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奇缘 作者:(清)雪樵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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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双凤奇缘》(又名《昭君传》)
写王昭君及其妹赛昭君和番事。汉元帝派毛延寿选美女人宫。毛延寿选得绝色美人王昭君,因素贿不成,设计将昭君打入冷宫,另以鲁姓女代之。后毛延寿诡计揭穿,鲁妃自杀,汉元帝专宠昭君。毛延寿见阴谋败露,惧罪逃往番邦。番王发兵攻汉,汉元帝忍痛以昭君和番。昭君到了番邦,借番王之手除去奸贼毛延寿。最后自投白洋河,以死全节操。昭君死后,昭君之妹赛昭君被召入宫,被册封为皇后。番王再次兴兵伐汉,曾得异人传授、武艺超群的赛昭君大破番兵,奏凯回朝。赛昭君喜生太子。因前有昭君后有赛昭君同侍汉帝,故书名“双凤奇缘”。

本书情节好像都是取材于马致远的《汉宫秋》啊,与史实无涉。 第一回     汉帝得梦选妃 奸相贪财逼美
  诗曰:
  月貌花容最可亲,汉宫曾说有佳人。
  一生种下风流债,直使多情悟夙因。
  话说自古及今,奇男子与奇女子,虽皆天地英灵之气所锺,奇处各有不同:奇男子重忠、孝二字,做一番掀天播地的事业,名贯古今。奇女子重节、义二字,完一生冰清玉洁的坚贞,名重史册。
  你道那奇女子是何人?就出在汉朝十一帝。相传元帝在位,其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文有宰相张文学、翰林院掌院学士苏武;武有元帅李广、总兵李陵、都督李虎,一班文武忠良辅佐汉主,治得国家盗贼不起,旱涝不兴,要算有道的气象。只因宠任一个奸臣毛延寿,其人狡猾异常,善迎主意,贪财爱宝,无所不为,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越州地方,有一位太守,姓王名忠,乃本京人氏,一身清正,爱民如子。夫人姚氏,年俱半百,膝下无子,只生一女,取名皓月,又叫昭君,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自不必说,且精通翰墨,又善晓音律,父母爱如掌上珍珠,不肯轻于议婚,所以昭君年方十七,尚待字闺中。
  那年八月中秋佳节,一家同坐饮酒赏月,但见一天月色,照得如同白昼,令人开怀畅饮。昭君多饮了两杯,有些醉意,告别双亲,先进香闺,和衣上牀,朦胧睡去。得一奇梦,兆她一生奇缘。就是当今汉天子,也于此夜睡在龙牀梦见芍药阶前、太湖石畔,有一美貌女子冉冉而来,生得那: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汉王见此美貌女子,就是三宫六院,也找不出这个绝色来,由不得浑身酥软,心中沉醉,急急抢步向前,把美人的袖子扯住,问道:“美人住居何处,姓什名谁,青春多少,可曾婚聘?”那女子回道:“奴住在越州,姓王名嫱,乳名皓月昭君,年方十七,尚未适人。”汉王听说大喜,叫声:“美人,孤只有正宫林后、东宫张后,西宫尚缺妃子,孤欲把美人选进西宫,以伴寡人,不知美人意下如何?”那女子道:“只怕奴家没福,若王爷不嫌奴容颜丑陋,可到越州召取奴家便了。”汉王见她依允,此刻春情难锁,便叫声:“美人,既蒙你怜爱寡人,奈水远山遥,一时难以见面,今夜且赴佳期去罢。”说着要来搂抱美人。那女子被汉王纠缠不过,心生一计,便叫:“陛下放手,后面有内侍来了。”哄得天子回头一看,她就用力把汉王一推,汉王叫声:“不好!”一跤跌倒在地惊醒。
  汉王南柯一梦,睡在龙牀,心中一想:“此梦好奇遇也!美人明明说了名姓地方,等早朝时分,差官到越州访问,自有下落。”想罢,天色已明。汉王登殿,文武拜呼丹墀,汉王连呼平身,众臣口称万岁,站起分班侍立。汉王先召圆梦官,当殿诉说梦境。圆梦官回奏:“梦是心头想,有是心必有是梦,有是梦必有是人。此梦上吉,吾主传旨召选,梦自遂心。”汉王闻奏大喜,打发圆梦官下殿,便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代孤到越州访取皓月昭君?”话言未了,班内闪出奸相毛延寿,俯伏金阶道:“臣愿往越州走遭。”汉王大喜道:“卿到越州,选取应梦美人,如选得来时,加官进爵外,赏黄金万两。只不许私受买嘱,有负寡人重托。”
  延寿领旨谢恩,退出朝门,回了相府,料理家务一番,不敢耽搁,带了二十名长班跟随,上马出京。一路地方文武官员都来迎接馈送,好不十分畅意。又思:“昏君得了此梦,认定将假作真,我往越州,此差乃是一件好买卖,哪管昭君真不真。”打算已定。
  在路行程非只一日,到了越州,也不先行报程,就到金亭馆驿下马。入内坐定,便连唤驿丞,只吓得驿丞急忙出来迎接,双膝跪下,口称:“相爷在上,小官叩见。”奸相假意喝道:“好大胆狗官,明知钦差入境,不来远接,理当问不敬上之罪,法当取斩!”驿丞连叩响头道:“相爷请休怒,容小官告禀:一来相爷未打报帖;二来驿丞官卑职小,不敢擅专;三来本府无文差委,故此得罪相爷,望乞海涵宽恕。”奸相点点头道:“也罢,恕你罪名。速唤知府前来见我。”
  驿丞连声答应,站起上马,离了馆驿,飞星来到府衙,下马入内,跪禀知府道:“今朝廷差了毛延寿到来,选取后妃,未行报帖。现在馆驿,立请大老爷相见,作速便行。”这一报不打紧,只吓得王太守面皮失色,急急起身上马,带了驿丞,来到金亭馆驿。下马入内,投了禀帖,见了奸相口称:“赵州知府王忠禀见相爷。”说着,跪将下去。奸相把脸一沉道:“如此大胆!明知朝廷旨意,到你地方选取昭君娘娘,不来远接,该当何罪?”王忠道:“因相爷未曾报帖,卑府有误公务,还望相爷宽宥。”毛相道:“且饶不究。这里有告示一道,速拿至人烟杂处张挂,着地方总甲举保美貌女子,自十一二岁起至十七八岁止,尽行报名,要选取皓月昭君,如有隐匿,以欺君罔法论罪。”
  王忠接了告示,退出馆驿,回到衙内,一面差人送席打扫馆驿,张灯结彩,一面将告示散布地方总甲,四门张挂。退到私衙,夫人接住,分宾主坐定,问道:“相公有何心事不快,面带忧容?”王忠道:“夫人有所不知,只是汉王差了毛丞相到此,要选取皓月昭君,此名乃是女儿乳名,眼见要来选取女儿了。你我夫妻只生此女,后来靠她收成,若选进宫,今生就不能见面了。”夫人道:“我女名叫昭君,外人并不知晓,只吩咐家人不许泄漏。”王忠连声有理。
  只说地方总甲,在外逐户细查,并无昭君。回报太守,太守即来禀知奸相。奸相因见王忠不曾有金银来打点,心中已是着恼,又见王忠回说没有昭君,不禁大怒道:“哪里没有昭君?显见狗官不用心细查,违逆圣旨。左右与我将狗官拿下。”下面一声吆喝,好似鹰捉燕雀一般。未知王忠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太守被责献女 昭君用计辱奸
  诗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还四季不饮酒,空负人间好时节。
  话说太守王忠,见奸相发怒,吩咐左右动手拿他,急急叫声:“相爷且慢,容卑职告禀。”奸相道:“你做一个黄堂太守,管辖万民,连一个昭君没处找寻,怎么回复旨意?你还有什么分辩?”王忠道:“非是卑府不用心细查,乃查了一月,在城在乡并无昭君名字,还望相爷原宥。”奸相听说,好不耐烦道:“钦限紧急,任你慢腾腾的性儿,谁担此违背圣旨之罪?你这狗官不用追比,焉肯将昭君找寻出来!左右与我将狗官扯下去打。”下面一声吆喝答应,吓得王忠只叫:“相爷开恩,容宽限三日,卑府好去细查。”奸相坐在上面,佯作不睬,左右虎狼动手,可怜王忠被捺在地,轮替四十荆条大棍,打得王忠哀声不止,肉绽皮开。打毕放起,奸相又叫声:“王忠,再限三日,如有昭君,万事休提。三日外再无昭君,定取狗官首级,决不宽贷。”
  王忠听说,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诺诺而退,连声答应,一步一拐,出了馆驿。有家丁扶着,也骑不得马,唤一乘小轿抬进衙门。可怜王太守,眼泪汪汪,下轿入内,有姚夫人接至房内坐定,见老爷这等狼狈,问起缘由。太守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道:“夫人,想我堂堂四品黄堂之职,今日撞见奸相,这个对头星,因我不将昭君查出,打了四十大棍,又限三日,若无昭君,定要典刑。夫人呀!看来女儿是要献出的了,若再隐匿,只怕我这条老性命就活不成了。”姚夫人见说,由不得目瞪口呆,暗想:“女儿这等聪明伶俐,怎生舍得她远离他方!若把女儿前去应选,丢得我夫妻二人膝下冷清,日后倚靠何人收成结果;若不把女儿献出,又伯老爷受罪不起。”由不得一阵心酸,两眼泪如雨下。王太守也是含悲痛哭,且自慢表。
  再言昭君,自从酒醉睡去,梦中与汉王相会,面约终身,她就痴心妄想,志不改更。到了次日,天明起来,梳洗已毕,不带丫环,出了香房,独自步进花园,对天双膝跪下,暗暗祷告:“念信女王嫱,昨夜梦中相会汉王,汉王面许奴家选进西宫,若是奴家有后妃之福,但求天遂人愿;若是奴家福薄,汉王不来召取为妃,奴宁老死香闺,再不他适。”祝罢一番,将身站起,归了香房,每日只是闷闷沉沉,坐在房中思想汉王,痴心等守,茶饭顿减,容颜消瘦,毫无一点欢情。
  那日因在房中闲会,取了一双大红绣鞋,用针刺绣双飞鸳鸯。正要绣成,忽然线断针折,因大吃一惊道:“难道奴与汉王无缘,不能应三更之梦了吗?”说着扑籁籁地泪滴香腮,连声叹息,不禁心中有感,吟诗一首:
  寂寞无聊坐绣房,尖尖十指绣鸳鸯。
  鸳鸯绣到双飞处,线断针残泪两行。
  吟诗方了,耳畔内忽听远远地上房一片嘈嚷之声,心中好不十分诧异,便叫丫环:“你听,夫人房中为什事这等吵闹?速速前去,且看一看,回来报我知道。”丫环答应。去不多时,急忙回报小姐道:“不知为什么事情,老爷和夫人坐在一处,痛哭不止。”昭君闻知大惊,即命丫环拿梳具过来,打扮一番,要到上房探问消息。你道昭君怎生打扮?但见她:
  面对菱花挽乌云,手理青丝发万根。
  高梳一个蟠龙髻,凤钗金簪髻边横。
  柳叶眉弯如新月,秋波秀眼黑白分。
  脂粉不施生来媚,耳上金环左右分。
  穿一件团花锦绣袄,系一条碧水波浪裙。
  翠手镯双龙取宝,金戒指八宝装成。
  红绣鞋刚刚三寸,白绫带裹住折根。
  行一步裙不动人真爱惜,笑一笑齿不露价值千金。
  远看她分明是广寒仙女,近看她好一似南海观音。
  昭君打扮已毕,出了香闺,来到上房,见了爹娘,叫声万福。老爷、夫人齐道:“吾儿少礼,一旁坐下。”昭君道:“孩儿告坐。”坐定,便问爹娘:“为什么事情这等伤心?可说与孩儿知晓。”王太守见问,料难隐瞒,便将朝廷钦差毛相来到越州,命为父的四门大张皇榜,要选昭君,因为父的舍不得将吾儿花名报去,回言越州没有此女,恼了奸相,把为父的打了四十棍,还限三日定要昭君,如再没有昭君,就要致死为父,所以与你母亲在此伤心的话说了一遍。
  昭君听说,心中又恨又喜:恨的是奸相太不留情,喜的是梦真灵验。便叫声:“爹娘,休要烦恼,事到其间,只管把孩儿报去充选,一可救爹爹性命,二使儿进皇宫,一家富贵。爹爹且去见奸相,只说昭君有了,要赦卑职无罪,方敢说明。他自然叫爹爹直说,爹爹回他,卑府一身无子,只生一女,名曰昭君,情愿入宫充选,他自然改容相待爹爹。”
  王太守见女儿肯去充选,即刻出房,上马来到馆驿。见了毛相,毛相便问:“昭君有了么?”王太守就照女儿的话回了一遍。毛相忙站起扶住知府,口称:“恭喜知府”,并陪罪道:“如今是国丈大人了,方才多多得罪,望乞国丈宽宥。”王忠连称:“不敢。”毛相道:“可用暖轿将令媛抬来一看。”王忠答应。回到府衙,说与夫人、女儿知晓。昭君道:“既是天子选儿为妃,还怕奸相不来朝见,岂有君妃见小臣之礼?爹爹去对他说,一个不出闺门的绣女,怎肯轻于出去见人,请相爷到府衙一看,不怕他不来,等他来时,女儿也代爹爹出一口气。”太守听说,连称:“有才女子胜于男儿!”便出了衙门,赶到馆驿,回明了毛相。毛相暗想:“我原是假意试他一试,他若肯来,就失了贵人的身分,如今不来,方是正理。且住,难道我反求见于她么?”腹内沉吟。未知他肯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美人图奸臣点痣 鲁家庄金定掉包
  诗曰:
  休怪清官心滞涩,一生如水人忠直。
  奸邪不识爱芳名,只顾贪财掩美色。
  话说毛相虽然心下沉吟,到底奉旨而来,既有昭君,不得不亲去一看。没奈何,与太守来到府衙下马,太守道:“请相爷迎宾馆稍坐,容卑官通报。”说罢进内。昭君道:“毛延寿可来了么?”太守道:“来了。”昭君道:“不要叫他就进来,等女儿打扮完备,再着他进来,还要他拜这么几拜!”太守道:“他是当朝太师,怎么拜起你来?”昭君道:“可恨这厮,前日将爹爹打了四十棍,定要他拜奴八拜,只算服礼。”
  说着起身,来到自己房中,吩咐一众丫环扮做宫娥采女,先将圣旨朝南供在厅中,面前摆了香案,但等奸相来到,使他下礼;他若不跪,喝骂欺君。众丫环答应,忙去打点。昭君也是宫妆打扮,带领丫环出了香闺,来到厅上,先拜圣旨,连呼万岁,拜毕起来,便叫声:“爹爹,可请毛延寿到里面来相见。”太守依言,出来相请毛相。毛相同了太守,一路行来,心内暗想:“这丫头仗西宫贵妃,我去见她,倘不低头下拜,定说我是欺君;若去拜她,我乃一品宰相,屈膝于女子,哎,都怪我前日不是,打了她父亲,她今记恨在心,分明作弄于我。”想着,已到厅上,但见中间供着圣旨,旁边坐着一位宫妆美人,两旁彩娥宫女二十余个,分为左右,已是吃惊。忽听上面一声吆喝道:“圣旨在上,娘娘在下,还不下拜么?”只吓得奸相双膝跪下,先呼万岁,后称千岁,拜了八拜,上面唤了平身,方敢起来。站在一旁,偷眼把这位娘娘细看一看:“果是画中人物!”昭君道:“不敢久留,请大人外边坐罢。”毛相告别而出,昭君又叫父亲随他出去,看他说些什么?
  太守点首出来,见了毛相,问道:“小女可充得选么?”毛相道:“令爱虽有几分姿色,但未进皇上,未知中意,须要三张美人图:一张坐像,一张睡像,一张行像。将此图进呈皇上,若看中了,方做得西宫妃子。我现在带画工在此,你快收拾五百金,送与画工以作笔资,好代你画图。”说毕,起身回他的公馆。
  太守送了毛相出去,转身入内,将毛相吩咐的话说了一遍。昭君听说,骂一声:“大胆奸贼,分明贪财爱宝,借此图画为由,索诈金银,令人可恨!”便叫声:“爹爹,他既要图画进呈,待女儿自己画罢,也不用费爹爹一文半钞。”太守笑道:“你怎知画法?这是要进呈的,不可儿戏。”昭君道:“孩儿自幼学的画法,且画了呈与爹爹看。”
  说毕,进房坐下,叫丫环抬了一面穿衣镜对着自己,又取了文房四宝,将色料、画笔放到桌上,铺下粉绫,细细对镜将三张画图描成。不到半日,图已画成,画得笔路分明,真是高手。有诗三首,赞这画图的妙处:
  美人坐图:
  浑如大士坐莲池,瑞霭千层入定时。
  毕现全身无色相,善财龙女两相随。
  美人睡图:
  总为春情暗自伤,销魂早入梦甜乡。
  吴宫恃宠巫山后,疲怯西施在象牀。
  美人行图:
  身躯袅娜下瑶台,疑是广寒谪降来。
  步步莲钩虚着地,空阶踏月正徘徊。
  昭君将这三张美人图描完折好,出房送与太守。太守展开一看,称羡不已,并道:“女儿,你画虽画得好,只是毛丞相多少路程到此选你,又拜你八拜,也该略送他些薄敬,方尽地主之情。”昭君点头称是。太守便叫夫人进房,连首饰头面共凑成了二百两银子,交与太守,连三张画图,一并拿至迎宾馆。
  见了毛相,呈上图画。毛相一见吃惊,忙接过展开一看,假意连声道好,便问:“还是你自己画的,还是托人画的?”太守道:“是小女画的。”毛相冷笑几声道:“好个聪明娘娘,天上无双,地下少有。”说着,见桌上一包东西,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太守陪笑道:“这是卑职些须菲敬,送与相爷买茶果吃。”毛相不听犹可,一听时陡然怒从心上起,暗想:“我许多路途到此选妃,又拜你女儿八拜,只有这点东西送我,还不够我赏人的。”想着,怒冲冲地拿了美人图,向后堂而去,口内不住骂着:“你既轻人,我有主意,叫左右取笔砚过来,就在昭君每张图画眼下点了芝麻大一点黑痣,若圣上看见,待找启奏,此乃是伤夫滴泪痣,命主损三夫,圣上若娶此女,恐江山不利。那时圣上心疑,自然不用,使他父女分离,方泄我心头之恨。”想罢出来,假意堆笑,口称:“盛情断不敢领。卜于九月十三日乃黄道吉日,请贵人动身。”太守答应,拿了礼物回府。昭君道:“那毛相说些什么?”大守便将他见图称赞,礼物不收,已择日子起身的话说了一遍。昭君道:“他不收此礼,想必嫌轻。爹爹,凡事皆由天定,岂为人谋?女儿进京,须要爹爹送女儿去,哪怕他奸计百出。”太守言称有理,便与夫人打点收拾不提。
  且言毛奸相,暗恨王知府不知进退,自恃聪明,叫女儿画图,送我薄礼,只消在此生一妙计,另选美人,也画三图,胜似昭君,汉王一见,定然收用。嘱咐此女,哄奏君王,将昭君贬入冷宫,方知毛爷的手段利害。便唤二个心腹家丁,一叫孙龙,一叫赵保,叫到跟前,附耳悄悄吩咐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孙龙、赵保听得吩咐,禀回:“小的们知道了,相爷只管放心。”
  说罢,二人出了馆驿,不敢怠慢,回路细访。访到第二日,打听出越州南乡有一个大财主,姓鲁,地名就叫鲁家庄,庄内这位有钱的鲁员外,娶妻赵氏,院君齐年四十以外。家中豪富,广有金银,只可恨膝下无子,单生一女,年方二九,十分伶俐聪明,虽貌减昭君,却也体态风流。孙、赵二人访着此女,心中大喜,急急找到鲁家庄要去掉包。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使奸计太守被诳 苦分离昭君上路
  诗曰:
  昨夜阳台梦到家,醒来依旧在天涯。
  思亲枕上流珠泪,两目昏花乱似麻。
  话说孙龙、赵保访到南乡鲁家庄上,即问:“门上有人么?”里面走出一个老门公,见他二人差官打扮,叫声:“二位爷,到此有何贵干?”孙龙道:“烦你通告员外一声,有件机密事要见。”门公道:“爷们上姓大名,好待小的通报。”孙龙道:“当面见了员外,自然分晓,你不必再三盘问。”门公入内,只得报知员外。
  员外不知头脑,心中十分疑惑,急忙出来迎接,也认不得二人,遂请到厅上见礼,分宾主坐定,有家人送茶。茶毕,员外便问:“二位光降寒舍,有何见教?”孙龙道:“员外,我们话虽有一句,府上管家在此,不好说得。”员外吩咐家人外面伺候。孙龙道:“今日我们造府,送一件大富贵与员外的:因当今天子差了毛丞相来到贵地,要选西宫妃子,已看定本府王忠之女,名叫昭君,才貌无双,已描三张画图,只为礼送菲了些,怠慢丞相。丞相大怒,将她画图改换,命我二人另访美女,抵换昭君。一路访求,闻知府上有一位美貌小姐,特来惊动。员外若肯将令媛充选,只要黄金千两送我丞相,丞相自将令媛画图呈于皇上,包管圣上选她入宫。那时,令媛做了贵人,员外还怕不是一位国丈皇帝?”这一席话,说得员外好不高兴,便道:“二位请少坐,容去商量。”孙龙道:“员外请便。”
  员外笑吟吟地进来,对院君说知此事。院君听说,心也动火,吩咐丫环叫女儿出来。见礼已毕,一旁坐定。员外又向女儿说了一遍,金定道:“爹娘说哪里话来,女儿婚姻应从父母之命,怎问女儿行与不行?”员外听说大喜,即到前厅吩咐家人,安摆酒席款待。又问了二人的姓名。用毕酒饭,员外取出黄金千两,“相烦送与相爷,外白银四百两,送与二位,望乞丞相面前帮衬一声。”孙、赵二人心中甚是畅快,道:“好个仁义的员外!只管放心,包在我二人身上。快请画师,将令暖的坐、行、睡画图,要画三张。”
  员外即吩咐家人,在隔壁邻庄请了一位善丹青的画师到厅,大家见礼,送茶坐定。员外邀请画师到内室,说知画图进呈的话:“先具花银十两,相送先生润笔,若是画图选中,再当重谢。”画师道:“不消员外吩咐,快请令媛出来好动笔。”员外答应,忙叫女儿换了衣襟,一身鲜艳,叫了出来。一见画工,道过万福,画工回礼。即与金定对面坐定,细细将她上下一看,暗赞道:“鲁老头好个标致有福气的女儿!”一面将颜料调好,动起笔来。细心留神,加意描写,不到半日,画已完成。金定起身回房,画工出厅告别,员外相送,回来拿了画图,与孙、赵二人一看,果然画得美貌超群。看毕,将图交代,又嘱咐一番,孙、赵二人连称知道。告辞起身,抬了黄金,银子揣在怀中,一同出了庄门。员外相送,把手一拱,迈步长行。
  不到一刻,进城来至馆驿,打发抬人脚力去了,孙、赵二人自己抬了黄金入内,见了奸相,先将画图呈上。奸相将图一看,道:“果然画得好,不知此是何人之女?”孙龙禀道:“启相爷,南乡有一鲁员外,所生一女,名叫金定,年方十八,才貌超群。现送相爷黄金千两,小的们另送银四百两。”奸相听说,十分欢喜,道:“这个员外,方是个知趣的。可将礼物、图画收了,尔等去备花船两只,快船、官船四只,以备伺侯应用。不必去向那知府说。”孙、赵二人答应下来。
  奸相又暗想:“将鲁金定掉包,怕的昭君上路,知府同行,到了京都,露出马脚,大有不便,不如再施小计,方得周密。”即差一心腹家人,扮了钦差,又带八名校尉,假传圣旨一道,赶到府衙。一声旨下,吓得太守忙披朝服,摆了香案,迎接圣旨进来。假钦差开读圣旨道:“朕今差毛相到越州选取昭君,但有昭君,只将本女召选进京见驾,其父母等不用相送,如违圣旨,全家抄斩。”太守连称:“愿吾皇万岁万岁!”站起来接过圣旨,送了钦差回去。
  可怜太守不知真假,来到后厅,脱去朝服,夫人、小姐接住坐定,问道:“圣旨到来,却为何事?”太守含着一包眼泪,诉说一遍。夫人听见不许父母相送,抱住小姐放声大哭道:“姣儿呀!叫为娘的怎舍得你一个人前去呀!”小姐也是哀哀啼哭道:“爹娘呀!此乃奸臣未得受贿行的毒计,不许父母同行。爹娘休生烦恼,且待孩儿进京见驾,自知圣旨真假,若是假的,奸贼不死,也叫他吃一大惊。”太守劝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儿休要如此。”不表府衙之事。
  且言奸相见吉期已到,差人送信鲁家:“也不用亲丁相送,都有我照应,就是一般快些收拾,好上花船动身。”员外得信,忙命院君代女儿打扮。已毕,拜别父母,也不免洒了几点分离眼泪,上了花轿,员外亲送登船。到了花船下轿,另有选的一班绣女,接至舱中,员外嘱托几声,回他庄子不表。
  再言府衙内见九月十三日已到,当不得奸相只是着人催促起身,太守夫人又代女儿打点收拾,由不得苦在心头。内厅饯行,酒席已摆列现成,只等小姐梳洗已毕,换了衣衫出来,先是珠泪纷纷,哭拜父母告别。太守夫妇一见,好似万箭攒心,苦哀哀叫声:“姣儿少礼,且坐了少饮几杯。今日与儿分手,不知何年月日得见姣儿?”说着,放声大哭。昭君听说,,点酒不能下咽,只是含悲叫声:“爹娘,且请宽心,孩儿进京,若侥幸得伴君主,少不得奏上当今,差官召迎双亲进京,同享荣华。那时骨肉自然聚会,爹娘且免忧悲。”又吩咐家中一切仆妇人等:“自奴进京去后,尔等须要小心殷懃服侍主人、主母,不可因其宽厚,放胆行事。”众人答应。昭君又叫声:“母亲,孩儿有句心腹之言,原不应说,女儿今日分别,故而向母亲说知。”未知说出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献图谎奏惑君 妒美追舟遇贬
  诗曰:
  淡淡光阴日日长,金银买嘱好时光。
  鲜花埋没深闺内,秀气香风透小房。
  话说夫人见女儿有句话要讲,便道:“吾儿有话,但说何妨。”昭君道:“爹娘在此,孩儿大胆,若日后生下弟妹,双亲休要取名,孩儿今日留下两个名,不知双亲意下如何?”太守夫妇道:“吾儿只管留名,总依你便了。”昭君道:“若靠天福庇生一兄弟,王氏有了后代,可名金虎,取长生之义;若生一妹子,可名王娉,称赛昭君,胜似姐姐之义。”
  太守夫妇听说,正在点头赞好,忽见家人禀道:“钦差毛相爷押了绣女花轿已到。”太守听说,连忙出来迎接,到厅见礼,分宾坐下,有家人送茶。茶毕,毛相道:“令媛不必耽搁,快些收拾,上轿起身,错了良辰,反为不美。”太守道:“小女即刻起身,相爷请少坐。”说罢,站起入内,叫声:“我儿,钦差在外催促,不消耽搁,快些收拾起身罢。”昭君听说,此刻不免滚油煎心,珠泪纷纷,只得朝上拜别父母,大哭一场,没奈何来到前厅,上了花轿。夫人送到门口,见花轿抬去,夫人痛哭回后。外面三声大炮,太守陪了毛相上马,一路押着花轿到船。昭君下轿进舱。毛相吩咐一班绣女:“好生服侍娘娘。”众绣女答应。太守对毛相打一躬:“小女年轻,还望相爷照拂。”毛相点首道:“贵府请回,只管放心。”太守告别而去。
  且言毛相下了官船,吩咐一声,放炮起行,众水手答应,只听得大炮三声,解缆开船。前面鲁金定的花船,后面王昭君的花船,中间夹着毛相的座船。他坐在官舱内,微微冷笑道:“可恨昭君自逞聪明,擅描画图,还要我拜她八拜;知府王忠,十分怠慢于我,今日到京,权在我手,管使昭君贬入冷宫,知府充军辽阳,方消我心头之恨。”一路想着,船走得快。毛相又吩咐星夜赶到长安,将两只花船分泊东西两边码头,一叫孙龙监押,一叫赵保监押,使两下不许走漏风声。
  毛相离船上马,来到午门外复旨,汉王业已退朝,只得托黄门官转奏。黄门官见毛相已回,不敢怠慢,径达穿宫内监。恰值汉王坐在正宫,思想三更美人,又不见毛相回朝复旨,心中正在纳闷,忽见内监跪下奏道:“启万岁爷,今有黄门官奏道:『钦差丞相毛延寿,现自越州选召昭君娘娘到京,在午门外缴旨,不敢擅入,请旨定夺。』”汉王闻奏,心中大悦,即刻登殿宣召毛相。
  毛相领旨,进殿拜倒,口称万岁。汉王道:“毛卿到越州选召昭君,今在何处?”毛相奏道:“臣奏旨到越州选召娘娘,十家一牌,逐户访寻,各将花名报来,选中两名,今有图像在此,共呈御览,便知分晓。”奏毕,将二图呈上。有内监接过,铺在龙案上面,打开画图。汉王细心留神,先看昭君图,后看金定图,便叫声:“毛卿,据孤看来,梦中佳人一丝不错,二图却有几分姿色,远不及昭君端庄。”吓得毛延寿连忙奏道:“吾主未曾细看,头图有点弊病:那昭君眼下有一点黑痣,名为伤夫滴泪痣,国家若用此女,恐于主上不利,主有刀兵不息、万民愁苦之患。伏乞吾主三思,不用此女,似觉为妙,不如第二图的好。”汉王闻奏,大吃一惊,暗想:“梦中之约,还以头图为是。又听毛相一番利害之言,不用头图,用了二图,岂不辜负梦内昭君?若一概不用,费了几多心机,访得佳人,岂不可惜?也罢,江山为重,便依毛臣所奏,用了第二图罢!”乃将头图发还毛相。毛相见准了他的本,心中好不喜欢。又见汉王传旨,选召第二图鲁金定入朝见驾。
  毛相谢恩遵旨,召进鲁金定进朝。当殿莺声呖呖、燕语嚬嚬,口呼万岁,跪倒丹墀。汉王龙目定睛一看,见金定姿容难及梦中王氏之女,却也生来风流俊俏,十分可人,便当殿封鲁氏为西宫。袍袖一展,散朝退殿,挽了鲁氏到了西宫。宫中喜筵摆列现成,汉王上坐,鲁妃一旁赐坐,宫娥斟酒相劝,吃得汉王十分大醉,同鲁妃同入罗衾不表。
  再言毛相退朝,回到相府,独坐厅上,暗想:“鲁妃虽立为西宫,花船上尚有昭君,怎生发落?将她发回原地,破了机关,我命休矣。须要与鲁妃暗暗商议,将昭君贬入冷宫,方得平安无事。”主意已定,一宿已过。次日早朝,天子登殿,毛相俯伏金阶奏道:“臣启万岁,今越州选到娘娘两个,一人进宫入选,一人还在花船,请旨发落。”汉王道:“卿奏昭君有痣,不利孤家,已纳鲁妃,把昭君发回不用。”毛相谢恩:“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天子退朝,回了西宫,鲁妃远接到了宫中,一同入席,鲁妃劝酒。天子在灯下细看鲁妃,虽然容貌生得难描难画,到底不及三更梦里佳人,心中甚丢不下去,酒也吃不下咽。鲁妃见汉王不肯饮酒,便问:“陛下有何心事,推杯不饮?”天子见问,微微含笑道:“爱卿有所不知,孤因传旨越州选召爱卿与昭君二人,姻缘大事皆有前定,孤今与卿成亲,丢下王氏昭君,孤很过意不去。”鲁妃乘机奏道:“陛下如何发落昭君?”天子道:“已命毛卿打发昭君回归。”鲁妃此刻生了妒心,怕的昭君放走,露出马脚,心中一想:“昭君回家,她父母必然知情,倘泄漏风声,必要连累毛丞相吃罪不起。奴为西宫,全蒙毛相莫大之恩,奴在宫中不略施小计,害了昭君,连奴西宫之位也有些不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带笑叫声:“陛下,想昭君既与臣妃同选到京,臣妃蒙恩收用,岂忍令她独自发回?宫中空房颇多,不如召她进宫居住,就是不利于陛下,只不许她相见,一日三餐、冬夏衣衫,俱照奴管待,也不枉同来入选一场。”天子听说,连声赞道:“难得爱卿有此美意。明日可传孤旨出去,召收昭君入宫。”鲁妃大喜,又将天子灌得大醉,扶去龙牀,先去安寝,她这里连夜安排计策,要害昭君。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真冷宫昭君受苦 假圣旨太守充军
  诗曰:
  垂杨深处晓莺啼,芳草青时乳燕迷。
  杜鹃声哀偏远叫,玉楼入醉马声嘶。
  话说鲁妃在灯下忙写了一道密书,交付一个心腹内监,送与毛丞相照旨行事,内监答应去了。又唤两个宫娥,吩咐道:“来日有个昭君女,抬至后宰门,你二人可领她到冷宫锁禁。倘有人问你,只说昭君私画人图,献媚圣上,罪应赐死,西宫娘娘保奏,免其死罪,贬入冷宫。”两个宫娥领了鲁妃计策,自去等候不提。
  且言毛相接到西宫密旨,打发内监去后,来到书房,将密旨拆开,从头细看,但见上写:“哀家鲁氏拜上毛丞相:卿可将昭君追回,抬至后宰门,那里自有宫娥等候,将昭君送入冷宫,须要悄悄行事,不可泄漏风声。事成,免生后患。留心云云。”看毕大喜,暗想:“鲁娘娘这道密旨正合吾意。事不宜迟,明日五更,照旨行事便了。”
  一宿已过,次日就差孙龙假扮钦差,赍了一道假旨,备了一只快船,飞星赶追昭君的花船。花船走得慢,昭君暗想:“汉王与奴有三生之约,召奴进京,怎么又将奴发回不用?奴好命苦呀!”想罢,珠泪纷纷。正在船中嗟叹,孙龙快船已到,高叫:“花船慢行,有圣旨下来。”众水手听说,忙拢住船。孙龙命将快船拨近,跳上花船,高叫:“报与昭君,快快接旨。”船上的人不敢怠慢,传知绣女,绣女报知昭君,昭君慌忙出舱跪接圣旨。孙龙捧着假旨高宣纶音:“皇帝诏曰:“王氏昭君,不遵圣旨,私自画图,未进宫中,先有献媚惑君之意,着贬入冷宫,治以应得之罪,钦哉谢恩。”昭君口称:“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由不得两泪交流,苦痛伤心。孙龙催着将花船拨回到岸押着,叫了轿子,抬了昭君登程,孙龙方复主命去了。
  可怜昭君,坐在轿中,口内不语,心内暗想:“人图虽画自奴手,汉王哪里得知?一定又是毛贼使弄机关,暗箭伤人,且到宫中再作计较。”一路悲悲切切,到了后宰门,早有两个宫娥向前问道:“轿内可是昭君娘娘?就在此歇轿。”轿夫听得,将轿歇下,昭君只得出轿。宫娥领着昭君到了冷宫门口,叫声:“娘娘请进此宫。”昭君听说,抬头一看,见宫门上写着“冷宫”二字,止不住一阵心酸,泪流满面。没奈何,凄凄切切,向内而行。两个宫娥把冷宫锁了,回复西宫去了。
  昭君进了冷宫,见那四壁凄凉,举目无亲,顿足捶胸大哭,骂一声:“奸贼,奴与你何冤何仇,使这机谋,害奴到此地位?”又恨一声:“汉王,你真负心人也!实指望践梦中之言,进京为妃,带挈父母增光,谁知反落冷宫受罪,红颜薄命,一至于此!可怜父母远在天涯,并不知晓,这也是奴家前世修的不到,该当今也受苦。但进此冷宫,不知竟要何年月日,方把冤伸?”昭君想到伤心之处,哭倒在地,惊动管宫张内监,扶了昭君,到房中相劝不提。
  且言王太守,自从女儿进京,与夫人放心不下,差了王文、王武,暗自随了花船一路进京探信。到了京都,打听得圣上看人图一番,依旧不用,仍将小姐发回原地。走到半路,又有圣旨将花船追回,把小姐贬入冷宫,问以私画人图之罪。探访的确,不分星夜,赶回越州送信慢表。
  又谈到毛相受到西宫的密旨,已将昭君送入冷宫,还怕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差了恶奴赵保,扮做差官,假传一道圣旨,到越州问王太守之罪。可怜太守与夫人,并不知有人暗害,每日思想女儿,不住伤心,又兼探信两个家丁也不见回来,心内十分悬挂。那日太守夫妇正在房中闲谈,忽见丫环报道:“京内王文、王武回来了,在厅上候见老爷。”太守即刻出来,朝南坐下。两个家人向前跪倒,太守叫他们起来,问道:“我差你们进京打听小姐可曾进宫,怎么今日方回?可将京中事情细细说与我知。”两个家丁禀道:“启老爷,小的们投了下处,每日探听小姐进宫的事情,细细察访,因此来迟,伏乞老爷恕罪。”太守道:“小姐在宫中可好么?”家丁摇手道:“小姐召进京中,并未西宫称尊,仍把小姐发回不用。船到半路,忽有一道圣旨赶来,说小姐私画人图,逆旨欺君,有应得之罪,追回贬入冷宫,此刻小姐已在冷宫受苦了。”太守听得,好比万箭穿心。夫人在后堂一闻此言,只叫:“苦命姣儿,为娘怎舍得你受这般苦楚,叫为娘的心痛死也!”说着痛哭不止。太守含悲吩咐两个家丁:“你们一路辛苦,每人赏银二两,外面歇息去。”家丁谢了老爷的赏,下去。
  太守回后,又与夫人痛哭一场,夫人道:“女儿德性温存,未见汉王,怎知图是女儿自画?只怕又是毛贼使的奸计,陷害吾儿。老爷不必耽搁,我和你快快收拾,赶上京中,舍死亡生,面见汉王,哭诉此事,定要将女儿救出冷宫。若是奸臣暗中谋害,舍了性命,与他一拼。”太守连称有理。正要打点动身,忽家丁急急来报:“启老爷,圣旨已下,钦差到了府门,快请迎接。”吓得太守忙整衣冠出来,一面吩咐家丁开了正门,摆香案迎接钦差到厅上。钦差取出圣旨在香案正中一站,太守朝着圣旨三拜九叩首,口呼万岁,俯伏尘埃。只听钦差道:“圣旨已下,跪听宣读。”诏曰:
  越州知府王忠,有女昭君选为西宫之妃,奈昭君在宫,性非幽闲,作事不端,本当治以应得之罪,朕从宽典,贬入冷官。要知其女不贤,皆由尔父母平日在家教训不严,越州知府王忠,削去冠带免死,与家属俱发辽东充军。着地方官限日解去,即速起身,钦哉谢恩。
  太守口称愿吾皇万岁万万岁,站起请过圣旨,送出钦差上路而去,含着一泡眼泪说知夫人。夫人听说,魂都吓掉,哭着说道:“圣旨难逆,不能进京,真令我们有屈无伸,好不痛杀人也!”正在悲悲切切,忽见家人又进来通报,太守更吃一惊。未知所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弹琵琶月洞相思 叹五更冷宫诉怨
  诗曰:
  佳人行到藕池边,想起君家去半年。
  池内荷花单照影,何时方结并头莲。
  话说王太守又见家人报说:“外面解差伺侯,催促动身。”太守听说,不敢怠慢,一面将府库钱粮案卷写了一本册子,备了文书,呈与上司,交代清楚,一面叫夫人收拾,雇了一只浪船,将行李发入里面,带了家眷下了船中,直向辽东而去不表。
  且言昭君受苦冷宫,并不知父母为她起的祸根,充军辽东。每日坐在冷宫,纷纷珠泪,暗自沉吟:一来思想父母,远在越州,只道女儿西宫称尊,并不知在冷宫受苦。二来恨那汉王十分薄幸待奴,既与奴无缘,就不该差人将奴召进京;既将奴召选入宫,又贬入冷宫,害得奴不上不下,汉王真好狠心!三来自叹奴家红颜薄命,一至于斯。四来恨煞奸臣毛延寿,使尽万般巧计,将奴暗害。奴好苦命也!昭君想到伤心之处,放声痛哭,惊动管院张内监,见昭君身进冷宫,朝朝掉泪,夜夜悲伤,苦得容颜十分黄瘦,已有几分病容,忙向前安慰,叫一声:“娘娘且要宽怀,少不得主上自有回心之日,不久定要将娘娘赦出冷宫,何必过于悲伤?”昭君听说,叹了一口气道:“今生休想!但不知这里可有散闷处否?”张内监道:“启娘娘,有一张琴在此。”昭君道:“可取来,待奴操一曲以消闷。”张内监答应,把琴上的灰尘揩抹干净,双手呈于昭君。昭君接过,把琴摆在膝上,用尖尖玉指笋向弦上一弹,好不凄惨,由不得两泪双流,操出一调如龙吟:
  十指尖尖操七弦,孤鸾瘦鹤唳青天。
  此时操出宫中怨,风飒松林古渡边。
  操毕,把琴放下,道:“琴音凄惨,助人悲伤,可有别样东西消遣么?”张内监道:“还有一张琵琶在此。”昭君道:“很好,快取来。”张内监又将琵琶递与昭君。昭君一见这琵琶,倒是紫檀香木造成的,连连称赞:“好一件东西!”便问张内监:“这是哪里来的?”张内监回道:“启娘娘,说是三年前有一位张娘娘,也是贬入冷宫,习此琵琶,后来召出冷宫,只留下琵琶在此。”昭君十分叹息道:“可惜这琵琶也是生不逢时,当初伴那张氏佳人解闷,她已出宫,忍心将你丢下,要算忘恩负义,奴若出宫,生死一定不肯放你。”就把灰尘吹去,弹了一曲,可爱声音嘹亮。弹毕放下,又无情绪,便问:“外间如今什么天气了?”张内监道:“正是小春天气。”昭君道:“这里可有什么玩耍的所在?”张内监道:“启娘娘,此地冷宫关闭,哪里有玩耍的所在?只是后面粉墙,有个月洞,洞门开了,外面就是御花园,娘娘倒不如去看看花园景致,以解愁闷。”昭君点首,言称有理,便叫张内监引路,开了月洞门,将身靠在粉墙,向洞外一看,好一座御花园,但见:
  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
  仙鹿对对,翠鸟双双。
  虽是悦目,实是伤心。暗想:“无知物类尚且成双作对,奴偏苦命,独守孤灯。闻得正宫林皇后甚是贤德,奴若能见她一面,哭诉冤情,代奏汉王,将奴召出冷宫,得见汉王,死也甘心。昭君呀,你好痴想。”说着又是一阵伤心,放声大哭不止。张内监催促道:“启娘娘,天色晚了,请娘娘回去,明日再来玩耍。”昭君含泪,没奈何转身回去。张内监将洞门关好,随着昭君入内,去备夜饭。
  昭君归了房内,点起一盏孤灯,拿了夜饭来,也吃不下去,仍命张内监撤去。独自闭了房门。但见东方月色渐升,照得纱窗雪亮,可怜夜长难睡,只得将孤灯挑起,取过琵琶,弹出一段五更怨词:
  一更里,王昭君苦痛心,爹娘爱我如宝珍,好光阴在家过,举世难寻:珍珠件件有,绫罗色色新,羊羔美酒多欢庆,合家个个喜称心。谁知道,遭媾陷,使女丫环四下里分。苍天呀!受用多,苦又临。
  二更里,细思量,我二亲双双年迈靠何人?好伤情,家乡盼望没音信,在家呆呆坐,每日想姣生,朝思暮想心不定,只望进京见朝廷。苍天呀!命多苦,屈杀人。
  三更里,冷宫内,半夜多,忽然想起旧当初,好凄惨:阳台得梦到京都,进宫来游玩,汉王遇着奴,将奴调戏情无数,声声只叫俏娇娥,醒来阳台一南柯。苍天呀!命如此,虚度人。
  四更里,又伤怀,苦难当,凄凄惨惨泪汪汪,好仓皇。奴命苦,真断肠。可恨毛延寿,谗言进君王,未到西宫去成双,贬入冷宫受凄凉,自悔奴家没主张。苍天呀!仗谁人,人谁仗。
  五更里,梦初醒,天未明,宫门一带冷清清,痛伤心,奴家好苦命。嫁刘君,父母空想女,女也枉思亲,谁人代奴传书信?两地相思终无音,抛撇琵琶弹不成。苍天呀!奴命苦,无福分。
  昭君弹毕,不觉身子困倦,将琵琶放下,和衣睡倒牙牀,哪里睡得着?又想:“毛贼借画人图,贪爱金银,奴不该自逞聪明,破他机关。只怕奴今受苦,父母也要受些灾星。”想着,似梦非梦,正坐冷宫,忽见有旨来召到殿上,面见汉王,心中大喜,俯伏金阶,哭诉情怀。汉王带笑扶起昭君,叫声:“美人,休要烦恼,是孤一时不明,误听奸臣一面之情,耽搁佳期,今日团圆前事。”昭君道:“望吾王将毛贼正法,方消心头之恨。”汉王准奏,吩咐武士将毛延寿推出午门去斩。一声旨下,把延寿绑了。只见延寿怒冲冲骂声:“无道昏君,为一女子杀一大臣,不仁极矣!”大喝一声,挣断绳索,抢了武士腰间一口刀,喊道:“先杀妖妇,后除昏君。”举起刀来,认定昭君就是一刀砍来。昭君一见,顶失三魂,要躲也来不及,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未知昭君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太守辽东受军棍 汉天子越州召皇亲
  诗曰:
  金风顿起夜更寒,惹得凄凉恨正长。
  病体不支形瘦减,思君许久懒梳妆。
  话说昭君梦中被毛延寿一刀砍来,昭君躲闪不及,刀到处,大叫,“哎哟”,一声:“不好!”一个筋斗跌倒尘埃,惊醒南柯一梦,吓得浑身香汗。但见:
  帷下昏昏灯一盏,梦中历历事千番。昭君此刻又吓又苦,又是一阵伤心,骂声:“毛贼,奴与你何冤何仇,你在梦中还放奴不过?若有日你这贼子犯在奴手,定将你这贼碎尸万段,方称奴心。”说着,把银牙一挫,心伤十分。等到天明,免不得起身,又懒去梳妆,不茶不饭,每日愁眉不展,泪痕未干,且自慢表。
  再提王太守,率领家眷在船,一路行来,约来三个多月,幸无耽搁,早到辽东。镇守总兵官姓林名振□,乃是毛贼心腹门生。自王太守充军辽东,毛相早有书信到林总兵衙门,教他摆布王太守。林总兵得了毛相密信,敢不遵命?那日正升堂发放公事,忽见越州解差投文,将王太守夫妇解到,跪在丹墀。林总兵看了解批,写了回文,打发解差去了,便问道:“下面可是越州知府王忠么?”王忠道:“犯官正是。”林总兵把脸一沉,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好大胆犯官,你的批上期限已过,不合在路故意迟延,误限到配,该当何罪?”王忠只是磕头道:“请大老爷息怒,犯官有下情启禀。”林总兵道:“你且讲来。”王忠道:“一因越州来到辽东,将近万里路途,二因犯官在路受了风寒,有了几分病,因此在路上耽搁来迟,望大老爷原谅苦情,格外开恩,锦衣万代。”林总兵听说,冷笑几声道:“这也情有可原,不来计较于你,但本镇衙内向有定例:凡军犯到配,要打一百杀威棍,你可知道么?”这句话只吓得王忠面如土色,魂不在身,苦苦哀求道:“大老爷要开恩啊!念犯官年老,禁不住这刑法了!”林总兵道:“本镇心也慈软,姑念你年纪大了,折责一半,只打五十。”王忠还要哀求,当不得林总兵喝叫:“左右扯下去打。”下面一声答应,可怜把王忠横拖倒扯,拉将下去。只急得姚氏夫人一旁看见,嚎陶大哭,高叫:“总爷,丈夫年迈血衰,怎受得住这般刑杖?望乞开恩,饶恕他罢!”任凭姚氏喊破喉咙,林总兵佯作不睬,只叫军士:“快将这妇人拖下去。”军士答应,把姚氏夫人硬扯下去。就把王忠捺在地下,两边动手,如狼似虎,五板一换,打了五十。只打得王忠皮开肉绽,血腥难闻。打完放起,可怜王太守此刻死而复生,软瘫在地。还是姚夫人哭着向前,把太守扶将起来。林总兵吩咐军士:“把王忠夫妇发到张千户第四队左营中调用。”军士领命,伺侯总兵退堂,押着王忠夫妇,哭哭啼啼,出了辕门,来见张千户。那千户又是一个贪财的官儿,但有军犯到来,见面礼银五十两,如分文没有馈送,就有许多摆布,令人十分难受。王忠知道,义不容辞,苦苦凑了些银两送与。张千户收了,将王忠夫妇安放在营住下不表。
  又说到鲁妃,自进西宫,汉王十分宠幸,言听计从。那日天子回朝,退入西宫,有鲁妃接住,手挽手进宫坐下。早有宫娥摆上酒来,鲁妃殷懃劝酒,相敬汉王。正吃到酒酣之时,鲁妃叫一声:“陛下,念小妃蒙恩收用,在宫富贵,越州还有父母,未受君王一点之恩,望陛下看小妃薄面,可将奴父母召进京都,与小妃一面,则感龙恩不浅。”汉王听说,点首道:“孤于明日早朝,差官到越州去,召爱卿的父母便了。”鲁妃大喜谢恩,又劝了汉王一会,只吃得大醉而散。一宿阳台,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汉王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汉王便问:“哪位卿家到越州召迎鲁氏皇亲?”早闪出毛延寿,俯伏金阶奏道:“微臣愿走一遭。”汉王大喜,当殿写了一道诏书,付与毛相。汉王退朝,毛相领旨出了午门,回府收拾一番,即速起行。此去仍带着长班二十人,一路出得京城,先由头站到鲁家在,飞星报知员外。员外闻报,好不十分兴头,教家人收拾,四围厅上,张灯结彩,大排香案,插上了礼烛。厨下又备了许多筵席,等候圣旨。
  那日只听外边三声响炮,毛相捧着圣旨进来。员外迎接到厅,朝着圣旨跪下。毛相开读圣旨:“召取进京授职。”员外谢恩,请过圣旨,忙又跪谢毛相一向照拂之情。毛相哪里肯受员外大礼?一把扯住。大家入座,有家童送茶。茶毕,摆酒款待。毛相外面从人,也有酒赏。员外同席相陪毛相,十分殷懃,毛相心中欢喜,员外便将书房收拾干净,请毛相安寝。员外回后,说与院君知道,院君也是欢喜,忙开了库房门,打点黄金一千两,水礼十六色,送与毛相,外白银三百两,分赏从人。预备现成,过宿一宵。
  次日,毛相起来,用过早汤,告辞起行。员外便命家人将干礼、水礼及赏赐银两抬出到厅,带笑叫声:“丞相,多蒙贵步,不弃寒门,只是路远山遥,有劳丞相,于心不安。现有些须礼物,相送丞相,只算菲仪,望丞相笑纳。”毛相见了这等厚礼,满面堆下笑容道:“老皇亲,昨日既承厚情,今又见赐重礼,何以克当!”员外道:“一切事情全仗丞相照拂,些须薄礼,以表寸心,容进京之日,再当补报丞相高情。”毛相连称不敢道:“多蒙老皇亲赏赐,只是愧领了。”又叫声:“老皇亲,我为你令媛的事,费了许多心机,就是老皇亲多花几两银子,也是值得的。你看王氏昭君,现在冷宫受苦,怎及令媛十分宠幸西宫,今日带挈父母也增光呢!老皇亲,这是谁人代你使的力量?”说罢,哈哈大笑。员外只是连连称谢道:“总蒙丞相天高地厚之恩。”毛丞相又扯住员外的手,说有一言奉告。未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王嫱病缠冷宫 姚氏分娩辽东
  诗曰:
  送君一别桂花开,最苦伤心是裙钗。
  不倚窗前来盼望,灯前月下总痴呆。
  话说毛相叫声:“老皇亲,我先进京,老皇亲速速收拾,随后就来。”员外答应。毛相告别动身,员外送出大门,毛相带领从人回京复旨去了。员外吩咐家人雇了两只大船,伺侯动身,合城文武官员乡绅亲族都来相送,只喜得员外骨软筋酥,一齐答谢。到了次日,家眷上船,庄子交与老家人照管,他们解缆开船,离了越州,一路好不风光。员外催着船户赶路,非只一日到了京都,弃舟登岸,将家眷进了一个公馆,员外带领家人先去见毛相。相府官儿又是一个大门包,相烦他通报。门官见了采头,不敢怠慢,即报知毛相。毛相听见鲁皇亲到了,开了中门迎接,到厅见礼,分宾主坐下。因天色已晚,不能面圣,且在厅前备酒款待皇亲,席散留宿书房。
  到了次日早朝,汉王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毛相出班奏道:“臣毛延寿,奉诏到越州召迎鲁皇亲,现今在午门外候旨,请旨定夺。”汉王大喜:“毛卿可将鲁皇亲召上殿来见朕。”毛相领旨下去,便把鲁皇亲召上金殿。见了汉王,俯伏金阶,口称万岁。汉王当殿封为国丈,妻姬氏封为郡君。饬工部发内帑钱粮,在云阳闹市起造皇亲府第,限一月完工。一声旨下,工部领旨。鲁皇亲谢了圣恩,退出午门。天子朝散回了西宫,说与鲁妃知道,鲁妃心中大喜,越发奉承汉王。只等皇亲府第造成,鲁府家眷搬进华堂。鲁妃不时将父母召进西宫赐宴,骨肉团聚,真是快意之事。
  只可怜昭君贬在冷宫,朝思暮想,不茶不饭,面容消瘦,恹恹染成一病,皮寒骨热,心内发烧,口吐鲜血。也自知身上有几分病症,忙取菱花一照,但见自己柳眉细影,并无光彩;一双俏眼,顿减精神,便对着镜内影子叫声:“王嫱呀,你空生十分容貌,有绝世聪明,只此冷宫,是你葬身之地,要想出头,今生是不能的了!”想罢,又是一阵伤心,两行珠泪,直流下来。
  恰值张内监进来,一见昭君又在那里愁苦,便道:“奴婢曾劝娘娘,须要解开些,不可苦坏了身子。”昭君道:“奴岂不知将身子爱惜?只是心中无限愁肠,不由人一阵阵地心酸起来。就是目今残冬已过,该值春天,你看百花齐放,万物生新,粉蝶双双弄影,游蜂对对寻香,似奴这一般鲜花,无枝无叶,枯干亭亭,有谁来赏玩?岂不辜负多少青春?奴恨起来,欲寻一死,又恐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弄到病已临身,在此冷宫,又无太医可请,又无药开方,奴怎不凄凉悲痛!”张内监劝道:“娘娘,想人生在世,荣辱无常,倘苦坏身子,容颜消减,或有出头之日,将来怎见圣上?”昭君道:“蒙你好言相劝,奴岂不知,只是心内一股屈气难明,叫奴怎不悲苦?”张内监听了这番凄凉之话,只得叹息几声,走开去了,撇下昭君独坐房中悲叹不表。
  且言王太守自充军辽东,将就赁了几间房子,把家眷住下。虽有一点宦囊,每日用度不少,用一文少一文,坐吃山空,便有些桔据起来。当不得林总兵要讨好趋奉毛相,指望升官进禄,把王太守百般凌辱,不时叫到衙门,非打即骂。王太守惧怕林总兵,只得凑些金银前去买命,不到半年,家私用尽,连房子也住不起了,退与房主。丫环小使都已散去,只剩他夫妻两口,日食难度。本官还要与他做对头,又把王太守配入火头军,日里代三军煮饭,夜间看守烟墩。可怜一个四品黄堂太守,遭人陷害,弄到这般地步。
  那日,王忠正坐烟墩,便向姚夫人叫一声:“贤妻,想女儿远在京都,身陷冷宫,你我夫妻又在辽东受此磨难,不知何年月日方得出头?难道这几根骨头,就抛落他乡么?”说着纷纷泪下。姚氏听说,也含悲叫声:“老爷,这些苦楚,且挨着些,不必提他,只说我儿昭君临行嘱咐,说母亲怀胎七个多月,未知腹中是男是女,若是生下兄弟,取名金虎,生了妹子,取名赛昭君。可怜人去话留,牢记在心。如今妾已怀胎十四个月,不见腹中动弹,却是为何?”王太守道:“常言瓜熟蒂落,总有一定时侯,怎么勉强得来?夫人保重身子要紧,不必过于伤怀。”
  夫妻正说之间,耳听谯楼已打二更,欲向那一旁草铺上前去安寝。姚夫人忽觉腹中有些疼痛,还不介意,渐渐一阵痛得紧似一阵,心中有些诧异:“莫非要分娩了?”便叫声:“老爷,如今妾身腹中十分疼痛得紧,想是要临盆了。”慌得王太守便叫:“怎么好?”此刻又无稳婆服侍,只得跪在地下,祝告上苍:“保佑妻子分娩易生易长,大小平安。”正祷告间,只疼得夫人在草上乱滚,昏晕过去,一时人事不知。只吓得王太守面如土色,急急抱住夫人坐起,低叫:“夫人呀,当年分娩昭君,还有稳婆丫环使女在旁服侍,我在书房候信,并不吃惊。如今落难烟墩,牀前服侍,倚靠何人?叫我怎不伤心!”王太守正在叹息,只见夫人悠悠醒来,哼声不止,面如白纸,双眼微睁。可怜此刻半夜三更,又无灯火,又无汤水,这也是好人出世遭困,不到十分苦境,不肯降生。
  夫人正痛得难解难分,已听得谯楼三鼓,早有天上皇母命众仙女将快乐仙官送下凡尘,只听姚夫人一声大喊,娃娃已离产门。可怜夫人一条绸裤鲜血染红,半晌醒将转来,娃娃生在草上,啼哭声音甚是宏亮,王太守心始放下,默默答谢神明。夫人急急起身,摸了一把剪刀,剪去脐带,坐在草上,黑暗暗地也不知何方,姑将娃娃裹住,睡在草上,倚着身子。可怜此刻汤水全无,只好定神养息。过了一会,王太守低低问道:“是男是女?”夫人听说,在娃娃胯下一摸,只叫声:“苦也!”王太守急问:“何故?”未知夫人怎生对答,且听下回分解。同享荣华。爹娘呀!你若是这等想,却错怪女儿了!可怜女儿连汉王也不曾见面,就丢在冷宫受苦,爹娘哪里得知呀!可恨奸贼毛延寿,害得奴家骨肉分离,奴与你一天二地之恨,三江四海之仇。奸贼呀!除非奴家身死,一笔勾销,不必提起,奴在一日,仇记一日,就是你这奸贼的对头星,奴不将你万剐千刀,怎消奴恨!”
