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七期《十年》——他者的眼光-soho小报 - 新浪BLOG

（2007年第七期：十年）

→ 文洁华
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曾任哈佛大学燕京学院访问学人，现任香港浸会大学人文学科课程主任，宗教及哲学系教授。共有学术编着及散文写作二十余种、学术论文多种，包括：《艺术自然与人文 -中国美学的传统与现代》，《自主的族群：十位香港新一代女性视觉艺术家》，《朱光潜与当代中国美学》等。亦从事香港中文报章专栏写作，创作园地包括《明报》，《星岛日报》及《香港经济日报》等，亦为香港电台文化节目主持。

这在彼此文化相近的同胞里
那含蓄的差异，比起外国人的同样明显
但萌生的是一种特别有所反应的感受
就如在达尔文所说的河塘里
彼此是共存但互相竞争的物种

   身份策略也是生存的策略，“无分彼此”只是一个梦想。回归十年以来香港人无时无刻不在探求自己的位置与身份。从西九龙的建筑设计到国际地标到珠江三角洲地域，都被挪用来巩固及建构香港人的身份。
   有身份便有“他者”。十三亿“同胞”只是口号。同胞也在心底里二分了香港人与内地人。说“内地”是拉近了距离，说“大陆”才最过瘾，且着意地以一句“大陆人”模糊了十三亿人口里的千差万别。但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着文化差异，基于历史、战争和民族的花果飘零，还有政经、文化传统、思想方法与民生。全球化跨贸未能填补彼此的距离，双方也不一定愿意距离被拉近，因为“文化本质主义”有一定的功能，也在身份策略上有利；个中复杂度，早已结合成为人们当下的直觉。没有人对他人的眼光不存着“偏见”或“成见”，那几乎渗透在每一寸您和我的所见所闻里。

剪影一：广州火车站南
   一切从排队开始。香港人对内地人不排队的习惯最看不过眼。有回乘九广铁路从九龙抵达广州火车站，跟大伙儿走到出租车站，汗水淋漓只求快快登车。岂见出租车车辆数目多于在轮后的乘客，轮到我们了，但当时三个男人若无其事地从轮后队伍最末端的位置直走上车。没有人理会，且视作等闲。我们鼓噪，那三人开了车窗，举动手指喝骂：“来，够胆上车理论，来来来！”我们回答：“够胆立即下车，立即！”出租车扬长而去。
   这是常见的现象，因而有人说：“如果大家都会排队，国家便有希望了。”

剪影二：乌鲁木齐的街头
   乌鲁木齐的地下街，一间卖女性内衣的街边铺店，胸罩标价三百六十元人民币，跟这城市的人平均的每月工资不成比例。
   走上地面，一个情境犹记至今。这是周日的下午约三时左右，街头上聚满了闲坐着的人。这显然是失业的人口，有些站着，有些蹲着，状极无聊。如此庞大的失业队伍在香港甚为罕见。忽然，有一个年约二十岁的男人突然站起来冲到栏杆旁边，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子，像国家奥运选手的体操队员，在栏杆上面打了几转，突然又停下来了，返回蹲着的原处。
   这个场景迄今未忘。那人头上是一“饼”黏满了灰尘和干枝的长发，有半年未有清洗了罢。他的动作，该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人久久未能有点意义地活着的反应；就像一只流浪猫在极度慵惫里，忽然伸出一个懒腰来。当下，心头就涌上一阵心酸；希望他能有机会好好的发挥他的一生。

剪影三：深圳华侨城艺术村
   这位来自山东的中国画家自二十岁起，到德国慕尼黑生活了十七年，然而“鸟倦知还”，回到中国内地，选择在深圳定居。
   他在深圳的房子门口贴了一张动画，画上题字：“叫这个人活得有意义一点，做些别的好事。”画中的人正在睡觉。
   油画家衣着整齐，梳了个平头装，长年在德国沾染了的文化的确为他建造了一点型格。但谈到慕尼黑的中国内地人，他便不敢恭维：“他们常常走在一起，说这传那的，不做更有意义的事。”定居深圳，是因为他认为是时候回来了。一回来了便立即重拾中国人的言行举止，吃羊肉拉面，找中国颜料，帮忙在深圳兴建及经营艺术村。
   这位精神奕奕的画家说话的措辞、声调和神态，还有四周的颜色和场景所衬托出来的印象，都跟其它内地人无异。香港人在内地人眼中，同样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吗？香港人庸俗肤浅的姿势和眼光，也同样固定不移地形成了一种为视为“他者”的气场？这情况是客观的和科学的，也是主观的和想象的，是我们彼此一厢情愿的“信念意志”。
   但香港人在内地活动，的确交了一些真正的朋友。在香港不能寄望，甚至不能开口的事情，内地人朋友统统都坚定地给您做了，也老老实实地道出了您心中的所愿和所想。例如他们知道您怕探路，便路送您到想要去的地方，不怕日晒雨淋；知道您想找那些吃的，以及那些要联系的人，他们都替您搭通天地线，让您称心满意地离开。
   但他们到香港总是失望的。香港人太忙了，也不会被人情律令盖过了自己的生活日程。中国人都实际，但内地人给实际留有余地，看义务和长远的关系。因而送您到闸口的时候，明知道走后大家后会可能无期了，还是以葛优一样的神态，挥手道别。香港人倒是实际得赤裸并毫无羞耻。送别只交托给公车或司机，关顾止于派发名片，其余的到有交易再算。
   甫过了特区边境，内地人说话的声浪，神情的急躁，服务员老实的推搪，以及照顾本能需要的焦虑，确是一览无遗的。但香港人又何尝不是在内地人心目中组构了一些歧异的嘴脸？这在彼此文化相近的同胞里，那含蓄的差异，比起外国人的同样明显，但萌生的是一种特别有所反应的感受，就如在达尔文所说的河塘里，彼此是共存但互相竞争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