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十一 醒迷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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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迷录
正德中,有忠告者,崇德人,祖、父俱显官,忠得以例授一儒官。为人豁达大度,傲物轻财,性喜博掷为戏,田产虽以万计,而自视恒约如也。又奉一纯阳师甚虔,出必问,入于礼;至于一肴一菜,不先祭则不敢自食。门下有友二人曰故应圭、陆一奇者,日导忠以博饮事。忠虽视为知已,其如二子之口蜜腹剑何!不数年间,家业荡废,而二子则日益饶富。
一日,会忠昼卧,梦二道士纶巾羽衣,对忠语曰:“子急悔心,不当恋溺。若苦艰之,后园松下之藏,犹可成立。至于胡、陆二子,吾已征示其诛矣。”言华,流汗浃背,觉来见供炉下足一纸飞扬,执以观之,题曰《醒迷余论》,墨迹犹鲜。其论附录于后:
大抵事近于戏则易染,心涉乎利则难逃。是以赌博之事,不计大小久暂,皆足以废业丧心、招怨动气,甚者亏名玷节,露耻扬羞,又甚至败家者有之,亡身者有之。嗟呼!一念少差,竟迷于利,纵有所得,亦不能补其所损,况未必得乎!且以其事言之,灭礼义而尚凶强,去真诚以使机变,当场得失,交战营营,怒目扬声,无仪多厌,冒寒暑而莫知,甘饥渴而不顾,尽日终宵,虽劳不怨,耗神殚力,自苦何辜!
且因多寡伤朋友之情,竞锱铢启是非之衅,儒者惰业,农者失时,商者荡资,工者怠事,耽者误己,未有若此之甚者也。及其彼此息争,胜败攸判,得者不足以偿劳,失者愈有以肌愕,割不忍之金,强慨然之态,久为囊物,顷付他人,赵璧隋珠,爱之不得,纵平日称为至契者,欲假分文,勃然变色,虽赧颜屈节以求之,不可得也。此时此际,忧容可掬,哽气频呼,内讼默思,欲追无及,人亦何苦而自取如此耶!及其临夜归家,吞声敛迹,含怨有仆,垢面有妻,子不为欢,母不为语,虽剩汁残羹,亦一吸而尽。犹且多营处置一谋,将作恢复之计,梦魂颠例,博骋相从,甚者悲愤迭兴,寝寐俱废,祸由此酿,疾由此媒。反而思之,非不得已事也,人亦何苦而自迷若此耶!及其或称贷于人,或沽典于己,急急孜孜,惟求再逞,饮食所在,若将不遑,视得若取诸寄也。
岂知处既败之势难救,挟未盈之本无威,气弱心荒,人皆可侮,猜红觅六,十无一从,千方之所获者,一旦失之而不足矣。属望虽殷,徒为空想之迹,人亦何苦而自戚如此耶!及其黄昏将近,意兴方浓,虽其心欲言旋,奈何势不由己,索烛求油,抛家寄宿,致悬父母之忧思,因爽亲朋之信约。遍寻无觅,童子倚门而迎,逐想难求,佳人守灯以待,吾方逞雄心,争博手,嚣嚣然自以为乐也。身亲不善,聚怨一门,反己怀惭,细思无益,人亦何苦而自玷如此邪!及其屡试不利,兴阻于空囊,志縻于稍短,袖手傍观,眼红心热,欲弃之则意有所难舍,将复之则力有所不能,躇踌莫决,如醉如痴,家事不支,非惟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为之,亦恍然若失矣。昏迷沉溺,恋恋不忘,俯首凭几,形影相吊,人亦何苦而自溺如此邪!
又有一等奸险小人,专一伺访良善,乘其可入之机,附以知己之列,言动之,利诱之,酒食结之,作阱成笼,不至于不入不已也,及其髻发一把,钓铒一吞,始之所言,毫不能应,虚利虽无,实祸先至,且彼机械熟于久炼,诡诈出乎多端,色有铅沙,马有脱注,虽号精敏者亦堕术中,况以愚弱之身而当彼无穷之计,则其胜负不待对局了然可卜矣,即运郭况之金穴,输邓通之铜山,日亦不继,况其他乎!人反不悟于斯,必欲与之相驱骋焉:呜呼!是犹石没湍水,愈翻则愈沉也,羊触藩篱,弥逞则弥困也,求其能济事者,吾未之见也!已间或侥幸少得,人即怨尤,弱者引恨之以心,强者直拒之以色;又有狂罔之徒,从而诉于亲,告于友,讼于官司,体面大伤,廉节尽丧,较之微利,孰重孰轻?呜呼!辱害相系必至于斯而犹不知悔,更将何待邪!