  正在长吁短叹,忽见孤灯里面放起一朵大花,甚是光明,心中大喜道:“莫不是汉王回心转意,要将奴家赦出冷宫?今晚有此喜兆,先来报信,也未可知。灯花呀!若是奴家得见汉王,忧变为喜,奴家定将你供奉长生,早晚烧香谢你。”说着,痴呆呆地望着灯花。哪知灯焰中本是一朵红花花,忽平空一炸,炸出一个黑花来。昭君陡然看见,大吃一惊,由不得大哭连声,只叫:“不好!奴是永无见汉王之日了,灯已现此怪兆,还有什么指望?”恨将起来,银牙一挫,把灯吹灭了。黑□□地坐在那里,哭一起,恨一起,说一起,想一起:“奴只想汉王那夜三更梦中相遇,拉着奴家,要与奴成凤侣,说了许多温存的话,问明奴的住处,许奴定到越州召取进京。他满口应承,谁知是一场好梦,奴还痴心苦守闺中,要嫁汉王。汉王果有旨召奴,常言好事多磨折,奴进京来,未见汉王一面,无故贬入冷宫。昭君呀,你要脱此难星,今生是再不想了。”思罢,痛苦不止,且自慢表。
  再言正宫这位林皇后,德性幽闲,宽洪大度,自汉王纳了鲁妃,不进正宫将有四个月,林后心内也生疑惑,不时差了嫔妃暗探消息。前来报知正宫,只说天子新纳越州王昭君为西宫妃子,日夜欢娱,宠幸无比。林后闻知,也不免暗恨于心,只错认昭君霸占西宫,骂一声:“昏君,每日不理朝政,只迷恋西宫。全在酒色二字,怕只怕江山指日要败了。”又恨一声:“西宫妖婢,迷惑天子,使天子不日日临朝,冷了朝中许多文武。这妖婢有日犯在哀家之手,且试试正宫的斩妃之剑可能容情。”此乃林后不知鲁妃一段缘由,错怪昭君也,搁过一边。
  又谈到汉天子久不临朝,心中也有些愧对文武百官,那日没奈何登殿设朝,两班文武参拜,口称万岁,上面连叫平身。众文武齐呼万万岁,站起分班侍立。当殿官高叫一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话音未了,只见文班中闪出一位大臣,紫袍象笏,拜倒金阶,口称:“臣礼部掌院官,启奏万岁:今当科场大比之年,正我主取士得人,伏望钦点试官,以重科选大典,请旨定夺。”天子闻奏,就在龙案上,命内侍取过文房四宝,铺下黄绫一幅,御笔钦点:
  正主考官:太子太保内阁大学士军机房行走兼吏
  部尚书事务张文学。
  副主考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兼礼部尚书事务唐仁杰。
  左春坊庶吉中允兼国子监祭酒代理内务府校书处康春。
  提调官:礼部右侍郎江正林。
  监临官:户部左侍郎周岱。
  御笔钦点已毕,发与掌院官。掌院官领了旨意,退出朝门,写起皇榜,布告天下。那些天下举子一闻此信,无不纷纷进京,寻了客寓住下,只等三月初三头三场,以及二场三场,各自用心作文,想占头名。三场已毕,各归下处听候揭榜佳音。这位张大主考,专意衡文,不留情面,选来选去,遵了定例,中了三百六十名进士,其余皆落孙山之外。有名者在京等候五月殿试。
  这一日,天子临朝,一班进士金殿对策,一个个各逞珠玑,夺魁多士。试策缴完,恭呈御览,以定三甲名次。好个圣明天子,也不看策命,摆了香案在金殿当中,将试策供在上面,离了龙墩,对天一跪三叩首,暗自祝告:“孤若有福者,得安邦定国之臣;孤若无福者,得败国亡家之子,好歹总由天意。”祝毕站起,随手在试策堆内先掣出三卷,以定状元、榜眼、探花,又掣传胪一卷,取定四卷,归了龙位,命内侍打开弥封一看。是何名姓,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坐孤灯思想汉天子 开科选取中刘状元
  诗曰:
  阵阵朔风穿绣户,纷纷瑞雪下楼前;
  红炉炭火无心向,斜倚孤衾懒去眠。
  话说姚夫人见老相公问他是男是女,他便向娃娃胯下一摸,叫声:“苦也!”王忠便问:“夫人,为甚叫苦?”夫人道:“又是一个女儿!”王忠听说,连卢叹息道:“可怜王氏报仇无人了!”夫人也道:“你我夫妻指望这十几个月生得一子,以接宗支,如今是枉费精神。”王忠又怕夫人生气,产后弄出别样病来,又安慰一番道:“且喜夫人分娩后身体康健,就感谢天地不尽了,是男是女,免生忧烦。”说着到了天明,烧了些热水,倒在盆内,代娃娃将身血污洗净,用绸裙包好,交与夫人怀抱抚养。
  正是光阴易过,二朝满月,虽是一个女儿,却见眉分八字,到是个贵相,未到三月,便会嬉笑,王忠夫妻一见,略解愁烦。就依女儿的话,取名王娉,又叫赛昭君不提。
  且言冷宫昭君,长把琵琶细弹,弹到凄凉处,珠泪纷纷。日间悲苦,犹借琵琶消遣,到晚间孤单单对着一盏孤灯,十分凄凉。无奈日长夜短,也是睡不着,只得冷冷清清坐在孤灯之下,暗想:“这般火热天气,池内荷花结影,蓬蓬莲肉包心,奴想荷花好比奴家,如花失叶,却少夫君。且住,慈鸦反哺,能行大孝;羔羊跪乳,为救双亲,岂有生来之人,反不思尽孝双亲么?想父母也是在生奴家,他那里得知女儿被禁冷宫,受的十分苦楚,只道女儿是个负心之人,并不思召取父母进京,同享荣华。爹娘呀!你若是这等想,却错怪女儿了!可怜女儿连汉王也不曾见面,就丢在冷宫受苦,爹娘那里得知呀!可恨奸贼毛延寿,害得奴家骨肉分离,奴与你一天二地之恨,三江四海之仇。奸贼呀!除非奴家身死,一笔勾销,不必提起,奴在一日,仇记一日,就是你这奸贼的对头星,奴不将你万剐千刀,怎消奴恨!”
  正在长吁短叹,忽见孤灯里面放起一朵大花,甚是光明,心中大喜道:“莫不是汉王回心转意,要将奴家赦出冷宫?今晚有此喜兆,先来报信,也未可知。灯花呀!若是奴家得见汉王,忧变为喜,奴家定将你供奉长生,早晚烧香谢你。”说着,痴呆呆的望着灯花。那知灯焰中本是一朵红花,花忽平空一炸,炸出一个黑花来。昭君陡然看见,大吃一惊,由不得大哭连声,只叫:“不好!奴是永无见汉王之日了,灯已现此怪兆,还有什么指望?”恨将起来,银牙一挫,把灯吹灭了。黑魆魆的坐在那里,哭一起,恨一起,说一起,想一起:“奴只想汉王那夜三更梦中相遇,拉着奴家,要与奴成凤侣,说了许多温存的话,问明奴的住处,许奴定到越州召取进京,他满口应承,谁知是一场好梦,奴还痴心苦守闺中,要嫁汉王。汉王果有旨召奴,常言好事多磨折,奴进京来,未见汉王一面,无故贬入冷宫。昭君呀,你要脱此难星,今生是再不想了。”想罢,痛哭不止,且自慢表。
  再言正宫这位林皇后,德性幽闲,宽洪大度,自汉王纳了鲁妃,不进正宫将有四个月,林后心内也生疑惑,不时差了嫔妃暗探消息。前来报知正宫,只说天子新纳越州王昭君为西宫妃子,日夜欢娱,宠幸无比。林后闻知,也不免暗恨于心,只错认昭君霸占西宫,骂一声:“昏君,每日不理朝政,只迷恋西宫,全在酒色二字,怕只怕江山指日要败了。”又恨一声:“西宫妖婢,迷惑天子,使天子不日日临朝,冷了朝中许多文武。这妖婢有日犯在哀家之手,且试试正宫的斩妃之剑可能容情。”此乃林后不知鲁妃一段原由,错怪昭君也。搁过一边。
  又谈到汉天子久不临朝,心中也有些愧对文武百官,那日没奈何登殿设朝,两班文武参拜,口称万岁,上面连叫平身,众文武齐呼万万岁,站起分班侍立。当殿官高叫一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班。”话言未了,只见文班中闪出一位大臣,紫袍象笏,拜倒金阶,口称:“臣礼部掌院官,启奏万岁:『今当科场大比之年,正我主取士得人,伏望钦点试官,以重科选大典,请旨定夺。』”天子闻奏,就在龙案上,命内侍取过文房四宝,铺下黄绫一幅,御笔钦点:正主考官:太子太保内阁大学士军机房行走兼吏部尚书事务张文学。副主考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兼礼部尚书事务唐仁杰。左春坊庶吉中允兼国子监祭酒代理内务府校书处康春。提调官:礼部右侍郎江正林。监临官:户部左侍郎周岱。
  御笔钦点已毕,发与掌院官。掌院官领了旨意,退出朝门,写起皇榜,布告天下。那些天下举子一闻此信,无不纷纷进京,寻了客寓住下,只等三月初三头场,以及二场三场,各自用心做文,想占头名。三场已毕,各归下处听候揭榜佳音。这位张大主考,专意衡文,不留情面,选来选去,遵了定例,中了三百六十名进士,其余皆落孙山之外。有名者在京等候五月殿试。这一日,无子临朝,一班进士金殿对策,一个个各逞珠玑,夺魁多士。试策缴完,恭呈御览,以定三甲名次。好个圣明天子 也不看策命,摆了香案在金殿当中,将试策供在上面,离了龙墩,对大一跪三叩首,暗自祝告:“孤若有福者,得安邦定国之臣;孤若无福者,得败国亡家之子,好歹总由天意。”祝毕站起,随手在试策堆内先掣出三卷,以定状元、榜眼、探花,又掣传胪一卷,取定四卷,归了龙位,命内侍打开密封一看。是何名姓,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见西瓜吟诗散闷 踏夜月忆古伤情
  诗曰:
  罗扇轻摇两泪垂,不知何日是佳期。
  园中好景无心看,恨煞蝶媒影太迟。
  话说汉王命内侍拆开弥封一看,上写头名状元刘文龙,二名榜眼周必达,三名探花冯玉魁,传胪吴文贵,以下进士不必细看。当殿传下旨意,召见三甲进士。进殿山呼万岁,天子各赐三杯御酒,游街三日。众进士谢恩,退出朝门游街,好不光彩。个个看的称赞少年鼎甲。三日后复旨,天子当殿授职:“封状元刘文龙为翰林院修撰,榜眼周必达、探花冯玉魁,俱授为翰林院编修,传胪吴文贵以下进士或授翰林院检讨庶吉士,或以部用,或以知县用,或以进士终身,钦哉谢恩。”
  可恨毛相执掌朝政,但有金银馈送,高官美禄;无物相送,俱是苦缺。传胪吴文贵,一贫如洗,不曾打点,在吏部候缺等了半年,方补了越州王知府的缺。此缺又在边方,又是苦缺,文贵无奈,领凭上任不表。
  且言王昭君受苦冷宫,过了夏天,又是秋来,但见阶前梧桐叶落,窗外金风送凉,寒虫叫得凄惨,孤雁唳在半空,一种凄凉景况,由不得独坐冷宫,悲悲切切。再是夜来牙牀一梦难成,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眼巴巴盼到天明,抽身起来,懒去梳洗,闷沉沉坐在那里,只想:“汉王在宫,何等欢乐,撇奴一人在此,不寒不暖,错把光阴虚度,好不闷煞人也。”昭君正想到伤心之处,忽见张内监进得房来,手捧一个西瓜,昭君便问:“公公手内捧的是什么东西?”张内监道:“启娘娘,奴婢捧的是西瓜。”昭君见了西瓜,不禁感动心事,暗想:“西瓜乃土内所生,尚有团圆之日,偏是奴家受禁冷宫,不知可似西瓜,还有团圆之时?”就把西瓜为题,吟诗一首:
  西瓜生自近秋天,一种团团圆又圆。
  碧色沉沉知见爱,丹心耿耿剧堪怜。
  满怀有子来年种,并蒂含香此日鲜。
  更有几番争□处,微尘不染叶田田。
  吟诗已毕,张内监用银刀劈破西瓜,进与昭君道:“愿娘娘指日赦出冷宫,早生贵子,瓜瓞绵绵,奴婢之幸也。”昭君听说,叹了一口气道:“承你赞颂,奴哪里还想这个日子!”张内监道:“娘娘不必悲伤,请尝一尝西瓜滋味如何?”昭君道:“西瓜滋味与奴心一样,总冷如冰,奴哪里吃得下咽?你拿去吃罢。”张内监答应出去。昭君叹了一声道:“可惜西瓜本是个团圆之物,被这蠢才劈破,也似奴家是分离了。”说罢,又将西瓜吟诗一首,自叹道:
  西瓜本是团圆物,此日谁知两地分。
  堪叹世间多少事,坚牢不及古今文。
  昭君又将诗吟过,无情无绪,每日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不时腮边落泪。
  那日晚间,明月半窗,照得阶前如同白昼,耳听更鼓初起,又怕上牀难睡,只得出房散闷。缓步阶前,对着天上的明月,叫一声:“月光菩萨,想奴生来这等命苦,何必当初生奴家!菩萨在月宫尚有玉兔,怎似奴在冷宫,孤单一人,好不凄凉。菩萨呀!你要与奴作主,保佑奴得见汉王,奴自当礼谢神明。”一面祝告着月光,一步步过了墙阴,到了百花台上。但见月光映着石墩上,雪亮如银。昭君将身坐下,又是呆呆地痴想了一会。想起当年列国时候,有一孟姜女,她与范杞梁成亲,只有三月夫妻,忽然杞梁一时不合吟诗,犯了时忌,捉到长城受苦当差,好好一对鸳鸯,平空拆散,丢下姜女在家,伴着孤灯,伤心流泪。到了寒天,手缝冬衣,要寄夫君,谁知杞梁已为长城之鬼。可怜姜女并不知道,等了三年五载,亲到长城找她夫君。一路上吃了许多辛苦,受了若干磨难,到了长城,不见夫君,就在城下放声大哭。哭了三日三夜,把一座长城哭倒,然后撞死城下,完她节操,至今犹传姜女美名。且住,若论姜女受的苦,不亚奴家,但姜女尚有三月夫妻,奴在冷宫一年,未见汉王,奴又比姜女苦十分了。姜女呀,非奴贪这性命,不能似你拼身。一则奴家尚有双亲,无兄无弟,望奴日后收成;二则汉王未曾见面,死难闭目;三则仇人毛延寿未曾报泄,焉肯甘心?故此苦守冷宫,且自忍辱偷生。姜女呀,奴虽愧对于你,你也要谅奴苦情呢!昭君赞叹姜女一回,又想在月下弹一回琵琶,诉诉心中的苦楚。站起身来,走进房内,取下琵琶出来,复在石墩上坐下,把琵琶对着月光弹出几句曲牌名来,一阵悲切之声,好不耐人细听:
  日落西山生玉兔,月儿高照少人行。
  粉蝶儿花心去宿,黄莺儿树底安身。
  下山虎归山入洞,山坡羊到晚归林。
  夜航船傍江儿水,杏花天布满前村。
  牧童儿斜骑牛背,耍孩儿放学回程。
  懒秀才回归书院,红娘子剔起银灯。
  傍妆台除头脱脚,小桃红亲垫枕衾。
  迎仙客吹弹歌舞,香柳娘把盏殷懃。
  沽美酒且助诗兴,醉扶归寻觅佳人。
  孤雁儿成群作伴,点绛唇色比桃杏。
  太师引朝堂坐理,二郎神斩逐妖精。
  红纳袄披在身上,皂罗袍织就飞金。
  谒金门文官武将,朝天子万岁齐称。
  昭君将琵琶弹得凄凄凉凉,十分苦楚,况已更深夜静,谁是知音?该因她灾星已满,冷宫外来一救命恩人,你道是谁?就是正宫林后。因用了晚膳,忽然眼跳耳热,身子坐卧不安,心中十分诧异,道:“难道哀家坐在深宫,有什么祸事呢?”又只见外边明月当空,打点出宫一游,以消闷怀。便带了使女嫔妃,掌了宫灯,出得宫来。有管宫内监接驾道:“娘娘深夜往哪里去?宜早些安寝罢!”未知林后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凤凰台林后听琵琶 望月楼昭君会皇后
  诗曰:
  远望襄阳一座楼,征南征北几时休。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
  话说林后见内监相问,便回道:“哀家夜深无事,打点踏月一游,以解闷怀,尔可引路。”内监答应,便向前一路而行。行了一回,林后问道:“东边是哪里?西边是哪里?南边是哪里?北边是哪里?”内监道:“启娘娘,南边去有座浆襁房,北边去有座铜雀台、朝阳宫、金银库,两边又有小高墙、万花园、秋千架,西边去有座望月台,东边去有座凤凰台、广寒宫,并三十六院,不知娘娘到哪一处游玩?”林后道:“哀家要到凤凰台去走走。”内监忙回道:“启娘娘,此处去不得。”林后吃惊道:“怎么去不得?”内监道:“这台上时常有鬼出现,况夜静更深,不当稳便,请娘娘别处去游玩罢。”林后道:“因这几日坐卧不安,心惊肉跳,恐有受屈者在寒宫冷院,故此前去探听一番,不妨事的,尔可向前引路。”内监见说,不敢阻挡,只得向前引路。
  娘娘踏着月色,一路缓缓行来,甚解愁烦。走的是紫微宫、逍遥宫、长乐宫、安乐宫、贵妃宫、望月楼、御书搂、铜雀台、三十六院、一十二宫,都已走到。到了凤凰台面前,远远望见一座高台,好不壮丽。怎见得?有诗为证:
  屹立崇台百尺高,周围突兀势冲霄。
  月光遥映玲珑石,一派精华谢玉飈。
  娘娘慢慢上台来,见月白如昼,心中十分畅快,游玩一会,耳听谯楼鼓打二更,正要下台回宫,忽听琵琶一种悲切之声,复转身来停步不走,斜倚台上栏杆边细听着,声声抱怨,不知她怨何人。林后双眸一开,静听琵琶,只听得琵琶声中弹出一种苦调:
  昭君抱怨告苍天,幽禁冷宫受苦煎。
  骨肉分离两处地,汉王何日得重圆。
  林后细听声音,弹出昭君二字,心内十分诧异道:“昭君现在西宫,汉王十分宠爱,怎么冷宫又监禁个昭君?好叫哀家难得明白。”到了此刻,忍不住下得台来,顺着琵琶之声,寻觅踪迹。到瞭望月楼前百花台下,只见双门紧闭,余音未歇,便叫一个宫娥走到门前,连叩几声,高声便问:“里面叹气者何人?”昭君听见此刻有人询问,倒吃了一惊,只得把琵琶暂且丢下,回道:“外面问奴者何人?”宫娥道:“正宫娘娘游玩,在此问你。”昭君听说,心中大喜,连忙将身站起,高叫:“娘娘救命!奴是越州王忠亲生之女,名叫昭君,汉王选奴进京,许立西宫为妃,不知奴犯了什么不公不法之事,贬入冷宫,将近一年,奴好苦也!望娘娘救出冷宫,万代洪恩。”林后听得十分疑惑,叫声:“住口,西宫既是昭君,怎么你又是昭君?”昭君道:“西宫那是假的,奴是真的。”林后道:“快唤内监,速速开门,相见便了。”昭君听说,心中大喜,急急转身入内,唤醒张内监,说明原委。张内监听说,也代昭君心喜,不敢怠慢,拿了锁钥,同昭君到了百花台下,开了冷宫两扇大门。昭君出来接驾,俯伏阶前,拭着泪痕,口称:“娘娘救命恩人,今日方见青天,愿娘娘千岁千千岁。”林后把昭君双手扶起,命宫娥将灯提起,照见昭君生得: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心中暗暗称赞:“好一个女子!”叫声:“贤妹,早知你苦禁冷宫,久该救你出去,如今方知你这段冤情,哀家同贤妹必要面见君王,与你伸冤,查出哪个奸臣生心害你,定要将他万剐犹轻。”昭君听说,只是感谢国母。林后道:“贤妹呀,哀家虽位正宫,也同你在冷宫一样,孤眠独宿。”昭君道:“娘娘怎比奴家?”林后道:“贤妹有所不知,只因汉王每日在西宫恋妖妃,朝欢暮乐,抛撇哀家,独坐正宫孤凄,将近一载,全无一点结发之情。哀家只恨西宫名叫昭君,谁知那个贱婢假充昭君,骗着天子,哄到如今。”昭君道:“娘娘,非是妾身胆敢直言,娘娘也太无纲纪了。”林后道:“妹妹,怎见奴家没有纲纪?”昭君道:“娘娘休怪,听妾一言:想娘娘位居正宫,宫内宫外谁不是娘娘所管,西宫虽是得宠,无非下院,她既紊乱宫中规矩,难道娘娘的斩妃剑利森森就没有用的么?行起正宫威令,贬了西宫妃子。怕什么汉王?请娘娘思之。”林后听得,只是摇头道:“贤妹所说的话虽是正理,但汉王既宠幸西宫,哀家把她责贬,岂不惹汉王嗔怪哀家生了妒心?如今贤妹冤情明白,待哀家到汉王面前奏知,也好查问昭君谁真谁假,那时水落石出,捉出西宫妖婢,看是何人冒名昭君,再去拿了通同作弊之人,勘问此案,必定两条性命活不成了。汉王到了那时,心中明白,自然来召贤妹,册立为西宫贵人,我和你同心并胆,襄助汉王,以理内治,可不两全齐美。”昭君道:“娘娘高见,胜妾千倍。须怜念妾身年纪幼小,不知宫中规矩,倘礼貌有不到之处,还望娘娘宽恕。”林后道:“贤妹休要过谦,你乃聪明之女,性格幽悯,知文达礼,有什么规矩不知?今夜已深了,贤妹权进冷宫,有屈一夜,待哀家急速去见汉王,只到天明,定有圣旨下来。”昭君含泪连连拜谢,告别林后,仍进冷宫不表。
  且言林后自在冷宫查出昭君及有冤情,要代她在汉王面前申诉,吩咐宫娥掌灯引路,离了百花台,一直奔西宫而来。正是三更将尽,先命一个宫娥在西宫前去打探一番。宫娥去不多时,回报林后道:“启娘娘,万岁爷还与西宫妃子在那里饮酒作乐呢。”林后不听犹可,一听直气得柳眉直竖,粉面通红,怒冲冲赶到西宫,早有西宫一班内侍迎接皇后。林后吩咐起去,一概禁声,宫门外伺候。又命宫娥将灯吹灭,暗暗潜听,正是:
  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未知西宫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唆天子正宫暗听 打西宫鲁妃吃惊
  诗曰:
  奴是巫山仙女身,襄王与我并无情。
  是非落在凡人口,惹得凡人说不清。
  话说林后在西宫外暗听,尽听得天子与鲁妃正在饮酒快乐,传杯弄盏。酒至半酣的时候,汉王叫声:“爱妃,想寡人自越州召爱妃进京,每日在西宫伴你,朝朝快活,夜夜元霄,撇下昭阳林后,冷落将近一载,况皇后年尚幼小,必在宫中怨孤久不到正宫,未免雨露之恩太不匀了。孤打点明日退朝,要到正宫,且叙旧情,方合正理。”林后听了汉王这番言语,心肠软了好几分,暗想:“奴只道天子迷恋西宫,谁知还念哀家,多是妖婢把持,不放天子出宫。可恨妖婢,自进西宫,也不到正宫朝见哀家。好个妖婢,仗着天子这般大胆。”
  不言林后在外暗听,且说鲁妃听见天子的话,顿时脸上怒气生嗔,便道:“圣上不提林后之事犹可,若提林后,小妃含忍到今,未曾明言,说将起来,令人毛发倒竖。”汉王大吃一惊,道:“爱妃有话不妨说来。”鲁妃道:“既是今晚圣上问及此事,小妃不得不说了:小妃久闻正宫林后因圣上每日在西宫快乐,不到昭阳,背后百般咒骂龙体。说圣上无道,将来江山不得太平,一定要送与别人了。自小妃看来,她身为正宫,理当静守妇道,如何背后咒骂皇上?大逆不道,论理该正大辟,还可居正宫么?望吾主不可不早为防备。”好一个聪明汉王,听见鲁妃之言,哈哈大笑道:“爱妃所言差矣!若言正宫林后德性温存,虽联不到昭阳,她非妒妇,断无怨朕之心。爱妃不必乱奏,恐漏消息,林后闻知,那时到来淘气,爱妃何苦害了自己。”鲁妃见汉王不准所奏,满面通红,恨恨连声道:“小妃原是一片好意,奏知圣上,听与不听,但凭龙心。只怕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汉王道:“且从容商议,不要耽误饮酒。”
  天子与鲁妃在那里说话,并不防林后在外,句句听得明白,由不得心中大怒,咬定银牙暗恨,连声道:“好大胆贱婢,这般无理,胆敢在汉王面前搬弄哀家是非!贱人呀,你不知谁家之女,假充昭君,只有汉王并不知道,被你勾诱,言听计从,你是心满意足,又思量想夺正宫之位,唆动天子,要害哀家。一个真昭君被你害到冷宫苦禁,心还不足,这个贱人,罪不容诛,如何容得下去!”喝叫手下宫娥:“代哀家快快动手,打进西宫。”众内监口称:“娘娘,奴婢不敢,恐惊圣驾,奴婢吃罪不起。”林后骂声:“一班没用的东西,凡事有哀家承当,你们只管放心打进去。”
  众人领了林后的旨,放胆动手,各执金瓜钺斧,乒乒乓乓一阵响亮打进西宫。林后随后跟进,也不朝拜汉王,只叫:“打这贱人。”七手八脚,只打得金杯玉盏碎碎粉粉,乱掷在地。此刻鲁妃一见林后到来,大吃一吓,心下十分慌张,忙忙向前,双膝跪倒在地,只不动身。林后指着鲁妃骂道:“你是何方贱婢,自进西宫,来伴圣上,该知礼、义二字,应当朝拜正宫,方是正理。你一点礼节全无,倒也罢了,你反将天子霸占西宫,不离你身,朝朝佳节,夜夜元霄。你方才在席上说的什么话?一派倚势欺人,良心丧尽!就是哀家执掌昭阳,只因未生太子,一任天子东西两宫,雨露常匀,只求苍天福庇,生一储君,好使汉家传位有人。奴非妒妇,不来较量你这贱人,你反出言无状,说哀家背后咒骂朝廷,有何凭据执证?今晚哀家与你这贱婢拼一拼。”说罢,怒气冲天,吩咐左右再打。一声答应,众人又将鲁妃打得哀嚎不止。
  汉王此刻坐在上面,醉眼含糊,见鲁妃打得满地乱滚,头鬓蓬松,口口声声叫陛下救命,心中十分怜惜,欲待上前劝林后,怕的正宫着恼,事在两难,想了一会,忍不住抽身站起,走到林后面前,叫一声:“御妻,今晚来到西宫,孤未曾远迎,多多有罪。说是鲁妃不知大礼,将御妻乱说,孤也不能听信。御妻乃宽宏大量,恕鲁妃年轻无知,待孤陪一个礼,御妻请息一息气,免她的罪责吧!”说罢,汉王带着笑拍着林后的肩膀相劝。林后见汉王句句言语袒护鲁妃,心中由不得火上加油,顿时杏眼圆睁,柳眉直竖,指定汉王,骂一声:“无道昏君,你做了一朝人主,只知在西宫朝欢暮乐,沉迷酒色,全不想外边九州岛反了,只怕万里江山要送与别人。”一面吩咐嫔妃住打,押着鲁妃,一面忙用御手把汉王扯出西宫。汉王听了林后一番言语,心内也吓慌了,凭着林后扯去前行,慌得内侍点了宫灯引路。林后说:“九州岛已反,陛下还不点将调兵,速救危困,等待何时?”汉王道:“御妻,今日夜深了,且待明早临朝,自当点将征剿。”林后道:“救兵如救火,早一个时辰,早救百万生灵。这等紧急军情,陛下还慢腾腾地,如何不连夜发兵,速去剿灭,保固江山,怎生迟延得去?”
  汉王正要回答,早扯到分宫亭上,请汉王稳坐金交椅上,林后除下金冠,低头拜了八拜,叫声:“陛下,恕妻方才莽撞之罪。”汉王双手扶起林后道:“御妻且请息怒,有什紧急事情,可细奏寡人知晓。”林后又叫声:“陛下呀,妾今晚闯进西宫,行此无礼,皆是前来报效。陛下素昔聪明,自当了然,独不记当初梦景,你却与谁家之女订下白头之盟,如何被人瞒哄,换此贱婢,充入西宫,妖娆百出,扰乱宫庭?陛下呀!你当初既不爱梦中昭君之女,何不开一线之恩,放她回去,另行匹配,也不负此女青春。”汉王听说,大吃一惊道:“孤命丞相在越州选来二女,一是昭君,一是鲁妃,鲁妃现已备用,昭君不用,已命丞相发回越州去了,怎么今晚御妻又提起昭君二字?”不知林后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分宫亭皇后白冤 王昭君冷宫诉怨
  诗曰:
  一轮红日照西山,簇拥冰盘古树间。
  暗尽更敲交夜半,帘钩影约月团圆。
  话说林后回奏汉王道:“妾今晚在宫无事,但见月明如昼,动了玩月之心,趁着月色闲游各宫,以消闷气,无心走到那冷宫门口,忽听里面有一抱怨裙钗,口口声声,只怨臣妾枉做掌印正宫,并无半分纲纪,料理宫中一切大事;又说我主胡涂,不知西宫昭君真假,只因专权奸臣毛延寿贪财爱宝,丧尽良心,西宫女子但有金银相送,便保本进与我主,昭君是贫家之女,一旦付之东流,可怜枉结三更梦里之情真,而贬入冷宫,假的反在西宫称尊。她句句抱怨,一丝不错,叫旁人听了也代她伤心。陛下呀,并非九州岛造反,要我立调兵点将,只因屈害了一个无罪昭君之女,臣妾不忍于心,要在我主面前代为伸冤。”汉王听罢,哈哈大笑道:“御妻之言差矣!难道孤为一朝之主,一个昭君之女,都辨不出真假么?此中有个缘故!只因越州选的昭君,有一人图,为她眼堂下有一滴泪伤夫痣,恐害寡人,因此不用昭君,仍命原船送她回去,未曾将她问罪,却是何人,假传圣旨,把昭君贬入冷宫?”林后笑道:“法度乃天子之法度,怎么任这些奸臣弄鬼,妄加无罪之人?陛下也该查出何人,理当治以欺君之罪。”汉王道:“这个自然。”
  林后又道:“陛下说昭君眼堂有痣,怕得伤害陛下,陛下不可被人瞒过,还是亲眼见的,还是听人说的?”汉王道:“孤实未曾面见昭君,只因见了人图,就是一样了。”林后笑道:“却原来如此!陛下好不聪明,怎么轻信一纸人图,不分好坏?”汉王道:“是朕一时误用奸臣,前事不必提起,但不知御妻今夜游到冷宫门首,可曾见得昭君?容貌生得如何?性格可还温存?”林后微微冷笑道:“若说昭君的容貌,天上少有,不亚□娥降世;地下无双,恍如西子复生。若说昭君性格,举止温存,礼义大雅。她的脸上,是臣妾亲目所睹,何曾有什么伤夫泪痣?怎说她不公不法,私画人图,有什罪名?她人不曾见主一面,有何乱法宫中?显见人图是奸臣所改,串通鲁妃,伤害昭君。陛下若不相信,何不在冷宫召出昭君,当面盘问一番,就知昭君真假了。”汉王听说,连连点头道:“御妻言之有理,孤也不用将她宣召,何不与御妻一同前去,赶到冷宫,当面会她一会,了却梦中一片之情。”
  说罢,汉王站起,挽住林后,离了分宫亭,前面对对宫灯引路,照得分明,一路行来甚快。到了冷宫门口,此刻正交三鼓,月色朗朗,天子与林后站在冷宫门口,也不进去。只听得昭君在内,高声啼哭,不住怨恨:一恨爹娘将奴抛撇天涯,误奴青春;二怨汉王薄幸,不念三更梦里之情,反害奴家在此冷宫受苦;三怨林后将奴家哄,原许奴到西宫奏知汉王,代奴伸冤,哄得奴家指星望月,痴盼着天子即传圣旨,将奴召出冷宫,见汉王一面,死也甘心。到了此刻,并无消息,眼见事多不就了,也是奴家生来命苦。罢罢罢!到了天明,不如寻一自尽,以了终身。说一会哭一会,真是十分凄惨,没奈何,吟绝命诗四句:
  梦里相思不见踪,懒贪茶饭总成空。
  冤家只在巫山上,知在巫山第几重。
  汉王在外面听得多时,忍不住心内也自悲伤,吩咐宫娥问里面抱怨者何人。宫官领旨,高声问:“里面抱怨者何人?”昭君也回道:“外面问奴者,又是何人?”宫官道:“皇爷御驾在此,特来问你。”昭君听说,已知林后申奏,汉王方得到来,故意高声哭叫道:“汉王,你来了么?害得奴家好苦也!曾记得奴家身卧兰房,三更得梦,梦见神魂飘荡,到了宫中,遇见王爷,蒙王爷错爱,拉着奴家成就好事,是奴不依。原许奴差官到越州召取奴家,奴也遵旨动身,又不曾违背圣旨,可怜奴是离乡背井,抛撇爹娘,来到京中。实指望君无戏言,一定召奴进宫,伴着荣华。谁知好事多磨,未见君王,灾祸立生:陡有一道圣旨,赶至花船,说奴私画人图,犯了法度,把奴家贬入冷宫,将近一年。王爷呀!你可知冷宫内凄凄惨惨并无天日,可怜奴在内苦过光阴。一恨奴红颜薄命,难伴圣君;二恨奴三更得梦,四更依然只身。王爷把奴贬入冷宫,奴却罪犯何条?说得明白,奴就死也甘心。”
  汉王在外听了昭君一番怨恨之言,由不得龙心大怒道:“有这等事?这还了得!多是欺君罔上的毛延寿弄鬼,暗把人图点破,蒙混孤王。又假传圣旨,妄把无罪之女贬入冷宫,此贼真罪不容诛了!御妃莫怪孤王,孤王一向并不知情,就是御妃今夜责备孤王,孤王也难辞咎。孤王明日早朝,一定代御妃伸冤雪恨便了。”昭君在内听见汉王的言语,微微冷笑道:“奴只笑王爷枉做一朝人主,一个枕边妻眷被人哄弄过去,还坐什么龙墩,管什么万民?倒不如丢了江山,撇了社稷,披剃入山,做一个世外之人,倒还藏拙些。奴与陛下梦里相思,也可付之流水。只求王爷将奴之仇报了,奴再也不踏红尘,情愿削发为尼,修一修来世,保佑姻缘不可错配,好事不要蹉跎,此身休要颠沛,得嫁一个贫家之子,夫妻偕老,奴愿足矣,从此再不想西宫富贵了。”汉王见昭君说得十分可怜,也不免两泪频倾,连叫:“御妃,休要如此,是孤一时不明,误你青春,到今日水落石出,少不得将这欺君的贼子抄斩满门,以雪御妃心头之恨。孤自知不是,亲到冷宫,迎召御妃,也算代御妃陪罪了,御妃可快快开门相会孤王罢!”昭君道:“王爷在此,不知娘娘可来了么?”林后道:“哀家在此,一同前来迎接,快些开门。”未知昭君可肯开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真昭君亲见汉王 勇李陵锁捉奸臣
  诗曰:
  蜜蜂身小代头黄,到处花开我先尝。
  彩得百花成蜜后,一生辛苦为谁忙。
  话说昭君听得林后也叫开门,心中一想:“汉王乃一朝天子,被奴家这般抱怨,并不回言,也就够了,又是林娘娘同来到此,亲自迎接,不用宣召,奴是何等的脸面!常言:人不知足,必取其辱,再不开门,于理不合。”吩咐张内监快些开门,迎接圣驾。内监答应,连忙把闩落下,开了冷宫。昭君移步出去,一见汉王、林后,撩衣俯伏跪倒尘埃,口称:“王爷万岁,娘娘千岁。”林后用手拉起昭君,汉王也叫平身。偷眼细看昭君,喜欢十分,暗想:“此女虽在冷宫受苦,未整姿容,天生一种仙姬之态,世上难寻,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再命内侍挑起银灯,细照昭君,但见她险上如鸡蛋之嫩,毫无一点微尘。此刻汉王心中大悦,又把银牙挫了几挫,恨恨连声道:“好大胆奸臣,愚弄孤王,害了美人,她眼堂下何曾有伤夫之痣?分明贪财不遂,诓奏寡人。今夜且自由他。想美人记得梦中一会,今夜如同梦景,真是梦非偶然。”不禁哈哈大笑。林后口称:“陛下,此地风凉,不可久停,如今既有了昭君之女,可到昭阳,等至天明。”
  汉王言称有理,吩咐内侍将灯引路照着,汉王、林后、昭君三人,缓缓地走着来到昭阳正院,一齐进入宫门,早有宫娥重烧花烛,照得光明。汉王居中坐下,林后坐在旁边,昭君又行朝礼,拜了二十四拜,汉王连呼平身。林后叫声:“贤妹,快整乌云,再来伴驾。”昭君领了皇后的旨意,进了宫房,坐在牙牀,宫娥一旁伏侍梳妆。昭君坐了一会,走到妆台理发,可怜青丝久乱如麻,费尽心机,方把乱发梳通。面对鸾交宝镜,细细梳妆,打扮精工。金盆洗面,脂粉略施。衣服俱是林后的,脱去垢衣,换了新衣。收拾已毕,轻移莲步,出了房门,来见汉王。汉王在灯下细看美人,越发好看,但见她:
  青丝挽就蟠龙髻,两鬓梳来似吐云。
  不搽香粉自然白,不点胭脂自然红。
  一双杏眼生来俏,淡扫蛾眉自然清。
  头戴翠花冠一顶,金钗十二按时辰。
  上穿金线云光袄,腰束湘江水浪裙。
  步下金莲恰三寸,大红花鞋爱杀人。
  走过香风来一阵,浑似仙女降凡尘。
  汉王在灯下将昭君细看一番,由不得骨软筋麻,心中好不快活,吩咐宫娥排筵,款待佳人。昭君一旁赐坐,连敬汉王三杯美酒,又敬林后的酒。酒过三巡已毕,林后道:“我主今夜已将昭君辨出真假,应当正位西宫。鲁妃用她不得,还当治罪才是。”汉王道:“鲁妃死罪可饶,活罪难免,烦御妻怎么办理便了。”林后口称领旨。
  汉王此夜宿酒方醒,又多贪了几杯,饮到天明,醉上加醉,但听得金钟一响,又请登殿。汉王带醉出了宫,走到半路,难以站立,传旨免朝。回到正宫,权且坐下。早有宫娥将醒酒汤进与汉王吃了,略解醉意。林后又道:“陛下今日虽未登殿,可恨奸党毛贼,旦夕难容,陛下若不将毛延寿治罪,从此江山不太平矣。”汉王点首,便命内侍取过文房四宝,铺下龙笺,写了一道密旨,交与内侍,谕传御营总兵李陵办理。内侍接旨,不敢怠慢,离了宫门,赶到总兵李府。早有门官报知李陵,李陵听得圣旨已到,忙命家人摆下香案,即整衣冠迎接圣旨,四跪八拜,口呼万岁。天使走到香案前,朗诵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为臣食君之禄,理应尽忠于君,不贪贿赂,似水居心,办事秉公,夙认匪懈,方无忝臣节而作朕股肱者也。乃有奸相毛延寿,身居首辅,位列三台,任越州之使,选妃忘廷训之言,陡起贪财之心,改图遂奸谋之汲汲,不独欺君生狂惑之言,且假传圣旨,害无罪之女。今已犀照一悬,水落石出。所谓有功不赏寡恩也,有罪不诛废法也,奸贼毛延寿,若再容留于朝,必为国家之大害。今着御营总兵李陵,带领三千人马,围住奸贼毛府,不论男女老幼,一概锁拿,并毛贼家属人等,即押赴市曹斩首示众,以为人臣不忠者戒:毋得走漏一人,致于未便。火速火速,钦哉谢恩。
  宣旨已毕,李陵山呼万岁,谢恩站起,接过圣旨,请在上面供奉。送了天使回朝,实时换去朝服,顶盔贯甲,上了能行,带了家将,星夜赶到教场,真是人不知来鬼不晓。到了教场,三声大炮,惊动一班御林兵,弓上弦,刀出鞘,迎接李爷。到了将台坐定,即取卯簿,拣选精兵三千名,放炮起身。一个个人强马壮,盔甲鲜明,随着李爷,直奔毛奸相相府来不表。
  且言毛相因这天临轩独坐书房,阅看官员本章,也好批发。先看荆州巡按曾岩劾奏临阳王私侵内帑,图害属员,请旨勘问一本。“曾岩这厮,平日又不曾敬重老夫,临阳王乃当今爱弟,此本如何上达?只好批个『该部知照。』”又看山西提督刘承业参奏标下总兵吴垣私扣军粮一本,“这个该批『斩,字,可将吴总兵正法,此本也不必上达了。”再看辽东林总制劾奏原任越州知府王忠充配此地,不安本分,请旨加罪一本。他将此本看了,不免哈哈大笑道:“这林总制乃老夫得意门生,原是老夫曾吩咐他要摆布王忠的,今日他既上了此本,倒要细细斟酌批发,问王忠一个大大的罪名,以泄老夫从前心头之恨。林总制办了此事,倒要在吏、兵二部择一好地方,将他升迁,以酬他这一番情意。”正在磨得墨浓,濡得笔饱,欲待批发此本,忽听得大炮连天,喊声震地,只吓得毛相面如土色。未知此本可能批发,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毛相拐图逃走 鲁妃仇报自尽
  诗曰:
  花蚕身子最风流,三月成丝在山头。
  绣阁手持龙凤剪,添妆肋艳制绫绸。
  话说毛相吃此一吓,将笔搁下,正在猜疑,忽见家人慌张来到面前,连叫:“相爷不好了!今有钦差大将李陵,带领大队官兵,密密层层围住府地,不知为着何事,请相爷速速定夺。”毛相大吃一惊,口中不言,暗里自思道:“今有军兵无端围我府地,莫非西宫之事发动,鲁妃无谋,一定遭凶,怕只怕汉王知道,老夫一家性命就难保了。”吩咐家人再去打听。家人连忙答应,飞星出去一看,只见枪刀密布,人马吶喊,吓得屁滚尿流,又来报道:“相爷不不不好了!总兵李爷已进府门,带领多少官兵,口口声声要斩满门。”毛相闻报,只急得魂飞天外,魄散巫山,连忙除去冠带,也不顾三妻四妾,也不问金银财宝,也不爱殿阁楼台,就是相位也做不成了,只为心中贪财爱宝,要害昭君,到今日事到临头,难免杀身之祸。想定主意,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急急改换衣妆,带了人图,不敢迳出前门,悄悄溜到后花园内;又不敢开后花园门,只怕撞见官兵,不是当玩的,胆胆怯怯四处张望,见西边有个狗洞,可以容身出去,到了此刻,人急计生,毛相也顾不得洞内腌□,将身趴在地下,慢慢钻这狗洞出去,要想逃生。引得洞内一群狗子汪汪乱叫,急得奸相冷汗长流,又不敢作声,怕的后面有人追赶。钻了半天,方出洞门。用泥一把将脸搽了一搽,成一个泥人,为的路上怕人认得,改头换面急急前行。只可惜汉朝今日走了奸相不要紧,从此外国引动刀兵,不知中国何日方可太平,且自慢表。
  再言李陵不知奸相逃走,先将三千人马团团围住奸相府第,自带了家将人等,一声吶喊,进了相府,吩咐捉人,众军士答应,不敢怠慢,不论男女老少,见一个来拿一个,见两个来捉一双,众家属不曾走脱一个,单不见奸相踪迹,李陵心中好不着急,又命军士前后细细搜捉。众军士领命,忙个不住,又到内宅左右上房细寻,挑起天花,拆动地板,厨房、柴房、花园、茅坑都已走到,哪里有奸相一个影子?急忙回报李爷。李爷此刻真正急杀,暗想:“奸相乃朝廷钦犯,若是知风逃走,叫我如何回旨?”且到大厅坐下,家将两旁分立,先将奸相家私簿吊来一看,上写着黄金五万两,白银一千一百万两,有零制钱四十八万串,珍珠三斗,玛瑙、珊瑚、玉器、宝玩等件共四库,玉带十七条。蟒袍六十八件,象牙笏五十七根,头面三十二副,四季衣衫箱子一千一百只,陈设家伙、铜锡器皿不计其数,私宅本章信稿共七百八十五件,军器马匹将近三万。看毕,十分叹息道:“这贼的家私啊,富堪敌国人间少,终使奸谋异志多,若非我主英明,早为发觉,这贼必有一番不轨。幸宗庙在天之灵早露奸迹,明正典刑,也算是国家之福了。且住,本帅捉拿奸贼满门,单走脱了此贼,这便如何是好?也罢,待本帅将他家属勘问一番,此贼必有下落。”
  想定主意,吩咐家将带毛党家属。早有家将把毛相正夫人米氏带至厅前跪下。李陵道:“你是毛相何人?”米氏道:“犯妇是他的正室妻子。”李爷道:“你丈夫毛延寿,是谁送信知风逃走?速速招来,好让本帅回复圣旨。”米氏道:“大人所问差矣!想大人奉旨抄没犯妇一门,所谓迅雷不及掩耳,有谁来得及送信,放丈夫逃走呢?”李爷道:“既非走漏消息,如今你丈夫往哪里去了呢?”米氏道:“大人所问又差矣,大人带了许多兵将,把犯妇一门团团围住,虽鸦飞也不能过去,岂有一个人就逃去之理?”李爷道:“莫非你藏在哪里?可招上来。”米氏哈哈大笑道:“大人奉旨而来,犯妇内外俱可搜寻,怎么倒问起犯妇来了!”这一句话,反问得李爷无言回答。没奈何,又把毛府婢妾家人逐一细问,俱回不知。只得把他家私簿收起,吩咐家将,把毛府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百余口,一一上了刑具,押出府门,用十字封条封了毛府大门,上马进朝。将人马仍发回教场驻扎,亲到午门外交旨,等候驾临不表。
  且言林后遵了汉王旨意,忙写一道懿旨,差了一员心腹内侍,赶到西宫,报知鲁妃。鲁妃慌忙接旨,口称千岁千千岁,一面俯伏尘埃。只听内侍捧着懿旨,高声朗诵:
  皇后诏曰:位正中宫,独理阴阳,三十六宫,俱任调使,七十二院,照样施行。乃有越州鲁氏女,仗家内之金银,赂天使而充选,借他人之名色,假昭君以尊称,既害无辜之女,又生谋嫡之心,分明狐媚惑君。如今劣迹昭然,奉旨定罪。姑念无知,从今革去西宫,贬入冷院而受苦,永不入选,就此上刑,钦哉谢恩。
  内臣宣旨已毕,两旁小内侍一齐动手,把鲁妃剥去衣冠,上了刑具,押出西宫,不往别处去,直到冷宫交与张内监收管领旨,内官回宫复旨去了。张内侍知是鲁妃,口中不住念佛道:“苍天有眼睛,今日一报,还她一报,要害别人,反害自身,待咱慢慢消遣她便了。”可怜鲁妃进了冷宫,一见四壁凄凉,破屋两间,心中好不悲伤:“想害昭君反害自身,昭君遭贬冷宫一年,尚有出头之日,奴与正宫犯了对头,遭此一贬,未必能够再想出冷宫了。想父母也是枉生奴家,十余年亲恩要报,只等来生,倒不如寻个自尽,以了终身。”想定主意。到了初更,打听张内侍已睡,拿了白汗巾,走到牀栏杆上,打了一结,只觉得阴风惨惨,鬼哭神号。鲁妃哭了一会,把心一横,要去投绳。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东教场抄斩毛门 西宫里初整鸾衾
  诗曰:
  苍蝇出落黑悠悠,飞入长朝殿里头。
  渴饮皇封真御酒,安眠枕簟伴绫绸。
  话说鲁妃遭贬,受不住冷宫的苦楚,欲寻自尽,便把牙根一挫,恨了几声,颈向汗巾圈内投去,两足一蹬,悬空而起,霎时间悠悠顶上走了三魂,失去七魄。其年未到二十,该是鲁妃年轻享福太过,遭此枉死。张内侍直到次日知晓,慌忙报与正宫。林后即差了一员内官相验,舍她一口薄板棺木成殓,当时抬出冷宫。这是鲁妃的结果,不用细表。
  且言金钟一响,汉王临轩。满朝文武参拜已毕,早有李总兵进朝缴旨,俯伏金阶,口称万岁。汉王便问:“奸相可曾捉得否?”吓得李陵口称:“主上,臣奉旨带领官兵围住奸党府第,臣到里面细细搜寻,不知何人走漏消息,单走了毛延寿一人,只将他满门家眷:男人五百十四口,妇人二百三十三口,一齐绑在午门外候旨。外有逆贼簿子一本,毛府已封,请旨定夺。”汉王先将他家产一看。一面看着,一面只是摇头吐舌道:“好大胆奸贼,富堪敌国,狼藉赃银,犯禁之物不少,谋逆之意已显,今日露出奸谋,逃走毛延寿一人不打紧要,只怕纵虎归山,孤的江山从此不太平矣!”连叹几声,便吩咐:“逆党家眷七百余口,押赴东教场,一概斩首。就命李卿临斩。”李陵谢恩,退出午门,即刻上马,吩咐众家将,把毛贼家属不论男女,俱上绑绳,押赴教场,男东女西,纷纷跪下。只等午时三刻,先是红旗三展,后是黑旗三展,当空三个狼烟大炮,一声吶喊,那些刽子手好似凶神,手执钢刀,一齐动手,好不怕人,可怜那些:
  红粉佳人刀下死,多情美女也亡身。
  三岁孩童饶不过,白头老汉命难存。
  孀妇虽是多贞节,大数难逃命必倾。
  男男女女怎脱命,老老少少俱倾生。
  斩了七百几十口,尸首推入乱葬坑。
  杀得天昏并地暗,走了漏网首恶人。
  李陵监斩已毕,叩了圣恩,缴了旨意,退出朝门。汉王又传下旨意:“鲁妃既已自尽,将她的父母一概削职,递解回籍为民。再将旨意颁行天下,画影图形,捉那逆贼毛延寿。若文官捉住者,平升三级,官上加官;武官捉住者,官封万户,管理三军;不论军民人等,捉住毛延寿,荣封三代,世受皇恩。”一道榜文,颁行天下。
  散了满朝文武,退入宫中,早有林后接住,便请汉王归了正位,问问朝中事情。汉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只走脱了一个奸臣毛延寿。林后道:“毛贼一走,指日风波又起矣。”汉王道:“孤已虑及于此,传旨天下,拿捉奸贼。”林后道:“我主且免愁烦,这也是贼子恶贯未满,任他漏网几日,直到他运退时衰,也不怕他飞上天去。”说罢,吩咐嫔妃快排香案,伏侍西宫娘娘行礼。众嫔妃答应,排了香案,挽着昭君朝王二十四拜,山呼万岁。天子连唤平身,又命昭君拜见林后。林后扶起,口称:“贤妹少礼,”又叫:“陛下,且休耽搁,快进西宫去成亲。”汉王忙摇手,只说:“使不得,为着鲁妃住在西宫一年,把御妻冷落昭阳,孤也算负心,若再到西宫,岂不是孤忘结发之情?”林后笑道:“妾非妒妇,我主何必如此说?快去西宫成亲,了却三更梦里之缘。”汉王得趣,即便抽身,林后亲送汉王、昭君到了西宫。
