳"四个字,表达的仍然是那个意思:我们能读书,能考上大学。都是祖宗积德的缘故。
祖宗的确是为我们积了德的。祖父虽然一辈子都没有发财,婚姻也不怎么幸福,但他心地善良,心境宽敞;所求不多,喜欢帮人;苦了一生,但做了一生的好事。
阳光的香味
虽然不是冬天,但河里的水已经很少很少了。我从干了的河床上走到河那边去,棉花田里我认识的人,或者认识我的人,喊着我,说:
"回来了。"或者我说:
"您在忙呐。"
实际上,在我18岁师范毕业正式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之前,我一直都是这田野上的一个劳动者。而现在,我竟然成了一个看田的人。早上或是傍晚,我往田野上走的时候,母亲都会停下手里的活,问我:
"去哪里?"我就像我父亲生前回答母亲那样,说:
"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我曾经在这田野上做过多少事呵。跟着姐姐和青年组的小伙姑娘们薅粟草。跟着老师或者大人掐尖,打老叶,捉虫子。星期天去间苗,放了学去扯草、捡花。冬天割猪菜、拣柴火。夏天放牛、割草。农忙的时候,天不亮就起来跟在大人身后去割麦子、拣麦子;割黄豆、拣黄豆。我从小就是一个勤快的孩子,喜欢做事。当我的妹妹和隔壁的玉香、云香,在屋后头的椿树下办家家的时候,我正在小横堰子的沟里铲草。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田野上铲草。到了中午,太阳晒得地面发烫,我都不肯回家。
我把一满背篓的青草背回家,倒在禾场上,散开了晒。青草慢慢失去水分,变枯变干。太阳偏西的时候,禾场上到处都是黄蜻蜒在飞,弟弟举着竹扫帚守在篱笆门口打蜻蜒。这时,我和祖母就开始"搅搞把"。"搅搞把"就是把晒干了的草,搅成一个一个的大麻花。这样,等收购牛草的人来了,买卖起来就很方便。"搞把"搅完后,我就把它们堆在猪屋里的搁板上,或者屋檐下的鸡笼旁边。
到了冬天,农场里收购牛草的人来了,父亲或母亲就把"搞把"卖了。卖"搞把"的钱,用来称盐、打油、买洋火(火柴)。有一年冬天,牛头岭农场的人来收牛草,在二队的口头设了一个点。因为是夜里,他们就把灯挂在田边的一棵榆树上。母亲挑着夏天攒下来的几个"搞把"去卖,我跟在她的身后,跟她作伴。走到生产队牛屋口头的杨树下时,我们意外地拣到了一个喂牛佬丢失的"搞把"。母亲就像拣到了一块黄金一样地欢喜。那时候,一斤干草只值几分钱,"搞把"也就是角把钱而已。那天夜里,我们的干草卖了多少钱,我不记得了,但我一直记得母亲那欢喜的样子。母亲瘦小的身子挑着"搞把",在黑夜的日野上走,"搞把"拖在地上,发出"刷刷刷"的声响。我们离那棵榆树越来越近了,离那盏灯越来越近了,我终于看见了母亲的笑脸。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田野上铲草。但我对于草换来的钱并不感兴趣,我并不是为了钱去铲草的。我喜欢在田野上铲草的那种感觉。我喜欢青草的清香,也喜欢干草的馥郁。经太阳晒过的干草,与青草不同,它有一种阳光的味道。
实际上,阳光也是有香味的,只不过我们的鼻子不够灵,因而很难闻到。只有凭借太阳晒过的东西,比如麦子、稻谷、干菜、香草等等,我们才能闻到阳光的香味。
时至今日,我离开田野已经很多年了,但我对草的香昧仍然非常敏感。一丛长在路边的草,一定会使我感到喜悦。看到一片草地,我立刻就会产生一种赤足在草上走一走的渴望。
我为什么那样喜欢在田野上劳动呢?答案也许只有一个:因为劳动"搅搞把"就是把晒干了的草,搅成一个一个的大麻花。这样,等收购牛草的人来了,买卖起来就很方便。"搞把"搅完后,我就把它们堆在猪屋里的搁板上,或者屋檐下的鸡笼旁边。
到了冬天,农场里收购牛草的一人来了,父亲或母亲就把"搞把"卖了。卖"搞把"的钱,用来称盐、打油、买洋火(火柴)。有一年冬天,牛头岭农场的人来收牛草,在二队的口头设了一个点。因为是夜里,他们就把灯挂在田边的一棵榆树上。母亲挑着夏天攒下来的几个"搞把"卖,我跟在她的身后,跟她作伴。走到生产队牛屋口头的杨树下时,我们意外地拣到了一个喂牛佬丢失的"搞把"。母亲就像拣到了一块黄金一样地欢喜。那时候,一斤干草只值几分钱,"搞把"也就是角把钱而已。那天夜里,我们的干草卖了多少钱,我不记得了,但我一直记得母亲那欢喜的样子。母亲瘦小的身子挑着"搞把"在黑夜的日野上走,"搞把"拖在地上,发出"刷刷刷"的声响。我们离那棵榆树越来越近了,离那盏灯越来越近了,我终于看见了母亲的笑脸。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田野上铲草。但我对干草换来的钱并不感兴趣,我并不是为了钱去铲草的。我喜欢在田野上铲草的那种感觉。我喜欢青草的清香,也喜欢干草的馥郁。经太阳晒过的干草,与青草不同,它有一种阳光的味道。
实际上,阳光也是有香味的,只不过我们的鼻子不够灵,因而很难闻到。只有凭借太阳晒过的东西,比如麦子、稻谷、干菜、干草等等,我们才能闻到阳光的香味。
时至今日,我离开田野已经很多年了,但我对草的香味仍然非常敏感。一丛长在路边的草,一定会使我感到喜悦。看到一片草地,我立刻錾 就会产生一种赤足在草上走一走的渴望。
我为什么那样喜欢在田野上劳动呢?答案也许只有一个:因为劳动使我快乐。我沉醉其中,当然就不觉得苦和累了。实际上,一上小学,我对读书的喜欢,就远远超过了我对干活的喜欢。一张印了字的纸片,在风中飘来荡去。我看见了都要捡起来看一看的。
大自然的祝贺
夜色更浓了,田野上的人开始收拾农具回家了。我绕了一大圈,又沿着竹林回到了潭口。回了家的人开始开灯、关门、洗锅、烧夜饭火了。几分钟后,田野就沉寂了。
夜色笼罩着万物,使人觉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在这片原野上发生过,存在过;好像什么都不曾来临过,出现过;没有光,没有声响。一切都消失在无限中,是那种真正的"万籁俱寂"。
一个生长在城市的人,如果从来没有在乡村的夜里住过一个晚上,没有在那里度过一小时春夏秋冬的生活,没有在黑夜里独自行走,看时光在黑暗的田野上奔驰而过的姿容,其实是无法真正理解什么叫"万籁俱寂"的。
因为喜欢田野的缘故,每次回到月亮洼,我都要去看田,就像一个在田野上劳动了一辈子的老农那样。有时候在早晨,有时候在黄昏。因此,一年之中,总有几次,我能看到黄金般的田野的早晨和黄昏。与我那些很难有机会和时间走出城市的朋友相比,我觉得我真是一个幸福的人。
这种幸福让我心里存满充充足足的喜悦。
这喜悦就是我的黄金,是我心中有爱又蒙神爱的一个见证,我想,如果你能快乐地度过你的每一天,使你的生命像田野上的树一样自然、健康,像田野上的花朵和果实一样芳香、饱满,那么,整个大自然都会来祝贺你。甚至,上帝都会来祝贺你。这是真的。
以前,我常常讲痛苦,思考痛苦。但现在,我要讲喜悦,即便我心怀苦楚时,我也要讲喜悦。喜悦是生命的黄金,是生命的光。只有喜悦才能真正使人富有。人的所需有限,但人的欲望无穷。如果活着没有喜悦,那么生命就真正陷在黑暗和贫穷里了。
感恩赞美能使人喜悦;宽容饶恕能使人喜悦;给予和关心他人,能使人喜悦;少怨天尤人,多自我承担,能使人喜悦;放下心中的仇恨、抱怨,能使人喜悦;停止诅咒,开始祝福,能使人喜悦。我们的身体是上帝的圣殿,我们应该加倍地爱惜它,使它每天都处在一种喜悦的优美状态里。
我听过一个小故事:有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小儿子到朋友家玩。那孩子在玩的时候,把手伸到一个花瓶里,取不出来了。怎么办呢?这是一个很好的花瓶,他们都不忍心打碎它。那个父亲就对他的儿子说,把你的手指伸直并拢就能出来了。但那孩子说不行。因为他的手里有一分钱,他必须握紧他的手。如果他把手指伸直,那一分钱就掉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就是那个孩子。为了那一分钱的利益,把自己的手和心给捆绑了,使它们不得自由,也不能喜悦。我们使自己成了这个世界的苦役,我们却还不知道。
我们的心其实就是一块田,你不在那里种玫瑰,它就会长荆棘。喜悦就是使我们富有的玫瑰,贪欲就是使我们贫穷的荆棘。一个内心被各种贪欲捆绑的人,他实际上是这个世界的苦役,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我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到最后,我的看田,实际上成了一个喜悦的看田者的遐想。
理想的别墅又大又美丽,有草地有树林,有阳光,有水,但没有山。山使我们骄傲,水让我们谦逊。山使我们的,硬水让我们的心柔软,刚硬与坚韧是不同的。山锤炼我们,水洁净我们。水以谦逊俯就我们的生命,甘居卑微的,反得提升。这是我们的别墅没有山的原因。草地和树林供我们劳动和劳动之后休憩。我们栽培草地种植树林,剪枝打叶,松土施肥。生命像一棵树,它同样需要修理,如此才能长得健康茁壮,季节到了就结出最美的果子。
在这个栽培和种植的过程中,劳动使我们喜悦,相爱的心得以坚固。阳光呢,阳光让我们享有白昼,懂得什么是黑暗、温暖、自由和精神。我们活着,需要战胜黑暗,需要精神,需要温暖。我们享受阳光的温暖,同时我们相互传递这温暖。
风吹来时,给我们带来草和花的种子,以及生命美丽湿润的气息。
生命本如风,一阵风过,意味着一种生命消逝。我们抓不住风,意味着我们抓不住永恒。但风却抓住我们,如同痛苦抓住我们一样。
理想的别墅一定是在湖沼自勺边上,即在水的边上,起风的夜晚听得见水声,斑鸠迷恋着树林,久久不肯飞远。退一万步,理想的别墅也是在市郊,离市井的杂乱和庸俗并不远,但不混淆其中。理想的别墅是一个洁净的梦想。
为什么写上面这段文字?只是因为女儿的一句话。
有天晚上,6岁的女儿突然对我说:
"妈妈,我长大了要买一个别墅给你和爸爸住。"
一个别墅要多少钱?6岁的女儿还没有这个概念。别墅给爸爸妈妈住,只是她的一个理想。
6岁小女孩的理想像阴历六月的天气,是变幻不定的。早晨出去时候,还念叨着要做博士,下午回来又只想做老师,只因为今天老师又温柔又友善又美丽。昨天想当画家,今天又想做天文学家。前一个时辰的理想是去美国,周游天下,后一个时辰的理想是做个钢琴演奏家,足不出户。隔了一天,小女孩只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因为那时她正看到一群优雅的大雁往南飞去。
成人们为惟一的理想终生痛苦,孩子的理想却是彩色的气泡,一会儿就吹出来一个。想象的理想给孩子带来此时此刻的有限的快乐。孩子似乎更懂得退而结网的道理。退而结网,并不意味着放弃理想,不过是换一条路走而已。到达森林的深处有许多条路可走,每一棵树都可以为路作证。
而今晚,6岁小女孩的理想就是买一幢别墅给爸爸妈妈住。 因为别墅是最美的房子。小女孩要以最美的房子来表达她对父母最舔大的爱。请父母住在一幢别墅之中,仿佛就是请父母住在美之中。至于这幢别墅包含了多少黄金?具有多高的身价?对她都没有意义。
后来女儿问我:
"买一幢别墅要多少钱?"
"我说,100万元。或者,100元。
我想,在一个只想以美来表达爱的孩子眼里,100万元与100元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更没有意义的区别。
女儿说:
"你和爸爸住楼下,我住楼上。每天你只要洗洗碗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要你做,就像外公那样。"
我说:
"那爸爸做什么呢?"女儿说:
"他浇浇花就行了。"女儿理想的别墅当然是有一个花园的。我们要在那园子里种上我们喜爱的石榴树、郁金香,再种上草,是一种看上去很温暖的草。那么谁来洗碗呢?
我以商量的口气跟女儿说:
"要不,请个姐姐来洗?"
女儿想了想才说:
"那好吧"她像一个大赦天下的国王,给了我一个恩典。
"但是妈妈,你不能干坐着呀,"女儿又说。
我说我不会干坐着,我不会停止阅读,这就是我的工作。活在这世上,我有两个支撑,一个是阅读写作,一个是爱,是那种只要心灵独自经历的爱,对人的爱,或对上帝的爱,不是事实上的男女相亲,或者付出之后就必须被回报的爱。
我搬一把椅子一定是竹椅或木椅,不是皮椅或钢制椅,在花园的东边,有一条小河从园子的东边流出去,我坐在一棵香柏树下或者一棵苹果树下,戴一顶草帽或者不戴,这不重要。然后,我把自己沧桑的身子扔在椅子里,开始阅读。
我说,是沧桑,不是苍老。我不怕死,但我怕老。衰老意味活着再没有生机和创造,衰老是一个比失败更残酷更令人痛苦的事实。
同时,我非常乐意做一个好园丁,把我们的园子打理得又干净又芬芳,最重要的是要自然。我说,在我看来,每一株植物的形体内都深藏着一颗心,跟人一样,这颗心是清洁又芬芳的。如果你跟植物交往时态度诚恳心意高洁,就像跟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交往一样,满怀着真诚和柔情,那么,植物就会同样把诚恳和高洁表现给你看。它们会长得清香干净又温暖。最重要的是,富有灵性。
说完了这些,我笑道:
"你的男朋友住哪里呢?"
"我才不要男朋友呢!"女儿说,
"我买一个别墅,只给爸爸妈妈住。"
我笑了。这自然是孩子话。爱情比美丽的别墅不知要美丽多少,如果需要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美丽的别墅,即便因此只能坐在羊圈内,听"吹笛的声音",我也要女儿得到美丽纯真的爱情。
爱的表达是世上最美的表达,上帝的本质也是以爱为核心的。我实在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因为我并没有付出代价,便得到爱的果仁,而不是它的外壳。
第二天早晨,女儿站在床沿上一边穿衣一边说:
"我的房子呵,早晨一开门就看见树呀草呀什么的。"
从此,我知道,我热爱自然的秉性已经毫无保留地遗传给女儿了。
我知道现在的城市以及城市的市郊,已经耸立起了许多的别墅,但这些别墅与我们是不相关的。跟我们有关的是理想的别墅。这幢美丽绝伦的建筑通体散发着高洁完美的光芒与气息--爱与美的气息,矗立在世上,其实是矗立在一个小女孩的心里,在寻觅和到达它的途中,它的光辉将始终照耀在小女孩的头顶。
我们的世界甚嚣尘上,因此,宁静的理想的光辉是必不可少的。好了,最后让我们开始一种最清洁的祈祷吧,为了这理想的别墅。
我有一个这座城市的户口,有一份仅供馏口的职业,有一个住处,像人类在茫茫宇宙中委身于这片有限的大地一样,我在芸芸众生大干世界中侧身于这座城市。我在这座城市里工作、读书,以朴素的思想和感情在回忆中忧郁地写作尽管发表一篇文章比收割一季庄稼还慢。但我知道,这不是安居。离开了故乡的人总是惆怅地寻找不到安居的真正旨意,如同众水流逝,又任风吹散。逃遁漂流的人,在夜晚听见翅膀的声音,在白昼就会像被追赶的雀鸟一样,真正的安居究竟是什么呢?安居的意义在哪里呢?
我曾经有过几次离开这座城市的机会,但最后都被我放弃了。我不明白是我留恋这座城市,还是这座城市默默地挽留了我。即便它值得我留恋,但我又有什么值得它挽留的呢?事实上,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是矛盾的,不能说爱,但也不能说不爱。我说不好这个城市的话,我要么努力地讲普通话,要么轻松地讲我自己的方言。在我看来,方言就是方言,没有等级之分,我不认为城市方言就一定比乡下方言高级,也不以乡音醇厚为丑事。光这一点,大概就足以证明我从未真正进入这个城市的生活。我并不抵制它,事实上我迎候它,像迎候那早已撤回的福祉,但我终究不能进入它。我不悲哀。我想这与我的适应能力无关,这是因为那个梦一还乡的梦,或者说,安居的梦。
我在城里人对乡下的偏见与无知中生活着,日复一日。我充分地理解或欣赏着城里人的优越感和城市气质,但有时候我无端地厌恶他们的小市民做派。只有当那种偏见、傲慢和无知过分到使我不能心平气和的时候,我才会小心地辩解,我说,并不是所有的乡下人都像你们所想象的那样愚蠢和迟钝,乡下的贫穷更不意味着乡下人心灵的贫穷。事实上,在新中国建立后的几十年里,正是乡下人以其干瘪的乳汁顽强地供养着这个穷困的国家。
我想起那些乡下的亲人,比如我的父亲。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总是以做人的大道理教育他的孩子,那些说教像泥土一样淳朴和干净,而又充满崇高的意味。再比如我的公公。我的公公一生迷恋孔孟学说,哪怕是在批孔的年代,他也未曾放弃。他在晚年用小学生的算术本写了厚厚的一摞读书笔记,但他从不跟人提起。
我总是相信,乡下人的污秽是在他们的衣襟上、手上,因为那是一双种植的手,耕耘的手。而另外一些人,衣襟和手都很干净,心却未必干净。
我时常告诫我的女儿,不可以轻看乡下人。我的告诫既来自我的感情,更来自我的理性。学会诚恳谦恭地对待乡下人,我确信是对的。因为在上帝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只有永生的神和必死的凡人之分。所有的人都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神的杖前活着,神守护着人类,必死的结局使城里人和乡下人在最后殊途同归。
当然我知道,真正的人类平等只能是我们世世代代永生的梦想,这梦想也是上帝的梦想。这梦想折磨我们,使我们在辗转反侧的夜晚,感到一种火焰进入骨头的痛苦。
城乡的差别何以消除?如果这差别只是劳动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差别,那它就不是坏事。但事实上不是。因此,对许多至今仍然生活在无望之中的乡下人来说,城市就成了他们梦想的天堂。当然,也只是梦想的天堂,而非事实上的天堂。在自然的田野上,他们种麦子,收麦子。但在世界的田野上,他们种的是麦子,收的却往往是荆棘。
乡下的风景,确切地说,是田野上四季更迭的庄稼和沉默着埋头劳动的人们。
田野上有一种隐秘的牵引,你在流离中不知不觉就寻求一种自由与自主的静谧生活,在复杂中寻找一种单纯的存在,你的心就像一块田被耕种,长出了果子和蔬菜。
我时常庆幸自己有一个乡下的家,这使我可以过着城市和乡下的两种生活,这两种生活是两种不同的滋味。在黑夜,我听见了故乡的叹息,像风声接着风声一样,却无从安慰它,伸出手去,却抚摸不到它。但我回忆着它。如果说"回忆是一种真正的艺术",那么,我就在忧郁中创造着这门艺术。
如果我的故乡是另一个城市,那么,在我从一个城市向另一个城市流离漂泊的时候,我不知还会有什么诗意可言,还会有什么铭心刻骨的忧伤可言,最重要的是,是否还有还乡之梦安居之梦可言。
走过城市的街道时,我总是忧伤地预感到都市人和我们的后代,正在失去故乡,就像羊和鹿失去草场一样。一代一代的人,挤在城市灰暗黪 的天空下漂流迁徙,怀揣着庸常的欲望来去匆匆,却将从此找不到还乡的感觉--那种诗意的感觉,忧伤恬静的感觉。
我在这个城市已经居住了十年。这十年中,我先后搬过五次家,每一次迁徙的终端,都是一个名中有"木"字的地方。树木是我许多年来热爱的诸种事物之一,它的生长、美感与寓意永远让我感动。"旷野的一棵杜松",想起来都是孤独。
因此,我坚持认为,这些无处不在伴随我的木字里,有一种自然和人生的神秘存在--世界并不是依照几何学的尺规划定的。只要还有情感、祸福、生死激荡着我们的心,我们就不能贸然地说,这世界是一个可见的对象。这神秘的存在时常令我在思索行走的时候,倏地产生一种还乡的眩晕和恍惚。
在武汉大学读书时,住在桂园。桂园是名副其实的,成片的桂树长在坡上和路旁,在夏天是沉默的,但秋天一到,桂花就从早香到晚,缠缠绵绵地,一直香到你的梦里去,甚至你的灵魂里去。大学毕业后住在汉口的万松园,万松园其实一棵松树也没有,街道两边只有梧桐树,长得高大而茂密,在冬天挂着梧桐果。我曾经在夏天的夜晚独自走在梧桐树下,想象那许多年前的万松园。我想,或许只有在这里还是一片荒凉旷野的时候,万松园才真正有过一万棵松树摇曳身姿的壮景吧。
从万松园搬进沙湖边上的一问小屋,是1989年春天的事。邻居说那儿湖口,后来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是紫荆村。紫荆二字虽不含木,但紫荆本身就是树,而且是一种美丽的树。
1991年,又从紫荆村搬到杨园柴林头小区,西区住了半年,又搬到了东区。杨园也是名不符实的,一棵杨树也不长,和平大道的东侧,只有大片的水杉,在四月爆出令人心惊的嫩绿;我喜欢柴林这个名字,它有三个木,而且柴林头离长江很近。木生水旁,木生水上,是一个朴素而神秘的意象,充满古典的自然气息。
这个城市有许许多多的街巷和小区,它们都有这样那样各自不同各具特色的名字,而我恰恰住在这些名中含木的地方,我深信这是命运的神秘安排。夜晚的冥合,白昼的光影,天地的定例,日夜的轮转,因而也必定有命中的树,命中的街道。想一想,乡下的故乡林木丛生,这座城市没有林木丛生的地方,却有林木丛生蓊蓊郁郁的地名。
事实上,我们就是一株植物,被一只伟大的手栽种在这个世界上,开不同的花,结不同的果子,从春到秋,适时而生,也要适时而亡,如果没有被提前拔出的话。
因而这些地名必然使我在倾心如水的时候,一阵一阵地产生一种还乡的诗意和恍惚。何处是"祈祷已经生效的地方"呢?这里就是,在林木蓊郁的地方,在水边,在听信梦自由舒展的地方。
生于斯死于斯的人们,或者,安居的人们,永远不能理解一个漂泊者的还乡之梦。这梦是永恒的,死亡也不能使其荒凉黯淡,凄凄惨惨。海德格尔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肉体的渴望与灵魂的梦想并不总是割裂的,有时候,肉体的渴望就是灵魂的梦想,而另一些时候,灵魂的梦想也就是肉体的渴望。至少我感觉,在还乡的问题上,它们神奇地合二为一了。因此,我的身体的故乡,也就是我灵魂的故乡。我的身体的还乡,也就是我的灵魂的还乡。
1992年的春天,我在北京南礼士路的一家旧旅馆里,呼吸着北方干燥清冽的空气,在孤独和回忆中曾经深深地思念这座水边的城市其实是思念南方的湿润、晴朗和柔和。对北京来说,这座水边的城市就是南方,因此,我认定南方是我命定的安居之地。南方的河流、湖泊、田野、树林和雨水,甚至湛蓝的天空,对我都是一种神秘的依托。
但是,当我到了真正的南方城市海口时,我竟然又一次在回忆与灌望中陷入了同样的思念和迷惘。不管我是在海南夏天强烈的阳光下行走,还是在海南冬天温暖的阳光下行走。椰子树使我怦然心动,但我癌觉它就像一个妖娆的时髦美女,招摇的只是我们这个时代表面的嗜好,它撩拨你的欲望,但不激发你的梦想。我只热爱那种质朴的树,比如江南的杨柳。心动与热爱是多么不同啊!我当然热爱南方的大海,但当熬站在海边时,我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江南的那条大河。大河贯穿我居售的城市,是海使我想起了河。"河流是我们的梦呵"。它坚忍不拔的流淌,是一种诉说,更是一种象征,充满苦难和顽强的意味。
我在北京和海南的短暂生活,就像收割的人遗落在田野的一把庄稼,很快被淡忘。想起来,这种迅速的淡忘,仍然是缘于那个梦,还乡的梦,或者,安居的梦。
在我离开这座城市去了另一个距离故乡更远的地方时,这座城市则-戎了我还乡之路的最重要的一个驿站,而且还不止于此。我在南方和北方回望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时,事实上是在回望故乡,回望整个江南,那时江南就是我的故乡。我在北方干燥的天气里思念的是江南的柔和,我在南方炽热的阳光下思念的也是江南的柔和。因此,还乡,不只是灵魂的需要,同时也是身体的需要。
我知道,我走的是适合自己的还乡之路,每个人走的都是适合自己的还乡之路。还乡的路上青草摇曳,野花开放,是 一条静谧安乐之路,这路不是向幻境的逃遁,更不是向虚无的逃遁。对必死的凡人(相对于神而言)来说,活着的本质不是革命,更不是无休无止的争斗。凡人活着的本质,就是相爱,就是安居、安乐,劳动但不苦难。
人类在大地上逗留了许多岁月,"大地悬在虚空"。因而,安居是凡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而且是惟一的方式。或者说,凡人在大地上存在的惟一意义就是在于他的安居,死亡也不能使安居凄惨黯淡。
是否诗意地安居?怎样抵达安居?这个问题折磨我许多年。最后我要告诉读者,我所理解的安居,具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是还乡,归根返本,抵达那最玄奥最美丽之处。一是处在和平中,自由中。和平与自由,相互包含又彼此诠释。和平意指自由,而自由是置于和平中的自由。自由的本质是保护。让自由敞开其本质,就是使所有人都生活在和平中,每个人都像一个赤裸的婴儿,被存在的父亲终日地照看和保护。英文中的自由一词就有和平、被保护、使免受伤害、免于危险等多种涵义。
是的,我确信,如果不是因为天空充满了爱,谁又能够在这片大地上自如地生活呢?
有一天午后,我独自在家,百无聊赖不想做事不想生活,永恒的安居之梦折磨着我,使我像从一个器皿倒入另一个器皿的水一样。后来我找出一张这个城市的交通地图来阅读,我摸索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地名,我想我如果再次搬家,将会搬往何处呢?我空想着清理我的思路,我试图理出一条线索,洞悉安居的本质和现实的可能性。但我是徒劳的。它只是一个梦,永远都只是一个梦,就像诗人吟唱的那样,只具有诗歌的意义和哲学的意义,而不具备现实的可能性。
如果人类在大地上的逗留,就是一种诗意的安居,那么这安居无疑是充满艰辛、苦难深重的。因此,当我们虚弱和迷惘的时候,我们往往看不见人类相爱的本质。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上帝之爱在哪里呢?。 我在那个空虚的午后仿佛听到了人类漫长的悲声。地土荒凉,城邑倾覆,海浪砰訇,江河变为旷野。人类的哀鸣如箫、如鸽,从日出之地一直传到了日落之地。
谁在早晨嗤笑你的贫困与荒凉?谁心中的快乐止息,跳舞变成了悲哀呢?
所以诗人忧伤而执著地唱道:人充满劳绩,但环诗意地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大地之上可有尺规?
绝无。
目前我过的是一种足不出户的生活,就像一只蜗牛,缩在自己的壳里,在天气湿润的日子,才伸出头来探看世界。世界在我眼里有时阳光明媚,有时阴雨霏霏;有时潮湿滋润,有时干燥单调。
但这不要紧,阳光明媚时我心灵健康,阴雨霏霏时我也心灵健康。于燥时我缩进壳里,湿润时,我就打开门窗。
我在打开的窗口眺望世界时,世界便向我走来。我与世界相遇,交谈,触摸,就像风与风的相遇,水与水的交谈,叶子与叶子的触摸一样。
幻想与思索,构成我的世界。这是一个远离尘世而并不与尘世隔绝的世界,这是一个孤独的世界。
但我是一个能够正视和享用孤独的人,寂寞对我构不成威胁。我如果思念一个人,必定是因为我爱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我寂寞。
独处的好处是使我们能够面对自己,冷静而清醒地分析自己,进而。认识自己。在某种时刻,一个人的不幸和悲哀,就是在他渴望独处的时候,离不开包围着他的人群。
我真正了解我对男人的本质的要求,也是在这个独处的时候。
在这个纷纭的世界上,我寻求的是一种兄弟般的情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性爱。爱默生说:兄弟,标志着灵魂中的平等权力。
如果我爱,这爱一定是超越了对象的一种爱,因为我不准备寻求报答,尽管得不到回报的爱被人们看成一种耻辱。但我看重的是我心灵的感觉和经历,是对这爱的思考,以及这爱对我心智的启示和提升。
因此,对我来说,爱一个人比被一个人所爱更重要。因为我爱一个人,证明我的心并没有枯竭,我的灵魂并没有停止对完美的寻求,同时,证明我并没有放弃在理想境界中的跋涉。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同时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理想主义使我终生寻求完美,虚无主义却使我感到寻求的绝望。
这个矛盾纠缠在我的生命中,影响着我的思想和行为。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足不出户,疏于社交?或许,这就是答案。
因为社交无法建立我们所渴望的朋友关系。
我只愿意像一棵树一样地活着,向下生长,向上结果。风来过,风世耳:雨来过,雨过耳;鸟来过,鸟过耳。但是,至少有一种鸟懂得我的语言,而四季必须通过我渐次展现生长与衰落。
一个女人一旦涉入这个被我们称之为社会的世界,那么,男人洞察她的目光,实质上来源于她在这个舞台上的全部表演。如果她站立着是一棵树,男人无法把她当成一根草,任意践踏。如果她是一朵高贵独立的花,男人无法把她当成一棵廉价的菜,错误地摘走。
事实上,我们目前面临的现实是:更多的女人们似乎更愿意放弃做一棵树,而重新退回到藤本的时代。
如果足不出户的书斋生活没有意义,那么,像风一样飘来飘去的社交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一棵傲然于世的树没有意义,那么,行踪不定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飘来飘去的,或许只是尘埃,还不是风。
因此,我们不能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去否定别人的生活方式,更不能以自己的感受有限,去妄自贬低甚至诋毁另一种存在的意义与美好。"我们有所知,正是说明我们有所不知。"
当我像一棵树一样地活着向下生长向上结果时,我的心灵正孜孜扩展着。它可以扩展得像宇宙一样广大,甚至比宇宙更广大。
朋友对我们是重要的。我们需要朋友,不只需要同性朋友,同样需要异性朋友。但一般意义上的社交,仿佛只给我们提供了得到一个情人的机会和场所,恰恰关闭了我们寻找一个兄弟和真朋友的门窗,使我们无处眺望,更无处凝视。
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个真正的兄弟和朋友,比找一个情人要困难许多。欲望控制着我们,使我们往往忽略兄弟的重要,而只寻求感官和情欲的微不足道的满足。灵魂呼喊渴望的声音,在多数的时候达不到我们的心。
谈论兄弟和朋友并不意味着我们从此不可以谈论爱,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所谈论的爱,与个体意义的爱情已有了本质的不同。我们谈论的应该是具有永恒意义的爱,个体的对象与永恒是不相称的,因而也是不重要的。
现在我们面对的事实是,灵魂孤独着,找不到兄弟和朋友。 "朋翼 友"已经被用滥用俗,像这个时代的爱情一样。遍地是朋友,就如同遍嚣 地是荒草。
真正的果实真正的麦粒在哪里呢?
我们渴望的需要的,正是果实,不是果实的外壳。是一个可以呼应的灵魂,而不是一个人的躯体。
人的躯体是外壳,人的灵魂才是那果仁。
但是,如果在我们尚未开始生活时。生命就已蹉跎呢?如果整个社会都只沉浸于琐事的忙忙碌碌呢?我们还可以长途跋涉去寻觅这果实吗?跋涉的寂寞、孤独与劳苦,只能令我们的寻觅更加迷惘茫然。因为果实太渺茫了,如同我们渺茫的人生,如同上帝的天堂,甚至比上帝的天堂更渺茫。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我们虽然渴望着果实,而我们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外壳呢?如果我们不具备果实的眼睛,或者,我们的心灵在渴望的同时正拒绝着果实呢?果实坠落于地,外壳却在风中上升,或在水上浮游。上升于风中和浮游于水上,都是一种现实的炫耀,可以满足我们虚荣的心。
我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走进市郊的一个园子。园子阔大、宁静而且满是生机,但是那漫无秩序的生长和开放,却使它充满沧桑。现实中的朋友,就像这个园子,貌似丰盛貌似生机勃勃,实际上漫无秩序,混乱不堪。
如果灵魂的耳边满是聒噪,那么我何聆听真理的声音呢?如果我们自己的心中不具备真诚和柔情,那么,又如何寻到一个满怀真诚和柔情的兄弟与朋友呢?果实存在于果壳之中,如果果壳中根本没有果实,只是一个空壳,它又如何寻到一个与之对应的果实呢?
这是一个寓言的世界,当我们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踽踽独行时,有关朋友和兄弟的梦想,就仿佛是一则冷酷的寓言。
太阳花早晨开放,傍晚就会凋谢;雪今天盖满枝桠,明日就会消融。
我们生活在瞬间,却追求着永恒。现实是,一个女人如果想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建立一种兄弟一样的情感,就只能是梦想。而且,她必须把她的梦想永久地停留在梦想的阶段。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这不过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梦想。
如果你有这样一个兄弟和朋友,你们互相尊重,互相爱护鼓励,彼此追求灵魂的平等,那么,他可以优秀,也可以不够优秀或部分优秀,这是指他的才学和才能,但他一定要品格优秀灵魂光明。
一张平庸卑琐的脸,是心灵苍白灵魂委琐的标志,这张脸与美丑无关,与身份地位无关,只与灵魂的光芒有关。
而他气质品格的某些方面,一定与你的灵魂契合。比如宽容大度,比如善良正直,比如不向生活低头的执著,还比如,可以不高贵,但一定不可以俗气。
在事关重大的关键时刻,在对方的灵魂受伤流血的时候,你们给对方以抚慰和力量,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说一声"我爱你"。但你们心里都明白,你说的"我爱你"超出了一般的意义,只给受伤的灵魂以安抚和力量。这抚慰和力量出自朋友和兄弟的手,不是出自情人的手,是纯洁甚至是圣洁。更重要的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你们不会彼此反目仇视以至抛弃。
如果在你短促而无奈的一生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兄弟和朋友,人生短促又何妨呢?人生无奈又何妨呢?
兄弟是一种平等,而爱情的角色情人,却是彼此的依赖和附属。在爱情关系上,男人同样附属于女人。
兄弟是人的角色,情人是性别的角色。
女人只有先演好人的角色,其次才能真正演好性别的角色。必须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一个女人。而事实总是相反。千百年来,多少女人把性别的角色演绎得尽善尽美,却从不曾进入过人的角色。
一个兄弟,要比情人宝贵许多。在我们人生软弱的时候(这种时候很多),我们需要的不是爱情,爱情往往自身难保,比我们软弱的人生更软弱。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兄弟伸展的臂膀、结实的手,不是爱情脆弱的神经。这臂膀这手或者温和,或者冷峻,但一定有力而忠实可靠。
但在这个问题面前,男人们好像永远和女人的追求不一致。男人说"我爱你"的时候,其潜台词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肉体,多半是肉体。极少的时候,极少的男人需要女人的灵魂。女人的灵魂对大多戮的男人没有意义。
但是,一个男人,如果仅仅爱女人的姿色,那么他就一辈子发现不了女人思想的美,灵魂的美。姿色的美是有限的,而思想的美灵魂的美却是无限的。
为了拥有有限的美,却与无限的美终生错过。
我们的图书馆里充斥着很多男人研究女人的书。一辈子研究女人,成了专家。实际上他们除了熟悉女人的身体,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走近过女人的思想和灵魂。当男人自以为了解了女人时,女人就永远拒绝着他们的了解。
男人们不是不需要兄弟,只是拒绝女人做他的兄弟。实质上是拒绝女人首先做人,然后才做女人。男人只要女人终生扮演性别的角色,因为男人总把自己摆在一个高于女人大于女人的位置上。
因此,男人拒绝给女人一个平等的权利,哪怕只是灵魂的平等。即便有一天梦想成真,我们仍然不能担保,这个有关兄弟的现实没有被男人弄得走样,正与你的梦想背道而驰。
最后我要告诉你,关于兄弟的梦想还不能止于此。如果仅止于此,也就失去了梦想的意义和必要。
在宇宙万物中,每一种诞生都是一个美好的奇迹。人生就是奇迹,即便最平凡的人生也是奇迹。我们为什么不能以虔敬的心恭迎它的诞生膜拜它的结束呢?让我们记住惠特曼的话: "一切出生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是我所爱的人。"
物质充满我们的世界,使这个世界像一问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屋井,我在这间被物质充满的屋子里,试图寻到一线光,这光来自理想的灯盏。
如果我有幸被达光照亮,那么,我自身是否就能够成为一盏灯,照亮那被我称之为兄弟和朋友的人呢?
让我们俯首肃静,沉下心来,倾听神的低语。神爱整个人类,其实是爱一个人。神爱一个人,就是爱整个人类。
我们曾经理解过爱情的意义和诗歌的意义,那么,让我们从此时开始,真正理解兄弟的意义、朋友的意义和爱人类的意义,好吗?
死前的等待
我相信死不是湮灭。
我不认为他是死去,我觉得他是被无限的时间吃掉了。我也会被时间吃掉。时间之口是一个无垠的黑洞,它究竟吞噬了多少实有之物,使他们化入虚空?
究竟是生命被死亡所奴役?还是死亡被生命所奴役呢?
在接到大哥的电话之前,我已经定好了回去的时间,因为我已经预感到这件事就要发生了。
我几次在夜里梦见了他。
而在白天,不管我正在做着什么,跟谁在一起,我总是克制不住地想到他。只要一想到他,我就非常地悲伤,以至于无作。掐指一算,我竟然有半年没回去看他了,而在很多时候,我差不多都忙得忘了他。往年我不是这样的。往年我一月回去一次,往年我天天把他放在心上。这种淡漠也许就是他要在今年离我而去的征岁。
这种征兆其实在正月初一就出现了。在我走之前,我吩咐女儿去跟他说再见,自己竟然没有到他的床前跟他说一声。我跟所有的人打了招呼,却把最重要的人给忘了,仿佛他已经不存在。当他死后,姐姐在火葬场的一棵树下跟我说,过完年她走的时候,爸爸拉住她的手半天不肯松开时,我就觉得我是罪不可赦的。
对一个失语的病人来说,一只手的分量有多重呢,7而我又忙了些什么呢?无非是房子、职称,工作、家务,无非是些人生的皮毛。
我不是一个善于叙事的人,那种场景,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在等待,等我和妹妹从武汉回来,等姐姐从襄樊回来,等大弟弟从沙洋回来,等小弟弟从上海回来。妈妈说,他已经七天没吃东西了,只喝点水。我拿回去的香蕉,他非常困难地吃了两口,这曾经是他最爱吃的水果。
是等待维持着他的生命。我知道,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从我们走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等待我们回来的那一天。他是一个执著的人,他一定要把我们全都等到,他才肯死。
那是1998年夏天最热的几天几夜,我回去的第二天就下了大雨。看过《新闻联播》的友彬哥在禾场上大声地跟我说,武汉下了大雨,街道都淹了,车都开不动了。他听到了这话,就很努力很努力地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他的身体在衰竭,但他的意识并没有。
一个人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解释和回答。这个人已经走到生的尽头了,死亡已经在敲他的门了,但他还要关一些与他的生死无关的事。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
这场雨耽搁了妹妹和小弟弟回来的行程,他的等待变得不可预期。我终日守在他的床前。天热以后,妈妈和大伯把他移到了堂屋里。下雨之后,天气转凉,雨风甚至会吹在他的床头,我就把大门关上一蒸 锅。但是他不同意。因为那扇门关上之后,就挡住了他转过头努力看外面的视线。而他看得到的那个角度,就是弟弟和妹妹回来必定要经过的一个转角。
在弟弟和妹妹回来之前的那几天里,也就是在他还活着还有呼吸的最后几天里,天一亮,他就挣扎着从昏睡中醒过来,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转角。他看着,一直看着。直到累得垂下眼皮再昏睡过去。这情景,使来看他的安叔发了脾气。安叔站在柿子树下大声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打电话了吗?打了再打呀!他们回来了他好走啊!这样让他等,叫人心里不安啦!
在我回家后的第五天傍晚,弟弟和妹妹终于回来了。弟弟抓住他的手,喊,爸,我是宗敏啦。他看着弟弟,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点头,笑了一下,然后,他哭了。
他死后,在他的葬礼上,他的干女儿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那同一句话:您天天等呵,等我们来呀。看到我们来了您就笑呵,笑得眼泪直流呵。
这句话令我心碎。
一个人拖着已经衰竭的躯体在死亡的门口等待着另一些人。这个人等了很久,死亡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但是他不肯放弃,他是一个倔强的人,他一定要把他等待的人全都等到,然后睁大了眼睛最后看他们一眼。而我们这些被一个垂死者苦苦等待过的人,活着,是应该到上帝那儿去忏悔的。
死后的去处
我在一本书里读到,佛教徒每天要放一只小鸟在自己的肩膀上,问,是今天吗?我准备好了吗?我能生而无悔,死而无憾吗?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停着这样的一只小鸟,它向我们报告死亡临近的讯息。只是,我们能够坦然无惧地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吗?我们能够真正接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去的事实吗?面对死亡的临近,我们真的能够不留恋、不执著、不恐惧,真的能够"视死如归"吗?事实上,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不知道死是什么。只要你还能呼吸,还能走路,还能打开大门到屋子外面去晒太阳、看风景,你就不可能知道死是什么。
奥修说,死亡惟有在一个所爱的人死的时候才能碰到。如果没有深爱,你不可能真正经验到死。
在日本,天皇问一个叫愚堂的禅师:
"人死时向什么处去?"愚堂答道:
"不知。"
"为何不知?"天皇又问。
"因为我还没有死。"愚堂说。
一个人在死到临头时,为什么还不想死?为什么?因为他不知道死是什么。
关于死,庄子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丽姬嫁给晋献公的时候,伤心得把衣服都哭湿了。但等到了晋国的王宫,睡在柔软的床上,吃着四海的美味,才知道自己出嫁时哭泣有多愚蠢。死亡也是这样,人人都怕死,但谁知道死后会不会后悔为什么要生?
让生命奴役死亡
有一会儿,我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完全是一个婴儿的眼睛,无知、无助,单纯、恐惧。一个非常自我心高的人在死亡临近时会变成一个婴儿,这是我在任何书上都没有读到过的。
我知道他不想死。他一直都在坚持,即使死已经到了门前。他一直就是一个执著于生的人。死亡已经来临,但是他没有准备好。恐惧、留恋,都是由执著而产生的。
也许打败死亡的惟一办法,就是平静地迎接他。让生命去奴役死亡,而不是让死亡来奴役生命。
在他死的前一天中午,他浑身抽搐。我们站在他的床边,手足无措。既不能使他的痛苦停止,也不能为他分担。
发作之后,整个下午,他都很宁静,他一直在睡。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猜想,他已经放弃了他的执著,他接受了"死"这个事实。如果没有接受,人不可能安详宁静地踏上那条去而不返之路。
傍晚的时候,大哥开会回来了,他听到一个从后面起的渐行渐近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着大哥,那是他白勺长子,他看着,一直看着。我无法描述那种眼神。但我感觉那是一个婴儿的眼神。一个弱小无助的婴儿孤立无援地睡在摇篮里,当他感到恐惧迫近时,他看着他的父亲或母亲,就是这种眼神。
妈妈要给他换床单了,大哥抱起他。他伸只还能动的手,揽住大哥的脖子,揽得那么紧。他还是害怕。
死亡是一个顶点
我们为什么不能平静地坦然自若地直面死?接受死?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死亡变成一个庆典?把它变成一支歌或一个舞蹈?为什么?
