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明)吴敬所编辑 卷八 酒蘖迷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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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蘖迷人传
元末有姓姜者,名应兆,世业耕教,为人谨且厚,里人多称之。然性恶酒,虽气亦不欲入息。遇乡社会饮,则蹙容不满,曰:“食以谷为主,何事糟粕味耶?”
日迈,邻老饮醉,身软不能支,姜因而扶归。见袖中块然,探之,金也。私自忖曰:“田野无知,得此不为盗。况人昏路远,岂意我为?”遂窃入已,及归,酒醒,觅金,金已亡矣,邻老泣于家曰:“吾子以冤事盂于官,三年不为理,吾子再诉之,官怒其梗顽,强以入罪,例准银为赎。吾老且病,何忍吾子久系缧绁中?乃典田鬻屋,得金一锭,昨醉遗途中,落他人之手。前以为虽失吾业,犹可以有吾子也,今并而无之,吾死矣。夫苟且所言,愿分半为谢。”姜虽闻其哀怨,未言,竟不动意。
是夕二更时,一馆生读倦,暂憩几上,闻门外啾唧有声。谛听之,有人似欲进者,喝曰:“汝何物,敢行阻我?”又有人似执门者,应曰:“我乃山桃厉鬼,司人门户,若遇妖魅,必斧而啖之。尔乃何物,抗然冒进,抑未知吾斧耶?”
斯人徐谓曰;“汝不识我,无怪其言之倨也。我姓米,字香夫,号冽泉清士。始祖醴酪君,起迹庖羲时,封居醉乡,不与夷狄氏善,族遂蕃衍,名通与禹、方将大用,奈为奸人所谗,疏斥而不录。延至夏桀,进秩瑶台士卿,与肉山脯林相左右。及事商,复遭际于桀,膺长夜之宠,以此名重天下。周遂计之,作诰数我,谪我为青州从事,我悔艾,即奋然修改。当春秋战国间,默然懒事,不求合于人。二世僭兴,念人主如六骥驰隙,乃悉耳目,穷心志,索我于荒寥穷散中,昼尔与俱,宵尔与游,脱有不见,则深思而呼召,亲幸之专,虽斯、高不能及也。自是我益尊,职益重,朝野群然慕其风味。故汉高仗我毙白帝于泽中,宋祖得予释兵权于席上。竹林助刘、阮之清声,禁掖发李贺之才思。子思辞我于馈者,可尽孝以明廉;寇准假我于澶渊,能安居而退虏。既颓阮氏之玉山,复入党家之锦幕。潜身比舍,敢夸毕卓豪情;息火成都,用显栾巴妙术。染海棠之号于杨妃,健草圣之豪之和旭。邀欢戚里,张镇周之尽法全恩;取令贼营,郭令公之出奇破敌。流芳靡世,统裔延长,自宋讫今,声名犹在。吾奉天帝命,来游汝家,纵欲持一斧以相拒,亦无奈我何!”人又曰:“果汝所说,世第若高远矣。然我非博古者,请再明之。”
又似人答曰:“汝犹未解乎?我世掌天下趋蘖事,非木怪禽妖之比,是以享幽非我不格,洽人无我不欢,敬我者圣贤致号,爱我者歌曲怡情,行己在清浊间,而处众则醇知也。尔欲知我,云尔已矣,他何有哉。”似执门者又问曰:“然则汝业何事?”似欲进者又答曰:“吾尝病软饱,因厌事,然犹日能与高阳徒偕竹叶、椒葩、霞泉、雪液辈五六人,泛水登山,穿花步月,无不在耳。倦则甜然一枕,事且不能扰也,况本无乎!”似执门者遂叹曰:“汝真乐人矣,不识今何所居?”
似欲进者复曰:“居虽不一,但随寓所安。或市桥启肆。或湖舍悬帘;或清酿乎田家,或黄封之御院,或冲寒于雪朝茅屋之中,或遣兴于雨夕蓬窗之下;或随僬檐而穿云,或侣渔舟而钓月;或被儒貂,兴至吟斋,或因妓,换归舞阁。广哉居乎,遇使然也,皆非吾所愿也。岂若红杏树中,黄花篱下,小门流水,燕影莺声,使牧子放牛新草,行人系马垂杨,对持瓦砾之樽,以谙茅柴之味,心始陶陶然乐矣。何必优妓佐之,鼓舞维之,牌役强之,徒自取劳苦为哉!”