  里面一派笙管细乐,好不热闹,迎接汉王人席,上面坐定,林后旁坐,下面昭君赐坐。正值酒过三巡,昭君出席,又拜林后,尊一声:“国母,你是奴的救命恩人,奴情愿代娘娘做个宫娥,铺牀迭被,奴也甘心,但求天子、国母同偕到老,早生太子,汉朝有后,接位传宗,奴焉肯又占西宫,分娘娘雨露。”林后急急扶起昭君,叫声:“贤妹,休要如此,哀家虽正位中宫,未生男女,且又多病,今得贤妹,代哀家之劳,不必过谦,快与我主早成婚配,同赴阳台便了。”说着抽身便起,告别天子回宫。昭君一定要送,林后执意不肯,昭君只送出宫门外,见林后去远,这才回来。又伴天子重整杯盘,两旁宫娥手执金樽敬酒,桌上排的仙果异品,好不十分精雅,但只见:
  珍馐百味多多少,嘉肴美品献来勤。
  獐狼虎豹盘中列,羊羔鹿脯满盘盛。
  海味时新件件有,鲜鱼鲜蟹共飞禽。
  熊掌盘儿配兔肉,各处进贡各样珍。
  桌上美品般般备,只少龙肝与凤心。
  青州枣子甜如蜜,河北交梨重半斤。
  江南栗子拳头大,山东柿饼雪如银。
  洞庭柑子红如火,柑子橙子黄似金。
  福建荔枝并圆眼,辽东松子去了心。
  堆满盏盘稀希物,皇宫富贵世罕闻。
  汉王此刻开怀畅饮,又加昭君劝酒,到了半酣时候,已有几分醉意,斜着眼在灯下观看昭君容貌,有诗两句赞她: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汉王越看昭君,越见美貌十分,真是六院三宫无人匹敌,九州岛四海少有佳人。又被酒醉熏熏,拴不住心猿意马,一手搭在昭君肩上,叫声:“西宫美人,可记那夜三更梦里,孤扯美人成亲,美人不肯,哄孤回头,美人脱身而去,使孤大失指望?今夜西宫方得鸳鸯配合,一梦之缘,信非偶然。”汉王这一席话,说得昭君不好意思,怕起羞来,通红了脸,只是低头无语,并不回答。却被汉王缠不过,拉进房门,要上牙牀,成其好事。昭君假意不肯道:“皇爷放手。”汉王道:“美人有何话说?”昭君道:“皇爷有心看上鲁妃,还该去寻她取乐,哪里稀罕妾身!”汉王急道:“美人,前事不必提起,可同孤共赶阳台去罢。”未知昭君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出边关奸相装醉汉 到番邦延寿找门生
  诗曰:
  蛟儿一阵在荒郊,不住雷声风低飘。
  只为伤人这张嘴,被人拍死命几条。
  话说昭君被纠缠不过,只得共进罗帐,解带宽衣,同赴阳台。一夜山盟海誓,了却梦里相思,自不必说。次日汉王登殿,下诏册立王氏昭君为西宫,一众文武称贺不提。
  且言毛相,自从狗洞内钻出,得了性命逃生,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似漏网之鱼,日间怕人盘查,不敢出来,躲在古庙安身,忍饥受饿,好不烦难,只挨到黄昏时分,方敢溜出,混在人丛内闯出京城。那时,一来黑暗之地,无人查考;二来奸相改头换面,被他逃出城去,只叫一声惭愧。又听得人一路传说:“好好一个毛相,不知犯了什么法,今日抄斩满门,共是七百余口,好不惨人。”奸相听见此说,又是伤心又是暗恨:“恨汉王只为宠爱昭君贱婢,杀我满门,我与你天大冤仇,若不报泄,枉为一条汉子。”
  一路想着到哪里去好,忽然想起番邦有一大臣,名叫卫律,乃老夫门生,何不去投他?想个机缘,唆哄番王,大动刀兵,来夺汉室江山,这叫作公报私仇。主意已定,忙赶路程。一路甚是耽心,逢人又不敢道出真姓真名,逢州过县,战战兢兢,只是装聋作哑,虚言哄骗。看见四路张挂皇榜拿他,心下甚是吃惊。
  那日到了雁门关地方。出了此关,就是番邦地界。无奈此关比别关的盘诘更严,奸相插翅又飞不过去,心内千思万想,好不焦燥。眉头一皱,好计忽生,且住:“待我到黄昏时分,假装一醉汉,混出关门便了。”想定主意,走到一个酒肆中坐下,高声:“酒保拿酒来。”酒保答应:“来了。”忙拿了一双杯箸、一壶烧酒、两碟菜放在桌上,叫声:“客官请用。”奸相自斟自酌,心中想道:“老夫身居相位,蒙天子宠用,一十二年,言无不依,计无不从,不论在朝及天下文武官员,谁不尊敬于我?只为昭君这个贱婢,弄得我家破人亡,故此将人图带来。混出边关,进与番王。番王见了此图,不怕他不起好色之心。那时哄动番王,兴动人马,一则定要昭君,二则就夺汉室江山,岂不泄我心头之恨?”想定,酒已吃了五分,怕的醉了误事,不好出关,便将饭吃了几碗,肚中饱了。看见天色已晚,打点动身,上柜会帐,出了店门,一路奔关上而来。
  但见关上高挑几张灯笼,照得四处分明;又见画影图形的榜文,张挂在那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被关上兵卒盘问不清。此刻奸相虽有醉意,到了关上,把步略停。且怕人盘问,甚是担心,假装出十分醉状,踉跟跄跄走来,故意口内乱哼。一则此刻盘查的人大半吃晚饭去了,二则晚上盘查难以清楚,三则人多事多,混杂不分,哪知其中却有奸相?四则该因汉室有一番刀兵,放走了一条祸根。毛相又奸又滑,趁着人眼一错,一溜烟逃出关外,好比开笼放雀,插翅高飞,不辞辛苦赶路,到了关外,就是番邦地界,无人盘问,奸相才得放心宽怀,走到河边洗了泥脸,现出奸贼本来面目,一路放胆前行,只想门生卫律。问到单于国,才知门生在那里做官。
  那日进了单于城,逢人便问。问到卫府,只见府门前好个势耀:一带白粉高墙,冲天照壁,司寇门第,偌大门楼,两边坐了几十个番儿。毛奸相走到府门前,早被门上番军喝住道:“你这汉子,不是我国打扮,莫非哪里奸细么?”奸相向前陪笑道:“番哥,我不是奸细,乃中国汉丞相毛延寿,与你家相爷却是师生,因有军机前来面言,烦番哥通报一声。”番军听见师生二字,不敢怠慢,转身入内,来到高厅。看见卫律坐在上面,双膝跪下,口称:“相爷在上,小番叩见,有事通报。”卫律道:“报什么事?”番军道:“启相爷,外面有一天朝汉子,小人说他是个奸细,百般盘问,他说是天朝汉丞相,姓毛名延寿,与相爷有师生之谊,故此小人通报,请令施行。”卫律听说,口内不言,心下暗想道:“老师毛丞相乃汉朝首辅之臣,不在中国享用荣华,因何来到北地?其中必有蹊跷事故。且接进里面一谈,便知分晓。”吩咐一声:“开中门迎接。”番军答应,忙去打点。对对番兵,分列左右,随了卫相起身,一直来到大门首。抬头一看,果是老师毛丞相,抢行几步,向前躬身施礼,口称:“老师到此,门生理当远迎,接待来迟,乞老师恕罪。”毛相连称不敢。说着师生携手而进,重新见礼,分宾主坐下。
  茶献三巡,那卫相启口:“老师在天朝为丞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极矣,因何独自一人来到此地?有什事故,望乞见教。”毛相见问,叹了一口气,便把汉王无道,宠爱昭君,杀他满门,我是死里逃生的话说了一遍。“今打听得贤契在单于国身为公卿,赫赫威权,特来投奔,望贤契做主奏一本,得见番王,说我汉相毛某到此投诚,若果番王将我收用,并有人图献上番王,番王一看此图,定要起兵到中国逼取昭君,管教她与汉王活活分离,那时才泄我心头之恨。全仗贤契大力成全。”卫相连称不敢道:“老师吩咐,门生理当效力。想当年门生在汉朝为官,被御史今日一本,明日又一本,不保别的官儿和番,单保门生前来,幸喜门生并无家室带累在京,门生硬着头皮见了番王,番王十分优待,又劝门生归顺,门生也便依从,不几年也到宰辅,岂不比东京快活许多么?今日老师来得甚好,好与门生一同商量计较。来日门生便朝狼主,保奏老师,也做番邦大臣,大家斟酌起兵,杀进中原,好夺汉室江山。”说罢,吩咐大排筵宴,款待毛相。师生一面饮酒,说得投机,俱吃得大醉而散。归了书院,师生坐定,有小使奉茶,茶毕,卫律欲借人图一看。未知毛相肯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召王忠总兵趋炎附势 造相府太守进爵加官
  诗曰:
  蛛网生来弄巧多,芭蕉树上结丝萝。
  虽然细细抽时影,满腹经纶可咏歌。
  话说卫爷向毛相借看人图,毛相岂有不肯的,就在身边黄绸袋内,取出两幅美人图,一幅坐的,一幅睡的,还有一幅进与汉王,故此不曾带来,只将两幅递与。卫律展开一看,连声喝采道:“果然美人图画,名不虚传,若是进与狼主,狼主怎不梦魂颠倒,要想杀呢!”看毕收起,交与毛相道:“老师一路劳顿辛苦,请安置罢,门生等次日早朝,好代老师办事。”毛相道:“全仗大力。”卫律告别,回内安寝。毛相也就安身,等候次日早朝信息,且不言番邦之事。
  再表汉王心爱昭君,每日在西宫取乐,行坐不离,恩爱异常,自不必说。那日昭君双膝在汉王面前跪下,口称:“陛下,臣妾蒙恩收用,得享富贵,妾还有生身父母,远在越州,久未一面,望陛下开恩,降旨召妾双亲进京,共沾皇恩。”汉王带笑连忙扶起昭君,叫声:“美人不必烦心,等孤明日早朝传旨差官到越州,召美人一双父母进京便了。”昭君谢恩站起,入席陪宴。
  一宿已过,明早汉王临朝,降了一道旨意,便请赵学士到越州召取王氏皇亲。学士领旨,出了朝门,即上马,带了家丁,飞星到越州而来。越州早有京报先到,越州满城文武官员俱已预备。知府吴文贵,率领众官在南城十里外官亭伺候,钦差一到,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忽闻钦差已到,各官起身,远远迎接,迎着钦差,递了手本。钦差宣读圣旨。各官谢恩已毕,吴知府便启禀钦差大人:“卑职是新任越州知府吴文贵,闻得前任王知府有女王昭君,入宫为妃,道她不公不法,贬入冷宫,其父亦有应得之罪,已奉旨削去官职,发配辽东充军去了,特此禀明。但圣旨又到越州,越州哪里有皇亲?”赵大人听说,怒气冲天道:“有这等事!一定又是毛贼假传圣旨,屈害忠良。如今待本职赶上京都,面奏天子,再到辽东宣召皇亲便了。”说罢,也不耽搁,就此起身,大小文武官员一同相送,出了本境方回。
  且言钦差离了越州地界,不分星夜,赶到京都,恰值汉王未曾退朝,连忙进了午门,俯伏金阶复旨。汉王见是赵学士,便问:“卿到越州宣召皇亲,可曾来了么?”赵学士便将王皇亲已曾有罪充军的话回奏一番。汉王闻奏,十分大怒道:“好大胆奸贼,假传圣旨,去害皇亲,若拿住这贼,万剐千刀不足尽其罪。”旨下,仍命赵学士到辽东去走一遭。学士谢恩出朝,不敢停留,随换骏马,离了长安,赶到辽东而去。
  非止一日,到了辽东地方,早有人报知林总兵。总制闻报,带领合城文武迎接钦差。到了官厅上,开读圣旨,众官俯伏接旨。只吓得总制失落真魂,方知老师已问罪诛了满门,今日宣召王皇亲夫妇。自悔当初摆布王知府,怕的知府报仇,只等宣旨已毕,飞星同了张千户来到烟墩下面,见了知府,双膝跪倒。慌得王忠连忙扶起道:“大老爷,这是为何?”总制道:“总是我们该死,有眼不识泰山,一向多多得罪。”王忠摸头不着,便叫:“大老爷说个明白,小人方才懂得。”总制道:“你还不知么,令媛已正位西宫,皇上特旨打发钦差,前来召老皇亲夫妻进京,同享富贵。小官们无知冒犯,望乞王爷海涵。”王忠听说大喜道:“二位老爷且免忧心,一概前事休提,但以后做事,总不要使尽一帆风。”说得二人满面通红。王忠一面回到墩旁,说与夫人得知,夫人心中好不喜欢。
  忽听得赵钦差同合城文武官员来了,可怜王忠鹄面鸠形,迎接钦差。奈烟墩并无坐处,只得仍到官亭,又宣圣旨一番。王忠三呼万岁谢恩,接过圣旨,分宾坐定。总制吩咐摆酒款待钦差,钦差道:“王皇亲受屈,圣上并不知情,多是奸臣毛延寿,假传圣旨,害了皇亲。如今忠奸已明,圣上、与娘娘日夜想念皇亲,皇亲就此收拾动身,不必耽搁了。”王忠连称知道。总制又命人拿了衣冠,与王忠更换,只等席散,便与钦差在官厅安身。姚夫人已接到总制衙门,百般奉承款待。一宿已过,不消再叙。
  次早,钦差动身,封了大号坐船五六只,听差又忙送下程礼物,率领文武官员,送到码头。王皇亲与钦差及姚夫人俱下了船,放炮三声,鸣锣扯旗,好不热闹。各官回衙,钦差吩咐日夜兼程赶路。在路非止一日,到了京都,弃舟登岸,钦差便把皇帝家眷请到他衙门暂住,他与皇亲同到午门见驾。此时汉王尚未退朝,赵学士随班上殿复旨。汉王闻奏大喜,即召皇亲上殿。王忠随旨而入,到了殿上,三呼万岁。汉王先慰劳一番,又道:“连累皇亲无罪充军,皆因毛贼所害。孤有日捉住此贼,碎尸万段,以正国法。今加封皇亲为国丈,妻姚氏一品夫人。传旨工部、户部,起造国丈相府,限期一月完工。国丈且权住馆驿,该部给俸支送。”王忠谢恩,退出午门。汉王又传旨宣召皇亲夫人进宫。一声旨下,早有内侍赶到学士府中,去召姚夫人。夫人一见宣召,不敢延缓,将次女交与妈妈抱着,即刻打扮停妥,别了赵夫人,随着内侍进了午门。先见汉王谢恩,汉王赐下穿宫牌一面,命内侍引进西宫,去见娘娘。
  内侍领旨,引着姚夫人到了西宫。早有内侍报知昭君知晓,昭君听得母亲到了,连忙出宫迎接。一见姚夫人,笑面相迎,迎至宫内,母女见礼,分宾坐定,叙说当年一段苦情,又悲又喜。旁有宫娥献茶。茶毕,昭君又把林后恩义说了一遍,“母亲今日到此,该到正宫一拜。”夫人连称有理,即同昭君起身,来到正宫,见了林后下礼。林后扶起姚氏,一旁赐坐,摆宴款待。酒过三巡,昭君便问母亲:“还是生的妹子,生的兄弟?”姚氏见问,眉头一皱。不知怎生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献昭君图挑番王 进哑谜诗难汉主
  诗曰:
  情牵久已欲销魂,暗掷金钱为卜君。
  羞对芙蓉镜里貌,金莲空踏绿杨阴。
  话说姚夫人见女儿问起前言,便问道:“是个女人,已如娘娘之愿,取名赛昭君。”昭君道:“今在何处?”姚夫人道:“因进宫朝见,不便带来,暂寄赵学士府中。”昭君打发两个宫人,到赵府去接二小姐,好好地抱进宫来。宫人答应而去。又值汉王驾到,一齐接驾,汉王连呼平身,重新入席,欢呼畅饮。赛昭君又抱到了,姚夫人接过,先朝见天子、林后,又拜见姐姐。大家俱称人品甚好,不亚似姐姐仪容。便问:“今天几岁了?”姚夫人道:“三岁了。”席终,姚氏谢宴出宫,汉王叫声:“少住,夫人权屈在御书房暂住几日,等待造完相府,再回衙门便了。”姚夫人又谢过恩,汉王恩赐内侍嫔妃各四名,服侍夫人,一面掌灯相送。好个汉王,打发昭君去伴母亲,驾回正宫安歇。一宿已过,次日登殿,摆宴款待皇亲,好个十分隆重。直到相府功成,又赐内待嫔妃各十名,在府服侍。一众文武都来送皇亲夫妇进府,吃了几日喜酒。汉王又赐几多陈设古玩。只靠女儿有福,带挈王老夫妇好不风光,不表。
  且言番王那日登殿,受文武山呼已毕,便问:“众臣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话言未了,早见班部中闪出丞相卫律,俯伏金阶,口称:“狼主在上,今有汉朝毛丞相来进美人图与我主,现在午门候旨,未敢擅入,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即传旨宣召毛相进见。毛相随旨而入,俯伏金阶,口称:“远臣毛延寿,愿我主千岁千千岁。”番王连呼平身,便问:“你在汉朝为相,好不尊荣,来到我国,是何缘故?”毛相奏道:“只因天朝我主乃无义昏君,新得一昭君女,难描难画,被酒色昏迷,不理朝政,冷了众臣之心,所以古人云:『君不正,则臣投外国,父不正,则子奔他乡。』今远臣特来投顺大邦,望乞录用,感恩非浅。”番王道:“你说昭君容貌,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但不知孤王可得见一面否?”毛相道:“这也不难,远臣带有人图在此,请王观看,便见分晓。”说毕,将人图呈上。早有内侍接来,展图与番王一看。不看犹可,一见时只见人图虽是笔描笔画,如同一个活美人站在上面一样,引得番王都看出了神,暗想:“世上哪有这般女子?一定是仙女临凡!”看毕,将人图卷起,放在龙案上面,便叫声:“毛卿,可有什么计策,使昭君来到我国,与孤一会,岂不胜如为王么?”番王此问,正中毛延寿报仇机会,忙回奏道:“依臣愚见,只消遣一大臣,统兵去抢汉王天下,若得杀进汉城,不怕汉王不将昭君献出与国王。”番王道:“未免兵出无名,且从容商议。今封毛卿为右丞相之职。”毛相谢恩,退在一旁。
  有卫律出班献计道:“我主若要昭君,又怕师出无名,何不着一异能之士,做一律哑谜诗,打发一大臣到天朝去进与汉王,若有能人破得此诗,我邦情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无人破得诗句,就要献出昭君,若有一字不肯,即统大兵夺取汉室乾坤,就不为师出无名了。”番王闻奏大喜,连忙做了哑谜诗一首,便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代孤到天朝一走?”闪出番将都统土金浑,俯伏阶前奏道:“臣愿往天朝献诗,讨取昭君便了。”番王闻奏大喜,当殿赏赐三杯御酒,将诗图交与土金浑道:“若取得昭君回朝,定当官上加官。”金浑口称领旨,退出午门,到了教场,点起三千番兵,离了单于国,直奔汉朝大路而行。一路穿山过岭,行程来得甚快,但见雁门关已在面前,三声大炮,扎在营寨,过宿一宵。
  次日,土金浑上马,带了三千兵将,行至雁门关前,高声大叫道:“关上儿郎听着,俺乃单于国王所差,要到天朝公干,报与尔守将知道,快快开关。”关上儿郎听了,不敢怠慢,报与守将唐爷。唐爷问道:“你见来将可是戒装?”军士回道:“未见戒装,只有宝刀一口,后背包袱一个。跟着长随,俱是带腰刀一口。”唐爷听说,来得古怪,即刻换了盔甲,身罩锦袍,腰悬宝剑,带了家丁五十名,俱暗带弓箭利刀防身,一马冲到关前,吩咐开关。
  关门一开,出得关来,高叫:“单于来将,有多大的胆量,叫我开关。”土金浑道:“俺乃单于国王驾前官拜哈番营都统土金浑,奉国王旨意,有高人画的人图一卷、天诗一首,进贡天朝。你朝中若有人知道人图是谁,能识天诗,那时我邦愿做下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若无人识得,快献城池,称臣我邦。”唐爷在马上冷笑道:“你那下邦敢犯天朝?若不放你进关,尔邦必小视天朝无能人,也罢,只容你一人,带几个长随进关,其余俱停在关外伺候信息。若不依我吩咐,我就与你排开队伍,大战一场,决个胜负。”土金浑道:“俺奉国王之命而来,并非与天朝交锋打仗,何必多疑。”唐爷道:“既如此,随我进关。”就把土金浑带进关来,送到南门。吩咐守关军士把关门紧闭,关外多备灰石火炮,滚木檑石,在关紧紧把守不提。
  且说番官离了雁门关,一路马不停蹄,行程得快,早到长安大国城池,正是黄昏时候,落了公馆住下。一更鼓打瑶台月,二更鼓打上牀衾,鼓打三更交半夜,星移斗转子时辰。望谯楼上打四鼓,战马铃归到五更,正是汉王登殿,齐集两班文武。早有黄门官启奏道:“今有单于国差了番官一名,现在午门,要见我主,请旨定夺。”汉王命宣他上来。番官随旨而入,拜倒金阶,口称万岁。汉王道:“单于国差官,有什么奇珍进贡?”土金浑道:“非也,某奉狼主之命,有天诗一卷、人图一幅,进与皇爷。闻得天朝才子甚多,高人亦广,有人认得人图,破得天诗,我邦情愿称臣天朝,如其不然,天朝就要称臣我国。”皇爷闻奏,龙心大怒。未知怎生打发来使,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刘状元看破番诗 单于国大兴人马
  诗曰:
  春宵最苦梦难成,只为思君情更深。
  斜倚窗前生别恨,愁怀怎不到三更。
  话说汉王听见番使出言不逊,心中大怒,便命将诗取在龙案上。看见上面花花绿绿,不知说些什么;又命众文武拿下去看,个个不知,人人不晓,好似泥塑木雕一般,急得汉王满面通红。番使又奏道:“天朝既无高人破得此诗,皇爷便要称臣我国。不要别物进贡,只要照人图上美女,知道是谁,速速进与我主,陪伴国王,以免两国相争。”这句话说得汉王气上加气,怒冲冲便问:“人图今在哪里?快呈上来。”番官答应,把人图呈上。天子展天一看,不看犹可,一看时大吃一惊,暗想:“这图是昭君容貌,如何到得番邦?”急将番官问其缘故。番官诉出真情:“只因天朝毛丞相逃到我国,将人图献与狼主,狼主一见此图大喜,故差微臣到此。”汉王听说大怒,咬牙切齿恨毛贼。
  番官又在殿上催促,急得汉王正无主意,来了文曲星状元刘文龙,销差回复圣旨。一见汉王满面愁容,问其缘故。汉王含怒说了一遍,将诗递与文龙。文龙接过细看,叫声:“我主且免忧心,若论番诗,臣可立破。”汉王大喜:“卿可将诗解来。”文龙领旨,将身站起,喝叫:“番官,仔细听着,你的字迹虽然古怪,诗理机关,怎能瞒人?说什么天诗难破,你且听我念来,是也不是么:
  天仙有意下瑶台,枉入深宫大不该。
  若把琵琶来别抱,倚门好待美人来。
  番官听得诗已识破,吓得魂胆俱消,跪在地下,冷汗长流。文龙念破番诗,奏道:“臣启我主,番人诗中,取意分明,一派轻辱天朝之意,其罪不容诛了。”汉王闻奏,大怒道:“可恨番邦无礼!”喝叫殿上金瓜武士:“把番狗先问典刑,以正辱慢之罪。”一声旨下,谁敢怠慢?早把番官推出午门。正要处斩,忽见右班中闪出总兵李陵,叫声:“刀下留人。”一边跪奏:“臣有下情,冒奏天颜:今将番诗辱慢天朝,乃番王主意,来使不知;况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伏乞我主暂息雷霆,饶恕番官,着他回国,传知番王,速速进贡来朝,免他辱慢之罪,如敢抗违,只消我国提一支人马,将番邦踏为平地。”汉王准奏道:“李卿言之有理,把番官赦免,宣上殿来。”番官先谢皇爷不斩之恩。汉王喝骂:“番狗,若非李卿保尔,焉能留你狗命?今将头颅寄尔颈上,回番传谕尔主:若是来朝进贡,一笔勾销,若再抗违,两罪并发。”吓得番官诺诺连声,退出朝门,飞星回番。
  汉王打发番官去后,重赏刘状元。退朝回了西宫,有昭君接驾。汉王扶起,一旁赐坐,便道:“爱妃,今日朝中出一奇闻:只因放走毛贼,四处画形图影,未曾捉到,哪知此贼逃往外番单于国,惹起祸根,他将人图拐去,进与番王,番王听了毛贼的话,打发差官一名,前来进上番诗一首,来难我国君臣,还有美人图一幅,像貌却与爱妃一样。番官面奏寡人:有人识得番诗,他邦情愿来朝进贡;无人识得诗,就要爱妃去和番。”昭君大惊,连忙问说:“朝中文武谁人认识得番诗?”汉王道:“就是状元刘文龙,字字行行,破得分明。”昭君听说,恨杀毛贼:“奴和你什么冤家对头,把奴人图带至番邦?可怜人在天朝,图落番地,现在奴的人与形影,两处分离,奴命好苦也!”由不住一阵心酸,泪流满面。汉王亲将龙袖代昭君拭泪,叫声:“爱妃,且免愁烦,少不得拿到毛贼,剥皮剔骨,以泄爱妃之气。”正说间,林后来到西宫,昭君又把人图的话哭诉一番。林后也是深恨毛贼,又百般安慰昭君,吩咐宫中摆酒,代昭君解闷不表。
  且言番宫土金浑一路走马,来得正快,已到雁门关,来叫:“关上儿郎,报与典守将知道,俺乃番邦土金浑回来了,早早开关。”军士急忙通报总兵。总兵带领家将来至关头,就叫:“番狗,你到天朝,怎生饶你回来?”土金浑道:“实不相瞒,天朝却有能人,破了番诗,要将俺斩首,多亏李将军救俺性命,望将军放俺过关。”总兵听说,骂声:“番狗,也是我主仁厚,饶你一死,快随本镇进关便了。”番官答应,随着马后进了雁门关,左右俱有兵卒管押,押着出了雁门关,番官得命,如飞而去,走到大营坐定,心中越想越恼:“可恨汉王,将俺这般凌辱,回国奏知狼主,兴兵杀到天朝,不怕汉王不献昭君。”
  吩咐班师回国,三声大炮,拔了营寨。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到了单于本地,便把三千人马扎在教场,单身去朝狼主。狼主便问天朝一段缘由,土金浑奏道:“天诗已有刘状元破了,汉王不献昭君之女,小臣一命几乎送在中国。还要传知狼主,若再不进贡天朝,要将我邦国踏成平地呢!”番王闻奏,气得只翻白眼。一旁毛延寿跪下,叫声:“狼主,且休烦恼,狼主不想昭君便罢,如要昭君,只须差一能臣,统领精兵,杀到天朝,抢关夺寨,不伯汉王不献出昭君。虽天朝有李氏父子,用兵如虎,我国何足惧哉?”番王闻奏,大喜道:“卿所奏,言之有理,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即日就统发大兵,杀到天朝便了。”遂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前去领兵?”早有番营大将石庆真拜倒在地:“微臣愿去领兵,不将天朝昭君取来,进与狼主,誓不回兵。”番王闻奏大喜,赐了三杯御酒,加封石庆真为征南大将军,统领十万人马,取讨昭君。庆真领旨谢恩,退出朝门,即刻到了教场,点了十万人马,放了三声瓜子炮,人马拔营,辞王别驾,好不威风。一路上中队催着前队,后军紧着前军。正走之间,来得甚快,已离关不远,石庆真吩咐扎下营盘。过了一宵,次日统领人马向雁门关讨战,只吓得守关军士一看番兵势如潮涌,只吓得屁滚尿流。未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彭总兵失机败阵 李元帅奉旨征番
  诗曰:
  鹿吃山边草,鱼吞水底沙。
  休笑江湖客,流落在天涯。话说雁门关守兵见番兵势大,因何吃这一惊?其中有个缘故:只因守将唐总兵生来武艺超群,十分利害,所以镇守此关。番人闻他名儿,不敢侵犯雁门。只因唐总兵失察,一时盘查不紧,放走了毛延寿,逃往外邦,惹起祸根,汉王大怒,即将唐总兵问罪,取斩满门,换了彭殷镇守此关,其人武艺平常,远不及唐爷,所以兵士吃惊。只得急急报与彭爷:“有番兵抵城讨战。”彭殷又是个妄动的人,也不计较一番,即刻披挂上马点兵,开关接战。三声炮响,带领三千儿郎,一马冲出关门,高叫:“无理番奴,擅敢侵犯边界,今日遇到本镇,管叫个个断送残生。”庆真在马把来将一看,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银盔飘烈焰,斗大红缨盖顶门。
  素白袍上花千朵,梨花罩甲玉装成。
  护心宝镜同明月,丝鸾宝带紧一根。
  坐下走阵银鬃马,丈八银枪手内抡。
  看毕,喝声:“来将少催坐马,快通上名来。”彭殷见敌将问他名子,便把长枪背住咽喉,防人暗算。叫声:“番狗听着,俺乃大汉天朝官拜雁门关总兵彭殷是也。本镇刀下不斩无名之将,尔可通上名来。”庆真道:“某乃单于国王驾前官拜征南大将军石庆真是也。你这将官,有多大本领,擅敢出关接战?只怕你颈上驴头,就长不稳了。”彭殷大怒,把长枪刺将过来。早有左右先行,就是庆真二子,名叫庆龙、庆虎,一个举刀,一个举锤,双双齐出接住与彭殷交战。但见彭殷一枪刺来,好似盘龙盖顶,庆龙将刀架过,赛比流星,又是庆虎锤到,彭殷急急将枪逼过,庆龙刀来得快,又劈面来,慌得彭殷一杆枪,左右支持。杀了三十回合,只杀得浑身汗淋,枪法渐乱,有些抵敌不住。忽被刀伤左臂,叫声:“不好。”连忙败下阵来。石氏兄弟放马追赶,庆真把旗一摇,催动后兵,只杀得官兵尸山血海。彭殷败进关去,高扯吊桥,紧闭关门把守。庆真一见二子得胜,就鸣金收兵,报捷番王,摆酒贺功不表。
  且言彭殷失机一阵,只任石家父子在关外骂战,也不开兵,连忙写下一道紧急文书,差官马不停蹄,飞星进京。到了兵部投文,兵部见是紧急军情,不敢怠慢,即刻转奏汉王。汉王便问两班文武道:“今日单于国无故擅进天诗,口出不逊之言,本当即日征讨,以正其罪。姑念小邦无知,不兴师问罪,他反起大兵来犯边关,敢伤守将彭殷,谁代孤家统领大兵灭寇?有功之日,定加升赏。”问了几声,两班文武并无人答应回奏。列位,你道是什么缘故?只因汉朝太平日久,不动干戈,所以这些文武俱怕出头,不敢领差。汉王问了一会,见无人回奏,不觉十分大怒,喝骂两班文武:“尔等太平之时俱嫌官小禄薄,边庭有事,不能与孤分忧,要尔等在朝何用?一概罢职,朕的万里江山俱不要了!”吓得文武众官一个个面如土色,不敢出声。只见右班中闪出老将军李广,跪到金阶,叫声:“我主休要发恼,微臣情愿领兵灭寇,只消李陵为前部先锋,包管杀他片甲不回。”汉王此刻改怒为喜,便道:“老卿家到底是将门之种,可挂征番大元帅之印。”当殿赐了三杯御酒、两朵金花,“可到御教场挑选精兵十万,战将百员,任卿调用。”又加封李陵为前部先锋之职。
  李氏叔侄谢恩,退出朝门,到了教场,三声大炮,李元帅坐了将台,未曾点兵,先施号令,只等众将打拱已毕,便道:“诸位将军及大小三军听着,本帅今日奉旨征番,一秉至公,虽亲不讳,有功必赏,有罪必诛,尔等各宜听本帅吩咐。”下面一齐答应一声:“哦。”又见李元帅取出十条号令,念道:“点名不到者斩,闻鼓不进者斩,闻金不退者斩,私造谣言者斩,冒他人功者斩,临阵脱逃者斩,私通反寇者斩,解粮违误者斩,克减军需者斩,不遵号令者斩。令只十条,尔等各宜静听,休得以身试法。”下面又答应了一声:“哦。”拔了一枝令箭,叫声:“李陵听令。”李陵答应:“有。”元帅道:“尔可带领五千人马,充作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俟本帅到关,再行开兵。”李陵接令在手,口称:“遵令。”上马统兵先行。
  李元帅打发李陵去后,随即放炮起兵,离了教场,出了帝京。一路上五色旗幡招展,人强马壮,盔甲鲜明,个个弓上弦,刀上鞘,好不威武。所到之处,自有地方官远远相迎,秋毫无犯,军令森严。在路行程非止一日,早到雁门。流星探子,已飞报守将。守将听见救兵已到,大开关门相迎。先接到李陵先锋一支人马,驻扎关中等候。过了几日,元帅大兵已到,彭殷、李陵一齐出关相迎。迎至帅府坐定,俱向前参见,递呈手本。彭殷一面备酒接待李氏叔侄,一面犒赏三军。元帅便问彭殷道:“贵镇与番人战过几阵,如何被他杀得大败,他那里领兵何人,以后可曾前来讨战否?”彭殷道:“末将只战过一阵,被他杀得大败。他那里领兵石家父子,十分厉害,是以进京求救。番将也来讨战几次,末将无奈,高悬免战牌。”元帅哈哈大笑道:“雁门关乃中国咽喉要地,既知自己本事平常,理宜保守关门,飞本进京,请大兵征剿,不该轻敌致败。倘一时有失,番邦冲入此关,为祸不小,要尔等何用?”只吓得彭殷魂飞魄散。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李陵败石家父子 吴銮差左右先锋
  诗曰:
  珠泪纷纷滴砚池,含羞忍写断肠诗。
  自从那日君分手,直到如今懒画眉。
  话说彭殷见元帅大怒,怕的性命不保,只吓得跪倒在地,连磕响头。元帅又道:“尔头阵已被番兵杀败,免战高悬,早挫了天朝锐气,为将之道,并不知机,你还镇守雁门关么?”元帅这一席话只说得彭总兵顶冒真魂,连连叩头:“末将该死,求元帅格外开恩。”元帅道:“你年已迈,本帅不来罪你,姑且带罪立功。”总兵谢了元帅,站在一旁。
  元帅即刻写了一封战书,差了先锋,射进番营。番兵拾得战书,报与庆真。庆真接了一看,方知天朝救兵已到,差了李广叔侄到此。“李氏素称英雄,不可轻敌,须用妙计擒他便了。”即刻披挂整齐,带领二万番兵,并左右先锋,放炮三声,出了营盘,直逼关门。一见免战牌已去,便高声骂阵。早有守关军士报知元帅,元帅令先锋李陵去夺头功。李陵领令出营,上马提枪,你道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似火烧,黄金甲罩大红袍。
  身骑坐下胭脂马,丈八金枪手内拿。
  八面威风生杀气,三声炮响贯冲霄。
  开兵尽是凭韬略,方显英雄武艺高。
  李陵一马冲出关门,杀到阵前,大叫一声:“番将,快来纳命。”庆真见关内来了一将,甚是英雄,便命二子前去抵敌,小心在意。石氏二子得令,催动战马,到了阵前,高叫:“汉朝来将,快通名来。”李陵叫一声:“番奴听着,俺乃大汉天子驾前官拜御营总兵之职,今加封扫北大元帅麾下前部先锋李陵是也。你这两个番奴,可报上名来。”石氏兄弟道:“我父乃番王驾前征南大元帅姓石名庆真,某乃左右前行石氏龙、虎二位公子,今奉父命,特来擒你,你若知机,快快下马受缚,免尔一死,若不听良言,管教你性命顷刻莫保。”李陵大怒道:“番奴休得猖狂,放马过来。”说着,举枪便刺。石龙、石虎齐举兵器架住,见枪来十分沉重,叫一声:“好家伙。”两旁儿郎,擂得战鼓咚咚。一边是声名要上凌烟阁,一边是五凤楼前夺头功,你为汉朝争天下,我为番邦抢干绅。哪知李陵是员虎将,并不把石家二子放在心上,越杀越有精神,石姓二子,渐渐抵敌不住,大败逃走。李陵不舍,随后追来,追至营门。庆真见二子败下,心中大怒,放过二子进阵,举刀出马,大叫一声:“来将少要逞能,有某来会你。”李陵勒马一看来将,生得好古怪,但见他:
  金盔雉尾紫缨飘,凤翅双分扫凤毫,甲挂龙鳞金锁甲,袍披红艳牡丹袍。带悬丝革锦绣带,虎筋筋打虎筋縧。战靴靴踏描金镫,锁金袄上绣金销。青发发边生乱发,黄毛毛上长红毛。怪眼圆睁睁怪眼,眉如铁线铁眉梢。古怪中间真古怪,蹊跷里面有蹊跷。
  李陵看毕,暗想:“来将必是石庆真。”只见他拦住去路,高声大叫:“南朝将官,快把昭君献出,免得两国刀兵,若有半言不肯,杀得南朝片甲不回。”李陵大怒,喝骂:“番奴,休得无礼,早些退兵进贡,以免顷刻身亡,若再抗违,管教一个个做无头之鬼。”这一番话恼得庆真暴跳如雷,抡刀便砍,李陵举枪急架相迎,二将大战起来。这一场好杀,二人一来一往,斗到五十回合,不分胜败。恼得李陵性起,使动李氏花枪三十六路,一时间只见花枪不见人。又杀了十几回合,只杀得庆真难以抵敌,杀条去路逃生。李陵不舍,大叫道:“番狗哪里走?爷来取你命也!”只可怜庆真,此刻十分心慌,没命地败逃,也不顾手下番兵,早被李陵抡起一枪,好比苍龙戏水,只杀得番兵四下没处投奔,人头犹如瓜滚,马头碎落尘埃。石氏弟兄在阵门前,一见父亲败下,急急吩咐拔寨奔走。众番兵只恨毛延寿为献人图,起了祸根,伤了无数生灵,从此再不要想昭君到我国了,快些逃命罢。李陵这一阵,只杀得番人并无敌手,鬼哭神号。追到番邦歇马亭,也怕身入重地,打了得胜鼓回关报功不表。
  且言石家父子,被李陵一阵杀得大败,退到三十里外方扎下营寨,点点人马,三停去了一停,父子急忙商议,紧守营门,一面打发告急文书,到番邦去求取救兵,救兵到日方可开兵。表章非止一日到单于国,正值番王登殿,早有黄门官将庆真告急本章呈与番王。番王一看求救本章,大吃一惊,忙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领兵去做二路元帅?”早闪出太尉吴銮,跪下道:“臣愿往领兵,只要左先行雅里托,右先行土金浑,再带十万人马,杀到雁门,哪怕什么李陵,包管杀得南朝将官个个领死,汉王献出昭君。”番王大喜道:“依卿所奏。俟得胜回朝,再加升赏。今封卿为征南二路元帅。”吴銮谢恩出朝。
  到了教场,点了人马,放起号炮,拔寨起身。出了番城,一路马不停蹄,兼程而进。赶到庆真大营,庆真接进帐内。吴元帅吩咐将大兵编入队伍,庆真忙将帅印交上,在帐下听令。又摆了接风酒款待吴元帅,犒赏三军。吴元帅在席上问起交兵之事,庆真便把李陵十分英雄骁勇,父子兵败的话说了一遍。吴元帅哈哈大笑道:“将军怎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威风?待本帅明日差一将前去探阵,诈败下来,两路埋伏冲出,截他的去路,任李陵三头六臂,必遭擒矣。”庆真道:“元帅之计甚善。”说毕,不觉天色已晚,席终安歇。
  次日黎明,又拔寨起兵,抵关下营,放了三声大炮,元帅升帐,便问:“哪位将军前去讨战?”有监军大将哈虎,向前讨令。元帅道:“将军可带三千人马,速取李陵首级,回营报功。”哈虎领令,带兵出营,一马冲到关前骂战。未知可曾得胜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智困李陵遭活捉 急差都督起救兵
  诗曰:
  困顿由来不可知,英雄最苦折磨时。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坑被犬欺。
  话说哈虎在关前骂战,早有守关军士报知元帅,元帅即差先锋李陵会阵。李陵领令上马,带了儿郎,放炮出关,一马冲至阵前。先把来将一看,怎生打扮?但见他:
  戴一顶亮银盔,身披银甲;左弯弓,右挥箭,好似天神;手执着点钢枪,威风凛凛;坐下骑了白龙驹,杀气腾腾。
  看毕,骂一声:“杀不尽的番狗,又来送死么?”哈虎道:“你可叫李陵么?”李陵道:“既知大名,还不下马领死。”哈虎大怒道:“南蛮休要出言无礼,照枪罢。”就是一枪向李陵面上刺来。李陵举枪急架相迎,也是一花枪还去,早被哈虎挡住,两人枪来枪去,真是棋逢对手,一边好似哪咤降石女,一边好似元帝斩妖精。李陵越杀越见勇猛,哈虎越斗越有精神,二将战到百合,不分胜负。李陵在马上巧生一计,一枪刺去,大败而走,哈虎放马追来,高叫:“李陵往哪里走?还不快快纳命。”李陵回头见番将追来,心中大喜,见他来得切近,故意把靴尖一踢马镫,左边落马,右边一起,打个玉龙三转身,急把飞枪暗藏在手,扭转身来,一枪赛似流星,喝叫一声:“着。”好个哈虎,眼捷手快,自把马头提起,用枪一隔,“当啷”一声,飞枪落空,二将又战将起来。哈虎见不能取胜李陵,招动人马浑战一场,只杀得天昏地暗,李陵并不惧怯半分。杀到红日西沉,两边方鸣金收兵。
  不言李陵回关。且表哈虎归营,缴令道:“李陵勇猛十分,实在难以擒他,望元帅恕罪。”吴元帅道:“且先歇息,明日本帅自有计擒他。”哈虎诺诺而退。一宿晚景不表。
  次日,吴元帅升帐,先差雅里托带领五千番兵,东山埋伏;哈虎带领五千番兵,西山埋伏;孙云带领五千番兵,中路埋伏,静听号炮一响,一齐杀出,活捉李陵。三将领令而去。又差土金浑带领三千番兵,前去讨战,只许败不许胜。土金浑领令而去。正是:
  整顿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鳖。
  土金浑带兵一马冲到关前,喊杀连天,吓得守关军士飞星报知李元帅。元帅又差李陵出阵。李陵杀到阵前,一见土金浑,大骂:“番狗,天朝有什亏负于你,何得听信我国逃臣毛延寿一派胡言,无故擅动干戈,伤害生灵?若不将尔番邦踏成平地,誓不回兵。”土金浑大怒,高叫:“南蛮休得夸口,快快放马前来纳命。”二将话不投机,交起手来,枪来枪去,不分胜负;一来一往,少定输赢。土金浑在马上心生一计,便叫声:“李陵暂住,我有九股红绒索抛在空中,你有本事接着,方算你是个英雄。”李陵听说,哈哈大笑:“这又何难,只管抛来。”土金浑高叫:“看索!”一声喊叫,但见空中红绒一片如金,抛将下来。李陵不慌不忙,在马上一跃,腾空而起,把枪放在马鞍上面,忙把身边两把腰刀拔出一举,趁着绒索要来拖他,他便刀起得快,好象雁翅双飞,割断红绒九股绳,番将一个斛斗,跌落尘埃,两边兵卒无不喝采。羞得土金浑急上了马,举枪又来刺。李陵起枪相迎,一来一往,又战了二十回合,土金浑假意枪法散乱。诈败下去,李陵不知是计,追赶下去。到了五里之外,土金浑看得明白,十分大喜,叫声:“李陵,赶人不要赶上,战尔不过,何必追来。”一面说着,一面跑着。李陵被番将诱哄,追下十几里来,但见远远一座高山,挡住去路,李陵大喜,高叫:“番狗走到死路上来,还不下马领死,等待何时?”说着放马又追赶下来。
  但见番将前面跑着,转过山坡,高叫救兵,只听得四面号炮齐起,一声吶喊,好不怕人。李陵连叫:“不好。”自知中计,正要回马,来不及了。但见东山雅里托领兵杀出,西山哈虎领兵杀来,中路孙云领兵截住去路,土金浑又领兵杀回,四面八方,尽是番兵,团团围住李陵。李陵手下兵卒俱被人截住,不得上来,只剩一人一骑,困在核心,杀得冷汗淋漓,左冲右突,难出重围,前遮后掩,不能抵敌。李陵本事虽是英雄,此刻寡不敌众,暗叫一声:“万岁皇爷,今日是不能逃也,只有一死,以报君恩。”打点拔出宝剑自刎,以了忠心,又被番人兵器乱砍,双手不得空闲,不容李陵自尽,只要活捉汉将。好个孙云,见捉不住李陵,忙在身边取出丝縧一根,就此趁李陵双眼一错,将縧一起,疾是流星,可怜李陵未曾防备,套住背脊,被孙云一拖,拖下马来,番军一拥向前,捉住李陵。
  众将打了得胜鼓,回营缴令,各人献功,吴元帅大喜。又见捉住李陵,吩咐解进牛皮帐。李陵立而不跪。吴元帅道:“李陵,你有十分本事,今日被擒,还不下跪求生么?”李陵喝声:“番狗,误遭诡计,被尔擒捉,要杀便杀,何必多言!焉肯屈膝你这番狗。”吴元帅道:“好个倔强汉子,且打在囚车,解回番邦,请旨发落。”一声令下,两旁番兵把李陵押往后营锁禁。帐内摆了庆功酒,款待诸将,不表。
  且言李元帅正坐关中,等候李陵捷音,忽见探子慌慌张张来报道:“启元帅,祸事不小,李先锋一马当先,杀败番将,后因追赶番将,深入重地,反被番人生擒活捉去了,未知存亡,我等逃回,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大吃一惊,道:“有这等事?”吩咐再去打探。探子得令去后,暗想:“关中并无能将可以抵敌,须要急急写本,差人进京求救。”正在筹策,又见报道:“番将讨战。”元帅吩咐:“免战牌高挂。”番将一见免战牌,大笑回营去了。这里李元帅急忙写了告急本章,差官星夜进京,忙在兵部投递。兵部知是紧急军情,连忙奏知汉王。汉王一见,吃惊不小,急问文武:“谁去领兵,急救雁门?”连问几声,依然无人答应。汉王正在烦恼,急见右班中闪出一臣。未知出班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百花女怒杀番将 石庆真暗箭伤人
  诗曰:
  妙药难医长夜恨,黄金怎买转乡时。
  此情嘱咐天边鸟,飞到长安要报知。
  话说右班中闪出后军都督李虎,乃李广之子,今见父亲被困、兄长遭擒,文武并不领旨,汉王正在发恼,由不得两太阳冒出火星,忙出班奏道:“臣启我主,但放龙心,微臣情愿领兵去救雁门。”汉王闻奏,大喜道:“赐卿十万人马,得胜回朝,再当加封。”李虎谢恩,退出朝门,回到府中。
  入内,早有妻房百花夫人迎接,进房见礼,分宾坐定,李虎便把领旨出兵,要救父兄的话对妻子说了一遍。百花带笑叫声:“相公,既是要去点人马,妾愿奉陪一行。”李虎摇手道:“夫人乃一女流,怎能上阵行兵?”百花道:“任他千军万马,怎敌得妾的双刀利害?相公但请放心。”李虎道:“既是夫人执意要去,悄俏儿地,不要将兄长被捉的消息,使嫂嫂与侄儿知道,回来要闹不清呢!”百花道:“这个自然。”
  话言未了,只听得里面一声喊,好似响了一个霹雳,就是李陵之子,名叫李能,年方十五,生得面如锅底,使两柄银锤,本事还去得,今在屏风后听见李虎夫妻说的话,忍不住大叫一声:“叔叔,婶婶,休要瞒我,快快说与侄儿知道!”李虎已知李能听得明白,料难隐瞒,只得将他父亲被番邦捉去的话说了一遍。李能不听犹可,一听时急得三尸暴跳,七窃生烟,哭哭啼啼,赶到上房,说与母亲知晓。张氏夫人也是号陶大哭,出来叫声:“叔叔,此事如何是好?”李虎道:“嫂嫂但请放心,愚叔已奉旨出征,包管救兄长回朝便了。”张氏夫人道:“愚嫂与你侄儿一同叔叔前去。”李虎也知拦挡不住,只得依从,便把家园托与老家人管理。过宿一宵。
  次日五更,男女各整戎装,下了教场,点了十万大兵,辞别王驾,放炮起行。离了东京,催动人马,不分星夜,急奔边关。在路上非止一日,早到雁门关,已有探子报知元帅。元帅吩吩开关,放进人马。李虎夫妻、张氏母子,进帐参见李广。李广在帐中摆了接风酒,席间,谈起交兵之事。李能救父心急,恨不得实时请令开兵,李广不肯,道:“尔等一路鞍马劳顿,且自歇息一宵,明日再议开兵之事。”席散,各去安寝。
  过了一宿,次日元帅升帐,李能又要请令开兵,李虎叫声:“侄儿且慢,待为叔的试他一阵,再作道理。”李广道:“我儿言之有理。”就命军士摘去免战牌,便差李虎领兵对阵。你道李虎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金盔光亮亮,身穿金甲气腾腾。
  上罩红袍如血染,丝条带挽锦绒绫。
  左持宝雕弓一把,右插狼牙箭几条。
  坐下追风桃花马,丈八银枪手内擎。
  李虎一马冲到阵前,高叫:“小番奴,快把李陵送出营来,万事全体,若有一字不肯,某就踏进营来,杀你片甲不存。”小番听说,慌报知吴元帅。元帅便问:“哪位将军出马?”土金浑向前领令,上马提枪,冲出营来,大叫:“南朝将官听着,快把昭君送出,以免尔等生灵涂炭。”恼得李虎大骂,也不通名道姓,举起长枪便刺番将。土金浑举枪急架,一来一往,三十个回合,土金浑战不过李虎,败将下去。李虎乘势冲进营来,勇不可挡。众番兵一见汉将冲营,急忙报知吴元帅。元帅便差雅里托、孙云、哈虎、石庆真父子三人,一齐出马来战李虎。李虎哪里把六个人放在心上,使一条枪,杀得神出鬼没,但见番兵一个个遭此一阵,如掉真魂,人头马头,纷纷乱滚,且自慢表。