美国有一个社会学教授说,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没有把自己看成县白蚨酌一部铸,一棵树死了,我们不会悲伤,因为它是自然的一部分。一株大丽花在午后的阳光下枯萎了,我们也不会悲伤,因为它是自然的一部分。鸟在大地上飞。但一只鸟不会永远不停地飞下去,鸟也会死。但我们不会为了一只鸟的死去而痛哭失声,因为鸟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猫呢?狗呢?一只猫或狗的死去,也永远不会使我们像失去一个所爱之人那样心碎。
我们更不会在乎一块石头的碎裂,一片水土的流失。因为它们的生命,不能被我们放进春夏秋冬的时序循环里去考察。土石的生命存在于更悠远无垠的时间之外,它几乎就是时间的-部分。
如果人能够真正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那么,他就不会那样耽于生惧于死了。因为生是一种自然,死也是一种自然。日本的铃木大佐认为,真正的死,是从我们诞生的那一个片刻就开始了的。从来就没有孤立的死,死的背后就是生,死背负着生。无生即无死,无死即无生。
我在一本书里读到,在北美北极地带的一个部落里,人们至今仍然相信,世界上的一切生灵都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就是依附在生灵躯体内的原我。当大的躯体死去时,小的原我依然活着。时候到了,它就会投胎,重新诞生。或者到天空女神的肚子里去栖息,等待有一天月亮女神把它送回地球。
我相信那个遥远部落里的这种久远的信仰。
我还听到过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有一朵小海浪在大海里漂流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它一直都很快乐。但有一天,它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它前面的海浪撞在了海岸上,变成了碎沫。它很恐惧,它喊道:难道我鏊 也要遭此厄运吗?我们都将不复存在吗?这时,它的身边又涌来了另一朵海浪。这朵海浪对它说:不,你不是海浪,你是大海的一部分,你永远都不会消失。
"你是大海的一部分,你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也是大海的一部分,我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们都是大海的一部分,我们都不会消失。意识到自己会死,同时正视这件事。只有正视它,才能消除对它的恐惧。只有消除了对它的恐惧,人才能平静透彻地活着。事实上,死亡是我们耗尽一生的努力一定要达到的一个顶点。
死亡前的蜕化
大哥请来的木匠一大清早就在屋后的河坡上放树,预备给他做棺材。
一棵树在倒下时撞倒了另一棵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树香从被锯断的树身里飘起来,顺着风,一直飘到了堂屋里。 10点多钟的时候,他的两个侄子来看他,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短而急促,脸像纸一样白,但他仍然用眨眼和摇头来回答了他们的问候。
我知道他还能听见我的话,我跟他说: "您不要怕,您现在要去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都会去的。您不过是比我们先走一步罢了。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很多书里也都是这么写的。"我靠近他,把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看着我,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他开始平静。小弟弟在一旁说,他安详多了。
按照江汉平原的习俗,母亲把一本旧书、一把锁和一把钥匙放在他的枕头上,预备在他咽气之际,跟他说:"这是你的,你把他带走吧"在乡下,这本书、这把锁和这把钥匙,用来象征死者的病。人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死者把这病留给还活着的人。
一个人在活着时,已经被一种病痛百般折磨。现在他死了,我们却还要他继续背负这病痛,在那条不返之路上更艰难地走,更孤单地走。这种自私而不人道的习俗,是应该彻底根除的。在我的强烈反对之下,固执的母亲作了让步。她没有拿走那些东西,但最后她也没有说那句话。就像在前一天我不能改变我的父亲一样,在今天,我也不能改变我的母亲。
11点多钟的时候,大哥带着木匠们去加工木头了,小哥到蒋湖街上买鞭炮、买纸、买香,买白布和黑布去了,大弟弟到官湖寻大伯去了,大伯是一个善于给死者洗澡的人。这时候,他的呼吸停止了。
但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他已经死了,而他还在看着。他的一个侄儿子走过来替他合上了眼睛。为什么"死不瞑目"?为什么?我想,惟一的答案是:他仍然没有放弃他的执著,他是一个那样喜欢活着的人。妈妈、姐姐和我守在他的床前。妹妹因为害怕退到了外面。我目睹了整个过程,一个生命就是这样结束的。那个场景永久地留在我的脑子里了,但我不忍描述它。
雌,妈妈开始哭。一帮人站在篱笆那儿,等着听我们姐妹的哭诉。但我没有哭。我绷着个脸,一滴泪都没有流。人们不能用哭声来检验我的孝心。何况,我与他们对死的看法不同。
许多场合,许多时候,我们的泪其实是为自己流的。因为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去。我感觉我的内心里塞满了棱角分明的石头,但这些石头是无法用泪来清除的。眼泪往往并不能表达真正的哀伤。
一个星期来,我已经流完了该流的泪水。看他躺在床上孤立无助的样子,被病痛折磨时求救地看着我们的样子,当我和母亲为他的事争吵而吃力地摆手示意我停止的样子。尤其是,看他双手抓紧了生命不肯放弃的样子,看到死亡临近害怕恐惧的样子。
看着他因为活着而吃苦,每一次,我都躲进房里,眼泪直流。但现在,他死了,人们等着看我的孝心表演,我的眼泪却干涸了。
现在好了,他终于离开了。不是离开了我们,我们并没有失去他。而是离开了他那个病残的身体,他的外壳以及由这个干疮百孔的外壳所带来的痛苦、烦恼、焦虑和无可奈何。我应该高兴感恩才是。我知道他是一个迷恋生的人。但很快,他就会看见,他只是脱离了他的身体,是这个身体被火化,被埋葬,而不是他。他将被转移到另一个生命形式里。
母亲、舅舅和他的儿子们为他穿上了新的衣服,戴上了新的配有飘带的蓝色帽子。这是按照乡下的风俗特地为他缝制的。他躺在那里,平静,安详,苍白,沉默。他完全换了一个样子,这个样子是我不熟悉的。他在消失之前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把死亡变成庆典
在我3岁那年的一天里,大哥背着我去邻村看了一个"死人",当夜我就发高烧,抽搐,三天三夜,人事不省。病好后,母亲请一个算命先生替我算了一命,说我在15岁之前"犯死人"。也就是说,不能看死人。否则,就有性命之忧。
在我6岁的时候,住在隔壁的三爹死了。女人们哭得惊天动地。在乡下,死了人就像是一个节日,全村的人都要去看那个表演。我被母亲关在屋里。我趴在大门上看,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了一些密密麻麻的背影,我只听到了一些由死亡带来的声音。
因为一个迷信,我从3岁起就被父母家人保护起来。因为他们的精鏊 心保护,我一直长到1 5岁,才看到死的发生。其实,真正的死我仍然没雾 洧看到。我看到的,是因为这个死而诞生的一个庆典。
在乡下,死亡不是一件个人的事。死亡是全村所有人的事,大家都要来参与,来观看,来庆祝。在奥修的哲学里,死亡就是应该被庆祝的。
庄子鼓盆而歌,实际上也是对死亡的一种庆祝。在庄子看来,生命本来来自于自然,人之死,不过是归于自然罢了,所以应该庆祝。
既然死亡是众人的结局,是每个活着的人都必须要亲自经历的一件事,不能逃避,不能超越,也不能彼此替代。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把它变成一个庆典。一个全体参加的有歌有舞的庆典。
7月26日中午,送葬的时辰到了,从渔薪镇上请来的电子乐队开始演奏哀乐。他们的三个歌手整整一上午的流行歌曲,那都是亲戚和乡亲为他点的。一支歌10元钱。村支书一次为他点了10首。有个堂姐夫要为他点一首(哭父亲),但没有。这个乐队没有为我们准备哀伤的歌带。
从夏场赶来"吊孝""哭灵"的师傅在屋后的柳树林里等待了一上午,现在他们要登堂表演了。闻讯而来的人们挤满了堂屋、大门口、台坡、禾场,很多的人我都不认识。听说,已经有很多年人们没有看到"吊孝",听到"哭灵"了。
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以及他的干女儿、侄女儿、舅侄女儿若干人围绕着他。母亲、姐姐和他的干女儿、侄女儿们放声地哭诉着。看哭和劝哭的女人们越来越多,堂屋、台坡和大门口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棺材抬进来了。他的儿子、侄儿子,女婿、干女婿、侄女婿们,都扶棺跪下了"吊孝"的女师傅这时开始了放声高唱。这个女师傅唱得哀怨动听,催人泪下,无可挑剔。但是,天气太热了,人又太多了。大哥果断地制止了女师傅的表演。大哥不是怕我们热坏了,而是怕他热坏了。现在,他被抬进棺材,抬上了灵车。孙子、外孙子、侄孙子们举着花圈走在灵车的前面。他的长孙抱着他的照片,他的那个做医生的舅侄儿子捧着小弟弟的朋友献给他的一个硕大的菊花花篮,他们是专门开车从武汉赶来的。灵车要开了,但他的一个侄女儿拽着车厢哭着喊着不肯松手。这样的哀伤感动了许多在场的女人,她们拉她、劝她,陪她流了很多泪:
我的丈夫、弟弟、表妹和他们的朋友开来的车,以及请来的鼓乐车,一共七辆,跟在灵车的后面,慢慢地上路了。他的子孙后代,他的亲戚朋友,他的乡亲邻里,走在车队的后面,走在七月的太阳光下,慢慢地走,走过禾场,走过菜园,走过池塘,田野里的大路上。
鞭炮一串接一串地放,纸钱一叠接一叠地丢,鼓乐手们在鼓乐车上非常卖力地吹吹打打。村里人说,蒲潭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葬礼,乡下不能跟街上比呀。在乡下,一个人死了,能被送得这么体面、热闹,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舻他生前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荣耀。他是一个农民。但我相信他看见了今天的这一切。因为我相信,他还在死去的只是他的肉体。在火葬场的一棵树下,我问姐姐,我说:"他知道吗?知道我们为他做的这些吗?"姐姐说:"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过了一会儿,姐姐又说:"入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一点点,眼角还有泪水。他如果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姐姐说的,其实我也看到了。只是我无法相信,一个人怎么能够用他已经死去的身体来表达他的情感呢?一个月后,霉回到老家。那张他睡了几年的床已经被搬走,那是他生病之前自己动手钉做的一张床。但在那问屋子里,我仍然很强烈地感到了他的存在。当然我看不到他,但我坚信他还在那里,他并没有火化,然后土葬,精致的骨灰盒装在粗糙的原木棺材里。棺材上的黑漆是他死的当夜,小弟弟在柿子树下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涂上去的。入土为安之后,他的儿子们捧着他的照片回来了。女儿、干女儿、侄女、媳妇们,按年龄大小,依次跪下,大女儿接过儿子手里的照片传给小女儿,小女儿传给小媳妇,小媳妇传给大媳妇。最后,由长媳把照片安放在灵位上。这个仪式象征着把死者接回家。
到了傍晚,"哭灵"和第二轮的点歌开始了。"哭灵"的师傅跪在灵位前唱得声情并茂,汗流浃背。按规矩,孝子贤孙们都应该在灵位前依次跪下,他们唱多久,我们就应该跪多久。但我们都没有跪,或只跪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我坐在柿子树下,能听见新旧两种完全不同形式的表演。有些人从禾场上跑到堂屋里,又从堂屋里跑到禾场上。堂屋里的观众在抹泪叹息,禾场上的观众却在拍掌欢笑。我的女儿点了一首《潇洒走一回》,又点了一首《千年等一回》。唱这歌的女歌手是唱花鼓戏出身的,根本就没有唱出流行歌的味道,但听歌的老婆婆们却说,这个小姑娘点的歌真好听啊。
天黑以后,上了年纪的妇女们都散去了,酒后的男人们开始自点自唱,也就是卡拉0K。在寂寞而空旷的平原之夜里,歌声可以随风传到很远的地方,甚至可以传到河那边的村落里去。
至此,这个哀伤的葬礼,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庆典,一个真正有歌有舞的庆典。
葬礼之后,我们在几个不同的时间段里为他举行了悼念仪式,"五七",大年初一"烧亲香",惊蛰节"插青", "过周年"。亲戚们拎着纸钱、鞭炮、香火,从各方结伴而来。年轻的,在堂屋里打牌、说笑,年长的,在廊檐下谈着家常,孩子们在台坡上嬉笑、打闹、玩耍。没有人哀伤,更没有人流泪哭泣。有个堂姐说梦见了他,接着有个表妹也说梦见了他。她们梦见他的病好了,梦见他在路上走。然后她听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一直说到酒菜端在桌子上。
喝酒、吃肉。然后上坟,在坟前放鞭、装香、烧纸钱、烧阴钞。在"中天炮"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大家高高兴兴地散去。
这一切,仍然是那个庆典的延续。在乡下,讲礼性的人家,要把这个庆典延续一年,甚至更久。
生命是一本无限的书
有人说,生命是一本厚书,有无数以至无限的章节。你的这一生结束了,只意味着书中的一章结束了,但那本书并没有结束。你只要翻开下一页,另一章另一世便又开始了。
我再打开一本书,又读到了这样一句话:人在垂死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的来世。
在午后的熏风中,这个说法给我很大很大的蛊惑。整整一天一夜,甚至更久,我迷恋着那个片刻--站在死的门口,观望我的下一世。无论什么人,都想知道死后的生命。当我们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们又去了哪里呢?
如果生命真的是一本无限的书,那么,他的下一章他的下一世,我的下一章我的下一世,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呢?
大地的黄金
梭罗爱瓦尔登湖,是把它当成一个人来爱的。不仅爱那个湖,也爱湖岸上一只奔跑的野兔和一群鹧鹊;爱那些动物的气息、草木的气息和那个湖泊的气息。正是因为这种爱,梭罗才放下了人的傲慢、轻佻与自大,把一个湖泊当成一个生命体来看、来思考、来平等对待,而不是仅仅把它当成一种风景。一个湖泊的生命跟动植物是一样的,跟人也是一样的,它。也有生长和衰落。只不过,这种生长和衰落,不能被我们放进春夏秋冬的时序里去考察,去记录。
仅仅把万物当作兄弟是不够的,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诚恳和谦卑,具备最基本的对万物的体恤与尊敬,就会看清一个事实,并确信这个事实:万物皆神圣。
湖上的白色鸟群
在武汉大学读书的那几年里,有许多个晴朗的早晨和下午,我都是在湖边度过的。在秋天或冬天里,早晨沿着湖岸跑步,除了看那一岸的辣蓼花开放着或者凋落着,再就是看那一群一群的白色乌了。而下午或者黄昏,在石头的湖岸上坐着,做着读书的样子,或者与同学一起散步,做着聊天的样子,其实倾心关注的仍然是那一群一群翩翩飞舞的白色鸟。
那些鸟儿究竟是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有些什么生活特性?我是一无所知。我喜欢它们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我喜欢它们那周身的白色,第二是我喜欢它们依恋湖水的样子,就像一个婴孩在依恋母亲一样。
在所有的动物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鸟类和鱼类。我喜欢看它们在水里和天上飞行的姿势,那种姿势里有着惊人的美。不仅如此,它还是一种自由和活力的象征。天空没有道路,但是乌儿照样飞翔。因此,我觉得乌和鱼的美丽,是生活在地面上的别的动物不能比拟的。有时候,在晴朗的天气中,沿着湖边散步,或者,在冬天下雪的早晨,站在从珞珈山上吹下来的风里,我就想,这个湖里的鱼,和这个湖上的鸟,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选择水和天空的呢?
有的时候,在宁静的气氛中,我十分专注地看着那些白鸟高高低低地飞,不怀任何潜在的目的和企图,看它们低飞时,肚子上的羽毛怎样碰着了湖水,又怎样轻巧地升腾而上。这些白鸟翩飞时姿势的高贵与优雅,是沉重的人类永远达不到的一种境界。那时候,我就想,这些鸟儿,不只是这些鸟儿,大概都是从天堂里来的吧!就如童话里告诉孩子们的那样,一只戴胜鸟把一只大耳朵的小象,从天堂带到了大地上的森林里。戴胜鸟是天堂的使者,小象是天堂的孩子,珍贵的孩子。
因为是从天堂降临人世的一种生命,所以它们才永远的纯洁,干净,美丽。而湖水呢?纯洁的湖水,因为源于与天相对相隔的大地,所以不能永远保持它的纯洁与干净,不能永远坚持着不受污染。譬如说东湖,许多年前,它该是一个怎样纯净的湖呢?她安静地躺卧在一片林木或荒地之中,那是大地的表面,在不同的天光的照耀下,湖水的颜色变幻着,是一种生动的姿容,与岸上的风景相谐和,即便冬天的枯枝败草,以及寂夜的完全的黑暗,都不能遮蔽它本来的纯洁。而这个湖里的鱼,在夜里或清晨把湖水弄出了一些声响,那些声响,反映的正是整个湖上的和平。
如今的东湖,沿岸的每一处都充满了人类的痕迹,大概只有浪拍湖岸,一如千年以前了。而且更糟糕的是,人类在破坏和污染自然的同时,也破坏和污染了人类自身的心灵。但人类对这种污染却往往视而不见。
东湖上的这些白色鸟,曾经几次被我写进诗中,而且作为一种自由和超越的象征,进入了我日益琐碎的生活,使我在回忆东湖的时候,还保留着一点点渺小的飞翔的渴望,在自己的湖面或天空,自由地真诚地生活的渴望。
白色独木舟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看着广阔的湖面,想象中,有一天,清晨或者午后,我驾着一叶白色独木舟,在这面湖水之上旅行。我的伙伴就是湖,以及一些依恋湖的生物,譬如湖上的鸟和湖里的鱼。这些鸟和鱼我都叫不出名字。我只看着它们以各种美丽的姿势在水上和水里飞行,就像在陆地上散步一样。我的独木舟一派纯白。而我一袭白衣,临风弄笛,湖里鱼群涌动,就如我内心的激情。
那时候,我不再奢望任何别的东西,因为我面对的是一种纯粹的永恒。多少个春夏秋冬过去了,落叶永远被吹送到湖上,湖水永远拍打着石头或者沙土的湖岸。而白色独木舟,其实是游弋在时间的湖上,在我低头啜饮时,我看到了湖的清浅的底层,就像看见了生命的底层一样。流水或不流的水,最后都将逝去,并被黑暗之光所收藏,只有时间的水长流不息。而游弋在时间之水上的白色独木舟是什么呢?只是一个风景,我想象的白色风景,在东湖的水上,与大地表面的所有风景一起,为此时的我发光。我作这番遐想的时候,是坐在1986年秋天温暖的太阳光里,坐在东湖石头的湖岸上,我的身边是一片稗草。
秋风永远在吹,稗草的籽作为一种粮食和种子,永远生生不息。而我想象中的白色独木舟与我仿佛已相隔了一道冗长的篱笆,这道篱笆阻隔了许多的流年。
我曾经在许多年前溯流而上,尔后又沿湖而行,拨开了沿岸生长的赤杨幼树,跟随那些灰色野兔、土拨鼠或者一只獐子、一只赤狐,在湖上的舟子里过过一小时甚至一分钟的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生活吗?没有。
而且我至今对东湖的历史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它是在哪个年代的哪种环境里形成的,一千年前?或者两千年前?也不知道它曾经有过什么样惊人的传说。而那第一个到湖边来垂钓或撒网并留下它的足迹的人,是谁呢?那第一个到湖上来泛舟旅行并唱着歌子的少年,是谁呢?他拥有的是一只真正的小木船,不是想象中的白色独木舟。还有,湖上是不是有过采莲女美过水莲花的辉煌呢?就像传说里讲述的那样。
冬天涛响里的月光之旅
东湖是夏日之湖。有朋友这样说。因为在秋天、冬天、春天整整三个季节里,东湖游人寥寥,人烟稀少。从湖上刮过来的沾水的冷风,使人们对它敬而远之。
夏天过去之后,东湖就是一个寂寞的湖,而非旅游区的东湖,更县一片荒凉。
冬天的风从珞珈山上吹下来,把沿岸梧桐树金黄的叶子吹送到湖面上,永远如此。湖岸的梧桐树及其它的林木,在湖边把树枝恣意地伸到湖面上,遮住天光,也是永远如此。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立春雨水。一个月两个节气,在秋天冬天过去,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前,东湖安安静静的,像_个在宁静的太阳下度过了冗长岁月的老者,思想着它的哲学。一只山楂果或别的什么野果,一片枸杞叶或别的什么叶子,在永远的寒风中落到湖面或水中,却丝毫不能惊扰它的沉思。湖边上那些纯真的果子或叶子,除了在冬天坠落到东湖里,再不可能有别的结局。
究竟东湖的哪一部分是它最优秀最突出最值得描写的部分,我不知道。我之所以被它吸引,首先是闼为在水中,我爱水胜过爱山。在无限丰富美丽的汉语语汇中,我喜欢湖这个单词。而秋天和冬天的东湖,正适合我的心境。我喜欢它在这个季节里的淡泊、宁静、人烟稀少,甚至荒凉。虽然我知道,终有一天,在大自然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留下人类智慧的痕迹、创造的痕迹,同时也留下人类骄傲的痕迹和贪婪的痕迹。
在珞珈山读书的几年里,冬天好像总有一多半的日子在刮大风。刮大风的夜里,睡在宿舍里,也听得见东湖一阵一阵的涛响。这种涛响掩盖了其它一些动物的声音。而在无风的午夜,一只白水鸟的哗笑,和鱼出水面的声音,都能丝丝入扣地传入我的梦中。这是因为,我在夜里时常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灵来倾听自然的。
冬天的风又从北方吹来了。北方吹来的风在夜晚把东湖的水吹出了一波一波的浪涛,就像广阔草原或森林里草木的摇荡起伏一样。在一波一波闪光的浪涛之上,猁的月光在东湖上的旅行。
月光在广大的水上旅行,不知名的夜行鸟在干燥的空气中发出尖利的怪叫,鱼在月光旅行的路上,追随光亮,出水,再入水,一道银色的闪光,又一道银色的闪光,几乎不见鱼,只见了光。
宇宙空间中的万物原来都逃不过水的吸引,乌、鱼、草木、月光、人类或一只坚果。在广大而透明的水面前,万物都没有贵贱美丑之分。水包容万物,万物又从水中接受生命和哲学。
那是冬天东湖涛响里的一次月光之旅。那个夜晚,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泛舟在东湖上,从明亮的此岸,到茫昧的彼岸,我完全不管水和风在冥想之中会把我随意推送到命运的哪个岸边。我只管泛舟湖上,内心充满恬静的喜悦。
但实际生活中,我至今没有在东湖上旅行过,泛舟过。我在它的身边居住了两年,我在许多晴朗和不晴朗的上午和下午,在湖边淡泊地坐过,散过步,甚至一个人沿着长草和爬着藤蔓的荒芜的湖岸,走过很远的路,有过许多的遐想,也有过平庸的感伤。但我至今没有在东湖的水上旅行过,没有让我的肌肤碰触过它,甚至没有动过它的一握水,一捧沙子。我遵循我的内心所做过的,就是在有限和无限的距离之内,欣赏它,倾听它,测量它。
眺望东湖
冬天的东湖,虽然被北来的寒风猛烈地吹着,却不会冰冻。但在很久远的年代,气候通常要比现在冷,那时候的东湖,不知结过冰没有?我不知麓。但若有过结冰的历史,就像现在北京的北海,黑龙江的镜泊湖,那么,东湖在冬天也就不是寂寞萧条的了。喜欢野外活动的人们,会从湖上走过去,站在冰上看风景,尽管冷风吹得人冷。而那些喜欢在冬季垂钓的人们,大概会在落雪下冰的夜晚过去之后,带着他心爱的渔具,早早地出了门,走过飘雪的城市,赶到湖边,选择一个僻静的地方,凿开一个冰洞,然后从那洞里钓出鲷鱼、鳊鱼或鲫鱼来吧。
这些当然都是猜想。处在长江南岸的东湖究竟有没有过结冰的历史,大概只有去问世世代代居住在湖里的鱼,才更明了,也更简单。不过话又说回来,冬天的东湖即使在很久远的年代,真的出现过冰冻的美景,大概也没有人穿过雪地,跑到这荒郊野外的湖泊上看风景吧。那么,它仍然是寂寞的,是身处佳境的寂寞。究竟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它呢?发现了这个安静美丽的湖沼?是谁给它命名?谁第一个在它的岸边构筑房屋,留下人造的新居呢?
我有一个不曾谋面的朋友,因为爱这面湖水,而考进湖边上的水生生物研究所。从此,他坐在宿舍的窗前,便可以安静地眺望东湖。又因为爱这湖中的鱼,他不仅把水生物定为自己毕生钻研的课题,而昼把名字改成了"游鱼"。
当一个湖以这样的吸引力出现在人类面前的时候,它在人类心灵上反映出来的是什么呢?这样深邃,这样纯洁安静而包含无比丰富的生命内涵,它仿佛可以测出人类天性中的肤浅与浮躁,污浊与俗气。十二月的一天,下了大雪,我在午后和两个同学一起走上珞珈山,在一棵落尽了叶子的冷杉树下,眺望东湖。
雪落在树枝上、落在草叶上、落在石头上时,雪留下了自己,并使这些事物的表面变成了白色。而雪落在东湖里时,却被东湖融化了,仿佛被无限融化了一样。雪进入东湖,使东湖的水变成了一种更幽深更幽深的蓝色,与春天和夏天不同,与阳光或月光照临的时候也不同。记得有一回,天气晴朗,在磨山项上眺望东湖,东湖是一片白光。晴和强烈的太阳光改变了它的颜色。而在春天四月里,东湖俯看是绿的,眺望也是绿的,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就如人们常比喻的那样。
落雪的午后,在珞珈山落尽了叶子的冷杉树下眺望东湖,东湖是一种比往日更幽深的蓝色。在落雪的大石板上,男同学用枯树枝写下一首绝句,记得最后一句是"松静露华姿"。这句诗很巧妙地包含了我们三个人的名字。然而雪化之后,这几行字当然也会随之消失。人为的事,仿佛永远只是瞬间的存在。
但是,若我们在今年的某个雪天,再去珞珈山上眺望东湖,湖水一定还是如几年前一样,是一种幽深幽深的蓝色吧!尽管东湖岸上的一切,这座城市,城市中的这所大学,以及岸上的草木石头,都在以有形或无形的形式飞快地改变着,尤其那山上树下眺望过东湖的人。时光像日历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我并不慨叹青春的伤逝,但我实在感慨生命的短暂。所以在眺望东湖的时候,我还有一种感激的心情,感激这一个湖给了我一种永恒存在的幻象,一种生命纯洁的幻象。
大地之外的风景
梭罗在一百多年前就说:"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自己天性的深浅。"
你在什么时候发现一个湖是"大地的眼睛"呢?你在什么时候望着它时感觉它测出了自己天性的深浅呢?我不知道。我想这种时刻总是在一种极端的宁静中突然光临的。但我知道有几种时候,人类绝对不可能有这种觉知和领悟。一是你处在喧闹的人群之中,譬如湖中旅游区。二是你置身在一种现代化的机器轰鸣和速度之中,譬如说坐在游艇里。三是你内心浮躁、欲望过甚的时候。
1987年的10月,我因参加一个电视活动,住在东湖宾馆里。有一天午后大家都休息了,我一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走进了宾馆之外的树林。
"秋天的树林",这个词组本身就是极富诗意而且色彩迷人的。树林中的杉树叶子、悬林木叶子,还有其它的不知名的叶子,几乎都黄了。有的金黄,有的淡黄,枯黄的自然随风飘落在地上。林中虽然有砍伐过的痕迹,但这种痕迹丝毫不妨碍另一些更年轻的树木的恣意生长。而且我听到了这种生长的声音和叶子们渐渐变黄的声音,因为林子里出奇地安静。
顺着小路往前走,我就看到了东湖。我记得我站在那儿,似乎有一点透不过气来。我惊异地发现,东湖的这一部分其实可以算作一个林中湖泊。这一带的湖岸没有人工石砌的痕迹,湖水几乎碰着了岸上的野草和裸露着伸向湖面的树根。我觉得,"林中湖泊"和"秋天的树林"一样,本身也是一个美丽非凡内涵丰富的词组。
太阳光温暖地照着,我充分地享受着这种温暖,这与我心灵里等待的那种温暖意味是一样的。
秋风吹送着,湖岸上从最高的树到最低的树,都是一派和平的景象。而这个林中湖泊,在极端的宁静中,也是极端的和平。一只水鸟低飞着,肚子上的羽毛碰着了湖水,这正和我一年前、两年前的秋天看到的一模一样。然后,我在水面上看到了一棵松树的倒影,我又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而我惊异地发现,树的倒影和人的倒影,在透明的水中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安静的空气中,我仿佛不存在了,消失了,与自然融合了。而同时,我又分明感到了一个人身处自然时个性的触目。在林中湖泊的环境中,我作为个人是鲜活的,是实在的。我触摸我的手,我的身子,还有我的思想,它们的确是可触的,可感的。
但是后来的几年,当我每次上下班从解放大道上经过,从那拥挤非凡的人群里寻找一隙之地穿过去时,我就有一种自我消失的感觉。因为在那嘈杂喧嚣的人群中,你常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你其实不存在了,丧失了,坠落了,消隐了,你其实已经被人类这个巨大的东西吞没了,遮盖了。你每天在拥挤不堪花花绿绿的人群中走着,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原来不过是这吵吵闹闹熙熙攘攘中的没有任何标志的一个,任意的一个。
因而你的存在突然之间失去了意义。而没有意义的生活,无论如何,是我无法过下去的。
那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林中湖泊,怀念它的宁静、温暖、和平,怀念那种寂静的孤单。孤单让你体味到自身的存在,你不是通过人看见你自己,而是通过万物看见你自己,甚至,你是通过上帝看见你自己。因为上帝从来只爱具体的个人。而它,遥远得仿佛是大地之外的一种风景,只能回忆,不能靠近,更无法深入。
城市生活的悲哀,大概就是将人心境中恬静、平和、温暖的部分慢慢吞噬殆尽吧。
我们一边在城市的深处辛苦地忙碌着,以求生存,一边又在内心里强烈地向往着那透明的湖水和秋天的树林。而那透明的湖水,仿佛是我们生命中一种已逝的活水和圣水;而那秋天的安静的树林,又仿佛是人类生存环境以外的一种风景。
人类世世代代创造着,也破坏着,灵与肉世世代代相携,也世世代代相争,永远不能和谐。而那位仁慈的创造者,希望我们既与万物和谐,也与我们自身和谐。
因为和谐里有美,更有爱。
"阳光融入海水"。这是《荷马史诗》中的一句。据说,这句诗对荷马之后的欧洲诗人起过无比重要的影响。当我在八月的阳光下,奄.木兰湖上逐水而行,或者站在阳光密集的沙岸上观望时,我一遍一遍地想起了这句诗。而我此行的目的,甚至我此时正在进行的写作,与这句诗是没有什么关联的。
阳光,是诗歌的阳光。海水,是诗歌的海水。融入,是阳光和海水在诗歌意义上的融入。
但是,当阳光仅仅是阳光,海水变成了湖水,而湖水仅仅是湖水时,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太阳照在湖上,阳光融人湖水。举目一望,这八月的阳光与这八月的湖水一经融入,就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黄金,在天空之下,闪射光芒,价值无限。
但这黄金的湖泊,在不同的人眼里,却意义不同。
各种各样的人怀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来到这里。实业家看到的是这土地和湖水背后深藏不露的经济价值。生态学家看到的是土壤、植被和水的关系。旅行家看到的仅仅是风景。只有诗人(艺术家)看到了这湖泊的表情。这种表情与人类脸上的表情是一样的,它是生命内部的反映。
八月的太阳又一次升起来了。风从湖上来,又回到湖上去。在田野上生活与在湖泊上生活是不一样的。水上的光与地上的光是不一样的。"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天在哪里,我们其实并不知道,但我们知道大地在哪里,而且我们看见了正在大地上舞蹈的黄金。
这时那片光明,就来到了你的心里。你跟随着它,你只有跟随着它,才像跟随着一只金色的鸟一样。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一辈子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你在人群中是如何的挫败,被鄙视,被厌弃。但一个湖泊不会厌弃你。它胸怀宽广,心境明亮。它接纳成功的人,同样也接纳一个深怀苦楚的失败者。只要你愿意,当你迎着湖光看,你的眸子就会发亮,那一片光明就回到了你的心里。时间依旧流逝,但湖泊上的鸟、树,总会对你说话。只要你听,就能听到。一座大山和枯树上最薄的那一片叶子,同等重要。这个真理,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但我想赞美的木兰树没有长在这黄金湖泊上。木生水上。树贴着水长。这样的景象在我的想象中散发着泪水一样的气息。木兰树带露的叶子在风中颤动。但木兰山上的风与木兰湖上的风是不同的,因而。这种颤动也是不同的。
太阳照在湖上。阳光融入湖水。在阳光下,你很难想象,月光照在湖上,是一种什么景象;你更难想象,到了冬天,雪落在湖上,是一种什么景象。但这些表面的东西都不能改变事物的本质,因此,黄金,湖泊,木兰,是我一辈子都会热爱的语词,也是我一辈子都会热爱的事物。
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外,有一个湖,名叫瓦尔登。一百多年前,这个湖因为被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作家和博物学者亨利.戴维·梭罗写过,而成了一个世界著名的湖泊。
梭罗爱瓦尔登湖,是把它当成一个人来爱的。不仅爱那个湖,也爱湖岸上一只奔跑的野兔子和一群鹧鸪;爱那些动物的气息、草木的气息和那个湖泊的气息。正是因为这种爱,梭罗才放下了人的傲慢、轻佻与自大,把一个湖泊当成一个生命体来看,来思考,来平等对待,而不是仅仅把它当成一种风景。
一个湖泊的生命跟动植物是一样的,跟人也是一样的,它也有生长和衰落。只不过,这种生长和衰落,不能被我们放进春夏秋冬的时序里去考察、去记录。
仅仅把万物当作兄弟是不够的,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诚恳和谦卑,具备最基本的对万物的体恤与尊敬,就会看清一个事实,并确信这个事实:万物皆神圣。
在中国武汉的武昌城外,也有一个湖,名叫东湖。这个东湖与美国康科德的瓦尔登湖相比,是毫不逊色的。只不过,它没有瓦尔登湖那么幸运,因为被一个伟大的作家所书写而成了举世闻名的湖泊。
但这个湖与瓦尔登湖一样,也是神造之物,为神所造,也被神所爱。更重要的是,这个湖是我们自己的湖。它是造物主赐给我们武汉人的一份礼物,一份美妙的礼物,一份珍贵的礼物。我们可以不爱瓦尔登湖,尽管它赫赫有名。但我们不可能不爱东湖,就像爱一个亲切友善的朋友那样,就像爱我们家中的一个兄弟或姐妹那样。因为它就在我们身旁,与我们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可以用一连串的比喻来形容我们的东湖。这些比喻对它来说,是毫不过分的。
譬如,东湖是一颗星辰,从天空落到了大地上。太阳出来之后,天上的星星便要收敛光芒,但这颗地上的星辰,即便在白昼的太阳下,也闪闪发光。东湖是一朵绿色花。秋风永远在吹,但这绿色的花朵从不凋谢。东湖是一块巨大的翡翠,是一枚色泽悦目的绿宝石。大地出产过各种各样的宝石,但从没有出产过一种类似眼睛的宝石,而我们的东湖就是一颗这样的宝石。
最重要的是,东湖是我们身边的美和艺术,是属于我们这个城市的美和艺术。相对于我们的个体生命来说,它又是永在的美和艺术,就像早晨的太阳一样。
有人认为,大地上的河流如同人体的动脉一般,是大地的血管。那么,一个湖泊,一个星辰一样闪亮的湖泊,就应该是大地的眼睛了。
站在东湖的边上看这个湖,我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种喜悦,就像种子破土一样,常常是这样。有一次,我一个人在东湖牛间的小路上走,因为下了几天大雨,湖水眼看就要漫上来了,但湖边的渔民对我说,水怎么能高于湖呢?
他说得多好,水怎么能高于湖呢?水不可能高于湖,水构成了湖,但水只是湖的一部分。同样,水怎么能高于大海呢?大海永远不可能被充满,不管大地上的水以怎样的速度和方式注入它的里面。人怎么能高于自然呢?是人和大地上的万物构成了自然,但人永远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从本质上讲,事物并没有大小之分,我可以说,我面前的东湖就是一个小的海洋,而那远在天边的南海,其实只是一个大的东湖。
没有一片土地是永远潮湿和干燥的。亚里士多德曾指出,海洋在岁月的变迁和历代光阴中也在移动。那么,一个湖泊也是。在那个高于人的自然法则的作用下,一个湖泊也会在光阴的流逝中老去。
大地上的湖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但只有这个湖,是我们自己的湖。与瓦尔登湖或其他的湖相比,它对于我们具有特别的意义和启示作用。因此我们不仅要开发它,使它成为一个著名的风景旅游胜地,更要谦卑下来,放下人的傲慢,把它当成一个生命来爱,来珍惜,来保护。因为对于我们武汉人来说,这个湖不是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财富,而是我们的子孙后代托付给我们保管的财产。
根据欧洲旅行家马可·波罗的游记记载,在一个美丽的平原上,忽必烈可汗有一座被这个平原所环绕的宫殿,他让人在宫殿周围的空旷野上,种植成片的小米和其他谷类,目的是使鹤不至于挨饿。这个宫殿可以说是鸟的宫殿。
当鸟类学家本特·伯格还是瑞士荒原上的一个小男孩时,他看到了鹤。从那以后,他便把对鹤的研究当成了他终生的事业。冬天,他追随鹤来到非洲。在非洲草原上,他看到了鹤群在尼罗河上的栖息。他说:"那是一种能使天方夜谭中的大鸟飞行也黯然失色的奇观。"
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在田野上散步。这片田野,与平原上的其他田野,没有什么不同。一只浅褐色的麻雀从棉花地上飞过去,眨眼就不见了,比我的思想还快。两只金丝雀在篱笆上跳上跳下,跳一下叫一声,当它不跳的时候才会有片刻的安静。
我想起了那些先于我们在这个地球上生活过的人。在他们生活的年代,生态平衡,地球的环境尚未被人手所破坏、污染,但即便如此,他们并没有忽略对鸟兽的爱护与研究。当他们伸出左手向自然拿取的时候,他们就同时伸出右手给予自然。上帝总是喜欢那些给予者的。因此,当我们在他们之后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看到的就是一个依然美丽的世界。
但在我们的平原上,从来就没有一种鸟受到过保护,它们一直处在一种自生自灭之中。
小时候,在冬天的午后,我看到那些打鸟的人,端着枪,在村后的树林里,猫着腰,走来走去。那些被追逐被捕杀的鸟,就像战乱时期的难民一样,在林子里乱飞一气,直到被击中或者成功地逃匿。我一直记得,我们村里有两个从部队回来探亲的军人,他们在休假的日子里,常常端着一支猎枪,在林子里打乌,或在田野上打兔子。经过了打靶训练的他们,几乎是百发百中。他们的身后从早到晚都跟着一群崇拜者。后来,当这群崇拜者长大,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模仿者。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乌就在乌黑的枪口下死去了,那些野兔、獾子也死去了。死去的鸟兽,无一例外地都进入了人的肠胃,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因为自然的额外眷顾,而得以入土安息。
穷人为了生存而打死它们,这是善良的,和平的大自然都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这也符合上帝对于世界的安排。但有钱入和有权人无限度地吞食它们,就跟生存无关了。其实,大自然的谴责已经借着风、借着鸟鸣和兔子的哀叫传到人类的耳边了。但人被欲望蒙了心,有耳却不肯听。或因埋头于满桌的美食和野味,听到了像没有听到。
时代发展到现在,对一部分人来说,吃,已经不是为了生存,更不是为了使身体有更充沛的精力去过精神生活,使生命更完整更美好,而是为了满足一种虚荣。我在报上看到过一个调查,吃奇珍异兽缃人有三种,第一种是为了滋补,第二种是出于好奇,第三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财富。第三种占的比例最高。
其实,一个鸡蛋,一杯牛奶,一个生果的营养,并不比一桌山珍海味的营养少,但人却要无休止地煮、煎、炖、炒,为了一个胃,从早到晚地忙碌,以至从生到死地忙碌。实际上,人如此不怕麻烦地吃吃喝喝,已经不是为了体力的需要了,而是为了满足胃口;或者,就是为了满足虚荣。食物本身是无所谓污秽不污秽的,污秽的永远是人内心的欲望。欲望就是人类的敌人,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其他的敌人。
英国昆虫学家柯尔比和斯班司在他们的书中记录了这样一个事实:"有些昆虫在最完美状态中时,虽有饮食器官,并不使用它们。""这一是个一般性的规则,在成虫时期的昆虫,吃得比它们在蛹期少得多。贪吃的蛹一变而为蝴蝶之后,只要有一两滴蜜或其它的甘洌液体就够了。"所以,梭罗说:"大食者,是还处于蛹状态中的人。"
纯洁有各种方式,各种形态,但它的果子只有一个,达到纯洁的路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节制一切的贪欲。豹子节制食欲,所以能够终生保持健美的体态和奔跑的速度;孔雀节制食欲,所以永远优雅,高贵;昆虫节制食欲,所以能够蜕变成为飞蛾或蝴蝶:圣者节制人所共有的一切贪欲,所以成圣。如果整个人类能够对自身的私欲有所节制,那么,我们的树林里怎么会没有了鸟?我们的田野上怎么会没有了兔子呢?新鲜干净的空气,是比什么样的营养品都更有利于我们的健康的,但人却把它弄脏。
所以梭罗说:文明改善了人类的房屋,但并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我想他说得真对呀。在某些情况下,人的精神不仅没有进步,反而有所恶化。一只鸟和一只兔子在一天里的不幸遭遇,不过是万物突然问发出的一声低语而已。虽然细微,却因为人类的沉默而显现了出来。
没有人会离开了光明而去俯首黑暗,也不会有人去摘黑暗所结的果子,而对光明所结的果子视而不见。但是总会有人以罪中之乐为乐,以罪中之福为福。这也就是我们永远需要悔改的原因,也是我们时刻需要倾心于光明的原因。
等到我的女儿长大,等到我带她来到乡下时,我们已经很难看到那些鸟了,那些黄鹂、喜鹊、乌鸦、洋鸦鹊、画眉子、杜鹃以及戴胜鸟。至于戴胜乌,只有那些每天在平原上行走的人,才有可能与它相遇,除此之外,还需要上帝的额外祝福。
1992年冬天,我和女儿收集了几十张糖果纸,装在一本集邮册里。这些糖果纸印制精美,色彩艳丽,每张上都有一只鸟,非常可爱。4岁的女儿就是从一张糖果纸上认识戴胜乌的。但她固执地认为,戴胜乌是一种童话鸟。它从童话里来,必然还要回到童话里去。她说:它这么美丽,怎么可能住在你们那里就不走了呢?
我说,戴胜鸟的确是从童话里来的,但它飞到这个平原就停下了。因为我们这个平原就是鸟的平原呵。很多年前,在我比你大不了多少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初秋的下午,看到一只戴胜鸟在开满野花的河坡上,安静地啄食草花瓣。
平原看起来依旧美丽,被这个美丽的平原所环绕的村庄,虽然没有可汗的宫殿那么华贵,却是祥和的安宁的村庄。村庄周围的田野上,庄稼草木依然在生长,而却很难见到了乌的平原,却很难见到鸟了。时间只不过过去了几十年,在平原上的这个小村庄里,乌的消失,或迁徙,就已经成了一个事实。
一个没有了鸟的树林,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树林。而一个没有了鸟的平原,它的美丽,更是难以持久的。也许,这就是忽必烈可汗要在他的平原上修筑宫殿,种植小米,供养鹤的原因吧。
虽然我们不可能像忽必烈那样专门为鸟种植一片小米,或高梁,但我们完全可以仿效他对于鹤的仁慈,把我们的平原变成鸟的宫殿,甚至乌的天堂。如果那样,这个平原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人的宫殿,或人的天堂。如果一只鸟都能在这里得到怜恤和爱,活出一只鸟所应有的尊严,那么,人就更能了。
无病的人用不着医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我来本不是召义人悔改,乃是召罪入悔改。--路加福音。
2002年6月的"石牌诗会"是很有意思的。除了灯影峡瑰丽的景色令人迷恋之外,以张执浩为首的几个才子诗人在杨家溪的裸泳,更为这次诗会增添了诸多美谈。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参加了多种诗会,但经历"诗人裸泳",却只有在这一次的"石牌诗会"。
诗人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能够迅速融入大自然,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当哲学家还在形而上的岸边踌躇不前时,诗人已经在大自然的盛宴上大块朵颐了。让个人的小灵魂融入世界的大灵魂,诗人是最能直接从大自然获取灵感的艺术家之一。中国古代的诗人和艺术家们,如果不是长期浸润在大自然的声音、色彩和气息中,不可能为世界贡献出最优秀的中国文化、书法和绘画。
诗人都是些被上帝纵容的孩子,也是一群值得上帝纵容的孩子。因为,喜悦地享受大自然,正是上帝的旨意。上帝喜欢我们分享他伟大的创造,并且融入他的创造。
我在林语堂的书里看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或者是一个有趣的比喻。有一次,世界上的一个人,跑去向上帝诉苦,说这个地球住起来不够舒服,他要住在一个有珍珠门的天堂里。上帝指着天上的月亮给他看,说,那个玩具不好玩吗?那人摇摇头说,他不愿看月亮。上帝又指那些遥远的青山说,那些轮廓不是很美丽吗?那人说那些东西太平凡了。上帝又把兰花和玫瑰花指给他看,要他抚摸那些柔润的花瓣,说,那色泽不是很美妙吗?那人还是说不。有着无限耐心的上帝就带他到一个水族馆,让他看热带鱼华丽的颜色和斑斓的造型,但那人说他对此毫无兴趣。上帝就带他到一棵葱茏的树下,命令一阵清风向他吹,问他:你不能感到其中的乐趣吗?但那人说他觉得那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上帝就带他到山上的一个湖沼边,叫他看水的光芒,石头的宁静,和湖中美丽的倒影,还教他听大风吹过松林的声音,那是大地的箫声呵。可那个人却说,他一点也不觉得兴奋。于是上帝以为这个生物性情不是很柔和,以为他需要一些雄壮奇丽的景色,就带他到大峡谷,到那些布满钟乳石的石洞,到沙漠,到喜马拉雅山的雪地,到长江三峡的悬崖,到黄山的石峰,到尼格拉瀑布,问他说,上帝难道没有尽力把这个地球弄得很美丽,以娱他的眼睛、耳朵和肚子吗?可那人还是吵着要一个有珍珠门的天堂,说:"这个地球我住起来不够舒服。"于是上帝说:"你这狂妄不逊、忘恩负义的贱人,这个地球你住起来还不够舒服,那么,我就送你到地狱里去,在那里,你将看不到浮动的云和开花的树,也听不到潺潺的流水,你将永远住在那里,直到完结你的一生。"上帝就把那个人送到一问城市的公寓呈去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个比喻里的那个人。如果我们在这个美妙的大自然里得不到满足,那么,就算到了天堂里,我们也不会满足的。大自然是一场无穷无尽的美丽盛宴,也是惟一人人有份参与的盛宴,如果我们不能全然地快乐地享受这个盛宴的美妙,那么,我们一定也不能全然地快乐地享受天堂的美妙。如果真有一个天堂的,但是,在杨家溪裸泳的诗人显然不在这个比喻里。当上帝看到这些中国诗人像婴孩一样在他伟大的创造里纵情玩乐时,一定觉得人类的狂妄不逊还是有药可救的。大自然是最好的医疗师,既能医治人类的抑郁症,也能医治人类的贪婪症和自大症。最后,那种伟大的和谐就产生了。
从庄子到陶渊明到苏东坡,他们都是一些创造和谐精神的伟大天才。和谐造就了伟大的中国诗歌和伟大的中国艺术。在中国古代艺术家那里,人与自然是和谐的,人总是站在自己应该站的那个位置上,决不傲视自然,决不认为自己比世界更伟大,这一点我们在那些山水画里一眼就能看到中国古代艺术家对自然的崇敬是隐秘而含蓄地表现在他的作品里的。在我书房里,挂着一幅张大干的山水画:一个学者和他的书童站在崖边的松树下看风景,云比他高,山比他高,树比他大,甚至那块松下之石都比他大。这种谦逊与和谐是中国艺术最伟大的精神。因此,当裸泳的诗人们像婴孩一样,在杨家溪柔润的怀抱里,完全放下自己完全释放自己时,那感觉一定是舒服的。那种舒服的感觉就是和谐。那最伟大的创造者,是喜欢我们与万物和谐的。20世纪是一个破坏的世纪,20世纪的文学,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破坏的文学。西方现代派文学为文学本身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活力与新的光亮,这是无庸置疑的。但对人类的健康有什么好处,却值得思考。那种撕裂,扭曲,阴暗,异化,是人生的黑暗,是对和谐的最大破坏。归根究底,人生的目的是要快乐的活着,爱自己并爱他人。
石牌的美景就是大自然赐予"石牌诗会"的一桌盛宴。我想,如果我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年或更久,也许我会变成一个泛神论者,或泛爱论者,不仅崇拜万物的创造者,也崇拜万物。
他从尘埃里抬举弱小的人,从粪土中提拔穷乏的人,使他们与王子闾坐。--诗篇
如果你不具备一种非凡的技巧和意志,你就无法使庸常的日子闪射超凡之光,从而在日常生活的日复一日中,拒绝琐屑之物对你的磨蚀。
琐屑之物微不足道,但它侵蚀你打磨你,它拥有非凡的坚硬外壳,被侵蚀被打磨。等到有一天你伸出手去,你惊讶地发现,你竟然再也抚摸不到一点点新颖,一点点感动。厌倦、无趣、麻木。你觉得你必须出逃一次,但生命已经流逝,终点已到,你要退场了。
我从城市回到乡下,就是对琐屑之物的一次逃离。逃出此时的日常生活,不可能转身进入彼时的日常生活。因此,从早晨开始,我就在乡下夏天的绿色中坐着,成为一个纯粹的奢侈的旁观者。
做一个旁观者的好处是可以保持清醒,自知,冷静。旁观帮助我们思索,一个永无止境的聪明的思想者懂得利用旁观达成他的思想。事实上,一个旁观者也是一个生活者生命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可挑剔的生活。
乡下夏天的绿色,是明澈而嘹亮地歌唱着的绿色。但我深感如此坐着的我与它之间有一种疏离。这疏离来自我的虚妄与自卑。我身上散发着城市生活的浮躁气息、造作气息以及枯燥气息,也许,在城市里我过的就是一种枯燥人生。这显然与绿色那宁静润泽而透明茂盛的水汪汪的生长气息格格不入。这种气息在我的身体周围膨胀扩展,形成一道篱障,把我与绿色隔离开来。
如何使身心深深地沉入一种大地的颜色母性的颜色,在某一个片刻,即我在乡下坐着的片刻,成为对我心智的一种痛苦折磨。但它在折磨我时也间接地提升了我。因此,我感到每一种个体生命,其实都可以扩展得像大地上的绿色一样广大丰满,充满生长的意志,力量和诗意。
笼罩的是绿色,被笼罩的也是绿色。但如果以诗意的眼光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柳树的绿与杨树的绿不同,柳树的绿是沉着,杨树的绿是忧郁。盘藤草的绿与百灵草的绿也不同,盘藤的绿是质朴,百灵的绿是轻灵。而在田野里在菜园里,棉花的绿与芝麻、黄豆、红苕叶子的绿又不同,黄瓜的绿与豆角的绿不同,绿茄子的绿与绿辣椒的绿又是不同。
但一旦夏天来临,每一种绿都必然要凝聚起最高的赞美和最坚韧的力量,开始同声高唱,开始直面炎夏的阳光、热风、干燥、那不容置疑的暴雨;直面现实的抽打、侵蚀、磨砺,那不可逃避的严峻。因此,所有的绿色到了夏天就成熟。这种成熟意味着极致的美和生命极致的茂盛。
每一片绿色的叶子都闪闪发光,像火焰一样,又像一个卓越的写作者写下的宇,每一个字都闪着钻石的光。失却了春天的可爱,但超越了春天的可爱生命的每一种形式都可以类比,从春天到夏天,就是一个女人从少女到母亲的蜕变。
躺在土地上的人,开在原野上的花,露白的枝条,被掩埋的玛瑙,众水之旁的根,河沿上不被收殓的鱼,没有一种生命的存在不是生成在绿色中。
我在绿色的田野上漫步,就像一尾鱼在存在的大海里漫游。沉入,再沉入,生命本真的部分被打开,被释放。吸收,再吸收,用你的左手,再用你的右手。从此,你饱满厚实,就像一枚8月的棉桃。时候一到,你就要"炸"你就要开放,不被外界所阻扰。不开放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已经如此饱满。
你沉入,你吸收,最后那爆裂的白色花朵是一个生命在孜孜扩展蜕变之后必然要达到的一个境界,一个被存在设限在高处的境界。
道路在绿色中开花,又在绿色中隐去,成为生命追寻期待的一个旅程。一段旅程结束,必然意味着另一段旅程开始。但无论结束还是开始,都在道路上。在路上,成为生命选择的一个不朽状态。
7月的棉花一直铺展到天边,像绿色的马群在大地上做整体的顽强奔跑,一个奔跑的轮廓。我们的人生常常是这样。强调集体主义,导致个体不被尊崇。因此回头看时,我们的整个人生就只是一个轮廓,看不到个体的鲜明呈现。但追求自由的心仍然是任何囚牢都封锁不住的。如果肉体的囚牢已被心所撕裂、击倒,还有什么现世的囚牢能阻止它的自由奔跑呢?