又尝知夫色也,古称五白,戏始牧猪,无金玉之质,无耆宿之尊,无耳目之见闻,其初蠢然一骨耳。切磋焉,琢磨焉,斯是矣。至于投叱之下,偏能顺小人、欺君子,宛转隐见之间,欲少假借而一毫无所容其能,卒亦付之蠢然之骨耳!呜呼!人灵万物,乃遑遑焉仰求于蠢然之骨,而又为蠢然之骨所窘困,可哀也哉!故择术贵精,与人贵正。苟不能择而与之,一旦误入于内,恬不知愧,及对达尊长者惟恐闻之,设若言友于此,亦仰面不敢赞一语。呜呼!肆欲于朋淫之日而曲文于君子之前,将欲塞耳盗铃、蒙头操刃者等耳,欲人之不闻且见也,何可得哉!况乎此行一开,百恶皆萃,纳污引侮,莫不由斯。贤者不为礼,富者不为托,智者目为愚,俭者鄙为败,父母恶为不肖,乡党指为下稍,小竞蝇头,致庶众谤,竞者未实,谤者有加,呜呼!以亲党不韪之名易难望之利,虽乡人不为,而人竟甘冒,可悲也!
夫自取自溺者既如此,可哀可悲者又如彼,然而斯人之耽且好者何哉?不曰仗此肥家,则曰冀此取乐,噫!陋哉!言之过矣。天下之利,何事无之?明经足以干禄,用武足以要封,鬻贩足以盈资,桑麻足以广积,皆事也,则皆利也,何以丧名节以求之乎?吾恐家未必肥,而空虚瘠弱之弊先速之矣,肥者果安在哉?天下之乐,何事无之?读书可以开襟胸,弹琴可以怡性情,种花可以观天机,养鱼可以寄生意,皆事也,则皆乐也,何必冒污辱以求之乎?
吾恐乐未必取,而忧愁抑郁之思,先逼之矣,乐者固如此哉?况其转展相寻间,彼此两失,机杼脂膏暗铄于囊头之手,田桑汗血潜消于录事之家,所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正谓此耳。盍不鉴诸古人乎?忿心生于傅杀。致残鸿雁之情;淫行起于点筹,因造房帏之丑:樗蒲百万,达者见机;坑堑二三,宦途有诮;家产之俱尽,桓温几丧沟渠;担石之无储,刘毅将为浪荡;至于投马以绝呼,亡羊以从事,四绯以彰快,孤注以明穷,不其枚举,而其为累一也。
自古迄今,遗声尚臭,由今迨后,取法贵芳。故其白衣事省,黄口身闲,取此消遣,固无暇责矣。乃若言儒言,貌儒貌,服儒服,冠儒冠者,亦倡和成风,竞相笃好,史籍诗书,束弃高架,虽蒙尘积垢,而心灰志夺,视如仇敌,小而人事礼文因之尽废,及其较技抡选之时,风檐晷影之下,荣辱甚关,心手莫措,日之相与以为乐者,果能代我否邪?及今知改,则名可全,家可保,终身俊髦,苟遂昏迷,吾不知所了矣,何也?日月反照,无损于明;君子绳愆,不累其德。以陈元、周处之徒,尚自发愤改行,卒为善人,况吾辈号英达者不减元处,而未闻能自悔讼,岂以既招物议、改亦无救也欤?噫嘻!人孰无过,改之为难,过孰无因,原之为尽。向使商甲不悔桐墓,几为暴桀之君;汉武不下轮台。则亦亡秦之续。孰为改之,功不既大哉!
忠读一过,悔叹移时。寻掘松根,得金一瓮,皆刻告氏字,必忠高曾物也,此故后人无有知者。
再往二子家,探胡瞎一目,陆跛一足,颓然皆歼形矣。忠乃惊惶,自是绝不与相交接。
又以所得之资分人货殖,后致大富。胡、陆二子,渐至穷迫,老年携乞于途,人皆指以为鉴。仙师神报,亦显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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