  再言李元帅正坐中军,暗想:“李虎带兵会阵,杀了一日,未见胜败,待本帅亲自出马,杀进番营,看看下落便了。”元帅即刻整顿戎装,上马端兵,放炮出关,一马冲进番营。他本是一员能征惯战的老将,被他杀进一条血路,勇不可当,一直杀到黄泥坡地前,也被番人用埋伏计,只听号炮一声,伏兵四起,围住李广。李广被困核心,十分慌张,暗想:“侄儿未知生死,孩儿又被重围,我死一身,也不要紧,只是汉室江山,一旦休矣。”想毕,正要拔剑自刎,忽又听得大炮惊天,喊声震地,见一员少年将军杀进重围,把那些埋伏兵卒杀得纷纷四散。李元帅定睛一看,见是李虎,心中大喜,便问:“我儿,怎得到此,将为父救出重围?”李虎便把杀退番兵的话先说一遍,又道:“爹爹乃一关之主帅,怎么轻入重地?”李广道:“为父的因你出兵一日未回,放心不下,是以出马看你下落,不料遭此诡计,幸你前来,救出重围。如今且杀条血路回关去罢。”说了,同儿一路合兵杀出,不表。
  且言百花女见公公、丈夫出兵未回,放心不下,吩咐张氏母子,与彭殷一同众将紧守关门,“待奴领一支人马前去看看下落便了。”即刻披挂上马,统兵出关,杀到番营。营门早有番将闪出,敌住百花女,不到几合,怎敌得百花双刀厉害,早被百花一刀砍下马来,吓得众番将魂不在身,四散奔逃。好个百花夫人,使动双刀,只见刀来不见人,只杀得那些番将番兵,挡着刀倾刻殒命,碰着刀定见阎君。好一个百花女,如同黑煞天神,双刀起处,只听得喀嚓之声,不住的头滚尘埃,只杀得番人魂飞天外青云掩,血染沙场草色腥。但见那一匹碧龙马,助勇战场,也十分厉害,吼一声惊倒番驸马陈罔,踢一阵吓倒番太尉王金。哈虎刀伤左臂,早已逃命,雅里托刀下身亡。这一阵杀得番邦兵将丧胆寒心,见女将皆吃大惊,见双刀俱要逃命。惟有石庆真奸滑,拖着枪,带着马,死里逃生。百花不舍,还要追来,急急赶到拜月亭边,庆真马上加鞭,跑至山凹内躲着。百花只顾追赶,过了山林,不防石庆真闪在背后,暗放一箭,叫声:“着。”只听弓弦一响,赛过流星。未知百花可曾着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报妻仇李虎阵亡 踹番营老将交兵
  诗曰:
  日去月来好似梭,少年夫妇莫蹉跎。
  人生百岁恩情少,休到分离怨恨多。
  话说百花夫人被庆真背后一箭,不曾防备,只叫一声:“哎呀”,可怜从项后穿过咽喉,一员女将坐不稳雕鞍,跌下马来,化作南柯一梦。庆真一见大喜,正要催马向前,找取佳人首级,忽听得山后一声吶喊,到了李广父子一支兵马。因回关不见百花,父子二人又带兵杀进番营,来找百花。父子方到此地,恰值庆真一箭伤了百花,要取首级报功,李虎在马上远远看见,大喝一声:“番将休得无礼!”庆真回头见是李虎,是被他杀怕的,吓得屁滚尿流,马上加鞭,如飞逃生去了。李虎也不追,下得马来,看见是个女将死在地上,心内大吃一惊;再把尸骸扶起,将面貌细细一看,认得自己妻房百花夫人,箭透咽喉而死,由不得浑身肉颤,放声大哭,连叫:“妻呀,你死得好苦!”李广也急下马来,见是媳妇死于地上,双目流泪。又见李虎顿足捶胸,哭声不止:“你今日为汉室乾坤死于非命,也完你一生节义,只可怜年老公公无人侍奉,青年丈夫谁伴枕衾?我若不踹番营,捉了射箭贼子,以报妻仇,誓不回兵。”哭毕,放下尸首,权命军士在荒郊挖一土坑,将百花草草葬下,掩了净土,插一树为记。便问百花手下败残军士道:“射死夫人是何番将?”军士回道:“就是石庆真。”李虎听得,叫声:“爹爹且回关中,待孩儿杀进番营,若不将石贼砍为两段,誓不回兵。”
  说毕,李虎悲愤要走。李广拉住李虎道:“我儿不可造次,为臣子的,须要代皇家尽心出力,灭寇建功,方得名垂麟阁,功标千古。若为妻仇而去,倘若有失,叫你年迈父亲日后依靠何人?只怕你不忠不孝之名担受不起呢!”李虎被父亲一席话说得无言回答,哭啼啼叫声:“爹爹,虽是父命不敢有违,叫孩儿怎生舍得?”说罢,又是放声大哭。李广含泪叫声:“我儿且免悲伤,人死不能复生,快随为父回关,商议报仇之策,灭寇回朝便了。”李虎也没奈何,苦在心头,随了父亲,上马带兵,杀出山中。一直到关,离鞍下马,来到营中,有张氏夫人向前便问:“婶婶杀进番营,因何不见回来?”李广见问,未曾开言,先自流泪道:“侄妇不要说起,可怜儿媳深入重地,被石庆真贼子用暗箭射死在山后拜月亭下。”张氏听说,不免伤心滴泪,叫声:“公公,待侄妇领兵杀进番营,一则代婶婶报仇,二则要救丈夫回营。”李广道:“侄妇不要性急,且歇一夜,明日再议开兵。”
  一宿已过。次日,李元帅升帐,正在帐中商议报仇之事,忽有军士报道:“番将石庆真讨战。”李虎听见仇人到了,由不得心头火起,怒发冲冠,急急向前讨令。李广知道拦挡不住,吩咐小心在意。李虎上马带兵,放炮出关,怒冲冲一马冲到阵前,高叫:“来将可是石庆真么?”庆真认得李虎,便叫:“李虎,你既知大名,还不下马领死。”李虎大喝一声道:“贼子休得夸口,今日要报一箭之仇,要来取你狗命。贼子放马过来,快快领死。”庆真听说,方知拜月亭射死的女子是李虎的妻子,心中有些胆怯,没奈何,两下对阵起来,大刀照李虎面门砍来。李虎举枪急架相还,恨不得一枪把庆真刺个穿心过,方泄心头之恨。但见两匹马团团奔走,烟尘抖乱。二员将如猛虎,力斗山根,点钢枪当心刺,老龙探爪,大砍刀迎面劈,锦豹翻身,眼底下花簇簇,梅花枪到头儿边,冷森森又是刀临,李虎见刀来,将身躲过,石庆真见枪至,镫里藏身。二将一来一往,大战五十回合,庆真非李虎敌手,渐渐有些抵敌不住,要败下阵来。李虎报仇心急,哪里肯放松了他,一枪紧似一枪,杀得石庆真人仰马翻,嘘嘘气喘,把马带转,叫声:“杀尔不过,休要追来。”拖刀败将下去。李虎大喝一声:“贼子往哪里走?今日代妻报仇,要来取你狗命。”说罢,把马一冲,追将下来。吓得庆真没路奔走,只奔营门,高叫:“救命呀!”庆真二子一看父亲被李虎追得十分危急,忙命军士用绊马索,埋伏在两边地下,只等捉将。让过庆真马去,李虎不防地下有人暗算,一马冲来,跑得甚急,早被绊马索一绊,连人带马倒在地下,抢过庆龙、庆虎两般兵器齐下,可怜一员虎将,死于非命。庆龙取了李虎首级,进营报功。庆真回马,率领石虎乱杀汉兵,只杀得尸山血海,方打得胜鼓回营,不表。
  且言李虎败残兵卒逃进关中,报与李元帅道:“李都督阵亡了。”这一声报不打紧,只吓得老将军气塞咽喉,昏死过去。慌得张氏母子急急扶住老将,叫声:“公公苏醒。”叫了半日,老将方悠悠醒转,哭啼啼叫一声:“我儿呀!你为国亡身,死于阵前,连尸首也不得回来,撇下你年迈父亲,好不凄惨人也!”说罢,放声大哭。众将上前劝解,张氏也在一旁,十分伤心。李能忍不住向前叫声:“公公,待孙儿杀进番营,一则报叔婶之仇,二则救爹爹回来。”李广听说,只是摇手,苦咽咽叫声:“孙儿呀!李氏只有你这一条根,倘再有失,岂不绝了李氏一脉?不用你去出战,且同你母亲守关要紧,拼我老命不着,待我杀进番营,前去报仇,若是得胜,不必说了,倘你公公再有差误,尔须要设计入番,找寻你公公、父亲、叔叔、婶婶的骸骨,一并带回天朝,将来你好做报仇之人。”说罢,拖住李能,又是一番痛哭。哭毕,吩咐彭殷谨守关门,即刻披挂整齐,带领一万人马,三声大炮,一马冲出关来,直奔番营。此刻老将如一只猛虎,张牙舞爪,奋不顾身,杀进番营,杀得那些番兵头如瓜滚,不能抵挡。早有番兵报知吴元帅,元帅闻报,大吃一惊。未知怎生退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困番邦李陵不屈 说忠良番相受辱
  诗曰:
  滴水成冰真个冷,梅花映雪放林边。
  古人踏雪寻梅饮,驴背吟诗有浩然。
  话说吴元帅闻李广踹进番营,杀得势不可挡,急命石家父子、土金浑、孙云等统领十万人马出营,一声号炮,杀声四起,团团围住李广。李广只叫:“不好,中了计也。”李广虽是一员虎将,怎敌得四面八方尽是兵将,如何招架得来?只杀得李广冷汗淋身。再看手下带来一万兵丁,只剩一停,把马左冲右突,难出重围,大叫一声:“天亡我也!”正在危急十分,忽听得南面一阵吶喊,杀进一条血路,到了两个救星:正是关中侄妇铁花夫人张氏,同儿子李能。因见公公出阵,又不回兵,恐怕有失,便带了三万精兵,冲进营来,找寻公公。忽见前面一派杀声震耳,知道公公被困,母子二人领了一支生力军,杀进重围,果见老将困在核心。张氏高叫:“公公还不快走,等待何时?”李广一见她母子救兵来到,举起钢枪乱刺番人。李氏三将一齐杀开一条血路,大败回关,急写本进京求救不表。
  且言番将见李广杀出重围,也不追赶,回营缴令。吴元帅暗想:“石家父子射死百花,刀劈李虎,孙云捉住李陵,现囚后营,老将李广又被众将一阵杀得大败亏输,已挫动天朝锐气,量边关并无能将,指日可破,何不将这些功劳并李陵押解到番,报捷狼主,有何不可?”想定主意,写了一道报捷本章,差了中营千总杨霸,挑选三百番兵,押解李陵到番。杨霸领令出营,对对长枪围绕,双双短剑防身,一路上番兵弓上弦、刀出鞘,押解李陵,十分防备,小心在意。行程非止一日,到了番城,正是天色已晚,权在馆驿住下,一宿已过。
  次日早朝,番王升殿,有黄门官引着杨霸,俯伏金阶奏道:“臣启狼主,今有征南吴元帅差官报捷,并押解汉将李陵一名,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即命差官将本章一面呈上案头,展开细看,一看大喜,吩咐将李陵押进殿来。一声旨下,谁敢怠慢?早把李陵押进殿来。李陵一见番王,昂昂站立,并不下跪,反骂不绝口。番王一见李陵,生得一貌堂堂,是个英雄,心中已有几分喜欢,一见骂他,故做不知,反叫一声:“李卿,孤闻你李氏,乃天朝将门之种,若能归顺孤王,亦当封卿高官厚爵。”李陵听说,恼得心头火起,大骂一声:“番狗太想昏了,要知我李氏天朝忠良之将,要杀就杀,焉有二心?我李陵一死之后,原不打紧,只怕李氏还有一班虎将,不是省油灯盏,但听李陵一个死信,定来报仇泄恨,将尔番国踏为平地。”这一番话骂得番王大怒,喝叫两边武士:“将李陵推出午门,斩讫报来。”一声旨下,殿前武士正要动手,右班中闪出番相卫律,叫声:“刀下留人。”一面跪下启奏:“我主息怒,若论李陵触犯我主,理当斩首,但念他文武双全,倒是一根擎天柱,望我主暂且宽恕,将他监禁白虎殿,只消遣一说客,说得他回心转意,归顺我主,要取汉室昭君,何难之有?”番主准奏,将李陵赦斩,命武士押至白虎殿软禁,每日好茶饭都是卫律送来。
  那日番王升殿,因打发李陵锁禁几日,便问:“哪位卿家领孤旨意去劝李陵?倘能归顺孤家,孤当格外加恩,还令御妹招李陵为驸马。”话言未了,跪倒左班首相娄里受奏道:“臣愿去劝顺李陵。”番王大喜退朝。
  娄相领了旨意,带了四个小番,迳入白虎殿,叫声:“小番,开了殿门,快报与汉李将军知道,有俺相爷在此要见。”小番听说,不敢怠慢,走到里面,只见李陵朝南坐着,长吁短叹。小番上前,双膝跪下道:“启天朝大人,外面有俺家相爷要见。”李陵心内很不耐烦,道:“什么相爷不相爷,快把番狗唤进来就是了。”小番见说,心上甚是着恼:“这个人好不识抬举!”转到外面,口称:“相爷,这蛮子昂昂坐着,亦不起身来迎相爷,倒叫小番把狗唤来,是个不知礼的蛮子,相爷不要睬他,快快请回罢。”娄相听说,暗暗喝采道:“好个不怕死的李陵。”说着,向内而行,四个小番随后。
  来到李陵面前,把手一拱道:“李将军请了。”李陵也不起身答礼,只问道:“番狗到此何干?”倒是小番过意不去,拿了一张椅子,请相爷坐下。娄相口称:“李将军,俺到此非为别事,只有几句良言奉劝。”李陵道:“你当言则言,不当言少要噜苏。”娄相道:“想一个人既是英雄,又有十分本事,全要得事仁主,方遂生平,休恃己见,不察时务。如今日将军历事汉朝,位未必封侯,禄未必万钟,纵为王家出力,疆场死生未卜,岂易得荫子封妻?亦可见汉室薄待功臣矣!怎及我主英明,治国爱民,恤功臣、怜将士,赏罚分明,吏民无不颂德歌功。今将军若不弃我国,何不归顺我主,还怕不高封侯爵,食粟千种?岂不比在天朝有天渊之别?请将军三思之。事不见机,毋贻后悔。”李陵听说,勃然大怒:“番狗,你口内说的什么不忠不孝之言?俺李陵生为汉朝人,死为汉朝鬼,怎蹈此禽兽之行?不要污耳,快些出去。”娄相道:“将军不要执意,若肯归顺我国,眼下就是国戚了。现奉狼主之命,有同胞御妹金花公主,年登十九岁,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无所不精,琴棋书画,无所不晓,待字宫中,未招驸马。狼主因见将军乃盖世英雄,可称栋梁之才,十分爱慕,特来与将军作伐,要与将军连为秦晋,望乞将军俯允。”李陵听说,不由得怪睁圆眼,十分大怒,喝一声:“番狗住口,想我李陵世受汉室高官厚禄,还有元配正室铁花夫人张氏,孩儿年纪幼小,俱在中国,一马一鞍,俺乃汉室忠良,怎与番狗结亲?要杀,李陵情愿一死,以了忠心,休道此不入耳之言。番狗你好好走出白虎殿,万事全休,若还再说,俺就是一顿靴尖,教你性命顷刻难存。”说着站起身来,迳奔番相,吓得番相急急站起。不知可曾躲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美人计哄忠臣 李陵忿羞公主
  诗曰:
  恩爱夫妻非偶然,天生一对好姻缘。
  情浓只怕又离别,往日相思别后牵。
  话说娄相见李陵打来,急急起身,向外而行,仍命小番把殿门封锁。只听见李陵还在里面骂道:“番狗,任你用尽千般计,难摇我铁石一片心。”娄相在外听得明白,并不嗔怪,反连连称赞道:“好一个不怕死的李陵,真不愧为忠良也!待我奏知狼主,设一妙计,偏要劝转李陵。”
  一宿已过。次日早朝,番王登殿,娄相复旨,便把李陵执意不从的话说了一遍。番王大怒,降下旨意,命殿前武士将李陵押出白虎殿开斩。众武士领旨,把李陵捆绑押至殿上。李陵一路骂不绝口,复叫道:“番狗,快快杀我,以了我一片忠心。”番王叫声:“将军,你好痴也,谁人不贪生?孤招你为驸马,也不薄待于你,你反和孤作起对来,出口骂人,似与礼上讲不去罢?”李陵喝一声:“番狗住口,贪生怕死,不为良将;背主忘恩,岂是忠臣?今日就任你千刀万剐,俺李陵也留个清白之名于后世。”番王见说,微微冷笑道:“你要孤杀了你,完你忠臣不怕死之美名,孤偏偏不杀你,仍命监禁白虎殿。”一声旨下,早有武士放绑,仍把李陵推人白虎殿去。
  番王便问娄相道:“孤爱天朝李陵这一员猛将,不忍杀他,似他这等心如铁石,不肯降顺,如之奈何?丞相可想一妙计,使他心转。”娄相奏道:“臣启我主,有一短表,冒奏天庭,臣该万死,望我主赦臣之罪,臣方敢奏上。”番王道:“恕卿之罪,只管奏来。”娄相道:“常言:好色之心,人皆有之。臣奉命与李陵作伐,但李陵未见公主之面,是以不从,若使李陵见了公主容貌,任他铁石汉子,又怕他心不软了。”番王道:“倘公主不肯前去会他,又当作何计较?”娄相道:“这也不难,我主可进宫去,悄悄与娘娘商议,不要使公主知道,只消将公主哄至白虎殿一行,哪怕李陵不上钩。”番王点头称善。
  急急退朝,到了正宫,早有娘娘接着。分宾坐定,番王便将要收伏李陵的话,又附娘娘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娘娘道:“我主之言差矣,虽李陵乃忠良之将,何能将嫡亲御妹用计哄她?况男女混杂,有失国体,也要坏了单于大国之名。”番王道:“不妨事的,孤也陪她同行,娘娘不必过于梗阻。”便请番女去请公主。公主一见王兄相请,带了宫女,轻移莲步,出了宫门。
  不多时,来到正宫,朝见王兄、王嫂,番王连叫平身,一旁赐坐。公主便问:“王兄,宣召何事?”番王见问,含笑叫声:“御妹,孤今日因退朝尚早,闷坐宫中,甚是无聊,相约御妹出宫,一同游玩,以散心情。”公主不知是计,便道:“奉陪王兄。”番王站起,挽住公主的手,带了内侍、宫女,出了正宫。一路假意游玩一番,到了白虎殿前,番王故意问内监道:“这是什么所在?里面可好玩耍吗?”内监知道番王意思,便回奏道:“这是白虎殿,里面有水榭亭台,翡翠苑园可观。”番王吩咐开门进去。内监正在答应。公主叫一声:“王兄且住,这白虎殿乃停丧之所,里面怎有花木亭台?没有什么游玩,且同王兄到御花园去散心罢。”番王哄公主道:“御妹有所不知,此地旧是白虎殿,如今新改做万花楼,里面新造的孤还未曾游玩,御妹可同孤进去一看便了。”
  说罢,吩咐内监开了殿门。内监答应,把门开了,番王携着公主的手,正要举步进去,公主见里面锁着一个面生汉子,吓得公主满面通红,叫声:“王兄,奴不进去了。”正要退出,早被番王一把拉住道:“御妹,不妨事的。”一面说着,一面吩咐小番进去报知。小番领旨,进去报知李陵道:“大王御驾到了。”李陵依然坐着,佯作不睬,还是骂不绝口。番王在外听得,故作不知,到底忍耐,哄着公主进了白虎殿,李陵也不起身迎接。番王含笑叫声:“将军,孤乃一国之主,御妹是金枝玉叶,皆念将军是一员忠良之将,几番辱孤,并不生恨,反亲自前来相劝。望将军速速回心,归顺于孤,孤将御妹另卜吉日,招你为驸马。”这一句话羞得公主满面通红,暗骂:“王兄真不是人,你要此人归顺,怎么哄奴前来落此臭名?”公主要想脱身,又被番王拉住,恼得李陵心中大怒,指着番王大骂一声:“无耻禽兽,想俺李陵宁死不从,也就罢了,怎么有此哄诱,将妹子带到此间,出乖露丑,公然地来用美人计诱惑李陵?番狗呀,任你妹子便有西施之貌,也难摇李陵这一片忠心呢!想你番狗,乃一邦之主,统率群臣,化导万民,外理朝纲,内理宫闱,方成治国齐家之道。俺李陵误被尔捉,屡次劝俺归顺,是叫俺背主忘恩,另事二主,此为不忠;李陵祖宗坟墓、骨肉子侄俱在汉朝,若降尔国,乃一叛臣,我朝闻之,定要掘墓,抄斩满门,此为不孝;公主乃尔胞妹,若李陵是好色之徒,必定将计就计,哄诱尔等,乘机逃回,公主年幼,不能久守孤灯,使其琴瑟别抱,此为不仁;李陵家有糟糠之妻张氏,若使停妻再娶,此为不义。尔今日所说的这番话,全没忠孝仁义四个字,还亏你做一国之主,羞也不羞?李陵虽是楚囚,断不做此禽兽之事,宁可做断头将军,不做贪生怕死之人。你今日怎么说我,奉劝可息了此念头罢。”这一番话说得番王顿口无言回答,呆呆站着;羞得公主无颜之至,红一回白一回,好不难过,急急用力把手一扯,脱身而去。番王见御妹已不在此,知道此计又不成功,仍命小番将殿门锁了,闷闷回他正宫不表。
  且言公主回宫坐下,珠泪纷纷,抱怨番王道:“奴与你胞兄胞妹,大不该哄诱妹子被李陵羞辱一番,这是哪里说起?又不知听了什么人计策,使这歹心,捉弄奴家。李陵既不降顺,何不令他受戮,完他忠心?奴看王兄意思还不忍杀他,若使李陵出去,传言四方,教奴终身怎么为人?罢罢!总是奴的命苦。”未知公主作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公主含羞全节 忠臣尽义轻生
  诗曰:
  桃红柳绿如铺锦,粉黛寻香弄玉枝。
  春宵如许人争看,正当赏月玩花时。
  话说公主抱怨一回,又羞忿一回:“想奴自幼父王、母后俱丧,依了王兄、王嫂长大成人,年已十九,指望王兄代奴选一个好驸马,使奴终身有靠,谁知王兄不念骨肉之情,将妹子用美人计出乖露丑,成何体统?倒不如寻个自尽,以完终身结果便了。奴死之后,王兄必定要斩李陵,免得丑名落于外人之口。”想定主意,哀哀啼哭,不用夜饭,打发宫娥都去睡了,独自伴着银灯,闭上房门,朝外双膝跪倒,叫声:“父王、国母,想自幼丢下孩儿,虽然是王兄抚养成人,只为捉住汉将李陵,王兄勒逼此人降顺,满朝文武并无计策,反用妹子去哄汉臣,一点羞辱全然不顾,硬拉妹子到白虎殿内,见那面生汉子李陵,被他一番羞辱之言,教奴怎当受得起?奴一不恨李陵羞辱了奴。常言:忠臣不事二主,李陵不贪富贵,要算一个奇男子,这也难怪于他。二不恨王兄用计哄奴。他为江山社稷,爱惜李陵是个英雄,要想得一根擎天柱。三不恨皇嫂并不拦阻。王兄将奴哄诱,她与奴同是女流之辈,有何主见?四不恨满朝文武平时高官厚禄,不能代王分忧,只进一个无耻的计策,贻笑四方。恨只恨奴家生来苦命,枉在皇宫走一遭,满库金银,成何用处;满箱珠宝,留与别人,奴是一概都带不去,只落得羞辱之名。罢,罢,父王、母后俱在阴司,略等一等,女儿就来也。”祝告一番,抽身站起。耳听谯楼已交五更,不由地杏眼圆睁,银牙乱咬,怕的天明有人阻挡,恨了几声,忙拔出宝剑一口,照定项下就是一剑刎去,佳人双足顿了几顿,项下鲜血直流,尸骸倒于地下。可怜一个烈性女子,全节全义,一旦轻生。
  转了五更,天已大明,外边宫女伺候开门,但见日高三丈,未见公主起来。大家十分诧异,忙推进房门,只见公主直躺躺睡在血泊里,宝剑横在一旁,只吓得众宫女真魂直冒,慌忙报知番王、番后,只叫:“不好了,公主已在宫门自尽了。请旨定夺。”番王、番后听得,好似高山失足,大海崩舟,急急赶到宫门。番王一见公主死得好苦,不由地抱住尸骸,放声大哭道:“御妹呀,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做王兄的不是,早知李陵不肯降顺,不该错行此计,带累我妹轻生。”说罢,又是一阵大哭。番后在旁也是十分伤心。番王吩咐宫女,将公主尸骨抬在牀上,开丧照礼行事。
  公主的一个全节自尽的名,早已传到外边,沸沸扬扬。一众文武猜疑不定,只有李陵囚在白虎殿,耳听此信,暗想:“公主轻生,总因番王全无廉耻,不念同胞之情,将妹子用美人计哄俺,被俺羞辱一番。好个性烈女子,竟乃惨死。且住,公主一死,番王是容俺不得,定要将俺典刑,倒不如寻个自尽,以全忠义,羞杀北番一班无能之辈。”想定主意,站起身来,朝南拜上几拜,叫声:“万岁皇爷,臣在番邦为忠而死,从此再不能回朝见圣君了。”又叫声:“边关李老伯父,侄今身死番邦,弃下寡妇孤儿,全赖伯父照看,侄死黄泉之下,也要来报伯父大恩。张氏贤妻呀,从今你独守孤灯了,孩儿要你教训,可为国家建功立业,不可怕死贪生。”又叫声:“李能,我的儿呀,你还不知父被番邦捉获,今日自尽,可怜父子不能见面。将来你要做个报仇之人,成个孝子。父今舍命,做个忠臣,正是李氏由来忠孝将,不愁千古不留名。万岁呀,臣今遥遥拜别了!”连叩几个头,将身站起,走到案边,提起羊毫,拂开花笺,吟成绝命诗二首。赞金花公主诗曰:
  生来本是多娇女,凛凛冰霜烈性成。
  能重礼义难枉己,克全廉耻不容情。
  须眉展动称巾帼,肝胆高超淡死生。
  从此芳魂归玉阙,贤哉不愧一时名。
  又自叹一首诗曰:
  本是昂藏七尺身,一腔热血向谁陈?
  森森赤胆惊风雨,耿耿忠心泣鬼神。
  死别羞辞我国主,生离忍绝故乡人。
  此时悲惨惟吞泣,全始全终大义臣。
  吟毕二诗,放在桌上。又想:“番王被俺这等羞辱,并不发怒,回俺一言,也是他爱俺将才,想使归顺,俺岂不知?番王呀,你可晓得,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无奈你把念头想错了。今日在此与你永别,留下一表,只算谢你便了。”说罢,写起辞表一道。上写着:
  大汉天子驾前官拜征北大招讨李麾下,官拜御营总兵,今充前部先行李陵再拜:番王驾前,蒙恩优待,屡次相劝归顺,俺非草木,岂不知留一线之生,苟延性命?但臣心无二,忠于汉室,不能背主忘恩;若假意归顺,反复不常,又非大丈夫之所为也。蒙恩不加显戮,保全首领于牖下,斯亦幸矣!俺犹偷闲岁月,怕死贪生,生无以对世上,死无以对先灵。今将永诀,留表以谢,幸为谅之。死骨存亡,听君自便,臣亦不问。谨谢。
  李陵写了一道辞表,一并放在桌上,折在一堆,离了案头,要寻短见。暗暗思量:“想俺李陵哪里生来哪里死,北方留下汉人魂。呀呀啐!还要延挨什么时辰?”便把钢牙一挫,圆睁二目,见一块蛮石竖在阶心,“罢罢!这是俺毕命之物了!”说罢,退后几步,将头狠狠地就是一下,只听得“豁喇”一声响。未知李陵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虎牙口忠臣立碑 雁门关苏武和番
  诗曰:
  芙蓉架上黄莺啭,梧桐树底子规啼。
  花开池边游鱼戏,作伴鸳鸯路欲迷。
  话说李陵认定蛮石上一头撞去,只听一声响亮,可怜一员忠良将官,脑分八片,头颅粉碎,死于非命。早有看白虎殿内监,一见李陵撞死,连忙报与番王知道。番王闻报。大吃一惊,连称:“可惜!好一员忠良将官!且住,孤想御妹身死,李陵又亡,此事真羞杀孤王!李陵一定闻御妹的凶信,怕孤杀他,故而觅一自尽,完他不屈的忠心。李陵,你好痴呆,孤要杀你,怎到如今?总是孤王鲁莽,坑了两条性命。”
  正在叹息不已,又见白虎殿的内监跪下,口称:“王爷,适才在殿内桌上拾得李陵有遗诗两首、遗表一道,请上龙目观看。”双手呈上。番王接过,先将诗一看,一首是赞公主贞烈,一首是自叹英雄。将诗看毕,大赞李陵诗做得好:“句句发于性情,御妹虽死九泉,得此一诗,亦可有光千古;自叹自写,英雄本色,不愧大汉忠良。且将诗句留以殉棺便了。”又看到遗表一道,拍案大叫道:“孤王只认李陵不知孤一番爱惜之心,今日表上真情剖露,来清去白,也不负孤王一向敬他爱他,一片的诚意。李陵呀,孤与你三生石上,结来世之交。”看毕,折好收起,吩咐内监好好将李将军的尸躯安放牀上,“孤王这里自差人代他封殓。”内监领旨,答应而去。
  番王一面传下旨意:“先收公主尸灵。”宫中上下人等一齐放声大哭。又差礼部去收李陵尸身殡殓。宣召一众番僧,追荐两屈死的鬼魂,做了七日七夜的善事,方将两口棺木出宫埋葬。满朝文武相送,于虎牙口地面安葬,好不十分热闹。把两座坟丘埋于东南二向。番王又传旨立庙,限工部一月完成。两边竖的石碑,写得明白,一边是“已故大汉忠臣李陵,”一边“北番贞烈金花公主”,两道碑立于庙外,传流不朽。番王率文武官员在两边祭奠,大哭一番,一面差官守庙,春秋二祭,番王方收泪回宫不表。
  且言汉王正坐早朝,有黄门官呈上雁门关李广求救的本章。有内侍接过,铺在龙案上面,汉王从头细细一看此本,大吃一惊,由不住泪落纷纷道:“李虎夫妻俱遭惨死,李陵被陷北番,生死未卜,李广又在雁门关被困,今日又来告急求救本章,哪位卿家代朕分忧,前去领兵,速救雁门?”但见那两班贪生怕死的文武,俱是面面相视,并不回奏。汉王又在烦恼,左班中闪出丞相张文学,跪倒金阶,口称:“我主,目下边庭紧急,我邦将寡兵稀,谁去出兵退敌?依臣愚见,不如差一老成练达之员,前到北番用良言安慰,好好解劝番君,使两国罢兵请和,免他进贡来朝,省得生灵遭涂炭之苦,国家有累卵之危,不知圣意若何?请旨定夺。”汉王道:“卿家所奏之言是有理,但不知满朝文武,哪个可以去得?卿可保举一人上来。”张相奏道:“这次和番息兵,乃是一件紧要大事,人不老成,才不练达,必又惹起干戈,以贻我国之羞,所谓画虎不成,反类于犬。依臣看来,倒是左班中文华殿大学士苏武,久在朝纲,中外素有重望,命他前去和番,可保全两国无事,永息干戈。”
  汉上准奏,便叫声:“苏卿听旨。”有老臣苏武,俯伏金阶道:“臣在此候旨。”汉王道:“卿可领孤旨意,去到北番,叫那番王休听毛贼一派乱言,致失两家和好,他若罢兵息战,免他进贡来朝。卿今休辞劳苦,代孤走一遭,若得两国相和,回朝自加升赏。”当殿赐了三杯御酒,外是一道旨意,交付苏武。
  苏武接旨谢恩,退出朝门回府,略为料理家务,不敢耽搁,带了十数个家丁,背了圣旨,上马出京,不分星夜,一路兼程而进。来得甚快,早到雁门关前,高叫:“守关军士听着,今有和番钦差苏大人到此,快快开关。”军士听说,不敢怠慢,忙报知李元帅。元帅一闻此信,急急开关,迎接钦差苏大人。入关见礼,分宾坐定,元帅一面摆了接风酒款待。席间,李元帅叫声:“苏大人,此去奉旨和番,免动干戈,固是美事,倘番人执意不从,又当奈何?”苏大人见问,连叹几口气道:“不瞒元帅说,小弟奉旨和番,也是拼命前去。无奈圣意如此,微臣只得依旨而行。”李元帅听说,称是,便道:“小弟这里拨一千人马,护送大人前去便了。”苏武道谢,连声称呼:“元帅,小弟承情了。”只等席散,安歇一夜。
  次早,李元帅挑选一千精兵,金银名色齐备,交代苏大人。大人起身告辞,带了兵丁,离了雁门关,一直向北地而行。来到番营,出马高叫道:“我是汉朝苏丞相,奉旨和番,快报与你家元帅得知。”小番听说,报知吴元帅。元帅带了一班武将出营,便问:“你可是汉朝来的差官,到此进贡昭君么?”苏武只是摇手道:“尔等休得乱言。老夫奉旨和番,快快排开队伍,让老夫登程。”吴元帅听说,吩咐众小番让他一条去路。一声令下,谁敢不遵?放过苏大人一支人马,穿营而去。
  在路无心观看景致。到了黄泥坡,番邦地脉生疏,一路甚是难行。那日到了李陵碑前,即刻下马一拜,不由得纷纷落泪道:“李将军为国捐躯,尸陷北地,异日苏武也不久要来伴你的孤魂。”大哭一阵,上马而行。来到单于国,将人马扎在城外,单马进了番城。到馆驿,方知缘故,即刻报知番王说:“有天朝天使到了,现在馆舍,要见我主,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即刻宣召天使到殿上相见。苏武见无人接他,便不十分欢喜;到了殿上,也不称呼,朝外站立。两班文武高叫:“汉臣如何不拜我主?”苏大人回头也骂一声:“一班番狗,你只知责人,不知责己,想老夫奉旨而来,乃是钦差,尔等君臣并不远接,也算无礼,倒叫老夫拜起小邦之君来了。”番王见说,哈哈大笑道:“天朝蛮子,来一个,倔强一个,这个且自由他。”便问:“你主差你到此,想必知孤王厉害,来进昭君的么?”未知苏大人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大小逼卫律遭辱骂 风雪岭苏武牧羝羊
  诗曰:
  中秋月色景清奇,正是瑶琴拨理时。
  寺远不闻钟鼓动,更深但见斗星移。
  话说苏大人听得番王出言不逊,高声大喝道:“番狗何出此不伦之言?昭君乃天朝妃后,是万民之母,怎么轻信奸贼毛延寿,痴心妄想!老夫到此,非为别事,奉旨和番,快将毛贼拿下,解至天朝,两下免动干戈,永为和好。找主宽恩,再免尔来朝进贡,只要你降书一道,让老夫带至天朝,进呈于当今。”番王听说,微微冷笑道:“你这话儿,说得也太轻松了,要想我国和好,却也容易,快快把昭君献出,孤这里即刻退兵。若无昭君,不但兵不能退,且要夺了汉室江山,方肯罢休。”苏武大怒,指定上面骂声:“番狗,你若要想昭君,除非海枯石烂,也是不能够的。”恼得番王骂声:“大胆苏武,你敢冲犯孤家,管叫你性命不保,”吩咐两旁武士,将苏武枭首午门。
  一声旨下,不敢怠慢,正要推出苏武去问典刑,忽见右班中闪出右丞相卫律,高叫:“刀下留人!”一面跪下,口称:“主公息怒。苏武今奉旨来到我国,只为言语冒犯主公,主公突然加刑,便说主公无容人之量,况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望主公暂将苏武赦斩,交与小臣,臣与他有一面之识,包管劝降此人。”番王闻奏,只是摇手道:“卿不消费心。孤本爱天朝人物,何肯妄加典刑。怎奈个个倔强,卿虽保本不杀,恐又如李陵,受他羞辱。”卫律道:“人有贤愚,岂可一律相看?李陵乃一武将,所以出言粗鲁,枉送性命。苏武乃一文臣,素明礼义,焉得又比李陵?主公放心,交与小臣,包管苏武归顺我国。”番王准奏,赦转苏武。苏武连声高叫道:“要杀就杀,以了忠心,又推转来做什么!”番王叫:“苏武,你今日到此,向孤这般大胆狂言,你的性命悬于孤手,若不是卫律保奏,杀你何难?吩咐将苏武交与卫丞相带去。”一声旨下,番王退朝,文武各散。
  卫律退出朝门,迎着苏武,连忙双手一拱,叫声:“苏大人违教了。”苏武定睛一看,认是卫律,即回一个礼道:“原来是贤弟。贤弟今在此北番,官居何职?”卫律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不才,官居番邦右相。且请到舍一谈。”苏大人道:“还未进谒,怎敢造府?”卫律道:“不必过谦。”说罢,邀了苏大人,一同进府见礼,分宾坐定。有家丁送茶。茶毕,又说几句朝政的话,即刻摆席,二人对面坐定饮酒,卫律只拿话打动苏大人,大人只是饮酒不睬。正当酒过三巡,菜添两道,卫相忍不住叫一声:“苏兄呀,想李陵不是知机之士,枉把一条性命白送掉了,令人可惜!想我主乃仁厚之君,李陵死后,还代他立庙立碑,只不过前人留与后人看,可见我主井非薄待汉朝忠良。兄今到此,和番修好,免动干戈,固是美事,只怕不将昭君献出,我兄亦未必得回去了,倒不如你我弟兄共事一主,免劳跋涉,去受风尘。小弟句句金石之言,请吾兄思之。”
  苏大人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怒发冲冠,骂一声:“背主忘恩的卫律,你为汉臣,贪生怕死,投顺番邦,一点忠心不顾,狗彘不如,反来劝我。你这衣冠禽兽,我就死番邦,亦是甘心,怎听你这不忠之言?从此你我割席绝交,不必认做弟兄了。”说罢,推酒不饮,脸朝上面,怒气冲冲。卫相冷笑几声道:“吾兄不要执意如此,你今日不听良言犹可,只怕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插翅也难飞出番城去呢!不要到那时后悔,就没有救星了!”苏大人听说,好似火上添油,把桌子一拍,骂声:“卫律贼子,你把我苏武当做什么人!你句句说的皆鸡鸣犬吠,总不入耳,还要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卫律也发恼,叫声:“苏武,某乃是好意相劝,你若执迷不悟,只怕你性命就难保于旦夕了。”苏武哈哈大笑道:“老夫自奉汉王旨意,出了雁门关,这几根精骨头,还想回去么!俺苏武就死在北番,也可留芳百世,不能似你背主忘恩的,难保不遗臭万年呢!”这几句话直刺了卫律的心,只气得满面通红,骂一声:“老匹夫,不中抬举的东西!”吩咐小番:“仍将苏武监押馆驿,明日奏闻狼主,请旨定夺。”小番答应。苏大人哈哈大笑而去,只羞得卫律逼降苏武一番,不得成功,闷闷安寝,过了一宵。
  次日天明,番王登殿,文武朝拜已毕,卫相跪倒金阶奏道:“臣今奉旨劝降苏武,奈他执意不从,总是微臣冒昧,望乞我主恕罪。”番王道:“非关卿事,何罪之有?且把苏武带进午门见孤。”卫相谢恩领旨,把苏武召到殿上,仍是呆呆站立,并不则声。番王叫声:“苏武,孤因你出言无状,本当斩首午门,多亏卫卿保奏,留你残生,你就该知恩报恩,听他良言,如何这般倔强?只怕性命活不成了。”苏武大笑道:“想俺在天朝,世代忠良,奉旨和番来到你国,久把性命置之度外,你要斩就斩,好叫老夫赶到阴司,伴李陵去也。”番王冷笑一声道:“你说要死,偏不使你即死,还要叫你活活受些苦楚、折磨,你方有退悔之心。吩咐将苏武锁解牧羊城,每日放一百羝羊,只给三合糙米,如少一只羊,鞭背一百,该管官儿不得容情。”
  一声旨下,早有武士押了苏武,出了朝门,到了牧羊城一座,交与城内该管官儿,名叫吴升。吴升一见番王发下牧羊奴一名苏武,他便大模大样装起官腔来了,叫声:“苏武,你在汉朝为官,算你为尊,今我主免你死罪,发来为羊奴,如何见了本官,也不跪下行个礼儿?”苏武听说,大笑道:“好个芝麻官儿,也来耀武扬威。”吴升道:“好!我老爷量大不与你计较。这里有一百只羝羊,好好去牧养,每日是奉旨要来查数的,如少一只,定鞭一百,养肥了有赏,养瘦了也要打的。”还是不住口地道:“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说完,向后去了。苏武听了这些话,也不去睬他,只是连声叹气。未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苏武软困飞来洞 番王病想王昭君
  诗曰:
  姻缘本是好姻缘,月下全凭一线牵。
  千里赤绳如咫尺,无缘对面隔天渊。
  话说苏武见吴升丢下一大群羝羊,叫他牧养,还说了许多厌气的话,心中很不耐烦,暗想:“我苏武乃天朝一品宰相,怎做此卑污之事?且住,大舜尚耕畎亩,传说且为板筑,古来多少圣贤尚且如此,何况苏武。也罢!大丈夫能屈能伸,且把羊赶上山头牧养去罢!”想罢,只得折了一根长柳条,慢慢赶了那一百只羝羊,向山头而行。又想起家乡万里,骨肉分离,只恨奸贼毛延寿,挑动两国大动刀兵,带累民不聊生,关中又无能将,可以退敌,故差我到此和番。又恨卫律这贼子,百般唆动番君,害得老夫在此受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看这一群羊,腥风阵阵,好不难闻。朔风凛凛,吹得人毛骨竦然。
  一路想着,到了山下旷野之地,便把群羊四下分散,让它吃草,将身靠在石上,十分留神,又怕走了一个羊,回去查数淘气。那时正交数九冬寒,北风刮面,冷气森森,刮得天上日色无光,将有酿雪成阴之象。山高岭峻,风势越大,只可怜苏爷,还是早上吃的饭,在山放羊,大半天未曾进食,此时腹中又饥,身上又冷,又被大风刮得战兢兢,满脸生起寒栗子来。由不住一阵心酸,珠泪纷纷,暗叫一声:“苏武,你怎不学李陵寻一个自尽,完你的忠心?暖!想我在此,偷生苟活,受苦牧羊,还指望天朝出了能人,杀到番邦,救我苏武回朝也未可知,只怕望梅止渴,空成画饼了。”
  苏武正在山中想他的苦楚,但见北风更紧,雪花片片,又飘下来,山中乃旷野之地,怎能存立得住?苏武打点将羊赶回,怎奈风一阵紧似一阵,雪一阵大似一阵,阵阵鹅毛大片,被风刮将下来,刮得苏爷浑身雪白,好似个银人。怎见得,但见山中这一场大风大雪,有诗为证:
  巽二逞威在岭头,专随滕六冷悠悠。
  银妆玉琢堆千里,惹起他乡客邸愁。
  苏武一时心下甚是着慌,冒着大风大雪,站起身来,也不顾衣衫透湿,在山上四处赶拢羝羊。地下又滑,跌了好几个筋斗,那一群羊东赶西走,总不能拢在一堆,只急得苏武冷汗直流。可怜他年纪又大,平日未曾做过此事,又见天色已晚,苏爷心中只是叫苦。正在愁烦,忽见山中跳出一个怪物,直向苏爷奔来。苏爷见此怪物,浑身黑毛,眼似铜铃,牙如利剑,只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天亡我也!”一个筋斗,跌倒雪中,瞑目待死。列位,你道这怪物是个什么东西?乃此山中有一飞来洞,洞内有个母猩猩,它与苏武有三年姻缘之份,本奉山神之命,前来搭救汉朝忠臣。它见苏爷跌倒,急急扶起苏爷的身子,坐在地上,只等苏爷过了半会悠悠苏醒,睁开眼来,见旁边站着那怪物,由不得心中十分害怕。又见它将自己身子扶住,并无相害之心,便道:“我苏武奉旨和番,遭此大难,你要吃我,我情愿就死,并不皱眉。”那猩猩只是摇首,还代他将身上的雪扫去。苏武道:“你既不肯害我,怎么还不去呢?”那大猩猩指着天上大雪,此地不能存身,又指着山中有洞,带你洞中去躲雪的意思。苏武也会它之意,便道:“我一则此刻被你将腿都吓软,不能走动;二则山上还有一百只羝羊,未曾赶拢,怕不见一只,回去吃鞭不起。”那猩猩点一点头,口内哼了几声,山后跑出一群小猩猩来,代苏爷把群羊赶拢。母猩猩代他查一查数,一只也不少,就命小猩猩先将羊赶入洞内,它把苏爷驮在背上,放开大步,飞奔洞内。苏爷见洞口有“飞来洞”三字。到了洞中,母猩猩把苏爷放在石牀上坐下,怕他饥饿,又取些果品与苏爷充饥。每日只叫小猩猩代他放羊,它与苏爷挨挨擦擦,免不得被逼在洞内成亲。后来苏氏生有一支,寄与中国,即是母猩猩所生的。我且慢表苏爷软困洞中之事。
  且言番王,自受了汉臣两次气恼,又见吴銮出师已久,未见攻破雁门,取得昭君,心中十分大怒,忙写一道申饬旨意,差官责备吴銮:“出师久而无功,明系观望不进,有负孤王重托!今旨到此,如再迟延,不上紧攻破雁门,讨取昭君,定当加等问罪。”这一道旨到了番营,吴元帅率领众将接旨,听得宣读,吓得魂不附体。谢了君恩,送出钦差升帐,与众将商议道:“本帅非不上紧点将攻关,只因苏武和番,权且罢兵。今旨上申斥严明,谅和番一事未必成功,本帅只得要进兵攻关了。”
  头一天,就令土金浑带兵攻关。喊叫一日,关中并无一将出阵对敌。第二日,哈虎带兵攻关,又是白叫半日,急得吴元帅趁夜差了石家父子,带了大炮攻关,又被关上用滚木擂石反打伤了无数番兵,只气得元帅没法进兵。又与众将商议道:“李广老将,智勇双全,紧守此关,一时难破,本帅又在此虚延时日,并无寸功,多费钱粮,我主闻知,再加问罪,某等吃罪不起。依本帅愚见,不若将此实情,写一道待罪本章,请旨定夺。”
  众将听得元帅吩咐,谁敢不遵?吴元帅急急写了本章,差官飞星到番,已是下午时候。番王早已退朝,正在御书房挂着昭君二幅人图,走来走去,细细玩看,摹想昭君的容貌:“这等妖娆,若与孤王搂睡这么一夜,孤就不做番邦之主,也是甘心。”又叫声:“昭君呀!孤在这里想你,你在那里可想孤王么?你一日不来,叫孤怎么一日不想你。”番王正在痴痴呆呆想昭君,忽见内监递上吴銮一本,番王接过细细一看,看道:“雁门难破,昭君难取,恐费钱粮,请旨待罪。”这四句不看犹可,一看时只气得闷咽寸丝之气,病染七尺之身,一跤跌在地下。未知番王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延寿探病献计 番王临朝发兵
  诗曰:
  一段相思病已真,谁将心药用来神。
  奸人也有聪明处,参透机关语自新。
  话说番王因见吴銮本上昭君难取,一时气扼胸喉,闷倒在地,吓得两旁内侍急急扶起,扶到御榻睡下。早有内侍飞报番后,番后一闻此信,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赶到御书房看问番王,一面吩咐内侍取了参汤,亲向番王灌下。过了一会,番王悠悠苏醒,叫声:“美人,孤与你今生今世便无缘了么?”番王只说了这一句话,闭了双目,四肢动弹不得,口内不住乱叫昭君,竟有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染成一个相思病了。
  慌得番后便问内侍王爷得病之由。内侍指着两幅人图,回说道:“启娘娘,这是天朝汉王妃子,名叫昭君,生得美貌无双。只因中国毛丞相带来二图,归顺我主,我主一见此图,心爱昭君,每日挂在御书房内,时时向着画儿出神想慕。不料王爷今日正玩此图,外面递进一本,不知本上说些什么,王爷将本一看,忽然晕倒在地。”番后道:“本在哪里,快取来一看。”内侍答应,将本取来,呈与番后。番后一看,乃是征南元帅吴銮请罪一折,内有“雁门难破,昭君难取”几句,便点头将本放下,暗叫一声:“王爷你忒痴情,想别人家妃后,怎肯擅让于人?何苦劳师动众,苦了生灵,费精伤神,苦了自己,这也是自作自受,休怪如此。”想毕,即叫内侍召取太医院进宫,与王爷诊脉。内侍答应,传旨出去,不多时太医院领旨进宫,王爷睡着,令其免礼,只拜见娘娘,口称千岁。番后连叫平身,赐绣墩在牀旁边坐下,令其诊脉。太医院谢坐。坐定,便把番王两手脉细细诊看。看了一会,回奏道:“王爷龙体欠安,这是七情六欲所伤,须要如王爷心中之愿,病即痊愈,不须服药,只要静养宫中,少生外感。”番后点头称是,打发太医院出宫。吩咐内侍传出旨来:“王爷有病,免朝三日,一概本章,俱候临朝批发,毋得混传。”
  这一道传旨颁发朝臣,众文武都猜疑不定:也有说是天气太冷,冒感风寒也未可知;也有说是酒色过度,身子虚弱,宜有此疾;也有说是出兵已久,耗费钱粮,心中忧闷国内空虚;也有说是番王懒于临轩,荒废朝政,纷纷乱猜,总猜不着番王的心事。
  只有丞相毛延寿,现掌兵部事务,知道吴銮的本章,出师无功,请旨待罪一本进与番王,番王一定更添忧闷,为的昭君不能见面,必有一番相思,此病不消用医,只需几句心腹之言,打动番王,其病立见痊愈。待我连夜草成一本,奏上探病的本章,递进宫中,只看圣意如何。想罢,走到书房,展开吟笺,挥动羊毫,片时草成一本,笼在袖内,急急进朝,也不用黄门转达,一直到了宫门口。有守宫太监便问:“毛老先生,到此何干?”毛相道:“有本一道,烦公公转达我主。”太监笑道:“毛老先生难道不知娘娘旨意吩咐出来,一概本章,须候王爷病愈,临朝批发,咱若代老先生将此本传进宫中,不是去讨没趣么?老先生请回,忍耐两三天罢。”毛相见说,右袖内取出个银包来,叫声:“公公,这个茶敬,送与公公买个茶点吃,好歹仗着公公大力,将本儿递进去,包管王爷一看,病就好了,明日就要临朝的。”太监接过银包,先掂一掂,说道:“这是代老先生讨没脸面几个钱,只得从直收了。但不知老先生此本,又不是灵丹妙药,如何就医得王爷病?”毛相道:“此本一上,包管手到病除。”内监笑道:“老先生请少待宫门,快把本与咱家,代你进呈。”毛相听说,把袖内的本抽出,递与内监。内监接过,转身一直进宫。到了正宫门口,也有内监问道:“我的哥哥,有什贵干到此?”内监听说,便把毛相进本的话说了一遍。那个内监摇手道:“不要进去讨没趣,我的哥快些请回罢。”内监又把王爷之病,得此本一看,即可痊好的话说了一遍。那个内监笑道:“我的哥,不要哄咱,不是当耍的!既如此,且请少待。”