到了傍晚,褪色的屋顶、柴垛,浊黄的河流,都被绿色抹上了一层宁静单纯,与早晨的斑斓绚丽形成对应,是单纯与绚烂的对应。
最后绿色终于被黑夜之水淹没。黑夜吞食的力量无法抗拒,那种覆盖一切的吞食不是虚构,它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真实力量。村落里的灯,在某一个瞬间,在一个一个窗口被打开被点亮。生命之灯也是如此。它并不总是闪闪发光,在每一个片刻里,像钻石那样。它总是要经历漫长的寂灭沉默之后,在某一个瞬间里被一只手突然地点亮。如果你曾经被点亮过,哪怕是在一瞬间,在一个字词里,一个眼神里,一个手势上,那么,你就会在黑夜的绿色田野上,凝视那村落里突然被点亮的灯,而感动万分,泪流满脸。
然后你看到了星星。在黑色绿野的上空,那是天上的灯。天上的灯照亮的是天空,地上的灯照亮的是大地。但在黑夜笼罩的一瞬间,它们从不同的角度同时照亮了生命。灵魂在黑夜里突然光亮起来,伟大起来,奇异无比。黑夜因而成为绿色田野上可以战胜的一种孤寂、软弱、迷惘和无所适从。你不能定义它,你不能称呼它。它不叫星星。它是天空对你的光照和提升。你因此而停下双手的劳作,情不自禁就抬头仰望。
一盏灯亮过又在原来的窗口熄灭。一颗星闪烁过又隐逝在高高的云层。消逝,再现,再现,消逝--生命如果不凭借次第的死亡,不可能在黑暗中上升。火焰光,存在于烟的背后,但如果不穿过烟,我们将永远不能看到火焰。同样,个体的美,独特的意志,如果不超越俗世荣耀的障碍,不可能在黑夜过后的早晨,像云霞灿烂地铺满天际,融入宇宙。
生命存在着多种方式,但它在我们诚实审视的目光中,却被无端地罩上了一层巨大的障碍物,因此,我们需要被点亮,被提升。
一个绿野上的小村庄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所感到的孤寂与绝望,与一只小木船在同样茫茫无边的海洋中所感到的孤寂与绝望是一样的,甚至更浩大更深重。事实上,无边的黑暗与无边的海洋无法类比,由它所产生的孤寂与绝望也不能类比。黑暗覆盖我们,吞食我们,是一种不可测量的水。但海洋托举我们。
大地的荒凉,在黑夜中发展到了极致,那是另一个顶峰。但绿色在黑夜中并不消失,它不过是以一种更沉静更朴素更脱俗的自然姿态存在着,那是一种宏大的宁静,非凡的朴素。就像光存在于黑暗里,并不总是被照亮一样。大地充满无穷无尽的琐屑什物,无穷无尽的纷繁色彩,但绿色的燃烧,在大地上是永久的燃烧,它生生不息。
秋天沉埃落定,万物成熟,但对于绿色不是。绿色到了夏天就成熟,到了秋天就会发生一个巨大的蜕变。
秋天的蜕变对于绿色来说,究竟是获得还是失去?这使我想起另一个问题:心灵在持久的磨砺中变得广阔而深厚,但同时变得坚硬,我们究竟是在失去还是在获得?
在黑夜的原野上逗留时,有那么一秒钟,我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这充满大地的颜色不是绿色,而是其它的颜色,比如红色,生命将会如何?所有的生命大概都将被调整,而以另外的形式呈现存在。那也许是一种更高的美丽,同时是另一种更深的沉落。
生命被红色燃烧冲撞激发,生命将变得非常的短暂,但非常的有质量。它美丽而奇异,透明而纯粹,高贵坚实。它竭尽全力挥发升腾它短暂的绝无仅有的惟一的热情、饱满、美和光,最后死于灿烂。它不可能有厌倦、悲观、麻木,那迟缓的衰老和接近死亡的漫长旅程,都将被省去。但它又决不同于朝开暮谢的昙花,更不同于非洲丛林里那种独特的昆虫--它一生只能完成一次性交,完成之后即刻死去,它全部的生命能量就消耗在那个一次性的行为里。
红色充盈的生命,那激情的生命,灿烂,强烈,在短暂的时空流程上灼灼发光。但它同时将失去宁静安详的朴素体验,那是绿色的体验,也将失去持续的寻找,韧性的美,发现的快乐,等待的幸福了。我相信上帝是以最好的最美的存在为我们安排生命自然和宇宙的。或者说,上帝所设计安排的每一种都是最好的最合适的。当我们认为它丑陋时,那必定是我们的心先丑陋了起来。然后,我们以自身的丑陋更改了那本来美好无比的事物。
绿色是上帝赐给大地和人类的最合适的饰物,最柔软坚硬的外壳。在绿色中,我们可以穿水而入--越过圣人和先知,直接与神对话。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享安息。--马太福音
现在,我再度看见了这种草长在地上,长在武汉近郊的地上。这是夏天,它们在最大的限度内,挣脱了各种捆绑,自由生长,以至生长得密密麻麻、无比茂盛。它们聚集在一起,一片连着一片,构成了江夏无边的碧绿无边的美丽景色。
当我看见它们时,一种真切的喜悦一刹那抓住了我,就像看见了一个永恒的朋友一样,某一瞬间的明澈使我激动。但此时,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写出那种激动是不可能的,它应该是一篇永远写不完的文章的主题。自然的美和伟大不需要艺术家来虚构,它本身具有足够的力量,使我们激动,或者,缄默。这里面蕴藏着一个伟大的秘密。在自然的美面前,我们必须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但草长在大地上,并不仅仅是一种景色。更重要的是,它是与我们的生存休戚相关的一种事物。
从某种程度上说,长满草木的原野,永远是人类必不可少的栖息地,是人类本来的故乡--人来自那里,死了之后,还要回到那里去。自从有了城市文明,人类永恒的乡愁就开始了。
我们常常看到的一个事实是:一棵树,或几棵树,一片草地,几丛花,就能使一个毫无生机的环境美丽起来。这美丽使一切都变得宁静,并且使置身其中的我们内心充满喜悦。没有人心甘情愿地在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生活哪怕一天。所有的村落都被草木所环绕,一个城市,也只有在被草木环绕之后,才更适合人类居住。
但我们常常看到的另一个事实是:草木对我们生存的重要性以及对我们心灵的重要性,始终被我们所忽略。草木陪伴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却对它们毫无怜悯之心,更无感激之心。而且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开发变成了破坏,大片草地的枯萎或被清除,已成为大地巨大的伤口,当你看见时,你甚至不愿意相信。
是谁给了我们可以任意地毁灭一棵草的权力,使它的生命停止,面不致遭受道德的谴责和公众的批评,更不需有一分钟的忏悔?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尽管很多时候人不愿承认这一点。草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从来就没有什么野花野草。当我们以人类的价值尺度把一棵长在地上的草功利地视为"野草"时,我们的价值观就成了我们残忍地毫无怜恤心地对一棵草铲草除根的最高指示。
但那株被我们连根铲除的草,却在我们身后散发出了一片香气。这就是赦免和宽恕,是大自然长期以来对人类无理行为的一次次的赦免和宽恕。常常是当路旁的草被我们粗暴地践踏之后,却在我们身后散发出了阵阵清香。
对一棵草来说,从春天开始,每一片枝叶、每一块根茎,都必须努力生长,孜孜以求。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但是到了最后,只有顶上或尖上的那一部分才开花,只有最幸运的那一部分才结果。但是自然决不会无视那些默默无闻的枝叶和根茎,不会无视它们的奉献,自然从不以任何一种生命的屈辱和渺小来滋养它的伟大。
由此看来,草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是一样的,自有它的规则自有它的道德。因此,我们必须承认,每一种生命都是伟大的光荣的,我们只有付出持之以恒的努力,才能真正了解它们,然后爱它们。到了21世纪,一个仍然残忍地对待动植物的人,一定是一个不受这个世界欢迎的人。
草长在大地上,是大地的美学。但我们妻保护原野原生植物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尊重大地的美学,而是为了土地,为了人类自己,为了更多的生命。
人类对自然的每一次开发,事实上,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喜悦和成功感,相反,与人类对自然的开发同步而来的,是我们迅速增长的忧虑:我们不能自私到把我们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的生态资源全部挖掘干净。因此,如何使每一次开发都成为一次保护,而不仅仅是获取,更不是破坏,应该成为每一个开发者排在第一位的问题。
从来就没有什么永恒。一切都有可能改变或消失,如果我们仍像现在这样,只为眼前利益所驱使,而对我们身边的一草一木毫不在乎,那么,终有一天,将不再有一棵草留在这大地上。
我女儿在看完电影《恐龙》之后问我:草死了,食草动物就会死,食草动物死了,食肉动物就会死。在它们都死了之后,最后该谁死?
无论人如何否认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都将无法逃脱那最后的命运,当整个的自然都被污染之后,你还锥往哪里逃?
因此,在整个社会被利益所驱动的时代,每个艺术家都应
该肩负 起个责任:把自然的花朵散发出去,让每个为了各种理由忙碌的现代人,都能看到这朵伟大的花。
草长在武汉近郊的地上,看似无用,它不能变成效益,不能变成产值,不能变成名气和一本杂志的发行量,但在更大的程度上,在更大的背景下,它对这个城市的价值是无限的、无法计算的。它的巨大作用,更是那些以破坏生态为代价而粗制滥造出来的伪人文景观所不能比拟的。
哪里有道路,大自然就用草木来装饰道路两旁。一草,一树,皆为风景。这使我们在江夏的行走成为一种愉快的旅行,并且使我们的心灵在这种行走中得到休憩和释放,更使我们的思想在江夏无边的碧绿中得到了一次澄清。
你们是重价买来的,不要做人的奴仆。
--哥林多前书
天黑以前,我们走到那片草地上去,但我们并不是为了荡秋千才走的。
晚霞正在渐渐散去。晚霞是天空的火焰,这武汉近郊的落日,在最后消失之前,在天边留下了万道霞光。这巨大的美,使这个不会再来的傍晚,成为我记忆中的一颗珍珠,而不是一片枯叶。
一分钟前还是橙红的云,现在已经变成了灰蓝色:一分钟前还在革丛里觅食的酥麻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从傍晚到黑夜,一切都在改变。但我们仍停留在此。
夜晚的光开始扩散,不知从哪里飘来了夜露的香味。但我知道所有草木的叶子、花瓣,都已经打开了自己,开始静静等待,直到深夜直到夜露凝结到叶子上、花瓣上。这样的奇迹在每一个夏夜里,一次再一次地发生着,只要你愿意静下心来,愿意低下头来凝视,你就能看见这个奇迹,这个只能在黑夜里发生的奇迹。
夜风从汤逊湖上一片一片吹过来。在一个夏夜里,这样的抚摸是肌肤所能得到的最温柔最亲切的抚摸。草叶下的虫子开始低鸣,星星闪烁着,使武汉近郊的夜空变得深不可测。但星星作为夜空的灵魂,是必不可少的,它使夜空永远带着理解一切的微笑。
在自然里,一切都能使我宁静,而且,一切都能使我喜悦,这里面一定蕴藏着一个深刻的秘密。这个秘密连接着生命最深处的需求,使恒变的心情与恒定的人生归于和谐,最后达到完整。所以,在任何时候,我都愿意向自然所创造的一切伟大、优美、和谐、仁慈顶礼膜拜。
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够把自然的礼品带到他的艺术中去,那么,那伟大的作品就一定会产生了。自然的每一种表达都是惟一的,不可模拟、不可复制的。你如果有足够的幸运,那么,你就能发现自然那深不可测的秘密,它的色彩、它的形式、它的声音和气味、它的艺术是如何产生的。那么,你就成了一片自然,一片完美的自然。那时,你不仅能够目睹创造自然的创造,你还能加入这个创造,或者,使你的创造,你的心灵的发展,成为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夜晚的华泰广场像一个旷野。坐在这个旷野的草上和坐在这个旷野的秋千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滋味。朋友徐鲁愿意坐在草上,而我榔可毛更愿意坐在秋千上。我们任意的谈话跟这个旷野没有关系,但这个旷野在星空下所表现的那种安静和谦下,却使我震动。
这不是创世的第一天,或第一晚,但万物这么安静、谦下,仿佛等待着那最伟大的创造者的再一次创造,或者再一次短暂的抚摸。
这时候,我非常愿意自己是这武汉近郊的一株植物,长在汤逊湖边的沙土里,在黑暗中被创造者那充满爱的手抚摸了一次。从此以后,我就有足够的胸怀来化苦痛为喜悦,化诅咒为祝福,化恨为爱了,并且有足够的胸怀来赠予。
一个愿意赠予爱的人,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永远的富有者;一个不肯赠予爱的人,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永远的贫穷者。无论是对一个人,对一个动物一株植物,还是对我们神圣的上帝。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超越一切艺术的艺术。你越赠予,你就越会富有。
但这是一个讲占有、讲获得、讲强力、讲自我和享乐的时代,我在这里讲安静、讲谦下、讲赠予、讲放弃、讲一株草和一个夜晚的美,我的声音是不是特别的不合时宜?放弃是一个通道,它可以引导我们到达天堂。当我对你说放弃是一个通道是一个真理时,我并没有期待你的赞同和回应。对我所有的表达,我都没有期待。
我们被这个氛围包围着。一种飘荡的超验的美降临了。它来得那么从容,就像一朵花的开展,就像一粒果实的成熟,就像湖边的那棵翠柳,在日出日落的更替中逐年上升一样。它也许来自湖边草丛中升起的夜雾;也许来自水上再次吹过的风--风从水上吹过时,弄出了一些细小的声音;也许来自枝上停着的那只翠鸟--它因为黑暗,停止了歌唱:当然,它有可能来自我们的交谈--语音、情绪。但最大的可能是,这种美,来自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整体--宇宙正在唱它自己的歌。
弗 自然就是这样滋养我们的--所有的真理都能在自然里找到对应,并被自然所滋养。有时候,我们的身体在光明里,而灵魂却被困在黑暗里。而现在正好相反,我们的身体被困在黑暗里,灵魂却在光明里。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那创世第一日的纯洁,但一定会有比创世第一日更多的丰饶和更丰饶的美,我们的精神和信念因此得到滋养。我一直相信,无论世界多么混乱,总会有一些人终生持守纯洁,使上帝不至于对人类完全失去信心。
月亮开始照临水上、岸上,在华泰广场大片的草地后面,汤逊湖显出了一些白色的水光。夜风再次慷慨地抚摸我们的肌肤,在午夜到来之前,我们应该通过这抚慰一切的风,向这个夜晚的灵魂祝福--
夜晚的灵魂也是一颗珍珠,或是一朵花。所有的灵魂都是珍珠,或是花。
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看,这是一个伟大的夜晚,是我与自然一次伟大的会晤,或者,一次友爱的会晤。友爱,无论是人与人的,人与自然的,还是人与神的,永远是一杯加了糖的浓咖啡,既能提神醒脑开启你的思维,又无限甜美。
天堂在哪里?当内在的喜悦、安宁、幸福越来越真实地充满你时,你就体验到了天堂。
午夜很快就来临了,汤逊湖以及这岸上的一切,进入了更深沉的睡眠更深沉的宁静。我们注视着它的睡眠,小心翼翼地,从青草密集的湖岸走到湖边的别墅里去,就像走在它梦境的边上一样。自然需要安静,人需要安静,所有的生命都要在经历过漫长旅程之后,回到安静那儿去。这是自然的秘密,是生命的秘密,也是艺术的秘密。静是一个通道,它可以引导我们深入,或者上升,最后到达那一个顶点或签点。
在我们不得不过的人生里,童谣使童年的贫穷和寂寞变成了一种礼物,一种水晶似的芳香的礼物。它照亮了许多穷孩子简朴清澈的心灵,使他们在一生里都本能地追寻纯净,就像水边的杨柳总是。朝着有水的一边伸展它的根一样。一条蚯蚓,虽然一辈子不得不在土里生活,但也会做光明的梦,也会喜欢光明。我相信这是来自造物主的特别眷顾和垂怜。如果没有这份爱,一个看不到出路的穷孩子将如何长大成人呢?
雨有父亲吗?露珠是从哪里来的呢?
--约白记
星期天的下午,因为读了一本郁闷的书,吃过晚饭,想散散心,于是就跟女儿一起去跳橡皮筋。天还没黑,西北的天边就有了一颗星。女儿身穿白衣红裤,在黄昏的天光里看上去非常鲜亮。
很久以来,我就喜欢看美丽的小女孩在阳光里唱着童谣跳橡皮筋的样子。那些娇小灵巧的身姿,在跳跃的时候,完全是纯美的盛开,就像风中的莲花在金黄色的阳光里一点一点地打开花瓣一样。
如果在月色皎然的夜里跳,那就是另外一种美了。走开了朦胧地看,就像是谷雨前后长了新鲜叶子的小树,因为欢喜在夜风里起舞了。再走远一点看呢,就有点飘忽了,像是一群翅膀发光的小鸟或蝴蝶,甚至是流萤,或者就是一些轻盈优美的光--这些玲珑剔透的小东西,都是出自造物主的悉心创造,用来洁净我们,并供我们怜爱的。
刚开始我本来是心不在焉地玩着,但过了一会儿就发生了一些细腻的改变,像有一滴清澈甘甜的水突然滴进了心里,我被那些童谣抓住了。
女儿的声音很清脆,在傍晚宁静的晴空下更清脆,有点像晨光里的第一声鸟叫,不是一般的鸟叫,是那种嘴含露珠发出的啼鸣,但更像是上等瓷器被水晶敲击时发出的声音。
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嘀嘀嗒嗒回娘家。
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嘀嘀嗒嗒回老家。
这是些什么样的句子呵!如此纯净透明,又如此充盈饱满。它有一种力量,我想那是眼泪的力量,一种飞翔着的眼泪,使人慰藉,使人感伤。
什么样的风吹拂着,使时光撒下了落叶?什么样的挚爱、美、安慰和怜悯,催生了这样的句子呢?又是谁将几个世纪的思念怀想浓缩成这样一首晶莹的童谣的呢?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油菜姐姐,年轻,纯洁,伤感,被思念抓住。是的,我就是那个油菜姐姐,每天每天,我坐在时光的河流边,除了绣花,我什么也不做。我绣花我要回老家。
老家的日子总是风平浪静,从从容容的。田里的庄稼,河坡上的树,沟边的野花,都是从从容容地长,从从容容地开的。草丛里觅食的小动物,田里做工的牲口,也是从从容容,安安静静的。甚至太阳,当它晒到田野上时,也是这个样子的。人在它们中间,一年一年地度着日月,也就无法不是这个样子了。
因此,在城市生活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急不可待的时候,我反而希望自己能够回到老家的状态里去,同时回到童谣的状、态里去。单纯一点,再单纯一点。清澈一点,再清澈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傻一点,再傻一点。沉淀再沉淀,直到纯净而透明,晶莹而澄澈,就像我女儿此时唱读的童谣一样。或者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因为速度的改变,一切都变得飘逸轻灵起来。
《小乌一只脚》。
这是另一支童谣。就只有这一句。重复,再重复。为什么小鸟只有一只脚?我问女儿。女儿说,一只就是一只,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说得没错。太多的为什么使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使本来轻松的事情变得沉重。只要美就行了,管它为什么美呢?对于被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成年人来说,这些单纯的童谣简直就是一颗疲惫的心灵安然休憩的地方,就是一处青山绿水的自然。我们需要它,就像我们需要纯净一样。它是人类的生存环境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纯净是人类的精神生存必不可少的。
"纯净,我们要纯净,仅此而已。"虽然我忘了这句话的出处,僵我忘不了这句话。因为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日落的时候,草丛里隐藏的虫子开始呜叫,玉兰树宽大的叶子在幽蓝的天空下发出清雅的光泽,麻雀匆匆地飞过,天渐渐黑下来了。我跟女儿说,我来唱几首童谣给你听吧,跟你的不同的。
虫虫飞,虫虫走,虫虫不咬娃娃的手,娃娃躲在灶门口。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捉着我的手唱的。那时候,我就坐在妈妈的腿上,灶里的火烧得很旺,屋外下着雪,把地都下白了,鸡缩着脖陵委躲在屋檐下。天气很冷,但我不冷。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半个月,我要回去烧茶叶。茶也香,酒也香,十个鸡蛋摆过江。这首是我大一些后,姐姐牵着我的手唱的。在夏天的午后,下着细小的雨,姐姐牵着我的手在禾场上边走边唱。篱笆边的金盏草在雨里也开花了,姐姐摘了一朵放进我的手里。我们还唱"摇摆手,家家走,吃鸡蛋,喝糖酒。"其实,那时候我们并没有鸡蛋吃,也没糖酒喝,天天喝稀粥。但唱着这些童谣,我们真的很欢喜,好像土地、天空、水、草木、太阳、月亮,以及风和新鲜空气,全都是为了我们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天管地管,小孩坐在河上,小妹妹不该来,大家跟我跪下来。天管地管,小孩坐在河上,小妹妹不该来,大家跟我站起来。这是我再长大一些后,跟小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唱的。月亮很亮的夜里,我们在禾场上玩这个游戏,我们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大人们早睡了,但给我们留着门。有时候,我们玩得忘了形,把树上睡觉的喜鹊都吵醒了。它胡乱地拍着翅膀,还以为天亮了呢。
还有好多呢,像"牵羊羊,卖枣枣","点金脚,点银脚", "杨树青,柳树青",像"天上一窝云"等等。我很惊讶,我居然全都记得。像自来水,龙头一开,水就流出来了。虽然这个龙头有许多年没开过了,但水并没有流失。我是用土话唱的,女儿笑得都快晕过去了。我想,过不了多久,她也会用我的土话唱我的童谣的。
这是我小时候唱过的童谣,也是我妈妈小时候唱过的童谣,或许我妈妈的妈妈小时候也唱过吧。
每一首都有与之相配的游戏,还有与之相配的生活场景。我们就那样甩手走在空旷的田野上,边玩边唱,欢喜得像一棵油菜花,聒噪得像一群家麻雀。蓝天是我们喜欢的那个蓝天,河水是我们喜欢的那种清澈。太阳照耀着庄稼,也照耀着稗草。从远处吹来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脸,也吹拂着他们的,和它们的。太阳落土的时候,我们迎着火焰般的落霞,唱着"告莲蓬,开荷花"去割猪草。荷花还没开呢,但黄熟的麦子已经把初夏的空气熏香了。
在我们不得不过的人生里,童谣使童年的贫穷和寂寞变成了一种礼物,一种水晶似的芳香的礼物。它照亮了许多穷孩子简朴清澈的心灵,使他们在一生里都本能地追寻纯净,就像水边的杨柳总是朝着有水的一边伸展它的根一样。一条蚯蚓,虽然一辈子不得不在土里生活,但也会做光明的梦,也会喜欢光明。我相信这是来自造物主的特别眷顾和垂怜。如果没有这份爱,一个看不到出路的穷孩子将如何长大成人呢?
但我知道,现在我是再也回不到那样明亮的状态里去了。虽然我还能流利地背诵这些似乎早已忘记的童谣。这么一想,眼泪就哗地流下来了。
女儿看到我这样,就呵呵地笑着说,妈妈,你太可爱了。女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若朝霞。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我看到在过往岁月的那一片田野上,那一个唱着童谣的女孩子,也曾经有着朝霞般灿烂而清澈的脸。但时光改变了一切。
妈妈,你真是太可爱了。女儿又说了一遍。在她长成一个中学生之后,她更是经常说这句话,尤其在我突然冒出一句家乡土话的时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指着我,弯下腰去。蘸我们的内心也许是一个埋藏一切污物的深渊,但也一定是一个过滤一切垃圾的巨大工厂。我们在这种生活里再度澄清自己,重获纯净与清澈,有时凭借上帝的指引,有时凭借爱,而有时只是凭借一个小孩子用清亮无比的声音唱出的一首简单的童谣。虽然这种重获也许只能保持一个片刻,甚至一个瞬间,但这也是我们焦躁的心灵所需要的。
天完全黑下来后,女儿牵起我的手不是我牵着她的,有时大人们只有在小孩的带领下,才能步入他们所仰望的那个境界。就如耶稣所说的,如果你不变成小孩子,就不能进神的国。女儿牵起我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家里走,西北天边的那颗星突然明亮起来,使我产生一种在黑暗中突然被照亮的惊讶与喜悦。我迎着那颗星朝家里走,心里一片澄澈,整个下午的郁闷,回去便烟消云散了。
就是你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
--路加福音的春天
1994牛网香大,我布艾儿啉卞专云化与巾功头网只小弱硝凹来,就是羽毛黄绿交错的那种。我们把鸟笼挂在阳台上。那儿正好摆着几盆蔷薇、米兰和鸢尾花。看上去,两只小鸟就像是栖息在一片青翠茂密的丛林里。咪卡给它们各自取了一个名字,雄的叫阿黄,雌的叫阿绿。咪卡说,它们是一对爸爸和妈妈,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为她生一个小阿黄和一个小小绿。
每天清晨,太阳还没开始照耀,阿黄平绿在晨光中就开始了啼叫。它们的歌唱,或者是一天中的第一次亲密交谈,大概要持续一个小时。可惜我们都不懂鸟语。眯卡站在那里,歪着头,瞪大眼睛很认真地听,却也听不懂它们究竟在谈些什么。我跟咪卡开玩笑说,既然它们是一对爸爸妈妈,那么它们说的就是悄悄话,当然不能让我们听懂。
有一天夜里,阿黄和小绿的叫声,引来了一只褐色的鸟。这只褐色的鸟比阿黄和小绿要稍微大一些。它飞到阳台上,绕着鸟笼飞了一圈,然后就扑哧扑哧飞进屋里,站在桌子的一角盯着我们看。我们捉住了它,把它也放进鸟笼里。
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们就听到了褐色鸟绝望的哀鸣。我们赶紧跑过去,发现它不仅羽毛凌乱不堪,嘴角还在滴血。这血不可能是啼出来的。它肯定是先用身体撞击笼子,在发现身体的撞击无效之后,就用嘴咬笼子,直到咬出了血。很显然,在黑暗中,它努力了整整一夜。
我们被震惊了。咪卡赶紧打开笼子。它扑翅而去,转眼就不见了。后来我跟咪卡讲,其实动物身上,有很多值得人类学习的美德。比如这只褐色的鸟。它与阿黄和小绿不同。阿黄平绿生下来就在笼子里,它以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就像小鸡在爬出蛋壳之前,不可能知道蛋壳外的自由生存是一种什么状态。褐色鸟就不同了,它生下来就在大地上飞翔,它知道自由自在有多么美好,多么罄香。因此当它一旦失去,它就要反抗,它--N也不能忍受没有了自由的生活。为了重获自由,它不惜流血。
再比如豹子。有首古诗写道:"饿狼食不足,饿豹食有余。"是藏说豹子有节制食欲的美德。无论捕获到了多么丰美的猎物,豹子而影响身材的健美和奔跑的速度。
孔雀也有节制食欲的美德。有一本书里甚至说,孔雀身上一共具有九种美德:保持容貌端庄,保持声音清澈,走路讲究秩序、口态必须优雅,节制食欲,言行守时,夫妻恩爱,知足而乐,不贪睡不嗜淫,喜欢凝聚力,懂得生命和宇宙的无常。据说世界上只有道德最高尚的那个人,才能在家里成功地饲养孔雀。这个惟一的人,就是我们的圣人孔子。
据说,黑夜来临后,如果孔雀没有为它那一身金光灿烂的羽毛找到合适的栖息之地,它是宁可站在一根老树干上瞪着眼睛彻夜不眠的。甚至,为了保护羽毛的整洁和完美,孔雀连命都可以不要。当危险和灾难降临时,孔雀如果找不到适当的隐匿之处,它决不会为了逃生而弄坏自己的羽毛,它宁可秋毫无损地死去。
还比如大雁。迁徙的大雁总是排成V字形一起飞行。这种集体飞行的形式已被科学证明是一种最佳的飞行方式。排成V字形飞行的鸟群,比一只乌单飞,至少提高了的飞升能力。如果一只大雁生病或是被枪击受伤而脱队时,必然会有两只大雁来陪着它飞行,或者冒着生命危险随它落到地上,帮助它并保护它,直到它能再飞或者死掉为止。我跟咪卡说,不只是动物,植物身上也有值得人学习的美德。你看麦田里稻田里,那些成熟的穗子都把头谦恭地垂向供养它的大地,只有那些尚未成熟的穗子,才在风中高昂着头。
"褐色鸟事件"过去没多久,大概是一个星期,或者十天,我们的两只鹦鹉飞走了一只。
那天我正好买到了一小袋带壳的粟米,咪卡就舀了一小瓢,兴致勃勃地要喂它们。她一只手举着小瓢,另一只手去开鸟笼的门,刚一打开,那只鹦鹉,就是阿黄,飞走了。看它那样子,好像是蓄谋已久的。我想事实恐怕也是如此。当褐色乌;中出牢笼后,阿黄和小绿就在策划着怎样逃跑了。
咪卡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粟米撒了一身,眼泪慢慢地流出来:阿黄为什么要跑?它不喜欢我吗?它不喜欢我们吗?我说,它喜欢你,但是它更喜欢飞呀。上帝给了它翅膀,它生来就是要飞的,就像我们有两只脚,生来就是要走路的,有两只手,生来就是要做事的。阿黄飞走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全家都很担心它的生存问题。它与褐色鸟不同,它是在笼子里长大的,它没有野外生活的经验。它有吃的吗?它有喝的吗?它会不会被别的动物吃掉?咪卡或早或晚站在阳台上,踮起了脚尖望着天空问! "阿黄呵,你在哪里呀?你在那儿吗?你在那儿吗?"正是基于这种担心,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犹豫,逃跑未遂的这一只,就是小绿,我们是放呢?还是不放呢?但还没等我们做出决定,可爱的小绿就死去了。它是在一天夜里突然死去的。我想它是抑郁而死的。但咪卡说,也许小绿预感到阿箦已死,所以它就自杀了。其实我们早该注意到,自从阿黄走了后,身处孤寂的小绿就很沉默,再没在晨光里歌唱过了。
这件事给我们很大的震动。看来,任何一种生命,无论它是多么细小、卑微,都难以忍受没有爱的生活。孤独,对所有的生命,都是致命的。它是生命中最难承受的部分,也是真正的饥饿之所在。所以,当耶稣说"我饥饿时,你给我吃"时,他并不单指食物,更指对爱的渴求,以及爱的给予。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曾养过一只八哥。
那时,我们家还住在祖父留下来的老台子上。老台子后面的坡上黪长篝各种杂树。有一棵枫香树,长了很多年了。因为长在两家的地界渐以一直没有人砍。我和姐姐睡在堂屋后面的一间房里。很多个早晨,当我醒来,隔着屋顶,我就听到了八哥劳动的声音。轻轻地,一下,一下,它又在那棵枫香树上啄食蒴果了。
这只八哥是一只雄鸟。它全身的羽毛乌黑而光亮,只有喙和双足是黄金色的。它的鼻子上长着一撮冠状的羽毛,看起来就像一顶黑色的冠冕。它善鸣,啼叫起来并不亚于画眉子。它会讲话,但从不像乌鸦那样多嘴多舌。我记得,在它死之前,已经能模仿我们说简单的话了。八哥翅膀上的羽毛里,有一片白斑,但只有在它展翅飞行时才能看见。当它飞行时,那白斑便形成一个"八"字。据说,八哥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我记得八哥常常停在我的掌上,啄我的手心。我还记得它的口腔是粉红粉红的,很嫩。
至于我们家究竟为什么要养这只八哥?这只八哥是怎么到我们家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按我们乡下人的价值观,把没有用处的鸟兽收在家里当作家禽喂养,是不值得的。1999年夏天,我和咪卡带着我侗的小狗回到乡下,当他们知道我不光养了一条小狗,还种了很多小花小草时,他们就大声地嘲笑我是没事干了。他们说:"我们养狗是看家,你养狗是干什么呢?我们种的是口粮,可以饱肚子,你种的有什么用呢?"
八哥死在秋天的一个早晨。那天,母亲要到街上去。天刚一蒙亮,母亲就起了床。堂屋里还很黑,母亲打开大门时,没有看到八哥已从梁上飞下来,停在门槛旁。这只八哥是一只安静的鸟。母亲没有看到它,母亲在跨门槛时,一脚就踩在了它的身上。
开始,它还没有断气,母亲赶紧拿瓢盖住它,然后用筷子轻轻敲打,胡乱地但是虔诚地祈祷着。我记得,每年麦子黄的时候,我祖母常常用这种办法来救治那些快要咽气的小鸡。 八哥还是死了。我们把它埋在屋后的枫树下。母亲为此难过了很在我们乡下,人们认为,鸟知道选择怎样的人家停留,生命的本能就是这样的神奇。因此,有鸟飞临的人家一定是心肠好的人家。鸟的到来,能给人带来吉祥。但鸟的离开,则预示着将有灾难降临。我母亲说,在夏家湾就有这样一户人家。有两只洋鸦雀,飞到那家的屋檐下做了一个窝,还下蛋孵了一窝小雀子。听说那户人家在那几年里,事事都顺心如意。但后来,洋鸦雀飞走了。不久,那家的男主人就出了事。下雨天去放牛,不小心栽在牛脚窝里淹死了。
"牛脚窝也能淹死人,你说是不是该有这些事?"母亲说。
我们村下头湾的后面,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林子,长着竹子和树,林子里早晚栖息着很多鸟。而在白天,这些鸟都到田野上或者河岸的草丛里觅食去了。它们吃虫子和草籽。一个孩子,或早或晚。来到林子边,对着眼前的密林,她喊道:
她在跟一只鸟说话。那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我。那只鸟,就是我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叫《人鱼传说》,讲一个孩子与一条小蓝鲸的故事。小蓝鲸回到大海的深处去了,那个孩子便每天来到海边,站在礁石上,对着无垠的大海唱一句歌:
后来,小蓝鲸终于听到了男孩的呼喊,回到了海边。
八哥与一条小蓝鲸也是不同的。很久以前,我在笔记本上写过两句话:在寂静中,大地正倾听着由远而近的乌鸣,这鸟鸣来自空中。黄昏的时候,鸟群像黑色的雨滴一样,从田野的上空飘过,一直飘到黑夜里去。
但是有一天,我真的听到了那来自大地上的鸟鸣:真的看到了那像黑色的雨滴一样,从田野的上空飘过的鸟群。换句话说,我看到了八哥,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199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去南湖,途经往日的南湖机场时,我看到八哥。
这个机场停用之后,变成了一个社区。但在南边,房地产商还没有开发到的一大片荒地上,长满了野草。已经是深秋了,荒地上的草,几乎都黄了,有的金黄,有的淡黄,枯黄的自然随风倒伏在地上。一群八哥就在这片草丛里觅食、啼鸣。一会儿低飞,一会儿落下。低飞时,肚子上的羽毛几乎擦着了草的叶子。
我停在那里有很长时间。四周一片寂静。在寂静中,我想我听到的已经不再是乌鸣,看到的也不再是鸟群,而是一种奇迹,也是一个秘密。
时光流逝了很多年,有时候,我们精心保存的一些东西,时间轻轻地就碾碎了它。而一只鸟,却被时光带回到了你的面前,这使我想起一首古老的诗歌:
晚星带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糟回了嫩音回到母亲身旁
事实就是这样,当你失去时,如果你闭上眼睛,对着虚空轻轻地说,或者轻轻地唱,轻轻地,
"你在那儿吗?""你在那儿吗?"奇迹也许马上就会发生。
世界上有些不朽的事物,有些被时光带走了的事物,用你的眼睛去看是看不见的。你必须闭上眼睛,用你里面的生命去看,才能看见。
咪卡两岁多一点的时候,我带她回天门乡下去。那时正是她最喜欢走路最喜欢说话的年纪,看见一棵草要问是什么?叫什么名字?看见一块泥巴也要问是什么?叫什么名字?看见一洼水要踮起脚去踩一踩,看见一摊狗屎牛粪恨不得也要踮起脚去踩一踩。
那天我们下车的时候,已是黄昏,太阳虽然还没落土,但田野上觅食的鸟已开始归巢了。下了公路还要走两三里的土路才能到家,所以我牵起咪卡的手就催她快点走。但咪卡走到路边就不走了。她高高地拾起右脚,歪着身子,一只手指着路边的草,睁大眼睛问我:
"这是什么呀?踩不踩得呀?"我说:
"那是草。"她说:
"草怎么长在路上呵?"我说:
"乡下的草哪里都长。"她说:
"我踩的呀?我踩的呀?"她以征询的口气连问了几句但脚还是没放下去,我就说:
"你踩吧,只踩一下。"
她赶紧接过我的话说:
"我只踩一下下,我只踩一下下。"说完才把脚轻轻地慢慢地放了下去,好像生怕踩疼了它们似的。
现在跟眯卡说起这件事,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她也不记得了。她不记得是很正常的,有许多事我也不记得了。我很后悔没把那些事及时记下,我曾经有过一个那样的笔记本,但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那些可爱的事,虽然小,却都是生命里的奇迹,纯真,晶莹,清澈,散发着初始的新鲜气息,是在任何时候都能使我们喜悦的花朵和草叶,是我们亲亲的小虫虫,是正在进行的爱。每个孩子在成长的路上都创造过这样的奇迹和这样的爱。但父母们在年轻的时候,却往往看不到这一点。
眯卡非常喜欢听我讲她小时候的事。她总是乞求地说: "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嘛。"但我记得就只有那几件,所以每件事都是一版再版。但她仍然兴致盎然,听了还要听,像吃肯德鸡麦当劳一样,永不厌倦。
终于踩了一下下后,咪卡抬起脚谨慎地看了看她的脚底,又研究。性地看了看被她踩过一下下的那几根草,然后才放心地跟我上路。已经是傍晚了,路两边的田野,被大片大片的晚霞映照着,闪耀着淡淡的金红色的光。这是眯卡最早看到的田野的颜色。也许这就是咪卡梦中的田野经常金光闪闪的缘故吧。
这个在11年后自认为也是田野的女儿的小女孩,一路走一路喊叫,不喊叫不足以表达她满腔的惊喜和那一连串的重大发现。呵,鸟鸟。呵,牛牛。呵,马马。啊,这么大这么大的动物园呵。
田野就是一个这么大这么大的动物园,整个乡村就是一个无限大。 无限大的动物园。不只是一个动物园,还是一个植物园呢,还是一个大惑蠹莓圆呢。当咪卡欣喜地伸出小手去抚摸一朵初开的淡黄色的瑞香花和骊生的雪脚懈黼这种感觉就 小猪猪睁起晶亮的小眼睛看她,看一会儿然后突然跑开。过一会儿竟然来了一群小猪猪,显然是那一只去报的信。它们站在橙黄的阳光里,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小女孩,你挤我一下,我挤你一下,白白的,像一片片长了脚的雪,使人忍不住要喜欢它们。
我想起小时候亲眼看到的一个情形。一个武汉女知青,领养了生产队的一只小猪,她担心小猪夜里冷;就把自己的花被子拿给小猪盖。这件事当时被人们当作笑话到处讲,但我却很感动。我不认为她是傻。一个女孩子有这样善良谦卑的心,单纯的心,是很美很难得的。她那时大概十四五岁吧,跟现在的咪卡年纪差不多,是一个初中毕业生。
还有小老鼠。一只小老鼠从墙角跑出来,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端详咪卡,咪卡一伸脚,它就跑了。它不认得这个小女孩。但过不了几天,它就认得她了。
还有,一只大公鸡把一只母鸡踢了一脚,母鸡就跑过去把一只小鸡踢了一脚。小鸡不知道踢谁,就去过门槛。但门槛太高,小鸡过不去,咪卡就把它拿过去。咪卡天天坐在门槛上做这件事,使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还有牛。当咪卡摸它粗糙的背脊时,它看着咪卡,眼神是柔和而忧郁的。当咪卡坐到它的宽背上并用小手拍打它时,它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怜惜。在我年少的时候,我经常牵牛喝水、牵牛吃草,在清风细雨中与牛一起度过了许多漫长的寂寞时光。一只老牛在田里劳作,一只小牛在禾场上喊"母啊",这种场景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我告诉咪卡,牛终生劳苦,却从不抱怨。牛牛是最值得我们尊敬的兄弟。她未必懂。但她如果因此而喜欢它们,这就够了。
还有那朵小黄花。它虽然不会跑,但它在风中使劲地摆动它细小的身子,开得更欢快更艳丽--很显然,这只小手轻柔的抚摸,使它感到了来自人类的爱。
这就是咪卡当时的乡下生活。这种生活不仅在某些方面丰富了她自己的人生虽然她不记得了,也相应地丰富了那些动物和植物的生命。对于小猪、小鸡、小老鼠和那朵金黄色的小花来说,眯卡就像它们的一个小姐姐。她抚摸它们,和它们说话,她从中得到的快乐比在家里看电视得到的多多了。而它们更从她的抚摸和话语里,得到了温暖和安慰。在这种爱里,油菜开花了,麦子抽穗了,田野变得更青翠更鲜艳了。
毫无疑问,田野有一个女性的心灵。她喜欢把万物都看成她的孩子,把一根草一朵花看成她的孩子,把在草丛里走来走去的动物虫子看成她的孩子,甚至于,把在土地上辛苦劳作的人也看成是她的孩子。这是一颗令人感动的伟大的心灵,也是一颗对众生怀着无限怜悯的心灵。我愿意住在这颗心灵里,安静得像一根青草,清澈得像一滴露水。纯净、光明、晶莹、清澈,安静、朴素、仁爱、宽阔,我喜欢这样的词汇,也喜欢这样的生命、世界、人生。我想住在这里,只接受她的滋养,就像小时候坐在母亲的膝上。
在后来的好些年里,田野在咪卡看来,仍然是一个类似于动物园的好玩的地方,甚至是一个比动物园更好玩的地方。那些沉默的生命,仿佛保持着某种上天的奥秘,吸引着这个小女孩出行的脚步。所以,咪卡跟别的城里出生的孩子不一样,她一直都喜欢到乡下去,她从来不觉得那里很穷很脏,生活很不方便。也许她也觉得那里很穷很脏,但是她还是喜欢那里。每次,只要一上台坡,或一跨门槛,眨眼爱之间,她就不见了。最浪漫最具探险性的一次也许是,她跟她的表姐妹们一起去密
密麻麻的竹林里挖一个狗獾子洞,结果挖到了一条蟒蛇。幸运的是两条冬眠的蟒蛇。她们把它丢在那里就乱叫乱喊地跑掉 但那一天的咪卡还不行,那一天的咪卡才两岁,还不会像后来那样一撒手就不见人影,那一天我一直牵着她的手。虽然是我牵着她的手,但真正带领她往前走的却是那些田野上的事物,是那些使她惊喜万分的牛牛和马马,那些在田野上飞来飞去的小鸟,那些长在路边迎风开放的草叶,以及弥漫在天际的万道霞光。傍晚的落霞有着惊人的说不出的美丽。
我要将生命泉的水,白白地赐给那口渴的人喝。
--启示录
咪卡小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要玩。"当我们各自为自己的事忙碌而无暇陪伴她时,这句话就变成了:
"我没伴玩。"
在我们还住在杨园的时候,咪卡时常走到东边的窗前,对着对面楼里的另一个窗口,细声细气地、可怜巴巴地喊:洋洋,到我家里来玩呢?或者是:洋洋,我到你家里去玩吧?如果呼喊得到的应答是肯定,那么,这一天就是阳光明媚莺歌燕舞的一天。如果不是,那么结果就是相反。
有什么好玩的吗?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来玩去,永远是那几个不会说话不能交流的布娃娃,和一堆设计简单做工粗糙的塑料玩具。
那时候,咪卡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再玩一下下。无论她在玩什么,在哪里玩,只要你说,咪卡,不玩了。她就会急急忙忙地恳求:我再玩一下下。那种语调,神情,那种样子,给人的感觉是,她好像有几百年几千年没玩过了。
1999年春天,咪卡读五年级,有个星期天,她拿了几年攒下来的压岁钱,带了5个同学从武昌到汉口,再从汉口到汉阳,再返回汉口,誓在一天里,把中山公园、汉阳动物园、解放公园,通通玩了个遍。当她又开始秘密策划下个星期天的远足狂欢时,她的一个同学向我告了密。那时候,她刚满10岁。
真有那么好玩吗?我问咪卡。在深夜的灯下,她脸色绯红地点头。
有个作家说,我们要多玩造物主造的东西,少玩人造的东西。造物主造的是有生命的,而人造的却恰恰相反。在我小的时候,我玩泥巴,或泥巴里长出来的东西,或靠泥巴生存的东西,也就是树木花草,虫子蚂蚁。它们都是我的伙伴和朋友,当我一个人时,我就和它们说话。和一根微笑的灯笼草说话,或者,和一只刚刚停止了争论的青蛙说话。我坐在草堆星看日出日落,看月光和夜晚的闪电,听林子里的风晌、乌叫和田间的虫鸣。在霞光弥漫天际的时候,幻想撕一片晚霞来做围巾,或衣裳。
春天我们玩杨柳,它新长出的黄蕊像飞絮,据说柳絮随风而飞,如果落到池沼里,就会变成浮萍;我们把艾蒿的叶子摆在湿地上,用稗子拍出美丽的形状;做吹叫子,看谁吹得响。我婆婆经常得意地说她儿子也就是咪卡的爸爸3岁的时候,用树皮做的吹叫子就吹响了。到了夏天我们玩雨,看流萤,摘桑葚和李子:秋天里,我们帮蚂蚁搬家,麻雀做窝,看蒲公英结籽;冬天来时,我们玩雪,玩冰,看小草怎样从冬末的雪里长出来,听公鸡怎样在寒冷的早晨把嘴埋在羽毛里打鸣。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很穷,穷得一个玩具也没有,但万物却都成了我们的玩具。造物主就是这样的公平和慷慨,他决不因为你穷就舍弃你。如果你肯亲近他,他就把他所造的都给你。现在我的女儿有很多玩具,花了很多钱从商场里买回来,但没有一样能使她真正满足,也没有一样能让她真正珍惜,就像成年人买报纸一样,看过了就扔,扔了再买。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也许,她的永不满足正是因此而来。她远离了造物主,她玩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那里面没有爱--她的爱也无处可施。所以她饥渴。所以她要喊:我要玩。我没伴玩。
这种饥渴更胜于身体的饥渴,但大人们却意识不到。当她说我渴时,我们给她水和饮料;当她说我饿时,我们给她满桌子的美食。但当她喊我要玩时,我们却意识不到这也是饥渴,而且是一种更严重的饥渴。这种饥渴只有一种食物能够填饱,那就是爱。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玩具能使她饱足。
如果我们的孩子在这样一个饥渴的世界里长大,那么,她感知爱的能力就没有得到发育和成长。她就将感知不到这个世界的爱,也感知不到亲人和朋友的爱。她将活在一个干枯的世界里。她会说,没人爱我,你们都不喜欢我。虽然事实不是这样,但她看不到事实。她甚至看不到太阳、月亮、水、蔬果以及新鲜空气给予她的爱。她不仅了解不到那份爱,更洞见不到那份爱的完全与深远。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感知不到这个世界的爱,她自然也就不会去爱这个世界。而我们是在爱这个世界的时候,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当我们养了辛巴之后,咪卡就变了。她再不像以前那样呼喊我要玩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永不满足地买那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玩具了。当她对我们不满时,她会把辛巴抱在怀里,说,我现在最喜欢辛巴,还是辛巴对我最好。这是她以前从未说过的话,哪怕是对那个价格昂贵的芭芘娃娃,她也没说过还是芭芘对我最好之类的话。
辛巴虽然是一只狗,但它仍然来自造物主的创造,是伟大的生命融,能给予爱,也能接纳爱。这就是人所需要的。人需
要被爱,也需要施予爱。就像那个著名的小王子,他甚至在一棵玫瑰花身上,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爱与被爱。因为玫瑰花也是生命的孩子。
爱生命的孩子,就是爱生命,也就是爱那个伟大的创造者,同时也被他所爱。在这种神圣的爱与被爱里,这个小女孩的饥渴终于被填饱了。也许只有凭借那神圣的爱,我们才能真正免于饥渴。
这个结果还让我想起平原上一种叫木莲的植物。木莲蔓延生长,四季不凋,不开花就结果。起初,果实里面是红而空的,但到了后来,里面就结满了细小的籽,每颗籽都有一根美丽的须儿。这种籽小孩子喜欢吃,小乌也喜欢吃。
咪卡的饥渴,我们的饥渴,像不像木莲结的那个果实呢?起初虽然空而红,但造物主自然会走来把它充满,用那细小但甘甜的籽粒,那就是我们所需求的爱。
我记得很多年前,在我还是一个20岁的大学生时,有个女子跟我讲,她5岁的儿子常常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看着楼下的街道,和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眼巴巴地,羡慕得涎水直流。她说:"眼巴巴,你真懂这个词吗?我是看见了我儿子的眼神才懂的。他多孤独啊。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把他锁在屋里。在很多发达国家,这都是不允许的,警察会来管。但在中国,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多了。"我也有几次把咪卡独自锁在家里的经历。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她爸爸去了海南,我一个人带她。有一回,是冬天,我本来是计划带着她出去的,但临出门时发现天气太冷了,是那种随时都会下雪的天气,我只好把她锁在家里。我跟她保证天黑以前一定回来,因为我知道她怕黑。但武昌到汉口实在是太远了。当我疲惫不堪地返回时,天已经黑了很久。她一听到我上楼的脚步声,就哇地一声哭了。看到她满脸泪痕,我就知道她其实已经哭了很久,只不过因为害怕才忍着没有哭出声。
其实我能感受到她的恐惧与孤独。在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天黑了,如果大人没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屋的,即便瞌睡来了,也懑攀,宁愿趴在门槛上睡,也不肯上床去睡。但跟咪卡不同的是,我不是一个人等,我是和弟弟妹妹一起等。我们挤坐在门槛上,困倦使我们不想说话,但我们互相依偎着,这就有了温暖和安慰。因此,虽然恐惧,却并不孤单。
如果咪卡有一个哥哥或一个姐姐,不管是多小的哥哥或姐姐,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情况可能就完全不同了。甚至是,如果那时候就有辛巴,情况也会不同。恐惧还是会恐惧,但不至于恐惧到哭泣。或者,哭泣还是会哭泣,但怎么样也不至于不敢哭出声吧。
所以,很多时候,我真想再生一个孩子,甚至几个孩子,使他或她不至于因为独自一人而感到孤单。当大人不在时,他们可以代替大人来相互陪伴,相互取暖,使孤独和恐惧不至于弥漫得像黑暗一样。咪卡有个表妹,比她小五岁。当表妹长到可以跟她玩的年纪时,只要表妹一来,她的狂欢节就开始了。尽管表妹来了以后,她要受一些委屈,作一些谦让,有好吃的要分给表妹一多半,有好玩的要让表妹先玩;甚至要多做许多事,比如督促表妹吃饭,替表妹梳头,陪表妹洗澡,表妹哭了要哄,等等。但她还是愿意表妹来,甚至恨不得表妹来了就不走。学校一放假,她就邀请表妹来玩,甚至不啻辛苦,在酷暑天里接来送往。有一次,她没跟我说一声,就把表妹带出去吃麦当劳,又带回家来玩:
也许她是喜欢表妹的,但最根本原因却还是那一个:不喜欢一个人在家,不喜欢自己跟自己相处,不喜欢孤独。但是怎么办呢?好像不能怎么办。也许这就是这一代独生子女的命运,是他们必须接受的现实,也是他们幼小的生命不得不负起的重轭。跟我小时候的贫穷相比,他们的孤独是更大的黑暗。
听说有一个画家,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家。等他长大并成了一个画家后,他非常喜欢画屋子,他画了很多的屋子。但他画出的屋子,通通都是黑暗,没有光亮的。
想一想,在黑夜里,我们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想念白天的种种好处,想念太阳?因为太阳不仅给我们带来光明,也使我们感到温暖和安全。而太阳落土之后,我们为什么急急忙忙地往家赶?因为家里有光明。但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个没有大人的家,就依然是黑暗的。
眯卡隐忍的哭泣给了我很大的震动,从那以后,我再不敢把她一个人留在屋呈。在那几年里,我基本没有出过差,完全没有社交。除了上班,就是在家。虽然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像一个旧式母亲那样,把我的生命全部用来陪伴孩子成长。对于世界来说,我不过是一滴水,一片叶子,或繁星闪耀的夜空里一盏可有可无的灯。但对于这个小生命来说,我却是一片海,一个森林,或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一轮必不可少的太阳。我想这是造物主特别赋予我们的爱与责任。如果我们在缤纷的世界里丢失了这份爱,造物主会把它拣在手里,并在适当的时候把它还给我们。
有一段时间,我也曾想把咪卡送去全托,这样每周我就有六天的自由了,至少我不用天天急慌慌地往家赶了,我可以从从容容地走路,看街上的风景。但最后还是没有。因为有个朋友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在一个很僻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多年来村民们过着宁静安详的生活。但孩子们却过得很苦。他们吃不饱,从小就要干很重的活。大人们看不见孩子的苦难。也许看见了,但因为历来如此,也就懒得去改变。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国王。国王说,他是来寻找他的小王子的。他不记得他的小王子是什么模样了,因此,这里的每融菝子都有可能是他的小王子。国王走后,这个村子里的情况发生了融变化,父母们开始尝试着把他们的孩子当成王子来对待。又过了很多年,国王第二次来到这个僻远的地方,看着那些健康幸福的孩子,国王说,我并没有丢失王子,我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你们每个人的孩子其实都是王子。
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的孩子都是王子。可很多时候我们看不见这一点,需要有个国王来指明。孩子的苦难,并不单指食物的缺乏,更指爱的饥渴,心灵的孤独。把你的孩子当成王子,也并不单指物质上的富足,更是指精神上的陪伴和引导,感情上的温暖和慰藉。如果没有爱,宫殿也不过是一个僻远的村落;如果有爱,僻远的村落也可以成为光明的宫殿。事实就是这样。
我的朋友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孩子是愿意离开母亲的,哪怕是短暂的离开。因为那违背了孩子的本性。她的伙伴,但伙伴的友爱永远代替不了母亲的至爱,就像人类之爱永远代替不了上帝之爱一样。那种至爱得不到满足的饥渴,比暂时的独处更可怕。她如果不能在一个有光的家里长大,那么,她内心的屋子就一定是黑暗的。而在这的一生里,兵有这个时候她最需要你,最依恋你,这是你们互爱的黄金时光,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最后朋友说,把你的女儿当成公主来爱吧,她是一个多好的女儿啊。是的,她是一个多好的女儿啊。她们是一些多好的女儿啊。还有他们,是一些多好的儿子啊。天下没有不好的孩子。如果孩子不好了,那一定是大人先不好的。
现在,我要把这句话送给天下所有年轻的母亲:把你们的孩子当成王子当成公主来爱吧,他们和她们,都是一些多好的孩子啊。
现在咪卡已经长大,那个在冬天的夜晚因恐惧和孤独而默默哭泣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为一个健康纯净的如花少年。如果现在要她画一个屋子,这个屋子一定是明亮如昼温暖如春的。我有这个信心。她常说"我好幸福,我觉得你棒,我好喜欢你们啦"。虽然有时候她也对我不满,但转瞬就会表示她的宽谅。她说,我又不完美,我凭什么要求你完美呢。
虽然看起来形势大好,但我知道孤独和恐惧仍然与成长同在。她还是不喜欢一个人在家,不喜欢一个人走路,上楼。每个星期三的晚上九点,她补完课回来,我必须要到楼下去接她。就100多米远的一段路,她坚决不肯一个人走。
这使我意识到,我必须要带她去认识一个人。
有一个故事这样讲:如果把人生比作骑自行车,那么,上帝一直都在帮你踩踏板。任何时候,你都不是一个人在独自踩,无论是上坡、下坡,还是坎坷、平路,上帝始终在和你一起踩。
还有一个故事这样讲:有个人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与上帝在沙滩上散步。天空中闪现过一些生活的场景,他注意到每个场景都有两组足迹印在沙滩上,一组属于他,一组属于上帝。当最后一组场景消失时,他发现有许多地方只有一组足迹。而这些刚好发生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
他便问上帝:"上帝,你曾说我一旦决定跟随你,你会一路陪着我走下去,但是,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离弃了我?"