问者又曰:“审汝言,尔殆鬼于酒者。今是之来,祸福抑何所主?”欲进者笑曰:“非敢为蘖耗之耳。主人亏行,阴窃人急迫之财,致父子无措,几死非命,上帝阴行谴罚,念汝家世有德于乡,不忍即殛,姑使我迷溺而报之也。”问者又曰:“主人性俭饮,纵耗奚益?”欲进者答曰:“第自有处。”人又问曰:“吾闻酒有德,自古尚之,汝反欲为术,蘖于人果何术以逞耶?”
欲进者答曰:“居,居,与汝语!当某宾主应酬,礼恭迎肃,钟磬焉,诗歌焉,衣冠楚楚,言语雍雍,虽进退俯仰间必中节度,此上饮也。我相之。及至杯盘狼藉,笑谑欢呼。攘臂厅中,僭阶越坐,始虽少闲乎礼,终必忘长幼、略尊卑,一惟以和乐为快,此中饮也,我主之,又有沽醪市脯,敛分派钱,撰号呼名,笑骂交错,归则携手街途,口似曲而糊模,身欲行而倾侧,日习为常、不以家为意者,下饮也,我阴使之。然犹未甚也。至若提壶市上,乞汁土番间,踝跣伛偻,成行逐伙,夜则寄梦桥亭,晓则悬飘寺宇,蚁虱为邻而腥膻为袭,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困苦之也。又有承祖父之厚遗,不思守继,而乃酷与莲花君合,日挈无赖之徒,挥金纵饮,虽良朋至戚瞑眩切救而不入,必至房易主主,子妾依人,犹且遑遑然鼻嗅心香,思欲一灶吸以偿愿,千方求办,弗得弗止,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沉昏之也。又有饕晕浆于显者,仰饮食于相知,迎走趋陪,终宵不厌,及其口腹相忤,量不胜贪,头重足轻,顺入者悖也,浊气熏人,视沟渠溷厕中以为枕席在是矣,恬然眠卧而莫觉,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坐刂辱之也。又有被醉使狂,寻嗔生事,不合则拳足相加,或伤人,或杀人,由是羁縻官府,桎梏囹圄,伤者枝条,杀者抵死,罪未成而家先败,悔救何能及哉!若而人者,又岂非我有以颠倒之邪?”
问者良久谓曰:“饮酌皆前定,果有之乎!合我且退,尔且行。”啾唧之声遂息。馆生大骇,及明,亦不敢泄。
午炊后,见应兆忽思酒,索于家人。家人曰:“厌糟粕者亦复如是邪?”应兆曰:“姑破俗可也。”然忻然拈壶满酌,至醉而罢。家人生徒辈俱异之。惟夜读者默识其意。
由是,日夜酣歌,遨游博饮,心虽知其失而势不可回,若有神使之者。不半年间而所窃之金悉偿酒税。醉则狂歌罔语,乡中人渐鄙之,生徒俱散。再三年,世遗资产尽变费以供口腹,衣服垢结,容体羸枯。家人痛哭,谓曰:“追思丰乐人家,一旦伶仃至此!费者不可复完矣,而郎君素循善,何不改易弦辙,为训后人?不然,使亏玷世德,自郎君之身始,甚可羞也”
应兆不对,趋出,匿于村店中,买酒自遣。心怀愧忿,饮亦不成醉,沉吟俯首,至夜忘归。适店主涉事于外,其女见应兆雅饰,心欲私之,更余,以言侵狎应兆,遂行自献。应兆默忖曰:“向因一念之差,病狂流落,今虽修积及时,补且不逮,而况淫污非道以重之,死无所矣!”乃坚持固却,以为“不可,不可”,竟秉烛待曙而还。
是夜寝熟,梦一人施礼床人,曰:“吾,酒蘖也。前因不义,来醉汝心。四年于兹矣,昨夜一念起善,上帝知汝非怙恶者流,敕吾别游,不相迷扰,从此永辞。君宜亦勉。”觉来行雨如流,口呕一物堕地,令人起烛之,若血块然者。
及明,遂不思饮。试以酒置于前,厌恶如故。其子复立家成业,应兆亦享寿而终。应兆之妻亲陆某者,尝书此事以垂戒。予因述此,以继陆某之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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