  说罢,把本接过,递进宫去。正是番王、王后在那里闲谈,内监向前跪下,将本呈上。番后一见,骂一声:“没用的孩子,哀家因王爷有病,怕的烦心,吩咐一概本章不许传进宫来,怎么你今日大胆,又代谁递这本章,得了他许多银钱,不遵哀家的旨意么?”只吓得内监连连叩头,口称:“娘娘,非是奴婢胆大违旨,只因进本官儿是毛丞相,口称此本一上,能医王爷的心病,奴婢方敢代他递本。”王后听说毛延寿的本,很不耐烦,哼了一声道:“他又无事,上什么本章?且丢下,叫他候批罢。”内监答应,正要起来,番王听见是毛延寿上本,可医他的心病,心中忽然爽快几分,巴不得召进毛延寿,与他商议求取昭君之事。今日王后吩咐,是不喜他,便叫一声:“住着,可取本来与孤一看。”王后道:“王爷何必劳神,等贵体痊好,再看此本罢。”番王道:“不妨事。”便把本取过,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右丞相兼理兵部事务臣毛延寿谨具鄙表,恭呈御
  览:窃以征南元帅吴銮,一介武夫,不知行兵进退之
  法,是以迁延时日,劳而无功,关亦难取,人亦难得,
  致我主有劳神思,病缠御体。以臣视之,主帅当知运
  筹帷幄,决胜千里,非徒好为征战,恃匹夫之勇也。
  我主若于朝中择一文武全才,督师南下,克日兴兵,
  不一载间,若不得城得人,臣愿纳首级于阙下,微臣
  待命,伏乞俯允,幸甚幸甚。
  番王看了此本,拍案大叫道:“此卿知孤心也!”病即爽然,当命取了文房四宝过来,在本后批道:“明早临朝,遣师发兵。毛卿进本有功,加升三级。”打发内监出来。内监领旨,将本交与外面内监。内监接本转到宫门口,只见毛相在那里呆呆等候,假意玩他道:“本未曾发。”毛相一听,心内疑惑。未知怎生盘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娄相挂帅操人马 甘奇比武夺先锋
  诗曰:
  由来妇口与奸言,舌剑唇枪软似绵。
  最耐耳中听得去,兴王邦国恨愀然。
  话说毛相见本不曾发,暗想:“此本王爷不看便罢,若看此本,无不百发百中的。”心下十分筹算。内监笑道:“毛老先生,咱同你玩的,本已批发在此,快取去看。”毛相接过本章一看,心中大喜,告辞了内监,一直出朝,传知众文武。
  一宿已过,次日番王登殿,两班文武朝参请安已毕,分立两旁。番王道:“昨接吴銮本章,关亦难得,人亦难取,待罪请旨,有负孤王重托,本当拘解来京,从重治罪,但念其斩李虎,射百花,提李陵,还有几件功劳,亦可将功折罪。且吴銮一武夫耳,只可听令麾下,斩将搴旗,勇则有余,运筹帷幄,才则不足。今将吴銮摘去元帅之印,降为监军。”便问:“哪位卿家前去领兵,代联分忧?”早有右相毛延寿出班奏道:“臣愿保举娄里受,文武全才,足智多谋,可以征南挂帅,则雁门旦夕可破,昭君指日可取,望我主准奏。”番王点头称善,便叫声:“娄相听旨。”娄里受出班跪倒:“臣在此侍候。”番王道:“今日毛卿保举卿家,征南挂帅,但得昭君回国,朕不惜裂土分封,酬卿之功。”娄里受奏道:“只是臣老迈无能,难胜重任,望我主别选良将为是。”番王道:“卿家不必过谦,为主分忧,乃臣子一点忠心,在朝文武,谁如卿之将才?”娄里受又奏道:“蒙恩不嫌臣年迈,领此帅印,臣亦愿竭驽骀,以报我主,但历来将帅兴兵,须有前锋开路。非世家子弟,不诸戎行,即一介武夫,罔知韬略,以致躁进失机,轻退寡谋,大功不成,皆由前锋不力。蒙恩命臣为帅,臣要在教场考取先行,不论出身微贱,只要武艺超群,可助元帅一臂之力,自有破关斩将之能,包管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负我主之托。”番王听娄相一段话,心中大悦,道:“卿家议论,足见胸中韬略,虽古之孙吴,不能过也!依卿所奏。”当殿赐了三杯御酒、两朵金花,又道:“任卿下教场点兵调将,孤这里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娄相谢恩,只等番王退朝,文武各散,出了朝门,回到府第,便写了一道牌出来,命家丁送至教场辕门下挂起。上写:
  钦命征南大元帅娄,为奉旨出兵,考取先行,不论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择于次日黎明当场比武,考夺先锋,毋得观望,须至牌者。
  这一道牌传出去,早有番邦那一班已做官的英雄、未做官的豪杰,一见此牌传开出去,都是磨拳擦掌,要想麟阁题名。弄剑使刀,须向武场夺萃,一个个预备整齐,只等次日。黎明,娄元帅到了教场,升了将台坐定。左右营前后哨,一班武将,递了脚色手本,参见元帅已毕,分立两旁。元帅先将十万精兵花名簿点清,又宣令一番,才点到参谋官、监军官、军政官、督粮官、领阵官、左营右营官、前哨后哨官、监鼓官、鸣金官,一一点将已毕。点到前部先锋官,便命领旗官取了锦袍一件,高挂百步柳枝上,有人走马射落者;石鼎五百斤,有人举起绕场三匝者;当场比武,无人对敌者,可上将台插花饮酒,挂先锋之印。对着将台下面,高宣三遍。
  只听得左队中闪出一员大将,黑脸黑须,坐下乌骓马,搭上雕翎,放在弓上,一马冲出,高叫:“俺来取这锦袍也。”一声喊叫未了,只听得弓弦“当”的一声响,那支箭不偏不斜,射在锦袍上面,未曾将锦袍射落,那员黑将羞惭而退。
  又见右队中闪出一员白袍小将,放开银鬃马,左手挽弓,右手搭箭,一马冲出,对着锦袍,高叫一声:“着。”只见那一领锦袍悠悠才要坠下,忽被柳枝绊住。左队中冲出一员老将,趁着巧势,一马冲来,对着锦袍一箭,锦袍坠落。当场无不喝采。老将下马,赶上将台报功。那小将一见,心中不服,也上将台报功道:“启元帅,这锦袍是小将射落,堕在树枝上的,被这老将趁巧射下,非他之能,袍该小将取去。”那老将也不服道:“当着众人眼目,袍是被我射下的,你怎么前来争功?袍该我取。”那小将还要争辨,娄元帅叫声:“二将不必争能,可将此石鼎搬起,绕场三匝,面不改色,不独锦袍当取,还要挂先锋之印,插花饮酒。”
  二将领令,下了将台,到了石鼎边,那小将走向前要端,那老将叫声:“住着,少年人不知世事,也有个长幼分别,怎么占起我的先来?”那小将气忿忿地站在一旁道:“让你先端,不要当场出丑。”那老将也不听他言语,把战袍一撩,走至鼎边,弯身下去,将鼎摇了三摇,迸起一口气来,用手将鼎脚一起,要想举将起来。不想他用力太猛,鼎未举起,一个坐蹬跌在地下。那小将一见,哈哈大笑道:“何苦争什命来,让我来也。”羞得那老将满面通红,急急爬起,站在一旁。但见那小将,右手撩袍,轻轻走到鼎旁,将身一蹲,用左手把鼎脚慢慢向上一提,提过头顶,走了几步,已觉气喘吁吁,万不能举鼎绕场,仍将鼎放原处。
  忽见右队中闪出一将,红脸红须,身穿一件红战袍,腰系丝鸾锦带,大踏步抢出右队,高声大叫道:“举鼎不能绕场,还算什么武艺?待俺举与你看。”说罢,撩袍蹲身,轻轻将鼎举起,大踏步绕场三匝,仍放原处,面不改色。走上将台跪倒,口称:“元帅,请补射锦袍。”娄元帅道:“这倒不用补射。你叫什么名字?』那将道:“俺乃本番人氏,姓甘名奇。”娄元帅道:“鼎倒举得好。上阵用何兵器?坐下什么马?”甘奇道:“十八般武艺,件件都会,平日最喜用开山大斧,坐的是胭脂马。”娄元帅道:“本帅已将你技勇填为第一,可挂先锋,但恐武艺未演,众将不服,尔可披挂整齐,对着左右队,连叫三声,无人出阵与你对敌,再上将台,插花饮酒。”甘奇领令下来。未知可有人与他比武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盘陀山妖仙逞异术 番元帅单骑请军师
  诗曰:
  祯祥发现国家兴,妖孽丛生祸患侵。
  却是邪氛难胜正,相关气数总无凭。
  话说甘奇领了娄元帅的将令,下了将台,走到了自己队中,取了开山大斧,上了胭脂马,好似天神一般,一马冲到阵心,向着两旁高声大叫道:“某奉元帅将令,已取某的武艺第一,可挂先锋之印,但恐两队中尚有不服者,不妨在马上与某比一比武艺,若有人赢得某手中斧头者,某情愿将先锋印让他挂去,如力量低微者,休要当场出丑。”话言未了,就是那一员白袍小将,心中不服,手执方天戟,坐下银鬃马,冲到阵前,大叫:“甘奇少要逞能,俺来与你决个胜负。”甘奇见是举鼎的白袍小将,不觉在马上大笑道:“量你马下武艺不过如此,若论马上,也是平常,何苦自来送死?”小将听说,大怒道:“少要夸口,照戟罢。”一戟向甘奇面门刺来,恨不得将他刺个穿心过。好个甘奇,不慌不忙,把开山大斧向上一挡,“当”的一声,小将的戟被他挡过,未免来得十分沉重,那身子在马上已晃了几晃,又被他一斧相还,急举戟用力架住,只叫声:“好家伙!”一来一往,未及十合,只杀得小将马仰人翻,大叫一声:“战尔不过,将先锋让你挂罢!”带转马头,败入队去。
  甘奇在马上哈哈大笑道:“这等武艺,也来比武,还有谁个敢来?”又听得左队中跳出一将,手执两把金刀,坐下白龙马,一马冲到,也不打话,举起双刀砍将下来。甘奇将斧向上一迎,双刀逼过,用斧砍去,那将把刀一起,碰在斧上,铮铮有声。二将战有五十个回合。甘奇知道来将是个劲敌,力难取胜,暗生一计,把马带转,诈败下去,那将大喝一声:“甘奇往哪里走?某来取你的命也。”抡起双刀放马追将下来。甘奇回头一看,见他来得切近,心中大喜,把斧放在马头,用手掣出竹节钢鞭,猛回头高叫一声:“着!”只见那将放马追来,不及防备,一道亮光起处,“哎哟”一声,正打中脊背,打得口中吐血,伏鞍而逃。
  甘奇见已取胜,收回钢鞭,举起大斧,放马回头,一路威风凛凛,大叫:“有本领者,快下场与某交手。”喊到阵心,连叫数声,无人答应。将马催至将台下马,丢下大斧,跳上将台跪倒:“启元帅,末将比武,已胜二将,以后俱无人会阵,请令定夺。”元帅大喜,赐了三杯酒,披上锦袍,插了金花,挂了先锋之印。元帅拔了令箭一枝,吩咐甘奇道:“你可带兵一万,为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兵抵大营,候本帅大兵到日,发令开兵。”甘奇接了将令上马,带兵先行,出了番城。
  这里娄元帅已将先锋考定,人马点齐,放炮三声,拔寨起身。辞别王驾,出了番城,一路旗幡招展,军令严明,大非从前出兵气象。在路兼程而进,离了番城,有五百里下来,忽见正南上远远一座高山,长得十分险恶,挡住大兵的路径。列位,你道番兵番将来来往往,是由中国的大路,从不曾见有此山,如今这山是哪里来的?常言: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番邦该行败运。此山新到一个妖魔,修了千年道行,炼了许多异法,打扮一个头陀模样,自称为一无大师。本在海外修炼,因掐算到番邦有一番刀兵,故入番邦,移了一座恶山,挡住娄元帅的去路,要想他聘请下山,使弄一番妖术,扰动中原,好显他的能处。这都不在话下。
  单表营中探子,一见此山险恶,怕的山中有剪径强人、弄术妖怪,飞星赶到大队,报知元帅。元帅闻报,一面吩咐再去打听,一面扎下营来,埋锅造饭已毕,娄元帅带了几员副将,五千人马,亲自出营,一马到了山前巡看。看见山有五丈多高,周围不知几百里,隐隐树木稀疏,山是平坦大路,并无什么怪异之事。正在打点吩咐回营起身,忽听山头上一阵雷鸣,隐隐约约又似战斗之声。元帅在马上大吃一惊,抬头举目一看,只见:
  山头若云若雾,平空似火似烟,一对蛟龙舞爪,远远几道寒光,两只银弹飞天,森森万千利刃,不住地盘旋上下,无数的攻斗倒悬。刀光中坐了一位长老,短发披肩;龙影内盖着一个蒲团,彩毫射眼,浑似那万马军中争战伐,有如那一片祥蔼集云间。
  娄元帅看毕,又惊又喜,知有异人在此山中,不可不前去一访。主意已定,吩咐将人马扎在山下,只带了几员副将,一同慢慢上得山来。整整地走有十几里之遥,但见山上光光荡荡,并无影迹,心下十分诧异道:“这又奇了!”正要打马下山,忽见树林内走出一个异怪番僧,叫声:“娄元帅且住行旌,贫僧来助你一臂之力。好去征南。”娄元帅听见此话蹊跷,把这番僧上下一看,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如笆斗,眼似铜铃,鼻如狮孔,口似血盆,耳带一对铜环。身穿烈火袈裟,不穿珠履,赤着双足,只用拂麈摇于右手。九天魔王初下界,一团妖气照番城。
  娄元帅看毕番僧,不知好歹,滚鞍下马,急急向前笑脸相迎,叫声:“师父何来?”那番僧道:“元帅,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小庵不远,请去细细一谈,便见分晓。”娄元帅道:“未曾进谒,何敢轻造?”番僧道:“这又何妨!”一把拉住元帅手,向前便走。不几步,绕过松林,远见一座茅庵,约有三间地方大,娄元帅便问:“这是仙师的宝剎了?”番僧道:“不敢,就是荒庵。”元帅同了番僧,到得庵前,番僧轻轻叩门,里面开门,走出一个青面獠牙卷毛童子,叫声:“师父回来了。”番僧点头,吩咐:“拿几条板凳出来,与这位元帅跟来的将爷们坐坐。”那童子答应而去。元帅与番僧进了庵门,殿上也无佛像,大家见礼,分宾坐定,又有个卷毛白面童子献茶。茶毕,元帅问起番僧法号出迹。未知番僧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攻雁门李广斩甘奇 摆异阵妖术困汉将
  诗曰:
  北番队里逞英雄,自恃奇能立大功。
  功业未曾标凤阁,梦魂早已返江东。
  话说番僧见问,便道:“贫僧乃西海人氏,因见此山名曰盘陀,且喜山中一片灵秀之气,故驻于此山,搭一茅庵,只带了两个小童,在此山修炼,已有千余年了。”元帅道:“敝地番邦,从来不闻有此山名。”番僧道:“此山原非番邦所管,随着贫僧到哪里,它就长在哪里,此乃贫僧随身之物,何能久载番邦?”元帅听说,吓得只是吐舌道:“失敬了,原来是一位圣僧临凡,敢问圣僧法号?”番僧道:“不敢,贫僧名叫一无,闻元帅奉命征南,特来进谒。雁门坚固难破,又有李广谨守不出,丞相虽抱孙武之能,用兵如神,奈何非李广敌手,怎能破关,取得昭君,报功番王?”这一席话说得娄元帅毛骨悚然,急急起身,向番僧跪下,早被番僧一把拉起道:“元帅休得如此,有话请坐了好说。”娄元帅坐定,叫声:“圣僧,若不嫌弃我国,恳请师父下山,帮助一臂之力,只等有日功成,我主定待以师礼,不卜师父意下何如?”番僧道:“贫僧早算定,南朝当败,北地当兴,昭君有缘,亦应为番王妃后。久知元帅出兵,故移此山挡住元帅的去路,贫僧特来相助成功,任李广有三头六臂的凶勇,一见贫僧,不怕不成飞灰。”元帅听说,心中大喜,以手加额道:“若得仙师出山,真我王之洪福也!但军情紧急,仙师何日起行?”番僧道:“元帅人马请先行,贫僧随后就到,总在大营相会便了。”
  元帅听说,告别番僧,番僧送出庵门。早有手下将官拉过元帅战马,请元帅上了马,拱手告别。番僧叫声:“元帅且慢,省得又走好几里路到营,待贫僧先试一小法看。”便叫诸位将军都上了马,他对着马脚吹了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些马脚平空而起,耳内呼呼风响,片刻已到山脚之下。睁眼一看,此山已看不见了,仍是一派平阳大路,元帅连声叫奇。吩咐拔寨起营,一路到了大寨,歇息一夜。
  次日放炮,起马动身,直奔雁门关而来。非止一日,到了大寨,早有吴銮、甘奇,率领众将等一齐出营迎接。元帅进营坐定,众将参见已毕。吴銮已有谕旨降职,缴上元帅印,退居监军之职。元帅将带来十万人马一并编入队伍。吴銮一面摆酒,代元帅接风,一面犒赏三军。元帅席间问吴銮道:“将军奉旨征南,起先还斩将建功报捷,怎么后来懈弛军务,关也不攻,观望不进,却是为何?”吴銮道:“启元帅,非末将敢于停兵不进,奈一则雁门关乃中国咽喉,城池坚固,急切难破;二则守将李广乃一员宿将,智勇双全,坚守关门,只不出战,任来将百般骂战,他只佯佯不睬,末将亦无可奈何。”元帅听说,点一点头道:“这也怪你不得了。”说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声:“先锋听令。”甘奇上前打拱道:“末将在此伺候。”元帅道:“尔可带本部人马,于今夜三更时分,悄悄赶到关门,趁李广不及防备,架起云梯攻打,便宜行事,小心在意,本帅这里随后有兵接应。”甘奇领令而去。元帅又点孙云、哈虎、石庆龙、石庆虎,“各带兵三千,前往雁门接应甘奇,只要东西南北有一处可以破关而进,众将并力攻打,不得有误。”四将答应,领令而去。元帅发令已毕,命吴銮、石庆真在帐内陪着饮酒,专候攻关捷音,这都不表。
  且言李广,那晚正坐帐中,用过晚膳,想起苏武兄此去和番,若是靠天福庇,番狗依允,关外这支番兵方能退去。倘其执意不从,定要把苏武兄软拘北地,又要添兵前来攻关了。怎奈我主只依那些贪生怕死的文官,主和不战,并不发一支救兵前来,保护雁门,只怕雁门乃中国咽喉要地,此城一破,则中国难保矣!想李广只拼一死,以报我主,可惜我主万里江山,一旦付之流水了!罢罢,听谯楼正打二鼓,欲待倚桌打盹,猛听帐外一声响亮,如同天崩地裂之势,好不伯人。吓得李广毛发直竖,命帐下军士点了灯笼火把,出外一照,乃是一根大纛旗,无故折为两段,俱吃一惊。看毕,回报元帅。元帅闻报,好生诧异,暗想:“此刻又无狂风,旗杆怎得吹折?此乃警兆,一定今夜有贼,用计攻关,不可不早为防备。”急急打起聚将鼓,添将添兵守城。一声鼓响,但见那些帐下众将,纷纷进帐,参见元帅请令。元帅便把帅旗无故自折,并无风的话宣令一遍,叫声:“彭将军听令,尔可带领三千人马,巡视东城,张氏侄媳也带三千人马,巡视西城,李能也带三千人马巡视南城,俱各小心在意。”众人领令而去。
  元帅又道:“北城紧对番营,乃紧要之地,待本帅亲领人马,前去巡探便了。诸位将军,谨守帐门,毋得擅动。”众将答应。元帅即刻披挂整齐,出帐上马,一直来到北城。悄悄又吩咐军士一番。耳听谯鼓正是三更,恰值甘奇带了本部人马到了关下,一声吶喊,架起云梯,正对雁门北城。甘奇身先士卒,弃了大斧,手执遮牌利刃,从马上直窜上云梯,那些番兵,一个个随后上来,势不可当。好一员老将李广,在黑暗里看得清楚,手执短剑,只等甘奇一纵一纵,将纵到城垛上边,李广趁他不及防备,把剑一挥,砍得亲切,大叫一声:“去罢!”只听甘奇“哎哟”一声,从城上滚于城下,眼见死于非命。这里又是一阵火炮火箭、滚木擂石,发于城下,烧着云梯,打死番兵无数。后面虽有几支番兵接应,见关中准备,不敢前进,只得大败回营,入帐缴令。
  闹到天明,元帅查点人数,折了先锋甘奇一名,番兵三千有零。心中正在纳闷,忽见那番僧也不用人通报,带了两个童子进帐。元帅一见,便下帐相迎见礼,分宾坐定,说起昨晚攻关损兵折将之事。番僧道:“这是元帅轻进,致有此失,且等今晚,贫僧摆一阵图破关,包管一战成功。”元帅大喜,一面吩咐备斋款待,过了一日,也不开兵讨战。到了晚间,也不知番僧怎生摆阵,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现白虎大败李广 放火龙烧破雁门
  诗曰:
  老将何尝少智谋,只因星暗遇妖魔。
  失机败阵关难保,闷煞英雄待若何。
  话说番僧到了晚间,用过晚斋,只听谯楼初更,便叫声:“元帅,贫僧放肆了。元帅可点兵,五路破关,贫僧这里摆一异阵,助元帅成功。”元帅道:“请问仙师,但不知要摆什么阵可以破关?”番僧道:“贫僧此阵不在阵图,乃贫僧自己久炼成功,名曰『九龙抢珠阵』,只消贫僧作法念咒,这九条龙飞入此关,如一团烈火,遇石即钻,遇人即伤,哪怕雁门铜墙铁壁,有什么难破?破了此关,大兵长驱直入,焉有汉室江山不取之掌上?”元帅大喜道:“全仗仙师法力。还是本帅先点兵调将,还是仙师先摆阵图?要用多少人马听用?”番僧道:“元帅只管点将,发兵五路,等三更号炮一起,贫僧这里阵图摆起,人马自在贫僧葫芦中间,毫不用元帅的人马听用,不消五更,元帅可以稳坐关中了。”元帅道:“一仗仙师妙用,二仗我主洪福,破关取城,本帅与众将等何幸如之。本帅依仙师吩咐,就此点兵了。”番僧道:“元帅请便。”
  元帅升了大帐,吩咐众将道:“本帅奉狼主的旨意,前来征南,昨因轻进攻关,失机斩将,罪在本帅,今幸天赐圣僧,扶助狼主,全仗大法力,须要今夜一阵成功,诸将各宜努力前进,不得退后,如违者斩。”下面答应了一声:“哦!”元帅便令土金浑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攻打东城;哈虎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攻打西城;孙云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攻打南城;吴銮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攻打北城;石庆真带领三千人马,大炮一座,并令二子石庆龙、石庆虎左右护卫,攻打中城。只听信炮一起,众将等用心并力,放炮攻关,总在关内聚会缴令,不得有误。众将一齐答应,领令上马出营。
  元帅点将已毕,正交三鼓时候,番僧叫声:“元帅,贫僧演阵去了。”元帅道:“本帅奉陪。”番僧拉着元帅的手,带了两个童儿,到得营门,随即紧对雁门关北城,远远站定,吩咐众将不用张灯点火,只剩一线夜光。番僧在身旁取出一个红葫芦,执在左手,揭起盖儿,向着外边,右手在身背后抽出一柄木剑,不知喃喃念些什么咒语,用木剑在葫芦口边敲了三下,只听得一声响亮,迸出一阵黑云,从空而起,忽然黑云四散,旋又是一派火光,照得满天如同白日,但见天上九条龙,张牙舞爪,火焰焰地直奔雁门北城而来,好不怕人。一霎时半空中又是一个信炮,只见五路番兵番将,四下吶喊,齐来架炮攻关。
  关上军士一见番人又来趁夜攻关,大炮打得声声不住,已吓得魂不附体,如飞报入帐内道:“启元帅,不好了,番人统领大兵大炮,四面攻打,十分紧急,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吃惊不小。正要添将防守,又见报道:“北城紧对番营,忽然平空飞来九条火龙,烧着关门,关门要破了!”元帅连接两报,仰天大哭道:“天亡我国也!”张氏母子一闻此信,急急前来,叫一声:“公公,这便如何是好?”元帅道:“此城一破只好拼此一命,以报君主。”李能道:“我们何不也起兵杀出城,胜负俱未可知,何必坐以待毙!”元帅喝道:“无知小子,不知这场厉害,妄谈军政,还不速速退下。”张氏哭哭啼啼叫声:“公公,可怜丈夫困在番邦,未知生死,叔叔、婶婶俱遭惨亡,只剩下公公与我母子至亲三口,又陷此关中,若关一破,我等立成齑粉,眼见李氏一脉灭绝了,岂不令人伤心!”说罢,大放悲声。元帅道:“贤侄媳不必伤心,可趁此关未破,速速收拾行李,同孙儿李能逃命去罢!拼我老命,莫管生死存亡,听天由命。”张氏道:“我等怎舍得公公前去!依侄媳愚见,不如一齐走罢,待罪君前,凭圣上处分便了。”元帅道:“侄媳之言差矣,你们可走得,我却走不得,我是奉旨前来征番的,擅离此地,该当何罪。”
  正在商议不决,又见军士慌慌张张报道:“启元帅,不、不、不好了,方才守将彭殷正走北城,被番炮将头颅打碎,城垛打倒十余丈,番兵一拥爬进城来,火龙不知多少,已烧进城了。雁门四城已破,元帅还不速走,等待何时!”这一报,只吓得李元帅魂都不知吊在哪里了,急急揣了帅印,坐马端兵,带领张氏母子,一齐闯出辕门。只见街上房屋被火龙烧着,军兵被番人乱杀,哭声震地,喊杀连天,惨不可言。元帅听见,心甚不忍,此刻也无可奈何,要弃关逃命,直奔城南,顶面正遇着孙云杀进城来,火光中一见李元帅,大叫:“李广,往哪里走?”举起军器,盖将下来。李广不敢恋战,一面保着家眷,且战且走。若论孙云,原非李广敌手,但因李广因雁门已失,心怯十分,孙云因攻关得胜,勇增百倍,一见李广要闯出关去,怎肯放松?放马追来,且自慢表。
  再言番僧在营门外作法,用九条火龙将雁门关破了,便叫声:“元帅,还不带领大队人马进关,等待何时?”元帅听得,大喜道:“关门已破,仙师可收回法宝,恐其有害生灵。”番僧把手一招,九条火龙都入葫芦,顿时关中烟消火灭。这里三声大炮,拔寨起营,一齐进了雁门关。关中兵将俱已逃命去了,只苦坏了众百姓,伤了多少性命。元帅一面出榜安民,查点李广业已逃走。土金浑、哈虎、石庆真父子三人、吴銮等俱入帐缴令报功,单不见攻打南门的孙云,心下十分疑惑。番僧道:“元帅不必忧疑,孙将军已向南城外追李广去了,但非李广对手,可令哈将军前去肋战,”元帅依言,吩咐哈虎带兵三千,速速前去。哈虎领命上马,带兵如飞出了南门,放开马头,催兵前进。赶到三十里外,远远见孙云放马追赶前面一员老将,知是李广,只是赶不上,哈虎心生一计道:“待某助他一箭成功罢。”想定主意,认着李广背后,就是一箭射去,真是百步穿杨,发无不中。李广未及防备,叫声“哎哟”,箭中肩窝,一跤跌于马下。孙云一见老将落马,心中大喜,正要举刀来取老将性命。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金雀关赵英救李广 水晶球妖仙打汉将
  诗曰:
  多少道人看古庙,从来宰相用心机。
  几时得到桃源洞,好与神仙下局棋。
  话说李元帅被哈虎一暗箭射中肩窝,翻身落马,孙云一见大喜,正催马举刀,要来取李广的首级,忽见李广泥丸中现出一道白光,光内一只白虎,两只前爪抓住孙云的兵器,吓得孙云不敢下手,带转马头便走。遇见哈虎,哈虎道:“某已助你一箭,怎不下手去伤李广?”孙云便把顶现白虎的话说了一遍。哈虎道:“无凭之事,怎回去缴令?某现带兵在此,同你追下去,只要捉住李广,中原定无能将,则汉家天下可以唾手而得。”说得孙云无言回答,只得又把马勒回,又同哈虎带兵来追李广。但见前面落马的李广,已被一女将同一小将救了,上马如飞而去。哈虎一见大怒,拍马追来,高叫:“李广,快来纳命,往哪里走!”孙云也随后大喊道:“谁救去某的败将,快快放下,万事全休,若有半字不肯,某来取你命也。”两匹马豁喇喇如追风掣电一般,只吓得张氏夫人一见追兵来得切近,便叫声:“我儿,保着公公前行,待为娘的挡他一阵。”李能答应而去。张氏夫人在马上把双刀一摆,便叫声:“来将少要猖狂,有我来会你。”哈虎一见女将挡路,大喝道:“某要去捉李广,你这女将因何挡某去路?想你也活得不耐烦了。”张氏夫人道:“李广乃我的公公,被你等用此诡计破关败走,闪得他有家难归,也就罢了,怎么心还不足,尚要追来,只怕难出我一刀之手。”哈虎大怒,高叫:“放马过来!”一时两下大战三十个回合。孙云见哈虎不能取胜女将,也放马助战。张氏夫人虽然武艺精通,双拳难敌四手,只杀得浑身香汗淋淋,抵敌不住,要败将下去,怎禁哈虎、孙云两般兵器逼住,不能分身。又是令旗一招,哈虎、孙云三千兵马齐围将上来,把张氏夫人困在核心,且自慢表。
  再言李能保着李广前行,见母亲去退番兵,久不见回马,怕的有失,欲待回头找寻母亲,又不放心祖父;欲待保着祖父,又不放心母亲,正是事在两难,顶面遇见一支军兵,打的大汉旗帜,知是救兵到了,便高叫:“来的人马可是汉朝的?”只见三军队里出来一将,头戴金抹额,身穿红战袍,面如靛花,颏下一部长须,手执大砍刀,坐下赤兔马,一马当先应声道:“然也,前面马上可是李元帅么?”李能道:“不敢,正是祖父,破关败走,受了箭伤,未能答礼,多多有罪。请问将军尊姓大名,是哪里来的人马?”那将回道,某乃金雀关镇守总兵赵英是也,因接得雁门关败残兵丁报道,关门已破,元帅败走,某是以急急领兵,前来救应。”叫声:“小将军,可把令祖箭伤拔去,某军中带有金疮药在此,一敷即愈。”李能依言下马,轻轻在李广肩窝拔去箭,折为两段,即将疮药敷上,片刻止痛,谢了赵英上马,叫声:“赵将军,恳护送家祖到金雀养息,俺好去退追兵,救我母亲。”赵英问其缘故,李能说了一遍,赵英道:“小将军且慢去,你可护送令祖到金雀关去,待俺统这支人马,去救令堂便了。”李能道:“只是有劳将军了。”说毕将手一拱,保着李元帅,到金雀关而去。
  赵英也带了三千人马,催军前进。未及五里之遥,但见尘头四起,喊杀连天,一个战场围在那里厮杀,就知道是番人困住女将,他便把大砍刀一摆,领着三千生力军,冲进重围,高叫:“女将休慌,俺来救你出重围也。”一声喊叫,钢刀一举,乱砍番兵,杀开一条血路,进了重围。但见两员番将,战住一员女将,只杀得那员女将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气喘吁吁,面如白纸。此刻赵英在马上忍不住心头火起,提大砍刀照着哈虎背后砍来。哈虎忽听背后一阵冷风,恐有放暗箭之人,回头见是砍刀,大吃一惊,急急举刀架过,哈虎已杀了半日,业已减去五分气力,怎敌住赵英是一支生力军,不到三十回合,也有些抵敌不住。张氏夫人只与孙云一人招架,又见添一支军来接应,精神陡长,勇力倍增,两把双刀舞动起来,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反把孙云杀得马仰人翻。孙云此刻已是力怯,杀得大败而逃。哈虎一见孙云败走,也不敢恋战,败出围子。赵英与张夫人趁胜追杀番兵,只杀得血流成渠,头如瓜滚,才打得胜鼓,回金雀关去。
  早有李能接了进关,一齐下马,到了总府,先来看视李元帅。元帅带令孙儿,谢了赵总兵搭救之恩。赵英一面摆酒,代元帅压惊。席间谈起番兵势大,须要请旨,发取大兵到来,才能破敌,一面知会银燕、铁鸦两关守将,带兵同来协守,方保无虞,不然雁门那等坚固,尚且破了,何况此关?赵将军请三思之。赵英因胜了番兵一阵,自认英雄无敌,一闻老将之言,心中不服道:“元帅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番人不来便罢,若来时,末将杀他一个片甲不留,还要复取雁门,方知某家的手段。”李元帅道:“将军不可轻敌,须要斟酌而行。”赵英笑道:“既是元帅这等害怕怯敌,俺这里先拨军兵,护送元帅家眷还京便了。”李元帅将计就计,点头依允。过了一宵,次日带了侄媳、孙儿,一同进京待罪不表。
  且言赵英打发李元帅去后,也不进京请兵救应,也不知会银燕、铁鸦二关,只吩咐守关军士多备擂木炮石,怕的番人攻关,每日磨拳擦掌,只等番人到来会战。那日正坐关中,忽听关外三声震天大炮,已知番人抵关下寨,未及半日,早有军报道:“番将讨战。”赵英闻报,即刻披挂整齐,提刀上马,带领一支人马,放炮出关,高叫:“番将通名。”番将道:“某乃土金浑是也,你可快通下名来。”赵英道:“俺乃金雀关总兵赵英是也,番狗屡次犯边,今日难逃俺手。”说罢,将刀砍下,土金浑用枪急架相迎,一来一往,战了五十个回合,未分胜负。赵英在马上陡生一计,要胜敌将。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张玉龙中计失银燕 黄崇虎被宝走铁鸦
  诗曰:
  行军要诀贵多谋,可笑无谋受网罗。
  失地伤身真利害,莫将国运叹蹉跎。
  话说赵英与土金浑大战五十个回合,不能取胜,暗生一计,用拖刀计,故意诈败下来,叫声:“来将少要追赶!”说罢,放马回头便跑。土金浑不知是计,只道他认真败走,放马追来。赵英回头一看,见追将来得切近,心中大喜,猛将刀一举,向后砍下,大喝一声:“看刀。”土金浑未及防备,叫声“不好”,把头一偏,只听得“咔嚓”一声,把右肩甲卸下半边,吓得土金浑带转马头,败进营去。赵英不舍,又放马追来。刚刚追到离营不远,恰值娄元帅与番僧在那里掠阵,一见土金浑败下,后面又有汉将追来,娄元帅急命吴銮出阵救应。吴銮领令,上马出营,让过土金浑,接着赵英,也不打话,交起手来。二将战有三十多回合,正杀得难解难分,娄元帅便问土金浑:“来将因何这等凶勇?”土金浑道:“启元帅,这是镇守金雀关总兵赵英,本事不弱于李广。”番僧笑道:“待贫僧暗助吴将军一阵,除了敌将,元帅可速速催兵,取这金雀关。”元帅听说,大喜道:“全仗仙师法力。”
  番僧趁着二将杀在当场,忙在怀中取出一个水晶球子,托在掌上,口中念念有词,对着球儿吹了一口气,只见那球儿,从掌上如一道白毫,直冲上云霄,落将下来,好比一个磨盘大的东西,向赵英顶门上盖下来。赵英只顾与吴銮厮杀,未及防备上面有妖术暗算,只听“咕咚”一声,可怜赵英连人带马,打成肉酱。番僧见球已取胜,把手一招,球仍收回,便叫:“元帅,还不点将取关,等待何时!”元帅听说,急命哈虎、石家父子三人,统领大兵一万,随吴銮去取金雀关。众将得令,上马如飞而去,趁势追杀汉兵,一直杀到关口。关中无主,军兵四散,俱已逃到银燕关去了。
  关门大开,吴銮与众将等先在关中等候,急急去报元帅,远远迎接。元帅一闻金雀关已得,心中大喜,便领了大队人马动身,一路旗幡招展,好不威风。到了关口,众将迎接进关。入了总府坐定,先上众将功劳簿。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摆酒庆功,款待番僧,又犒赏大小三军,歇马三日,就在灯下草成告捷本章,并将“天赐圣僧,助阵成功,请旨旌奖”的话也写在上面,差官带本到番,奏知狼主。这里元帅又要拔寨起身,催马前进,留将镇守金雀,一路直奔银燕而来。非只一日,正行之间,有探子报道:“前面离银燕关不远,请令定夺。”元帅吩咐安营扎寨,一声令下,只听得三声大炮,扎下大营,便问:“哪位将军前去抵关讨战?”有石庆真向前讨令,元帅吩咐小心在意。
  庆真领令,上马带兵,放炮出营,一马冲至关前,高叫:“关上有能事者,快来会战,若是武艺平常,早早献关,免得打破关门,杀得鸡犬不留。”守关军士闻之,飞报与关主。这位关主,姓张名玉龙,身长一丈有余,面如傅粉,年方二十以外,用一柄流金锤,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足智多谋。先见李广破关进京待罪,说起赵英轻敌的话,只是跌足道:“金雀关休矣!”不时着探子打听消息。忽见金雀关败残兵丁报来道:“主将阵亡,大关已失。”只吓得魂不附体,知道番人指日就来攻关,一面打了告急求救的本章进京,一面知会铁鸦关守将,同来协守,一面添了守兵、擂木、炮石、灰瓶等件,准备守关,并不出战,每日早晚亲自巡视一番,正是:
  一人挡关,万夫莫过。
  这日正坐关中,思想铁鸦兵到,同来协守,此关就不妨事了。忽见军士急急前来报道:“关下有番将讨战。”张总兵吩咐:“免战高悬,任他叫骂,休要睬他,尔等小心防守要紧。”军士领令而去。张总兵见番兵已抵关外,不时亲自巡查,四面城头,十分严紧不表。
  且言石庆真抵关讨战,并不见一人一骑出来。忽见挑出免战牌,心中大怒,将免战牌打碎,叫骂一日,仍无人出战,只得回营缴令。元帅一连三日,打发将官讨战,关中无将出来会阵,心下甚是焦燥。庆真道:“此关非比雁门,元帅何不请圣僧使用法力,其关立破,省得有费时日。”元帅点头,便向番僧求计,番僧道:“贫僧用法,不得已而用之,若不尽人力而为,专恃法术,恐怕有干天怒。贫僧算定,只须元帅用一妙计,立破此关。”元帅点头称善。土金浑向前献计道:“末将那时曾走过中国这条路的,过了此关,便是铁鸦,铁鸦过去,就是黄河,黄河一渡,便到东京。只怕守将不肯出战,专候京中救兵;铁鸦兵到,用来协守,以老我师。元帅何不假作回兵之势?关上一见,自然把守松了,待末将偷进关中,放火为号,里应外合,则关可破矣。”
  元帅依言,吩咐大小三军就此回兵,一声令下,大炮惊天,退营三十里下寨。早有金雀关军士,一见番兵退下,飞报张总兵。总兵心下十分疑惑,亲到城头一看,果见番兵退去,候了三日,不见动静,方命军士开关□樵。哪知土金浑改妆,混进关内,埋伏关中。□樵已毕,仍怕番兵到来攻打,急急将关门紧闭,把守甚严。不料到了三更时分,忽然番兵又到,架起大炮,四下攻打城池,张总兵心上甚是着忙。又见报道:“西边草料上火起,烧得民房通天彻地的红光,满城哭声震耳,北城又被番人用炮打破。”吓得张总兵已知中计,急急上马,杀出城去逃命。正遇土金浑,大踏步冲将过来,在火光中见一马上将官,知是张总兵,趁其马跑得急,不及防备,顺手用刀砍倒马足,总兵连人带马撞将下来,土金浑当即过来,顺手取了首级。又杀到北城,砍倒十几个军土,那些军士都逃命去了。土金浑迎接元帅大队人马进关,入了总兵府坐定,出榜安民,扑灭城内余火。土金浑将首级献功,元帅上了功劳簿,摆酒庆功,过了一宿,正要打点催军前进,忽见番兵报来。未知所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渡黄河妖风吹战舰 围京城怪石冲汉兵
  诗曰:
  一团妖气逼东京,困住紫微暗吃惊。
  媚主蛾眉先有兆,可怜倾国与倾城。
  话说番兵报道:“启元帅,今有铁鸦关的人马前来,要与张总兵报仇,抵关讨战,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哈哈大笑道:“本帅正要起兵,去打铁鸦,他反自来送死,正是天助俺成功也。”便问:“哪位将军前去会阵?”有孙云向前讨令,元帅吩咐小心在意,孙云领令而去。去不多时,大败回关,帐前请罪。元帅又令哈虎出战,也败回关来。再令石庆真父子三人会阵,不到两顿饭时候,庆真父子俱带重伤败回关来。元帅大吃一惊道:“这厮如何十分利害,连败我数员大将,这还了得!”番僧道:“元帅不必焦躁,可再令吴将军出马诱敌,贫僧用法宝擒他便了。”元帅依言,命吴銮带兵出马,只许败不许胜,诱到阵前,好捉敌将。吴銮领令而去,元帅同番僧众将来到关前掠阵。只听炮响三声,吴銮一马当先,冲出关来,把来将一看,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镔铁盔,面如锅底灰,一双铜铃眼,
  两道扫帚眉,鼻孔如狮子,簸箕两耳垂,
  一张血盆口,长须乱一堆,穿件铁叶甲,
  腰大有两围,身长一丈六,坐下马乌骓,
  手执枣阳槊,当场有虎威。
  吴銮看毕,大喝一声道:“来将可通下名来。”黄总兵道:“俺乃镇守铁鸦关总大老爷黄崇虎是也,天朝有何亏负于你,擅自兴兵犯边,夺关斩将,罪在不赦,今日本镇前来,一个个还不下马领死,等待何时?本镇也不斩无名之将,可通下名来。”吴銮通:“某乃单于国王驾前官拜征南娄元帅麾下左营都统吴銮是也。我国已取你二关,一路势如破竹,谅你这一孤关,保守尚且难支,还敢自来送死!”黄崇虎大怒道:“本镇代同胞报仇,照槊罢!”一槊打来,吴銮举刀急架相还,二将一来一往,战不到二十个回合,吴銮把马一转,诈败下去,直奔关门而来。崇虎不舍,大喝一声:“番将往哪里走?本镇来取你的命也。”放马追将下来。
  番僧在关头上,一见汉将追来,正中机谋,心中大喜,便在袖内取出一块方砖在手,口中念念有词,喝声“起”,那块砖起在半空,如万道金光,射人眼目,直奔崇虎顶门落将下来。崇虎正赶间,忽见空中金光要落将下来,抬头一看,吓得魂不附体,连叫不好,正要带转马头败回,说时迟那时快,那块砖在空中已变万千块,如雨点一般打将下来,打得那些汉兵头破血流,折臂断腿,纷纷逃散,只剩了黄崇虎一人一骑,肩带重伤,大败下去。番僧收了法宝,便叫:“元帅还不调将追赶,催兵取关,等待何时!”元帅听说,只留下一员副将,统领三千番兵在此守关,便率了大队人马,一直追将下来,真是马不停蹄,人不歇甲,只追得黄总兵并不敢回关,落荒而走,绕道往京都告急去了,不表。
  且言娄元帅的大兵抵了铁鸦关外,但见关门大开,百姓纷纷乱窜,已知黄崇虎败走,不曾回关,一直驱大兵入城驻扎,出榜安民,摆酒庆功,犒赏三军。过宿一宵,忽见番王有旨到来,娄元帅就命摆下香案,率领众将跪接旨意,只见宣旨官高声诵道:
  单于国王诏曰:兹接娄卿捷报,已破雁门,直抵二关,又得天赐圣僧,法力高强,助朕成功,大兵到处,一路势如破竹,眼见昭君不难取,汉室不难得矣!朕心欣慰,加封圣僧为护国上师,外赐娄卿蟒袍一领,玉带一围,有功将土,叙功升赏,众军士各赏粮米三个月,钦哉谢恩。
  娄元帅谢恩已毕,接过旨意,送了钦差回番,便商议要渡黄河,逼取东京之事。忽见探子报道:“启禀元帅,黄河渡口对岸有千余只战船,排列森严,刀枪密布,这边岸下一只船影全无,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吩咐再去打探。便皱着眉头,对众将道:“本帅攻取东京,非渡黄河不可,大队人马须要许多战船,方渡得过去,若是打造,一则迁延时日,二则材料全无,若是抢他战船,又无赴水军兵,况他那里设备森严,也难下手,似此如何是好?”这一番话问得众将泥塑木雕,并无计策回答。番僧在旁大笑道:“元帅何必忧心,只须贫僧两个指头,一口仙气,管教他那边战船,一只只吹将过来,让我们大兵上船,好渡黄河去也。”元帅大喜道:“全仗仙师法力,只是我兵已深入重地,怕的勤王兵起,我兵腹背受敌,就了不得呢!望仙师事不宜迟,速速作法方妙。”番僧点头道:“包管元帅明日有战船到岸,以渡我兵。”元帅道:“仙师何以这等容易?”番僧道:“仙机不可泄漏,做过便知。”元帅也是将信将疑,又在关中歇了一日,到了三更时分,外面好大狂风也,怎见得,有诗为证:
  狂风阵阵起平空,拔木摇山势更凶。
  卷起波涛腾万里,隔江船只影无踪。
  这是番僧三更作起妖法,使动怪风,吹散了对岸千只战船,不知淹死多少汉将汉兵,那些船在河内飘荡,都奔这岸上泊着。
  到了天明,早有探子报知元帅,元帅闻报大喜道:“仙师真妙用也。”便留五千人马孙云镇守铁鸦关,自同番僧率领大队人马,催兵出关,一直向黄河渡口进发,但见几百号船只,摆列岸口,预备现成。元帅吩咐众将照着队伍上船,不可争先争后,如违者斩。众将得令而去。番兵也会弄船,扯起篷脚,摇动大橹,趁着顺风,如飞渡过黄河,一齐弃舟登岸,那些把守黄河兵将,被一夜狂风吹下河去,死的死,跑的跑,所以此刻并无一人在此把守,任番兵过来,无人阻挡。元帅只留兵一万,与哈虎看管船只,以作归路,这里率了大队人马,逼进京师。
  未知可曾取得昭君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汉帝吓倒金銮殿 张相献计假昭君
  诗曰:
  只为美人一点痴,奸邪献计欲分离。
  任他巧献瞒天智,是假难真未许欺。
  话说娄元帅率领大队人马渡过黄河,一路还有许多关隘,皆知不能抵敌,俱望风归顺。这是娄元帅军令严明,禁止三军,不许骚扰百姓,秋毫无犯,且自慢表。
  再言李广,自雁门关失守,带了家眷,急急逃回京都,将家眷送回府第,独自进京,缴印待罪。汉王还未退朝,忽见黄门官启奏道:“今有镇夺雁门关大将军李广,待罪午门,请旨定夺。”汉王闻奏,忙将李广召进。俯伏金阶,口称罪臣,便将番兵打破的话,奏了一遍。汉王大吃一惊,便道:“李卿,你一门为国阵亡,情实可悯,纵雁门关失守,非尔之过,卿可带罪立功。”李广谢恩退下。如今失了雁门,好不忧心,正待要点将去救雁门关,奈朝无良将,一面着兵部用火牌行文各处关隘,紧防番人。此旨未下,又见黄门官启奏道:“金雀、银燕、铁鸦三关,俱已失守,番兵已渡黄河过来了。只剩铁鸦守将黄崇虎,逃得性命来京,亦待罪午门,请旨定夺。”只吓得汉王连连跌足道:“可恨奸贼毛延寿,逃到番邦,唆动兵锋,惹起祸根不小。且住,黄河非战船莫渡,隔岸船只俱无,这般设备甚严,怎任番兵渡河过来呢?”便把黄崇虎召进盘问。崇虎奏道:“臣闻得番营有一妖僧,善使妖法,火烧雁门,宝伤守将,妖风吹散战船,淹死多少人马,将船吹到对岸,皆是妖僧使的邪术。”汉王连声叹气道:“莫非天亡汉室,使妖人以乱中华耶!”