上帝回答说:"孩子,我爱你{而且永远不会离开你。在你经受考验的时候,你只看到一组足迹,因为那时我正背着你。"
现在,我已经把他介绍给了咪卡,就像眯卡小时候,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把天上的太阳指给她看一样。从此以后,天上的飞鸟、云霞,地上的虫子、青草,水、空气和一棵树,以及风的声音,都具有毒夏奇迹般的爱的功能。当它们莞尔微笑时,当你莞尔微笑时,太阳破云而出了。而阳光在照亮你的刹那,也照亮了黑暗。
已经是夜里9点多钟了,咪卡突然跑到书房里跟我说,这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我问为什么?她说罗叶刚剐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作业。我说,一个问作业的电话有什么高兴的,你们不是经常打电话问作业吗?
这时,咪卡就停住了,做了一个幸福的手势,说,今天可不同。我说有什么不同?难道现在太阳出来了不成?咪卡就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说,今天我们吵架了,放学的时候都没说话呢,但现在她跟我打了电话。
我明白了。我拥抱了咪卡,说,你们怎么这么棒啊。眯卡说,我好高兴啊,她肯定也很高兴吧?我说,那当然,她应该比你更高兴呢,因为是她主动的,你又接受了她的主动。虽然你们都没明说,但你们是心有灵犀呀。咪卡使劲跳了两下,说,呵呵,我今天一定能睡个好觉了,我还以为我会睡不着呢。
在这个初夏的夜里,窗外风吹叶响,如同清脆的滴水之音,看着眼前这个因宽恕而喜悦的孩子,还有电话那头那个看不见的孩子,感觉心里也有一片清风吹过,也有一阵清脆的滴水之音响起。原来宽恕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而在今晚,宽恕就是她打一个电话,她接一个电话。
在这件事情上,孩子们总是比我们大人做得更好。就像他们更容易与一只小乌和一片树叶亲近一样,他们更容易宽恕。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盏宽恕的灯,只是我们不能像一个孩子那样,让它适时放出光来。因为我们常常忘了点亮它,更忘了擦拭它。是的,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样一盏灯,但我们使它熄灭了。而孩子是一个崭新的熠熠闪光的生命,世界还来不及用它的尘埃来蒙蔽这灯盏的光辉呢。
其实有些时候,我们并不是不想宽恕,我们也很想打那个电话,但拿起话筒又扔下了。我们不只是缺少勇气,更缺少信心。但是,如果你不把脚伸进河里,你怎么知道河水干不干呢?先知约书亚带领众人过约旦河,脚一入水,水就干了。你必须要把脚伸进河里去,水才会干。也就是说,你必须要说出那句话,宽恕才会来临。既来到你的心里,也进入他(她)的心里。在我们的人生里,我们往往缺乏的就是这种"湿脚"的信心。但孩子们不同,他们身上还涌动着上天赋予的单纯和天真,这是只有他们才有的禀赋,所以他们很容易就把脚伸进河里去了。
有一个小故事这样讲:一个小男孩很聪明,有一天他做了一个精致的航模,预备送给他的父亲。他等到很晚父亲才回来。但因为种种不如意的事,父亲很不开心。当小男孩把航模拿给他看的时候,他很不耐烦地说,走开,不要来烦我。说着顺手一推,小男孩手中的航模就掉在地上摔坏了。这是他做了整整一天才做好的。小男孩哭了。这时候父亲更加烦躁,他大声说,哭什么哭?还不快去睡觉。小男孩就殁套抽泣着默默地拣起那个已经摔坏的航模,进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也进了自己的房间。那天的确有很多事使他有足够的理由生气,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这么可爱的小儿子?但那时他的心已被抱怨充满了,再没有空隙使他能透过自己心中的乌云看到这一点。那晚他本来应该加班的,他还有很多的工作没做完,但心中的怨气使他无法安静。他坐在桌前继续生气。就在这时,小男孩轻轻地推开了父亲的房门,然后他伸进小脑袋,微笑着,柔声说,爸爸,我爱你。说完又把门轻轻地关上了。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后来究竟受到了怎样的震撼和安慰,我们无从知道,也不需知道了。
孩子们就是这样的美好,他们让宽恕适时地放出光来,照到那需要爱的心里。一颗焦躁愤懑抱怨的心,其实是更需要抚慰和怜悯的,孩子们本能地懂得这一点,就像他们本能地亲近一只弱小的动物一样。他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那么自然,就像一棵草在春天长出绿叶一样,青翠是它的本性:或者,就像一朵花在原野上开放一样,芬芳是它的本性。对于孩子来说,爱就是他们的本性。所以他们常常快乐,他们绝对不会花一天或一个夜晚的时间来生气烦恼。
如果一个人能够一辈子,每天擦拭这盏灯,保持它的光洁,让它适时发光发亮,就像一个孩子那样,那他就成了天使。一个善于宽恕的人,从精神的意义上讲,是真正的强者,也是一个能够享有平安和喜悦的人。
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要学会对你的生命说是。如果一个人生活在说是的内心氛围里,那么,他就能够生活在平静喜悦从容里。反之,一个人如果生活在说不的内心氛围里,那么,他就会生活在对抗、抵触、谴责、烦恼和抱怨里。不要对你的生命说不,不要对你的环境说不。学会了说是,就是部分地学会了宽容和饶恕,怜悯和忍耐,沟通和欣赏。也就是窥见了爱的一个层面。有个智者说,一个人是否快乐要看他的里面有多少爱来决定。同样,一个人是否宽恕有多少宽恕也是由他里面的爱来决定的。孩子们本性的纯真和柔软,使他们天然地拥有爱,也就更容易宽恕。
千万不要用"父子关系"来解释小男孩对他父亲的态度。这种因果关系否认了爱的本性,就像否认芬芳是花朵的本性、青翠是草叶的本性一样。看看大自然里,万物都在相爱,树与木在相爱,河流与高山在相爱,果与叶在相爱。这些爱都是出自本性,而不是为了你,或为了我。
有一个很有学问的旅行家去拜访一个著名的和尚。或许是因为旅途劳顿,旅行家到达的时候,非常烦躁。他走到门口,先是脱掉鞋子,用力地扔向一个角落,然后很响地把门撞开,向和尚问好。对于这样一个来访者,和尚拒绝接受他的问候。和尚说,你去跟鞋子和门道歉吧,道了歉我们才有可能交谈。旅行家很奇怪,他问,向鞋子和门道歉?它们又不是活物。和尚说,它们的确不是活物,但你愤怒地对待它们,就好像它们犯了什么罪似的。既然你可以愤怒地对待它们,那么你也可以跟它们道歉。旅行家想,他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如果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使他的拜访草草收场的话,那就太可惜了。于是他走过去对鞋子说道:对不起,朋友,请原谅我的无礼。又对门说道:对不起,我粗鲁地把你撞开是错的。
奇迹就在这一个片刻发生了。当旅行家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突然就感觉到有一种新的东西像明月一样从他的心里升起,他一下子就安详了。他简直不能想象,只是请求门和一双鞋子的原谅,一个人就可以获得这样的宁静和喜悦。
事实就是这样,当你说对不起时,实际上你就已经宽恕了自己,你就已经表达了一些爱,所以平安和喜悦自然就来到了。只要你表达了一些爱,不管是对一扇门,一双鞋子,还是对一只小狗,一个人,你就一定会释然。如果你愿意常常表达一些爱,那么,当你捡起一块石头时,你也会感觉像牵着一个朋友的手。
想到这里,我才真正理解了咪卡的喜悦,和电话那头那个孩子的喜悦。因为宽恕首先是自己给予自己的一种释放,一种安息,一种甜美、自由,一种爱。然后才是给予他人的一种释放,一种安息,一种甜美、自由,一种爱。道歉首先是自己宽恕自己,然后才是请求别人宽恕自己。
咪卡做完作业就准备睡觉了,在她睡着之前,我坐在床边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我跟她说,这是一个最伟大的关于宽恕的故事。
有一天,经学教师和法利赛人带了一个妓女来见耶稣,她是在卖淫时被抓的。他们问耶稣:"老师,按照摩西律法,这样的女人应该用石头打死,你认为怎样?"耶稣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写字,半天没有做声。他们还是不停地问,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犯过罪,谁就先拿石头打她吧。"说完又弯下身子,继续在地上写字。听到这话,那些人就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只剩下那女人和耶稣。耶稣就站起来问她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没人留下来定你的罪吗?"那女人说:"先生,没有。"耶稣说:"那好,我也不定你的罪,你去吧,别再犯罪了。"
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马太福音侣
11月19日,是咪卡的生日。咪卡很早就跟我商量,星期六这天,她可不可以租用我们家一天,开一个生日part在这一天里,这个家只有她这一个主人,我和她父亲都要回避。
这当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们,我们去晃一整天呢?
所以,到了星期六早晨,我们并没有按点出门,我们先是在卧室里磨磨蹭蹭,然后又在餐厅里磨磨蹭蹭。结果,我们还没走,门铃就开始丁冬丁冬地晌了。
我跑去开门,竟然意外地看到了一片笑脸,一片灿烂得像油菜花的笑脸。四个女生,五个男生。大概因为那个撇开了大人独立地自由地使用一个家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们和她们明媚地饱满地笑着,像一片盛开的油菜花,把暗淡的楼道都照亮了。
当然,我也看出来了,当他们和她们在门开的刹那看到的是我而不是咪卡时,是有一些失望的。不过我们都是知趣的大人,才不会杵在这儿讨人嫌呢。于是,我们赶紧抽腿走路。木门刚一带上,还没来得及关铁门呢,里面就爆发出一片笑声,是那种解放的笑声,哗啦哗啦的,像暴雨突然打在密集的林子里。
她们笑了,我们却不知怎么办了。突然空出这么一整天,我们都有点手足无措,像一个穷人突然拿到了一笔巨款似的。丈夫把车在院子里开来开去,不停地问,去哪儿去哪儿?不知道去哪儿,那就去东湖看水吧。
东湖的水是很好看,尤其是这秋天的水。树也很好看,鸟也很好看,太阳的光也很好看,还有人也很好看。但我没心情看。晃了第一圈后,我就跟咪卡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就听到他们和她们在笑,笑声像涨潮的水一样涌到听筒里。咪卡也在笑。我就问,你们在做什么?笑得像涨潮一样。咪卡说,也没做什么。我说那你们在笑什么呢?咪卡说,一定要有什么才能笑啊?老妈呀,想笑就笑么,还要什么理由?
我想,这个生日party大概已经被他们开成欢笑party。
中午,我们在湖边的小酒店里吃了午饭,然后把车开到一棵梧桐树下休息。我们把车门关紧,把天窗打开三分之一。这样既安全,又能呼吸到带着枯草和黄叶香味的新鲜空气,还可以看看蓝天。丈夫很快就睡着了,但我睡不着,我脑子里全是那些潮水般的笑声。这群小"造反派",光顾着快乐,不知会把家弄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是第四个电话。没人接。我想他们这会儿大概终于笑饿了,下楼吃去了。
到傍晚,夕阳也看过了,晚风拂水的声音也听过了,估计他们差不多该散了,我们才返回。在楼下碰到"食屋"的老板娘,她说,那群孩子,中午一餐根本没吃,光顾着说笑去了。晚上这一餐,个个像饿狼赶来了似的。说着,就笑了。我也笑了说,小孩嘛,就是这个样子的,玩比吃重要。
晚上我问咪卡,我说,今天该自由吧?没人管,该笑够了吧?玩够了吧?但咪卡说。笑还会有个够吗?玩有个够还说得过去。笑哪里会有个够呢?
我想起咪卡小时候,几个月大的时候,一点点声响一点点变化都会使她笑。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呼啦啦地转,她抬起头正好看见了,她会笑。一张纸被撕成了两半,她听到了那嘶的一响,她也会笑。甚至,你把巴掌使劲一拍,喊一声咪卡,她也会咧开嘴,咯咯咯地,笑好半天。
笑是一个孩子最初带给母亲的最大幸福和安慰。因为笑,我们确信这个孩子是一个健康的聪明的孩子。我们说,看啦,他会笑了。看啦,他在跟你笑呢。看啦,你把他逗笑了,他喜欢你呢。当我们惊喜万分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已经把笑当成了我们温暖和安慰的保证,爱的保证,甚至当成了我们的幸福使者。好像只要还能笑,我们就不怕没有爱,更不怕没有幸福。
事实也是这样,只要你还会笑,你就还有爱人的能力。当你对一个人真诚地微笑时,事实上,你就对这个人表达了一些爱。
其实,我们小时候都是那样,笑是我们最寻常的表情,也是我们最初的表达,还是我们最早的社交。凭借笑,我们赢得了大人的喜欢和疼爱。但当我们长大成熟时,我们却不那么容易笑了,也不太会笑了。即便笑,也不再那么纯洁,那么恣意,那么灿烂,那么真诚而清澈了,也不再那么自然自发地出自心灵了。成长使我们丢失了生命里的宝石。
有一个故事这样讲,一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一个渔夫就来到了河边。在岸上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于是他弯腰去找,结果他找到了一袋石头。他把鱼网放在一旁,把袋子捡在手里,然后媲坐下来等待日出。为了消磨时光,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块石头丢进水石头入水的脆响,他又拿出一块丢进水里。到后来,他也忘了自己究竟丢了多少块石头。慢慢地,太阳出来了,大地一片光明。那时候,渔夫手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块石头。当他借着晨光看他手上的东西时,他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原来那是一颗宝石。
我们的人生也是这样,在很多时候,太阳尚未出来,我们就把生命的宝石浪费光了。在争吵、嫉妒、怨怼、烦恼、虚荣、谎言、仇恨的黑暗中,我们丢掉了生命的清澈、宁静、喜悦、温柔和宽容,我们丢掉了笑。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我们人生的宝石,是我们的幸福使者,但我们往往在生命的太阳尚未升起之前,就丢掉了它。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是惟一会笑的动物。至少我们有限的眼光看到的是这样。你见过一只鸟儿笑吗?我相信你只见过它飞;你见过一只蜗牛笑吗?我相信你只见过它爬。那么植物呢?你见过一棵鸭掌木笑吗?我相信你只见过它长叶;你见过一株荣莉笑吗?我相信你只见过它开花。笑是人类独具的禀赋,来自造物主的特别恩赐。如果这个世界不能够成为一个笑声朗朗笑容如花的世界,那么,我们就真的太辜负造物主创造的苦心和深意了。
有人深刻地看见了这一点,所以一辈子什么也不做,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笑。这个人就是日本的布袋和尚。从成道的那天开始,布袋就开始笑。在以后几乎45年的生涯里,布袋除了不停地笑什么也不做,甚至睡觉时也在笑。笑成了布袋的信条和经典。据说布袋的肩上总是背着一个布袋,里面装满糖果、甜点和其他零食玩具,常年累月地走村串巷,从一个村落笑到另一个村落,把袋子里的东西分给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小孩"。凡被他的笑滋养过的"小孩",眼睛更明亮,思维更清晰,内心更愉悦。
有时候这些小孩是真的小孩,但有时候不是。他们是一些大人,甚至是一些老人。有一回释加牟尼问一个老和尚:你有多大?老和尚说:我5岁。释加牟尼说:你怎么只有5岁?你看起来有70多岁呀?但老和尚仍然说,不,我只有5岁。其实,一个人的年纪不管有多大,他的里面都活着一个小孩。只有在你把你里面的那个小孩活出来的时候,你才会有真正的笑。当你发自内心地笑过,面对生命的苦难,你才会有发自内心的哭泣。也许这就是布袋要成为笑佛的理由,也是那么多的人喜欢笑佛的理由。
世界美如斯,也许只有笑,才是对世界之美的惟一报答,和惟一感激,才是真爱这个世界。
咪卡和她的同学们以恣意的欢笑庆祝了她的生日,他们选择了这种意味深长的方式来报答和感激生命,虽然他们是无意识的。但我却被震撼:我有多久没有像他们和她们那样笑过了?甚至,我曾经那样恣意地清澈地笑过吗?哪怕一次?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这样问自己。
爱是永无止息的
珠穆朗玛蜂在无限的天空之下熠熠闪光。对于仰慕它的人来说,除了这一种光,再没有其他的光,更没有仰慕者自己的光一这是自我被剔除之后的绝对的爱与谦恭。爱是永无止息,而自我,却是永无休止的摄取。
以挚爱和领悟,来转述至高者和至睿者的永恒之光,无数的"传道者"做的正是这样一件谦卑的工作。在教堂之外,我们的社会也许正缺少这样的"传道者",那么,就让我做一个这样的"传道者"吧!
沉重的肉身
读完一部写女人身体的小说后,我把这部小说搁在身体的右边,躺下,想了几个问题,或者几种类型的男女关系。
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关系,为什么不能因为肉体的亲密而变得明确?
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并没有肉体的亲密,为什么却有明确的爱情关系?
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由精神的交往变成肉体的交往后,他们的关系为什么能够迅速明确?
过了几天,我又读到了一部写女人身体的小说。我不了解一个女性小说家为什么会如此钟情于女人的身体?遗憾的是,像热带雨林一样密集的语言,并没有真正写出女人身体的核心。
一个女人身体的能力有多大?能有多大,应该有多大?小说没有回答。
一个朋友曾跟我谈起一个生活细节。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交往。每次女人来时,男人都不把门真正关上,只是推拢而已。男人独身,住办公大楼里的一问。这个细节使女人感觉受了伤害。女人觉得自己不能激发男人亲近她身体的欲望。如此几次之后,女人就再没有来过。这个女人无法在一问随时有人推门而入的房间里,表现她身体的能力。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身体的能力有多大?
一个月后,我读到了美国天才的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的自传《我的一生》。读完这部自传之后,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在邓肯那里,一个女人身体的能力有多大?
多少年来,伊莎多拉·邓肯的身体,其实一直在表达两个字,无论以身体完成的舞蹈,还是以身体完成的爱情,这两个字就是:自由。人类伟大的灵魂在美丽的身体上,找到了自由的表达。
在邓肯那里,自由高于一切。高于名利,高于金钱,高于身份地位,高于华贵的服饰。甚至,高于身体本身的欲望。甚至,高于命运。
在女小说家那里,身体本身不是表达,身体只是表达的对象,女小说家通过这种表达实现命运。
伊莎多拉·邓肯凭借身体表达着两个字:自由。女小说家对身体的不断写作,实际上也只是表达了两个字:欲望。肉体的欲望。
这欲望屈从于金钱,屈从于地位,屈从于华贵的服饰,屈从于命运。最后,屈从于欲望本身。不仅是女性的欲望,更是男性的欲望,至少是一部分男性偷窥的欲望。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
尼采在一首诗里写道:
愿所有的笨重都变成轻盈,
所有的肉体都变成舞者,
所有的精神都成为飞鸟,
那就是我的全部;
那就是我不折不扣的全部。
对于自由和艺术,我们缺少那种实现它达到它的坚定性、严肃性和彻底性。对于来自外界和内部的压力和诱惑,我们很容易就萎缩了,干涸了,停滞了,终结了。我们的肉体不能变成舞者,我们的精神不能成为飞鸟。
舞者和飞鸟,都是自由的精灵。我们只能做一个老实的行者,在地上的行者。无论如何,我们的精神飞不起来。但即便是这样,我们还常常跌倒。
悲 观
我以为,悲观并不是坏事,在某种意义上说,悲观是一种自知,悲观使我们清醒。最重要的是,悲观使我们洞见什么叫有限,什么叫艰定和被限定。
每一个在这个世界上行走过或行走着的人,无一例外地携带着自身的有限性。天才也携带着天才的有限性。人类也携带着人类的有限性。一个被有限界定同时洞见了有限的人,他不悲观是不可能的。但同时他是自知的、无比清醒的。
有一种人行万里路,他过的是有量的生活。有一种人幽居斗室,他打开深层空间,他过的是有质的生活。
所以,你不能把一种向深层空间的韧性开掘叫做重复,你要留心他在开掘中的细致的改变。他挖开了第一层土层。他挖开了第二层土层。第一层与第二层是不同的。他搬开一块石板,石板埋住了水和种子。他搬开它,然后水涌出,种子发芽,它有可能长成一棵大树。他继续开掘,他捧出了那被称为乌金的煤。最后,他看到一颗钻石璀璨地停在那里。
一个哲学家也是如此,他一生可能著作等身,但他只能建立一种哲学,他不可能像百花园的花草一样,开得又缤纷又夺目。事实上,一个人一生只能开一种花朵,那最重要的花朵只能开一种,甚至只能开一次。
温 暖
有一个记者问我:你的散文常常以爱为主题,你所要表达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我回答道:温暖。
还是在很久以前的一天傍晚,我看了那部卡通片。时光流逝,我忘记了它的片名,忘记了它的人物、情节、场景和音乐以及那天傍晚我的所作所为,但我记住了那一段对话。是一个很小的男孩和一个很小的女孩的对话--
男孩:什么是圣诞节呵?
女孩:基督诞生的这一天就是圣诞节呀。
男孩:谁是基督呵?
女孩:基督就是神派来爱我们的人呵。男孩:什么是爱呢?
女孩:爱是一种美德,是神给予我们的一种温暖的感觉。那一天的傍晚,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如果把小女孩的话扩展一下,那么,这个关于爱的解释还可以写成:爱是一种美德。爱是神给予我们的一种温暖的感觉。爱是人给予人的一种温暖的感觉。爱就是温暖。
1991年的春天,我在笔记本上写过一句诗: "我一直等待着温暖。"有个朋友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和相同的地点写了另一句诗:"我一生都在追求温暖和爱情。"
比较一下这两个看似相近而事实上相去甚远的句子,是很有意思的。它表明了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行为方式以及对爱的不同理解、表达和期待。
等待是一个动词,但它与追求不同,它具有很大的空间和很多的宁静。等待的结果是来临。这个来临就像季节的到来、花朵的开放、树木的生长一样,是永恒的生命流程中的一个自然状态。而追求不是。追求的结果只能是获得。其次,我的朋友认为,温暖和爱情是并行不悖的两种感觉。而在我看来,温暖就是爱,爱就是温暖。温暖所代表的爱,比爱情更大,又比单纯的温暖更多。
还可以引用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一句诗来说明我所要表达的爱。惠特曼说: "一切出生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是我所爱的人。"
1998年底,湖北电视台《文化潮》的一个编导把她做的一个关于我的人物短片取名为《华姿在爱上》。我很欣慰她的理解。因为,这个爱就是温暖。
时空永恒。拥有生命实在是永恒时空之中的一种幸运。为了这幸运,我们要快乐。而快乐就是对生命存在的一种深切感激。但只有在感受到温暖之后,生命里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发生。
"太阳光温暖地照着,我充分地享受着这种温暖,这与我心灵里等待的那种温暖意味是一样的。"这是我在九十年代初的一篇散文中写过的一句话。而我在写作中所要表达的爱,就是这种温暖。
多巴厂打开
有一天傍晚,有个朋友打来电话,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没有做什么。她说你总在做些什么。她很执著,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于是我只好老实地说,我在冬眠。我只是存在着。
当尖利的寒风从北方吹来时,我灵魂的各个触角便随着这个季节的抵达进入冬眠期。我仍然生活着,但只是作为一个身体生活着。我曾经像一只有壳的昆虫,外表坚强,内心却敏感脆弱易受伤害。而现在不,因为冬眠,我变得坚硬无比,没有痛苦。
这个季节,在我的乡下老家,小河两边的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了,岸上的草桔了,小河实际上也枯了。万物都不再生长。我喜欢这个"只是存在"的状态,但我不喜欢这个停止的季节。因为它的停止,我也停止了。
当然,人生的冬眠,并不总是与季节合拍的。一年之中,或者,一生之中,总有一个时期,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存在着,就像荒原上的一块石头。如果人的感知是一间屋子,那么,一到冬眠期,它就严严实实地关上了门和窗,使尖利的风怎么努力也吹不进去。
最后,我说,我在冬眠。我关上了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内心才会重新响起"哈利路亚"。
于是诗人说:"华姿,你不能这样封闭,你要走出来,你要把门打开!"
"把门打开"她说。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智者的格言,具有某种强烈而且强硬的启示色彩和多重含义。因此,那一天的傍晚,我不由自主地顺着诗人的话想了几个与门有关的问题。
第一,"谁能告诉我,什么是一扇窗"这是很多年以前我写过的一句诗。
你从门里进去,你必然还要从门里出来。你出来后,那门就在你身后关上了。从此,你永远无法返回,无法再次进入,就像你不能抓住"消失"一样。人生就是一道一道这样的门,你无法从成年返回童年。死亡也是一道门,但它并不是最后的门。你永远都在,死只是帮助你离开了你的这个身体--只是帮助你关上了这一扇门。如果生命永恒,那么,生命就是由无数以至无限的门所构成的,生命并不只是生和死。把门打开,再把门关上。这就是我们已经做过正在做着而且要永远做下去的事情。
第二,各种事实证明,我是一个封闭的人,一个孤独者。我并不是指那种事实上的孤独,事实上的孤独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孤独已经发生。在一个现代化的社会里,一个封闭的人,等于是一个关上人生之露门的人。换句话说,是关上了个人在世俗文明中的成功。
但是,在关闭的门内,灵魂是自由的。社会生活中的绝对自由不奄瓣在把门打开之前,灵魂的绝对自由你却可以享有。你独自享有一个自由之国。对个体来说,灵魂自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宁静和狂喜。
第三,"门就是为了打开,才挂在墙上。"打开门即意味着言说交流交往。但我却痛苦地发现:正是言说导致了隔膜。孤独是人类不可清理的本质,这个本质停留在宇宙里。你无法了解一个垂死者的内心活动,那就是交流最本质的失败。在存在的海洋中,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独立的岛屿,被无限的世界之水所包围,除了隔水相望,我们并不拥有其他更好的交通方式。但与神的交通不同,它不要言说,它只要倾听。
第四,不同的文体是一道一道不同的门。但对于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来说,这些门并不是封闭之门,而是敞开之门。风在门之间吹。自由的写作者穿门而过是舞蹈还是歌唱,那是他们的自由,也是他们的荣耀。真正自由的写作者与职业作家不同,他们是写作之王。
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像智者那样思考。打开了门最自由地写作。这应该是一种高尚的方式。
回到寂静
大约15年前,我的母亲从她的娘家挖来一棵柿子树苗,栽在窗前的台坡上。时光流逝,柿子树长大了,枝繁叶茂时,甚至挡住了窗口的阳光,使房间里光线不明。
这棵柿子树第一年结果时,邻居们都来树下观望,对满枝的硕果发出由衷的赞叹。我母亲一高兴,就把那些最大最丰满的果子摘下来送给了邻居的孩子们。
第二年,挂果的季节到了,但柿子树一点动静也没有。南风从田野上吹过来时,只有柿子树的叶子仍然哗啦啦地响着。邻居们望着柿子树,有些疑惑和失望。
到了第三年,柿子树终于不负众望,热热闹闹地结了满枝的果子。
但第四年,柿子树又回到了寂静里。
在乡下,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歇枝。也就是说,我母亲从她的娘家挖来的这棵柿子树,是一棵一定要歇枝的柿子树。
我也是一棵一定要歇枝的柿子树。
很多的时候,我怀疑着。我为什么要写作呢?我一定要写作吗?我的写作有什么意义呢?
来自内部的困扰比来自外部的困扰更能影响我的心境和状态。当然,有些时候,这种困扰是自我构想出来的一种意象。当这种怀疑变得非常强烈的时候,我就会终止写作,像那棵柿子树一样,回到寂静里去。这种停顿有时是半年,有时是一年或两年,有时则是更长的时间。我需要这种停顿。这种停顿是一种寂静。但这种寂静并不是安宁。
真实的安宁是有其深厚的根基的,它是经过奋斗之后获得的一种平静。在乡下,我见过夏日午后的暴雨如何荡涤平原。到了黄昏,平原被清澈、干净、安宁所笼罩,无限美丽。那夏日午后的暴雨,就是人生的奋斗;黄昏的美丽,就是人生的安宁。在任何一种境界里,没有过奋斗的安宁都是不真实的,空的。而真实的安宁并不是空,它是另一种完全的充满。
但到现在为止,这样的安宁还没有来到我的心里和我的身上。怀疑的浪潮过去之后,我必须从寂静里走出来,我必须再写一点。这有点侮藤伊在屋子里呆久了的人,他必定要在某一天的早晨或傍晚走出屋子,去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呼吸呼吸外面的空气。如果我坚持着不写,那么我肯定会难受、烦躁,甚至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因为我感到我的大脑和心里装满了许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是负担,必须卸下。这就像一间屋子,封闭很久了,里面聚着许多乌儿,扑腾扑腾乱飞,你不赶紧打开门窗放它们出去是不行的。
至于写得怎么样?好还是不好?甚至,有关写作的意义问题,那曾经是而且一直是我最大的困扰,这时候,都交得不太重要。
夕阳西下时,我站在窗前,感到时间就是那湍急的水流,凭我们有限的步履,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人在有些时候,并不完全受制于意志。有些事情,是理智不能为我们做成的;有些地方,是理智不能把我们带到的;有些问题,是理智不能帮我们解决的。
因此,至于写作的意义写作的结局写了以后会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呵。文坛跟我有什么关系呵。他人的议论跟我有什么关系呵。我要得到的,无非是写作本身所带给我的快乐,无非是把闭久了的门打开,把那些鸟儿放出去,使空气流通一下,让阳光能够在早晨晒到我的桌子上和我的床头。
写作是为了快乐。如果名与利都得到了,却没有得到快乐,那么,这名与利对真实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对写作就更没有意义了。黑暗转变成光明并不是黑暗走了,光明再来。黑暗与光明本是同一本质上的东西。写作也是如此。并不是有了结局有了意义才有快乐。只有在我自寻烦恼地与"意义"纠缠不休的时候,快乐才离开我,被无限的时间之水所吞没。而我要的,在结局到来之前,我就已经得到了,我已经是一个受惠者了,我应该感恩才对。
我从来不敢自称诗人。我在这件事情上非常低调。但我看到过写过几首诗但并没有真爱过诗歌的人,把这两个字印在名片上,把它们变成一种交际符号,在一些追金逐银的手里递来递去。
诗人也好,作家也好,应该是一种精神境地,一种品行,只有达到某种精神高度的人,才有资格得到这个称呼。这就好比,一个真正的和尚,并不就是一个剃光了头发出家苦行的人,他应该是一个达到了某种精神高度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达到这个高度。因此,对于广大的写作的人来说,还是用"写作者"来称呼比较合适。
天黑透以后,我仰望星空,松了一口气。天地浩渺,高人辈出。而我等,在这个可见世界的黑夜般的大地上,是如此渺小,愚钝,又怎敢奢望结局奢谈意义呢?
我写作,完全是为了我的心。我写作,完全是因为我就是一个如此结构的人。
一棵柿子树,生来就是要结柿子的,尽管它还要歇枝。
匆忙的代价
1981年冬季的一天,平原上下了大雪,天气冷得滴水成冰,路上_-惫惫势没有。我却在雪中赶了20多里路,跑到我教书的那个学校。
原来我的办公桌抽屉里放着一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冒雪步行20多里,就是为了这套书。学校放假了,食堂早停了火,我的单身宿舍里一杯热水都没有。但我顾不了这些。我趴在桌上如饥似渴地读着。那种一分钟也不能等待的急迫,跟一个饥饿的人扑向面包是一样的。
时间在屋子外面的雪地上流逝,但这种流逝对屋子里饥寒交迫的我是无效的。我读得那么匆忙,比我在雪中赶路还要匆忙。就好像一个馋嘴的孩子,无论如何是不会让一块糖在他的手里过夜的。
书读完后,我来到汉水边,在堤坡上坐了很久。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白色的水鸟拍着翅膀从汉水的这边飞到汉水的那边,等一个人从防浪林里出现。
时光流逝,我对罗曼·罗兰的这本书很快就没有什么印象了。在那以后的日子里,虽然许多次与它相遇,但我都没有勇气再打开它。而那天坐在积雪的堤坡上看鸟的情景,我却记忆犹新。
4这是两个相反的结局。毫无疑问,遗忘是因为匆忙,而牢记是因为静静地凝视过。
在后来的日子里,当我与这本书相遇,尤其是,当我看到有些作家在文章里从容地谈着它时,我会想,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匆忙呢?在我们回眸往事的时候,"如果"这个词往往是最没有意义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它都不能安慰我们心中的缺憾。因为时间剔除了其他的任何可能性,只有那个惟一的已然存在的结局,作为不可更改的"发生",赫然出现在我们回眸的视野里。
1981年下雪的冬天,我那么匆忙地迫不及待地阅读,无非是为了作者所描述的那个结局。而最后的结局是,我以最快的速度失去了那个结局。这就是匆忙所付出的代价。我们的人生其实也常常是如此。
因为匆忙,我们永远生活在事物的表层,许多的事情只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留下痕迹,而内心深处的震颤始终没有发生。因为没有这种震颤发生,所以我们浅薄。
因为匆忙,那永恒时光深处的美不能被我们闪烁的目光所觉知,所欣赏。只有凝视才能洞见那深处的斑纹与色泽。因为匆忙,智者的声音不能被我们所听见。静声屏息的倾听,还需要一双清净的耳根。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从这一个片刻跳入下一个片刻,以为时间的前面,有一个特别的庆典等着我们光临惠顾。以为时间就是金钱。金钱是可数的,因而以为时间也是可数的。金钱是可以花光的,因而以为时间也是可以花光的。金钱可以使人变穷变富,因而以为时间也可以使人变穷变富。因为如此,每一个片刻我们其实都没有细细地充分地体验过,感受过。因为没有细心地体验和感受,那每一个片刻实际上都被我们虚度了。我们并没有度过一个完整而美的人生,因为我们"没有度过每一个完整而美的瞬间。
现代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走在街上或走在路钓,无不是行色匆匆。因为"时间快到了"。因为"没时间了"。"没时间"已成为现代人生活中的一个口头禅。
为了那个既定的惟一的目的地,我们竟然无暇顾及生命途中优美的舞蹈、动听的歌唱。那一路的风光,一路的景致,都像一块粗砺的顽石,被我们匆匆的脚步,踢到了路边。
而那个快到而尚未到来的时间实际上是不可知的,明天是不可知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不可知的迷宫。因为不可知,所以也可以说,它是虚构的。
葱了一个虚构的明天,而牺牲今天。为了那个不可知的彼时,而牺牲此时。为了某个并不存在的庆典,而牺牲某一片刻或某一瞬间的此在天堂。
要知道,除了死亡,并没有另一个庆典在生命的终端等着我们。死亡是惟一的庆典,也是惟一的我们能够抵达或必然要抵达的地方。所以奥修说,你那么匆忙到底要去哪里?
梦中的碗
11月1目的午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回家,路两边的树都是虚虚的,的确是梦里的树。我进门,然后去厨房。在我打开碗柜准备拿碗的时候,我惊异地发现了一个事实,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碗柜里摆满了各种款式各种花色的碗,都是精致的上等瓷器。纯白的,蓝花的,青紫的,榴红的,难以描述。那些用来盛粗茶淡饭的碗,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伸出手,但只是虚晃了一下,并没有抚摸那些碗。这时,我看见右边的角落里,有一个小碗,非常的艳丽,非常的精致,非常的高贵,而且熠熠闪光。如果这是一个小女子,完全可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我刹那的感受。我又一次伸出手,我想我一定要克服内心一贯的软弱,抚摸一下它。当我感觉到已经触到了它时,我却醒了。也就是说,它消失了。
夜里12点,上床后不久又梦见了那只精美绝伦的碗。只不过,它不在碗柜里了,好像是在窗口,又好像是在门口,总之不太确定。那时我在写作,我的面前摞着一叠稿纸。有一个声音在窗口或门口的上方对我说:这每一张稿纸就是一扇门,你写满一张,就等于是打开了一扇门。你必须不停地写,直到写满了所有的稿纸,直到打开了所有的门,你才能拿到那只碗。
这不是一个虚构的梦,我在不同的时间里梦见了相同的事 物。这只精美绝伦的碗,在一天的午后和夜里两次进入我的梦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1999年3月3日下午,我打开一个往年的笔记本,看到了1997年11月2日早晨我记在本子上的这段文字。在笔记本的右上角,还写了一句眉批:从梦里醒来后,我感到异常的饥饿。不知道是梦里的所作所为消耗了我的体力,还是做梦这件事本身消耗了我的体力。
1997年儿月2日早晨我记在本子上的这段文字,使我想起更早时候的一件大事。大概是1995年的2月,在热带的海南岛上,陈路得牧师翻看着我的诗集,跟我说,诗人是有灵感的人。诗人是离神最近的人。
在传道者的语文里,前一个诗人是指执著于某一种写作艺术的人,而后一个诗人是指执著于某一种终极真理的人。他们都被她称为"诗人"。但并不是所有的诗人都与神近在咫尺,有的诗人或者有一类诗人比一个牧童离存在的核心还远。只有那些终生执著于真理的诗人,才真正离神比较近了。
那天我参加了由陈路得牧师主讲的布道会。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教堂听牧师布道。我不是一个信徒,我不过是一个若有所思的慕道者罢了。赞美诗我不会唱,主祷词我不会念。在所有的仪式进行时,我都是一个旁观者。但我在心里流了泪,流了很多泪。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庄重深情有生命的演讲。
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我感到异常的饥饿。从教堂到我旅居的地方并不远,但我忍着饥饿走了很久,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那种饥饿使我明白了我需要的是什么。这个世上充满着各种美好的食物,我知道,艴须选择那惟_的一种,才能真正填饱我的肚子。
一个在不同的时间里梦见同一只碗的人,是一个饥饿的人。一个在热带的太阳下走出教堂的人,是一个饥饿的人。一个在牧师眼里离神最近的人--一个诗人--一个终生执著于真理的诗人,是个饥饿的人。一个站在人类台阶最上层的人--一个圣者,也是一个饥饿的人。也许,从某个角度说,我们活在世上,都是饥饿的人。如果我们只是植物性地活着,我们不会感到饥饿。如果我们看不见人本性的渺小与罪,我们不会感到饥饿。如果我们忽视上帝的救赎之爱,我们也不会感到饥饿。这也许是那些以为人的德行可以和日月争辉可以与天地同一的人,所不能理解也不会赞同的。
人只有在饥饿中、绝望中、穷苦与病痛中,才会渴求上帝之手的救助。为什么寻找神?无非是为了逃避内心里那个伤口、那种饥饿。"他们穷苦而诚实,他们有信仰,却没有黄金。"这就是事实。希望失去之后,生命却孤单地留了下来。剩下一人时,如果没有神的同在,那光景就太凄凉太晦暗了。
梦中的碗,精美绝伦。但无论怎样精美的碗,都是用来盛食物和水的。我只有拿到那只碗拿到那些不可或缺的食物和水,我的饥饿才会停止。但在拿到那只碗之前,我必须打开所有的门我必须凭着信心、忍耐、挚爱和祝福,走完整个的"天路历程"。神的国已经近在咫尺了,但神国的门是窄的,只有那些饥渴慕道的人,才有可能进入。疼牙齿疼了几天之后,我发现我的身体对疼痛的承受力特别低,这是年过三十之后的又一次自我发现。
当"疼"这样一个事实在我身上发生时,它是一块巨大而尖利的石头,它敲击你最敏感薄弱的部位,分秒不停。到了夜里,四周一片寂静,身边的人都安睡了,而你却在"疼"。呻吟、叫喊、哭泣、祷告,都不能使那个"疼"停下。这时候, "疼"几乎成为肉体不能忍受的一个极点。
任何的安慰对"疼"都是无用的。有个禅师说:"除了诗人,不要对其他人谈诗。只有病人才知道如何同情病人。"禅师的意思是只有同病才能相怜,只有心怀忧伤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安慰。
这个世上充满了需要安慰的人。但要安慰别人,必须自己,里有忧伤。一个被喜悦充满的人,他的心中不会有忧伤,也就不会有真正的安慰。
而"疼"是无法被安慰的。"疼"也无法诉说。"疼"更不能与人分担。
因为无法诉说,也不能分担,所以禅师所说的同情对"疼"也是无用的。
当我"疼"时,我需要的不是安慰,我需要的仅仅是停止疼痛甚至停止那个使疼痛发生的生命。
一个不能承受肉体疼痛的人,是不是也不能承受精神的疼痛呢?我想不是。我是一个怕疼的人,但我却能够平静地承受精神的一次次疼痛。因为,我的身体并不就是我,它只是一个器皿。这个器皿是脆弱的,但装在这个器皿里的生命却可以是坚强的。
"传道者"
一个我很尊重的评论家"评论"我的某些随笔是一种转述,缺少臼惑游西。我想了很久。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意志薄弱的写作者来说,私下的议论也许比公开的批评更有杀伤力。但很快我就释然。
在人类思想的领地上,一个人如果迈出了一步,不,哪怕是半步,那么,他无疑就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
在这个地球上,喜马拉雅山只有一座,珠穆朗玛峰更是惟一。人类思想的领地也是如此。以色列人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十字架的高度至今没有人能够越过,今后恐怕也不会有。欧内斯特·勒内说:"在人类的孩子中,比耶稣更伟大的还不曾诞生过。"
无数的人是这个高度的仰慕者。这种仰慕行为本身,就是挣脱罪性争取高贵和纯洁的一种努力。只不过,一部分人习惯于沉默着仰慕,另一部分人习惯于歌唱着仰慕。而我作为一个倾心于写作的人,我必然要以我的方式把我的仰慕变成文字或者文章,抑或文章的碎片。
珠穆朗玛峰在无限的天空之下熠熠闪光。对于仰慕它的人来说,除了这一种光,再没有其他的光,更没有仰慕者自己的光。这是自我被剔除之后的绝对的爱与谦恭。爱是永无止息,而自我,却是永无休止的摄取。
以挚爱和领悟来转述至高者和至睿者的永恒之光,无数的"传道者"做的正是这样一件谦卑的工作。在教堂之外,我们的社会也许正缺少这样的"传道者",那么,就让我做一个这样的"传道者"吧!
我多次流离,你都知悉。你把我的眼泪装在皮袋里。
--诗篇
白银手镯
有一年,我带着孩子回老家,是冬天,天冷,晚上就跟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关灯后,母亲在黑暗中突然说: "我还有一对镯子,是纯银的,那些年没有给你爸交出去,把它给了咪卡吧。"
母亲说话时摸着我的脚。黑暗中母亲的手十分粗糙,还有淡淡的土腥气。我突然就悲伤起来,我想,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大户人家小姬的手了。
我知道这对镯子是外婆送给母亲的嫁妆,母亲一直留着它恐怕是别有深意的。扫"四旧"那会儿,大队干部天天上门做父亲的工作,父亲就把母亲那些心爱的饰物通通充了公--那不过是一个年轻女人的一些掌上之物。但这对镯子却被母亲偷偷地勇敢地留了下来,这其中一定别有缘故,但我没有问母亲。
命运抑或是时代,改变了母亲的心、母亲的梦想、情感和母亲全部的生活,却没有改变这对简单朴实的白银手镯。这是琐屑的日常事物中的一个奇迹。在冬天温暖的阳光下端详这对镯子,母亲说它仍然墨差譬样光洁光润好看。
乡下冬天的夜晚,听得见的只有风声。除了风声,还是风声。北风在刮过屋顶和屋后的枯树林时,发出一种声音,像一种神秘的在暗中进行的迁徙。我一动不动。母亲的声音在黑暗中飘忽不定,我生怕一动,母亲的声音就逃遁了。
究竟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母亲身上流逝了?被命运追赶的母亲,就像受惊的鹿和失去牧者的羊一样,在她奔跑或逃遁的时候,在旷野,在道路上、丛林中,她一路扔下了多少珍贵的东西、富有舒适的物质生活,少女时代的梦想、情感和生活方式,却把一对简单的白银手镯收藏了一生。
我忧伤地想,理所当然地,这对白银手镯,不仅应该永久地光洁光润,不仅应该有美感有质感,同时它还应该富有沉重的历史感。它是一个动荡而无序的时代的见证。
我相信是神祝福了我的母亲,因而她在被命运掳过之后,还能留下这么一点,并没有被掳掠干净。她总算可以在老了的时候,大大方方地,安安静静地,在阳光下把玩、欣赏、品味她的白银手镯了,实质上她应该是在品味许多年前那个大户人家小姐的梦。她再也不用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了。这实在太好了。
在现实生活中,母亲不会在阳光下把玩她的白银手镯。她肯定只是在心中,在劳动的间隙,在梦中偶尔想一想它。在想到它的时候,她会得到一点安慰。劳动虽然是辛苦的,但劳动却使她万分快乐。她侍弄她的田地,就像侍弄她的孩子一样充满爱心。
还有什么比心中的宁静和喜悦更重要呢?还有什么比热爱并赞美自己的生活更重要昵?赞美使我们琐屑的生活具有精神的光芒,对生活的赞美源于对生活的虔诚和宽容。命运企图扰乱我们的心,但神使我们的心安息;命运企图把重轭套在我们的肩上,但神为我们卸下了它。
那一年的那个冬夜,风整夜地吹着乡下的树林,但只吹下了叶子,没有摇下果实。因为没有果实。
人是什么呢?如果人只是神掌上的一枚果实,那么,命运的风不管从哪个方向吹来,都会使它--这枚果实,迅速地消失。
最后,我小心翼翼地拒绝了母亲。我想我和我的女儿都没有资格接受母亲的馈赠。因为这馈赠实在太珍贵了。对我来说,它仅仅是一对镯子,但对母亲却不是。岁月流逝,母亲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了,而白银手镯,被时光和命运所磨砺,同样也不是一对简单到简陋的镯子了。
我不能接受母亲的馈赠。我痛苦地想,如果我接受,那么,就是掳掠了母亲。
父亲病了
十分艰难地从梦里醒过来。几乎夜夜都是那个梦--父亲坐在石阶上,左手握着那根旧拐杖。父亲身着黑呢外套,坐在门前的柿子树下,因为失语而痛苦地摇晃着头。父亲为了眼前的一杯水,在床上艰难地吃力地抬着左手。总是那只左手。
醒来后我必然极度疲惫,惆怅不安,惭愧自责,仿佛徒步走过了漫长黑暗坎坷的旅程,疼痛从足尖径直传递到了心尖。
今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梨花开后,又下了雪霰。这样寒冷的天气对父亲的身体十分不利。父亲第三次中风后,母亲曾暗地里为父亲求过。"菩萨"说:天气转暖后,父亲就会渐渐好起来。
可是天气迟迟不肯转暖。雪霰下过之后,又下了连阴雨。这样的天气里,我忧心忡忡,站在城市的窗口一言不发,烦躁不安。不知几百里以外的老家是否也是如此春寒料峭、阴雨绵绵?晴天呵晴天,如花似玉的晴天。
父亲有4男3女7个子女,但有5个远离老家身在城市。在父亲半身不遂之前,在外工作的子女是他的骄傲。但在他卧床不起之后,这种远离就成为一种残忍。为此我必须忍受良心和孝心的双重烤炙。
人在世上,各有自己的生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必须以此自我宽慰,才能求得半点良心的平衡。近些日子,我常常在临睡前用冷水泡脚,以减轻梦里足部的痛感,心灵的痛感。
花台上的石榴刚刚长叶,月季还未开花,户就快完了。作家协会打电话来,告知签约作家要准备汇报写作情况了,我无从准备。这个令人良心忐忑的春天,我一篇完整的作品都没有写。尽管有时我也坐在写字桌前,佯装镇静,实则烦躁不安地听命于时光流逝。
在你最亲的人艰难地伸着一只左手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不可能无牵无挂地状态良好地安坐于写字桌前,你很难信心十足地认为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写作中,是合情合理的、正直的、有良知和有意义的行为。因此,你不可能写作。此时此刻,即便你在写作中表达了最纯粹的关怀、温暖与爱心,你的行为也是一种十足的自私。在某种意义上,还有可能使道德人伦沦入无权发言的境地,你的意志注定失败。清明过后就是谷雨,谷雨之后就立夏了,接着就是小满了,乡下老家的田野上麦子一片金黄。走得动的时候,父亲总是说,"我去看田,我去看田。"父亲拄着拐杖,在麦田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苍老的脸兴奋得像一枚深红的浆果。风车在远处响起来了,麦子熟透的香气随风浸染到父亲的皮肤上,头发上,以至心里。父亲一脸虔诚恭
敬,一脸天真的喜悦。他倾听,他抚摸,他伫立在麦田中,就像一个抒情的守望者。在这个意义上,我跟父亲是一样的人。我对植物的喜欢,正是源于父亲对庄稼的虔敬。
去年的小满,父亲固执地不顾我的再三挽留,硬是拄着拐杖一个人回到了乡下。父亲说:"要割麦子了,要割麦子了。"
如今谷雨已过,眼看着就要立夏了。麦子成熟的香气已经开始无边无际地弥漫,它质朴的芬芳远远胜过了女王们的花园。麦田里弯腰除草的人们,在午后的寂静中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父亲在生命的午后暂时停下了他的脚步。我听不到他在麦田里走动的声音了。如此寂静,使我万分恐惧,仿佛时间停在了某处,生命停在了某处。
我知道我是该知足的,我知道我是不该奢求的,父亲中风有三次了。但我还是要俯首谢恩祈祷:仁慈的上帝,求你伸出大能的手,吴天之下为着我们共同爱你的缘故。
在远离乡下老家的城市里,父亲需要帮助的那只左手,在我的身体之外,是我忐忑的心灵触摸得到的,惟一的一只手。这么说,又是多么庶空呵,多么轻佻呵。
擦洗,是我的一种日常状态。每天我都在进行大量的擦洗,擦洗地板、桌子、沙发,擦洗灶台、浴缸、洗脸池,擦洗扶桑的叶子、鸭掌木的叶子、米兰的叶子。
除此之外,我还要擦洗我的脸、头发和身子。擦洗完这些具体的事物之后,我就坐下来,关上门,开始擦洗那颗钻石--我的内心。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这么一颗钻石。它跟我屋子里的家具一样,跟我窗口的花草一样,跟我的身体一样,在一天的时光流逝之后,会蒙尘。
擦洗是必要的,是必须的。只有在擦洗之后,它们才闪闪发光,美丽,清洁。一个把内心的尘埃抹净了的人,是一个纯洁的人,更是一个喜悦的人。
只有过一种纯洁而光荣的生活,我们才能步行到神的国度里去。而一个内心被各种欲望捆绑的人,不过是这世界里的一个苦役。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分不清楚,什么是生命的皮屑,是可以抹掉的?什么是生命的筋骨、血肉,是必须保养的?
我在擦洗地板、浴缸和扶桑的叶子时,徒手是不行的,我必须借助于清水、抹布、洗涤剂。我在擦洗我的脸、头发和身子时,我也必须借助于洗面奶、洗发液和沐浴露。同样的道理,我要擦洗那颗心灵钻石,我不可能不借助于某种清洁液。
问题就在这里。困难也在这里。能够使蒙尘的心灵钻石闪闪发光的清洁液在哪里呢?它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清洁液呢?
大自然出产了各种各样的宝石,但从来没有出产过一种类似于眼睛的宝石。同样,人类生产了各种各样的物质,但从来没有生产过一种能够洁净心灵的产品,一种简单而有效的,适合于任何人的产品。当我们的身体脏污时,我们首先需要的是水。而当我们的心灵脏污时,我们需要的则是真理。只有真理能够洗净心灵的污秽,使我们重归纯洁。
诅咒你们的,要为他祝福:凌辱你们的,要为他祷告。
--路加福音
也许,在来到这个世界作为一个人活着之前,我们都曾作为一只鸟、一棵树,或者其他的万事万物生存过。我们的生命都曾开过花,结过果,也作为照耀这个世界、使这个世界美丽幸福友爱的千千万万种光芒存在过。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就是我们活着而且必须挚爱的理由。
爱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就像花朵、果实和早晨的太阳。在某一瞬间,奇迹发生,记忆被唤醒,你看见了开满莲花的池塘,群鸟啼登魏鸣的晴空,树上金黄的果子,田里的庄稼,白色的光明,地上长出的青草,你的热爱就那样开始了,你的怀念也开始了。生与死的门都被打开,不爱是没有理由的,不怀念也是没有理由的。最后,一切都要成为爱,一切都要成为亲切的怀念。
我曾读到这样一个故事:藏王赤松德赞8岁的女儿得了病,被送到一个莲花生修行处求救。莲花生用圣水使她复活,但不久还是死去了。莲花生对藏王说:如果说你的女儿有福气,为什么8岁就离开了人世呢?如果说你的女儿没福气,为什么在莲花生的怀里坐过呢?因此,你的女儿生死不在福气,而在因果。你前世修行积累过无上的功德,又曾祈祷今世为王,因而你成了藏王。有一次,一只苍蝇飞过你耳边,你顺手拈来,无意中捻死了它。于是你祈祷它转世来到你身边,因此它便投生为你的公主。但她前世罪孽深重,所以活到8岁即死。
藏王豁然开朗,忙问女儿的来世如何?莲花生说:由于前世的罪孽,来世她将投生为一条残疾狗。经过6世这样的残疾狗,再经过4世的残疾女人后,她将转世成为一个王妃。无穷世后,她的最终结局是脱离这个生死轮回的轨道,投入天国佛的怀抱。
这个故事是佛教转世轮回观念完整形态的说明,但也可以作为我们活着而且必须热爱的一个见证。因为我们每个人,在来到这个世界作为人活着之前,都有可能作为一只鸟、一棵树,或者其他的万事万物,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生命在土中以植物的形式轮回,在地上以动物的形式轮回。所有的人在世上走来走去,最后都要走进土里。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不把大地上的万物当作兄弟来爱。
据说,瑞士的某地有种火绒草,植物学家称它为薄雪草。火绒草的意思是非常非常的纯洁。亨利·梭罗一生都想采到这种草。爱默生在一篇论到梭罗的文章里,曾经把梭罗比作火绒草。
其实到处都有纯洁的火绒草在生长,它在每一处的原野上。瑞士有,美国的康科德有,我们的江汉平原也有。关键在于:你想不想采到它。
作为博物学者的梭罗,也许终生都没能采到植物学家称为薄雪草的那种植物,但作为田野艺术家的梭罗,实际上,已经在它的家乡康科德,采到了那象征纯洁的火绒草。
为什么是与神和解?而不是与别的什么和解?
因为神意味着整个的存在,意味着万物万有。换句话说,这个"神",并不单指宗教意义上的那个上帝,而是代指整个的存在,整个的,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这个环境,这个自然和宇宙,以及我们正在进行的生活。代指一棵树、一根草、一条河流和一座高山;也代指树上的那只鸟,草上的那朵花,以及河里的那条鱼、高山上的那只狐狸,或狮子。同时,这个神,也代指每个具体的个人,以及我们的内心。
耶稣说:先去同兄弟讲和,然后来献供品。
如果没有和解,祭祀是没有意义的,敬拜和奉爱的灯盏无法被捻亮,你无法与神建立一种甜美的关系。如果没有和解,你将被阻隔,你无法穿过那道存在的窄门,来到无限的上帝面前。你更不可能经验到那种巨大的无与伦比的喜悦与宁静。那种特殊的甘露,将无法在你的生命里凝结。
还好,在我正准备放弃这种等待回到床上去的时候,那一只终于回答了。只是声音听起来懒懒的,木木的。我想这小家伙大概是睡过了头,以致忘了这个早晨的约定。
然后这幸福的一对,就开始了一天中的第一次亲密交谈。听得出来,呼喊的那一只特别快乐,特别特别快乐。这是愿望实现后必然要来临的幸福。在这一点上,人跟鸟没什么区别。听它们谈得那么甜美,我不忍心继续做一个偷听者,就回到了床上。
又过了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很惊讶,原来,天是这美妙的小东西们叫亮的。虽然一直如此,但我今天好像才刚刚发现。所以起床的时候,我竟然感觉自己也很清澈,像一滴晨露那样清澈,仿佛我那干涩的嗓子,从今天开始,也能发出那种晶莹的声音了。
说实在的,我真想变成那个小东西。开心的时候就叫一叫,唱一唱。悲伤的时候,就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或者,从这条河岸,飞到那条河岸。甚至,从这个省,飞到那个省。
上帝在创世的第五日就说过,雀鸟要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因此,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全部的生活就是飞翔,然后想鸣的时候,就鸣一鸣,不想鸣的时候就高贵地沉默。我不为衣食忧虑,创造了我的那位自然会饲养我。我更不会为我的文字没有出版社来出版就自暴自弃。我一边飞翔一边歌唱,风就是我的听众。当我停下时,树干和树叶又成了我的知音。
我从这里飞到那里,我没有故乡,所以我也就没有客居他乡的哀愁。
当我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为我的形象骄傲,因为人们告诉我,上帝是照他自己的形象造我的。但如果我是一只鸟,我也会这样告诉我的同类,上帝是照他自己的样子造我们的,我们是多么珍贵啊,我们比地面上的人都幸福呢。
据说,在古代欧洲,变成一只鸟,不仅是巫师的梦想,还是柏拉图学派哲学家的梦想,以及神秘主义者的梦想。在后者看来,如果变成了一只鸟,就可以拥有人并不见得能够具备的三种能力:"轻盈的高飞、热烈的爱,和简朴。"
看来光是能飞并没有什么。现代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坐上飞机飞一飞。而更重要的是:热烈的爱,和简朴。这才是现代人正在丢失同时又必不可少的品质。
是的,现代社会为人们提供了很多物质上的好处和方便,但物质享乐正在使现代人沦为没有灵魂的精神乞丐。人不只需要被爱,更需要献出爱。否则,人无法满足。
那么,让我变成一只鸟吧!为了那热烈的爱,和简朴。
枯枝上的小鸟
第一个夜晚只有一只,第二个夜晚就有了三只,第三个夜晚就有了五只。两只大一点,我想它们可能是夫妻。那三只大小和年纪都差不多,我想它们应该是孩子。
这是一棵很大的枸树,十几根枝子向四面伸展,使这棵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有一天傍晚,我站在树下数它的枝子,但我数了前头忘了后头。因为它的枝子太多了,而我的记忆力已开始衰退。
枸树的叶子宽大,每一片都像一个张开的手掌。当风在清晨吹动它们时,就像无数的手掌在晨光里舞蹈一样。我想,这个舞蹈的题目应该叫"迎接":满心欢喜地迎接太阳升起,迎接又一个花团锦簇的白昼来临。
枸树的底下有几根枯枝,这一家鸟就在这几根枯枝上过夜。因为歇得错落有致,举头望去,就像是黑夜突然开出了几朵花。它们肚子上的羽毛是一种灰灰的白,像日出之前在田野上飘荡的薄雾。
夜里去遛狗时,我还要仰头寻找它们。看它们在那里,我就很欢喜,很安心。如果它们不在,我就很沮丧。如果只看见了两只或三只,我就很担心,那两只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早晨上班时,我也仰头去看,但往往是什么也看不到。我知道它们都是勤快的孩子,天亮了,它们就会出去工作,以飞翔和歌唱来赞美我们共同的自然。
枸树的枝子是四面下垂的,所以那几根枯枝离地很近,身高的人稍一跳跃,手就可以触到枝子。所以我从看到它们的那一刻起,就有一种隐隐的担忧。我不晓得别人会怎样对待它们,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怀抱一种温柔和怜恤的感情。因此,除了我的家人外,我没敢把我的发现告诉任何人。那一段日子,我因为怀着这个巨大的秘密而无比。
正如我担忧的那样,没有多久,那几朵夜晚的花,就不见了。因为有人折断了那几根枯枝。不仅那几根枯枝,另外几根稍高一点的枯枝也被折断了。
我不理解,它们为什么一定要选择那几根枯枝落脚?但我更不理解,人为什么一定要把那几根枯枝折断7很久以后我才晓得,原来,他们嫌鸟歇在那里时,把屎拉在了地上。
但夜里去遛狗的时候,我还是会仰头去看,仿佛它们还在那里盛开着。
一天早晨上班时,我看到一只鸟在紫树林里慢慢地走,优雅地走,我忍不住跑过去,轻轻地问:"嗨,是你吗?是你吗?"但它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就飞走了。
但我感觉那一眼里,是有深意的。这让我羞愧。虽然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但我毕竟也属于人类。我突然想跟它说声对不起,它已经不见了。
人啊,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但我不愿用难听的话来伤害你,那样也伤害了我自己。比起鸟来,我应该更爱你。事实上,我也的确更爱你。但你的自大和自私真让我难过,好像这个世界是你自家的一个园子,只有你能自由地出入,任意地享用。而它们,却不能。
澳大利亚哲学家彼得辛格在《动物解放》一书里指出,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和方式已经牵涉到一个严重的道德问题。他的动物伦理学开启了当今西方的动物保护运动。当然肯定有人会不同意,尤其是在我们这个还有很多人吃不饱肚子的国家里。他们会问:动物的问题真的就那么重要的吗?迫切吗?
那么我也问你(这是台湾学者钱永祥先生问过的话):100年前,你会觉得妇女的权益问题有那么重要吗?迫切吗?50年前,你会觉得种族歧视问题有那么重要吗?迫切吗?而仅仅是20年前,你会觉得环境问题生态问题有那么重要吗?迫切吗?
你不会。但今天,你会。
更何况,善待一只小鸟与帮助一个穷人并不矛盾。相反,倘若我们真的能够深切地体味一个动物的苦痛,那么我们就一定能够更真切地体味一个人的苦痛。怜恤任何一种生命,都只会让人类的心变得更温暖,更善良,而不是相反。早在12世纪,基督最完美的效仿者圣方济各,就把蟋蟀称为兄弟,把蝉和燕子称为妹妹了。他看到虫子,就拣起来放进草丛里,以免它被践踏。他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放置食物,为的是使那些弱小的动物不致于饿死。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传播温暖和光明的人,一个以救助穷人和传染病患者为己任的圣徒。人类生活的平等原则里,本来就应该包含了对动物权益的完美尊重。而人类常常忘记这一点,忘记动物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有权益的,更忘记动物也有苦痛感和恐惧感,也有快乐的渴望和被爱的渴望。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引入几段伟大的箴言:
毕达哥拉斯说:人不停止残杀动物,就不会停止彼此间的残杀。事实上,播下谋杀和痛苦种子的人,不可能得到快乐和爱。
古犹太苦修派教徒的《和平福音书》里说:在他身体里被杀动物的肉,将会成为他本人的坟墓。
圣雄甘地则说:一个国家的伟大和它的道德进步,可以通过它对待动物的方式来衡量。
人和动物之间如果没有和解,那么,那种人与万物荣辱与共的"新天新地"不会来临,那朵伟大的花,将无法在任何一株草、一棵树和一个灵魂里开放出来。
当然我也知道,我们无法要求每个人都像佛陀那样素食,甚至,我无法要求我自己。虽然我恨不得只依靠大地的香气而存在,如同植物只受阳光的供养。因此,在这篇随笔结束的时候,我还要引入先知亚墨斯达法的一段教导:
当你杀生的时候,心里对他说:"在宰杀你的权力之下,我同样地也被宰杀,我也要同样地被吞食。那把你送到我手里的法律,也要把我送到那更伟大者的手里。你和我的血都不过是浇灌天树的一种液汁。"
在很多的年月里,我的"真我"曾经是一个密封的陶罐,不通风,不透气,更没有光亮。但孩子的出生,慢慢改变了我。这个凭借我而来的小生命,虽然弱小,却像一个伟大的创造者,使那个"真我"获得了再造。我终于像一棵青草那样勇敢地站在阳光下呼吸了,更像一只卑小的虫子,慢慢地向外界伸出了触角。
这个触角是冰冷的,也是苍白的虚弱的,但太阳一天天地温暖它,露水再一天天地滋养它,清风再一天天地抚摸它,使它终于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虫子,一只可以在大地上自由自在地爬行的虫子。
虽然只是一只卑微的虫子,但它仍然是因为爱而被造的。因此,它也能感受到爱。虽然只是一只卑微的虫子,但它仍然要赞美这个世界,要爱这个世界。因为这正是它奔赴这个世界的目的。
就是这样,它到这个世界里来的目的,就是赞美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虽然它的声音是那样微小和纤弱,在秋天的夜里,它拼命歌唱,也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能听到。但它不在乎,它还是要努力歌唱。因为它深信,即便没有一个人来听,神也会听的。
神是最谦卑的。这只卑微的虫子想。
如果神没有听见的话,为什么它身边的草开花了呢?树结果子了呢?风吹来了呢?
这都是赞美的力量。赞美真是十分地奇妙啊。
睡不着,而且感觉肚子饿,就起来找东西吃。拿了一根香蕉走到窗口,没开灯,在窗前慢慢地吃完了。白天下过雨,所以夜风特别湿润,特别水灵。
想起有个诗人说,像黑夜一样赤贫,像白昼一样富有。其实这话反过来说也是可以的。比如现在我就看见了这个夜晚的富有,我听到了寂夜的虫子叫。
也许是下过雨的缘故,虫子的叫声特别清脆,特别晶莹。不是一只,是一群。一会儿是合唱,一会儿是二重唱,再过一会儿又变成了独唱。听得出来,它们很欢快,由衷的欢快。我想,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和赞美吧。只有感激和赞美才能激发这样的喜悦。
在整个世界都睡熟了的时候,小小的虫子开始了感激和赞美。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发现。所以很快我就被感染了,发现失眠竟然也是可以这样美好的。
小小的虫子啊,你们这么快乐,好像这个大地都是你们的,好像这个夜晚都是你们的。事实上,就因为你们这么快乐,这个大地就真的是你们的了,这个夜晚也真的是你们的了。
我跟自己说,从明天起,我要尝试赞美每一个早晨,每一个中午,每一个悄然到来的黄昏和夜晚。甚至,尝试赞美每一个失眠的寂寞的深夜。同时,我还要尝试感激。感激一份简单的早餐,感激吹到我脸上的风,感激我身上的棉布裙子,也连带着感激那个种棉花的农人,感激一杯水,一个苹果,心里对它说:"你的核要在我的身体里生长,你来世的嫩芽要在我的心中萌发,你的芳香要成为我的气息,我们要终年地喜悦。"最后感激我的先生,是他,不是别人,陪伴我走过了人生的大半旅程。
感激是一所绝佳的学校,它培育着我们内心的爱。赞美也是,欣赏也是。
当我真的学会了感激和赞美,像寂夜的虫子一样,也许,我就真正地学会了爱,学会了快乐,也就学会了与神同在。
什么是赤贫啊,真正的赤贫就是没有感激和赞美没有喜悦。什么是富有啊,真正的富有就是拥有感激和赞美拥有喜悦。感激是一朵最美的花,赞美和欣赏也是,甚至是一朵最伟大的
花。没有感激没有赞美和欣赏,我们的生命根本无法开放,也无法被点亮。
因此,我们以为的"应该"或"理所应当",其实是从不存在的。太阳"应该"为我升起吗?清风"应该"吹在我身上吗?蓝天和大地"应该"为我所用吗?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因为不承认这一切都出自一种非凡的爱与仁慈,所以才骄横地认为一切理所应当。因为理所应当,所以不愿相信,也不肯感激。
你以为,星星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夜晚的天空吗?;a-j流会无缘无故地在大地上奔流吗?大地会无缘无故地滋生甘美之物吗?卑小的虫子会无缘无故地在雨后的寂夜一唱再唱吗?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爱,星星就不会出现在夜晚的天空了,河流就不会在大地上奔流了,大地也不会永无止境地滋生甘美之物了,而今夜的虫子,更不会在雨后的草丛里一唱再唱了。
这就是存在的真相。
倘若我们真的洞见了存在的真相,我们也就能清楚明了地看见人世的真相了。"我并不'该'得什么。我曾赤手空拳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人'该'爱我,没有人'该'养我,没有人'该'为我废寝忘食,出入携抱。"(张晓风语)
当"应该"终于从我们的意识里匐然而逝的时候,感激就自然成了我们的生之必需。
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祷告的渴望,也就是,一种喷涌的感激的渴望,强烈到我自己都深感意外。整个世界都在熟睡,而心灵开始了它的舞蹈。
人虽然不得不终生生活在尘土里,但祷告这种内心的舞蹈,会让你觉得天堂并不遥远,它就在你的身边,甚至·,你就在它的里面。这是事实。美国作家安德森说:上帝已经被人身上那种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叫做才智的力量,带离了所有的现代人。但祷告意味着,上帝又回到了你的身边,和我们的身边。因此,和解发生了。然后,那朵伟大的花--感激和赞美,也应声而开了。
词典上说,葵,指某些开大花的草本植物,有锦葵,蜀葵,向日葵等。但那独一无二的,被我认为具有圣徒品格的,却只有向日葵。向日葵的金色,来自于它对太阳的仰慕,它的坚定也是来自它对太阳的仰慕。因而,它的极致的幸福也是来自于它对太阳的仰慕。
有时候,我站在风里,极度迷惘,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应该做什么。那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就那么站着,一直站下去,站成一棵向曰葵,一棵除了终生仰慕太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的向日葵。
如果我真能成为一棵向日葵,那么,除了倾心于光明,除了寻找光明,追随光明,我将不会再被别的事情烦恼,也不会再被别的思想困扰。那时候,我将重获单纯。
我们在整整一生里,患得患失,痛苦忧伤,都是因为不能像向日葵那样,专注于我们所热爱的那个太阳。每个人在他的一生里,都会有一颗只属于他的太阳。如果我们能像一棵向日葵那样专注地去爱,去跟随,那么,我们就一定能拥有向日葵的坚定与持守。
虽然植物学家说,向日葵之所以向阳,是因为其花体结构有趋热的特性。但我还是要赋予它一种圣徒品质,也愿意相信与它有关的凄美传说。在古老的希腊神话里,葵是海神的女儿克莱蒂的化身。克莱蒂因为爱慕太阳神阿波罗,九天九夜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地仰望,以致玉体化成了枝叶,脸庞变成了葵花。但变成了葵花的克莱蒂,仍然没有停止对阿波罗的仰望,一直到现在。
这样完全的爱,只有圣徒才能做到。
太阳照耀每一棵植物,但只有向日葵终生仰望他。神爱每一个叭,但只有圣徒能够舍弃一切,全然跟从。在印度的瑜伽故事里,奉献者为了爱神,甚至不惜化身为大自然里的一棵植物一棵任意的植物,以便她的叶子正好落在神的脚上,或者,那非凡的花朵正好开在神的手边。
傍晚,在湖边芜杂的草丛里,我看见了一棵野生的向日葵,一棵独一无二的向日葵,正把它金色的笑脸,谦恭地朝向夏天的落日。我无比的感动,恍若看见了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所以信手写下了上面的文字。
当我离开那里时,一片桔了的葵叶,被风吹落在草丛里,过了一会儿又被风吹到了湖面上。湖水随风涌动,渐渐地,葵叶被推到了远这两天重读了顾城的《黑眼睛》。这本诗集是1986年我在武汉大学读书时买的。当时买它是什么心情,以及读它是什么心情,现在已经全然忘记了。但有一点是记得的,那年的11月,我写过一句诗:这个季节,除了枯叶,没有什么可以编织花环。
这样的凄凉与绝望,是我现在都不敢面对的。11月的武汉大学,枯萎的和尚未枯萎的黄叶在风中飘零,从昼到夜。那时候,我还年轻,喜欢把自己沉浸在这样的伤感里,从早晨慢慢蹒跚到傍晚,以为其中隐藏着无尽的美与诗意。
但现在,每一天我都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阳光灿烂的人,只要远远地嗅到一点点阴郁的气息,我就逃得比一只兔子还快。虽然我知道,那些锋利的伤与痛,也许可以使一个女人保持感觉的灵敏与思想的锐利,使她不致于在黯淡的光阴里迅速地麻木和衰老。
但是,有什么比健康地活着更重要呢?我们写作,不也是为了使生命有一个根基吗?我们是那样地需要超越平凡,需要活出一种新的可能性。但我们无法否认,自始至终,我们都活在尘埃里。
这本诗集里收入的大都是顾城早期的诗歌。那种纯净,温暖,像初春的绿叶一样清新,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明澈,像夏天早晨的露珠一样晶莹。看看这样的句子吧: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
什么也不说,就十分美好。对
这样的声音是从露水里发出的,是从葱翠的树叶里发出的,还是从朝霞里发出的。但命运改变了一切,把最黯淡最萧瑟的一个结局放在他的路上。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着变化。一个人从抑郁变为明亮,另一个人却从明亮走向了抑郁。时间并不会如我们常说的改变一切,如果面对生命,我们没有一个抉择的话。就如埃里克·弗罗姆所说:"人每一分钟都必须做出选择。错误选择的结果永远是不可逆转的。"就如《申命记)所说: "我把生与死,祝福与诅咒都摆在你面前。选择生命,以便你和你的孩子有生活的可能吧!"
但也有人说,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有时候,神的安排真是令人沮丧呵。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就给你们开门。
--路加福音
相互欣赏
因为要写特蕾莎修女的传记,星期天便去了一趟天主教堂。弥撒结束后,还专门去买了一本天主教的《圣经》。回来一看,发现人名地名的翻译,与新教都不一样。而长期以来,我们已习惯了新教的翻译。不仅是《圣经》,就是我们读到的文学作品及其他作品,都是这样翻译的。比如大卫,天主教翻译成达味;摩西,翻译成梅瑟。等等。
我觉得,这样的不统一,实际上阻碍了福音的传播。因为今天的中国青少年,从小接受的就是我们已经约定俗成的那种翻译,他拿到一本《圣经》,本来想读一读的,但这种陌生的译法,会使他感觉有障碍,有可能,他就不读了。
为什么不能统一起来用一种翻译呢?我想,怎样翻译一个人名和地名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怎样有利于福音的传播。而这种不同,显然是不利于福音的传播的。比如我,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是比较熟悉《圣经》的,但读了这个版本,我就觉得我不熟悉了。每读到一个地方,我都要把新教的那一本翻出来对照一下。这样很困难地读了一会儿,我就放下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门户之见导致的结果。
我知道我微不足道,没有资格对这样重大的事情发言。但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在当今的信仰世界里,各种教派林立,但不是相互映衬、补充,而是相互否定、敌视,并把与自身信仰不一致的人一概斥之为异端。而这些,毫无疑问,都是以基督的名义进行的。
对此,托尔斯泰曾写道:"我看到,凡是与正教教徒信仰不一致的人,都被正教教徒斥之为异教徒。与此完全相同的是,天主教徒和其他教徒也把正教斥之为异端。"他接着说:"我认为真理与爱是统一的,却不得不看到,教义本身在破坏它应该建立的东区。"如果两种观点互相否定,那么无论哪一种观点都不可能是信仰应该代表的那种统一的真理。"
我非常认同他的观点。因此我以为,天主教完全应该与基督新教。
合二为一。或者,反过来说,基督新教应该与天主教合二为一。虽然有分歧,但毕竟是一个主,一个信,一个洗,一本《圣经》。在这个大前提下,那些所谓的分歧就变得微不足道了。而且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和解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彻底联合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我尊敬特营莎修女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终生为穷人服务,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尊重每个人的信仰。不管是印度教徒,还是回教徒,还是耆那教徒,她都像对待天主教徒那样,接纳他们,爱他们。她说,虽然我们信仰不同的宗教,但我相信我们祈祷的是同一个神。因此无论你信什么,你都是天父的儿女。
而印度哲学家奥修更是认为,各种宗教之间,仅仅有尊重是不够专瓷一采花?为什么爱耶稣就必须反对佛陀?或者,爱佛陀,就必须敌视耶稣昵?首先要和解。只有和解之后,才会有合尔后和半才会来临。上帝只有一个,存在的主只有一个,那么,器上帝在断来自上帝的狂喜。要煮翥三三妻竺罕喜,那么,佛陀也应该是,老子也应该是。主本身,而是要结束不必要的暴力和动物牺甚。
带来爱。当他在十字架上为钉他的人祈祷时什么这爪最大最妙的真理,这个最后的最高的善,印度的外士纳瓦们甚至说,谁能说当耶稣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时,他不是在向奎师那祈祷呢(外士纳瓦认为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神,一个主,他就叫奎师那)?巴克提维诺德(外士纳瓦最伟大的导师)说: "至尊神的目的是拯救地球乃至整个宇宙的众生,传播永恒、没有宗派之见的宗教原则。"在欧洲的一个教堂里,巴克提维诺德目睹了一次庄严神圣的敬拜后说,"我的主在这里受到了绝好的崇拜。"
就是这样,上帝在这里微笑,也在那里微笑。上帝有不同的名字,还有不同的化身。上帝并不是只对这一些人微笑,而对那一些人板着脸。天父只有一个,而我们,不管是谁,都是他深爱的孩子。所有的人都有罪,但所有的人,毫无疑问,都是他的爱子。不仅如此,上帝还是一切生命的慈父,就像普照万物的太阳一样。
我确信,这个真理,正是耶稣当年在"各各他"启示给我们的无限之爱。当他在十字架上说"我渴"时,实际上是在告诉我们:当人噗因为分裂而受苦时,或当人类因为任何的原因而受苦时,神也不会快乐。不仅如此,当人受苦时,神也一定在受苦。只不过,有限的我们无法亲眼目睹他的眼泪。
让谅解在我们的心中生长吧。
除了爱,人类并没有别的途径来消除自身的不幸与苦难。爱是惟一的真理,也是最后的真理。爱是惟一的拯救,也是最后的拯救。这正是耶稣传播给我们的永恒福音,也是他毫无保留地献身于无限之爱的惟一目的。而基督新教和天主教的合一,必然会使人类向相互谅解、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的天国,以及彼此欣赏、彼此关爱的天国,前进许多,许许多多。
而在有些时候,当然是很少很少的时候,我甚至会极其冒失地想:也许,天堂和地狱也是可以合一的吧。如果真有一个天堂和一个地狱的话。
特蕾莎修女
读了《爱的使者》,读了《仁爱一生》,读了《活着就是爱》,还读了连环画《印度的特营莎修女》,以及网上下载的一部分文字,还看了一部特蕾莎修女的传记电影。但我的思路不仅没有打开,相反,在那些密集的文字里,我停滞了。
如果就是把现有的资料铺排一遍,如果整个写作没有对特蕾莎修女的再认识,那么,这个写作将是没有意义的,也是没有快乐的。
虽然有关她的评价已经足够多:穷人的圣母,带光行走的人,行动的爱者,贫民窟的天使,慈悲天使,贫民窟的圣人,等等。但这些都不能使我满意。不是说这些评价不好,都很好,有的甚至非常好。但我以为,这些都不准确,至少是不够准确。
我要准确。如果不能准确,我还不如不写。
于是,整整三个月,我把这本传记的写作撇在了一边。我开始做一些别的事。我不再考虑这本书的写作了。我把它撇在一边,就好像从未有过这回事似的。
但是今天,我好像突然找到了那种准确。我看到了那几个字。然后我的眼神和心神,都定在了那里。是的,就是这几个字。这就是我要的无界限的爱。
以前我们常说一句话,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就难在一辈子做好事。同样,一个人有点爱并不难,你会爱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你的朋友;你还会爱你的家乡,你的祖国,你的民族。这都不难。人总要爱点什么才能活下去。难就难在爱每一个个人,每一个具体的,可以亲手触摸的个人。"你的头发,主都数过了。"有多具体。难就难在一种无界限的爱--爱每一个人,包括你不喜欢的人,与你不同的人,甚至诅咒你逼迫你的人。
特蕾莎修女是穷人的圣母,她爱穷人。但她也爱富人,尊重富人。特蕾莎修女爱南斯拉夫,但她却属于印度,属于全世界。事实上,国家和民族在她那里不是界限,甚至宗教在她那里也不是界限。她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修女,但她终生服侍的人,绝大多数,却都是其他宗教的信徒。不仅如此,她尊重他们的信仰,从不试图改变他们。因为她相信,所有的人都是上主亲爱的儿女。
这就是我敬仰特蕾莎修女的最最重要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她为穷人服务,甚至不仅仅是因为她为了为穷人服务而把自己也变成了穷人。还有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她不仅在物质上帮助穷人,而且始终坚信,穷人也是有尊严的,并且付出~生的艰苦努力,在穷人凄惨卑微茸勺外壳内,寻找和发现他们的尊严。
她说:"爱是没有界限的,人种、民族、国家、语言和信仰,这些都不应该成为一种限制。只要有爱,就能够成为父子、兄弟和姐妹,就可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最最重要的,就是是否有爱,而不是别的什么。"
这正是基督在十字架上向我们宣告的绝对之爱。而在整个世纪?只有特蕾莎修女,用生命活出了这种爱。
基于此,我开始写作这本传记。虽然我深深地知道,我是不配的。
我尽责的方式
今天在办公室看报纸,看到南京作家韩东在《南方周末》上说:"我力图把写作跟真理挂钩。如果和真理不挂钩不沾边,那样的写作是毫无意义的。"我很认同他的观点,而且这也是我多年来的一个写作理想。
问题在于:我所说的真理,跟他所说的真理,可能并不是同一个真理。
这几天,在网上,我看到很多人都在谈论真理,很多人都在说,我热爱的无非是真理。但每个人所说的真理可能都不同,有的甚至是绝然不同,相互对立。
人是很容易倨傲自大的。而人一旦倨傲自大,就会轻佻地以为,只有他看见的才是真理,而你看见的,或我看见的,都是尘芥。于是,对抗产生了,进而,纷争也产生了。纷争的结果--恐怖、流血也产生了,最后黑暗降临。我们这个原本美好的世界,就成了一个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世界。
有没有一个能够把所有真理统一起来的终极的绝对真理存在呢?就像1+1=2那样放之四海而皆准,又像1+1=2那样简单明了。我想是有的。比如基督在十字架上启示给我们的真理那种绝对之爱:天父啊,宽恕他们吧,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圣徒保罗在《哥林多前书》里说:"我现今要把那最妙的道指示给你"他接着说:"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甚至牺牲自己的身体被人焚烧,却没有爱,我所做的就仍然无益。爱是恒久忍耐,又有仁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骄傲,不做鲁莽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别人的过错,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最后保罗说:"信心、盼望和爱,这三样是永存的,而其中最大的是爱。"伟大的诗人但丁写道:"爱推动日月星辰的运转。"
而19世纪的法国圣女小德兰在临终前甚至说:"吸引我的不是天堂,而是爱。爱上主,又被上主所爱,然后再回到人世间,使人热爱'爱'"
在他们看来,爱能驱除一切的恐惧,爱能遮掩一切的过错,爱能弥补一切的裂痕。爱是惟一至善的道路。最终一切都会消失,只有爱会留下来。因为神就是爱。
我很清楚,在当下的文化氛围里来谈论这个意义上的爱,是很不骖明的行为。新锐或自以为新锐的人会认为这不过是老生常谈。但我觉得,对新生事物过分的追求或依赖,必然导致对永恒真理的忽略和冷淡。现在的文坛,正是因为一味求新,惟新是好,以致忽略了对人类高尚道德和永恒真理的守望。这样的写作,我以为,是没有灵魂的,再新鲜的技艺也只是一个外壳。
而对我来说,只有那些经过长久思考而沉淀下来的东西才能吸引我,只有那些永恒真理,才能使我感动。所以我热爱康德的那句话:使我感动的永远是星空和人类高尚的道德。
爱就是人类最高尚的道德,也是人类惟一的最后的真理,和终极的绝对真理。因为除了爱,人类并没有别的途径和方法,能够解除自身的苦难与不幸。
耶稣深刻地洞见了这一点,所以他果断地废黜了自古以来便被人类奉为至理的学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命偿命。然后身体力行,让自己毫无抵抗地被出卖、被排挤,以致被钉上十字架。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上帝必须藉着耶稣给我们带来爱?
人类仅有正义是不够的。有个哲学家说:"有人杀了人,法律就杀了他。法律对他干的事,正是他对别人干的事。如果杀人是错的,那么法律又怎么是对的呢?"人类需要法律,但法律显然是一个悖论,它依赖于它所打击的那个邪恶。托尔斯泰说:"为了维持公正而去毁坏别人的生命,好比一个人丢了一条胳膊,要设法补救,为了公正起见,砍掉了自己的另一条胳膊。""任何社会法规都以改善人类的生活为目的。毁灭一部分人的生命怎么能改善人类的生活呢?"
在托尔斯泰看来,基督教不是神学,而是对于生活的崭新理解。他认为作恶的人在内心比遭恶的人更感到不幸,因此,符合道德的做法,不是用法律惩罚他们,而是怜悯他们。宽恕将会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离开魔鬼投向上帝。
所以,再完善的法律也不可能解决人类自身的问题。因此,耶稣人生,上帝借助他为人类带来这个惟一至善的真理,然后借着这个真理把我们从律法的诅咒中救赎出来。
在写作中寻找真理,通过写作传扬真理,做这个真理之王的仆人,对我而言,是惟一有意义的事情,也是我活着的理由和目的。我仿佛为此而生。因此,我信上帝的存在,既不是为了摄取现世的好处,也不是为了获得彼岸的报酬,而是渴望在有限的人生里活出一种新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写作只是我的方式,并不是我的目的。我不再是一个为文学而文学者,文学只是我向这个世界尽责的方式。如果只是为了文学,我一个字也不会写。我的目的是通过写作,把神爱的芬芳带到这个泛滥的物质世界里去,并在这个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世界里,为上帝点一根蜡烛。也许,在某个黑暗的屋子里,或某个黑暗的冷寂的角落里,这支微不足道的蜡烛,正是一个困苦的孩子所需要的一份光明和温暖。我怀着这样的强烈愿望来写作,其问的难度,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想。但我乐在其中。
内心经济学
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里说,快乐只有在痛苦终止了的地方才能开始。
何啻是快乐。祝福也只有在诅咒停止了的地方才能开始;自由也只有在捆绑解除了的地方才能开始;谦卑也只有在骄傲被打倒的地方;增彪开始;爱也只有在恨消除了地方才能开始。
这其实就是圣徒雅各说过的:从同一个泉源里,不能同时流出甜和苦两种水来。
当你悲伤的时候你不能喜悦。当你怀疑的时候你不能确信。当你抱怨的时候你不能感激。当你愤怒的时候你不能温柔。当你被捆绑的时候,你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释放。
由此我们得到了一种理论,一种经济学的理论。但不是普通的经济学,而是一种内心经济学。是的,这也是一种经济学,一种简单而又深奥的内心经济学。
这门学问看起来浅显,但要真正贯彻到你的生命中却并不容易。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能祝福,不能喜悦,也不能感激和赞美。因为那时我们正在恨,正在诅咒,正在哭泣和抱怨。
我们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耶稣说:不要向恶人报复。
为什么?因为你报复的时候,你就不能爱。不仅不能爱他人,甚至也不能爱自己,你的整个存在都被搅浑,你就像走进了一个黑森林,你看不见光明,虽然阳光依然明媚,但它无法穿透那道报复的藩篱照进你的心里。
即便你报复成功了,那又怎样呢?邪恶并不会因此就消失,狗会一直叫下去,无论你怎样呵斥它教训它,它还是会叫。因为叫是它的本性,邪恶也是邪恶的本性。而你浪费了你的生命,它是你的钻石,但你为了一件极不美好的事,丢弃了其中的一粒,或更多。
有一次,我被人诬陷,而那人诬陷我的事,恰恰是我平生最不屑的事。因此我很生气,很愤怒。我想报复。但很快我就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我的理由是:不值得。如果你把生命消耗在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那你就是在丢钻石。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次旅行,把生命比作一辆汽车,那么,能量就是你的汽油。如果你被报复耗尽了能量,就像汽车用完了汽油一样,你就无法抵达旅行的终点了。要知道,每个人的能量都是有限的,上帝并没有给我们无限的能量。一辆汽车一次只能上有限的汽油。
所以,为了尽快抵达你的目的地,有人耍你的外衣,让他拿去好了,那不过是一件外衣一件身外之物而已;如果他还要你的里衣,也让他拿去好了,那也不过是一件身外之物而已。如果有人要打你的左脸,那就让他打好了,不仅如此,你还把右脸也送上去给他打。有人要你陪他走一里路,你干脆陪他走两里好了。
什么是奇迹?这才是奇迹,真正的无与伦比的至高无上的奇迹。当耶稣在十字架上为钉他的人祈祷时,他就站在了一个永远无人能够超越的颠峰上,并向人类宣告了一个伟大奇迹的诞生,一种绝对之爱的诞生。"爱仇敌"并不只是一种精神理想,而是一种可以实现的现实。他开辟了一条绝无仅有的爱的江河。是的,既然你能够报复,为什么不能谅解呢?既然你能够愤怒,为什么不能欢笑呢?既然你能够诅咒,为什么不能祝福呢?既然你能够恨,为什么不能爱呢?要知道,你用的是同一份原料,它们都出自你的生命。
与自身争战
下雨了。又下雨了。完全可以"打的"回家的,但我没有。提了一大袋食品,从超市慢慢地走回去。雨下得很大,天像破了一样。很快,我的下半身就湿透了。但我还是没有"打的"。慢慢地走,慢慢地走,潜意识里大概是希望自己立刻消失,像一滴雨一样,一落地就不见了。
有时候是沮丧,有时候是很沮丧;有时候是悲观,有时候是很悲观;有时候是寂寞,有时候是很寂寞。有时候是郁闷,而现在,是很郁闷。
为什么要在洗碗时把水放得很响?而且乘着哗哗的水声流泪?因为郁闷啊。但身边的人看不见,还以为你是对他不满,把门关得很响,还不说话。其实你是对自己不满,对你的这种状态不满。
虽然郁闷得想立刻消失,立刻离开这里,去满世界走,走到哪里是哪里,哪怕最后变成一片树叶,被这个世界的风吹走。一直想,一直想,甚至想象自己已经登上了喜马拉雅山,但最后哪儿也没去,却去了超市。
有人说这就是爱。但我却从中看见了一种局限,以及这种局限所导致的争战与自身的争战。那个囚徒的自我,左j中右撞,想从那个监狱的自我里逃出去。但我知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把想变成行动。哪怕我非常想,非常非常想,但最后也只是想想而已。
思想是最无用的,如果只是想而不做的话。思想就是监狱,一种思想就是一个监狱。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自己就是这个监狱,斋同时我也是囚徒和看守。作为囚徒的我,渴望从这个监狱里逃出去,但作为看守的我,却不允许。于是争战就开始了。
其实有些时候,人只要在铁板一块的生活里找到一丝缝隙,哪怕是像头发那样细的一丝缝隙,就可以呼吸到自由和快乐的新鲜空气,并不需要很多,并不需要一片天空那么大的空间,有清风、白云和绿草。但往往连这样细微的一丝缝隙都找不到。因此,人活着,就感到了郁闷。一个自我就分裂成了监狱、囚徒和看守。于是,整体的和谐消失了,美消失了,爱也消失了。
因此,人必须与自身和解。如果没有和解,自我的中突不会消逝,那么,天国就无法来到我们的心里。
同情和怜恤
对于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两个人来说,彼此有一点同情,有一点怜恤,就够了,并不需要很多,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多,而且,从来就没有那么多。有了这一点同情,和这一点怜恤,事情就好办多了。不能说爱,爱太大了。许多对男女在一起共同生活,但真正有爱的又有多少呢7在我的周围,我看见了那么多的伤害,和怨恨。如果真有爱的话,怎么会有伤害呢?怎么舍得伤害呢?怎么会有怨恨呢?怎么舍得怨恨呢?真爱是不舍得伤害的,一丝一毫也不舍得。
不要说爱,如果真有一点同情和一点点的怜恤,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伤害了。不信的话,你就试试看吧。如果你怜恤一只狗,一只猫,如果你怜恤它,你就不忍心伤害它,哪怕它弄得你衣服上满是口水或狗毛,或是抓烂了你的真皮沙发,或是偷吃了你刚买回的奶油蛋糕。即便这样,你还是舍不得伤害它。不仅不伤害它,你还会抚摸它的脊背或肚皮,或是轻轻地敲一下它的小脑袋,无限温柔地说,你这个贪吃的小东西呀。
甚至,如果你怜恤一朵在风中飘零的落花,你就不会任它飘零,你要安葬它,使它质本洁来还洁去。
事实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怜恤,哪怕是一点点,并不需要很多,人与人的相处,就会变成一件比较容易的事,一件愉快的事,美妙的事。
但我们往往看到的是另一个事实,这在许多的家庭里都发生着。有的夫妻争战了10年,20年,甚至更久,到老也不肯和解。怎么解释他们的爱呢?如果断定他们没有爱,那也不是事实。如果完全相信他们有爱,好像也不是事实。如果有爱,怎么连一点怜恤都没有呢?如果没有爱,两个人又怎么成为一体的呢?