  正下旨吩咐皇城守将,各门用心把守,未及多时,黄门官又急急启奏道:“万岁,不好了!番人已直逼皇城,团团围住,架起火炮,四面攻打,还不住半空中有大顽石飞来,打得这些守城军士,头破血流,哭声连天。只听番人口中单要昭君娘娘,万事全休,若半字不肯,定要打破皇城。”只吓得汉王魂不在身,坐不稳交椅,几乎跌倒,幸有内侍扶住。但见汉王大叫道:“孤的万里江山,大事去也!”忙问两班文武:“番兵已临城下,破在旦夕,哪位卿家代朕分忧,能把番兵退了,保住山河,不但官上加官,且七岁孩童,加以显职,九岁女子,也受皇恩,孤不食言。”汉王朝下问了几声,但见文官好似泥塑,武将如同木雕,面面相视,并不回奏。恼得汉王心中大怒,拍着龙案,指着两班文武大骂道:“常言: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你们这班没用臣子,一个个贪生怕死,难道叫孤把江山白白送与别人么?”问得两旁文武各翻眼睛,仍是束手无策。
  汉王正烦恼,左班中闪出兵部尚书张元伯,跪倒金阶,口称:“我主,臣有短表,冒奏天颜,臣该万死,望我主赦臣一死罪,方敢奏明。”汉王道:“赦卿无罪,速速奏来。”张元伯奏道:“现在番兵已临城下,事在危急,文不能展一破敌之策,武不能施一退兵之计,君臣何能坐视江山不保?”汉王道:“张卿有何妙计,可退番兵?”元伯奏道:“我主只消遣一能臣,可到城头,与番人打话,问他起兵到此,还是单为人图而来,还是不单为人图而来,看他怎样回答。”汉王道:“卿家问他,是什么意思?”元伯道:“他若单为人图而来,单要昭君便可退兵,臣自有瞒天之计,代主分忧,若不专为人图而来,既想得人,还要得地,那时便要费一番大手脚了。只看他如何对答,再作较量。”汉王道:“一客不烦二主,就烦张卿代孤一行便了。”元伯不敢推却,领了汉王旨意,退出朝门,上了高头骏马,一马当先,到了城头,向下一看,番邦人马势如潮涌,好不利害!怎见得,但见那:
  旗分五色,数组八方,盔甲鲜明,刀枪密布。一个个番将,头上飘雉尾;一对对番卒,额前扎勇巾。战场上马蹄乱奔,炮架中轰声震耳,不住地哵哵吹上下,无数的金鼓响高低,扎住了一带万马营,排定了千层牛皮帐。
  看毕,向城下大叫一声:“番军听着,大汉天子差了张兵部,前来与尔主帅答话,快快通报。”番军听说,不敢怠慢,忙报知娄元帅。元帅闻报,同了番僧上马,带领众将,一马冲到城下,高叫:“南朝有何话说?”元伯道:“将军此来,还是专为人图,不专为人图,两事望乞见教。”元伯这一句话,倒问住了元帅。元帅在马上沉吟不答,回头便向番僧叫声:“仙师,本帅若回他单为人图而来,他只献出昭君,便要退兵,只可惜中原地界,大兵难得到此,若不并取汉室天下,再要想到中原,便费力了,望仙师斟酌回复他的话。”番僧道:“据贫僧捏指算来,汉室气数未终,江山不应为他人所有,元帅何不将计就计,只要献出昭君,归报狼主,以便班师归国,若要取汉室天下,只好待时而动。”娄元帅道:“仙师所论,开我茅塞,如此回他便了。”一马当先,高叫:“城上张兵部听着,本帅奉狼主旨意,统兵到此,只要献出昭君,并不取汉室寸土,即可退兵,如尔等再要抗拒,本帅即要发兵攻城了。”元伯道:“将军且请息怒,我等已奏知天子,情愿将昭君献出,一则将军便要退兵五十里,以安百姓,二则雁门关以内地方,仍退回中国管辖,依此两件,即日献出昭君,进与尔狼主。”娄元帅道:“如果献出昭君,两件事俱可相依,如不相信,折箭为誓。你不要用缓兵之计,哄诱本帅,那时翻转面皮,不但要人,而且要地了。且问你昭君何时送出?”元伯道:“将军兵一退下,即刻将昭君亲送到营,断不食言。”娄元帅听说,便把令旗一展,将兵退至五十里,扎下营盘等候。元伯见番兵已退,急急催马下城,到了午门下马,进朝交旨,回奏:“番人只要献出昭君,不要寸土,臣已依允,大兵已退远了,立候一信。”汉王便问:“张卿,有何妙计?”未知元伯说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番人班师归本国 大封功臣见美人
  诗曰:
  由来好色动干戈,折将损兵费许多。
  此日功成归故国,琴瑟依旧未调和。
  话说元伯见汉王问计,便回奏道:“番人围城,非为别事,只因人图起的祸根,难道我主认真将昭君献与北番么?”汉王道:“依卿便怎么样呢?”元伯道:“只消我主传一道旨意,宫中去择其相似昭君容貌者,充做昭君,当面嘱咐此女,叫她休要泄漏,待臣送到番营,那边兵将怎知真假,只等番兵一退,他自然将侵占地方归还我主,我主速速点将增兵,把守各处关隘,以防番人,再等他归国,辨出昭君真假,我国防备甚严,也就不怕番人攻打了。”汉王点头称善,即刻传旨。正宫选一年轻女妃来到殿前,朝见汉王,汉王又当面嘱咐一番,命她改了北装,外赐嫔妃八名,三百儿郎护送,就差张元伯亲自送到番营交代。又叫声:“张卿,到番营交代之时,一则要不失大国之礼,二则叫他将地方侵占过去的交割清楚,三则烦张卿明押暗解护送番人出了雁门关,以免一路官民骚扰,回朝之日,另当升赏。”张元伯谢恩领旨,将假昭君用香辇坐上出朝,元伯上马,带了三百御林军,护送假昭君出了皇城,一路奔番营而来,且自慢表。
  再言汉王打发元伯去后,心才略放,又命李广添兵五万,战将二十员,远远随后,到雁门关镇守,待罪立功。铁鸦关仍命黄崇虎添兵镇守,待罪立功。金雀、银燕二关,着兵部速放能将去镇守。一声旨下,李广等谢恩出朝,急忙点兵选将,各自随后去奔关隘镇守。这是番人退出雁门的事情,书中先交代明白。
  只言张元伯将假昭君一路送至五十里外,到了番营,早有小番报知娄元帅。元帅闻知昭君已到,率领众将等出迎。元伯也下马,大喝一声道:“昭君娘娘既到尔等营中,即是尔等国母,尔等竟不摆香案跪接,大失君臣体统。”慌得娄元帅急命番军重将香案摆下,率领众将跪接娘娘,一齐口称:“愿娘娘千岁。”上面嫔妃一旁代呼平身。娄元帅等站起,请娘娘下辇进营。元帅与众将一见此女,端在美貌,不分真假,暗自称赞道:“好一位美貌娘娘!怪不得狼主为了此女,费了许多钱粮,折了许多兵马,今日方得成功到手,也算天缘配合了。”
  不言兵将心内赞赏,且表娄元帅将昭君接进后帐款待,又将张元伯邀至帐内见礼,分宾坐定,也不用茶,即摆酒款待张兵部,又犒赏三百护送儿郎,营中大吹大擂,好不十分热闹。席间,张兵部谈起奉旨送娘娘出雁门关一事,娄元帅大笑道:“汉王非差大人护送娘娘,是要大人来取回关隘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要同行,何妨奉陪。”这一席话说得张兵部也哈哈大笑,只等席终,把兵部留在营中,过宿一宵。次日,元帅传令大小三军,吩咐放炮起行。一声令下,那些兵将好不欢天喜地,正是: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
  番兵在路归心似箭,巴不得兼程而进,渡过黄河,仍将战船交代张元伯清点;过了几处关隘,俱撤回守将,仍将地方退还中国。非止一日,早到雁门关,娄元帅扎住营盘,便对张元伯道:“所有我国占过关隘,请大人查清册籍,不劳远送了。”元伯道:“我告辞娘娘,好复旨去的。”说罢走到昭君面前,叫声:“娘娘,一路须要保重,不必悲伤,臣是要回去了。”假昭君故意掩泪哭了几声道:“汉王好狠心人也,你回朝代我上复汉王,叫他今生休想哀家见面了。”说罢,哀哀啼哭。元伯假意安慰一番,便道:“老臣就此告别娘娘了。”说罢退出。娄元帅也将雁门交代明白,率领大队人马,放炮出关。元伯送至关外,看见番兵去远,回关将关门紧闭。住了几日,方见李广领了人马到关,元伯又交代清楚,告别李元帅,带了随身家将,回京复旨去了。这里李元帅重整关隘,修理城垣,添兵防守不表。
  且言娄元帅自得昭君,建了大功,一路归国,心中好不兴头,带领大队番兵,离了雁门关,一直奔番邦而来。路上并无耽搁,早到番邦,将大兵扎在城外,便同番僧随着假昭君先进城来。番僧在馆驿住下,娄元帅来到午门,正值番王未曾退朝。有黄门官奏道:“今有征南娄大元帅,取得昭君,奏凯回朝,现在午门候旨,请旨定夺。”番王闻奏大喜,召进娄元帅,俯伏金阶,先呈上功劳簿,番王取上,一一看过。又问:“圣僧与昭君今在哪里?”娄元帅道:“圣僧在馆驿暂住。昭君现在民房暂住,候旨定夺。”番王道:“圣僧不敢令其朝见,可命卫丞相代朕恭请在伏龙寺居住,容日朕再诣寺谒见。”一声旨下,卫相领旨而去。番王又道:“难为娄卿与众将等费尽心机,取得昭君回国,功劳甚大,卿等听朕加封:今封丞相娄里受为哈番一等伯,外赐黄金五百两、珍珠二粒、貂皮四张、团龙马褂一件。吴銮今已将功折罪,仍加封提督,并石庆真不避矢石,征战有功,封为兵部尚书,长子庆龙,封为左骧骑大将军。次子庆虎,封为右骧骑大将军,土金浑封为左营都督,哈虎封为右营都督,孙云封为中营都督,阵亡将士雅里托、甘奇等,俱照原职加封三级,荫一子世职,入功臣庙,配享春秋二祭,以下有功将士,俱给钱粮三月,免差一年,阵亡将士,着有司优恤其家。”
  加封已毕,娄元帅等谢恩,站过一旁。番王又叫声:“毛卿听旨。”毛延寿出班俯伏。番王道:“卿举荐将帅有功,加升三级,外赐黄金百两、貂皮二张,以酬卿劳。”延寿谢恩退下。番王对着众文武道:“孤为昭君,费尽许多心机,今日才能到手,可以晚年娱乐心情也。”旨下:“召王昭君进见孤王。”娄元帅领旨,不敢怠慢,如飞将昭君召进午门,八个宫娥扶到金銮,袅娜身材,慢慢走到殿上,可笑一个如饥如渴的番王,眼巴巴朝下细看昭君。未知可曾看出破绽,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对图画假美露破绽 指真形延寿进佞言
  诗曰:
  常言好事多磨折,欢喜十分又变忧。
  花样情形成幻影,非关容貌不风流。
  话说番王日夜思想昭君,今见昭君来到殿上,身子已酥了半边,把一双饿馋眼巴巴望着下面,见她轻移莲步上来,此刻也辨不出昭君真假,细细把昭君定睛一看,但见她:
  一顶珠冠翠满头,双飘雉尾挂红袍。
  八宝宫装穿身上,凤翅罗袖是绫绸。
  步步莲花踏地下,不满三寸凤勾头。
  粉脸好比瓜子样,淡扫蛾眉衬杏眸。
  桃腮两颊红如许,小口一点用脂揉。
  虽无昭君真面目,身材却也颇风流。
  番王看毕,只见昭君走到殿上,轻拢凤袖,口露歌喉,叫声:“狼主在上,汉女昭君愿我主千岁。”番王听得这一声称呼,心中已十分大喜,又见她拜倒金阶,连叫:“美人平身,抬起头来。”假昭君领旨,口呼千千岁,把头抬起。番王伏在桌案上面,近前再把她细细一看,口内不言,心下暗想:“孤看此女,虽也有几分容貌,不比人图上画的昭君,生得十分绝色,笔难描画,世上难寻,若论此女的容貌,就是昭君,也不稀罕了,且将毛卿一问便知。”叫声:“毛卿何在?”延寿出班俯伏道:“臣在此伺候。”番王指着下面假昭君问道:“毛卿,你的画图献的昭君,不亚仙女下凡,如何此女不似人图模样?卿且细细看来,明白回奏。”
  延寿领旨,下来细细把假昭君一看,大吃一惊道:“果不是王氏昭君,被汉君臣掉了包也。”暗叫一声道:“汉王,你将假昭君搪塞,不过要退番兵,权救燃眉之急,你只哄得北地君臣,怎哄得俺毛延寿?难道你不把真昭君献出,就罢了不成!只消俺舌尖儿动动,汉王呀,叫你的愁帽子又戴将起来呢!且住,汉王无故杀俺满门,俺与他有血海之仇,怎么不报?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待俺用激将计激恼番王便了。”想定主意,回奏番王道:“据臣细看,此女不是昭君,分明汉王不舍昭君,故将假的欺哄我主,我主可将假的锁禁冷宫,再提大兵到天朝去,定要汉王献出真昭君,方成国体,我主若是依样葫芦,未免遗笑他国。”番王闻奏,好似火上添油,由不得心头火起,吩咐:“将假昭君并八个妃女,锁禁冷宫,三百护军,一概坑杀。”一声旨下,早已见殿前武士领旨行事去了。
  番王在殿上怒犹未息,喝骂丞相娄里受:“汝来欺哄寡人,分明侮君慢功,该当何罪!”吓得娄相魂不附体,俯伏金阶,不敢分辩,只是叩头,连称:“臣该万死!”番王在殿上,越想越恼,喝叫两旁武士:“将娄里受推出午门斩首。”一声旨下,武士近前,把娄相剥去冠带,正要推出午门典刑,吓得两旁文武俱皆失色。毛相在旁,暗想:“不好了,这是我举荐不力,何能不出班保本?”连忙高叫:“刀下留人。”一面跪下保本道:“启我主,娄相虽因不辨昭君真假,擅自退兵,难免失察之罪,总是南蛮哄诱,一时失错,还望我主格外开恩。”番王闻奏,冷笑几声道:“孤因吴銮出兵不力,是以革去元帅,蒙卿举荐娄里受以重任,挂帅征南,应当不负孤之所托,取得昭君回来,理应叙功升赏,今都是一派瞒天巧计,欺君冒功,罪不在赦,卿也是举荐不力,难保自身无罪,还要代他保本么?”这一席话,说得毛延寿无言回答,满面通红,不敢再奏,诺诺连声退下。两班文武见番王不准延寿的保,大家吓得面面相觑,又撇不过同朝情分,只得一齐跪下,代娄相保本,恼得番王十分大怒,把龙案一拍道:“若再有人代娄里受保本者,一并问斩。”一声令下,吓得众文武面如土色,大家没趣,站起分立两旁。可怜娄丞相无辜加罪,可有一比,好似那:
  灯尽五更刚入梦,谁来添火送油人。
  午门外到了一个救星,乃是卫律,领了番王旨意,迎请番僧到伏龙寺供养,口宣圣谕,不敢当仙师朝见,容日番王到寺亲来谒见。到了寺中,自有寺内众僧款待。卫律告别,要去复旨,番僧叫声:“且慢,贫僧到午门,要救一根擎天玉桩,不得不同你走一遭也。”卫律便问:“仙师,是哪一个?”番僧道:“到彼自知,不必下问。”卫律道:“仙师用法驾去,还是坐骑去?”番僧道:“走走好。”卫律也不敢坐骑,只得陪着同行。到了午门,一见娄相正要典刑,大吃一惊,问其缘故,才知为假昭君问罪。卫律便问:“满朝文武,难道无人保本么?”黄门官代答道:“谁不保本?无奈王爷不准,一定要斩。”卫律暗赞仙师真神人也。番僧便叫:“刀下留人!卫相可前去通报尔主,说贫僧要见。”卫律答应,进了午门,俯伏金阶,先缴过旨意,便说:“圣僧现在午门,要见我主,请旨定夺。”
  番王闻奏,慌得下了龙牀,率领文武亲自出迎,将番僧迎到殿上见礼,分宾主殿两旁摆对坐坐定。番王又命众文武拜见圣僧已毕,便道:“多蒙仙师法驾惠临,大施佛力,以助我国成功,孤之幸也!孤还未曾到寺进谒仙师,反劳仙师大驾,孤心何安!”番僧道:“承蒙王爷奖谕,贫僧羞愧之至,只是劳而无功,王爷理应问罪,何敢称功。”番王连说不敢。番僧道:“我主不可重女色而杀一大将,但缘分有迟有速,何可勉强得来?今日取得昭君是假的,被他一时哄诱,非主帅之过,虽贫僧捏算有准,尚且颠倒阴阳,还望我主看贫僧薄面,救了娄相之罪,令提一支人马,带罪立功,包在贫僧身上,定有真昭君与王爷会面便了。贫僧有偈语四句,奉赠王爷。”番王听了,连称请教。番僧道:
  “意外姻缘容易得,调和琴瑟最难求。
  洋洋白水皆天定,空惹想思一段愁。”说毕,番王求问诗意,番僧道:“天机不可泄漏,日后便知,我主可赦娄相之罪罢。”未知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二犯雁门惊魂胆 一纸战书逼美人
  诗曰:
  夺人玩好理非宜,逞己英雄事亦奇。
  只为轻车就熟地,不谈事理便相欺。
  话说番王见圣僧讨情,不好推却,只得旨下赦转娄丞相,还了他冠带进朝,先谢圣僧,后谢狼主不斩之恩,站立一旁。番王便吩咐安排素宴,就在殿上款待圣僧。席间,问起出兵之事,番僧道:“兵贵神速,明日就是黄道良辰,便可出兵。”番王道:“此去兵抵中国,不但要人,还想得地,圣僧代孤算一算,不知可有此福分否?”番僧听说,笑而不答。番王连问几声,番僧道:“王爷不必痴心,大兵此去,不劳进雁门关,自有真昭君来到番邦了。”番王也是将信将疑,不好下问,只愿得了昭君,也就心满意足了,那得地的话,不过是额外要求。又叫声:“仙师,此一番出兵,不劳仙师远涉风尘,只专责娄卿一人,带罪立功。”番僧道:“贫僧发心既来帮助王爷,焉敢辞劳不去?也要去带罪立功呢。”番王道:“圣僧言重了,只是屡劳仙驾,孤心何安!”番僧道:“贫僧与王爷有缘,理当效劳。”说罢,番王陪着番僧,吃过素宴。撤去,番僧便请番王高登大宝点将,以便明日五鼓好起兵动身。番王道:“仙师在此,孤怎敢擅居上座?”番僧道:“朝仪不可失,王爷不必过谦,请登大宝便了。”番王道:“仙师吩咐,孤王得罪了。”
  说罢站起,居了正位,番僧坐列案旁。番王叫声:“娄卿听旨。”娄里受俯伏金阶道:“臣在此伺候。”番王道:“卿可带罪立功,仍同仙师领了众将,带二十万大兵前去,直犯雁门,有了昭君,方可退兵。仍将人图带去对验,再不可大意,以误国家大事,取罪未便。”说罢,便命内监入宫,取原人图出来,交与娄相。娄相接过人图,谢恩退立一旁。番王命内侍撤金莲宝炬,送圣僧到寺。番僧告别番王出朝,回他伏龙寺安歇。番王退朝,文武各散。
  一宿已过,次日五鼓,娄元帅下了教场,先点过二十万精兵,又点哈虎为前部先锋:“带兵一万先抵雁门,候本帅大队到了开兵。”哈虎领令而去。仍点吴銮、土金浑、孙云、石庆真、庆龙、庆虎等,随军听用,忙打发差官到伏龙寺恭请圣僧,一同起马。不多时,番僧已到教场,娄元帅率领众将迎接,实时祭旗放炮,上马起兵,离了教场,也不用辞王别驾,一直出了番城。一路上旌旗浩荡,马壮人强,又奔雁门关而来。不表。
  且言李元帅虽蒙圣恩,复守此关,添兵把守,刻刻忧虑:“张元伯瞒天之计,只可哄诱一时,怕只怕毛贼在彼,是认得昭君的,倘看出破绽,番王未必甘心,又要动起一番大干戈呢!且住,若是英雄上将,某虽年迈,还可以力敌万夫,只是妖法十分利害,这便怎处?哎!总是国运将衰,妖气扰动,不很利于国家呢!”正在叹息,忽听关外冲天九声大炮,不觉大吃一惊。早见守城军士急急前来报道:“启元帅,不好了,番人又领了大队人马,离关不远了,请令定夺。”李元帅本是惊弓之鸟,一闻此信,只吓得面如土色,即传令大小将官,小心紧守关门,以防番人攻打。自己项盔贯甲,上了马,手执钢枪,率领众将等来到城头,远远向城下一望,见那些番兵如同蝼蚁一般,涌涌而来,好不利害,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一阵貔貅涌似潮,人强马壮战旗飘。
  闻声振耳惊天炮,袅袅青烟透九霄。
  李元帅看毕,即刻下了城头,回到帅府,与众将商议道:“你看番人,这般兵涌将猛,若与对敌,只怕寡不敌众;若是坚守,又怕他使起妖术,来破此关,诸位将军,可出一奇计,保守关门。”众将未及回答,又见军士报道:“启元帅,今有番人差了先锋抵关讨战,口称汉主欺人,将假昭君蒙混他主,甚是无礼,今复统大兵到此,来取真昭君,快快献出,即刻退兵,如再迟延,一定杀尽关中,鸡犬不留,请令定夺。”元帅闻报,吃惊不小:“若差将会阵,也是劳而无功。且住,待本帅亲上城头,与番将答话,不如用缓兵之计,打本进京,请旨定夺便了。”主意已定,又上马端兵,带领众将等来到北城,向下面高叫一声:“番人太不知足!尔等破关围城,斩将侵地,全无君臣之礼,我主仁慈,格外宽恩,并不加罪尔等,又把昭君赏赐尔国,也算心满意足了,如何今日又提兵到此猖狂,难道藐视中国绝无能人么?”哈虎大喝一声道:“李广,你只知责人,不知责己,我狼主以诚心待人,不施奸诈,尔主反一派诡计多端,舍不得真昭君献出,只将假昭君哄诱我等退兵。如今机关已破,谁是谁非,自有公论,反说我等屡次犯边么?”李元帅道:“昭君真假,本帅并不知情,若昭君果是假的,屈在我主,也不必决战会阵,伤害生灵,待本帅急急打本进京,奏知我主,自当奉复,不卜将军意下如何?”哈虎见李广言之有理,便道:“将军所论,理当遵命,奈本先行不能做主,且少待,容禀知我国元帅,请令定夺。”
  说罢,带兵回营,下马进帐,便把李广的话一一禀知元帅,元帅便请问番僧,番僧道:“李广所说之话,深合为将之道,很可依得,只消元帅打一纸战书进关,叫李广一并进与他主子,使汉王一看,若是知机,献出真昭君,不动干戈,也就罢了,若再支吾,那时也难怪我国破关斩将了。元帅只管放心,谅真昭君也不怕飞上天去,包在贫僧身上。”元帅点头称善,取过文房四宝,写了一封战书,交与哈虎。哈虎领令上马,一马冲到关前,高叫:“李广听着,今奉元帅之令,准尔所请,且不攻关,现有战书一纸,叫尔带进京都,呈与尔主,速速献出真昭君,犹不失两家和好。”说罢,把战书搭在箭上,扯满雕弓,叫声:“李广看箭!”射上城头。李广眼快接住,见哈虎在马上把手一拱,叫声:“再会罢!”带兵回营去了。李元帅下城回了帅府,急急写书,并一纸战书,飞星差官进京,呈与汉王。未知汉王可能献出真昭君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保江山苦舍昭君 和番邦哭别天子
  诗曰:
  月缺云浮不见踪,因何此夜减花容。
  □娥妒煞昭君怨,不恨奸臣只恨侬。
  话说汉王那日正坐早朝,两班文武朝参已毕,忽见黄门官启奏道:“今有镇守雁门关大元帅李广,差官打本进京,恭呈御览。”说罢,把本呈上。有内侍接过,在龙案上展开。汉王未曾看本,心上生疑道:“李广又有什么本到来,莫非张元伯的瞒天之计,消息已露,又有番人攻关么?且将李广奏本一看,便见分晓。”想罢,定下龙睛,从头细细一看,只见上写:
  钦命镇守雁门关大元帅,臣李广诚惶诚恐谨禀:从来古之立国,保民为先,土地次之,百姓不伤,土地不践,则根本永坚,江山永固矣!若云内作色荒,外作兵荒,有一于此,未或不亡。今我主立一心之爱,不舍昭君,以假为真,机关已露,番兵又至,以图为证,指名要人,关如危卵。臣用缓兵之计止住番人,恭呈紧急本章,但不知我主以江山为重乎?昭君重乎?重昭君而舍江山,臣惟决一死战,以报我主;重江山而舍昭君,割私爱以定太平,行止望乞圣裁,臣冒死直陈,待命斧钺。并附呈番人战书一纸,恭呈御览,候旨定夺。
  汉王看毕李广表章,已知消息已露,吓得魂不在身。又见番人下了战书到来,越发心惊肉战,于是战抖抖地把番人战书打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钦命征南大无帅娄致书于大汉皇帝驾前:窃闻立国之君,全以真诚为主,从未有诡计百出,以诈待人者也。今瞒天之计已破,权宜之心不端,只可蒙混于旦夕,难免显露于目前。仰知我主日夜思想昭君,一日昭君不到我国,一日不肯罢兵者也。今又带兵二十万,战将百员,候于雁门关,若是知机,快将真昭君献出,我国即刻罢兵,永为和好;若再抵拒,大兵到日,得人得地,玉石俱焚。特具战书,附表投上,或和或战,立候一决,我国列兵以待。
  汉王看罢战书,只吓得浑身汗淋,暗想:“朝中又无能将,李广又难破敌,张元伯瞒天之计已成画饼,番人屡次兴兵,搅乱中国,便叫怎么好!”再看两旁文武,并无一个出班献计,汉王在殿上坐得没趣,散了朝中文武,退人西宫。有昭君接驾,到了宫中坐定,一见汉王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道:“陛下每日回宫,还有笑容,因何今日这等烦恼。”汉王见问,连叹了几口气,叫声:“贤妃,孤不见你,倒也罢了,只见了你,如刀刺心。”昭君听说,吃了一惊,急问:“陛下,却是为何?”汉王道:“美人不知外边之事:只因放走了毛延寿,把你人图进与番王,番王屡次兴兵,来讨妃子,叫孤怎生割舍?故点了几次人马,到雁门关去退番兵。哪知番兵十分利害,李陵中他诡计,致被捉去,百花女遭箭丧身,李虎被困阵亡,又差苏武和番,一去并无音信。只剩了老将李广,把住雁门,又被番人用妖法破了雁门,李广逃走,到京待罪。番兵杀进关来,一路势如破竹,伤了许多兵马,折了若干钱粮,反将帝京团团围住。幸有张元伯献一瞒天之计,在宫中选一宫女,充着美人前去,倒也退了番兵。谁知奸人毛贼在彼,看出破绽,今又带了人图为证,统领大队人马,在雁门等候,一口一声定要真昭君,方肯罢兵。如今已将战书打入天朝,立候信息。美人呀!怕只怕南北江山,东西土地,不久要属番人了,怎叫寡人心内不焦?番人屡次兴兵,皆因美人起见,你我一对好鸳鸯,难保不活分离了!”
  昭君听了汉王一番言语,只吓得干刀剐腹,万箭穿心,由不得一阵悲伤,腮边乱流珠泪,只叫一声:“奴好命苦也!陛下呀,前朝后代,并不闻一朝人主,白白将妻子送与外邦,这是他要一个,就送一个,若要两个,就送一双么?陛下太忍心了,可怜奴与陛下梦里相思,未满一年,到今日就要抛弃奴家了。”
  昭君说到伤心之处,抓住龙袍,放声大哭。汉王一见,也是龙泪频倾,心内暗想:“三宫六院的妃子,总不及昭君的绝世姿容,叫孤怎生割舍?且住,番人不得昭君,不肯退兵,而且妖术十分利害,倘再哄诱,番人一时打破关门,杀到京城,孤的江山就有些不妙了!况李广本上劝孤以江山为重,不可溺爱私情而弃祖宗万年基业,老将句句金石良言,孤岂不知?只是见了美人,一时心有不能割舍,叫孤怎生说得出口?罢罢!到此刻,事在危急,也说得了。”便叫声:“美人,休要悲伤,孤有个两全之计,美人休怪,说与你听。”昭君含悲便问:“陛下,计将安出?”汉王道:“番人犯边,非因别事,只要放出美人,便可退兵,美人权且应允和番,暂住雁门等候几日,孤这里急急调取天下百万雄兵,千员猛将,待孤御驾亲征,不分星夜,赶到北方来救美人,不知美人意下若何?总是大家商议,可行则行,可止则止,美人不要生气。”
  汉王这一席话,虽说得婉婉款款,哪知昭君是个聪明女子,十分灵巧,一闻汉王有舍她之言,哭哭啼啼叫声:“陛下,你今日把此话哄奴去和番,分明是线断风筝,往日恩情多丢在东洋大海去了。常言:烈女不配二夫。奴和陛下既结鸳鸯,焉肯留此臭名,又伴他人?罢!罢!奴晓得陛下既忍舍奴,还去统什么兵,点什么将?倒不如奴寻一个自尽,全奴名节,羞煞北番君臣,一向枉费奸心。”说罢,急站起身要扯壁上龙泉自刎,只吓得汉王向前一把抱住。未知可能救得昭君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辞父母十分难舍 拜皇后万箭攒心
  诗曰:
  抬头吴越与秦楚,又见梁唐晋汉周。
  世事只从忙里老,人生何日心才休。
  话说汉王见昭君要拔剑自刎,只吓得魂飞天外,急急向前夺过宝剑,掷于地下,抱住昭君,叫声:“美人,你若要完全名节,自尽倒也罢了,倘若番人到来,要索美人,岂不难为了孤王?孤的江山全靠于你,你若要寻短见,连孤性命也活不成了。”说罢,纷纷龙泪下流,昭君倒在汉王怀内,哭啼啼叫声:“陛下呀,你竟是个负心汉,坐什九五,枉管万民!你为万里江山,不调兵遣将去退番人,倒把奴做个烟粉奴供献外邦;你不念枕上恩情,倒也罢了,只怕邻邦知道,羞也要羞死陛下了。既是陛下为了江山,肯舍奴家,奴也忍耻偷生,向北而行,妾在雁门等候陛下,陛下若是忍心,奴死九泉也不瞑目。奴虽一时救了陛下之急,断不失身他人,若是改口,毛孔出血,永坠寒冰。”说罢,又是一阵伤心,晕倒汉王怀内,吓得汉王连叫:“美人醒来。”过了一会,方才苏醒,看看汉王,并不放声。汉王含悲叫声:“美人,非怪孤王忍心舍你,只恨毛贼,挑唆番王,定要美人,孤被十分逼迫,硬着心肠舍你,撇得寡人好不孤凄也!”
  汉王正在与昭君叙分别之苦,又见内侍报道:“启万岁,今日兵部一连接了雁门紧急三报,十分紧迫,请旨定夺,众文武俱请圣上临朝,切不可溺爱私情,舍却江山。”汉王听说,只是跌足大哭道:“怎么好!”又想一会:“罢罢!也说不得了!”吩咐内待:“传旨与兵部知道,速速行火牌,飞递雁门关,谕知守将李广,叫番将退兵三十里外等候,准于二月二十七日午刻起程,送娘娘出塞和番,并召李广与番使来京商议。”一声旨下,内侍答应而去。
  汉王又叫声:“美人,少要悲伤,你须原谅孤的苦衷,出于无奈。”说罢,泪如雨下。昭君道:“陛下呀,妾今和番,不比当年延寿到越州召奴为妃,名是香的;今虽为国家出力,名是臭的,徒使天下人耻笑。”说罢,放声大哭。汉王叫声:“妃子,事已如此,且请开怀。”吩咐摆宴,代娘娘饯行。内侍领旨摆宴,汉王与昭君照席坐定,这杯分离酒,哪里吃得下去?昭君道:“奴今在路,千山万水,受尽辛苦;陛下是三宫六院,心畅心情。奴好比一堆粪土,弃之不惜了。”汉王道:“美人说哪里话来!多仗你这一根擎天玉柱,救孤万里江山,就是我朝历代祖宗,也感激不尽矣!”昭君道:“妾今和番后,不知陛下可想妾么?”汉王道:“美人为孤出力,孤焉敢忘恩,怎不把美人刻刻在心?只是今晚与美人吃杯分离酒,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得面晤呢!”
  昭君听说,只是苦在心头,与汉王说了一夜,不觉已是五更,汉王别了昭君,临朝聚集两班文武。朝参已毕,即下旨:“令王昭君出塞和番。”文武听说,俱皆叹息。旨到西宫,召到昭君,不搽脂粉,也不打扮,一路哭啼啼出了宫门,到得殿上,拜见汉王道:“妾今往北和番,乞恩与父母一别。”汉王准奏。旨下召到一双皇亲,上殿拜王二十四拜,口呼万岁,汉王连叫平身,一旁赐坐。国丈夫妇谢坐,坐定问道:“我主召臣,有何见谕?”汉王便把延寿将人图献与番邦,挑动干戈,累得孤损兵折将,无可奈何,众臣保本,宁舍美人,要保江山,今日命你女儿前去和番,与父母当殿告别的话说了一遍。
  国丈夫妇听说,苦在心头,免不得万分伤心。昭君见了父母,倒身下拜,俯伏地下,十分悲痛,昏死在地。国丈夫妇离坐,急急扶起昭君,连叫:“娘娘苏醒。”过了一会,方醒过来,含着眼泪叫声:“爹爹、母亲空养女儿一场,辜负两大人养育之恩,如今事到临头,不由自主了。”国丈道:“娘娘前去和番,乃是赤心报国,万死难辞,若老臣可以替得娘娘,死也甘心。”昭君道:“女儿被奸臣所害,若生一个兄弟,学成武艺,也可代国家报仇,无奈是个妹子!爹娘难为抚养,从今不要纪念女孩了。”说罢,至亲三口抱头大哭。汉王也是泪流不止。昭君又叫声:“陛下,可怜苦命的二老,望陛下好好看待。”汉王道:“这个自然,不消美人吩咐。”
  昭君又要请正宫林后拜别,汉王传旨到正宫,召林后在殿后宫门内与昭君告别。昭君一见林后,哭倒在地,林后急急扶起,叫声:“贤妹,少要悲伤,这是命里所招。想当初受苦冷宫,方脱灾难,封为西宫,才得姊妹相亲,谁知未满一载,又被奸贼献图北地,引起刀兵,杀害忠良,又害贤妹和番,去吃千辛万苦。为国忠良,皇天自然保佑,但你我姊妹今日分别,不知会面何时?”说罢,扯住昭君,放声大哭。昭君泪珠纷纷,叫声:“恩人,前在冷宫,多蒙搭救,在宫又承厚待,死当结草,报不尽娘娘的大恩。奴今为国和番,只算忍耻偷生,今与娘娘一别,要得会面,除非梦里相寻。”说罢,一阵伤悲,好似万箭钻心,愁肠莫能诉泣。林后不住地饮泣吞声,国丈夫妇心如刀割,汉王哭倒龙牀之上。昭君含悲又叫声:“爹娘呀!妹妹抚养成人,长大择个平人匹配为婚,不要贪恋富贵,一入皇宫,又要担心了。似今日女儿与爹娘活活分离,譬如未养孩儿罢!爹娘须要保重。”又叫声:“苍天呀!但愿国家早出英雄良将,杀得番将无路可投,奴方想有回头之日,再见皇爷、国母、爹爹、母亲,骨肉聚首。若是天不随人愿,怕只怕千个昭君,也活不成了。”说罢,又拜汉王、国母道:“奴的双亲,总要看顾。”汉王叫声:“妃子放心,你的父母,自当恩养,死后送老归山,俱在孤王。妃子只管在雁门等候,孤王一定点兵,不分昼夜前来搭救,若一旦不测,身死也要带兵到番,切齿报仇,定将美人骸骨取回中原,孤方甘心。”昭君道:“但愿陛下不忘此仇。”又道:“陛下,奴今往北和番,有一件事,乞我主准奏。”汉王问是何事。未知昭君说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解。
  
第四十七回     收御弟文龙赐姓 哭西宫昭君换服
  诗曰:
  多言人怪少言痴,善不能言恶就欺。
  富怕嫉妒穷怕笑,总知利口不相宜。
  话说昭君奏道:“妾今往北和番,望圣上差一忠义大臣,护送奴家一路前去,奴方放心。”汉王道:“妃子之言极是,任凭两班文武在此,妃子择一个有德行的大臣,随往北番便了。”昭君领旨,站在金阶细看两班文武。那些文武也有愿到北番去的,就死在北地也甘心;也有不愿到北番去的,做个贪生怕死之辈。无奈奉旨,两班侍立,任凭昭君择取。好上聪明女子,一双惠眼认得忠臣,择来择去,并无一个中意的良臣,但见左班中一个少年官儿,生得一貌堂堂,很可去得,便俯伏金阶回奏汉王道:“只有东班中这位年少官员可以去得。”汉王闻奏,向东班一看,原来是新科状元新授翰林院内阁教授刘文龙,即叫:“刘卿听旨。”文龙俯伏金阶,口呼万岁。汉王道:“烦卿代寡人护送和番娘娘到雁门关回旨。”只吓得文龙俯伏金阶,不敢回奏。汉王未及开口,昭君道:“刘卿毋容推却,可遵旨送哀家出关。”刘文龙听说,只急得魂飞天外,忙奏道:“念臣年幼,侥幸登科,乃是一个书生,一则不识武艺,一路怎生保护?二则娘娘与臣年纪不相上下,恐嫌疑不便,三则臣娶妻萧氏未满三宿,即到东京,实指望荣归故里,夫妻团聚。若伴娘娘北去和番,未知何日归程,望皇爷与娘娘格外开恩,另差一老臣前去,恕臣抗旨之罪。”昭君见文龙推却不去,柳眉直竖,杏眼圆睁,喝声:“文龙,你太无礼!常言:君要臣死,臣不死乃为不忠。岂容你贪恋妻子,胆敢抗旨以违君命么?况你既读诗书,深明大义,得中新科状元,乃文章魁首,自有心谋远略,保哀家到番,哄骗番王,若得回朝,重见天日,那时叙功升赏,吃一杯太平宴,岂不是件美事?若计不成,奴拼一死以全名节,少不得设法送尔归国。若论你我年少,只以兄妹相称,有什嫌疑不便?卿休推却,遵了圣旨,送哀家前去,满朝文武谁不知你赤胆忠心?”昭君说到伤心之处,不由地放声大哭。文龙见娘娘苦要同行,不敢过于推诿,怕的圣上发怒,致有不测之祸,只是连连叩头道:“小臣情愿送娘娘过雁门关。”汉王大喜道:“这便才是。卿今当殿与娘娘拜为兄妹,以便一路同行。孤今赐卿姓王,名龙。”文龙谢恩。汉王就命昭君与王龙当殿结拜,后拜汉王与国丈、国母,从此昭君以御弟相称。汉王又道:“卿家送娘娘过关,回朝之日,定加升赏。”王龙又谢了恩。
  忽见黄门官启奏道:“今有边关李广送来番使二名、小番八名,口称奉番王之命,送娘娘和番的朝服到来,不敢擅入,午门候旨定夺。”汉王闻奏,传旨:“令昭君暂入宫中收拾,召进番使。”番使一齐俯伏金阶,献上娘娘的番服一套。汉王便将番服打开一看,就问番使:“是何名色?”番使回奏道:“这是娘娘戴的鼓子绒帽一顶,锦绣妆成,上嵌珊瑚、琥珀、珍珠、玛瑙各八颗,中嵌冬珠一粒,绣成龙形;这是一件凤凰三点头的彩服,内有夜明珠二十四粒;这是山河地理图裙,此俱是无价之宝。若娘娘穿了这套衣服,在黑暗中行走如同白日,光华万道,瑞彩千条。”汉王含泪收了这套衣服,吩咐番使在馆驿伺候。番使领旨,退出朝门,不表。
  再言汉王命内侍将番服送至西宫,内监领旨,送到西宫。正值林后相伴昭君诉说苦情,忽见内侍送进番服,昭君由不得心如刀割,放声大哭。林后没奈何,苦苦相劝,代昭君穿起番服。昭君苦咽咽叫声:“娘娘呀!早间还是汉朝之女,顿时变做北番之人,从此君王龙心不要挂念奴家,奴的恩人,只是娘娘未报深恩,但愿娘娘扶佐我心上的汉王。奴有一言,娘娘切需记着:今日和番,有奴解围,保住江山,怕的别地干戈又起,再无别人犹似昭君。”说毕,嚎陶大哭。林后叫声:“贤妹,不必伤心,想哀家亦未生男育女,虽居正宫,也似废人,倒不如贤妹脱下番服,待哀家穿了替你和番去罢。如贤妹伴住皇爷,生下男女,也使皇爷有后,传位有人。”昭君道:“娘娘说哪里话来?堂堂天朝,把一个西宫送与外邦为妻,已难免天下耻笑。哪有正宫皇后再做下无耻之事,岂不遗笑千古么?娘娘若可代得奴家前去,还怕三宫六院之中没人代去么?”林后扯住昭君哭道:“贤妹既如此说,哀家是替不得你了。你一路不必悲伤,身子须要保重。”昭君听说,连连点首。只得拜别林后,就要动身,三宫六院的妃子、贵嫔一齐随着林后哭送到禁门,林后还扯住昭君的手,十分不舍,当不得旨意催促,昭君哭别林后,叫声:“恩人,奴去了,请回罢!”林后含悲回宫,不表。
  且言昭君到了殿上,刀绞柔肠,剑刺心窝,口口声声只叫:“陛下,一梦相思,从今休矣!”说罢,昭君眼中流出血泪。汉王只是跌足含悲,苦在心头,无言回答。外边番使又急急催促起程,昭君也无可奈何,当殿拜别汉王,又拜国丈、国母,总是抱头大哭,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拜毕站起,叫声:“御弟王龙,随奴去也!”王龙领旨,汉王亲排銮驾,带领文武百官相送昭君,到了午门外,汉王亲自扶昭君上了银鬃马,昭君哭哭啼啼,哪里能行?心中不舍汉王,哭着吟诗一首留别:
  昭君含悲手捶胸,梦里相思总是空。
  恩义从今悲断绝,此身莫见汉朝容。
  吟诗已毕,马上哭别汉王,王龙也辞主上马,一众番使随后跟着,又是三百兵丁护送,一路长行而去。可怜汉王,眼泪巴巴看昭君出城而去,一阵心苦,闷塞胸中,几乎跌倒尘埃,吓得两旁文武内侍急急扶住汉王。未知怎生劝转回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芙蓉岭王龙和新诗 太行山土地逐大虫
  诗曰:
  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洗是非。
  只望留下安身计,问事摇头三不知。
  话说文武内侍见汉王晕倒,急急扶起,连叫:“圣上快快醒来。”汉王过了一会,方才叹口气道:“心爱的美人,活生生割断也!”说罢,龙泪如雨。众文武苦苦劝驾回宫,汉王只等看不见昭君的影儿,含着两行眼泪,闷闷回宫,文武各散,不表。
  且言昭君出了东京,一路马上悲啼,时刻回头,只等看不见帝京城池,方含悲催马而行。路上暗想:“梦里烟缘,不满一载,鸳鸯无故分离。汉王呀,可怜枕上的海誓山盟,俱付之流水了。”说罢,又是一番痛哭。王龙陪着流泪,叫声:“娘娘呀,想娘娘与皇爷还有一载姻缘,可怜臣只三宿夫妇,即便分离!”昭君又叫:“御弟呀,你的话儿很欠聪明,一载夫妻,不过如此,三宿夫妻,有什情义?”王龙道:“娘娘,非是小臣用情太痴,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何况三宿?”昭君道:“你的痴情,还可得遂,只等送了哀家出关,指日回朝,夫妻便可相逢,怎似奴与汉王,永别终天,今世再不得相逢了。”说罢,二人相对掩泣。正在诉苦,可恨番使只是催着赶路,一路行程,心忙似箭。
  那日到了芙蓉岭上,催马上去,勒马四下观瞧,但只见涧水滔滔,清水在上,浑水在下,心中一想,又是一阵伤心,不禁兀自暗想:“岭下这水,好似奴家今日境况一般:想奴在家,蒙圣上召奴入宫为妃的时节,好比清水;如今逼着奴去和番,就是浑水了。还是清浊不分,两下交流。”因想起悲苦,在马上顺口吟诗一首:
  芙蓉岭上碧波泉,清浊不分左右旋。
  昭君在马上只做了前面两句,后面两句一时未曾想起,便叫:“御弟,代哀家凑成一绝,解奴忧闷。”王龙道:“恕臣无罪,方敢续上。”昭君听说,连连摇头道:“御弟伴奴一路,千山万水,受尽辛苦,还分什么君臣之礼?况到了异乡,又是兄妹相称,不必过谦,快快想来。”王龙道:“既是娘娘吩咐,恕臣斗胆,后二句代娘娘续上,伏望娘娘改正。”昭君道:“御弟且念与奴听。”王龙在马上,口念后二句道:
  清水自古冲地下,浊水流来在目前。
  昭君听见后二句续诗,又触动苦怀,两腮泪珠滚滚,叫声:“御弟呀,你这两句诗,又未免惨煞哀家之心了。”王龙一听昭君此语,只吓得在马上欠身道:“小臣是口中乱道,娘娘休得介怀。”昭君道:“御弟不须害怕,谁来罪你?你是出于无心,待哀家明白说与你听罢。想你妻房在家,乃是清水,哀家今日和番,就是浊水了。”王龙在马上连称不敢道:“臣妻性本愚拙,娘娘是天赋聪明,不敢与娘娘比较清浊之分。”昭君道:“御弟又来客套了,哀家与你妻房,一样姑嫂相称,有什高下。”王龙道:“这是蒙娘娘恩典抬举。”昭君又叫声:“御弟,你看这岭名笑蓉,取的好名字,待哀家借芙蓉二字为题,吟诗一首,御弟可随题和韵,聊解闷怀。”王龙道:“臣又恐吟诗,以助娘娘伤心,取罪未便。”昭君摇手道:“不妨事的,哀家与御弟同是受苦之人,做出诗来,总是伤心之语,以助愁肠,诗中有什么兴头话?”王龙口称:“领旨,恭请娘娘吟诗出韵。”昭君又借芙蓉二字,吟诗一首:
  芙蓉根自种江中,水面浮沉有玉容。
  妾与芙蓉同一体,如何人不看芙蓉。
  昭君吟毕,叫声:“御弟可依韵和一首。”王龙道:“娘娘这诗,虽古来才子诗人也莫能及,臣恐和来,贻笑娘娘。”昭君道:“御弟又来过谦!你既身中状元,本万言倚马之才,尚且学冠才子,文重当今,何况路途中,口占几句诗,有什么疑难?快些和韵。”王龙道:“娘娘既不嫌臣句拙,臣只得献丑了。”也依昭君前韵,和诗一首:
  含情不语此心中,总为风雨减芙蓉。
  他日再从岭下过,谁人洒泪吊芙蓉。
  昭君听见王龙吟这一首诗,又助哀思道:“御弟诗中之意,大是作家,可惜你我会迟了,今日同患难,不知异日回乡,可能同富贵否?”说罢,又是纷纷泪下。王龙道:“娘娘不必悲伤,岭上风大,望娘娘启驾。”昭君点首,催马而行,离了芙蓉岭,一路长行,马不停蹄,有几句诗说那行路的辛苦道:
  一片荒郊无人迹,只见走兽与飞禽。
  二月分明杨州路,此地难赏月咏轮。
  三春花景都已过,草木森森尽凋零。
  四面惟见旌旗展,马下保护有兵丁。
  五老峰儿才过去,只听瀑布流水声。
  六月炎天真难走,交过秋来好行程。
  七里铺中开酒市,来往打尖在荒村。
  八角叉儿古松树,遮天蔽日现龙形。
  九日登高中国节,番邦只少好时辰。
  十分千辛与万苦,闷煞马上汉昭君。
  昭君马上,一路心中暗想,“不知汉王可念旧情,让奴在边关等守,果是去调天下之兵,御驾亲征,前来救奴回朝,汉王你方不是负心之人呢;若你只顾江山,不管一载恩情,哄奴和番,前来受苦,就不记临行嘱咐之言,奴就死在阴司。汉王呀,奴也是不能饶你。”又叫:“御弟,奴既与你姐弟相称,奴之父母,即你之父母,想奴双亲年老,膝下无子,妹妹又小,无人侍奉,虽临行时嘱咐汉王,但不知汉王可能好好看承,御弟回朝之日,看奴薄面,照应奴的双亲,奴就死在番邦,来世也报你大恩。”王龙口称领旨。正在催马前行,到了太行山下,忽闻得一阵腥风过去,跳出一只斑毛大虎,直扑马上昭君。昭君大惊,几乎跌下马来。未知昭君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雪拥马蹄见学士心 眼盼雁门谱昭君曲
  诗曰:
  兽炭频烧佐酒觞,佳人醉倚象牙牀。
  只因一夜阳台梦,闷杀巫山枕畔香。
  话说昭君见虎来扑她,吓得几乎跌下马来,慌得王龙恐惊娘娘御驾,急命众军士速去捉虎。众军士领令,不敢怠慢,各执兵器,去捉那虎,番使也举兵器,在旁保护。昭君与王龙在马上浑身发抖,但见那些兵卒赶着这虎,右旋左跳,捉拿不住,虎又不退,弄得诸军无法,眼巴巴望着那虎,又不退,又不能过此山,只急得人人暴跳,个个心慌。但见日已西沉,又无宿处,昭君在马上仰天长叹道:“不如死于虎口,完全名节,倒也罢了!”昭君一口气怨气冲天,就惊动本山土地,道:“仙女有难!”急忙变了一个猎户,手执钢叉,雄赳赳奔上山来,大叫一声:“畜生,休得无礼,俺来擒你。”那虎见猎户,识得是土地化身,把头摇了两摇,尾翦了三翦,窜过对山而去,猎户也举叉直奔对山而去。众军士一齐吶喊,也赶过山去,虎也不见,猎户也不见。大家都道诧异,只在空地拾得一个纸帖,拿回来禀知娘娘。昭君接过一看,只见上写道:
  安排猛虎牢笼计,要脱身时费力气。
  不是仙姬怨悲感,怎有救应灵土地。
  看罢此帖,随风吹去。昭君知是本山土地显灵,便令王龙下马,对山拜谢已毕,仍催马起程,昭君在马上感谢皇天保佐,脱离虎口。过了太行山,晓行夜宿,赶着路程。
  此刻正交冬令,但见朔风凛凛,树木凋零,池塘阴冰,□结山涧,冻得尺深,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大雪飘来,好似鹅毛。一路雪光迷目,少见买卖,行人蓬户紧闭,并无荒村野店,只冻得马鞍绳硬如铁棒,马蹄寸步难行,众军士难伸出手,王龙御弟浑身战兢。又见娘娘脸上冻得或青或紫,十分狼狈。王龙一见娘娘这般光景,心中甚是不忍,找寻宿店,并无影形,取点汤水,又少人家,怕的冻坏娘娘,想了一个主意:并马靠背,借他阳气,以暖娘娘的阴气。走了几十里雪路,到了天明,但见日透冰消,王龙心方放下,放辔前行。
  一路兼程而进,早到了雁门关,只听得一阵节锣振鼓,昭君便问:“御弟,这是什么响?”王龙说道:“此乃番人迎接娘娘。”话说未了,镇守雁门关大元帅李广,带领番将迎接娘娘,称:“愿娘娘千岁。”昭君道:“御弟可代哀家吩咐番兵,把军马扎在关外守候。”王龙答应,对番使说了,番使带了兵丁,穿关而过,往番营去了。这里昭君进关,叫声:“李将军,你乃忠良之将,奈国家无有良将助你成功,所以哀家忍耻偷生,奉旨和番,捐躯报国,免动刀兵,救生民于涂炭。只可怜哀家离了京都,一路而来,吃不尽千辛万苦。”李广道:“娘娘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朝中自出能人,前来救娘娘回朝。”昭君道:“哀家要在关内暂住几日,将军,可小心把守关门。”李广口称:“领旨,请娘娘启驾进关。”娘娘点头。只听三声炮响,到了关中,一齐下马,入了帅府,李广摆酒,代娘娘洗尘。外面一席款待王龙,又将娘娘带来人马,扎在教场犒赏。娘娘在关内住了几日,王龙得便,向前告辞娘娘道:“小臣送娘娘已到雁门关,恕臣不远送了,就此回去复旨。”昭君听说,两泪交流,叫声:“御弟,还屈你送到北番,足见盛情。”王龙见娘娘苦苦相留,只得住下。
  谁知番使十分催促,昭君吩咐李广道:“非是哀家不肯出关,只为汉王临行,曾嘱咐哀家,指日御驾亲征,故此哀家在关,略等几日。将军可对番人说是哀家养病,病好即刻登程。”李广答应下来。这是昭君哄弄番人,一时权宜之计。哪知昭君盼想汉王,肝胆寸裂,望穿眼儿,一片痴心,等了半月,总不见汉王发兵音信。心中好不烦闷,只得将带来琵琶取出,弹了几句曲牌名儿,以解闷怀。弹的是:
  相思情,多付你,江儿水去;红绣鞋,踢绽了,恼恨刘君;泣颜回,苦杀了,红粉佳人;怎能够,朝天子,御驾亲征;全不想,在西宫,醉扶归去;香房内,剔银灯,徒长精神;须忘了,桂香枝,兰麝熏透;锦被里,滚绣球,喷鼻生香;花心动,搂住奴,颠鸾倒凤;魂飞处,黄莺唤,惊醒佳人;爱惜奴,忆多姣,誓同生死;更忘了,香柳娘,枕上恩情;曾记得,集贤宾,金口亲许;心不思,意不想,不念前情;兵不到,将军令,行不下去;忘却了,祝英台,扯住肘袊;忽贬在,冷宫内,流滴双泪;将宝镜,傍妆台,懒画蛾眉;奴好似,锦堂月,被云遮盖;多仗了,好姐姐,林后恩人;普天乐,合家欢,皇宫气象;各院内,园林好,游玩散心;召父母,来供养,沾恩食禄;御赐的,皇封酒,奉与双亲;正交欢,彩旗儿,送奴出塞;番邦的,红纳袄,穿在奴身;你赐我,红皂袍,至今还在;我赠你,金落索,留表奴心;送奴似,长安道,啄木儿戏;每日里,哭相思,不见征人;只听得,林中鸟,怨声齐唤;子梘啼,节节高,句句伤神;醉翁子,□药草,闲游疏散;山和尚,松林叫,沉醉东风;山野内,石榴花,千红万绿;山坡羊,无人管,遍地羊行;惜奴姣,行不得,千山万水;就差了,金甲神,保奴长情。奴请得,二郎神,番兵杀退;救奴回,长安路,再整鸾衾;到如今,眼巴巴,高山难越;虎伤人,寻归路,要走无门;奴只待,月儿上,悬梁自尽;舍不得,要孩儿,锦绣京城。
  昭君弹毕一曲,正在纳闷,忽听得关外三声大炮,好不吓人,只吓得昭君魂不在身。未知是什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出雁门昭君自恨 思乡里王龙吟诗