因为难以判断,所以,我再也不敢像年轻时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地非要有爱不可了。我只要一点怜恤就够了。如果肯给我一点怜恤,我就很感恩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虚无了。我并没有虚无,我仍然深信有爱。只不过,现在我终于认识到,同情和怜恤,是一种更好的爱,更高层次的爱。因为它剔除了肉体的私欲和功利。它更纯净,也更宽阔。它没有需要。它只是给予。
但同情的背后还是爱,而且是更纯的爱,更深的爱,也是更宽广更独立的爱。
因为它是一种慈悲。它饱含着观察、了解和理解。它是清醒的,明白的,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它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它不是昏聩的,糊涂的。它不是一个意识昏睡的人所能做的事。
因此,同情里有智慧。
当你生活在一种同情的状态里,你的爱就会流溢出来,像泉水一样,汨汩地向外涌;或像春天的细雨一样,浙沥淅沥地,从早晨下到夜晚;或像奔向大海的江河一样,一直流淌,一直流淌。你会非常柔和,非常宽广。因为同情里没有怒火,没有嫉妒,更没有纷争。甚至,如果你同情自己,那么你就会原谅自己,宽恕自己。如果你同情自己,那么无论你在哪里,是孤身一人,还是花团锦簇,你都会感觉安宁。
上个星期天,在花园路的天主教堂里,我看见,在每一次的集体祷告之后,信众们都要谦恭地齐声说:求主垂怜。
是的,我们怎么敢要那很多呢?我们又怎么能要那很多呢?如果我们足够谦卑的话,我们就只会说:求主垂怜!
对我们正在过的日子,我们也只能说。对我们朝夕相处的亲人、朋友,我们也只能这么说。甚至,对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我们也只能这么说。
今天我做一只蝉
雨一停,天气就热起来了,热得人出门分不清东南。但是杂志不能因为天热就不发稿。办一本按期出版的刊物,就跟农民按季种一片地一样,热也要种,冷也要种。
伊拉斯谟说,人是所有动物中最不幸的。我想,按我目前的感受,这句话也许应该加一个前提:当人在这样的酷热里还必须工作的时候,人就成了所有动物中最不幸的。
工作着的还有蝉。天越热,蝉越工作。咪卡认为这是上帝的幽默。
在我北边的窗前有一小片草地,草地上有几棵年幼的香樟,如果白天下过雨,夜里,蟋蟀就会在那里开演唱会,整夜地开。那时我就是它们的听众,当然,它们不一定知道,也不会在乎,它们是唱给自己听的,或者是唱给整个存在听的。
在我南边的窗前,稍远一点,有一大片横向蔓延的树林,以梧桐和枸树为主。如果前一天下过雨,第二天,蝉就会在雨后初霁的枝叶问放声高唱,从这一棵树唱到那一棵树,从日出唱到日落。当南风穿过枝干和叶子,一片一片地吹过来时,蝉的歌声里就飘满了树木的气息。
虽然是极平凡的一天,但被蝉演绎成了一个庆典。
在这样激情燃烧的白天里,也有人是寂寞的。寂寞的人一向都袅好听众,甚至最有可能成为知音。是的,我说的是我自己。夜里我是蟋蟀的知音,而现在我是蝉的知音。我不否认我的寂寞。并不是忙碌就不寂寞,我每天手脚不停,但我依然寂寞;并不是热闹就不寂寞,我置身在一个喧哗的群体里,但我还是寂寞。只有当我静下来,一直静到心的最深处,最里面,当我在自身的"密室"里,独自面对整个的存在时,我的寂寞才会解除。
但是这样的机会很少。我的灵性生命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抵挡这个世界给我带来的纷扰。
现在,我就在听蝉的歌唱。虽然不能把它当成德沃夏克来听,也不能把它当成我喜欢的巴赫来听。但这是天籁,天籁就是神给他的孩子送来的安慰。当我这样想时,我就像听《生命之喜悦》那样,流下了眼泪。是的,此时我就是那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听柏拉图在《菲德拉》里讲:从前,蝉本是人,是在缪斯诞生之前就已有了的人。后来缪斯诞生了,她们的歌声非常美妙,人就开始模仿。有些人模仿得太投入了,以致忘记吃喝,就于不知不觉问死去了。死后就变成了蝉。
当有人问如何才能变成蝉的时候,伊拉斯谟简单地说,只要成为神的朋友即可。在伊拉斯谟看来,神会在他的朋友们死的时候,把他们变成另一种生物。神会把他们变成鸟,变成树,变成蝉,甚至变成蛇。神会这么做。
如果伊拉斯谟的话可信的话,那么现在我就想变成一只蝉。我想我应该算得上是神的朋友吧。也许神不这么看,但我一向是把他当成朋友的。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时,我都要在心里说,你好,神。我知道我微不足道,只是根空心竹管。但神如果愿意吹奏,我就能变成一支长笛。
是的,我想做个安慰者,我愿意用我真诚的歌唱,来安慰那个坐在窗前的孩子。这个孩子有可能真的是一个孩子,也有可能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还有可能是一个跟我一样沮丧的女子。
今天我就想做那只蝉,深情地不知疲倦地歌唱。也许从头到尾都没人听。但蝉并不是为了谁而唱的。蟋蟀在夜里整夜地歌唱,是为了谁呢?春天来了,草自青花自开但那根草是为了谁青的呢?那朵花是为了谁开的呢?
不管是一个愚笨的人、市侩的人,还是一个清雅的人、睿智的人,当他们走到一根草或一棵树的面前时,那草和那树,都照样开花,照样结果。它们并不因为那个人不能理解不是知音就关闭自己。因为开放是它们的状态,也是它们的本质。
因此,不管有没有人欣赏,有没有人鼓掌和献花,草自青,花自开,蝉自鸣。
但草自有草的快乐,花自有花的快乐,蝉也自有蝉的快乐。它们快乐来源于:它完全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着。因而,它们与自己是和谐的。同时,它们与万物也是和谐的,与创造的本源存在的父,更是和谐的。
这就是今天我要做一只蝉的理由。我渴望按我的本性生活,我渴望与自己和谐。
倘若有一天,有个像我一样寂寞的孩子,或者比我更寂寞的孩子,恰好来到这棵树下,听到我的歌唱,并得到了安慰,那么,那粒美妙的种子就发出芽来了。但是,如果从头到尾都没人来听,那也没关系。因为我像一根草一棵树和一只夏天的蝉一样,按照上帝赋予我的永恒本性生活过了。我没有与自己分离。我在我的存在里,达成了某种和谐。这也是美妙的。
你是自己的画家
很多时候,我会感到写作的虚无或无意义。就像尼采写的那个小故事:疯子在明亮的早晨打着灯笼满世界地寻找上帝,他喊道,现在我们不断地掉进虚无中,你们难道没有感觉到空虚在呼吸?难道没看见越来越多的黑夜在降临吗?早晨难道不应该点灯笼吗?
是的,我不断地掉进虚无中,我听到空虚在呼吸。越来越多的黑夜在降临,我被困在这种黑夜里,听不见一点点意义的声响,也看不见一丝丝意义的亮光。
有人问特蕾莎修女,世上有那么多的穷人,而你能做的毕竟有限,就像在无边的大海里加一滴水一样,你不觉得你的工作没有意义吗?
修女回答说,我眼里只有个别的人,我只看到这一个人,和那一个人,我不看整体。我从1做起,然后就有了2和3,以至更多。如果我没扶起过这一个人,我也就不可能帮助成千上万个人。爱必须从一个人开始。
我还听说......
有天清晨,一个老人到海边去散步,远远地,他看到海滩上有个人在跳舞。当他走近时,却发现,那人原来不是在舞蹈,而是在拣海星星。
潮水把无数的海星星带到了海滩上,那人正在把它们一只一只地拣起来,送回大海。
老人于是说:"这么多的海星星,你拣得呢?你不觉得这样衢很沿右意义吗?"
那人就把一只海星星拿在手里,举起来,对老人说: "看,对这一只有意义。"
是的,如果你不帮助自己,你不从这一个开始,上帝也无法帮助你。上帝无法变成你的手,他无法代替你工作,更无法代替你赋予你的人生以意义。生命本无意义,除非你赋予它意义。他只给了你一张白纸。你必须自己去画那幅画,自己去创造。因为你就是自己的画家。
朋友说在书店的考察使她感到虚无。我说,从1做起吧,如果你愿意,就一本一本地推介,一篇一篇地推介。从整体上看,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对这一本书会有意义,进而对读到这本书的这一个读者会有意义。面对无限,有限的我们能够达成的,只能是1。
任何事,只有先对具体的这一个有意义,然后才有可能对许以至整体有意义,没有开始的这一个,也就不可能有后来的许多个,以至无限个,也就没有整体。
一个是如此重要,如此不可轻看,不能小视,以致我会想,也许神是把整个人类当成一个人来爱的呢?
事实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当我们与世界相遇时,我们遇到的,都将是一个人:那个人,或这个人;张三,或李四。总之,是具体的个人,而不是抽象的人类。
小草的忍耐
在乡下,冬天的时候,人们常常把池塘的水抽干了来捡鱼。抽水机突突地响过一天或一夜之后,一个充满的池塘就于涸了空虚了,鱼在泥里蹦达,但已经没有用了。当池塘里没有水来荡漾的时候,鱼怎么蹦达都是没有指望的。
小时候,我看见过这样的情形,并且记得。所以,当我感到空虚和枯竭时,我也知道我是怎样被抽干的。当这一天我突然变成一个被抽干的池塘时,我会很空虚。如果之前是空虚,那么此时是很空虚。如果之前是枯竭,那么此时是很桔竭。
这种空虚,和这种枯竭,是一种灵性的疼痛。在我小的时候,我告诉祖母,我的骨头疼。祖母说,那是它们在长大。灵性的成长也是如此。在长大的过程中,它会疼,而且有时候,是很疼?
但我也知道怎样使这种疼消失,怎样使自己重新充满。如果我是那个池塘,那么我靠自己显然是不行的。我只有等待,像我乡下的亲人,站在田埂上,凝望风中的庄稼,等待它们慢慢成熟一样。我必须要有那样的忍耐和那样的期待,那充满我的水,才会来临。
那样忍耐,和那样期待,像一个勤勉的农夫谦卑而虔敬地凝望他田里的庄稼;像旷野上的一棵树忍耐四季的轮回和风霜雨雪;像路边钓一根小草忍耐永无止息的践踏。我跟自己说。不仅如此,最好能像约伯那样忍耐,并像约伯那样,在没有盼望的时候,仍然盼望。
"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他生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家产有七千羊,三干骆驼,五百对牛,五百母驴,并有许多仆婢。"
但是有一天,约伯突然失去所有的一切。但约伯并不责怪神,他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他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不久,神允许撒旦击打约伯,使他从头到脚长满毒疮。但约伯仍不责怪神,他七天七夜坐在炉灰里,拿瓦片刮自己的身体。他说:"难道我们从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
我看见,从约伯的忍耐里,长出了奇妙的感激--一种对神的完全奉爱。他沉醉于神的意识里,以仆人的心态来爱神,也以朋友的心态来爱神,并把这种甜美关系的特殊甘露通过忍耐呈现出来,让我们看见。
虽然神最终使约伯从苦境转回,并赐给他比先前更多的福分。但约伯在深渊里守望的时候并不知晓神的计划,因为神算没有事先承诺。所以神的祝福丝毫不会削减约伯的忍耐在我们心中的分量。
是的,如果你能像约伯那样忍耐,那么,你七次跌倒,神一定会七次把你扶起。
考门夫人说:患难每一次来找你,手里都是拿着一块黄金的。如果你能在患难中忍耐等候,患难最终会变成祝福。
不仅如此,我觉得,患难还能把人还原成一个全裸的婴孩,使你真正看见自己的无能和无有,使你不由自主地向着存在的父亲无能为力地哭喊。这时,人的骄傲和妄自尊大,就在你的哭喊中消失了。你变得很低,比一个池塘还低。于是灵性开始开花,你渴望把自己交给神。按照印度一种宗教的说法,这甚至是觉悟自我惟一需要做的事情。
当我被空虚抽干时,我就成了一个干涸的池塘,再没有清波来荡漾。但是,当我枯竭到不能呼吸的时候,当我空虚到连形状也要消失的时候,那充满我的水,却突然从天而降。神的爱喷涌而来,像一朵饱含雨水的云,倾泻成了他惟一的出路。
这时候,我除了是一个池塘,还是一条鱼,除了被他充满,还在被他喂养。
这就是信仰最完美的境界,既向神献出你的爱,也像一个干枯的池塘一样,全然地,无遮无拦地,接纳神的爱。
女人的年龄
有个27岁的女孩跟我说,那个女人,40岁了,还在那儿嗲呀嗲的,真恶心。
哦,我想她说这话的时候,肯定忘了我也是40岁了。
而我好像还没嗲过呢?一想到我可能再也不能嗲一下了,因为我不想被年轻女孩这么不屑。我就想,我好像还没生活过呢,怎么就已经老了呢?
但在一个90岁的人眼里,我却年轻得像一棵夏天的树。
在我30岁的那年春天,为了请名家替我们的杂志刊庆题词,我拜访了冰心老人。老人家坐在椅子里,要我靠她近一点,然后问我几岁了。我说我都30岁了。结果老人家说,怎么叫你都30岁了?应该说你才30岁才对吧?你看我都90岁了,还在写。你才是我岁数的三分之一呢,你说你还可以写多少东西呀?
的确如此。虽然现在我已经40岁了,但跟一个90岁的人比起来,我还是年轻得像一棵夏天的树吧。如果我也可以活到90岁,那么,这50年的时间里,我还可以写多少东西呢?如果我愿意写并且没有枯竭的诂。
女人常常跟自己的年龄过不去,40岁的女人是这样,30岁的女人也是这样。但是她却不。她欣然地迎迓她的年龄,接纳她的年龄。因此,她虽然90岁了,却依然是美的。
就是这样。20岁是美的,40岁也是美的,到了90岁,依然可以是美的。其中的奥妙仅仅在于,你是接纳它,还是排斥它。如果你欣然地迎迓它,为它吟唱,那么,岁月沉淀在它里面的芳香就会散发出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散发出来,并且越来越芬芳。但是,如果你排斥它,不喜欢它,甚至抱怨它,恼恨它,那么,岁月为你积攒了几十年的这杯美酒,立刻就会变成一杯白水。而变酒为水的那个罪魁,并不是时间,而是你自己。印度经典《薄伽梵歌>中有一句诗说:"我是时间,世界上最伟大的毁灭者。"但对你而言,毁灭你的只会是你自己。
拿我自己来说,如果现在要我退回到30岁,我是不干的,不仅如此,要我退回到20岁,我更不干。20岁和30岁之后,我觉得40岁更好。年轻当然很美好,但在我看来,年轻最容易引发人的骄傲和自大。而骄傲会导致人说一些愚蠢的话,做一些愚蠢的事。但丁在《神曲》里归纳了人类的三大致命弱点,其中一个就是骄傲。所以,基督反复教导我们要谦卑。低下来,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一直低到"虚心"自我消失。
但是这样的教导,是很难被一个妄自尊大的"年轻人"理解的。当然这个"年轻人"并不单指生理年龄,他有可能是一个真的青年,也有可能不是。
只有当你到740岁,你才会开始了解那种简单,那种柔和,那种谦卑,以至那种美。你才开始真正看见自我的微不足道和虚无渺小:"我什么也不是。"然后你开始和艉。你不再愤愤不平,怨天尤人。你终于进入了安静和从容。
当然这是对我自己而言的。有的人也许30岁就觉醒了,而有的人,也许到了50岁、60岁,甚至到老到死都没有觉醒。
因此,女人需要跟自己的年龄和解。只有和解之后,才会欣然地接纳和迎迓,宁静和欢喜才会来临,那朵馨香的花,才会在你的生命里慢慢地打开花瓣。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庆祝。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不是更应该庆祝吗?因为时间已经拥抱过,存在已经拥抱过你了。因为这种奇妙的拥抱,你的花已经开过了,你的果已经结过了。人生如果是一场战斗,那么,你既是你自己的统帅,也是你自己的士兵。而现在,那美好的仗,你已经打过了。你终于可以停下来,从战场返回自身,然后在上主的怜恤里安歇了,就像梦安歇在你的睡眠一样。
女人味
我的一个朋友来电话说,女人在弹古筝的时候,是最有女人味的。因此她已经买了一个古筝,正式开始练习了,建议我也买一个。朋友说,当琴声响起时,连空气里都飘满了女性的味道。温婉的,清香的,恬静的,妩媚的,比茉莉的香要淡一点,比米兰的香要馥郁一点。而且,最好是在月光皎洁的夜里弹,身后的房子是木头的,是一种深金色,而屋顶上的琉璃瓦,呈现一种宗教蓝,檐前还长着几棵桂花树,树下长着薰衣草。当你的手指触到琴弦时,花儿就开了,不早不晚,就在那个时候,仿佛就是为了呼应你的女人味才开的。清新的、文雅的香,橙黄的、紫红的香,从花朵里散发出来,也从叶子、茎秆,甚至从种子里散发出来,把你的琴声都熏香了。你听过被夜晚的气息熏香的琴声吗?你没听过吧?
朋友接着说,你最好穿一身曳地的长裙,当然是洁白的,柔软,飘逸,纯洁,浪漫,不沾染一丁点尘世的浊气,而你被月光笼罩着,略带一点点忧伤的思念的表情。记住,是思念的表情,淡淡的,但一定是一往情深的。王菲的歌里唱: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要把这种玄表现在你的脸上,和你的目光里,指尖上。即便是欢喜,也是收敛后的一点淡淡的欢喜,切忌张牙舞爪,大喊大叫。
朋友最后说,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这样的花香与琴声,这样的人,是不是特有女人味,特叫人感动和爱慕啊?
我说,感动,我都感动得稀里哗啦泪流满面了。不过,那必须是个美女才行啊。不是倾国级的,也是倾省级的。再不济,也得是倾县级倾乡级的吧。或者,不是仙女级的,起码也得是小妖级的。像你我这等老姐姐,往那儿~坐,不把人吓得跑八百里不回头才怪呢。
结果我的朋友说,我觉得我还行啊。
我说,真是服了you。除非上帝与你一同演奏,或者,你是那古筝,上帝是演奏者,否则,奇迹不会发生。这句话我只是在心里说了一遍,并没有说出口。
相爱是生命的本质
昨天晚上,一个朋友来找我,她说她要跟我谈一谈男人。这个话题显然不适合在家里谈,于是我说,我们去走走吧。我把她带到电视台南广场的最南边,因为那里长着一片翠竹。月光虽然很明亮,但翠竹的阴影正好遮住了我们。朋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
有一种精神的男人,其自私体现在:当他需要那个叫女人的同类时,他才想起她。我是指那种被叫做精神的需要。当有更重要的东西占据他身心的时候,他就把女人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女人的生,抑或死,自然都与他无关。精神的男人是很容易忘记女人也是需要精神的。所以,哪怕这个女人这个时候恰好需要他,而这种需要也不过是一点精神,那正是他经常需要的。但这个男人是连这一点都不会付出的。因为灵感正在敲他的脑门呢。
但是,他不可能每天都保持那种高昂的情绪。恰恰相反,精神的男人是很容易沮丧的。当他沮丧的时候,他就转而想起那被他弃绝的女人了。因为女人比之于男人,是更专注的听众,也是更慈悲的安慰者。对于精神的男人,女人有一种天然的母性。这种母性,使她较之于男人,更善于倾听,也更善于安慰。
而精神的男人常常是聪明的,他对人性有一种透彻的了解。所以他就准确地选择了这样的女人来寄存他的情绪垃圾。你以为他就因此爱女人了吗?错了,他是不会的。因为这个时候,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他的回收站而已。他把他的精神尘芥一古脑地倒进这个回收站里,一点也不考虑这个回收站是否承受得了。他只管倒完了事,然后再轻松地去耕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所以,对这样的男人,我琢磨出一个结论:这样的男人对女人没有爱,连喜欢都没有。他只是需要女人而已。当然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但这种精神上的需要,说得刻薄一点,并不比嫖客对妓女的需要更高尚。严格地说,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他的骄傲使他永远意识不到。而他的自私和虚弱,又使他没有能力意识到:他很不幸地做了精神的嫖客,从而更不幸地导致那个女人做了精神的妓女。
我怜悯这样的男人,深深地怜悯。
因为他们并不邪恶。他们只是不够强壮。那爱人的能力(包括爱女人的能力)没有在他的身心里成长起来。因此,他只能爱他自己。而有时候,他甚至虚弱到爱自己都不能,需要一个女人来给他指明。但女人作为他的同类,不会仅仅满足于被需要。她有责任去付出爱,但她也有权利要求被爱。
朋友说完了,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响应。我知道她肯定是在男人那里受了委屈,才来找我发表这番"女性主义"高论的。但我说:
什么叫女人?女人就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这是一个美妙的寓言,或比喻。它表明,男人和女人原本是一个整体,出自同一双伟大的手。也因此,只有当他们达到一种完全的和谐的时候,那个完整的健康的美妙的生命,才会被创造出来。否则,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残缺的,那盏美丽的生命之灯,并没有被点亮。因此,你虽然被生出来,但还是在黑暗里;就如同在母腹里一样。
波伏瓦说,"她的降生不是独立的,而是从属的。上帝注定她为男人而生,上帝把她像物一样赐予亚当,为的是使亚当免于孤独。"我以为,女性主义的骄傲,使她们不能领受上帝创造的美意。上帝是出于一种伟大的深刻的怜悯,才这么做的。他思念我们不过是尘土,所以赋予我们一种属性:无论男人和女人,都不能离开彼此单独存在,我们必须相爱,深深地持久地相爱,直到抵达那和谐、合一的完美境界,生命的芬芳才会被激发出来。
使徒保罗说:"丈夫要像爱自己的身体那样爱妻子,妻子要像尊重自己的头一样尊重丈夫。"一个人的头和躯体,如果时时被一种争战所捆绑,这个人生命的黑暗和苦痛将有多大呢?
因此,相爱是生命的本质,就像水的本质是湿一样,就像蜂蜜的本质是甜一样。
女性主义的呼喊并不能消除两性之间根深蒂固的冲突,反而会使这种冲突更激烈。不仅如此,还会将女性自身置于一种更尴尬的两难境地。
什么叫独立?什么叫从属?波伏瓦独立过吗?萨特从属过吗?玛利亚是基督最谦卑最顺服的侍女,但同时,她也是最好的司铎(神甫)。如果我们把这个世界比作一个殿堂的话,那么,男人和女人就是支撑这伟大殿堂的两根柱子。只有当它们平心静气地和平共存的时候,这个宏伟的殿堂才不至于倾斜,或倒塌。
先去周兄弟讲和.然后来献供品。
--马太福音
给灵魂一个住所
英国女作家伍尔芙说: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这句话后来被无数次地引用,在一段时期内,几乎成为女性生活的一个标准。
但是,仅有这一问屋子是不够的。你必须要在你的心里造一间密室,使你的灵魂有一个住所。
梵文里的"达尔玛"一词被看成是指"事物的本质"。即,水的达尔玛是湿,蜂蜜的达尔玛是甜。神的达尔玛是爱,而信仰的达尔玛就是满怀着爱心投靠神,服从神,为神服务。
韭菜与青草在外形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我们只会吃韭菜,不会吃青草。因为它们的达尔玛不同。
一根燃烧的蜡烛,去点亮另一根蜡烛。尽管每一根蜡烛都独立存在,但其达尔玛与第一根蜡烛完全相同。
我要说的是,即便你有再多的屋子,但你仍然要在你的内心造一间密室。因为它们的达尔玛不同。
人类的感官并不完美,无论是看还是听,都是有限的看和有限的听。因此,我们必须进入内心的密室,在那里,单独与存在的父亲交谈,在深深的静默中,吸取他意识的馨香。
耶稣说:你们到我这里来,我就让你们得享安息。这句话意味着,你必须要进入你内心的密室,然后静下来,很深很深的静。当你沉静下来,把一切都交给他时,一切痛苦的起因贪欲,就被他击碎了。那么,安息就会像鸽子一样飞临你的生命,通向天国的路开始伸展,那道生命的窄门就被打开了。
这问内心的密室,不只是我需要,我们需要;而是你和你们,他和他们,以及生活在喧嚣世界里的每个现代人都需要的一个空间,一个单独与神同处的空间。
有了这间密室,你可以升腾于尘嚣之上,把痛苦变成珍珠,让忧郁也散发馨香。甚至,让你的朝霞追上晚霞。
如果缺少这间密室呢?也许你的年月比手掌还窄,你的人生比空气还轻。你像破碎的器皿或像夏天的干旱;像风前的糠,转眼就被吹散。
食火鸡
昨天傍晚,我跟女儿谈话时,说我在1996年写过的一句话:神只帮助那有翼的上升。
这个上升可以有多种理解。但不管你怎么理解它,结论却只有一个:如果你要上升,你就必须准备好翅膀,而且使用你的翅膀,神的帮助才会来临。如果你只想做一只虫子,终生在地上爬行,神无法帮助你上升。
女儿为了表达她的理解,就讲了三只麻雀的故事给我听。
三只麻雀比飞。第一只飞到灌木上就落下了,第二只飞到了一棵枫树上,只有第三只奋力地飞到了云端里。就在它飞临云端的那一瞬,它变成了一只鹰。
她理解得很好,为了肯定她的想象力,我请她吃了一支"和路雪"。
我说,从麻雀到鹰,这是一个全然的改变。如果神不帮助麻雀,麻雀无法完成。但麻雀如果不自己飞到云端里,神的帮助也不会来临。这就是事实。
而我又听说,在新几内亚,有一种食火鸡......
据说,在很早的时候,食火鸡是一种飞翔能力很强的鸟。但后来,食火鸡开始沉迷于行走。渐渐地,它忘了它的本性,忘了上帝赋予它翅膀的目的。就在它的双腿越来越强健的时候,很自然地,它的翅膀萎缩了。结果,这只曾经在天空和大地上自由翱翔的鸟,就变成了一只鸡。
其实,我们何尝不是那只食火鸡?事实上,现代人就是那只食火鸡。我们远离了神赋予我们的能使人超越的灵性思想和简朴,并把它当作一种过时的东西抛弃,转而沉迷于过度的物质生活。结果,物质生活是越来越丰富了,而人的内心却越来越空虚,灵性更是越来越粗糙。我们失去了那双比腿更美妙的翅膀,我们再也无法飞翔、上升,无法凭借自身的努力超越平凡的生活。
我曾经说,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颗钻石。如果你时常清洁它,它就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璀璨。如果你不照管它,忽略它,它就会被世界的尘埃所蒙蔽,最后变成一粒沙砾。
特蕾莎修女说,我们给什么,什么就越来越多。这话听起来不合逻辑,但这就是事实。
同情、怜恤、信任、奉爱所有美好的感情和高尚的道德,都是这样。你越给,它就越多。你绝对不会因为施与而匮乏。这话听起来也是矛盾的,但这也是事实。
因为爱的美果,不只是结在接受者的枝上,同时,它也结在给予者的枝上。
你与上帝和好了吗
汤姆·汉克斯主演的电影《阿甘正传》中有一个情节:上尉在越战中失去了双腿,回到美国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愤懑和抱怨中,没有平安。经过了许多个昼与夜的挣扎后,有一天上尉终于安静了下来。当那个美妙的时刻来临时,阿甘问他: "你与上帝和好了吗?"
"你与上帝和好了吗?"我看这部电影时,感觉阿甘实际上是在问我,但我无法答复他。因为我还没有与上帝和好。
与神和解,对我个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必须非常紧迫的事。其紧迫的程度,就好比砍树的"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不仅如此,我觉得,与神和解,对当下这个充满矛盾、纷争与;中突的世界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必须非常紧迫的事;对于焦虑、浮躁、困惑和备感空虚的现代人来说,同样是一件非常必须非常紧迫的事。
为什么是与神和解?而不是与别的什么和解?
"神",并不单指宗教意义上的那个上帝,而是代指整个的存在,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这个环境,这个自然和宇宙,以及我们正在进行的生活。代指一棵树、一根草、一条河流和一座高山:也代指树上的那只鸟,草上的那朵花,以及河里的那条鱼、高山上的那只狐狸,或狮子。同时,这个神,也代指每个具体的个人,以及我们的内心。
因此,无论你与谁争战,都是在与神争战;无论你伤害了谁,都是伤害了神。更具体地说,不管你把唾沫吐在谁的身上,最后都是吐在了神的身上;不管你把钉子钉进谁的手掌,而伤痕,都留在神的手上。
所以,耶稣说:你在祭坛上献供品的时候,若想起有弟兄对你不满,就把供品留在坛前,先去同兄弟讲和,然后来献供品。
兄弟意味着所有的生命。所以《圣经》里说:"向万物传播福音。"与兄弟讲和,就是与神讲和,或者说,是与神讲和的惟一途径。因为除此之外,并没有一个单独的神存在。
早在12世纪,圣方济各就深刻地领悟了基督这句话的完全与美妙。因此,对圣方济各而言,万物都是他的弟兄,或姐妹。因为父亲只有一个。树是他的弟兄,蟋蟀是他的弟兄,小鱼是他的弟兄,甚至豺狼也是他的弟兄。花草是他的姐妹,燕子是他的姐妹,蝉也是他的姐妹。他就这样称呼它们,和它们说话。不仅如此,他看见虫子就拣起来放进草丛里,以免它们被践踏:他在林子里预备足够的蜂蜜和葡萄酒,为的是不让蜜蜂在寒冷的冬日饿死;在白雪覆盖的密林里走路时,他不在乎冰冷的枯枝是否会划伤他,却生怕自己不小心弄断了那些玲珑剔透的美丽枝叶。据说,当他讲道时,小鸟们会争先恐后地歇在他的头上,肩上,腿上,脚上,还有手掌上,甚至藏在他衣服的褶皱里。
这就是圣方济各的方式:通过与万物和解来与神和解,通过爱万物来爱神。
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学者去拜访一个禅宗大师,或许是因为旅途劳顿,或别的什么原因,他到达的时候,非常烦躁。他走到门口,先是脱掉鞋子,用力地扔向一个角落,然后很响地把门撞开,向大师问好。对于这样一个来访者,大师拒绝接受他的问候,大师说:"等一下,不要进来,你先去请求鞋子和门的宽恕吧。"学者很奇怪,说:"请求鞋子的宽恕?它们又不是活物。"大师回答道:"它们的确不是活物,但你愤怒地对待它们,就好像它们犯了什么罪似的。既然你可以愤怒地对待它们,为什么你不能请求它们的宽恕呢?要知道,那门是无辜的,它并没有对你做什么。"
学者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对鞋子说:"对不起,朋友,请原谅我的无礼。"又对门说:"对不起,我粗鲁地把你撞开是错的。"当学者说完这些话的刹那,他突然开悟了,一下子明白了道歉里所隐含的生命逻辑:"既然你可以发火,为什么你不能爱呢?"他抚摸着那扇门,泪水喷涌而出。大师立刻伸开双臂拥抱了他。
和解就在那一刻发生了。
如果没有和解,祭祀是没有意义的,敬拜和奉爱的灯盏无法被捻亮,你无法与神建立一种甜美的关系。如果没有和解,你将被阻隔,你无法穿过那道存在的窄门,来到无限的上帝面前。你更不可能经验到那种巨大的无与伦比的喜悦与宁静,那种特殊的甘露,将无法在你的生命里凝结。
因此,必须和解。国与国之间需要和解,种族与种族之间需要和解,宗教与宗教之间需要和解,人与自然之间需要和解,人与人之间需要和解。不仅如此,人与自身,同样需要和解。
除了和平,并没有别的什么能使这个世界开花,也没有别的什么能使你的生命开花。当你受苦的时候,你是否想过,谁是这苦的原因呢?
我听说,梭罗临死之前,他的姨妈来看他,她问道:"亨利,你同上帝和好了吗?"
结果梭罗回答道:"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他争吵过呀。是的,我从来没有和他争吵过。"
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在一生结束时做这样的自我评价呢?这个世界伟人辈出,但只有很少很少的人,能够在临终前说这样的话。所以爱默生把梭罗比为以纯洁高贵著称的火绒草。
当使徒司提反被众人用乱石打死的时候,他跪下来大声喊道:"主啊,不要将这罪归于他们。"我确信,当司提反喊出这句伟大的祈祷时,他的灵魂就安静了。他开始向着那很深很深的宁静和安息沉入,他将一身光明地去见上帝,不带一丁点混浊黑暗的气息。
我的幸福
一本《圣经》,一本《瓦尔登湖》,再加一杯苦涩的黑咖啡,我就可以度过一个美妙的下午了。不,应该是美妙的下半生。年纪越大,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越低,但对精神生活的要求却越高了。所谓高,主要是指它的纯粹性和一致性。现今的出版物比那不需播种就自然生长的野草还多,还杂,但我永远只选择那几种,或那一类。偏执使我获得了精神生活的高度纯净。
当时光过去傍晚来临时,我放下了书本去做家务,但这种美妙并没有消逝,它们在我日常生活的经脉里延续。它们要延续到深夜,一直延续到我的睡眠里去。
它们不只是延续,它们还开出了花朵。当黎明带着永恒的仁慈来临时,我站在窗口观望来往的行人。这时,由于我心中开着一朵百合,我便看见人们的心里都开着一朵百合。由于我心中被太阳照耀着,我看世界便是一片光明。
生活本身永远都不会像我们赋予它的那样糟糕,也不会比人本身更坏。是的,那种糟糕是我们赋予它的,那种黑暗和破碎也是我们赋予它的。既然我们能够赋予它黑暗,那我们为什么不赋予它光明呢?上帝宽赦了所有人的罪恶,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世界又回到了它的纯洁时代和美善时代。其实,只要人愿意接受上帝的宽赦,每二个时代都可以是纯洁的,美善的。是的,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之所在,不是上帝不愿意宽赦我们,而是我们不愿意接受他的宽赦。我们对上帝友善的表示常常视而不见。
然后,我吃一片面包,我喝一杯牛奶;我阅读、听音乐,我晒太阳、散步,我呼吸新鲜空气,再安静地等待黑夜将安息带来。但这一切好像并不都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身体虽然卑微,但它却是上帝的圣殿。当我这样看待我的日常生活时,它立刻就变得光芒四射,它成了一朵我献给上帝的百合,或一片燃烧的奉爱的火焰。
一旦你赋予某种微小以意义,那微小立刻就变成了伟大。
当然,我也啜饮我的苦杯。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啜饮的苦杯,没有谁能够替代。但是,当你喝干它时,也许它就成了你的甘露,如果你赋予它一种甜美的话。
我必须承认苦杯对于生命的浇灌,就像青草承认露水对它的滋养一样。
而今天,我要给我的生命赋予一种神圣。这种神圣意味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帝。是的,我确信,如果是为了上帝,一即便是拣起一根针,也是有价值的"。
倘若我真能赋予我的人生以这样的神圣,谁还会比我更幸福。
小于一粒尘埃
我在湖边的林子里行走时,天突然变了,大风刮得树枝哗啦啦地摇摆,眼看就要下大暴雨了。我看见路人迅速地躲到了屋檐下,猫狗飞快地返回它们的窝里,而我看不见的兔子和狐狸,想必也在向它们的巢穴奔跑。而小乌,却只能站在树枝上,借着一片微薄的叶子来避雨。
当大雨即将倾盆而下的时候,兔子和狐狸有洞,小猫和小狗有窝,人有宽敞的屋檐,而小鸟,却只有一片树叶。
但是我连这一片树叶都不要。
请让我在此时做一根野草吧。不论什么样的毁灭来临,一株草,它总是站在那里,无所畏惧,也决不逃避。
当风雨毫不留情地击打我时,请让我改做一粒沙子。一粒沙子,即便狂风把它吹到空中,但它落下来时,仍旧是一粒沙子。无论多大的风雨,都不能把一粒沙子怎样。并让我像一粒沙子那样静默,那样忍耐,那样顺服,那样安于打击与卑贱。
但同时,请让我像天空那样敞开,并像大海那样满足。
法国的圣女小德兰曾说,她要努力让自己不为人知。当世界上的人都在为名利奔波劳碌的时候,小德兰却在那个偏远的小修道院里说,她要努力让自己不为人知。她要做一粒路人鞋底的沙子。
一个人如果谦卑到这样的地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损害她了,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摧毁她了。她就彻底自由了。风能吹断一棵树,也能吹倒一根卑微到极点的草,但对你鞋底的那粒沙子,它却无可奈何。
一粒沙子是卑小的,但却是不能毁损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这是夏天的午后,武汉又下雨了。在雨风的吹拂中,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下沉,像一个陀螺,旋转着,一直沉到世界的最低处。我看见了这个事实,也因此,我突然产生了祈祷的渴望,或者是,倾诉的渴望。但是,我向谁倾诉?我能仅仅满足于上帝的倾听吗?尽管那是最完美的倾听。
我无比地热爱这个可见的世界。歌德说,它是惟一我们可以伸手触摸的、神披在身上的衣裳。透过这件无限的衣裳,我看见他的万有。但此时,我却要向他呼喊:我要一份"一无所有"。
是的,我要一份一无所有。我要过青春,要过智慧,还要过光荣。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却只想要一份一无所有。请把一无所有给我,并让我满足于这个一无所有。
我甚至不向你祈求荆冠、鞭打和十字架,我不向你祈求任何的苦杯。因为我终于看见:受苦,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光荣。我不再祈求这些。我只求你让我归于微小,小得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甚至,谁也感觉不到。
请认我为你的孩子,打碎我生命中一切的私欲和罪恶,给我以善,除去我生命的狭隘与惧怕。让我借着微小回归你的永恒,如同一个经过火浴的圣童,已从死亡的幽地走出。
我知道我的所求并不过分,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世界的一粒微尘。请给我一无所有。并让我满足于这个一无所有,甚至满足于没有你。因为我本来就在你之中。那棵青草是我,那片树叶是我,那粒沙子是我,那只小鸟是我,那片大海是我,那个匍匐在街头的穷人是我,那朵高高在上的鲜花也是我。他们都是我。请让我消失在他们之中,消失在万物里其实是消失在你之中。
请让我安于这种消失。这将是这个简朴的灵魂所能经验到的最高喜悦。
我是一粒尘埃。不,我小于一粒尘埃。百合的态度对 四月的一个下午,我提着相机走到沙湖的南边,那里有一大片野
草丛生的荒场。我想拍一组野草的照片。
我在那里走来走去。绝大部分的草,我都叫不出名字。但这对它们不构成任何影响。在四月的这个下午,我看见,每一棵草都在以最清新的姿态和最蓬勃的生命力迎接阳光。
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有一棵小小的悬铃草,独自站在一片水洼的中央,看上去既纤细又丰满,既卑弱又高尚。阳光照在水上,我还看见了它映在水里的倒影,那么细小,但又那么挺拔,那么自豪。它并不因为无人来注意它、赞赏它,就沮丧,萎靡,或是枯干,凋落。它仿佛在对上天说: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确信,这就是它的生存哲学,它生命的全部意义和惟一目的,就是回应上天创造的苦心和深意。我拍下了这棵悬铃草。
七月的一个早晨,我在鄂西的一个山谷行走。当我举着相机准备拍摄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时,我突然看到了一朵小小的清秀的百合。她安静地站在盛夏的天空下,在一片茂盛的杂草中,她开着,一点声响都没有。
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里,一朵小百合在盛放,那么小,除了我和我的同伴,也许再没有人看见,更不会有人来欣赏。但她依然热切地盛开着,仿佛就是为了对上天说: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是的,我确信,她是在回应造物主创造的美意。她不是在为同为造物的我们开放,更不是在为某种;主定要消逝的赞美和称颂开放。一只蝴蝶,一根野草,一朵野生的百合,无不是在以彻底的顺服全力回应上主创造的慈爱。是的,我确信,以爱还爱,就是她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和惟一目的。
为什么一棵小草或一朵百合传达给我这样的信息,而人不能?为什么一棵小草或一朵百合传达给我的信息,远胜于人类传达给我的?为什么?我在人群里看到的总是病态,总是幽暗与破碎,而我在这里却看到健康、明亮和完整?为什么我在人群里总是看到骄傲,看到走味的善良,但在这里,我却看到谦卑、纯粹、内心的和煦与融融春光?我再也不愿做盲人的先知,再也不愿。我只想做一个生活的人,一个健康的值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人,就像那棵拼尽全力回应上主之爱的小百合。
我很庆幸,百合的生活态度,正在渐渐成为我的生活态度。
一旦百合的生活态度全然成为我的生活态度,那么,我的生命就将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以我这卑微之躯全力答应存在的上帝谠,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当我的生命只剩下这一个目的时,我就彻底自由了,就再没有什么能够羁绊我,也没有什么能够打击我了。我将变得非常单纯,同时非常强大。
小草的伟大
草地上有一块褐色的石头,我在那里坐下来,坐了很久。我的身边是一片接着一片的青草。风吹在草上,也吹在我的身上,我的头发也像草叶一样地摇曳着。
当风吹到我身上时,我在风的眼里,跟一棵草有什么分别呢?一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脚边,又爬到了我的腿上。对蚂蚁来说,我可能是这片草里的一个怪物,但它不必弄懂我。
当人们说"我愿是一棵小草"时,人的骄傲其实还在那里高举着-他不是真的要做一棵小草,他不过是要借小草来获得某种称之为名声的东西。
小草的伟大在哪里?我们真的了解吗?我看并不。它以卑小作为它的力量,进而忍受着一切任意的践踏或割刈,从而使人类也感到了羞愧。
谁能像一棵小草那样地忍耐?谁能像一只蚂蚁那样地谦卑?谁能自甘卑小如行人脚底的沙砾?
当天渐渐黑下来时,我感觉我在暮色中变成了一棵草。我的头发变成了草叶,我的身子变成了草茎,我的双脚因为静止变成了在土里缓缓伸展的草根。
我过了一小时或者一辈子草的生活。
但这一小时却足以让我领悟到一个重大的事实:人若不爱你,决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不是的,这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而且,是一件很不幸很不幸的事。就像每一棵小草都需要阳光雨露一样,每一个灵魂都需要爱的滋养。
是的,即便我只是一根小草,我还是可以向你的慈爱和怜悯呼喊:我爱你,也请你爱我。因为这正是你赋予我的禀赋和权利,正如你赋予山川河海乃至万物同样的禀赋和同样的权利一样。
如果不是这样,太阳为什么要出现在天空昵?甘露为什么要凝结在草叶和花朵上呢?鸣禽为什么要在风中的枝桠上一唱再唱呢?
而现在,我不开花,也不歌唱,我只是坐着,静静地微笑,笑自己幸福无涯就如同梭罗在瓦尔登湖。
幸运地被选中
我听过一个美国小男孩的故事。
有一次,这个叫杰米的小男孩要参加学校举行的戏剧试演,他告诉母亲,他势在必得。但母亲却担心他会落选。终于到了分派角色的那一天。放学的时候,母亲去接他。他跑到母亲跟前,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自豪和喜悦。"妈妈,你猜猜看。"他大声喊道。接下来,他说了一句蕴涵深刻的人生启示的话,令他母亲终生不忘。他说:"我被选为负责鼓掌和欢呼的。"
这句话的重点在于,他认为他作为观众。是被幸运地选中的。
像那个孩子一样,我也始终是站在舞台的下面鼓掌和欢呼的那一小雨中的所以常常泪丧。也因此,我对于我的角色没有自豪感。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只能是站在台下为少数人的成功鼓掌和欢呼的那一个。但我们也许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竟然是被选中的,我们的存在是有价值的,并且是必不可少的。
作为观众,如果没有台上的表演,我们照样可以活着。但作为演员,如果没有观众,表演就必定不能达成。也就是说,台上的任何表演都必须依赖台下的观众而存在。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观众也许远比演员重要。因而上帝只拣选了少数人做演员,而安排大多数人做观众。可以肯定,如果缺少了观众的鼓掌和欢呼,这个世界就会比冬天的旷野还萧瑟。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有足够的信心和充分的理由,像那个孩子那样自豪和喜悦了。
我常常认为自己是一块被匠人所弃的石头。但事实上,我并不能安于做一块这样的石头。我总是在暗中祈祷,希望有一天,灿烂的阳光能够突然临到我,使我能被一个大师慧眼相中,然后被他神奇的双手雕塑成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但如果我能像那个孩子那样看待事物,那么我就会安于做一块被弃的石头了。而我的人生,就会变得很不一样,就会成为一个完全喜悦的享受的旅程,而不是常常困惑和迷惘。
是的,我的确不能做每件事,但我可以做某些事。我的确不能做伟大的事,但我可以做微小的事。关键在于,我能否像那个孩子一样,确信这某些事、这微小的事,是上帝特意分派给我的,并确信我是被选中的,是幸运的。
鸟的对话
这时候,我的朋友晴正坐在北京市中心的一个公园里,静静地,看着一只金色的黄蜂在草叶上专心地吮吸露珠。她跟那只黄蜂一样安静。柏树和槐树的清香,在空气里飘散,是一点一点地散开的,而小鸟在枝上大声地说话。
晴说,她因为天天在这里坐着,已经能从鸟的声音里,听出它们是欢喜呢?还是生气了。而那天,一只羽毛灰蓝的乌儿显然就是生气了。晴说,它叽喳叽喳地说着,语速极快,弄得晴都着急了,恨不得立即伸出手去安抚它。可惜晴的手没有那么长。还有两只乌鸦,歇在相距很远的两棵樟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只拖长了声调说"哇呀",另一只也拖长了声调说"哇呀"。晴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
就这样,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我的朋友晴就坐在那里,与周围的这些生灵共处。渐渐地,她得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安慰:这个世界真的是很美很美的。虽然,她在下这个结论的时候,她身体里的癌仍然在噬咬她,而她的心灵也正被一种深深的忧虑困扰着。
"为什么上帝要给我们一个这么美的世界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晴在电话里跟我说,"其实很简单,他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够相爱,并且幸福。因为他怜悯我们。"
放下电话,我哭了。我为晴骄傲。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很多人却看不见,或者,不愿意看见。
作家王小波在他的一封情书里说:"你问我人为什么活着,我也不知道。释加牟尼就是为了弄清楚人为什么活着而去修道,结果他发现,人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涅口,就是死,这就近乎是一个玩笑了。"
佛陀看这个世界,看到的是苦难。苦难是它的本质,死亡是它的本质。因此,人生等同于痛苦。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但基督看这个世界,看到的却是美好,喜悦是它的本质,幸福是它的本质,相爱是它的本质。不仅如此,天堂也是它的本质。他不是否定苦难,而是,苦难就是喜悦的一部分,就是幸福的一部分。它们是一个整体。就像夏天的夜晚,天气越是酷热难耐,露珠越是晶莹地凝结在草叶上。如果不是因为爱,太阳就不会被创造出来了,繁星和甘露就不会被创造出来了。上帝借世上的万物向我们传递他的仁慈,若我们愿意相信,我们就能看见这个世界真正的本质是什么。而世界的本质,就是我们活着的理由和信心。
其实,人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最后到哪里去。而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是为什么活着,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从哪里来,最后要到哪里去。
不愿意相信,才是人最大的苦难之所在。
草自青,花自开
虽重要的是你发现你的心中竟然还能生长爱·它并没有在庸常的岁月里枯竭并没有拨平庸璜碎的尘埃完全覆盏,成为一片荒场。它仍像一片鲜活的土地。可以生长美丽清新的植物。这植物在风中被吹晌,在阳光照临时开放。至于为谁而开,却不重要了。春天来了草自青,花自开。邪一棵草是为谁青的昵?邪一朵花是为谁开的昵?在夏天的夜里,蟋蟀整夜整夜地歌唱.邪歌唱足为了谁昵?
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
--路力福音
河与人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那时我在想什么。
第一,我在想一个诗人应该怎样热爱河流。 "不仅爱河流,而且爱河流的两岸。"我曾经以为我懂得这句话,但是,当我面对着两岸在河流上航行时,我才明白我并没有真懂。或者,我懂了,却做不到。我爱河流,却并不爱构成河流的水。
水不是河流,水只是两种元素的化合。
河流奔腾向前,永不停止,构成河流的水却不。我为什么要思索河流呢?当长江转弯时,我甚至不知道船在哪里的河流上航行。密西西比河?亚马逊河?刚果河?还是尼罗河?
那么,我是在一条形而上的水上航行吗?我为什么要在一条形而上的水上航行呢?河流不存在,只剩一片形而上的水。哲学的水。哲学的河流。我在一条哲学的河流上航行,但我是一个不懂哲学的诗人。
我是肤浅的吗?这不要紧。我只要爱着,爱比深刻重要。
第二,我在想一个人。我想得很深。在彼时,几乎与我对河流的迷恋一样深。你能理解一个诗人是怎样深刻执著疯狂地爱着河流吗?爱河流和爱一个人,在彼时我在河流上航行时,几乎合而为一了。
爱河流与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同呢?仿佛没有什么不同。把河流当成一个人来爱,同时,把一个人当成一条河流来爱。
至于这个人是谁,却并不重要。因为并不是有了这个人,才产生了爱,而是有了爱,才产生了这个与河流合而为一的人。
或者说,我爱,只是因为爱本身。至于爱谁,无关紧要。
这就如同旷野生长植物,是因为它需要生长,并不管为谁而生长。
河流使爱生长。因为,在美的背景下,必须生长爱。
爱扩展提升我们的心灵,是为了使心灵配得上美,并与之和谐。
话语滴落如露
我在一棵树前站住,树的根从此就成了我的根,我在一条河流上航行,河流的流淌从此就成了我的流淌。
天上的雨落到地上变为尘沙,自然的言语从心中滴落如同叶上的朝露。
"水天一色,风月无边。"
我们逃避城市生活的目的,是为了从自然中寻找启示和灵感,彻悟生命和宇宙之道。离开一个书斋,不是为了进入另一个更大的人文展示馆。
难道自然的奥妙神奇,不足以抵过一座先人的楼,一首前人的诗吗?
请用我们自己的眼睛观看世界,请用我们自己的耳朵倾听自然,请用我们自己的言语与宇宙对话,哪怕只一会儿。
先人的创造是丰碑,但不是我们与宇宙直接对话的屏障,更不是我们的眼睛。
逃避自己
在表达的中途行走,却永远达不到表达的目的地,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
因此,分明无人追赶时,我却要逃跑。
我逃避的是我自己,因此,我注定无处逃遁。
生的终极目的不是死,但是生必须以不可更改的姿势,迎接那走来之物。
问题是,死肯定不是生的结束,那么,死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如果死不是生的结束,那么,逃遁者将逃往何处?在表达的中途冥想死亡,死亡像一只美丽虚无的网,你就在这张网上徒劳地翻转。
你其实是在一只手上徒劳地翻转。
人不能离开物质世界太远,不能离开温馨而冷漠、美丽而丑陋、肮脏而洁净的人群太远。否则,人将对自我产生一种巨大的陌生感。我是谁?我在何处?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个茫然的看客。一个永久的找不到答案的追问者。一个在中途行走,却永远达不到目的的独语者。
流逝的爱
泪水流出来,并不通过眼睛,只通过心灵。
让我们去别处寻找物质,寻找我们日用的粮食和水。在这里在这河流上,我们只寻找爱,只寻找美。难道这还不够吗?
但如果我们已经找到了爱,我们就能爱吗?
我所说的"能爱",与道德规范和物质世界无关,我是指心灵的行为能力。
感谢航行。感谢航行时你说过的那些话。你说话时,船向前行我们正处在一种不可更改的流逝。
但在这流逝中,我仿佛拣拾了一点什么。
我们究竟拣拾了一点什么呢?事实上,我们又能拣拾什么呢?水总要流逝,只有流逝本身具有永恒的意义。
因此,最深刻最永久最完美的爱,不是爱而不能,而是爱,却不爱;或者,爱,而无欲。
有的存在需要因果,有的存在却只要存在本身。
让我再套用这句话:有的爱需要因果,有的爱却只要爱本身。
拥抱是一种美
"拥抱"是一个具有非凡意义的动词,它所表达的是人类意识中美好而温暖的部分,它具有支撑的意义。
对于自己支撑自己的人,"拥抱"并非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给予。
拥抱不只是爱。拥抱更是一种美。
当我渴望拥抱时,这渴望与情欲无关,甚至与爱无关,只与美有关。因为我总是首先被美所打动。
就像"拥抱"不只是爱一样,痛苦也并不完全是对心灵的破坏。痛苦和喜悦一样,同样能给人以滋养。但是,这痛苦必须是远离或超越了物质世界与世俗生活的痛苦。
当我因寻找真理而痛苦时,痛苦就是我心灵的水和阳光。而且,因为这水和阳光,痛苦就成了喜悦。
改变不了一片树叶
只有平庸的山,没有平庸的水。
水不平庸的地方,山一定平庸。山不平庸的地方,水不一定平庸。
但是,山水相依,天地相对,却分明是一种永恒爱情的象征。
在这个世界上,一辈子爱一个人,几成梦想;一辈子被一个人所爱,已成奢望。
从古典到现代,人类究竟改变了什么?人类改变了一片树叶吗?或者,人类改变了一条河流?没有。
人类只改变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梦想和精神,使之日益功利化、庸俗化。但是人类却改变不了自然的爱情。或者说,改变不了有关爱情的最高梦想。山水永远相依,天地永远相对。你说,这是一种怎样的爱与美呢?
为什么爱情永恒?因为自然的美永恒。
为什么爱情生长?因为心灵需要美的光照。我们的每一种行为爱与美,真与善,所有的内容与形式,都存在于自然之中。
造物主创造一块奇特的山水,供我们欣赏形式:造物主创造另一块并不奇特的山水,供我们享受内容,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我们能造一个大坝,但我们能造一条长江吗?能造一片三峡奇观吗?能造一个自然吗?
太阳西沉之后,黑暗就将河流的岸遮蔽起来。看上去,岸就像消失了。如果岸消失了,河流就不再是河流。没有岸的流淌,意味着毁灭和灾难。
人类从自然的手中掠夺多少,自然就会从人类的手中回收多少。比如爱,比如美。
长流的"水至清则无鱼"。你说的是你自己。浊水或许出产丰富,但浊水却不是存在的最高境界。
大海难道是沉闷的苍黄吗?是浊水吗?大海是壮美明亮的蓝,当阳光照临时,大海的蓝透明纯净,恍若一个圣洁的梦境。
大海聚集了全天下的水,大海滋生生命之物,这生命之物充满海中的水。
但大海不自浊,大海是自洁的水。
日出大海。日落大海。这是崇高和壮美。
聚集天下的水,包容而后自洁,这是大海的境界,同时是圣者的境界。
谁说只有浊水长流呢?
透明清澈的水,它存在的价值就是向我们这个浊世昭示美存在的必要和永恒。因为我们这个世界随时都在失去美的某种本质透明与纯洁,绿水之所以必须长流,就是要显示透明与纯洁的永恒。
在某种时候,我们可能远离思想,但我们不能离开美。如果在美与深刻之间选择,我宁可放弃深刻的思想,而去拣拾肤浅的美。
有一种平庸出自清浅,但清浅不等于平庸。长江是伟大的,那么,清浅透明的大宁河难道就是平庸的吗?
美不是只有一种,不管以什么形式,只要达到一种境界,就是比如大宁河。大宁河透明纯洁清浅,仿佛大地之外的一种虚幻之水,不真实,却美得令我们震惊,并足以洗涤我们的肢体和灵魂,使之与美相配。
我们生活在一个浊世上,因此,大宁河是必不可少的。
"水至清则无鱼",是纯粹功利主义的哲学。当我们被安排在一种流逝之中时,请放弃功利的思考,只凝视美,只悦纳美。
理性的奴隶
有一种爱仿佛黑暗中行路时手中擎着的火把。当它只是火把时,它对于我们的眼睛是光明,对于我们的心灵是温暖。但是,当它被放纵时,它就是一种灾难,足以毁灭一个人独立在世的坚守。
一个人的独立,必须是思想的独立,是意志和行为的坚守。可是,在任何时候,比如说,就在此时,我能接受一种自我意志的检验内心正在经历风暴,外表却平静得如一尊塑像。
理性呵,我感谢你!赞美你!需要你!我俯伏在你的足下,一生一世,甘愿做你的奴隶。
草自青,花自开
如果连表达都不能实现,那么,爱是否还有意义,为什么总是要寻找意义?并非有意义的存在才是存在。存在是存在本身,存在就是意义。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爱是爱本身,爱,就已经实现了爱的存在、意义和美感呢?
心灵的经历比有形世界的获得更重要。如果美和爱正在心中生长,那么,还有必要去有形世界里寻找一份回答或者承诺吗?
能得到的回答或许并不是你要的回答,而你要的回答或许原本就不存在。仿佛人群散去后的街市,你卖的却无人买,你要买的却无人卖。
更何况,你要的只是爱本身。以及由爱而衍生的美,你并不要有形世界的某种东西,因为,你始终只是一个美的热爱者。
因此,表不表达都没有关系。爱一个人而不说出来,是一种境界,这境界帮助灵魂实现真爱的完美。世俗的表达,最终只会使完美的爱湮灭,或蜕变为世俗的尘埃。
只有未经表达的爱,才是完美的。爱一旦被说出,便会失去它本来的面貌,或者本来的结构和色彩。
最重要的是,你发现你的心中竟然还能生长爱,它并没有在庸常的岁月里枯竭,并没有被平庸琐碎的尘埃完全覆盖,成为一片荒场。
它仍像一片鲜活的土地,可以生长美丽清新的植物。这植物在风中被吹响,在阳光照临时开放。至于为谁而开,却不重要了。
春天来了,草自青,花自开,那一棵草是为谁青的呢?那一朵花是为谁开的呢?在夏天的夜里,蟋蟀整夜整夜地歌唱,那歌唱是为了谁呢?
流 失
在我出门旅行的几天里,我养的石榴已经开了花,而月季却完全凋谢,新生的花蕾不知为什么而枯萎。世事终归无常,在每一分每一秒中,有形的物质和无形的精神,都在不可思议地改变,我们只要抓住当下就行了。
可是,当下真的就能抓住吗?
水总是要从我们的杯中流失,只有流失本身具有永恒的意义。
彼 时
沼泽跟河流不一样,湖泊或池塘跟河流不一样,大海虽然聚集了全天下的河流,但它仍然同河流不一样。
它们的不同在于,一个流淌流逝,一个不。一个是真正自由的取向明确的生活是一个旅程,一个不是。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被带走,又有一些东西被留下。但!究竟是谁带走了这些东西?又是谁留下了这些东西呢?那被带走的和被留下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呢?
我们永远生活在此时和彼时的交替之中,这个人对另一个人来说,事实上永远是一个彼时的人。河流流逝时光流逝。每一个此时都必然不可思议地蜕变为彼时,我们永远生活在他人的彼时之中,是一个彼时的人。
此时或当下只是一个片刻,甚至只是一个瞬间。只有彼时是永恒的,因为它具有流逝的意义。
爱也是如此。此时的爱,不管以什么方式出现和存在,它都必然要消失。只有当它流逝成为彼时的爱之后,有时候,这种流逝必须借助死亡来完成,它才成长因为流逝而接近一种永恒的状态。
没有神的人,他们的信念脆弱,像蜘蛛网。
--约白记
露珠与钻石
一滴晶亮的露珠挂在一片青翠的叶子上,有很长时间。风从南边吹过来,使花枝摇摆,却没有摇下这滴露珠。
我长久地凝视这个小小的奇妙构造,感到造物主既倾心于宇宙的伟大、自然的神奇,同时也不厌弃这细小的微不足道的美。
一滴透明的露珠与一粒同样透明的钻石,谁更有价值?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因为这价值的判断,只取决于那凝视的眼睛,而不是那被凝视的物质。
一滴露珠永远不能与一粒钻石相比。
但在神的眼里,它们同为受造之物,为神所造,也被神所爱,它们只有美的分别,没有使用价值的分别。而在美的问题上,钻石的美又何尝能与露珠的美相比?
深夜来临之后,万物宁静,所有的草木都打开了自己,安静等待。这时,露珠悄然降临,凝结在叶子和花朵上。草木因此得到滋润,大地因此得到更新。
人韵智慧岂能与神的智慧相比呢?
水浸透天上的云朵,云朵却不跌落。水深藏干地下的岩石中岩石却不流动。除了神,谁能称出风的重量呢?谁能称出火的重量呢?
一块净光的磐石,却涌出了水,滋润那饥渴的人群,除了神,谁能做到呢?而现实的状况是,我们常常丢弃了身边的美,奔向远方寻找,而我们又不明白我们寻找的是什么?
当寻找的道路在一片废墟中戛然而止时,我们又不知道那被我们寻找的,究竟去了哪里?
从美出发,却背离了美。以爱为企图,却以怨为结局。逃遁的我们,其实既无处逃遁,又返回不了自身。
野草的可能
同样的一个人,如果我们改变一下观察认知的角度,这个人可能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令我们热爱的人。而在我们的角度改变之前,他最多只是一个令我们尊敬的人。
坐在街市的窗口看到的天空,与坐在旷野的大树下看到的天空肯定是不一样的。
远望一棵开花的树与一棵不开花的树,一棵结果的树与一棵不结果的树,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仿佛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倘若我们起身前往,一直走到树下,我们肯定看到了两种不同的景象、结构,听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低语。至少,花香、果香与叶子单纯的清香是不同的。
大自然为我们提供了认知的多种可能,任何一种事物,包括一株野草,都是上帝的比喻,用来启示人类。
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却只给了人类自由思想的禀赋和权利。那么,自然的存在,仅仅是一种表象呢?还是和人一样,必须依赖于一颗心灵?
苦 役
勇气的丧失,使我正在丧失某些智慧的冲动、情感以及有意义的生活仪式,但同时也使我正在丧失对某些干枯空洞的生活仪式的恐惧。
我像钉子一样被钉在生活的某处,平安稳定但缺少漂泊迁徙的乐趣。灵感是可触及的风,指示我的生活。诗人的写作和先知的预言一样,应该来自神的启示。
从最初的启示,到最后的启示,我通过寻求神的启示,而寻求一榔真正的智慧生活,神性生活。
但是心中的困顿,弥久不散的,忧愁、疑惑,最可恨的是心灵被欲望所捆绑,使这种寻找最终止于一种肤浅的有限。而那个寻找者,竟成了这个世界的苦役。
被美所沐浴
自然存在的真实内核是美,或者说美构成了自然。但在我们审美时,一个人的心灵与境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不同的心灵与境一界,导致了自然美的变化。
同是夏日的黄昏。一个宁静的人,看到的是祥和;一个感伤的人,看到的是流逝与无常;而一个旷达宽宏的人,却看到了时间的无垠与落日的崇高壮美、宇宙的浩渺,以及自然与思想的宏大开阔。
一个心中充满爱情的女孩,看到满树叶子一定是满树繁花盛开。一个沧桑挫败的男人,除了看到斑驳的树干,即将衰败飘落的叶子以及时光的无情,必定看不到别的。当诗人走近这棵树,除了看到诗意,看到美,诗人还欣喜地发现了爱风与风絮语,一片叶子触动另一片叶子,不是爱,是什么呢?
同是海,有人看到了真正的伟大,有人看到了生命,还有人看到了神卒氏。而有的人,看来看去,看到的仅仅是一片蓝色的水。
天地浩渺,思想更为浩渺。"世界拒绝用加减的方法来进行分析。"因此,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审美的完整。
灵魂的房间什么时候被美照亮,我们的躯体就被美所沐浴,生命的书页就在那时翻过去了一章。
虚构的真理
我愈来愈相信一种超自然之力的存在,同时相信命运的无限神秘,是否一切的开始,一切的过程,一切的答案和结果,都已写好。如果命运既不能选择又不可更改,那么我们是否仍然需要坚守需要孜孜不倦地努力扩展意志的坚守,心的扩展。或者放弃坚守,放弃扩展?就从此时开始?
命运的结论令我颤抖,却不绝望。在我攀登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峰巅时,我的失败是注定了的。
问题在于:如果命运规定我不是西西弗斯,为什么我还要推那巨石?
我们在各自的路上脚步匆匆,一刻不停,但如果命运规定我的终端已到,现在已成过去,我为什么还要马不停蹄?而前方又会有什么等着我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又有多少人劳碌奔波,却两手空空?
谁要悟到了命运的不可更改,谁就悟到了生的真谛。但是,这是否又是一个虚构的真理呢?
女人的三件事
一个女人一生要经历三件事:诞生、死亡和爱情。
生是幸运的,死也是幸运的。生死相遇,是终结也是开始。而爱情贯穿了生死,使生死变得透明而完美。
生死相互照耀,使所有的善,所有的美,所有的真,所有的意义。成为爱的本质,最后使爱达到神圣。
过去了很久,女人回头看时,才发现,她爱过的人,或者爱过她的人,无论看起来多么地不同外表、职业、身份,甚至性格,但在本质上,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美是我的目的
究竟什么语言是爱的语言?什么声音是爱的声音呢?如果我从此,时开始倾听,那么我该如何倾听呢?倾听什么呢?
如果巫山的云早已散尽,而沧海并未变成桑田,那么,我们如何。以自然的声音来表达心灵的变迁呢?如果不以自然的声音,又有什么样的天籁可以传递我们心灵的变迁呢?
沉默是最好的表达。但沉默的表达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悖论。如果沉默是最好的表达,那么,声音的意义是什么呢?
美是我的目的。但通过哪一条途径,我才可以达到它呢?或许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爱。
爱使我达到美,美使我认识真理。而某些时候,美就是真理。
心灵的花
爱像一条亘古的河流,从以往流到了现在,贯穿以往和现在。但现在的河流里流淌的却不是以往的水。
爱悄然而逝,水却不。
水流逝时,有波浪,有涟漪,会拍击岸,在阳光和月光照临时,发出声响。
爱流逝时,只在心灵里溅起几星水花。而这心灵的水花,是尘世的眼睛看不见的。
河流是古老的河流,水却是簇新的水。树干是原来的树干,叶子却是初生的叶子,花也是初开的花。
落红是凄美的
有一种爱情是雾。雾与雾的相遇,不一定代表轻浮,但一定意味着短暂。比如早晨的雾。早晨的雾飘荡于林梢之上,浪漫,美丽,宛若梦境,而且胜过梦境。但只要阳光一照临,雾便悠悠散去,踪影全无。再比如傍晚的雾,雾从旷野上涌起、升腾、弥漫,仿佛要掩盖一切,淹没一切。但是,一旦黑夜降临,雾便无可挽回地消失,被黑夜收藏。
有一种爱情是树。树的姿势虽然有些单调,但树的根是深深地扎进土地深处的。风雨无法轻易地摇动它。而且因为树是生长的,所以它是常新的:还因为树是长寿的,所以它是长久的。
还有一种爱情是旷野。
有时候旷野沉默、空旷,仿佛一无所有,但那正是它在孕育。季节到了,旷野就会长出各种各样美丽新鲜的植物。植物开出大片大片色彩斑斓的花,结出新鲜可口的果实。不管有没有人驻足观赏,它只管长叶,只管开花结果。
旷野是安静的沉默的,更是沧桑的。但旷野又是厚重的辽阔的坚忍不拔的。什么样的力量都改变不了一片旷野的爱情。
另有一种爱情,看上去美丽、烂漫、耀眼,其实,那只是旷野生飞出的一种植物初开的一朵花而已,一场最小的风雨都可以把它打落。
当然,落红是凄美的。
而这凄美,也是动人心魄的。
心的渴望
为什么会想念一个人?或者,为什么会爱一个人?当理性拒斥时,而心却渴望着。
如果非要一个答案,那么也只有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便是:我爱,是因为我是一个诗人,而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因此,我如果爱,我一定是爱一个人,而不是爱一个男人。
如此,我便既完成了爱,又实现了爱的纯美,并使之超越了感官和个体的对象,而接近神性的永恒。
对我来说,爱一个人比被一个人所爱,要重要得多。因为我爱一个人,证明我的心灵并没有枯竭,我的灵魂并没有停止对完美的寻求,也没有停止对理想境界的跋涉。
寻找的果仁
寻找是一种方式,拥有永远是另一种方式。
我沉浸于寻找的意义和乐趣,在寻找中脚踏实地,像一棵努力向上生长的树,更像一个勤勉的农夫。我不在乎是否能寻找到那惟一的果仁。
大地茫茫,宇宙浩渺,我的寻找本身就是那惟一的最珍贵的果仁。
而拥有却使我迷惑。
不是恐惧拥有的失却,而是恐惧拥有本身的虚妄,本身的虚空。在这个流变的时代,拥有,事实上是一个不可更改的悖论,当我们自以为拥有时, "我打开紧握的手,才知道里面原来一无所有"。并不是因为拥有而失去,而是本来就不曾拥有。
写作之于我,或者我之于写作,还有,爱之于我,或者,我之于爱,都是永远的寻找的果仁,而不是虚妄的拥有的果仁。
若有人耍跟从我,戟当舍己,天天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
--路加福音
自洁的洗濯
除非在神的怀抱里全然安息,把自我变成一个除了呱呱啼哭什么都不懂的弱小婴儿,任凭他来清洁、洗濯,不管是以水,还是以火,洁净才会在我们的生命里成为可能。
基督说,虚心的人有福了。虚心意味着彻底倾空自我,打碎自我,直到空无一物,像晴空一样,虽然空白,但是宽阔,清朗,干净。只有谦卑是不够的,甚至,只有清心(纯洁)也是不够的。因为谦卑和纯洁里还保留了一点点稀薄的自我,而虚心才是终极。
所以基督接着说,天国是他们的。"是"意味着,此时、此刻、此地,你就在天国里,那无边的到达的狂喜已经发生。
而自洁的洗濯,不仅困难重重,而且难以实现。但为什么?我仍然要固执地执著于此?
红璧玺
我们所寻找的,必然也在寻找我1%我们所逃避的,必然也在逃避我们。
既然已经开始祷告,我们就必然要为所祷告的吃苦受累,耐心等候。那藏匿着的隐蔽事物,由于过于隐蔽,因此在我们谋求它的过程中,必然要备受其苦。
这就是古老的命运的功课。除了通过苦难,我们将无从达成。体验痛苦,是超拔人生必经之路;全面、自然、纯净地迎接它,接纳它,就像山谷的野百合接受自然的洗礼一样。世界之美既通过幸福喜悦显示给我们,也通过痛苦忧伤向我们显示。
不幸和受苦有时候会成为人生的一种魅力,它就像一枚价格昂贵的红璧玺。它可以帮助一个思想着的人洞明堆积如山的事实,使灵魂空明。
这时候,受苦就成为一种光。这光来自个体存在的灯盏,但它照射在人与世界之间,使人生到达一个边缘地带。这个边缘地带是这个世界的一种奇境。这个因为不幸和受苦而灵魂空明魅力充溢的人。则成为这奇境中的一个奇景。
受苦与苦难不同。苦难多数时候是社会化了的、自然化了的,而受苦是纯个人的。
受苦使人倾空自己。只有倾空之后,才能接纳上帝的挚爱。
生命的存在
生命是一个美丽的奥秘,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它不是一个规范,一个定义,更不是一个问题。
花儿开放,树木生长,小草转绿,群鸟啼鸣。但究竟是什么使花儿开放?使树木生长?使小草转绿鸟儿啼鸣的呢?生命本来的样子,它的最自然最原初的状态应该是怎样的呢?我们不知。我们只要知道它是一个美丽的存在,是自由的歌唱的祈祷的,就够了。
就生命的存在而言,一片草叶与一个星球是一样的,一个圣人与一个凡人也是一样的,在整个的存在中,它们不能彼此替代。一只羊不能替代一只蚂蚁,一株最高贵的牡丹或玫瑰,不能替代旷野上的那棵车前草。
而且,存在的整体性,也不能涵盖存在的个体性。原野里最小的一株小草,枯树上最薄的那一片叶子,与最大的星星同等重要。
这是一个真理,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生命的去处生命除了死亡,并没有任何别的去处。我们以为有很多条道路,
很多种方式,很多个目的地。但那很多条道路,很多种方式,很多个自的地,不过是梦想的我们臆造的虚幻之物,不过是我们的一个想象。
事实上,生命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死亡。
但死亡究竟是什么,实际上我们从来不知。因为没有谁从死亡里返回过。
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如果在过去的五千年里没有答案,那么,在未来的五千年里也不会有答案。科技无论怎么发达,都是经由人之手操纵的,它不可能僭越。因而,它传达的就仍然是被有限界定了的人的感知。
如果神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把这个答案显现给我们,那么,我们的思考和寻找,就将是一个过程,而不会有结果。
命运的根本
一本命运之书,被一代一代的人翻阅,但究竟有谁真正读懂过它?已经翻过去的一页,我们无法翻回来,更不能从头读起。
命运的一次性,使我们在翻阅这本自然之书时,不得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但最终仍然握不住它的根本。
命运是一个神。它无视我们的自由意志、思想和表达,只按它编排的程序进行。那么,我们是否只有妥协这一条路可走?
自然只顺从造物主的意志,或者,只顺从它自己的意志。命运既然无法承诺我们,我们自然也不必向它妥协。但问题是,如果命运就是那必然性,就是渗透于存在的最高法则,我们妥协,或者我们不妥协,又有什么意义?
真怜悯者,只有基督一人。
超自然超人性的爱者,只有基督一人。同样,真懂命运的,也只有基督一人。自然的秩序举头望去,自然处处显现着美的必然性。但是,如果我只看见了蓝天白云、冬天的雪、春天开满山坳的百合、夏天雨后的彩虹、一条河流和一棵树,那么,便意味着我仍然没有看到自然美的必然性--它的内在的和谐。
这种和谐,由自然的秩序即那最高的法则所建构。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自然的秩序和谐,那么,他就能够否认自然美的必然性。但是,有谁能够打破自然的秩序呢?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出现,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拒绝生命的诞生了。
从古至今,时间虽然无限,空间虽然无垠,但法则从不改变。昼夜永远更替,四季永远轮回,叶子永远落到地上,生命永远诞生,同时消失。
必然性渗透在存在的法则之中,被宇宙的光芒所烛照。它既不是个人的,又不是与个人无关的。它规范着整个的存在。
自然的爱
自然的爱,往往不被我们所洞察,所凝视。
想一想,阳光、雨水、空气,河流、湖泊、大海,森林、土地、山峦,吹过的风,带雨的云,这哪一种不是自然之爱的自然显示?自。然之爱从不停止,从不消失。还有什么样的人类之爱,能胜过如此的自然之爱呢?没有。
更何况,现实中的人类之爱,并不是一个富饶美丽的花园百花盛开。事实上,它是一座贫瘠荒芜的园子。而且一直是。
当然,自然也有索取的时候。但自然的索取是对人类巧取豪夺的一个提醒,一个警示。在你对抗、征服或掠夺的时候,你不可能发现一种爱的存在,尽管这是一朵伟大的花。
而自然在提醒你警示你的时候,它的爱并不消失,因为它无处消失。
消失于风中,或消失于大地?抑或宇宙?
而风、大地、宇宙,正是存在,正是自然,或自然的一部分。
在这个意义上思考,什么是消失?什么不是消失?存在消不消失?我们永远说不清楚。
乌龟和兔子赛跑
应该建立一种新的伦理:自然伦理。或者,应该建立一种新的道德:自然道德。
人和其它种类的所有生物一样,同是自然之子,同是自然的受造物。受造物如何能够成为自然的主人?因此,人并不是自然的主人。所谓万物之灵长,不过是说人的存在具有一种超生物的意义而已。
在造物主的眼里,人类所有的竞争、相互的征服,都是游戏。这就如同我们看狗打架、看猫争斗一样,输的和赢的,在我们看来都没有分别。
乌龟和兔子赛跑,谁输谁赢,有什么区别呢?有什么意义呢?
人类如何才能和自然建立一种新的伦理关系?或新的道德关系?一种亲情关系?这种关系越深刻,人与自然的休戚与共就越长久。生命≠身体
神创造了我们生命,然后借着我们的身体创造新的生命。所以,我们生下的孩子,并不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他仍然是神的孩子,是神借助我们的身体创造的新生命。
孩子只是透过我们的身体而来。他是一个具有独立性的、不附属于任何生命的生命个体,他是自由的。神通过我们完成他的缔造。
"一切来自你。一切通过你。一切在你之中。"
因此,我们对于我们的孩子,并不具有拥有权或占有权。我们只有一种权力,即爱孩子的权力--爱生命,而不是占有生命。
一个宗教的人,"应该是一个健康的完整的人"。他接受生命,而不与生命的本然对抗。他如果对抗,那被他对抗的,一定是生命之外的东西。
我们可以反对任何一种东西,但不可能反对生命。除了敬畏生命敬爱生命,我们不可能还有别的更合适的方式来对待它。
但生命不等于身体。身体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它是生命的土地。我们所思所想、所知所行的一切,都必须凭借身体来实现,就像神借着自然显现他一样。
灵魂的伴侣
有一种不幸是看得见的,有一种不幸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的不幸与看得见的不幸相比,哪一种是真正的更大的不。
看得见的不幸者,因为不幸而被慰藉,被扶助。而那看不见的不幸者,他除了独自承担不幸,就是独自承担不幸之后的孤独与绝望。人生有断裂,是一种不幸。但断裂的好处是,希望和可能性出现了。这就如同东方出现霞光,便意味着朝阳冉冉升起一样。人生没有断裂,固然一生平安。但平安的坏处是,生活一成不变,没有曲径通幽,没有柳暗花明。换言之,没有变化、更没有可能性。
实际上,世上最大的不幸是孤独者的悲哀,甚至死亡的不幸,都比不上孤独者悲哀的不幸。有时候,有一种死亡不仅幸福,而且美丽。但每一种悲哀都是不幸的。从来就没有美丽的悲哀。
家庭并不能根除你与生俱来的孤独。那终生陪伴你的人,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也许并不一定就是你灵魂的伴侣。为什么灵魂的伴侣总是在别处?
如果终端就是寂灭
肉体的生命,就像那野地或花园里的花草,无论多么华美灿烂,到了冬天,都会凋残,最后在大地的深处消失。这就是寂灭。
如果生命的终端就是寂灭,只有寂灭,那么,我们一生的努力就没有了意义。
但是,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生命,在肉体的生命寂灭之后去了某处呢?就像一个人天亮出门,天黑回家一样。我们的一生,就是那出门之后与回家之前的那一个阶段,就是那一个白天。天亮了,我们来到这个世上,现在天黑了,我们要回到原来的那个家里去。
一定是有一个去处的。生命从哪里来,就一定要回到哪里去。源于水的,归于水;源于土的,归于土;而那源于神的,最后一定要归于神。
是的,如果没有彼岸,没有对手彼岸的期待,那么,我们当下的存在就必然要落入彻底的虚无之中,十字架上的爱,也不可能从深渊中被举起来了。
赦 免
暴力显示的是权力,而不是正义。历来如此。
赦免显示的也是权力,但,是爱的权力。这是最高的权力,而不是软弱。历来如此。
真正的王,是懂得赦免的王,是能够赦免的王。如果人人都有权使用暴力,那么,只有王才有权使用赦免。赦免的王,是万王之王。如果你懂得赦免,而且能够赦免,那么,你就成了那个王--生命的王。
什么是赦免呢?
赦免就是路边的野花被你的脚践踏之后,散发在你身后的阵阵香气。
想是一种力
在精神至上的超验者那里,"想"是一种力,是一种物质,是一种可以把握却不敢妄然估量的能量。
河水在流动时,推动了叶轮,使它旋转。水的力是我们看得到的。
"想"在散发它的气息时,这气息就像神的风,神使风刮起,浪便启动气息拂过植物,使它的茎叶摆动。."想"的力也是我们看得到的。
幸福是无罪的
有人说,"幸福与仁慈一样,是神的属性"。那么,是不是说,人,生来就是承受悲伤、忧愁与失败的?当我感到失败时,我是不是正在充分体验着神的安排?如果神的幸福永无止境,是否意味着人的痛苦永无止境?
幸福是无罪的。幸福既然是无罪的。那么,任何一个凡人都有权追逐它,有权获得它。幸福没有性别,这正如正直没有性别一样,它永远不会受到诅咒,就像爱。我们只会祝福它,不会诅咒它。
穷人不必因为富人的受苦和死而窃喜,人人都有权获得幸福。一贫如洗的拉撒路应该进天堂,他靠绝对的信通往永生。那么,家财万贯的财主呢?他就应该进地狱?如果灵魂飞离肉体,只为进入地狱必须进入地狱,那么,我们就要对上帝的祝福质疑了。
但,上帝只祝福生命,上帝从不诅咒生命。每一个人在耶稣眼中,都是一个个人,而且作为一个个人,被他尊重,爱护。
因此,受苦,或者,死,既不是对生的惩罚,也不是对生的补偿。既不是对不幸者的安慰,也不是对不义者的鞭挞。
不要嘲笑纯真
请不要嘲笑一种纯真的理想,和由此理想而诞生的一种同样纯真的智慧。
一个绝对完美的人,可以存在于画家的艺术构造中,却不存在于我们的身旁,我们是否就否定他、画家和画家的作品?不能。
同样的道理,一种纯真的理想使一种同样纯真的智慧产生了,但你不能否定它因为一种可能性(存在)的缺席,而否定另一种可能性(智慧与理想)的巨大魅力。
如同画家创造完美的人一样,我们也追求一种智慧与理想的完美达成。
《理想国》里的柏拉图是一个纯真的人。而柏拉图的"理想国",就是一个纯真的哲学家的纯真的智慧与理想。
但在我们的时代,有的人宁肯嘲笑智慧,也不嘲笑谎言。或者,宁肯对谎言喝彩,也不肯对智慧喝彩。这就是现实。
安慰者
倾诉永远是动听的。但倾听者必须是你最亲密的朋友,而且是那种灵魂相通的朋友。如此,在倾诉者和倾听者之间,才会有动听的达成。
慈悲的人因为你的倾诉而同情你的不幸,而心肠刚硬玩世不恭的人,则会因为你的倾诉而嗤笑你的不幸。
不要奢望从朋友那里得到安慰。要安慰别人,必须自己心里也有忧伤。只有心怀忧伤的朋友,才能给你真正的安慰。一个被喜悦充满的人,他的心中不会有忧伤,也就不会有真正的安慰。
安慰一词,在英文里有勇敢的意思,在希腊文里有鼓励晓谕的意思。所谓安慰者,他必定既是一个倾听者,又是一个帮助者。"主的奇妙,就在于他的垂听"。
朋友有两种,一种是生活的朋友,一种是灵魂的朋友。生活的朋友可近可远,可密可疏,甚至可有可无。灵魂的朋友不可缺少,但又不能强求。如果在绝对的无限之中,你竟然遭遇到一个,那惟一的一个,你就是令人惊羡的幸运者。
有个诗人在诗之外写道:为了寻找灵魂的伴侣,我宁愿还未出生就已死去。
这裁像在山中,你下山的时候听到的那一只杜鹃,其实仍然是你上山的时候听到的那一只。从来就没有第一只,也没有最后一只。神只允许惟一的那一只被你听到。
所谓生活
究竟是梦变成了记忆,还是记忆变成了梦?沉湎时,记忆变成了梦。思虑时,梦变成了记忆。对于睡觉的人来说,梦,是一种正在进行着的现实,这是确定无疑的。而对于醒着的人来说,现实,则是另一种正在进行着的梦,这也是确定无疑的。
当我行走时,我在另一个迎面走过的陌生人眼里,就只是一个梦中人,一个虚幻,一个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的影子。而不是可以确指的现实,不是这个纷繁的我。
所谓生活有几种构成方式。日子构成一种生活;你正在经历的人和事构成一种生活;发生在时间中的人和事,既构成历史、社会,也构成生活;想象构成一种生活。想象的生活,实际上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如果梦可以被看作是另一种正在进行着的现实,那么想象为什么不可以呢?
梦是一种现实,想象(幻想)是一种现实,而写作者的虚构,仍然是一种现实。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不可改变地各自生活在自己的经验里,如此而已。
时间的拯救与毁灭
只有时间能够拯救我们,也只有时间能够击败我们。换句话说,揉特糟们的县时间,不县毕酌罢时问.而不昙巧死亡帮助了爱情,爱情继而帮助了时间。永不相见,使时间停顿,却使爱情延续。
我们因为基督的贫穷而富足,因为基督的谦恭而温柔,因为基督的受苦而得救。当肉体停止了生长时,内心却仍然新鲜地生长着。神的恩典使我们生前属土,死后属天。
神的忧愁与人的忧愁,会有什么不同呢?
诗歌的低语,献身的品质,令人悲伤的祈祷之姿--真的忍耐,就是真的爱。
因此,只有当困苦、不幸甚至死亡,终于成为生命的赞歌时,我们才真的学会了与神共存。
怀疑的信念
一个具有宗教性的人,跟一个宗教教徒不同。一个教徒,必须具有绝对的信仰和虔诚,他不需要思考,他不能怀疑。而一个宗教性的人,事实上他是反某一个具体教派的,即他具有反宗教性,他必然是思考的、怀疑的,甚至是拒绝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尊崇薇依。她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但她不是一个基督教徒。
但另一个问题出现了:怀疑将导致信念的丧失,如果没有绝对的皈依,信仰将建立在哪块坚硬的磐石上?
如果永远是问题多于答案,或者,只有问题,没有答案,怀疑将:把你导入一个无限的迷惘和茫然的深渊,最后,你必定走投无路,既无法自救,也没有外援。因为信念消失了。信念的消失意味着道路的消失和方向的消失。
亚伯拉罕有信念。亚伯拉罕的信念是人类最坚定的信念"惟拔出刀子者才得到以撒"。在没有盼望的时候,亚伯拉罕仍然盼望。正是这种坚定的信念给他的子孙后代带来了神的福祉。苏格拉底有信念。耶稣有信念。佛陀有信念。老子有信念。
当下,赝品充斥我们的生活,使我们的人生仿佛也成了一件不足挂齿的赝品。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怀疑当作我们的一块盾牌,来重建信念?
故与思者
思考对于挥汗如雨的劳动者来说,是一种奢侈;对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贫寒者来说,是一种奢侈。如果我们的目标只是活着,我们为什么还要思考?如果我们把这个世界看成是由上帝执导的一出戏,一出很大很长的戏,我们不过是在戏中扮演了一个由上帝限定的角色,而戏终归是要落幕的,我们又有什么必要思考?
思考无法给你那从来没有经验过,从来没有知道过的东西。
它与想象不同。想象使那未知的变成已知,不可能变成可能,空想变成现实。
如果过分沉溺于思考,是否有可能落入一个自设的陷阱,从而失去亲历与体验?
一个"做者"与一个"思者"的不同在于:"做者"忽视这个世界的存在性,而"思者"凝视这个世界的存在性。
做一个思者是否意味着:他离世俗越远,思就离他越近?他离世俗越近,思就离他越远?
宽 恕
宽恕使宽恕者蒙福。仇恨使仇恨者不幸。
你看太阳,你看月亮,它们从不计较自己的光亮普照万物之后,是否得到了应有的感恩与回报。
宽恕是自己给予自己的一种释放,一种安息,一种甜美、自由,一种爱。宽恕更是你给予他人的一种释放,一种安息,一种甜美、自由,一种爱。
活着就是爱
爱上帝及他的受造之物。通过爱受造之物来爱那造物的主。除了爱,再没有别的什么。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容像野地的花。神的气轻轻一吹,草就枯干,花就凋谢。
--以赛亚书
时光初开的玫瑰
我就从这里开始,在一条河流边--永恒的时光的河流--我看罐到一切都生长着,但一切都在消失,都在被带走。我们能抓住什么?或成为什么呢?河流流淌流逝,时光流淌流逝,生命流淌流逝。流逝亘古如初。在这亘古如初的流逝中,只有一样东西能够统一我们,复苏或拯救我们,作我们的壕沟,又作我们的城墙。它就是爱,挚爱。只能是爱,不可能是别的。爱使自由真正成其为自由,爱使平等真正成其为平等。
而在爱中,神的爱,或者,人的爱;对神的爱,或者,对人的爱,永远一样。
记住,你是爱者,同时又是被爱者。这适合于每一个人。只要你爱,你就同时被爱。一个爱的器皿,不可能永久空着,施爱者必然走来把它充满。
你是倾听者,同时你是倾诉者。你是给予者,同时你是悦纳者。这就是爱。你爱,你就已经得到了回报和赠予。它既是开端、过程,也是终结和目的。生命是一支笛,只要你吹奏,它就会有美妙的乐音。那是时光初开的玫瑰,美而芬芳。
爱的抚慰
我们啜饮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所啜饮。
你给我一些瞥见和暗示,我又给他这些瞥见和暗示。这种接替,使我们最终成为不可替代的一种。
但我们不能互相融入。我们被洞见的闪光照亮,被一只指向天空的手指牵引,我们却不能互相融入。
但我们可以接近,借着接近我们可以同感,而同感必然把我们导向另一种融入。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部分人在寻找到爱之后又能够爱。只有那些能够爱的人,才有可能在一种爆发的接近中彼此融入。但这种融入不是性。
性是一个根源,但不是那个终极。
在性中断了的地方,爱还在继续。而且,还不止于此。在生命停止了的地方,爱还在继续。
爱在更多的时候,应该是内含的,是女性的,尤其,是母性的。母性的爱天然地富有宽容仁慈的品格。母性的爱,是把人类当成一个人来爱,又把一个人当成人类来爱。一个具有母性品格的人,他是公正又仁慈的,包容又明确的,能够承受又可以给予的。
这个人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男人。母性品格跟性别没有关系。母性品格接近着宗教品格。
只有具有母性品格的人,才有可能创立一种新的爱的哲学,或者,新的爱的宗教。
但它又不是哲学,也不是宗教。它就是爱本身,是生命里的一种存在,一种自然。它跟树的存在草的存在月亮的存在是一样的。
哲学的理性会使爱成为一种强制。而爱天然地具有自由的品格,善的品格,温暖的品格。爱是对天然和存在的一种保护,一种抚慰。在激情的旷野上
它必然是一种独特。当爱成为一种独特时,它便是存在生长出的一种植物,虽然朴素、柔软,却充满韧性的力量。
为什么是韧性的?
因为它以母爱为核心,然后辐射出其他的爱。如果这爱是光,那么。母爱就是光源。
母爱使火一样的自我激情抑制,而它包容温暖仁慈怜悯的品格,又使爱的对象,在最大限度上,归于纯真或纯粹的境地。面对纯粹,性,必然成为一种不可能。只有美,在激情的旷野上,像火焰一样茂盛地燃烧。
爱的真理
活着,总会不由自主地眷恋一些人或物。这眷恋使我们心中充满诗意的柔情,以及因为爱他人或他物而衍生的温暖。这柔情和温暖,使灵魂在美的安息中不知不觉地达到善。
如果缺少这种眷恋和对他人或他物的爱,我们怎么达到善的境地通过任何一种方式都不能。
善是一种天性。但在更多豹时候,善必须而且只能借助于爱,才能实现。
每个人对善的理解都不同。但在爱者眼里,善就是一种爱,爱就是一种善。我们可以拒绝爱,但我们不能拒绝善。善能够在最大的可能性内,改变食困、饥谨、疾病,乃至死亡的限度。
所有的哲学家都在寻找真理的全能性,但对于一个爱者来说,爱就是一个具有全能性的真理。
基督布道,实质上就是布爱。所有的真理,都不可能大于或高于这个真理。
爱的触摸,能使一切都具有纯金的品格。把你变成神的手云在天空变幻着色彩、形状、姿态,云在天空以各种方式、结构和技巧飘泊、流浪,但它仍然是云,永远都是云,它不可能突然变成一只羊、一匹马或一只乌。这就是限定。
关于爱,有一百种抑或一千种说法,但事实上,每一种说法都不确切,它无法确切,无法定义。
爱就是爱,它是人类情感的核心,它不是别的。
在我们这个世代,并不缺少多愁善感的爱,我们缺少的是仁慈、怜悯、宽恕,忍耐、体恤、给予。当有人对你说"我渴"时,你是否能立刻端出你那盛水的杯子?那是你惟一的杯子?
面对不幸、苦难,面对受苦人的眼泪,我们如果仅仅止于感伤、陇郁,那么,我们就会在苦难面前柔弱下去,萎靡下去,永远不会蜕变得强大韧性富有力量。而只有使自己变得强大韧性富有力量,我们才-有可能给予那大爱。
而且最重要的是,仅仅止于感伤忧郁,证明我们事实上还没有学会真爱。
更多的时候,爱不应只是怜悯的心情和眼泪,它应该是~个行功,哪怕只是一个伸手的行动。手所蕴涵的奇异的力量,是不可限量约。手可以抚摸,也可以击打;手可以接纳,也可以弃绝。当你抚摸时,当你接纳时,手所表达的奇异的温暖和仁慈,是你这个抚摸者和妾纳者也估量不到的。
为什么很多时候,一个人说着"我渴"时却看不见神的爱?因为我们没有把自己变成神的手。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被爱充满爱产生的可能性在哪里?
爱被埋在石砾里,被埋在深深的土层之下,这石砾和土层,就是我们的文明,我们的文化和宗教。宗教在某种程度上使爱变得虚假而远离本真的生命意义。
爱产生的可能性,就是搬开那石头,挖开那土层,使这颗被掩埋的种子发芽、成长。一棵树一旦长成,它必然要开花结果。那将是爱的果实,它健康、甜美,它不病态。
爱来自人的内在,而不是外在。因此,这挖掘者就是你自己。
在爱面前,自我不存在,它消失了。它无限谦卑,一个人如果总端着架子,声称在他所爱的人面前也端着架子,那么,他是没有爱的,或者还没有开始爱。只有完全排除自我,爱才能全然进入。
自我也是一道堤坝,它阻止了爱的流淌。而流淌是爱在生命里的一个自然呈现。如果缺少这个流淌,生命不可能渐臻佳境,你不可能被神提升。
因此,只有拆除这些堤坝,爱才成为可能;河流到达大海那个被神性铺展的地方才成为可能。一个不爱的人,不能窥见神性。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被爱充满。事实上,我们只拥有很少很少的爱。
爱的流失比水土的流失更严重,但我们只看到了那存在表面的流失水土,却洞见不到存在里面的流失一生命力的流失和爱的流失。没有爱的存在是一种病态的存在,但我们却不愿正视它。爱的缺乏,使我们充满了虚无感。反过来,虚无又使我们缺乏爱,不敢爱生怕爱也是一个虚无,一个巨大的空。
但神不会使爱落空。
爱可以诞生在人的里面,也可以诞生在自然的里面。你看看蜂鸟、孔雀,你看看花朵、树木。爱可以诞生在任何一种存在的里面。
而有时候,爱一个人就是爱存在。因为爱这个人,你的心中升起了对存在的感激之情。
爱的途径
人生为什么痛苦?为什么活着没有喜悦?原因只有一个没有爱,或者缺少爱人的爱,以及神的爱。
神对你的爱是无限的,就像普照万物的阳光一样,就像早晨的空气一样,就像夏天的中午迎面吹来的和风一样。而且,这阳光,这空气,这迎面吹来的和风,就是神对你的爱。
神的爱是无限的,而你遭遇到的痛苦、困难、挫折,却永远是有限的。如果你能信靠这无限的爱,你就能克服那有限的痛苦和挫折。无论是山,无论是水,你都能昂首走过。
人活着,需要粮食和水。但更需要关怀和体恤,需要陪伴,需要分担需要爱。
但为什么?神的爱像阳光、空气以及和风一样包围着你,你却觉知不到;生命之粮生命之水充满你的周围,你却仍然饥渴?原因仍然只有一个:没有爱,或者缺少爱一对人的爱,以及对神的爱。
神在哪里?我们看不见,但我们看得见人。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你的友人,你的邻人,以及那陌生的路人。而你对人的爱,也就是你对神的爱。从来就没有一种与对人的爱相分离的单独的对神的爱。
一旦开始爱,你就成为了爱。一旦成为爱,那有限的痛苦,就变成了无限的喜悦。因为爱否定了痛苦。
量且利的柙恹
神是否真的存在,不需要我们绞尽脑汁地思考,我们只要相信只要祈祷就行了,只要感激只要爱着就行了。把我们的重担放在神的脚下,把我们的需求放在神的手中,把我们的心放在神的怀抱里。这时候,痛苦就被抛掷了,像抛掷一块石子一样。
当我们将痛苦抛掷在一个远离我们的地方时,我们就得到了一种安慰和快乐,或者安慰和快乐的方式。这时,存在就向你走来,生命的门向你敞开,和风吹拂,玫瑰开放,爱的实现是自然而然的。
墨丘利的神杖,可以把一切变成黄金。但是,通过什么,我们才可以把一切变成爱?