  诗曰:
  杜字声声发柳芽,凄凉独语转悲加。
  行人听罢心如醉,懒看王孙摘杏花。
  话说昭君听见大炮惊人,便传话出来,问李广是何事情。李广道:“这是番人等得不耐烦,请娘娘启驾。”昭君听说,吩咐:“只在三日内启行,不必啰嗦。”李广领旨,对番人说了,关外方安静些。昭君日望汉王不到,又允了番人三日之限,就要长行,心中好不纳闷,忙与王龙商议道:“想汉王半月已过,不见朝中发一将一兵到来,如之奈何?”王龙道:“娘娘不必痴心,朝中若有能将,圣上久已发兵,到此退敌,怎舍娘娘出关?如今已过半月,不见好音,谅是不差兵来了。娘娘空费神思,不如保重贵体,和平两国罢!”昭君听说,由不得两泪交流,放声大哭。王龙再三相劝,昭君勉强收泪,叫声:“御弟,哀家出了雁门,到了北番,今生再不得回朝了。”口占诗一首:
  情牵春色欲飞魂,暗掷金钱为卜君。羞对莲花双宝镜,倚栏空踏绿杨清。
  又想起汉王,含悲吟诗一首:
  一念不忘君主约,痴情盼望亦堪怜。
  姻缘若是从今断,何必奴心又挂牵。
  吟毕,又命王龙吟诗一首,以解愁闷,王龙领旨,吟诗一首:
  年少寒儒入泮芹,锦袍恩宠得加身。
  未蒙敕赐归乡里,好做披星戴月人。
  昭君连声赞道:“好诗,御弟所吟,偏合哀家之意,待哀家再吟一首:
  良宵何苦梦难成,只为思君一片情。
  风雨凄凉生别恨,愁怀怎不到三更。”
  王龙道:“娘娘吟诗,自是一段天才,臣不敢再作了,望娘娘仍将诗兴发泄,再续一首。”昭君点头,又含泪吟诗一首:
  花香却在名园内,北地难载瑞毛几根。
  犹恋西宫当日怒,芳魂早到帝王京。
  吟毕,又叫:“御弟,再吟一首。”王龙不好推辞,因见娘娘生悲,不觉感动自己思想之情:“想父母早丧,为了功名,在寒窗下埋头读书十年,指望一举成名,讨得一官半职,衣锦荣归,也得光耀门庭,显荣祖宗。不料今随昭君娘娘到北和番,一路受尽风霜,千辛万苦,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得还故乡?”因此心中无限愁闷,又吟诗一律:
  功名两字最堪伤,为国亡家走北邦。
  满地黄花愁正锁,几番苦雨恨偏长。
  关山万里崎岖路,梦寐三更画锦堂。
  骨肉生离今日事,未知何日返家乡。
  昭君见王龙口内吟诗,说出一段思乡愁苦来,不觉惹她一阵心酸:“想奴与汉王一别,去时有路,来时无路了!”又吟一首:
  黄昏夜月苦忧煎,帐底孤单不忍眠。
  自叹人生皆配合,堪怜薄命断姻缘。
  忍抛恩义三千里,虚度青春十几年,
  无限心中离别恨,想思二字未肯捐。吟毕,大哭不止。王龙向前劝慰娘娘道:“小臣有几句俚言奉上,以解娘娘愁怀。”昭君止住泪痕,叫声:“御弟,且自吟来。”王龙只吟一绝:
  休说故园花无信,东风遥寄在江滨。相思虽隔天涯远,自有好音慰玉人。昭君叹了一口气道:“御弟呀,想哀家的愁怀,岂是一诗能解?但蒙御弟一番劝慰之意,哀家也作诗一首,回答御弟便了:
  同携玉手并香肩,送别那堪泪满襟。
  勒马未离金殿角,血光先已溅重泉。”
  昭君吟这一首诗,自料不能还乡,仰天长叹,放声大哭。王龙道:“娘娘不必悲伤,想古来多少贤媛淑女,烈妇贞姬,为国忘家,守节忘身,名留千秋,立庙享祀,传于史册,人人钦仰,娘娘今日为保汉室江山,免生民涂炭,向北和番,其功不小。娘娘何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徒作无益之悲,所谓顾小节而忘大义者也!”昭君含泪点首道:“哀家非不知大义,但自越州进京,遭奸臣毛贼恶庇鲁妃,致害冷宫,受了许多苦难,多蒙正宫林娘娘,救出天罗地网,方得上达天庭,救出虎口,得与汉王相聚。未及一年,又是毛贼将哀家人图进与北番,兴动干戈,苦苦逼要哀家,方肯退兵,害得哀家,别天子、离皇后、抛父母、去家乡、来北地,眼见生为大汉之人,死为异域之鬼,叫哀家怎不伤心!毛贼呀!奴与你,有一天二地之恨,三江四海之仇,你只知道逼着哀家,到番邦去伴番狗,污辱哀家名节,遂你的奸计,怕只怕哀家不到番邦则已,一到番邦,定将你这贼,碎尸万段,方称奴心!管教你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又叫声:“御弟,想哀家这段苦楚,你是知道的,怎能少解忧闷!”王龙道:“娘娘,话虽如此,也要有一点精明之气,巾帼自成丈夫,拿定主意,何愁冤仇不报?怨气不伸?设或路中苦坏了身子,倘有不测,来到北地,岂不是劳而无功了?望娘娘请自三思。”昭君听说,点一点首道:“御弟言之极是。”正在叙话,忽听半空中一阵响亮,昭君细细留一看。未知是何对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写血书征鸿寄信 看雁翅天子伤情
  诗曰:
  由来娶妇怕重阳,枕冷衾单夜正凉。
  隔巷砧敲惊好梦,依然辜负老空房。
  话说昭君听见帐外一声响亮,抬头一看,见是一只孤雁飞鸣空中,急出帐门,王龙也随后出来,听着娘娘那一声声悲啼凄惨,哀告天上鸿雁道:“你是羽族中灵禽,空中作伴,飞去飞来,尚成鸾侣,时刻不忍分离。若有一个失伴,领头而走,做了孤雁,你与奴家是一样,孤苦零丁。叫声孤雁,是停一停羽翅,哀家有几句离情,烦你带一佳音到京城去,不知你肯与不肯?”那雁儿也知人言,一翅飞下云端,站立尘埃。昭君一见孤雁下来,由不得纷纷下泪,暗自伤心,道:“飞禽尚存仁义,奴枉将玉体去伴汉君。孤雁呀,你今要上长安,有一封书信,烦你寄与汉王。”雁儿便摆尾摇头,叫了几声,似有依允之意,昭君便扯下一幅白绫,咬破指头,写了一封血书,字字行行,写得分明,上写道:
  辱爱西宫臣妾昭君王嫱致书于大汉天子驾前:忆自妾与主公作别,许多话言,甚是知心。哪知哄妾出塞,在雁门等候,半月有余,不见一兵一将前来救妾。君心一变,别抱琵琶,妾只恨姻缘分浅。不是当初入梦,妾若嫁一平等夫妻,也可百年偕老,不贪富贵,怎有祸害临身?孤雁之便,烦寄京都,我主若念枕上之恩,快快点将发兵,早来一刻,还可相见,迟来一刻,只吊孤魂。再拜上正宫林后娘娘,大恩未报,来世犬马相偿。又拜年迈双亲,保重贵体,好生抚养妹子。书到之日,龙目电闪,伏乞我主不可付于东流,须怜念妾泪痕千点,血指十个。纸短情长,书不尽言。
  昭君将血书写毕,用手折迭起来,上面定了红绒线,拴在雁翅上,又嘱咐几声道:“烦你将书带上长安,不要走错了路途,一路上须要留神,日间防备射儿,夜间防备猫儿,吃食担心,过江仔细。你若差迟,不打紧要,只怕失了奴的书信,就不好了。”昭君吩咐已毕,王龙也咬破指头,取出一幅白罗,写在上面。上写道:
  思书丈夫刘文龙拜上萧氏贤妻:自上京都,为求名显当世,遂使三日夫妻,一旦分别。幸占鳌头,职膺教授,指望荣归故里,骨肉团聚。不意朝廷特旨,召取愚夫伴送昭君娘娘往北和番,未知何日方得回程。你须在家静守,用心照管门户,切不可忧愁记念。常言:恩爱难分,情固有之,为国忘家,忠臣份内之事。书写泪下,伏乞鉴察。
  写毕,也将书折起,用红绒线拴在右边雁翅,嘱咐孤雁道:“左边家书,是娘娘带到长安,送与汉天子的;右边家书,是我烦你带到西京西阳府西阳县洗马池黑鱼村刘家凹,交与我贤妻萧氏的,千万不可失落,要紧!”嘱咐已毕,但见孤雁两翅飞起,到了九霄云内,昭君与王龙见雁儿去远,方归帐下不表。
  且言孤雁,它本空中而来,仍向空中而去,长啸一声,赛吐流星。它在空中翱翔,不到片刻时辰,一翅已飞到东京。正值汉王早朝未散,见一孤雁,飞到金阶,叫了几声,又飞到墙儿上面,三番五次,向金阶旋绕。王见孤雁飞鸣上下,十分诧异,吩咐内侍取了弓弩,要将孤雁射了。正要放弓,雁又腾空飞起,总射不着它。汉王细看孤雁翅底,隐隐似有书文,口内不言,心下暗想道:“这个雁儿飞来飞去,莫不是边关昭君,有书信托它带来,也未可知,待孤问雁一声,便明白了。”想毕,叫声:“孤雁呀,你非无事来见孤王,若是边关有信,寄与孤王,你可快下殿来。”那雁也知皇主之意,一翅飞下金阶,向汉王点了三点头,如朝拜一般。
  汉王留神细看,果真孤雁左右俱有书文,便命内侍轻轻解下呈上,见一封是昭君的书,一封是刘文龙家书。先将昭君书拆开,从头细细一看。不看便罢,一看只见血痕满绫,句句伤心,由不住龙泪频倾道:“辜负美人了!想美人在雁门待孤半月有余,望孤不到,非孤有意失信于美人,奈朝无良将、外无精兵保驾亲征,若孤尽调天下之兵,前来救你,又恐国内空虚,倘有变动,岂不惹天下人说孤为一女子,不顾万里江山?今日本当写一回书,烦雁转达,只怕美人见了回书,又添一番忧闷,不如不写回书好。”吩咐孤雁:“劳你一路万里寄书而来,孤也不用回书,免得昭君边关思想,不如和平两国,割断愁肠,并将刘文龙家书留下,也不用通知他妻子,省得两地忧愁。”那孤雁见汉王吩咐已毕,点了几点头,如同谢恩一般,它就双翅腾空而去,正是:
  梦里相思情已断,关中盼望恨尤深。
  孤雁见汉王虽无书带去,它倒有信义二字,一路向北而行,回复昭君。到了边关,空中又叫将起来。昭君抬头一看,已知雁回,心中大喜,便叫:“孤雁,劳你一路风尘,快快下来,好把回书交付与奴。”那雁在空中,也不落下,只将两翅抖得清清,见书已送到,并无回书。昭君已会其意,银牙一咬,心中暗恨道:“汉王何太不仁,一至于此!万里寄书,飞鸟且通灵性,你今既不发兵,又无回书,割舍奴家北去,一梦之情,从此断矣!早知汉王这等薄幸,不如老死冷宫,倒也罢了,图什么欢娱,留了话柄。”说罢,哀哀痛哭。只听得雁儿在头上叫了几声,一阵悲鸣,腾空而去。可怜昭君,还恋着关上,不肯动身,忽见李广气喘吁吁进帐而来,只叫:“娘娘,不好了。”昭君吓得面如土色,急问李广何事。未知怎生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黑水河谈诗矢名节 九姑庙得梦赠仙衣
  诗曰:
  磨不磷来涅不缁,此生名节是根基。
  若非护体仙家宝,怎保无暇玉一枝。
  话说李广回奏道:“启娘娘,今日番帅等了半日有余,又宽了三日之限,等得不耐烦了,带兵到城下,问汉王既差昭君和番,到了边关,如何不见出关?若再刁难,就要架炮攻关了。娘娘呀,此关一破,可怜生民又遭涂炭,快请娘娘启程罢。”王龙也在旁相劝,昭君又听关外大炮连天,已知身不由主,只得快叫备马,李广一声答应下去,早已伺候。可怜昭君纷纷落泪,上了龙驹,关中也是三声大炮,送娘娘起行。王龙随即上马,带着三百伴送兵丁,随娘娘出了雁门关。李广送至关外,见娘娘去远,方才紧闭关门把守,一面表奏汉王不提。
  且言昭君哭别雁门,一路马上几次回头,王龙也暗暗流泪。早已到了番营,娄元帅带领众将等一齐跪接。暗将人图比对,一丝不误,心下暗想道:“怪不得狼主十分爱慕,果是美貌无双。”昭君在马上吩咐道:“哀家怕的夜晚鸣锣,尔兵随后而行,哀家有兵护卫,另扎一营。”娄元帅回称领旨,先让昭君起身,一路马不停蹄,兼程而进,到了北地,越山过岭,好不难行。
  那日到了一个去处,但见黑雾迷天,遮人眼目,昭君便问王龙:“这是哪里了?”王龙道:“启娘娘,这是黑水河。”昭君又问:“黑水河去番邦还有多远?”王龙道:“尚有一半多路。”列位,你道王龙也不曾走过此地路径,怎这等透熟?只因他乃状元之才,无书不看,何况天下地理舆图?闲话少叙。且言昭君因见黑水河名,与奴今日和番,如同黑水一般,不禁两泪交流,吟诗二首:
  雁门关候杳无信,断决相思两地深。
  梦里恩情情最厚,南柯一梦付流云。
  往日恩深意更稠,双心同结正风流。名花移向寒冰地,何日家乡慰别愁。吟毕,叫声:“御弟,你也吟诗二首,解奴闷怀。”王龙领旨,也吟诗道:
  禁苑名花日日鲜,何日移向北边关。
  他人哪识香滋味,两地栽花不似前。
  故园卉草正鲜明,风雨最多不见晴。可惜天长地久夜,乡山无限最关情。昭君见王龙吟诗,又惹起心中烦闷,因吟成一律:
  二九之年灾晦临,单于相见一番亲。
  虽然身陷番邦地,方寸犹思汉帝城。
  此日栽花香不吐,他日恐故泣无声。
  惟知节操持松柏,奕细绵绵享令名。
  王龙听见此诗,叫声:“娘娘,只怕身属异地,由你不得了。”昭君道:“异地虽由人主,但他为贪着奴家的美貌,逼勒和番,奴今忍耻偷生,一路而来,怎肯玷辱名节?就是今生不得与汉王相见,倘死在九泉,有何面目见汉王于地下乎?宁使汉王负奴,奴焉肯负汉王?此时不过哄那番人,奴就死在番邦,奴魂也要回汉朝的。”王龙听见娘娘一番贞烈的话,也带十分伤感。昭君道:“御弟呀,若在此死后,少不得你回汉朝,须要在汉王面前,表白哀家一番苦楚,足见御弟忠心了。”王龙口称领旨,说罢,不免放马起行,离了黑水河地界,正是:
  行程好似天边月,赶路浑如赛流星。
  昭君在马上一路观看北番景致,但见山高林杂,道路崎岖,行了百里,并无人家,也无宿店,连路上往来行人,一个也没有,十分荒险,好不难过。那日正走之间,忽见天色已晚,王龙吩咐扎下营盘。有军士回道:“此地荒险,难保夜间无歹人,护卫兵少,恐防备玉驾不严,若有失误,我等吃罪不起。”王龙道:“依你们便怎么样?”军士答道:“启王爷,你看隐隐山中有一带红墙,似一座古庙,离此约有一里之遥,不如赶到那庙里安歇,王爷也放心些。”王龙点头称是,吩咐催马赶行。不到片刻,已到庙门。王龙吩咐靠庙扎下营盘,点起银灯,埋锅造饭。大家用毕,俱各安寝。
  只剩昭君独坐帐中,睡也睡不着,对着银灯,无计消遣,取了琵琶,弹一段思乡曲调,又伤心一回。耳听军中更鼓三敲,一时困倦起来,倚在桌上,手托香腮,似梦非梦,但见两个青衣女童走进帐来,口称:“奉娘娘法旨,召见仙姬。”昭君便也起身,离了帐中,随着女童,一路弯弯曲曲,到了一个去处。但见八字红墙,冲霄旗杆。走进庙门,回廊曲榭,玉石金阶,瓦盖琉璃,窗分麂眼。上了九层月台,到得殿宇,殿外站着无数黄巾力士,殿内分立十余个仙女,供桌上香烟缥缈,灯烛辉煌,黄绫帐内坐着一位难描难画的天妃,头带十二冕旒,身穿赭黄袍,手捧碧玉珪璋,端坐正中。昭君看毕,只听得上面喝声:“仙姬见娘娘,还不下拜。”慌得昭君倒身下拜,口称:“信女王嫱,愿娘娘圣寿无疆。”那娘娘叫一声:“昭君听着,今日召你,非为别事,哀家乃九天玄女之神,只因你姊妹有缘,召你前来,完你名节,日后还使你报仇有人。且将哀家鹤氅仙衣一件,赐你穿在身上,自使番王不敢近你。”说毕,便命女童将仙衣交与昭君。昭君接了在手,谢恩道:“得全名节回朝,重叙旧缘,自当将仙衣缴上。”天妃娘娘道:“大数不可逃也,何必痴心强求!仙衣自有人来收,不用你费心。”昭君还要再问,娘娘不答,叫声“去罢。”仍命女童将昭君领出殿去。下了月台,出得庙门,见额上有:“九姑庙”三字,心内记着,但是不由山路而走,走上一座桥梁,见桥下碧波清水,十分可爱,在桥上贪看此水,不防女童把昭君向水内一推,吓得昭君大叫:“我命休矣!”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单于城昭君约三事 银安殿番王宴天使
  诗曰:
  端阳佳节最堪游,邀奴寻欢泛水舟。
  舟返月明如宝镜,通宵一醉已忘忧。
  话说昭君在桥被女童一推,只认坠于水中,哪知惊醒南柯,吓得浑身香汗。见一件仙衣放在身旁,取在灯下一看,只见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心中大喜,忙脱了宫装,将仙衣穿在里面,只有她一人知道,并未与王龙说知。耳听谯楼已转五鼓,暗想:“娘娘梦里吩咐之言,句句还可记得,奴说回朝续缘,娘娘说是大数难逃,难道奴竟不能回天朝了?”想罢,又是一阵伤心,泪下如雨。苦了一刻,叫声:“且住,娘娘说与奴姊妹有缘,赠奴仙衣,全奴名节,还使奴日后报仇有人,但奴姊妹,是一女流,又非男子,怎能习武,来杀番狗,代奴报仇呢?这句话儿,只好付于流水了。”
  想罢,不觉打了一个盹。天已将明,众军士埋锅造饭。用毕,又要起行,昭君叫声:“御弟,此庙何名?”王龙出帐一看,见是墙上匾额,写着“九姑庙”三个大字,忙回奏昭君。昭君暗暗称奇,便差王龙进庙烧香,代她礼谢神明。王龙领旨进香已毕,回奏昭君,昭君吩咐拔寨起行,放了三声大炮,一齐上马,赶路长行。可怜昭君,在马上一步懒似一步,怕到番城;军士一步紧似一步,要赶路程。正行之间,忽见探子报与王龙道:“前面已离番城不远了。”王龙点一点首:“知道了。”打发探子去后,就来禀知昭君。昭君一见要进番城,苦在心头,泪如雨点,叫声:“昭君,你从此进了番城,如白染皂,再似璧玉无暇,今生再不能够了。”
  一路想着,已到番邦城下,但见守城军官,一个个顶盔贯甲,弓上弦,刀出鞘,各挂腰刀,拿了手本,一排排跪接昭君娘娘。昭君勒住马头,不肯进城,对着番官吩咐道:“尔等可代哀家奏知狼主,说昭君娘娘要请三件事,要狼主依行,方肯进城。”番官道:“请问娘娘是哪三件事,好待奴婢奏知狼主。”昭君道:“第一件,要番国税簿;第二件,要你狼主输心服意,进贡天朝,第三件,要你狼主免生异念,速将降书降表进与天朝,永不反叛。依了哀家这三件大事,那时哀家方进城与狼主相见,如不依允,要想哀家进此番城,宁可拚命城下,情甘一死,决不从命。”
  番官领旨,急急报与番王。番王问道:“昭君娘娘如何还不进城?”番官启道:“昭君娘娘不肯进城,要狼主依她三事。”番王听说,哈哈大笑道:“孤得昭君,如获连城之宝,今日到了我国,平生之愿足矣!莫说三件事,就是她要孤家依三十、三百、三千件事,孤都一一依从,快请娘娘进城便了。”番官领旨出城,速速报知昭君道:“娘娘吩咐三件事,奴婢已奏狼主,狼主一一依从,快请娘娘启驾进城,已排銮驾伺候。”昭君吩咐,先抬过钱粮、税簿、贡表一道,都亲自看过,一一查收,另日差官解往天朝。昭君到了此刻无可推托,没奈何,要进番城,总不免苦在心头,悲悲切切,进了番城。番王带了满朝文武,来接昭君。到了午门,有番女扶了娘娘下马,送至西宫。这些宫娥内侍都来参谒娘娘,一见昭君生得姿容绝世,都交头接耳,暗暗称羡道:“好个美貌娘娘,真似天仙下凡,怪不得我主兴兵,讨取昭君,耗费钱粮,却也值得。”不言宫中议论之事。
  且表王龙归了馆驿住下,三百护军扎营教场。番王进了朝门,升坐银安殿,文武朝贺,都道:“我主不枉一番劳心,得了天朝昭君,皆是我主洪福不小。”番王闻奏大喜,文武各加一级。众臣谢恩已毕,番王方退殿,赶到西宫,去看昭君。忽见黄门官奏道:“今有征南大元帅娄里受,同了圣僧,与众将一起奏凯回朝,请旨定夺。”番王下旨道:“圣僧一路辛苦,不敢当其朝见,容日孤自到寺叩谢,娄里受等着召见。”孤王一声旨下,番僧归寺安歇,娄元帅带领众将到了金阶,俯伏地下,口称万岁。番王先慰劳一番,叫声:“娄卿今已取到真昭君,以成不世之功,深慰孤怀,照卿原职加升三级,外赐黄金千两,荷包四对。以下有功将士,俱各加官进爵,偏殿赐宴。兵丁犒赏免差两月。毛延寿进美有功,赏赐黄金五百两,荷包两对。”
  众臣谢恩已毕,娄元帅仍将人图缴上,番王吩咐内侍收起,又要退朝回宫,黄门官又奏道:“天朝差的新科状元,又是娘娘御弟,名叫王龙,带领中国军兵三百,一路护送娘娘到此,现在午门,候旨定夺。”番王闻奏,即传旨,将天使召进金阶。见王龙是一个白面书生,大赞天朝人物,生得品格不凡。王龙见了番王,俯伏金阶,口称千岁千千岁,番王忙唤平身,赐绣墩旁坐。王龙谢恩坐定,番王道:“有劳天使,一路鞍马劳顿,孤心何安!”吩咐殿上摆宴,代天使洗尘。一声旨下,殿中摆了一席,款待天使。有内侍手执金樽敬酒,桌上珍馐,也不亚于中国庖治,怎见得,有诗为证:
  山珍海味也相同,烧炸由来各用功。
  浓淡调和烹饪手,百般巧妙有无穷。
  王龙领了番王的酒宴,不敢过量,便出席,谢宴告退。番王命送至馆院安歇,番王袍袖一展退朝,文武各散不表。
  且言昭君进了西宫,一见宫女穿的服色,不比中国样,口中声音不同,昭君越思越想,好不伤心,暗恨毛贼:奴是南朝恩爱夫妻,被你拆散,逼到北番,来日奏知狼主,将你这贼万刀千剐,粉身碎骨,好泄心头之恨。毛贼呀!你只知要害别人,如今反害自己了,这叫做: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又想番王进宫,须要如此这般,不出奴手掌心内。昭君正在沉吟,忽听一声驾到。未知昭君接驾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昭君智哄番邦主 王龙计下蒙昏药
  诗曰:
  巧计安排太入神,一般欢喜哄痴人。
  梦魂颠倒心迷惑,不辨假来不辨真。
  话说昭君正在宫中十分悲苦,忽见番奴报道:“启娘娘,狼主驾到西宫,请娘娘接驾。”昭君此刻听说,犹如万箭钻心,千刀戮肠,没奈何,点一点首,站起身来迎接番王,照着中国礼数,低低叫声千岁。番王一见,十分大喜,连忙用手扶起道:“美人少礼。”说毕,携手进宫坐定。先把昭君细细一看,好一个难描难画的美人,怎见生得好?但见她:
  发是千根乌油黑,鬓分两处至耳根。
  雁尾拖来垂脑后,中垂松髻巧十分。
  脸如瓜子弹得破,不施脂粉亮如银。
  八字柳眉分左右,一双俏眼碧波生。
  鼻孔端正多福分,两耳不小天生成。
  樱桃小口没多大,一口银牙白森森。
  身材柳腰多窈窕,玉笋尖尖十指痕。
  步步金莲三寸小,红绣花鞋足下登。
  好似□娥离月殿,不亚仙女降凡尘。
  番王看了昭君,不由身子都酥软了,恨不得即赴阳台,暗想:“番邦美女不少,三宫六院亦复多人,总不及昭君一二,孤蒙天赐良缘,今得与她共枕同眠,也不枉为一国人君。”又心中疑惑起来,命将人图挂起,与昭君两下比对,果然一点不差,方才心中畅快。即将人图挂在西宫,一面吩咐摆酒款待新人。
  番奴领旨,忙将红烛高烧,摆列二十四碟时新果品,一十八大碗海味山珍,番王上坐,昭君赐坐一旁,对对宫女斟酒,双双番奴上菜。昭君苦在心头,也没奈何,站起身来,劝敬番王几杯。正当酒过三巡,菜添五次,番王也有几分酒意,不禁快活起来,道:“孤为美人,日日想念,夜夜挂怀,折了许多人马,费了多少钱粮,今方得美人来到我国,成就百年姻缘,孤也算遂了平生之愿!”说罢,哈哈大笑。又道:“孤在北方,美人在南方,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不料缘份一到,千里如同咫尺,孤好不快活人也!”吩咐宫女:“快敬娘娘一杯酒,算孤代美人洗尘。”宫女答应,斟了敬昭君,昭君也回敬番王一杯。彼此饮酒已毕,番王道:“想美人在中华既称才女,必定色艺双全,孤要请教一二。”昭君道:“妾本下愚陋质,多蒙大王错爱,费了许多心机,今日得侍箕帚,妾之幸也。但妾才不堪上达天庭,若冒昧直陈,恐贻笑大王。”番王笑道:“美人不必过谦,孤一定要请教的。”昭君道:“请问大王,还是即席吟诗,还是曲谱新声,愿求示题。”番王道:“先请教美人佳作一二首,就以孤与美人今日合卺为题。”吩咐宫女取过文房四宝。昭君濡得墨浓,添得笔饱,展开锦笺,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成诗两首,呈与番王。番王接过一看,上写道:
  其一:
  本是南邦女,今来北帝城。
  姻缘千里系,觌面两心倾。
  细饮珍味酒,还聆箫管声。
  人间多美事,雨露最关情。
  其二:
  蒙君多错爱,枕上未寻春。
  今夜偕花烛,此心对鬼神。
  不须思故国,自是可怜人。
  再把人图比,曾知真未真。
  昭君吟此二首,诗中大有喻意,好在番王酒后不解,只是赞好道:“美人才堪倚马,诗中句句不失《关睢》之体,孤得美人,宫中如得一良佐,孤之幸也。”说毕,哈哈大笑,吩咐宫女:“快敬娘娘一大杯酒,以润诗肠。”昭君饮毕,又回敬番王一大杯。番王道:“还要请教美人新声。”昭君道:“新声不比诗词,恐其中有冒渎大王之言,有失大王清听,望乞大王恕罪,方敢唱来。”番王道:“美人只管放口,孤断不来罪你。”昭君领旨,命宫女取过她的琵琶,弹出一曲:
  自幼生来十九春,父母爱如掌上珍。
  只因一梦成异事,越州召取女昭君。
  有奸贼子爱金银,改了人图起贪心。
  一时不合将才使,自画人图费精神。
  未遂奸谋怀了恨,一路哄到帝王京。
  点黑痣,奏圣君,将奴贬人冷宫门。
  身受苦,冤莫伸,无心得遇姓林人。
  救出冷宫偕连理,抄没奸党问典刑。
  透消息,走奸臣,逃至北方起刀兵。
  将奴人图来哄献,硬要奴家献番人。
  可怜损兵与折将,苦坏天朝汉室君。
  倘欲不舍昭君女,又怕江山不太平。
  欲要舍了昭君女,好好夫妻两地分。
  夫妻本是同林鸟,一旦各自奔前程。
  夫在南来妻在北,要想见面万不能。
  琵琶别抱真遗丑,只好千秋落骂名。
  忍耻偷生来到此,保得汉室锦乾坤。
  佑天子,救群生,怜兵将,恤万民。
  干戈平靖四方定,总为区区一个人。
  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心惜爱恋浮生。
  可叹世人痴愚子,贪花只管逞凶横。
  只利己,不顾人,何妨忍耐少烦心。
  强中更有强中手,多少好汉付灰尘。
  昭君弹毕,将琵琶递与宫女。番王此刻也有半醉,并不懂曲中之意,只是赞好。昭君怕番王醉后及乱,忙心生一计,便道:“启大王,妾自南方一路到北,多蒙兄弟王龙保护,伏望大王召他进宫,赐他一杯酒,以酬他风霜之苦。”番王准奏,即将王龙召进宫内,赐他三杯御酒。王龙饮毕谢恩,也要回敬番王。宫娥正要上前斟酒,昭君叫声:“住着,待哀家亲斟与大王吃。”一面向王龙丢个眼色,王龙会意,暗在袖中取出迷昏药,下在酒内。未知番王肯吃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报冤仇怒斩延寿 仗仙衣吓住番王
  诗曰:
  舌剑唇枪利十分,只知平地起风云。
  害人反使自身害,恶贯满盈受典刑。
  话说王龙将迷昏药暗暗放在酒中,双手敬与番王。番王此刻酒已难下,又碍着昭君情面,不好不饮,只管端杯一饮而尽。此酒不吃犹可,一吃时,大叫一声:“不好”,顿时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几乎跌下椅来,吓得两旁宫女,只认番王大醉,急急扶王至牀睡下。王龙告别离宫,只剩了昭君,打发宫女撤去筵席,收拾安寝。没奈何,在牀边和衣而睡,去伴番王,一宿晚景休题。
  次日五鼓,番王酒醒,一见昭君睡在牀边,很不过意,便搂住昭君道:“昨日酒醉,不曾成亲,带累美人一夜未睡,孤心不安,今日孤家一定陪礼。”昭君趁机便奏道:“启大王,成亲乃是小事,妾有大冤未伸,伸冤方能成亲,冤不伸则亲不能成。”番王闻奏,大吃一惊道:“美人,仇人是哪个?今在何方?快说与孤知道,好代美人伸冤。”昭君道:“妾的仇人不是别人,就是毛延寿这个奸贼,他与妾有一天二地三江四海之仇,大王不斩此人,要妾成亲,妾宁死不从。”番王一想:“延寿虽是美人的仇人,乃孤的功臣,孤怎忍杀他?若不将他取斩,美人又不肯成亲,如之奈何!罢罢,也顾不得许多了。”便暗暗叫声:“毛延寿,是你的对头到了,非怪孤情过薄,孤要美人成亲,也只好忍着心,将你取斩,等你死后,再把你加封便了。”想了一会,道:“就依美人所奏。”昭君大喜谢恩。
  早有番奴请番王临朝,番王梳洗已毕,整冠束带,别了美人,即刻登殿,受文武朝参。忽然心中大怒,便叫两旁武士:“将误国奸贼毛延寿,推出午门取斩。”一声旨下,早闪出许多武士,上前动手,从左班中推出毛延寿,也不由他分辨,一个个揪袍褪带,背剪牢栓,推推拥拥,朝外就走。只吓得两旁文武,面面失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狼主为什事故,要斩延寿。与他无交者,不肯出头,只有卫律,撇不过师生之情,出班奏本道:“臣启狼主,不知毛丞相所犯何罪,该问典刑。”番主闻奏,说不出宫中的私事,只回道:“毛延寿身为天朝大臣,既可献人图与我国,挑动两下刀兵,焉知将来不可又挑动他邦?此乃误国之贼,容他不得,故此取斩。”卫律道:“毛丞相虽不忠于天朝,却忠于狼主,望狼主念他献美有功,将功折罪。”番王听说,把脸一沉道:“毛延寿是一定要斩的,卿家不必多奏。”卫律见不准奏,已知是代昭君报仇,不敢多言,只得叹息,退在一旁。
  番王当殿即命番奴请昭君娘娘出宫,监斩毛延寿。番奴领旨,去不多时,请了昭君上殿,见了番王。番王即下龙墩,携了昭君手,同至五凤楼前,并肩坐下。但见毛延寿背插斩旗,跪在下面,昭君一见,由不得怒从心起,指着毛延寿骂道:“好大胆奸臣,身为首相,禄享千钟、富贵极矣,汉王有什亏负于你,奴也与你无冤无仇,千番百计,使奴活活夫妻,两地分开,贼呀,你只知日头在午,谁料也有今日?”昭君一席话,只说得毛延寿低头不能回答。番王一旁解劝道:“美人不必烦心,只等午时三刻一到,开刀斩了奸臣,便消你心头之恨,何必说话劳神?”毛延寿在下面,听得番王一番言语,不由地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大叫一声:“狼主,是何言也?臣乃娘娘的仇人,却是狼主的功臣。想臣来献美,使狼主得此美人,且想昨夜之欢娱,非臣不能有此。臣不曾犯法违条,无故遭刑,死难瞑目,望狼主开一线之恩,赦臣老命罢!”番王倒被他这一番话,心中说软了几分,反劝昭君道:“美人且看孤薄面,饶他一命罢。”
  昭君一闻此言,由不住心头焦躁起来,便叫:“大王有所不知,只因这贼用计,将奴贬入冷宫,奴几丧命;又将奴老父母无罪充军,可怜也是死里逃生,奴本待饶他,奈他不肯饶人,大王呀,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休信此贼一番哄诱言语。”番王听说,点一点首,连称:“美人之言极是!”只吓得延寿高叫:“娘娘,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臣该死,一时昏迷,起了贪心。汉王已将臣满门取斩,也可消娘娘心头之恨。只剩老臣一人,望娘娘生恻隐之心,饶恕老臣,臣亦辞朝归山,保全朽骨。愿娘娘寿登大耋,与狼主同偕到老,臣死不忘恩。”昭君听了这句话,分外伤心,咬牙切齿喝叫:“奸贼住口,你死到临头,说的话儿,尚是不清不白,常言:有仇不报非君子,你也不必痴心了。”说着,珠泪纷纷。番王见昭君悲苦,也不好苦苦相劝饶恕延寿,便叫声:“美人,既不肯恕他之罪,午时三刻已到,可将毛延寿开刀取斩,何必伤心,苦坏身子。”昭君收泪,点一点头道:“大王之言极是。”番王吩咐;“将奸贼开刀罢。”
  一声旨下,谁敢怠慢?刀斧手答应一声,只听平空三个狼烟大炮,又见黑旗一展,钢刀三亮,番兵动手,好不怕人,便把毛延寿三十六刀鱼鳞剐去,临后破腹剜心。可笑延寿在日,作恶多端,今日死于番邦,以昭恶报。昭君一见番王将奸臣正法,心中畅快,免不得假意殷懃,谢了番王,一同回了西宫。卫律悄悄向狼主请旨收尸,番王因却不过昭君情面,诛了延寿,今见卫律所奏,便准他的本章。卫律在法场上,把延寿零碎尸首收拾,用一木棺盛殓,送在荒郊埋葬,立一石碑文,尽他师生之情,不表。
  且言番王诛了延寿,知道昭君不能再为推托,打点今晚成亲,吩咐宫中摆宴,与娘娘改恼添欢。宫女答应,摆下酒肴,番王上坐,昭君旁坐,你一杯我一杯,吃得番王十分大醉,按不住心头欲火如焚,要来勾搂昭君的香肩,拉去同赴阳台。幸得昭君知道不免,想起梦中仙女吩咐之言,一进宫门,便脱去上盖衣服,露出仙衣。番王正要动手来扯昭君,手碰衣上,只听番王大叫一声:“疼死孤也!”但见十指鲜血淋淋,吓得魂不在身。未知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欲全名节说假梦 要还心愿造浮桥
  诗曰:
  妇人所贵节兼名,能自己身永不更。
  断臂毁容全白玉,此心肯让古田横。
  话说番王因酒后去扯昭君同赴巫山,谁知拉在仙衣上,忽然如万根银针直刺,刺得番王十指鲜血淋淋,大叫一声:“疼杀孤也!”又因昨日吃了迷昏药酒,心中一急,忽然发作起来,不觉鼻孔血出如流,吓得两旁宫女面如土色。昭君急急向前,叫声:“大王身体欠安,不好过贪,还是静养为上,且消停几日,等大王病好,再成亲不迟。”番王点头道:“美人之言极是,孤且回昭阳安歇,失陪美人了。”说罢,即起身。昭君送出西宫,且喜番王有病,脱了灾星,自此以后,皇天有眼,几次番王到了西宫,不是有病,即是不能近身,弄得番王心中好不焦躁。
  那日番王吃得十分大醉,定要与昭君成亲,命一班宫女硬将昭君的上身衣服脱去,哪知挡着手的,谁不连声叫疼,番王十分诧异,便问昭君,是何缘故。昭君此刻又怕又喜,怕的番王硬勒,只管叫人动手,就有许多不好了;喜的仙衣有灵,保全身子,一见番王问她缘故,便扯个谎道:“妾启狼主,只因龙体欠安,妾在宫中,许下香愿,等狼主病已痊好,妾亲去烧香了愿,如今狼主病已渐就痊,可未曾了愿,妾于昨夜三更,梦见金甲长人,口称此地白洋河神责备妾身道:『许愿不还,身受口头之罪,速向狼主奏明,到白洋河亲自烧香了愿,保佑你百事遂心,夫妻偕老,如其不然,赐你银针十三根,插你身上,使番王不能近身,教你活活守寡一世。』说毕,冉冉腾空而去,吓得妾浑身冷汗,惊醒过来,就是这个缘故,望大王准奏,或者神人收去神针,成亲有日,也未可知。”番王闻奏,心内一想:“孤用许多金银买昭君之心,难道昭君没有一点情义与孤么?又要白洋河烧香,须搭浮桥,非十几个年头不能成功,叫孤如何等得?且住,昭君既到我国,如入牢笼,终究难脱孤手,除非死了,恩情方断。”想毕,便叫声:“美人所奏,孤无有不依。”昭君大喜,连忙谢恩道:“启狼主,妾的心只此一件事了,还愿回来,与主成亲,誓同白首。”番王哈哈大笑道:“难得美人一片好心。”又吩咐宫中摆酒,吃得尽欢而散。
  一宿已过,次日早朝,番王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旨下吩咐工部拨帑,兴工搭造白洋河浮桥。工部闻旨,大吃一惊,急忙奏道:“启狼主,白洋河口面广阔,难量丈尺,日用千人,仍要造船载人,次序搭造起来,要用铁环三千余斤,方可锁定浮桥,水才不能冲坍。依臣估来,需时十六七年,需银非费倾国之财,劳万民之苦,不能成功,望王停了此旨。”番王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卿只要催赶完工,不必为孤忧虑。”工部不敢违旨,只得退出朝门,兴工去了。番王打发工部去后,坐在殿上暗想:“孤为昭君,日费万金,不怕昭君不得成亲。昭君呀,你可知孤王为你一片苦心么?”想罢退朝,仍归昭阳静养不表。
  且言昭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哄番王,苦费金银,痴想成亲,付之流水,每日闷坐宫中,心上有事,非弹琵琶,即是吟诗,或闲步花园,以散心情,但听得:
  枝上子梘啼不住,声声叫出断肠吟。
  蝴蝶过去飞来燕,莺藏林外弄姣声。
  桃红柳绿如铺锦,杏花初放墙角横。
  过了春来到夏景,水面荷花香十分。
  一对鸳鸯双戏水,鹭鸶常傍藕池根。
  凉亭摇扇乘风坐,修竹根根被暑浸。
  过了夏来秋又到,桂花香送沁人心。
  好个八月中秋夜,佳节共赏月光明。
  东篱又放陶家菊,门外白衣送酒人。
  凛凛狂风交冬令,白雪纷纷亮如银。
  泪滴成冰真个冷,寒鸦便共梅与争。
  古人踏雪寻梅饮,雪拥蓝关马不行。
  可惜日月如梭快,四季景致瞬息更。
  十年妇女闺中老,悔不当初嫁夫君。
  昭君观看园中景致,游玩一番,没情没趣,出了园林,仍回西宫纳闷。
  这十六年中,番王有多少盼望,助他相思;昭君有无限离愁,增她的悲苦;该管工部官员,费许多手脚,发多少钱粮,用若干人夫,耗无限心血。正是十六年光阴,人生原不容易过去,书中不用片刻时辰,浮桥业已告成。工部上复朝命,番王心中大喜,忙进西宫,昭君接驾,将番王迎进宫中。行礼已毕,坐定,番王道:“美人要搭浮桥了愿,今桥已告成,但凭美人择日前去烧香,回来好与孤王成其美事。”昭君听说,由不得苦在心头,暗叫一声:“苦命的昭君呀,你的催命符到了。”反破涕为笑道:“好快日子,倒也十六年了。”番王道:“孤家度日如年,足足等了十六年,美人又不要别生枝节。”昭君道:“这个自然,妾身若再推辞,岂不辜负狼主十六年等候的恩情了。”番王听说,哈哈大笑道:“美人之言有理。”昭君道:“启狼主,可命御弟同工部,到白洋河先去烧香谢神,收工回来复旨,妾自择日烧香便了。”番王准奏,一面将旨传出宫去,一面吩咐宫中摆酒,代娘娘贺喜,不表。
  且言王龙在馆驿内接了番王旨意,虽是份无统率,却也不敢不遵,忙会同工部,备了祭礼香烛到浮桥,先把桥一看,好不高耸,怎见得,有诗为证:
  建立全凭造化工,长桥高欲起平空。
  虽由妙手人之巧,总在汪洋一派中。
  王龙看毕,免不得与工部在桥上烧香行礼,化纸已毕。王龙到底生在中华,未曾领略过外国的风景,慢慢同工部下了浮桥,也不坐马,也不坐轿,一路步行,玩着野景:山虽不高而险峻,水虽不秀而长流。走有十余里下来,忽见山脚下站着一人,有些认得,王龙向前一看。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救忠臣苏武回朝 找丈夫猩猩追舟
  诗曰:
  牢笼已脱苦忧愁,矢此忠贞到白头。
  虽说姻缘非族类,好逑也自赋河舟。
  话说王龙远远见山脚下站着一人,虽是风霜变色,却见他中国打扮。细细定睛一看,原来有些认得此人,忙抢几步向前,到了山脚,再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老臣苏武。王龙连忙打恭道:“原来是苏老丞相,为什么在此受苦?”苏武也还礼道:“原来是殿元公,说起老朽到此和番,十分□惨,然卫律逼某投降不屈,命某在此牧羊,一十六年,多蒙山中猩娘收留洞中,生下一男一女。某日夜思想故国,今生是不能回转了!殿元公莫非也来和番的么?”王龙听说,十分悲叹道:“原来如此!老丞相只管放心,包你指日回朝便了。”苏武大喜道:“殿元公有什回天的手段,搭救老朽?”王龙道:“老丞相有所不知:只因番王统兵打破雁门,已逼汉王无奈,将昭君娘娘献出,如今已到番邦。某是奉旨随娘娘驾到此地,也是十六年了。番王甚是敬重,言听计从,无奈娘娘只是不肯成亲,今又在这西北特搭一座浮桥,破费十六年功夫,方才告成。先命某等到此烧香看工,无意闲游,幸遇老丞相。等某回朝复旨,在娘娘面前求她方便一言,包管老丞相指日回朝。”苏武连声称谢道:“使朽骨得还故乡,皆出殿元公之所赐也。”王龙连称不敢道:“老丞相速速回洞,快些收拾,好打点动身,某也不敢久留,要复旨去了。”遂与苏武作别,同工部上马,一齐进朝。
  到了午门下马,工部在午门守候。王龙进了西宫,当面见了昭君缴旨,便把老忠臣苏武留番受苦,要求娘娘搭救的话奏了一遍。昭君点一点头,打发王龙出宫去后,暗叫一声:“苏武,你在番邦受苦多年,有哀家知道,还将你救出龙潭虎穴,但不知哀家在番十六年,有谁来救哀家呢!”说罢,纷纷珠泪。正在伤心,忽报驾到,昭君连忙收泪,将番王接进宫中坐定。番王道:“美人可曾择日烧香?”昭君道:“只要黄道吉日,便可烧香。”番王传旨与礼部知道,卜日进呈。昭君道:“但不知中国还有什人拘留此地?”番王道:“汉将李陵不屈而死,只有一个苏武,因劝他归降不从,罚在牧羊城受苦。后来该管官儿报来,苏武连人连羊不知去向,多份葬于山兽腹中了。中国只有王御弟在此,并无别人了。”昭君道:“只怕老苏武还在呢?”番王吃惊道:“今在哪里?”昭君便把王龙在山中相会的话先说了一遍,又道:“他既不肯降顺,留之何益?可怜他家乡万里,妻子不知存亡,望狼主开一线之恩,放他回去罢。”番王闻奏,无有不依,即刻传旨,着内侍随天使王龙来到飞来洞,赦苏武回朝。内侍领旨出宫,会了王龙,说明来意。
  王龙想起苏武十分褴褛,不便朝见,又命家人打了一个衣包,与他更换,收拾停当,一齐上马出城。找至飞来洞,正是猩猩不在洞中,苏武在那里痴痴盼望,王龙与内侍一齐下马,宣读赦旨。苏武大喜,又见王龙取衣服与他更换,深感王龙之情,暗想:“在洞多年,又蒙猩娘一番情义,生下一双儿女,不知今日带往哪处玩耍,不及与她作别,留下一字相谢。”遂同王龙下山,入朝见了番王。番王慰劳一番。又是昭君召进宫中,苏武拜谢救命之恩,昭君命内侍扶起赐坐,叫声:“苏卿,回朝上复汉王,他原许奴御驾亲征,来救哀家,今已多年,并不见一兵一将到来,不但误奴一世青春,而且将奴身陷北地,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奴今苦积如山,不及写书与你带去,烦你口传一信与汉王,教他明岁招奴魂回归。哀家那日曾将番邦税簿文凭降表进与汉王,不知吾王可曾收到否?正宫林后、哀家父母妹子,望老忠臣代哀家一声问候,御弟王龙家内,仍烦寄一信去,说他明年一定回来,使他家内放心。”
  苏武只是连声答应,就此起身,拜别出宫而去。又见番王,番王便对苏武道:“番王敬你乃天朝一个大忠臣,累你受苦一十六载,只因孤王一时不明,误听奸人谗言,简慢天使,孤之罪也。这是表书一道,贡物十扛,烦天使转达天子,聊表孤王之心,外有些须菲礼,相送天使,以做路程。天使带来兵丁一千名,今只剩五百名,各赏口粮,烦老忠臣带回中国。”苏武听了番王吩咐,连忙叩谢,退出午门。后又与王龙作别,并谢他搭救之情。王龙见苏武喜色匆匆,也不及写家书,托代口信,转寄家乡,不过是一番嘱咐。
  苏武别了王龙,仍带五百兵丁,押着贡物,出了番城。苏武到底年高,不惯骑马,一路行来,甚是狼狈,便问土人:“此地可有水路舟船否?”土人指明:“西南山嘴下,有一座大海,海路直通雁门,路却远些,那里便有海船,雇了载人。”苏武听说大喜,谢了土人,一马放开走了二十里,来到山嘴,果见一座大海,海上列着许多大船。苏武便吩咐从人与海船讲明价银,雇了两只海船,甚是宽大,任你多人,亦可装载,只要顺风,瞬息便到,风若不顺,寸步难移。苏武见船雇妥,便下马上船,五百兵丁分在两船,正是顺风时候,舟人看定指南针,扯起两把大篷,一直望南进发,这且慢表。
  再言猩猩,带了儿女一双出洞,因天气晴暖无事,一则出去玩耍散心。二则在满山中找些果品,与苏武充饥。三则苏武初到洞中,还教小猩猩防备,怕他溜走,今已来到了十六年,又生下儿女,以为绊住苏武,也不用防备了。老猩猩一出洞去,那一群小猩猩都跑出洞去,到满山寻果子吃,只剩苏武一人在洞,所以今日得脱身而去。哪知猩猩回洞,不见苏武,心中十分着急,吼地一声唤齐小猩猩,乱打一番,嗔怪他们贪玩放走,又命满山找寻,哪里有个影儿。只急得猩猩正在跌足捶胸,忽听空中叫一声:“孽畜休慌,听我吩咐。”吓得猩猩向上一看。未知是何神仙,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弹琵琶带病思乡 嘱御弟含悲生别
  诗曰:
  光阴又早小春天,几度相思也枉然。
  不是春心能锁住,容颜易改被情牵。
  话说猩猩向上一看,见是山神,忙跪下道:“薄情苏武,不念小畜搭救之恩,竟自不别而去,可恨可恨!”山神道:“你也休要怪他,他与你缘份已满,该他回朝之日,因钦命急迫,不及与你作别,非他过于薄情。现留一字相谢。你可从水路追去,还可会他一面,吾神去也。”猩娘见山神去远了,急忙站起身来,先将桌上字条一看,,点点头,折了收起,不敢耽误,背着女儿,抱了儿子,出得洞门,放开毛腿,一路顺着海边追将下来,行走如飞。虽是船趁风威,走得甚快,猩猩两腿,亦快于船,不消两顿饭工夫,早已赶到。苏武两只海船,船却离岸甚远,猩猩追来,在岸上乱跳乱叫,早惊动苏武。苏武在舱内,已知猩娘追来,急急站出船头,高叫一声:“猩娘,多蒙你十六年恩情,又生下一双儿女,非是苏武薄情,不别而行,一则因猩娘不在洞中,二则圣命紧迫,若不回去复旨,是为不忠,故留一字相谢。你可略等几年,我自来看你。”那猩猩也揩着眼泪,指着一双儿女:“还是带去不带去?”苏武也会过意来:“一双儿女,权留猩娘身边抚养,少不得日后骨肉团圆,自有相逢之日。”说毕,只怕过于缠扰,催舟而行,直望中国而去。猩娘在岸上,痴痴望着苏武的船儿,不见影子,方才含泪带了一双儿女,回洞而去,后书自有交代。
  再言昭君,虽仗身上仙衣,免了番王搅扰,但初进宫时,面似桃花,如今病体恹恹,身子瘦黄,每日痴坐出神,毫无一物以畅情思,忽然想起琵琶是奴知己,遂取过琵琶弹起,□□惨惨,苦成一调:
  奴今正想宜春令,无心去看卖花人。
  夏天懒见鸳鸯面,并头莲儿两地分。
  思乡又恨秋天雁,寄书去了没回音。
  冷天怕唱普天乐,心事怎诉汉王君?
  泪珠好似湘江水,悲悲切切不成声。
  泪痕湿透红衫袖,红绣鞋难穿脚跟。
  怎得一朝升平乐,香柳难得救回程。
  思君懒看十样景,夜宴羞尝百味珍。
  孤□怎带金落索,欲上小桥步难行。
  院中怕忆红芍药,鬓边斜插桂枝根。
  徘徊常靠西河柳,思王坐到月儿明。
  可怜又增叨叨令,冷风吹落花后庭。
  昭君弹罢一曲,将琵琶放过,正在闷坐,泪珠频倾,忽报驾到,昭君慌忙收泪,起身相迎。番王到了宫中,行礼已毕,坐定,番王带笑叫声:“美人,如今苏武已放还乡,已遵美人之命,今值美人无辞,也该依从孤王成亲。”昭君道:“这件事还依不得狼主呢!妾曾奏过狼主,要到浮桥烧过香、了过愿,方能成亲。”番王见说,一想:“十六年倒等得,难道这几日就等不得了?”只等礼部择定日期,再催她去烧香,还有别个推托吗?”想毕,连声称赞:“美人是个烈性之人,孤也拗你不过,还是陪孤王吃酒罢。”昭君答应,一面吩咐内侍摆酒,连忙假意虚情举杯,只管敬番王的酒,番王被昭君灌得十分大醉,仍回昭阳安寝不表。
  且言昭君打发番王出宫去后,坐定,心中一想:“浮桥已是成功,只差礼部卜定日子进来,那时奴要全名节,就不能顾性命了。汉王呀!奴在这里想你,你在那里未必想奴,常言:痴心女子负心汉。奴在番一十六载,全无片纸只字音信到来,汉王你狠心太过了!”说着,不觉二目双红,泪如泉涌,悲苦一番。又叫声:“且住,御弟身陷番邦,一十六载,进宫日少,不能常常叙话,趁今日番王不在宫中,不免召他进来,嘱咐他几句分别的话。”一面叫内侍宣王龙进宫。
  内侍领旨,去不多时,已把王龙召进宫内,朝见娘娘已毕,一旁赐坐。王龙道:“娘娘召臣,有何吩咐?”昭君道:“御弟,累你在番多年,使你少年夫妻活活分离,哀家之过了。哀家一路来,承你相伴到此,两雪风霜,受尽千辛万苦,哀家没有一些好处给你,于心何安!”王龙道:“此乃为臣份内之事,何劳娘娘挂念!”昭君道:“哀家今写下一封家书,恐日后御弟回朝,一时忘记,今日预先交付与你收下。”王龙道:“娘娘书今在何处,好让臣带出宫去。”昭君道:“书有三封,已写现成在此,还未曾封,你可细看上边情节,便明白了。”
  王龙接过三封书,先将头一封抽出,乃是寄与汉王的,上写道:
  临行分袂是何言,妾却痴心候边关。
  云雁传书无音信,抛去相思十六年。
  龙榻另贪宠爱者,当初恩义付流泉。
  守贞不用图余乐,只有芳魂返故园。
  又抽出第二封书,乃是寄与正宫林后的,上写道:
  虽非同姓沐恩深,姊妹相称胜嫡亲。
  贤后代奴筹万策,君王视如路旁人。
  此心唯有存贞烈,芳体何能乱礼伦。
  欲望相逢同聚首,除非一梦认全身。
  再抽出第三封书,乃是寄与他父母的,上写道:
  父母恩同天地高,此身未报意牢骚。
  因贪富贵花添锦,陡起刀兵血染袍。
  甘旨无人虔供奉,梦魂何处会儿曹?