为爱背负十字架
我一直以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你,"存在具有爱心的手"一直在抚摸我们,但如果你根本就是麻木的,你的皮肤、脑子和心灵是麻木的,你感知不到这种触摸和爱抚,你为什么说爱不存在昵?具有爱心的手不存在呢?那柔软友善的手指不存在呢?
如果你不曾具备一种眼光,那么,神即使已将你领到了世界之巅,你还是看不到那一片风光,尽管那是惟一的最高的风光。
神牵引你的那只手在哪里?
你的手就是神的手。神的手就是你的手。除了你的手,神并没有别的手。
风的低语是一种隐藏的声音,一直在我们的耳边响,从不间断,疸你听到了什么?
因此,在我们抱怨这个世界没有爱的时候,是否应该想一想,我们自己又为它做过什么?耶稣以受难的血,默默见证爱的神圣品质:一个母亲,也必须而且只有经历疼痛和流血,才能生出她的孩子。你要真爱,就必须为它背负十字架。
我们都是饥饿的人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基督那样爱过,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基督那样接待过这个世上的穷人、罪人、有病的人、内心饥饿的人,以及被这个世界弃绝的人。
为什么基督必须化身为贫困者来到我们中间?为什么他必须忍受贫穷、孤寂,以及这个世界对他的弃绝?为什么他必须在十字架上说"我渴"?
当他说"我渴"时,你听见了什么?活在这世上,我们都是饥饿的人。一个人无论多么富有,在他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个时刻,在一个地方,他要说:"我渴。"
当他说"我渴"时,他就成了一个饥饿的人,一个赤身的人,一个流浪者,甚至,一个被弃绝者。这时,他需要的就不再是富有,而是爱。
只有全心去爱,才能被神全然充满。只有被神全然充满,你才会有全然的给予,给予那饥饿者,赤身者,流浪者和被弃绝者,就像一条河流那样不断地给予不断地倾流,直到到达大海。
爱是惟一的正义
人生究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还是一个喜悦的过程,谁能说得清楚?
我们祈祷着死后进入天堂,却在活着时制造了许多的障碍,阻止现世成为一个天堂。我们不只是阻止了欢笑和爱,而且亲手制造了眼泪和悲伤。
世界怎么会成为这个样子的?充满贫困、饥谨、冷漠、歧视,充满战争和不平等,充满赝品和谎言。当我们置疑时,我们似乎不知,或者是佯装不知,世界正是经由我们祈祷的手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们渴望爱,我们又摧毁爱。我们热爱和平,我们又制造武器、杀戮、暴力和战争。
因此,在一个爱者的眼里,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正义的,那就是爱。
只有爱是正义的。如果人类必须以杀戮和流血来作为进步的代价,我们为什么还要那进步?如果进步并不能给我们幸福,我们为什么还要进步?
事到如今,进步本身已成为一个可置疑的事物了。
做一个人类主义者
应该有一种主义叫人类主义,或世界主义。人类主义以挚爱人类和世界为最高的惟一的主旨。它大于已有的一切主义,将民族主义、国家幸义.或者东方主义、西方主义等等划地为牢的狭隘小气和不平等,勇敢地丢弃,帮助我们真正实现同在蓝天之下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伟大梦想。
做一个人类主义者,就是做一个以挚爱为存在内核的人,一个温暖的光明的人,一个敬畏生命体恤万物的人。像圣方济各,像特蕾莎修女,像史怀泽博士。或者,像基督,如果我们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的话。
宗教性,或者说宗教品格,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爱。爱在上帝那里成为一个最高的命题。耶稣说:"你们要去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
从人性到神性,是一个可能性的过程。在这个世上,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能够在走完这个过程之后到达。而我们,只需不停地向前走,只需寻找和倾听就行了。
对神性的寻找和倾听,就是我们的爱,我们的挚爱。
"我并没有渴,却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你的泉边。"神的爱就是那矿处泉源。你来到泉边,神不是要你拥有爱,而是要你被爱所拥有,所洗濯,所洁净。
生命的海洋
生命不是噪音,生命是歌唱,优美的歌唱。生命不是吵闹,它是祈祷,感恩的赞美的祈祷,安静的甜美的祈祷。生命不是苦难,虽然它免不了苦难。
有个浩大的海洋在等待着拥抱这个流淌,这个迎接是必然要发生的。有一个硕大饱满的果实正孕育着要在花里长出来,这个承受果实的秋天是必然要到来的。
只要你不在迎迓生命的途中脆弱地闭上双眼,你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流淌,看到开花,最后看到那永在的海洋和果实。
而很多时候,生命被我们当成一块粗砺的顽石扔在了路旁,就像一条鱼被渔夫随手扔在了旷野上。黑夜过去,太阳升起,时光不是流逝而去了,而是被我们所消磨。
钻石被当成顽石,一块玫瑰玉被看成一粒玻璃珠,我们扔下了此在的喜乐,却期待那遥远的彼世天堂。
死亡指向与生命指向的不同在于:一个是来生,一个是今世。如果接受死亡指向。那么就意味着抛弃生命、规避生命,把遥远天堂的承诺,当作一个可以全然等候的真实,而放弃此在。如果接受生命指向,那么就意味着拥抱生命,敞开自己,欣然接受生命在当下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
一个是生命之花,一个是死亡之花,它们几乎具有同等的美和芬芳,你准备欣然采摘的是哪一朵?
河流的隐喻
"河流是生命的一个隐喻"。它一直在流,而且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它流自一个泉源,只是,那个泉源不可能被当下的我们所凝视,所洞见。
至此,我仿佛才明白,一个诗人为什么会疯狂地执著地热爱一条河流。因为河流是生命的一个方式。它也是爱的一个方式。
从河流我知道,爱是流淌着的,不断地流逝着的。它从来就不曾静止,它要流经不同的河岸不同的土地、石头、树木、花朵和果实,它会有不同的状态、歌唱、祈祷和赞美。
但爱是永恒的,爱的河流使爱在流逝中获得永恒,使爱在"变"中获得"不变"。河流的生活是一种真正自由的生活。爱的河流,使爱天然地具有自由的品格。爱最终以河流的方式使生命得以丰富。它使纯粹的手的邀请,在浊世成为一种可能。
而爱者,始终是站在永恒的形式下赞美、歌唱、祈祷着爱的,那是充满感恩的赞美、歌唱和祈祷。
挽留时光的物质
爱是惟一能够挽留时光的物质。同时它是时光的锋刃尖锐地刻在我们精神深处的东西。它柔软而坚硬。
只有在爱中,你才能触摸时光的倒流。它像水一样从你的指尖流过去,透明而富有质感。超验,不再是冥想的虚幻,它成为一个可以攀援的高度,一个可以抵达的极致。
事实上,时光仍然流逝着,但爱触发了这个奇迹。当你在爱中,那个当下便从时间中被取走,它不再是时间的一部分,而成为独立于时间纬度之外的一个片刻永恒。
爱就像神一样,它可以倏然触发一个奇迹。你只需要做一个爱者当我独处的时候,我更能理解爱,更能认知爱,更能把握爱的本
冥禺与想象,是两只强健有力的美丽翅膀。你在爱中翱翔,那是一个孤独的旷阔的空间,一个独特的个别的空间,爱缺少一个单独的,空间,将无法持久。
你在那里翱翔,体验挚爱的巨大愉悦。你根本不记得时间,更不记得自我时间被抹去,自我被抹去。你只是一个爱者,一个卓越的爱者。至于被爱者在哪里?他是否回应了你,此时根本不重要。
你只是一个爱者。你只需要做一个爱者。
一个爱者与一个情人是不同的。爱者不寻求回报,他是自在的自为的,是独立的个人的。而情人是一种关系。它的关系性决定了它的依附性一男女的彼此依附。
事实上,男人对女人的依附胜过了女人对男人的依附,它是男性本质的一部分,它深刻而无法清理。
最重要的是,爱者是超越的。他的道路在灵魂里,他可以单个发生,而情人不能。
深深地浸入一种爱,或者,被一种爱浸入,也许只有一个片刻,甚至,只有一个瞬间。但如果你曾经浸入过,同时被浸入过,那么,你不会遗忘它。
能够爱是人性健康的一个标志。一个能够爱的人,他的人性是健康的饱满的释放的。他的人生是一个真诚而自然的存在,而不是一个虚荣的过程。
爱与性
爱可以帮助性达到美,而性却不能。性只会消解爱的美,或者,使爱失去它本来具有的美。
但是,性,又是生命的一个自然状态,它跟植物开花是一样的。太阳是神的创造物,月亮也是神的创造物。爱是神的创造物,那么,性,当然也是神的创造物,它同样具有神圣和纯粹的品格。
但我们为什么听不到性的神性?问题在于我们的听,不在于性。能否把肉体和精神分开?如果在爱中能够把肉体和精神分开,那么,精神是否就会成为一件衣服,一件可穿可脱的衣服?
我们终生携带着自己的爱与性,它是我们的真正伴侣,但我们却缺少一种了解它的禀赋和力量。
究竟有没有一种方式?或者有一种怎样的方式,可以使爱的美与性的美,达到统一、和谐、完满,最后成为具有一致性意义的美?
纯理论的沉思,意味着一个瞎子在想关于光的事,或者一个聋子在想关于声音的事。生命不可规范,不可标定。把生命打开,意味着你将获得一种"宇宙性的体验"。
它的安静,如何把生命打开?
错失爱
错失爱,就是错失生命,错失自然,错失美。
如果你曾经错失过,那么总会有一次你不想再错失。在某一个瞬间,你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抓住的欲望,你想抓住它。
这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一种亘定不变。痛苦是改变着的,幸福也是改变着的。它往往来了又去了,只有一个片刻,甚至只有一个瞬间。爱也是。当爱来临,如果我们不以最芬芳的姿态迎接它,那么,它必然化为一缕清香或一阵微风,从我们的知觉中飘散。它去了,也:许还会来,也许不再来。它不可限定。
如果你一直都在逃避生命里的那些命定的爱,那些遭遇,那么,试着迎上去。但,迎上去会是什么?会有什么?
重要的不是是什么,或有什么。重要的是迎上去这个姿态本身就是爱。
爱就是全部的美和狂喜。你还要什么?
一粒种子是死的,只有当它被一只手埋入土壤,它才被赋予生命,它才有可能从死中诞生新的生命。爱也是如此。它本身并不具有生命,只有当它被生命迎迓之后,它才有可能像种子一样,经过一个垂直的蜕变,破土、发芽,长叶、开花,最后结果诞生美和新生命。无法制止爱开花
生命越完整,越成熟,爱就越生长,越充盈。
爱充盈着,像旷野上的鲜花散发着美和芬芳,如果没有人来欣赏,没有谁给你回报和赞美,那是无关紧要的。爱是一朵花,神没有规定它必须为谁开放,它只是开放,开放爱还是一条河流,神没有规定它必须为谁流淌,它只是流淌,流淌。
只要心中有爱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强求身边也有爱呢?
心中有爱,就证明爱存在着,开放着,就证明人生并不是一个孤寂的所在。而身边的爱只是一个对象,一个形式。它走动,它呼吸,它属于时间。因而它必然要被时间带走。
"在时间中产生的东西,也一定会在时间中逝去。"而心中的爱,独立于时间之外,对象之外,时间的流逝对它没有意义,它不会被带走。它流淌,一直流淌。或者,它开过,它凋谢了,但它还会再开,它是不会终止的,它跟生命是同步的。
结果的树与不结果的树,都在大地的深处纠结它们的根,即使所有的乐器被毁,歌声从此暗哑,但谁能使一只夜莺的歌唱暗哑呢?
除了神,谁能制止爱开花呢?
更何况,在花儿开放的刹那,你就已经幸福了。芬芳随风而去,沁入心灵。至于是否有人向你走来,对你证明、感激、回答和赞美,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存在,是爱本身。
当爱成为光,成为你生命里的一个品质,你就不需要其它了,你只要爱着。
接受性的神性爱是神的创造物,性也是神的创造物。如果要使性在你的生命里神圣起来,你必须要以一种神圣的心情
走近它。你必须要警醒,要有一个默祷,要有一个仪式。你不能潦草,不能匆忙,不能没有神圣的准备和过渡。
潦草、匆忙或者突如其来,将会使性的圣洁性迷失于一个无意义的没有美的深渊,而你身体内本来可以散发的圣洁,也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迷失对神性的不够尊崇,而暗淡起来。
迷失因而成为缭绕人生的一个伤口。
但这个伤口依然是人生为你安排的一个旅程,你只有接受它,以最自然最纯洁的方式。
如果不通过某种仪式,性无法神圣地走进我们的生命,同时,我们无法看清性的神性。
婚姻是社会给予性的一个仪式。除此之外,作为一个个人,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仪式,这仪式就是怀抱一种圣洁的心情。
接受性的神性与接受神的存在是一样的。如果接受了性的神性,你就能够免于内在的冲突,同时免于它对你的束缚,你才真正踏上了真爱之路,获得超越,全然地接受神给予我们的东西,就是对神的最高感激、赞美和尊崇,就是对存在的大爱。
虽然性也是美的,但它是低一级的美。如果爱有很多层次有很多级台阶,那么肉体之爱就是最低一级的台阶。你必须往上走,你才能经验到那个事实,那是一种更美的爱,它能给人带来更深的满足和更广大的平静。但你必须走上去。
如果你真爱一个人,性就变得不重要。肉体成了可以忽略的一个存在。
如同走在一个虚构里
你走在爱之路上,如同走在一个虚构里。一个虚构,既是真实,又是飘渺的虚幻。
虚构与梦境不同。梦境可以回忆,可以陈述。但虚构是一种恍惚。你不能陈述一种恍惚,你最多只能感觉那个恍惚。你甚至不能对恍惚凝眸。
爱者是虚构。被爱者也是虚构。
但爱本身不是虚构,它跟恍惚正好相反。
它是一颗钻石,可以触摸,可以感知,可以指认。它既是宁静,又是强烈。它既是片刻,又是永恒。它既是最高的天堂,又是最深的渊薮。它既是浩繁的卷帙,又是有限的表达。
感激爱你的人"如果一个人爱你,你要感激。"
感激是在奇迹面前,我们必然要表现的一种谦卑和恭敬。
因为爱是一个奇迹。因为爱是一个奥秘。
它来的时候,没有预兆,它来了以后,不可解释,没有借口、原因和理由。并不是你寻找它它才来,并不是你缺少它它才来。它没有目的,所以它不可能被占有,不可能有所属。当风从两山之间的空谷中吹过时,风是属于哪座山呢?哪座山占有了它呢?没有。
因此,爱是神赐予我们的一份礼物,它就像一阵醉人的清香,适时而来,又适时而去。除了感激,我们还能做什么?
在奇迹面前,我们必然谦卑。虽然奇迹的消失是必然的,但消失改变不了奇迹的本质,也改变不了我们的谦卑。
"如果一个人爱你,你要感激"。
同样,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也要感激,你感激的是爱,而不是那个人。
涟漪的扩展
世上从来就没有一朵不凋的花,即便重开的花,也必定不是原来的那一朵了。
爱开放,凋谢。再开放,再凋谢。它是一条河流。
家庭作为国家或社会的一个单位,它在给予你包容你的同时,又囚禁你,剥夺你作为一个独立存在所具有的个体性。爱应该受到保护,但法律保护不了爱。法律只能保护婚姻。因此,当爱消失了时,婚姻却还可以继续存在着。死亡的爱,正在成为婚姻生活中的一个标本,可供回忆、回昧,但再也不能浸染你,穿透你,作为你里面的一个品质,激动你。
开过的花朵,如何再开?
激情一旦消逝,爱就成为一种消磨。爱一旦消逝,时光就成为一 种消磨。夫妻做到炉火纯青时,就会有一种蜕变一爱情消失了,但亲情产生了。
也许有一种方式,只可能有一种方式,可以使爱与婚姻同步。但这种方式是什么? 不管这种方式是什么,爱都必须从家庭开始。你若要爱人,首先要爱你的家人。同样,你若要爱神,也要首先爱你的家人。通过爱你的家人来爱神,然后,通过爱你的邻人来爱神。必须这样,家是你爱人的起点,也是你爱神的起点。
涟漪就是这样扩展的,更大的波浪也是这样开始的。
爱情不等于男人
事实上,女人和男人不可能达成全然的统一。一个女人如果要和一个男人建立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那么,他们必须忘记性别的隔膜、性别的歧视、性别差异的不可跨越性。
在男人,是忘记(放弃)歧视。在女人,是忘记(宽容)被歧视。这种刻意的遗忘,也可以理解为爱的努力,爱的达成。
但不能遗忘。因为不能遗忘,所以我们始终没有看到那种全然亲密的平等达成。
我并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但我仍然认为女人首先应该为自己活着,不是为个人的自己,而是为这个性别。只有活出了这一个性别,才有可能为另一个性别活着。
有一种女人,她活着只是为了爱情,但爱情不等于男人。爱情是因为男人产生的一种情感,但它不等于男人。可以说,它是女性生命的一种崇高理想,一个美好极限。
因此,为爱情活着的女人,实际上是为那个理想,那个完美,那个无限后退着的美好极限活着。
友情是一种大爱
友情也是爱。如果爱是生命的一个庆典,那么,友情就是生命庆典上的一支圣乐。
友情的对象可以是同性,也可以是异性。因此,它是一种大爱。如果友情被不幸地蜕变为爱情,那么,就是大爱变成了小爱。得到爱情而失去友情,我们得到的一定不如那失去的。因为在整个的人生中,我们渴望努力达到的,就是如何使小爱变成大爱。
虚幻的爱情给我们的错觉是:当我们自以为抓住了一只丰满美丽的鸟儿时,实际上不过是抓住了一片鸟儿的羽毛。
在更多的情况下,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只是一种吸引,反之也是。但吸引不是爱,迷恋也不是爱。吸引和迷恋只是鸟儿的一片羽毛,而不是那只乌。
迷恋的直接造成物是性伴侣,它甚至不是情人。真正的情人是一种爱情关系,更不是爱者。男女关系的平等在占有与被占有的转换里成为虚妄。
而在友情那里,爱一个兄弟和或一个姐妹,你是把他或她当成一个人来爱,而不是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在友情那里,性别被抹去。事实上,如果你追求的只是灵魂的平等交流、呼应契合,那么,你不会在意性别。因为灵魂是无性别的。在友情这面大爱的旗帜下,性别变得非常的不重要。
这友情,既是指向人的,也是指向自然的,更是指向存在的。
在爱上。怎样诗意地栖居?
爱的结果,究竟是欲的实现?还是美的实现?抑或是性与美的共同达成?
我们的爱情关系在干百年里被我们的文化和宗教所类化--社会化、道德化、伦理化。在很大程度上,它不是一种纯个人的爱的行为,它不可向上超越成为纯精神的,也不可向下坠落成为纯性行为的。它必须首先是一种社会责任。
旧有的文化和宗教,在最大限度上排斥着人的个体性。因而可以说,做一个个人的自由,在这里受到了最大的限制。如此,纯然而崇高的爱不可能从我们的人生中被诞生出来。而事实上,真正的自由只有在个人那里才能得到最真实深刻的体验。
在此意义上思考,所谓堕落,或者放纵,究竞是一种爱的个人化行为的实现?还是一种犯罪?
我们所要看见的,时常被隐含在隐秘而强大的障碍物里,面对它,我们总是缺少一种穿透的勇气和能力。
在爱上,怎样诗意地栖居?
这是一个自在而永在的难题,正如爱的自在与永在一样。现代人将如何从容地面对这个难题,才能达成真爱?并在最后使诗意地栖居成为一种可触摸的心灵的现实,和真实的此在的现实?
天起了凉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神的面。神呼唤那人。对他说:"你在哪里?"
--兰记

蛇必须诱惑亚当,而亚当也必须接受蛇的诱惑。如果没有蛇--没有诱惑,罪就无从产生。如果没有罪,信仰也就无从产生。至于那永世的拯救,更不会发生。
同样,如果没有试探没有跌倒,也就没有了信仰的持守,以及世世代代的孜孜以求。
与罪对应的不是美德,不是善行,而是信。所以使徒保罗说,一切非信仰的东西皆是罪。
因此,蛇不可能被摒弃,诱惑不可能被摒弃,试探不可能被摒弃。一直到,堕落不可能被摒弃--罪不可能被摒弃。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必然。在必然的至高法则之下,上帝也无可奈何。上帝是全能的上帝,但全能的上帝也无法改变这个必然。当然,也可以说,是:上帝自己创造了这个必然。
信仰产生于罪对人的压迫,产生于内心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绝望。因此,你如何设想亚当不接受蛇的诱惑,如何设想没有罪?一切的受造物都是至善的,是"甚好的"。生命本身都是至善的,"甚好的"。如果一切的受造物都是至善的,是"甚好的",那么,堕落从何而来?罪从何而来?因为,蛇也是受造物。被称为撒旦的魔鬼也是受造物。而造物的主,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从人类接受诱惑的那一个刻开始,罪成了必然,也成了一切的基础。
蛇在暗处狞笑,庆贺自己的得胜。殊不知,是上帝安排了这个得胜。如果不是上帝,作为受造物的蛇和人,何以使这一切发生?
谁允许蛇诱惑那第一人的?除了造物的主,还能有谁?还会有谁?但是,谁又能把罪归于上帝?上帝审判人,但人怎能审判上帝?人甚至不敢向上帝发问:究竟是谁使人类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无底的深渊?是蛇?还是上帝自己?
人永远不能对此作答。
是不是可以说,人被蛇引诱,实际上是被上帝引诱?人因为引诱失去自由,落入深渊,实际上是上帝使人接受引诱,失去自由,落入深渊?问题是:上帝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仅仅是:上帝必须通过这一切的发生,来实施那最后的永恒的拯救?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谁要是摒弃蛇,就意味着上帝的旨意受到了最根本的置疑--一切并非是必须如此的。蛇不能摒弃。蛇必须在场。蛇意味着,人面对诱惑之后必然选择。这正是上帝通过蛇赋予人类的一个权利。
当上帝隐而不见时,蛇就上场了。
禁 树
为什么伊甸园里必须有两棵树?因为有两棵树,所以亚当必须接受诱惑必须作出选择。上帝不会
参与亚当的选择,更不会支配亚当的选择。上帝在亚当面临选择的时候,故意退场。我就是这么想的。
一棵是生命之树。一棵是知善恶之树、智慧之树、知识之树、禁树。选择生命之树,意味着不死;选择知识之树,意味着获得智慧。但亚当选择了后者。这表明,人宁可放弃永活,也要追求知识。这就是苏格拉底、孔子、老子等知识巨人必然要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产生的原因。
如果只有一棵生命之树会怎样?是不是就没有了必须进行的选择?是不是诱惑就无从开始了,堕落和罪就无从开始了,人对上帝的背离就无从开始了,人在大地上永远漂泊无法返回的悲凉,也无从开始了?
但诱惑是必然的,罪也是必然的。因而拯救人类就成了一件漫无止境的永恒工作,上帝乐此不疲。
如何才能理解这两棵树的永恒对立?如果上帝沉默,我们不能明白。如果上帝永远沉默,我们必然永远不能明白。
禁树之果作为人类思想的起源,也正是人类背离上帝的起源。如果说禁树之果是人类背离上帝的起源,即堕落的起源,这实际上是说,知识是堕落的起源。那么,知识就是罪。从现今知识给人类和地球带来的巨大负面影响看,这个假设并不过分。生命之树的果实是甘美的。你追求知识越深,是否就意味着,你离那棵生命之树越远,离生命本来的纯真和完美,越远?
人如果要回到生命最本真的状态,回到伊甸园里去,是不是就必须倾空放下知识,放下知识带来的所有骄傲,所有自以为是、自高自大,以及知识所带来的痛苦、悲伤、绝望和永无止境的贪欲?是不是,你若不摘下知识和理性加在你身上的铠甲和枷锁,你就不能回到伊甸园?
但最大的问题是:从苏格拉底开始,从孔子开始,人类对知识的迷恋就超过了对一切的迷恋,人类对知识的信仰就超过了对一切的信仰。知识使人觉得自己睁开了眼睛,变得与上帝一样聪明,甚至比上帝更聪明。因而,人类被知识所奴役,成为知识的奴仆。如何使人放下知识,回到那棵生命树下?
人类已经无法返回伊甸园,永远无法返回,无法回到生命最本真最完美的状态--本来的状态,没有贪欲也没有眼泪的状态。人类必须在大地上永恒地漂泊,汗流浃背才能铷口。
谁敢与知识抗争?谁敢与知识提供的永恒真理和它所建构的这个强大的社会法则抗争?
我不明白。我时常在傍晚散步的时候看着地上的青草,边走边想:知识的终极是什么?依靠知识,我们将到哪里去?最终将到哪里去?能到哪里去?
但我并不期待答案,对这所有的问题,我都不期待答案。
即便我们哪里都不去,就在原地打转,但,谁来揩净人类永不完结的眼泪,是知识?还是上帝?事实已经证明,知识不可能揩去人类永不完结的眼泪。为了逃避死亡、虚无和无意义感给我们带来的巨大恐惧,人类从未停止对知识的永无止境的追求,结果呢?
必须要提出的另一个问题是:禁树之果究竟是使人睁开了眼睛?还是使人落入更深的昏睡之中?究竟是使人得到了自由,还是使人失去了自由?生命本身依靠什么?是生命之树的甘美?还是人类摘取禁树之果的执迷不悟?
吃下禁树之果的人类,被永远无法实现的贪欲所控制,实际上已经失去了那最宝贵的自由,在大地上永久地漂泊,无法返回,成为贪欲永远的奴仆。存在因而成为深渊、幻影和虚无。但上帝怎么能对此视若无睹、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存在的虚无与罪孽感,使我们信靠上帝。虚无的永恒恐惧又使我们不得不大胆地向上帝质询:除了约伯,你是否打定主意,决不回应我们的呼告?
事到如今,如何设想伊旬园里只有一棵树?如何设想人类的那第一个人没有吃那禁树之果?又怎么设想亚当既吃了禁树的果实,又吃了那生命之树的果实?
不能设想
但有一个问题必须要提出来:罪究竟是从哪里来到这个世上的?是禁树之果?还是亚当不肯彻底顺服的自我意志?如果是后者,那么,无论亚当吃或不吃、吃一个或吃许多个禁果,都是没有分别的了。
挣 脱
一只狗被拴在墙角的木桩上,整整一天。傍晚到来时,这只狗终于挣脱了木桩,向着前面的草地狂奔而去。此时此刻,这只狗的喜悦,是任何人类的语言都无法描述的。
挣脱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广阔、丰富和无限,意味着精神的彻底释放和狂喜。那根木桩,就是我们拼尽一生的努力要挣脱的一种禁一种束缚。但那根木桩究竟代表什么?它对每个人都意味不同。对我来说,那根木桩意味着理性,以及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上的逻辑、思辨,意味着接受理性不能解释的奇迹,意味着在上帝的话语之外对上帝的各种解释。同时,也意味着教会借耶稣之名建立的某种专制、狭隘,和以自为是的权威性与惟一性,以及以宽容表现的某种不宽容。更意味着一种深刻的困惑:信,就必须停止思考,全然顺服。
而我,如何一边自由思考,一边全然顷一边持守信仰,一边拒绝受洗,拒绝一种形式一个组织,拒绝做一个肢体,最后,拒绝接受一个训诫:对上帝的思考,来自魔鬼的搅扰。
为什么有奇迹?因为有信仰。愚公移山的力量,正是信仰的力量。愚公移山的奇迹,正是信仰的奇迹。但有信仰,却并不是因为有奇迹。
信仰,意味着必须受苦。信仰的程度越高,意味着受苦的程度越高。现在,教会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加入,过多地宣扬了蒙福和彼岸的报酬,掩盖了另一个重要的事实:受苦。
因为爱,所以受苦。但在一个先知或使徒那里,受苦或受害这件事并不存在,无论是饥寒、放逐,还是被钉、焚烧。对一个先知或使徒来说,受苦正是他创造的爱的一部分。"上帝越爱你,你就将越受苦。"做一个基督徒等于在这个生活中成为不幸的人,而在另一个生活中成为蒙福的人。这正是克尔凯郭尔在他的时代反复揭示过的一个真理。
真理是冰冷的,它漠视每一个活着的人的眼泪和内心感受,它强迫我们必须接受,它是一种强权。究竟有多少自称是基督徒的人愿意、敢于和能够承受这个真理?
不是。我反对一信即是的说法,我知道我还远远不够。我既没有勇气和力量承负克尔凯郭尔所揭示的这个真理,更无法在思考的路上停止,因此,也无法踏上另一条确信之路:彻底的信靠,彻底的顺服。不要跟我说理解。接受理解,就是接受一切存在的合理性。接受理解,就意味着自我迁就、自我松懈,意味着停止哭泣、质询,意味着永不挣脱。
但是必须挣脱。
理性高高在上,主宰一切,证明一切。但理性真的能够证明一切吗?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是:理性能否证明一滴眼泪,或者,一声寂夜里的呼告?上帝关爱每一个个人"你有几根头发,主都数过了",而理性漠视每一个个人。究竟谁能解除个体的不幸?是上帝,还是理性?
既通过这一条路走近上帝,也可以通过任何一条路走近上帝。但不管是通过哪一条路,都必须是通过心灵,不是通过大脑。上帝意味嘈一切的可能性,而蛇,只意味着虚无。究竟以什么来充斥我们漫长的人生,是理性的虚无,还是对上帝的确信?
只有彻底的挣脱,才有全然的跟从。
欲望控制我们,虚无打倒我们,理想之火又在里面灼烧我们的心。这就是一种正在发生的事实。
如何才能停止?让上帝充满大脑,而不是思?这有多难。请告诉我?如何才能做到?
而且,是不是,要确信,就必须停止?要持守,就必须放弃?如、果是这样,那么,灵魂存在的意义在哪里?自由选择的意义在哪里?尤其是,上帝创造的意义在哪里?
一切是不是非得如此?在非此即彼的惟一之外,在可能与不可能的夹缝里,有没有另外的一条路可走?可选择?
选 择
所谓自由,也就是选择的自由,这也是惟一的自由。全然的自由从来就没有,人永远是自我的囚徒。
在伊甸园里,上帝安排了两棵树来供亚当选择。在生命之树和知识之树之间,亚当选择了知识之树,放弃了生命之树;在蛇与上帝之间,亚当选择了蛇的引诱,放弃了上帝的训诫。但这正是上帝通过蛇赋予人类的一个权利。并且,上帝也必须尊重人的这个权利,尊重每个灵魂自己的选择。
如果没有亚当的选择,人类真正的生活将无从开始。因此,堕落其实是一次升华,它意味着一种开始,生活的开始,人爱的开始。甚至可以说,那第一人的堕落,正是上帝之爱给予人类的第一次赐福,一次意义重大的深深的赐福。我相信,如果没有上帝暗中相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也不可能发生。
这是人类的第一次选择。虽然我们被告知这是一次错误的选择。从此开始,人类无限的选择就开始了。大地上的生活,每一种,实际上都是选择的生活。选择你将成为什么,选择你是谁,选择走哪条路,在大地上开哪种颜色的花,结哪种品质的果,散发哪种味道的芬芳。而这无穷的选择,都无一例外地来自亚当夏娃的那第一个选择,对堕落的选择。
而且,正是选择,使人类真正开始成为上帝的一部分,成为这个神圣整体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人依赖上帝,信靠上帝。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上帝也依赖着他的造物人,否则,上帝不会允许这种选择发生。
从选择那棵禁树开始,人类开始了无限的选择,但有一样人无法选择:人可以选择放弃对伊甸园的记忆,遗忘那个最原初的本来的我,但人无法选择不是上帝的儿女。
人类选择了偷吃禁树之果,选择了堕落,选择了不完美,实际上意味着,人类无法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开始生活,因此,上帝必须选择放逐人类。
有一点是明确的,如果上帝要把人放在一个绝对完美的状态里,那么,上帝不会设置两棵树来让人选择,蛇就更不会出现了,因为上帝不会派遣它来。如果没有撒旦的罪,上帝的爱在哪里体现?
但有一个问题还是来了:上帝设置了两棵树来供亚当选择。亚当选择了一棵,放弃了另一棵。上帝因此发怒,惩罚了亚当。那么,选择的自由在哪里?上帝设置了一种自由选择,上帝为什么又否定这种自由选择?
事实上,在整个的人类生活中,我们看到,上帝从来不对人的选择发言,更不干预人的亲历。因为,如果没有上帝的默许,一切的选择都不会发生。一切的发生都不会开始。
只有耶稣选择了绝对爱,一种惟一完美的最高的表现形式。因此,我们看见,即便他被审判,他还爱那审判他的人;即便他被背叛,他还爱那背叛他的人;即便他被戴上荆冠,他还爱那给他戴上荆冠的人;最后是,即便他被钉上十字架被杀害,他还爱那杀害他的人。
他选择了绝对爱,他就不能再去选择另一种:不爱因为这种选择,他就成了那绝对惟一和最。
选择,结束了人类亚当夏娃式的生活,而使另一种真正的人性生活开始了。
天堂里有没有女人?
上帝使亚当沉睡,然后取出亚当身上的一根肋骨,上帝用这根肋骨造了一个女人,这就是夏娃。
什么是女人?女人就是男人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女人就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但夏娃作为众生之母,并不是从上帝造她的那一天开始的。在伊甸园里,夏娃并不是与亚当相对应的另一个性别,换句话说,并不是亚当的爱人或情人。伊甸园里没有性爱,也没有生殖。夏娃被造,是上帝认为孤独的亚当需要一个陪伴者,而不是一个爱的对象。所以,上帝用的是亚当的一根肋骨,而不是别的物质。
性爱作为一种能被体验能被亲历的事物而存在,是在什么时候?爿奂句话说,夏娃作为众生之母而存在,是在什么时候?必然是在他们走出伊甸园走进这个世界之后。堕落,使真正的人的生活开始了--真正的男女之爱开始了。
夏娃对上帝之爱的背叛,恰恰是人类之爱的开始。
但这种走出,被人类认为是一次永远的无期的放逐。上帝之爱因此被误解了,上帝从此被人类赋予一种品质:报复、惩罚、爱而有条件。我们从此战战兢兢,生怕上帝的惩罚在此时明天或某一个未知的时刻落到头上,而且,我们学会了在祷告时甜言蜜语阿谀逢迎,以为这样上帝就不会漠视我们的祈求。我们的祷告把上帝变成了一个并不贤明的人间君王,把一个创造者,变成了一个统治者。
但不完美,体现的正是上帝的仁慈。同样,放逐体现的正是一种无限的上帝之爱。自然是严峻的,但没有一种仁慈能超过自然的仁慈。自然供养万物,但不收取分毫回报;人是良善的,但没有一种残忍,能超过人的残忍。当人把一根坚实的钢筋打入泥土中时,有没有想过,那是留在地球躯体上永远永远的刺痛。
伊甸园里没有性爱,伊甸园里也没有宗教。因为还没有罪,黑暗也尚未降临到人的里面。
因此,必须走出。因此,上帝允许了撒旦的反叛蛇的诱惑。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里走出来了。随后,上帝也从伊甸园里走出来了。伊甸园对人是不够的,对上帝也是不够的。
只有在走出之后,夏娃才真正成为女人,女人才真正成为女人,不再只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只有在走出之后,上帝才真正成为上帝,人的上帝。离开了魔鬼,上帝的爱无从对应离开了人,上帝的爱无处施放。
天堂是上帝为人类安排的最后的去处,在天堂里,不知有没有女人--真正的女性性别?
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刚看过一部叫《黑袍》的美国电影。电影中的神甫对一个男人说:"在天堂里没有女人。因为有上帝就够了,上帝就能使我们无限快乐,所以我们不需要女人。"
那么,女人到哪里去了?
女人作为男人的陪伴者而被造,当她完成上帝交付给她的在世使命之后,她到哪里去了?她如果不在天堂里,那么,她还能到哪里去?还会到哪里去?
写到这里,我仿佛终于有一点理解了西方女性主义神学家对上帝的那种愤怒,和那种质询。
地 狱
人类放弃了伊甸园,来到了这个远远不够完美的世界上。不完美,体现的正是上帝的仁慈,一种最大最深远的仁慈--因为最大的快乐和最深刻的痛苦,都包含其中。
上帝如果需要每一个人都是绝对的善与完美,那么,他会在一开始就把人放在一个完美的状态里,既没有蛇的诱惑,也没有面对两棵树的踌躇与骚动。所以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但上帝不会因此就造一个地狱来惩罚我们。因为这个世界一切的不完美,人的不完美,正是在上帝允许之后发生的。
对于一个以信仰为生的人来说,信仰就是一切,上帝意味着一切的可能性,意味着排除万难后的抵达。神的国在哪里?天堂在哪里?神的国在这里,天堂在这里。为什么神的国在这里?天堂在这里?只是因为,信仰者在这里。
"因为不可能,所以确信。"这种荒谬正是一个信仰者必须持守的磐石。天堂在哪里,天堂在信仰者这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天堂,其他的神国。
天堂和地狱相互对立。如果天堂意味着快乐、幸福、喜悦和永远的平安,就是与上帝在一起,那么,地狱就意味着不快乐、不幸福、不喜悦、不平安,地狱就意昧着与上帝隔离。
但不会是永远的隔离。如果是永远的隔离,就违背了上帝那个伟大的永恒的拯救计划,上帝不愿一人沉沦。想一想,上帝有什么理由让他最伟大的造物和他永远隔绝呢?
选择正是上帝给予人的一个自由,一种神圣权利。而且,选择的条件也是上帝放在人的面前的,比如那两棵树。有了第一个选择,就必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以至无限的选择。皿当选择了知识之树,放弃了生命之树。现在,有的人选择了背离上帝,放弃了紧跟上帝。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他所选择的生活。但上帝不会对人的选择发言,耶稣只治疗那请求他治疗的人。麻风病人有多少?但祈求洁净的有几个?耶稣既尊重那祈求洁净的,也尊重那不祈求洁净的。
所以,从一开始我的情感我对上帝的爱,就使我不愿意相信:地狱就是永火的灼烧,永无止境的磨难,永恒的人类无法承受的痛苦。如果是这样,上帝的爱在哪里?
相信上帝,就必须相信上帝的爱,并且相信上帝的爱是无条件的,绝对的,就像我们在耶稣身上所看见的。相信上帝的爱,就意味着相信上帝将赐福于每一个人,而不只是基督徒。这正是我们看到的事实,亚当是每一个人的始祖,夏娃是众生之母。相信上帝将赐福于每一个人,就是相信上帝给了每一个人同等的尊严,同等的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不断地说,我们要活出那种尊严,那种光,无论多么鼻微的人都可以活出那种尊严,那种光,因为我们每个人的里面都有这种尊严,这种光。
对一个信仰者来说,并没有什么天堂可去。因为你已经在天堂里了。一个人不可能到达一个已经在那里的地方。你在哪里,天堂就在哪里。生命在哪里,天堂就在哪里。
对一个不信的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地狱可去。因为本没有地狱,上帝并没有创造一个叫地狱的地方。这就是我们在伟大的《创世记》里看到的。如果真有一个地狱,那么,以亚当和夏娃所犯下的过错,上帝有足够的理由把他们送进地狱,而不是这个如此丰富的具备多种。
选择性和可能性的世界。
地狱只会产生恐惧,不会产生爱。但上帝是爱的上帝。因此,很多时候,我们的信仰不是产生在爱的沃土里,而是植根于恐惧的石头上。因为恐惧,我们信;因为恐惧,我们强迫自己去爱。而这样的信,这样的爱,不是自发的,根不在土里,在石上。一棵石上的草,是靠不住的。
一个生活在信仰世界里的人与一个生活在经验世界里的人,看世界的眼光是不一样的,触摸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同时,他们看上帝的眼光也是不一样的,体验上帝的方式也是不同的。但我越来越深信一点: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天堂就是我们的家,如果真有一个具体的天堂的话。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玩得太久太久了的时候,上帝就会召唤我们回家。上帝站在门口翘首等待我们回去,我们离开家实在太久了,我们玩得实在太久了。我们玩够了,或者我们并没有玩够但我们玩累了。现在我们要回去了,我们要回到上帝的怀抱里安息。我们需要上帝的怀抱,需要这种安息。
上帝就是那无限深广的爱,无限正大的力量,无限温暖的光芒。所以上帝不会,绝对不会创造一个叫地狱的地方来以永火灼烧他的孩子。是我们的宗教,而不是上帝创造了那个地狱。上帝没有创造过地狱。
上帝只有一个,创造天地万物的主只有一个,但通往上帝的门不止一个,通往上帝的路不止一条。在奥修看来,耶稣是一个门,佛陀是一个门,马哈维亚是一个门,老子是一个门。而每个人都可以走近上帝,每个人最后都必须走近上帝。但是他必须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方式适合自己的那个门,否则,他无法贯穿到底,无法在最后的那一刻走近上帝。
通过哪一个门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走近上帝。上帝在整个存在的中心地带,人们通过各种道路从四面八方走向他。这正是上帝所希望看到的一种美妙。
如果只有惟一的一个门,如果只有惟一的一条路,就像基督教所传播的那样,必须通过耶稣,只有通过耶稣这扇门,那么,除基督徒之外,将有无数无数的上帝的孩子,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无法回到上帝那儿去,无法进到神的国度里。他们在存在的宇宙里永久流浪,无家可归。
如果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上帝在"末日审判"时不能对此有一个妥善的解释和安置,那么,使我终生持守信仰,至死不渝,我也要放弃这个权利--进入天堂的权利,放弃上帝给予我的这张特别通行证,这个巨大的无与伦比的福分。如果天堂里没有我的亲人、朋友,也没有我的亿万万的同胞,我去天堂干什么?
但我确信,这样的事实是上帝最不愿意看到的,这更是与上帝的旨意和上帝的无限之爱相违背的--上帝不愿一人沉沦,惟愿人人得救。但必须承认,耶稣是一条捷径,是一扇时刻敞开的门。他说:"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耶稣因为爱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而开辟了这条捷径。任何一个人,只要通过他,就能到达天堂就能走近上帝。不是靠自己的美德、善行、智慧,不是在明天、将来、死后,而是现在,甚至此时此刻。
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都有自己对于上帝的称呼。对于中国人来说,老天爷就是上帝的另一个名字,也有他们各自不同的走向上帝的门。而这些门,正是上帝根据人们各自不同的需要放在这个世界里的。
恐惧中无真爱
人类最大的恐惧对死的恐惧,来自于最大的怀疑对上帝的怀疑。怀疑上帝的承诺,怀疑上帝的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
信者得救意味着上帝的爱是有条件的。这就是恐惧的根源。当人一旦意识到上帝的爱是有条件的,恐惧就无法遏止地产生了。再加上我们被不断地告知,上帝既是仁慈的上帝,也是公义的上帝。公义意味着一旦违反上帝的命令,一旦做错,就将遭到上帝的惩罚,或者上帝的报复。
但是我不相信。而我的不信,正是来自于我的确信。
确信上帝的爱是无限之爱。在上帝那里,爱就是一切,是一切问题的答案,是一切事物的外壳与内核,是整个存在的外壳与内核,是这个世界的奥妙,是至高无上的真理,是惟一,是最后。
而且,上帝就是爱。
因此,有条件的爱只能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爱,人的爱,而不是上帝的爱。
其实,上帝已经通过耶稣向我们显明了这一点,但我们仍然看不见。我们看见的是那个宗教中的上帝,而不是那个真正的爱的上帝,所以我们恐惧。宗教在我们和上帝之间制造了一道屏障,使我们看不见那个无限美妙的上帝,更使我们无法越过先知,直接与上帝对话。事实上,上帝与我们每一个人交谈。当你准备好,上帝就出现了。上帝并不是只与先知或者某些天才交谈,或通过他们与我们交谈。事实是,上帝对我们每一个人讲话,在每时每刻。最伟大的声音,都是上帝通过人的身体发出来的。有些人听见了,并且发出了这种声音,这就是先知和智者。但更多的人,虽然在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真正的上帝不在宗教里,真正的上帝在存在的核心,并且遍布整个的存在,垄断整个的存在。因此,一切的发生,都在上帝的既定之中。在上帝的构想之外,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如果上帝要求人严格遵循他的律法,为什么上帝创造了那些违反律法的可能呢?如果上帝给了人无限选择的权利,为什么人选择了这个而放弃了那个,就会引发上帝的愤怒,甚至遭到上帝的严惩呢?不可能是这样的。
这个宇宙为什么是平衡的、完整的、对称的?就因为它既有善,也有恶;既有热,也有冷;既有上,也有下;既有穷,也有富:既有美丽,也有丑陋。既有跟随,也有背叛。甚至于,既有上帝,也有魔鬼。它们只是存在的各个部分,是这个宇宙之所以存在的必要条件。一个事物如果缺乏对立面,这个事物本身也不能成立。对于正来说,如果没有负,正在哪里?对于昼来说,如果没有夜,昼在哪里?对于运动来说,如果没有静止,运动在哪里?甚至,对于上帝来说,如果没有魔鬼,上帝在哪里?人类离开伊甸园之后,进入的是一个以相对来维持平衡和完整的世界。而这正是上帝渴望的一个世界。
因此,上帝爱整个的宇宙,整个的存在,而不是只爱这个宇宙的某一部分。上帝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平衡的存在。如果我们不能理解这一点,就还没有真正理解上帝,也没有真正看见上帝的爱,虽然他正把无限之爱的花瓣撒向我们。
我们常常被告知,如果你这样祈祷,而没有那样祈祷,那么,上帝不会应允你,你也不能在上帝面前蒙爱。我们还被告知,你要不断地不停地感恩、赞美,而且要预先呈上。因为祈祷不是祈求,不是倾光。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这是创世的第一日。到了创世的第四日,上帝又造了两个大光及众星,并把这些光排列在天空。最后,上帝开始造人。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然后把灵魂放进人的里面。
两个大光及众星,是宇宙的光。灵魂,是人的光。这光,就是人性中的神性。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说,每一个人都必须而且可以活出他的尊严他的光来。因为上帝把神性放在了你的里面,每一个生命都具有同等的尊严和同等的神圣。尽管你很穷,在这个人的社会里,地位卑下。但这种卑下并不能影响你发出那种光。那颗钻石始终埋藏在你的里面,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发出那种光,你就可以把神性从你的生命里活出来。其实,使神性被遮蔽的不是我们的卑微,而是我们贪恋世界的心。因为贪恋有罪的生活,人性里面的神性被遮蔽了。
实际上,每颗钻石都在发光,只不过,有的人看见了自己的光,他就成了苏格拉底、孔子、老子,或一个喜悦的使生命富有美感和尊严的农夫,一个虽然瞎眼但内心明亮的乞丐。而有的人,却终生无法看见。
为什么上帝必须放一个灵魂在人的里面?
灵魂被造的意义在于创造。每个灵魂的每一种创造,每一次创.造,都是上帝创世之后的一次再创造。上帝创造了你的生命,你再创-造你的生活及你的自我。幸福、快乐和自由,只有在这个创造的过程中才能呈现。
你必须要进行再创造,才有可能活出上帝赋予你的神圣,灵魂才可少的存在?
太阳落土的时候,我走到窗前,秋风从沙湖上吹来,使我清醒而明澈,但我仍然不能放下我的怀疑,从早晨就开始的怀疑。这种怀疑与我的日常生活没有关系,但它导致了我精神生活的迷惘、焦虑和不安。在这种不安里,我已经度过了一天,或一生。
我们的一切都隐藏在日常生活中,并且依赖着日常生活。如果我的怀疑导致了我精神生活的迷惘、焦虑和不安,那么,我将无法保持我日常生活的宁静和一如既往。旷野的道路在哪里?沙漠中的江河在哪里?要么确信,要么不信。怀疑是一道深渊,一道无限的深渊。在一这道深渊的两边,你不可能与上帝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