  椿□未卜可康健,休想孤鸿唳碧霄。
  王龙看了娘娘三封书信,俱是些断恨绝命的话,免不得暗暗悲伤。不便说明,一面代她黏好信口,口称:“娘娘书中字迹,一切句句关情,虽古之贤妇淑女,不及娘娘之笔力也。臣已收好书信,臣要告别出宫了。”昭君叫:“御弟且慢,哀家有句紧要之言嘱咐于你。”王龙道:“请娘娘吩咐。”未知昭君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深宫夜坐苦怨汉王 浮桥烧香悲诉求神
  诗曰:
  同携玉手并香肩,送别哪堪泪满天。
  勒马未离金殿角,销魂先被美人颜。
  话说昭君叫声:“御弟,奴算起来,在世日少,终要别你。少不得番王打发你回朝之日,望将奴魂带归故土,奴在九泉断不忘恩。这句话儿切记在心。”说毕,放声大哭。王龙再三劝慰道:“娘娘不必伤心悲苦,且保重御体要紧。”正在宫中叙话,忽见正宫差了内侍,送烧香日期到来,吓得王龙急急告别出宫。昭君吩咐御弟一声小心在意,王龙答应而去,不表。
  且言昭君接到礼部择的烧香日期,上写:“次日乃黄道吉期,请驾出行。”看毕,知道生机日短,死期将近,免不得暗暗伤心,假作笑容回言:“知道了。”打发正宫内侍去后,独自进房坐下,仰天大哭道:“奴的生路,只有今日一夜了,明日到了浮桥上面,番王呀,哪里为你烧香了愿,分明是奴的终身结果了,你还痴心想奴结成连理,只怕你还在梦中呢!实不是奴家过于无情,奈名节攸关,岂能失身番地?”正在闷想苦楚,忽听远远一声响亮,谯楼正打初更,昭君长嘘一声,吟诗一首:
  月掩浮云少迹踪,因何此日不相同。
  嫦娥若把昭君妒,羞对莲花宝镜中。
  吟诗已毕,又想:“奴与汉王若是无缘,如何梦里相逢,许了婚配?未满一年,好好鸳鸯拆散两地,有缘要算无缘了。且住,堂堂大国皇帝,尚且不能庇一妃子,何况民间?故出许多奇怪事,成为话柄。哎,汉王呀,这是要讨昭君,你就输心服意送与外邦,若是要你的江山,难道也让人不成么?这般庸弱,还做什么人君,管什么万民?总之,汉王你怎忍抛撇奴家,全无一点夫妻之情,奴还思想他做什么呢?”正在细想,又听鼓打二更,吟诗一首:
  遥忆君王不动情,绸缪不减惜惺惺。
  算来指望千年合,怎奈今朝独苦吟。
  吟诗已毕,又想:“父母俱已年老,膝下无子,还幸生奴姊妹二个,招个女婿,奉养终身,到老有靠。不料遇见对头,父母为奴遭刑,又遇假旨,为奴充军,受尽千般之苦。及一旦身为国戚,也算否极泰来,不知女儿又遭此不测之祸,害得父母终日思想,免不得要生出病来的呢。爹娘呀!譬如当日未曾生这个女儿,也可置之度外了。且喜眼前还有妹子,谅已成人,父母切不可又贪富贵,似奴这个女儿,分明送入火炕去了,今生今世要见女儿之面,是万不能了。”想毕,放声大哭。又听谯楼正打三更,已交半夜,只是跌足捶胸,连叫:“罢了!”悲悲切切,又吟诗一首:
  淹滞番邦十六春,朱颜易改白如银。
  光阴久恋浮生地,怎辱奴家不坏身。
  吟诗已毕,又想:“御弟王龙,身陷番邦一十六年,受了许多苦楚,思了无限家乡,撇下三宿妻房。他在背后不知落了多少眼泪,他的苦楚,与奴一样,向谁人告诉?他见了奴,也是可怜;奴见他,也是伤心。”昭君正想之间,又听谯楼已交四更,昭君见光阴渐渐短了,心内犹如小鹿乱撞,因再吟诗一首:
  叹息我生竟不辰,生平有志未曾伸。
  随波好似浮萍草,雨雨风风傍海滨。
  吟诗已毕,未免十分悲苦,大叫一声,昏迷在地,只吓得外面伺候的宫娥,急急进房救醒,叫声:“娘娘休要悲伤,天已不早,请安置养些精神罢。”昭君苏醒过来,点一点首,吩咐宫娥们:“且去睡吧。”宫娥答应出去。昭君打发宫娥去后,又听谯楼鼓打五更,只急得昭君魂不附体,因作断肠词一首:
  千金体,都休说。傍妆台,镜光裂。两国兵戈不
  休歇,累得娇容葬鱼鳖。苦相思,心硬咽,满腹愁肠
  泪出血,无由一面吐衷情,忙把行李多打迭。忆汉王,
  苦抛撇,全无片甲一兵临,辜负青春好时节。
  吟了断肠词已毕,忽然想了一会,后笑起来,又吟诗一首:
  羞煞番君太冥顽,来朝空想结鸳鸯。
  浑如江底捞明月,枉做三春梦一场。
  吟诗已毕,两泪交流,痛哭不止。又听得钟鼓齐鸣,天色渐晓,只得对镜梳妆,心如刀割。可怜数年不曾对镜,但见镜内照见自己容颜不改,苦苦叫声:“昭君呀,多为这容貌丧身,好不痛杀人也!”又吟诗一首:
  对镜梳妆似月圆,番王定计却无缘。
  贞心一点人难识,怎免芳躯赴九泉。
  吟诗已毕,正才梳妆完备,只见番王驾到西宫,叫声:“美人,烧香起驾罢。”昭君一面迎接番王,一面回说:“候驾多时了。”番王大喜,吩咐内侍摆驾,同娘娘烧香去者。内侍领旨。昭君此刻苦在心头,假陪笑容,同了番王坐上玉辇,出了宫门,早有众文武伺候午门,一路随行。出了番城,已到白洋河口,但见水势连天,波涛滚滚,昭君便同内侍道:“洋中可有什么景致?”内侍跪下奏道:“启娘娘,此地天连水、水连天,并无船只往来,又无庙宇创建,惟有汪洋大水,一望无际,今日新添一座浮桥,就是景致,别的景致一些儿也没有。此桥造的高而又险,上去有些害怕,娘娘走上去,很费力呢,何必定在此处烧香?”未知昭君听说,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断肠诗猿啼鹃唳 洋河水玉暗香沉
  诗曰:
  昭君含泪手捶胸,一片相思总是空。
  往日恩情付流水,南柯梦里再重逢。
  话说昭君听见内侍一片言语,由不住两泪交流,便问内侍:“拦阻哀家何意?哀家既到此烧香,焉有不上浮桥之理?”内侍不敢再奏。昭君又对番王道:“妾陪狼主一同上去走走。”番王点头,吩咐内侍将牲礼香烛摆到桥上伺候,内侍领旨而去。番王同昭君下了玉辇,慢慢缓行,王龙等后面跟随,走到浮桥上面。这桥造得十分险峻,下面白浪滔天,好不怕人,但见这座浮桥:
  高有百丈透云霄,千里路长正迢迢。
  一带栏杆横铁索,往来直费路几传。多少人夫来造起,钱粮无限尽花销。桥下水声响不住,冲天匹练浪滔滔。波中一望失两岸,四处绵鳞影乱跳。起造功夫非一载,苦死若干好儿曹。十六年来功方竣,只为娘娘把香烧。
  番王同昭君上了浮桥,昭君在桥上四面一看,只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暗叫一声:“汉王呀!你可知昭君今日为你守节,在浮桥上面了结终身也。”想罢,免不得苦在心头。有内侍奏道:“请娘娘烧香礼拜。”昭君听说,便点一点头,轻移莲步,走到浮桥,朝着水面,焚起一炷长香,暗暗苦诉水神道:“念信女昭君,生于越州,嫁与皇宫,幼读诗书,颇明大义,不料为奸人播弄,遭此不测。今虽奸人授首,大仇已伸,而恶缘不了,贞烈要全,特到浮桥,祷告三清大帝、过往神祗,鉴奴之心,终不忘汉,全奴之节,死不恋番,望诸神虚空感应,能把奴身从波浪中带回天朝,奴虽死犹生也。”
  祝告已毕,将香插在炉内,大拜八拜起身。番王叫声:“美人,桥高风大,吹得面上冷森森地噤人,今日已烧过香、了过愿,快些打点回宫,不可又误了今日良辰。”昭君听说,好似万箭钻心,十分苦楚,又想道:“番王好痴心也,件件事儿都依奴家,一心要买奴心,指望与他成亲,不知奴心铁石之坚,一心只想汉王,岂能将心向你?狼主呀!你也空自费心,只管用尽倾国之财,建造此桥,被奴哄骗到此,哪里为你烧香了愿,总因奴心中要全贞烈,以报汉王。”想毕,将身倚着桥上栏杆,痴痴望着潮水,也不动身。番王带笑叫声:“美人,此桥无一点风景,何须游玩?不如快些回去取乐罢!”昭君听见番王催促,又暗叫一声:“狼主,你只管这般逼迫,分明是奴的催命鬼到了,罢罢!奴还挨什么时辰呢?”昭君正打点将身来跳那水,忽叫一声:“且住,想番王虽未曾与他成亲,遂他之愿,但蒙他许多恩情,眷恋于奴,奴今日在浮桥上面,永别终天,也不免留诗三首,答谢番王便了。”因信口占道:
  一首
  南国名门宰相家,香闺深锁玉无暇。
  古今烈女天贞节,一马双鞍礼上差。
  二首
  非奴福薄来欺主,青史难标大节名。
  从此别离成宿恨,但留孤冢在番城。
  三首
  二九之年别汉宫,片云掩月到熊京;
  玉容不似尘一点,耽搁番王十六春。
  昭君将这三首诗信口吟来,不致紧要,但是她一段愁肠,引出无限愁景来,怎见得?只听那:
  断肠悲怨出声声,薄雾迷漫助悲吟。
  山中野猿啼出血,叫得怪石狠峻峥。
  树上杜鹃流血泪,林木响得格铮铮。
  飞禽惊得翅不起,走兽吓得步难行。
  渔人不敢来下钓,收了渔竿返柴门。
  樵子斧柄都掉了,倚着树木只出神。
  田中农人白瞪眼,忘却插秧想收成。
  书斋伏案掩昼午,不闻里面读书声。
  牧童横笛吹不响,牛背上面跌埃尘。
  过客不敢贪赶路,旅店愁增思乡情。
  佳人无故停针线,怕到妆台理乌云。
  高山几座都变色,青障碧风现怪人。
  河水滔滔千层浪,掀天簸地好惊人。
  树木枝叶多零落,花枝抖战不肯停。
  一众文武都酸足,多少观者赞钗裙。
  内侍嫔妃总掉泪,惹起悲愁苦十分。
  此刻只有王龙一人心中明白,知道娘娘不是来烧香了愿,乃是来断根绝命,可惜番王不悟,还要苦苦强逼成亲,某欲代向前说出真情,番王怎舍得娘娘寻死,岂不误了娘娘万世芳名?某只好袖手旁观,不言不语,看着船沉。娘娘呀!想当初和番之时,满朝文武都不中娘娘的意,单要王龙相伴,虽是微臣份当如此,只苦杀王龙陷在番邦,十六年不能回转天朝,这也罢了,只是王龙若有娘娘在世,或可回朝,得见汉君,使某夫妻团圆;从今与娘娘在浮桥一别,不独今生休想回朝,且流落此地,怕只怕王龙性命也活不成了。不言王龙一旁思想,十分忧闷。
  再言昭君,正将三首诗吟咏已毕,忽见白洋河内狂风陡作,巨浪腾空,慌得两旁内侍急用掌扇来遮,番王又叫声:“美人,桥上风大了,是不当耍的,快些回去罢!”昭君听得番王十分催促,已知命在旦夕,把眉头一皱,银牙一咬,叫声:“内侍,将香拿来!”内侍答应,取香递与昭君。昭君接香在手,叫声:“嫔妃内侍且退下些。”此刻心中一阵悲苦,怕的番王见疑,不好放出哭声,把两行眼泪向肚内咽将下去,便暗暗叫一声:“薄幸汉天子,有仁有义的林皇后,一双年老的爹娘,奴从此要别你们去了,你们在中国也不知道哎?顾不得许多了!”心中一恨,就将身向白洋河中一跳。未知昭君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见凶兆哭倒番王 赐金银赠送天使
  诗曰:
  花香却在名园内,异地难栽碧蕊根。
  尚有余情多眷想,芳魂久已到都门。
  话说昭君要全她的贞节,趁着在浮桥上面,假意■香,叫众人退后,不及防备,向波中一跳,随浪浮沉去了。番王一见,吓得面如土色,放声大哭,一时晕倒在地,慌得众内侍急急向前扶起,片刻方醒过来,扳住浮桥,哭哭啼啼,叫一声:“美人,哄得孤好苦呀!美人今日一死不打紧,要知孤费许多心机,点将差兵,去犯汉室,用了钱粮若干,折了兵将多少,为的美人;不顾三宫六院,冷了多少裙钗,都怨孤王薄幸,也为美人;番邦税簿并降书降表,还有多少珍宝,进贡天朝,孤也为的美人;延寿是孤之功臣,忍心将他三十六刀剐杀报仇,也为美人;牧羊苏武,赠他金银,释放回朝,也依美人;要搭浮桥,为孤还愿,用了倾国之财,费了十六年工程,孤也依美人;美人说的话,孤无有不依,总不过要暖美人之心,谁知美人哄诱十余年来,到今日玉埋香沉,教孤好不痛心也!”说毕,又是放声大哭。
  众文武向前相劝道:“狼主休要悲伤,只因娘娘与狼主不是姻缘,还要保重龙体为是。”番王听说,方止住泪痕,吩咐众番军:“打捞娘娘的尸首回来,重重有赏。”番军回言:“河下并无船只,怎么打捞?”有娄丞相献计道:“可将山上树木伐下,扎成筏子,漂于河内,随多随少,以作船用。”番王就命众番军一齐动手,将满山树木伐下,立刻扎成七八十只筏子。又命众番兵沿河周围随流而下,打捞昭君尸首。满河寻捞,并无影形,也不知尸首漂到何处去了,众番军只得复旨。番王听说,也无可奈何,只是哭个不住。
  且说王龙一见昭君跳水,已是魂不在身,今见捞不着尸首,又是十分悲苦,走到浮桥栏杆边,对着水面,哭叫:“娘娘呀!你今死在白洋河内,哪个招魂,谁人烧纸?汉王并不知道,林后哪里知情,老国丈又无人报信,可怜身陷番邦,虚度十六年光阴,今日连尸首也捞不着,莫非娘娘芳魂已返故乡么?”说毕,又痛哭一番。番王见打捞不着昭君尸首,心中十分悲痛,又大哭一场。众官看见番王目中出血,连忙劝住。
  王龙还在那里痛哭,倒是番王相劝,叫声:“天使,人死不能复生,都是孤王福份太浅,费了许多心机,不能与昭君匹配成婚,到今日玉暗香沉,连尸首也打捞不着,美人命也好苦呀!”王龙口称:“狼主为了娘娘,钱粮不知用了多少,兵将不知折了多少,心机不知费了多少,光阴不知等了多少,谁知娘娘这般烈性,狼主要算劳而无功了。”这几句话是王龙暗讥番王的言语,番王非不明白,此刻敢怒而不敢言。即吩咐摆驾回朝,就传旨礼部,延请僧道,分在两处寺院,竖立幡柱,各做道场,七七四十九日,追荐烈女昭君。满朝文武,宫中嫔妃都来上祭。番王诚心斋戒,沐浴焚香,致祭昭君。但见两处寺院,鼓钹频敲,香烟缭绕,看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山人海,好不十分热闹,这话不表。
  单言王龙因昭君娘娘死后,自知番邦难以存身,打点告辞番王回朝。只因番王代昭君娘娘做七七四十九日道场,未曾圆满,番王总在两处寺院伴灵焚香,未曾回宫设朝,只得又在番邦耽误两月,只等道场完满,番王方才无事。临朝升殿,聚集文武,朝参已毕,王龙向前告辞回朝,番王叫一声:“天使,你为昭君娘娘羁留敝地一十六载,无物款待,甚是有慢。今日娘娘死了,难以久留,孤有菲礼相送,聊表寸心。”王龙口称:“狼主,臣在此多多扰赐,如今又赠臣礼,何以克当?”番王道:“天使不必过谦,敝地乃是小邦,没有什么出奇东西,又无珍宝相送。”吩咐内侍端出两大盘来,盘中盛的白银五百两,黄金二十锭,彩缎八匹,荷包六对,叫声:“天使休要嫌菲,望乞笑纳,回朝上复汉王,孤这里情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从此两国和好,分为上下,罢战息争,永不犯边,今烦天使转达天朝汉王。”王龙答应,收了礼物,谢恩拜辞番王。番王吩咐两班文武相送,又点番兵一千名,护送天使到京,一声旨下,番王退朝回宫。
  王龙别了番王,出了朝门,到得书院,收拾行李,带了从人,上了高头骏马,一直长行,出了番城。谢别众文武,带着护送兵丁向前赶路,正是:
  蜻蜒不向钓竿立,怕惹游鱼吃一惊。
  王龙一路有番兵相送,不用问路,只管长行。他在马上细想番王,又好笑,又可怜:笑他是一个痴呆汉子,用尽心机,费了精神,心想天鹅肉吃,颈项伸得多长,不能到口;怜他为了昭君,不过一个女子,梦魂颠倒,要想成亲,无故兴兵,害了自己多少生灵,浮桥搭起,也无用处,只落花暗柳垂,葬了美人。番王呀!纵把昭君弄到手,未能一宿成欢,只好眼饱肚饥。且住,我想此祸总因毛贼而起,他不知忠义,只爱金钱,挑动两下刀兵。忠良李陵,为了毛贼,命丧番邦;百花夫人,为李家媳妇,更算忠孝双全,也因毛贼,箭下身亡;李虎失机阵亡,苏武身陷番邦,总是毛贼起的大祸;就是我王龙丢了天朝好官不做,撇下三宿妻房,不因毛贼起的祸根,我怎身陷番邦一十六年,今日方得回朝,好侥幸也!毛贼呀,你算番王有功之臣,因何番王反斩起功臣来了?也可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迟早便分明。你只知一心害人,如今反害自身,只落得人产俱绝,千古难免骂名。想罢一番,依然赶路。
  正走之间,已到白洋河口,王龙在马上一见,泪珠双流,想起娘娘投水,业已三月,曾蒙吩咐,命我将芳魂带回中国,今日向前一别,以尽君臣之礼,不知魂其有知!说罢下马,吩咐军兵暂住,欲向浮桥一奠。未知娘娘的芳魂可能带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教授哭祭白洋口 昭君魂返芙蓉岭
  诗曰:
  曾经同出雁门关,历尽崎岖几处山。
  今日芳魂归渺渺,孤坟一座怎生还。
  话说王龙在白洋河口浮桥上面,命军士摆下祭礼,点起香烛,铺下红毡,大拜八拜,跪在地下,口称:“娘娘呀,微臣王龙今日回朝,特地到此祭奠,告别娘娘,愿娘娘芳魂早登仙界,莫负宫中嘱咐,特来带娘娘芳瑰同路回中国去者!”说着,用手拈香一炷:“愿娘娘芳魂随臣而行,一路涉水登山,微臣叫你,不敢失约。”祝毕,将香放炉内。拜了四拜,又取香二炷:“愿娘娘升于仙界,要显灵圣,你是生在南方,不愿在北方做鬼,今日尸沉北方水内,你要随水流于南方,不可使芳躯葬于异乡。”祝罢,将香放于炉内。又取三炷香:“愿娘娘今世为国丧身,未享分毫富贵,可怜恩爱夫妻,又被拆散,但求来世再转皇宫,夫妻偕老,同到白头。”祝毕,将香放在炉内。又拜四拜,站起身来,但见冷风几阵,黑云迷漫,四野顿长愁云,长江掀起白浪,也是王龙一念之诚,娘娘阴魂暗来受享。
  王龙上香已毕,又来奠酒,用手执着酒杯,大哭道:“臣记得随娘娘一路出京,常命臣吟诗和韵,今日臣特具祭酒一樽,祭奠娘娘。未写祭章,一杯酒儿,吟诗一律,以作祭文。”说毕,先敬第一杯酒,口占道:
  天地钟灵产越州,生来仙骨自风流。
  关睢雅化应无愧,麟趾呈祥未许留。
  苦别双亲思故土,悲深万里葬荒丘。
  阴魂默默归何处,一旦无常事总休。
  吟毕,将第一杯酒奠倒地下,打了一躬,哭了一会,又取第二杯酒敬上,叫声:“娘娘,这是臣王龙敬第二杯酒了。”因口占一律道:
  美人自古从来有,不及此心能苦守。
  褒姒捐躯遗憾多,西施殉国留名丑。
  若知巾帼胜须眉,怎料祸端生腋肘。
  历尽关山受苦辛,惨伤一命不长久。
  吟毕,又将第二杯酒奠倒地下,打了一躬,哭个不止,两旁三军听他一番祝告言语,一个个无不下泪。王龙又取第三杯酒敬上,叫声:“娘娘,这是终献了,娘娘魂其有知,可来享有微臣一点情义。”说毕,又口占一律道:
  满朝文武尽排班,独送小臣到北番。
  怕惹嫌疑称骨肉,不污贞节显肠肝。
  金蝉脱壳愚番主,孤雁传书报汉王。
  自是芳名标万古,心同松柏一时香。
  吟毕,将三杯酒奠过,打了一躬,哭叫:“娘娘呀,想微臣今日在此敬你这三杯酒,但不知娘娘芳魂可来享受?想微臣来时相伴娘娘,今日只剩孤单一人归国,好不可怜!娘娘呀,你十余年在番,心如铁石,不染番家一点尘埃,今日芳魂脱胎换骨,不作天仙,应作水仙。”祝告一番,烧了褚帛,叫军士取过祭礼,王龙含泪上马,几遍回头,只望浮桥,等去远看不见,方才马上扬鞭,一路而行。饥餐渴饮,马不停蹄,早到黑水河口,王龙又下马焚纸,叫声:“娘娘芳魂随臣到中国去者!”说毕,上马又行,离了黑水河地界,催马前进。
  非止一日,已到雁门关,王龙命手下军士向前叫关,说和番王教授回朝,快快开关。关上守城军士听说,不敢怠慢,忙报知李元帅,元帅连忙出关迎接。王龙恐番兵进关不便,先在关外打发番兵回番,只带自己手下从人跟随,进关下马,与李广见礼,分宾主坐定。元帅道:“殿元公十余年为国驰驱,可谓勤于王事了,但不知娘娘在番,目下怎样了?”王龙见问,不觉两泪交流,便把娘娘为汉王守节,投河身死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李元帅也十分叹息。王龙又道:“令侄李陵,不降番邦,尽忠而死。现在立庙立碑,以受千载香烟。苏老丞相,已释放回朝。番王倒是个贤主,只可惜手下一班臣子,皆非保国良臣。”李元帅听说,吩咐摆酒,代殿元公洗尘。二人坐下饮酒,只不过说的番邦言语,吃得尽欢而散,将王龙送至书院安歇,过了一宵。
  次日起来,告别李元帅动身,李元帅另拨三百兵丁护送到京。王龙称谢不已,上马起行。出了雁门关,一路渡水登山,兼程而进,不敢迟延。那日到了芙蓉岭,忽见满天大雨,三军浑身俱已湿透,兵难前进,王龙吩咐,就在岭上扎下营盘躲雨,一面埋锅造饭。大家用过,已是初更,只得在岭过宿,次日再走。王龙独坐帐内,一对银烛高烧,只为回朝心急,又因雨阻耽搁,心中好不焦躁,不能成寐。耳听谯楼鼓打二更,旋转三更,一时身子转过,起来伏在案上,睡眼蒙眬,但见帐外,阴风惨惨,愁云漫漫,走进一个女魂,非是别人,就是昭君。
  昭君乃上界九姑座下仙女,只因有罪,罚下世间,使她一女以配二夫,受尽千般苦楚,好姻缘反为恶姻缘,亏个一灵不昧,立志坚贞,自那日投河身死,尸骸随在浪里,颠来颠去,水族不敢惹她,因仗九姑赐的仙衣保护身体,而且天怜她贞节,不忍将她尸首撇在北方,故命众神将一路护送她尸首,到中原芙蓉岭上而来。昭君芳魂有灵,知道王龙到此,蒙他在白洋河设祭招魂,十分感激,他今雨阻在岭,要借梦中相谢一番。阴灵直到三更以后,随着一阵冷风,到了帐前,一见王龙打盹,轻轻走到桌边,叫声:“御弟呀!你今在梦里可知哀家在此与你讲话?今上帝怜奴节义双全,仍将奴尸送回南方,要显灵于汉王,使得见奴尸一面,以便用礼埋葬。又蒙御弟设祭招瑰,奴在暗中领受,特来相谢,保佑你回朝,官上加官,夫妻偕老。”说罢,已交四鼓,昭君叫声:“御弟,奴去也!”王龙似梦非梦,一见昭君要去,急急扯住,被昭君大喝一声:“男女授受不亲,这如何使得?”将王龙推倒在地。未知可曾惊醒南柯,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昭君魂怨失约事 王龙面诉和番情
  诗曰:
  黄昏黯黯苦忧煎,帐底孤单不忍眠。
  自叹人生皆合配,堪怜薄命断姻缘。
  话说王龙在睡梦中被昭君推倒在地,大叫一声:“跌死我也!”便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连称:“奇怪!分明昭君娘娘来到帐中,对我相谢一番,言语甚是凄凉,是我一时不合要扯娘娘,失了君臣之礼,被娘娘用手一推,跌倒在地,吓得我从梦中醒来。此刻正交四鼓,梦中之话,句句记得,娘娘要算有灵了。又说是尸回中国,不知真与不真?且到东京,便见分晓。”想罢,又打盹一会,天色已明,醒来见雨已住了,日光透出,吩咐军士埋锅造饭,就此起营。一声令下,谁敢怠慢?大家用饭已毕,就是三声大炮,拔寨起身,离了芙蓉岭,一路长行,也无心观玩途中景致,早赶到皇都地方。进得京城,天色已晚,把三百人马扎在教场,权在馆内住宿一宵,只候早朝复旨,不表。
  且言汉王那日五鼓登殿,方受文武朝参已毕,忽打一个呵欠,倚在龙案上面,似梦非梦,听见云端内有人詈声骂着昏君,汉王听见声音很熟,急急离座下殿,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昭君,大吃一惊,暗想:“昭君在番十六年,如何今日会腾起云来了?”只见昭君指着汉王,叫声:“昏君,你好负义忘恩也!奴为保守江山,丢下父母,去和北番,为国忘家。你临行时携着奴手,何等嘱咐,说是挑选天下人马,御驾亲征,来救奴家,哄奴在雁门呆呆等候,杳无音信。奴为昏君,守此节义,不敢失身于番,只得投河而死。昏君呀!你忘了昭君恩义,不过是个女子,倒也罢了,还有许多功臣,汗马功劳,一个个为国捐躯,命丧沙场:如李陵不屈于番而死,百花中箭而死,李虎为妻报仇而死,彭殷中炮而死,死后不闻一点褒封,就是老将李广,苦守雁门,费了许多心机;和番苏武,困番多年,不亏我怎得回朝?御弟王龙,丢下三宿妻房,伴奴和番,历尽千辛万苦,到番做了闲人,一十余年,毫无嗟怨,真是为国忠良。一个个有功之臣,也不加封。你做了一朝人主,赏罚全无,还称什么孤,道什么寡呢!”说一顿,埋怨一顿,恨几声,悲痛几声,把一个汉王说得哭哭啼啼,叫声:“恩妻见责,丝毫不错,是孤忘恩负义,还望恩妻原谅。你今既会驾云,回了本国,快些下来,孤和你重整鸳衾,以全未了之情。”昭君冷笑一声道:“人天路隔,怎得遂心!既是你犹记前情,多多拜上皇后林恩人,妾之父母,望乞照看一二。奴的苦楚、千言万语,都说不尽,自有人对你说,奴要去也。”汉王见留不住昭君,放声大哭,昭君叫声:“汉王休哭,既是你与奴前情未断,奴还有妹子赛昭君,姻缘可以续成,切要牢牢记着,奴是当真去了。”
  一阵阴风过处,昭君芳魂冉冉归天而去。汉王再向云端,看不见昭君的形影,大叫一声:“痛杀孤也!”从梦中哭醒,几乎跌下龙牀,吓得两旁内监,急急扶住汉王。汉王醒来,连称奇怪,也不便与两班文武说明此事,只是痴呆呆坐在殿上思想。忽见黄门官奏道:“今有随昭君娘娘和番去的御弟王龙,现在午门候旨。”汉王听说,将王龙宣上金殿。王龙拜了二十四拜,口称万岁之声。汉王叫平身,便问道:“卿家和番因何去了十六载?今日方得回朝,不知娘娘怎么样了?”王龙见问,不觉扑簌簌两泪双垂,汉王道:“卿家未言,先自流泪,是何缘故?可细细从头至尾奏与寡人知道。”王龙奏道:“启我主,臣随娘娘往北和番,一路过芙蓉岭,岭上吟诗;太行山遇见猛虎,山神搭救;黑水河停兵半月,盼望我主,救兵不到,娘娘时常啼哭;雁门关内看见孤雁飞鸣,娘娘便唤孤雁,雁也知人意,落在地下,娘娘将血书写成,藏于雁翅,千言万语,嘱咐孤雁,转达我主,不知雁可将信寄来,我主可曾收到?”
  汉王听见此话,便不觉满面通红,叫声:“卿家,实是孤王失信于昭君。那日果有一只孤雁飞来,落于殿廷,左边带的是昭君书信,寄与孤王的;右边是卿家的书信,寄与家乡的。孤本当欲写回书,又怕添昭君一番愁苦,是以孤王一总留下未曾回书,此乃孤之罪也。”王龙道:“我主不写回书,倒也罢了,只可怜娘娘在雁门关眼巴巴地盼望这回书,足有一月,不见到来,眼泪不知出了多少,又被关外番兵十分催促起身,那时娘娘好不焦闷人也!没奈何出了雁门,回头不住望着南方,哭哭啼啼,一路长行,非止一日,到了北方,逼要番王三件大事,方肯进城:一要税簿,二要宝珍,三要降书降表。番王一一依从,已曾差官送到中国,不知我主可收下么?”汉王道:“已经收到,但不知娘娘进了番城,以后便怎么样了?”王龙道:“娘娘到了番宫,第一夜召臣进宫,劝番王饮酒,是臣用计,下了迷昏药,把番王吃得七孔流血,不能成亲。第二夜番王旧病复作,又是臣用计,教番王杀了毛贼,以报前仇。第三夜番王大醉,硬想娘娘成亲,娘娘又仗着九姑仙娘赐的仙衣,穿在身上,番王用手扯着衣裳,如十几根银针刺在指上,鲜血淋淋,吓得番王不敢近身。到后来,娘娘又推说番王有病,曾许下白洋河愿心,要搭浮桥,只等到十六年后,方能成功,可怜娘娘一心只为我主,守此冰霜节操,任番王百般依从,娘娘俱是付之流水。那日到烧香日期,到了浮桥上面,可怜娘娘那一种凄凉,真令人痛杀。番王只认烧香是为自己还愿,哪知娘娘是要全她的节操,一旦投河而死,好笑番王,一十六年,如在梦中。外有娘娘书信三封,嘱咐臣带回,呈上我主。”说着,将书呈上。汉王且不看书,叫声:“卿家,孤方才登殿,有一异事,实骇听闻。”王龙便问:“是什么事情?”未知汉王怎生说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百鸟护尸收仙衣 满朝送葬遇国丈
  诗曰:
  恩情割断三千里,异地羁留十六年。
  为国忘身一女子,此心真可对苍天。
  话说王龙请问汉王,早间是何异事,汉王便把正当早期,似梦非梦,见昭君身立云端,当面寡人,被她埋怨失约的话说了一遍,“孤只道昭君业已成仙,方能驾云,前来会孤,哪知她已为孤倾生,一点魂灵到此,可怜!可怜!”说毕,放声大哭,满朝文武,一众内侍,无不下泪。王龙道:“我主少要悲伤,娘娘生前聪明正直,死后为神,理所当然。”汉王收泪点头道:“卿言极是!卿家一路劳顿,免朝三月,另日加封。”
  王龙正欲谢恩退下,忽见把守东华门官员跪下奏道:“启万岁,今皇城外河内流一尸体,身体未曾损坏,不知是男是女;又有百鸟衔花盖面,香闻十里,请旨定夺。”汉王闻奏,好生诧异,便问王龙道:“卿在北方,见娘娘死,死后可曾埋于什么地方?”王龙道:“说起来也是一件奇事:那日娘娘将身跳河,河内之水比江海波浪更凶,番王命许多番兵下去打捞,总捞不着娘娘的尸首,他那里只得招魂设祭。臣闻娘娘生前曾说『生为南方人,死不愿为北方鬼』,皇城外流来的尸首,或者是娘娘到此,也未可知。”
  汉王听说,传旨摆驾到御河一看,以辨真假。一声旨下,满朝文武随驾出朝。到了皇城外河边,汉王向前一看,果见水面上漂来一尸首,百花盖面,群鸟飞绕,身上霞光万道,云气千层,只看不出是男是女。汉王吩咐军士将群鸟逐开,见是一个女尸,面似观音,犹如活的一般。汉王又传令众军士将女尸捞起。众军士答应,正待动手下去捞那女尸,只听见一个个军士都叫手疼,血出来了。回复汉王,汉王又不肯叫军士用挠钩去搭那尸首,便问王龙:“这是什么缘故””王龙道:“若果是娘娘尸首到此,她身上有九姑娘娘赐的仙衣,衣上如银针直刺人手,碰着无不受伤,所以娘娘在番十六年,番王不敢近身,皆赖此仙衣之力保全玉体,今日我主祷告一香,包管尸首不难捞起来了。”
  汉王听说,便对河边祝告道:“贤妃既归,玉体光辉,白璧无瑕,何用仙衣!”说毕,一阵香风过处,只见群鸟飞去,霞光不见,仙衣已被九姑娘娘收去。汉王仍命军士动手,此刻手果然不伤,轻轻将河内女尸抬起,汉王近前一看,见她容貌未改,果是和番昭君,免不得抱住尸灵,放声大哭,只叫:“苦命妃子呀!你今死后,尚且心向南方,不肯将尸灵抛于异域,怪只怪孤一时忍心,舍你前去,又屡次失信于你,教孤今日有何颜面对你芳魂!”说罢,痛哭不止,泪湿龙袍。王龙只是一旁流泪。众文武见汉王过于悲伤,向前相劝,汉王方才丢下尸灵,命内侍用暖衬将娘娘尸首抬进西宫。
  一声旨下,众内侍领旨动手,汉王率领文武,一齐哭进午门,抬至西宫,安放牀上。早惊动正宫林后,一闻此信,带了嫔妃,赶到西宫,正见汉王在那里痛哭。走进房内,一见昭君面色如生,不暇问及缘由,也向前抱住昭君的尸灵,只哭叫:“妹妹呀!你为国家和番,去了一十六载,哀家无日不思念妹妹,谁知今日只剩个尸灵,方回故国。”说罢,哭得喉咙都哑。汉王也是陪哭,哭得日月都昏,一众内侍宫娥向前劝住汉王、林后,林后便问:“芳魂怎得回来的?”汉王细细对林后说了一遍,林后连声称赞道:“此身虽死北方,此心犹恋故土,可谓巾帼之完人了!”说罢,林后也不用嫔妃动手,亲代昭君香汤沐浴,换了一身汉服,忙用棺木盛殓,停丧西宫,百日后出殡。汉王又旨下礼部,于各寺院延请僧道各一百名,在西宫虔诵经文,要做七七四十九日功德,超度亡灵。又许下一百根桂枝香,一百卷《金刚经》。道士打的罗天大醮,申表上朝;和尚拜的皇忏关灯,招魂灵前供养。设了许多奇珍果品,灵前铺陈,扎了许多纸扎烧化。
  每日汉王伴灵烧香,哭祭一回,只到四十九日功德圆满,迎皇送佛各事已毕,都皆散去,汉王仍在西宫住着伴灵,只候日日已到,又传旨礼部,卜了吉日,出昭君娘娘灵柩,安葬芙蓉岭上。
  这日,汉王与林后俱穿素服,文武百官尽皆带孝,三宫六院,采女嫔妃,以及内侍人等,俱穿孝衣,一路哀声不绝,送出朝门。满城百姓,家家户户,俱排香案,路祭昭君娘娘。此刻正是春天,不寒不暖,一众行人,奔芙蓉岭而来,正好走路,这且慢表。
  再言王老皇亲夫妇,只因女儿和番,心中不舍,无奈为国驰驱,只得苦在心头。虽蒙汉王看顾,到底朝中举目无亲,皇亲苦苦辞官,汉王准了他的本,赐他田地金银,还着地方官不时矜恤,皇亲就择于皇城百里外买了一所房子居住,虽是老夫妻,倒也安闲自在。只因膝下无子,常怀忧闷,虽有二个女儿,一个已去和番,如同死绝一样,一个年幼,取名赛昭君,尚未配婚,隐居乡间,又不出名,哪个知道?一日,皇亲正在门口闲望,忽听村中人喧嚷道:“今日天子代和番的昭君娘娘出殡,安葬芙蓉岭,好不热闹,我们快去看呀。”皇亲一听,大吃一惊道:“莫非我儿死了,番邦将尸首归于我国?汉王也该送信于我老夫妇,直到今日也不通知,好狠心呀!”入内,便说与夫人知道,夫人含泪叫声:“老爷,你也休怪汉王,他怕通信来,使我年老二人又添一番痛哭。我和老爷办些祭礼,赶到笑蓉岭祭奠一番。”皇亲依允,忙去收拾,备了牲口,雇了轿子,命家丁挑了祭礼,皇亲三口,一路而来,不表。
  且言汉王送丧到芙蓉岭,命地师卜了正穴,安葬昭君灵魂,一面盖土,一面摆列三牲,汉王与林后率领众文武正才祭奠已毕,转身向外,忽远远见皇亲一众家眷,来到坟上,大吃一惊。未知汉王相见,如何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汉天子初见赛昭君 长朝殿加封刘教授
  诗曰:
  二女昭君出一家,排关名字最堪夸。
  姊能贞烈妹能武,好比莲生并蒂花。
  话说汉王见昭君的父母到来,心中很不过意,为的昭君尸到中国,不曾送信与他,今见两位皇亲到来,汉王面前见驾,又朝见林后,汉王叫平身,含悲叫声:“国丈,休怪孤不送信于你,只怕年老皇亲一闻凶信,又增悲苦,等丧葬已毕,方才召你说个明白。”皇亲夫妇听说,也不回言,忙将恩谢,齐到坟上摆了祭礼,祭奠昭君。老夫妇放声大哭道:“你当初二九之年,大不该得此异梦,立誓要伴天子,谁知遂了心愿,其中颠颠倒倒,累及父母受了许多苦楚;你又为国亡身,今日只剩尸灵归国,叫我年老双亲,倚靠何人?亦是空养你这女儿一场。”说毕,一齐嚎陶大哭。哭了一会,林后命宫娥劝住皇亲老夫妇。见坟边袅袅娜娜走上一个女子,不亚昭君重生,汉王一见,吃惊不小。只见她到了昭君坟前,整理衣袖,拜倒尘埃,哭叫:“姐姐呀!念妹子赛昭君,生来既晚,姊妹未曾见面,就两下分离,今日姊姊归阴,妹年又小,叫年老双亲并无香烟后代,日后倚靠何人?”说着,忍不住粉面泪流,如花喷水;双眉紧皱,似桃含春,哭拜一会,真令旁人心酥。林后见这女子,举止文雅,说话伶俐,方知是昭君之妹,暗暗称赞道:“好个知文达礼的佳人,也不枉姊妹聪明,生在一家。”汉王在旁偷看赛昭君,眼都笑合了缝,心中暗想:“昭君云端亲许寡人,寡人若不断前情,妹子赛昭君可以续婚,只怕此言今日有些应验了。且等回朝,再作计较。”便离座,携着国丈手,周围看一看坟中四面景致,以见殓葬昭君,礼上不为过薄,但见那:
  坟堂上石牌楼高高耸耸,两旁栽松柏树千层万层。一枝梅,一枝李,梅李争开;一枝杏,一枝桃,桃杏生春。石牛羊,石人马,分列左右;石麒麟,石獬猊,头角狰狞;石豺狼,石虎豹,助威坟墓;石骆驼,石狮像,件件分形;石文官,石武将,排立两旁;石嫔妃,石采女,伺候坟茔。
  汉王同国丈看了坟上造得十分齐整,国丈也放心得下,汉王叫声:“国丈放心,妃子虽死,亲情未断,孤定奉养你终身便了。”国丈连称:“皇恩浩荡,老臣何以克当!”说着已到坟前,汉王同林后又拜别昭君之墓,众文武也上来拜别,哭得悲悲切切,吹得热热闹闹,礼拜一番。汉王要摆驾回朝,国丈夫妻向前谢了天子,皇后移步也要告辞回去,汉王心中十分不舍,无奈国丈苦苦告别,汉王道:“既是国丈执意要去,孤也不好强留,再令媛有遗书一封,寄与国丈的,孤今未及带来,且稍停几日,召国丈来朝,还有别事商议,再看遗书不迟。”国丈谢恩,率领家眷回他乡里去了,不表。
  且言汉王、林后带领文武嫔妃内侍等,告别昭君坟墓,一路回朝,文武退出朝门。汉王与林后到了正宫坐定,有内侍献茶。茶毕,汉王想起了坟上之事,叫声:“御妻,方才在坟上可曾见昭君的妹子,前来代姐姐上祭?容貌柔媚,举止温和,不亚昭君再生、王嫱复活,令人十分可爱。”林后听说,微微冷笑道:“陛下好眼力也,妾非妒妇,焉肯作此没情义之谈,但一则天下多少妇人,陛下没有这些精神。召见这许多妖姬美妾,尽着自己受用;二则国丈的长女,被你断送番邦,难道又把第二个爱女送与君主,恐未必情愿了!我主请自三思,不要痴心妄想了。”
  汉王听说,哈哈大笑道:“御妻之言,虽是正理,孤非好色,慕爱美貌佳人,但因思想昭君许多情义,茶不思,饭不想,酒不饮,梦不成,惹出无限愁闷。今见昭君之妹,如见昭君,意欲续此新姻,以联旧义,不知御妻意下如何?”林后听说,叫声:“陛下,你可谓见事不明了:想国丈无子,只靠二女收成结果。一女和番,已是心如刀割,只为要保江山,舍了身上一块肉。他二老致仕归闲,膝下只此一女,靠她收成结果,未必尚贪皇宫之福,肯续旧姻,人心如此一样,何必强求?”汉王道:“御妻之言,太迂阔了,想寡人与昭君许多恩爱,怎舍她去和番,也是出于无奈,就是今日提起,好不痛杀孤心也!”林后笑道:“陛下不必在此假慈悲,这是番人只要昭君,就献与他,若要正宫,也可献与他么?”汉王道:“御妻何出此言!正宫乃结发夫妻,非西宫可比,就是寡人拼着江山不要,也不能软弱至此。”林后笑道:“这是妾身戏言,陛下何必生嗔。妾闻苏武和番,一十六年,受了许多苦楚,如今方得回朝,也难为这老忠臣了。”汉王道:“可怜那苏武回朝,两鬓皆白,长髯苍苍,不是声音听得明白,几乎认不得他是苏武了。”林后道:“这样老忠臣,身陷番邦,劝降不辱,甘于牧羊,受苦风霜,令人可怜,陛下也当格外加恩,方是酬他一片赤胆忠心。不讲他别的苦楚,只闻他有诗八句,写来也算苦不尽了。”汉王道:“御妻可记得否?念与孤听。”林后点头念道:
  自从一别天朝地,苦守忠心十六春。
  嚼雪不嫌冰似水,吞毡肯让人污身。
  衣冠虽敝犹怜旧,符节常依尚喜新。
  两鬓苍苍嗟齿长,家乡何处拜丝纶。只此一诗,已见老臣忠心耿耿,贯于日月。
  汉王道:“孤于当日,赐宴在便殿上,代他接风。加封太子太师,上殿不拜,外赐黄金千两,彩缎百端,拐杖一根,玉带一围,荫袭一子三品职衔,又免朝三月。孤也不为薄待忠臣了。”林后笑道:“陛下只说相待忠臣不薄,但坐也是昭君,立也是昭君,行也是昭君,卧也是昭君,未知同伴昭君去的这个功臣,如何发落?”汉王听说,忽然想起此人,大吃一惊。未知怎样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教授衣锦还乡 国丈给养续婚
  诗曰:
  桑梓之间不肯忘,愁生万里为君王。
  天涯海角飘流久,且幸于今返故乡。
  话说汉王见林后提起还有相伴和番功臣,未曾加封,心中惶恐,叫一声:“御妻,非是寡人忘却此人,只因昭君尸到,丧事忙了三月有零,只算得安葬已毕,打点召他前来,自然格外加恩,酬他十余年的辛苦。”林后点头称是。说毕,吩咐摆酒,代汉王解闷。一宿晚景已过,不必提他。
  次日早朝,汉王登殿,两班文武朝参已毕,旨下将王龙召进。王龙见了汉王,拜倒金阶二十四拜,口呼万岁。汉王叫声:“卿家,劳你伴送娘娘和番,一十六载,受了千辛万苦,久困异乡,今方回朝,卿之忠心,不减苏武。孤甚敬服卿家,怪不得昭君生前,眼力识人一丝不错。今且听孤加封卿家为天下都提调使,统制军兵,如朕亲临;外赐黄金印一颗,上方宝剑一柄,不论皇亲国戚、文武军民,凡有不法者,任凭先斩后奏;彩缎百匹、黄金千两、红罗一对、金花两朵,追封三代,荫袭一子。尔妻萧氏,苦守多年,赐她凤冠霞帔,加封一品正夫人。并赐回乡祭祖,给假半年,使你夫妻完聚,并受皇恩,再行供职。”
  王龙得旨,心中大喜,连忙在金阶叩谢皇恩,就此告辞汉王,退行百步,出了朝门,到五凤楼前上马,又拜别在朝文武,打点衣锦还乡。口中不语,心内暗想,叫声:“且住,想我刘文龙乃一介书生,得中状元,多蒙昭君娘娘的错爱,认为兄妹,御赐姓王,今日特旨加恩,荣归故里,亏谁之力?还当前去拜见义父、义母,方是正理。”想罢,带了从人,备了礼物,出得皇城,约有百里之遥,就到了国丈府中。门前下马,有家人投帖进内,少刻,国丈出迎。迎至厅上,王龙便请夫人一齐相见,国丈命家人传语入内,将姚氏夫人请到厅上。王龙把二位皇亲请在上面,口称:“义父、义母两大人在上,义男王龙拜见。”说罢,正要将身下拜,国丈一把拉住道:“殿元公,这个使不得,不要折坏老朽。”王龙又不肯依从,定要下拜,二人扯了一会,只拜了二拜,方分宾主坐下,香茗一道。
  用毕,国丈便叫声:“殿元公,不才小女奉旨和番,累及殿元公,一番辛苦跋涉,愚夫妇于心不安。”王龙道:“义父说哪里话?这是为国驰驱,乃臣子份内之事,何言辛苦?慢讲是君王有命,不过跋涉万里,就是赴汤蹈火,亦在所难辞。”国丈连连称赞道:“殿元公可谓勤于王事,足见忠心。请问殿元公身在番邦,亲见小女一番举动,不知可以见示否?”王龙道:“义父母若不嫌絮烦,何妨上禀。”国丈道:“倒要请教,老夫这里洗耳恭听。”王龙未曾开言,先已流泪、道:“想娘娘别了汉王,出得东京,和番北地,自芙蓉岭到雁门关,走了许多路程,受了多少风霜雨雪,免不得爬山过岭,万苦千辛,才到番城,约了三事,等番王依允,方肯进城,也算长天朝志气。到了宫中,番王勒逼成亲,用计灌醉番王,下了迷昏药,使番王血流病倒,方脱此难。到后来,又仗九姑赐的仙衣,穿在身上,吓得番王不敢近身。又将奸贼毛延寿千刀万剐,报了仇恨。愚弄番王,许下白洋河口要还香愿,要搭浮桥,累及番王,费尽倾国货帑,一十六年,方才成功。番王催着娘娘烧香还愿,想要成亲,娘娘自知再难推却,将义男召进宫中,当面吩咐道:『哀家心存贞烈,为国和番,原非得已,若番王再逼哀家成亲,惟有一死,以报汉王。』只可恨汉王,过于薄幸,一点恩义全无,哄娘娘在关等候多时,并不见御驾亲征;娘娘又托孤雁寄书,天子亦无回信,可怜娘娘说,宁教汉王负我,不教我负汉王。那时到了浮桥,还他香愿,将身一纵,随波而去,吓得番王大哭一场。着人打捞娘娘尸首,毫无影形,番王只得回朝,做些佛事,超度娘娘的芳魂。又打发义男回南,出了番城,到了半路,雨阻芙蓉岭上,三更时分,娘娘又托梦于义男,说:『哀家有几句言语,嘱咐于你,回去休要忘怀:一拜上汉天子不必挂念,奴虽死,恩义未断,照顾双亲;二拜上正宫林后,蒙她情义,未曾报答,来世再报深恩;三拜上堂前父母,休要悲伤,儿今虽死,还有妹子可以续婚。』说已明白,魂出帐去。还有生前在宫遗书二封,着义男带回天朝,已呈与汉王,汉王还未曾与义父母看见。这就是娘娘和番始末,今提起,也令人伤心。”
  国丈听见王龙一番言语,由不住心如刀割,放声大哭,姚夫人只是哭叫:“苦命的亲儿呀!”王龙也在一旁,陪了许多眼泪。哭了一会,大家止住泪痕。王龙又请贤妹赛昭君见礼,国丈吩咐丫环:“请二小姐出来,与殿元公见礼。”丫环去不多时,只听里面环佩声响,赛昭君稳稳重重,走出厅来,王龙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宛似当年昭君娘娘的模样,连忙起身,兄妹见礼。礼毕,国丈吩咐摆酒,款待王龙饯行。席终告别,国丈送出大门,王龙上马,带了从人,一路长行,衣锦还乡,好不热闹,少不得坟前祭祖,夫妻完聚,这且不表。
  且言汉王,自在坟上见了赛昭君容貌,不亚于昭君,心中又惹起相思病来,打点续娶联姻,便与林后商议此事。林后不好过于阻挡,忙写了一道旨意,差了内侍出城,飞召国丈见驾。内侍领旨,不敢怠慢,出宫上马,如飞而去。离城百里,指日就到,内侍同了国丈,到得午门,下马候旨。内侍先人宫缴旨,汉王即传旨召进国丈,国丈见驾,山呼朝拜,汉王连叫平身,赐坐。国丈坐定,问道:“我主相召老臣,有何吩咐?”汉王先命内侍取出昭君遗书,递与国丈看看。国丈未免见鞍思马,心中悲苦一番,当着汉王面前,不好哭出声来。将书看毕,笼于袖内,便要起身告别汉王,汉王带笑叫声:“国丈且慢。”国丈便问:“我主还有何事吩咐老臣?”未知汉王说出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痛王嫱皇亲思女 游花园九姑传法
  诗曰:
  先因多女不胜愁,身入皇宫慰白头。
  到底门楣他自立,前人裁树后人留。
  话说汉王见问,便对国丈道:“令媛与孤恩深情重,为国驰驱,身丧异地,临死曾嘱咐孤家,照看双亲。今日相召,非为别事,听孤加封国丈食一品俸禄,妻姚氏封一品夫人,月给钱粮供养,不用在朝供职,仍居皇城外安闲之地,代代子孙,也受皇恩。令媛为国尽节,不独名标青史,且谥贞烈二字,配享太庙,永受香烟,乃立贞烈牌坊,不论皇亲国戚、在朝文武到了牌坊,俱要下马,如有违旨,即问典刑。国丈呀!孤要续娶二令媛,以接一脉姻亲,月给加俸银三百两,好生管养赛昭君;外赐宫娥二十四名,服侍二令媛;又加白银三千两,折与二位皇亲买果吃,孤也不下聘了,只算一言为定,候孤择定吉日,迎娶进宫。就是昭君屈死北方,这段血海冤仇,安得不报,孤自操练精兵,亲讨反叛,灭了番邦,代昭君报仇,慰她阴灵于地下。”
  国丈听见汉王吩咐,不敢不依,只得受了许多赏赐,谢恩出朝。回到自家府第,入内,便有姚夫人率领女儿赛昭君迎接,到内室坐定,姚夫人便问:“今日旨下召见,有何事情?这许多赏赐,是哪里来的?”国丈道:“夫人有所不知,只因大女昭君,一点贞烈之情不泯,远到番邦,几千里外,将尸首送到中国,百鸟衔花盖体,花容未损分毫,敢是皇天保佑,未曾安葬之先,大显灵于汉王,一要汉王照管你我二老,是以皇上加封加禄,二要亲情不断,却叫妹子续婚,是以今日宣召进宫,当面言定亲事,赐了采女二十四名,服侍二女儿,又赐白银三千两,以作聘礼,月给俸银三百两,好生管养二女儿,俟汉王择日迎娶进宫。”姚夫人听说,把眉头一皱道:“好笑汉王,太没正经,他尽有三宫六院,偏要缠扰我家则甚!想大女儿在世,百般聪明,活鲜鲜地被汉王选去,断送性命,至今令人提起,好不伤心。如今又来想我二女儿,只怕此女未必贪皇家富贵,嫁个平人,夫妻偕老,你我日后也有收成结果,不要象大女儿,又去和番,坑了性命。”国丈听说,把脸一沉道:“夫人之言差矣!常言:『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臣若怕死,不为忠臣。』大女儿虽死在番邦,如今配享太庙,永受香烟,留得芳名千古,各人自有各人之福,你我父母,何必代女儿愁烦?况皇爷当面续婚,谁敢逆旨忤君?”夫人听说,哀哀痛哭,叫声:“老爷呀,妾怀二女在腹,十几个月,只认是一个怪胎。哪知生于辽东,容貌胜似姐姐,只为上坟,遇见汉王留心。非妾不愿女儿婚姻,只为你我年老,举目无亲,单有此女,怎舍得她又离身边呀!”
  正值老夫妻议论,早有二十四名宫娥进来,一一磕头已毕。老夫妇吩咐拨在香闺二小姐手下伺候,众宫娥答应,侍立两旁。赛昭君叫声:“爹娘不必争论,想姐姐身死番邦,大仇未伸,汉朝又无英雄能将去杀番兵。不是孩儿敢夸大口,纵番邦有许多妖术奇能,只消孩儿领兵前去,管叫番人一个不留,还要踏平番城,代我姐姐报仇,方泄心头之恨。今日皇爷肯将续婚,正是遂孩儿平生之志也。”国丈夫妇听了赛昭君一番言语,一齐哈哈大笑道:“孩儿小小年纪,不知外边事体,随便夸言乱说,想天朝征番,勇如李陵,尚且被捉;猛如彭殷,不免死难;百花中箭,李虎亡身,苏武遭困。就是李广,年老宿将,也有万夫不当之勇,尚且折了许多人马,被番人杀得闭关不出。是以汉王无奈,将你姐姐前去和番。量你不过一个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焉知行兵之事?少要乱说,使外人闻知,岂不贻笑大方!”赛昭君道:“爹娘休要小视孩儿,孩儿若不禀明与爹妈,爹妈也不知道其中有个缘故。”国丈道:“有个什么缘故,可细细说与我们知道。”
  赛昭君道:“爹妈容禀,只因那一晚闺中闲坐无事,但见窗外月明如昼,一时心中想起游花园,未带丫环使女,独步而行。到得二更时分,凉风阵阵,正穿竹径,忽见两边陡起一朵祥云瑞霭,纷纷香烟绕扑,那云落在园中,到了一个仙女,身披鹤氅,执着云肩,手摇羽扇,自称九姑仙女,呼着孩儿姓名。孩儿听她呼唤,知非凡人,连忙跪在地下,听她吩咐。那仙女道:『赛昭君,你与我有缘,情同师弟,因尔姊屈死番邦,无人泄恨,汉朝又少英雄,谁去平番泄耻?非你不可!我特来教你诸般武艺,你且站在一旁细看,牢记在心。』仙女说罢,先传武勇,向空中一指,明亮亮的十八般兵器,自空中落于地下,但见那仙女:
  先使刀,分上下,背花乱落,一团雪,冷森森,别类分门;又使枪,梅花落,不离左右,刺劈面,到护心,件件皆精;方天戟,举在手,飞扬乱舞;铁楞鐧,手双起,舞不见人;开山斧,迎面砍,三十六着;银瓜锤,乱打去,碎碎纷纷;鎏金铛,轻飘飘,狂风几阵;碧燕抓,飞荡荡,映月光明;竹节鞭,单撤手,凤头三点;青竹竿,挑金钱,如虎翻身;风魔棍,打过去,离地尺许;枣阳槊,掷空中,一点无差;扯满弓,放羽箭,怀中抱月;跑劣马,快加鞭,稳坐鞍心。传武艺,已毕了,教奴学会。又传我,诸般咒,临阵记心;还教奴,行土遁,地下能走;更有那,会驾雾,亦可腾云;撒绿豆,成兵将,自可摆阵;传六韬,并三略,谨记留神;六丁将,六甲神,俱听号令;要移山,并倒海,顷刻施行;呼得风,唤得雨,天仙正法;除得妖,斩得怪,可逞奇能;临行时,又赠我,几件宝贝;叫孩儿,灭番邦,马到成功。
  她又说孩儿前世本为皇后,今生又当入皇宫,这是前世姻缘注定,何能强求。”国丈夫妻听说,只吓得摇头吐舌。未知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林皇后得病归天 赛昭君续姻为后
  诗曰:
  非因薄命叹红颜,数定此生总是天。
  贵到人王强不得,前姻缘即后姻缘。
  话说国丈夫妻听了赛昭君一番言语,共吃一惊,叫声:“娇儿,想你又无兄无弟,姐姐又死了,倘你去征番邦,一旦有失,叫你双亲倚靠何人?”赛昭君叫声:“爹妈只管放心,孩儿不进皇宫便罢,若皇爷召娶奴家,姐姐之仇一定要报,怎不领兵出征?”国丈道:“且等旨意下来,再作商议。”不言国丈府中之事。
  且表正宫林后,自从昭君死后,每日在宫思想,只是痴痴呆呆,似颠非颠,忽然染成一病,茶也不思,饭也不想,日夜里只叫:“妹妹哪里去了?”脸上黄瘦不堪,慌得汉王忙召太医院来看林后,都说是七情六欲所伤,总看不出娘娘的病根。日复一日,林后病体十分沉重,汉王亲调汤药,无奈林后咽喉如锁,并不沾唇。可怜林后,只为思想昭君,弄得三魂散去,六魄无归。到了那日三更时分,喉中气绝,一命归阴,三宫六院,无不悲啼,只哭得汉王,死而复生者几次,口口声声哭叫:“林后,撇得孤王好苦也!”不住地跌足捶胸,喉咙都哭哑了。到了天明,也不临朝,吩咐宫娥将娘娘香汤沐浴,内外细装大殓起来,然后用棺木装起,安停宫内。哀诏颁行天下,满朝文武,尽皆挂孝,百姓百日不许开荤,开丧举哀,七七道场,功德圆满,方命礼部选择日期出丧,安葬西山岭白云峰下。
  丧事已毕,回朝归了正宫,冷冷清清,好不孤□,汉王和衣哭倒龙牀,一则思想林后,二则思想昭君,从此汉王想成一病,久不临朝。文武百官知道汉王有病,俱入宫中问安,汉王也勉强撑持,见了众文武,吩咐均免朝参,众文武口称领旨,便问:“我主因什事情,龙体不安?”汉王道:“孤因昭君死后,未及一年,又把正宫林后死了,层层苦楚,心甚不宽,是以忧闷成疾。”众文武齐奏道:“我主若因宫中无人内助,何不颁诏天下,召选美女。”汉王闻奏,摇摇手道:“天下佳人虽多,只怕难及旧时两个宫人。”旁边闪出张丞相,高叫:“我主既说身伴无人,难道忘却昭君娘娘的妹子赛昭君么?当时在坟上,已亲眼见过,后又将国丈召来,当面亲许,不肯断这门亲,算来今年已十八岁,可做昭阳掌印,望主准奏。”汉王闻奏,心中大喜,不觉病体减半了,便道:“孤因病中昏聩,忘却赛昭君,烦卿到国丈府内,传孤旨意,说是正宫娘娘驾崩,昭阳无人掌印,皇爷不负前言,召选赛昭君为正宫皇后。户部动支黄金千两,烦卿料理一切喜礼,代朕一行,回朝定当加恩。”
  张丞相领旨,同众文武出宫,回了府第,不敢耽搁,就在户部支了帑项,备办喜礼。百端百羊百果,总已现成,张相骑马,押着礼物,一路出了皇城,不多时就到得国丈府内下马。国丈连忙迎接进厅,礼物摆列厅上,张相开读诏书,国丈俯伏厅阶,听宣圣旨,上面特来召赛昭君,即着二位皇亲护送进京。国丈闻旨谢恩,收了礼物,送至后边,一面与张相见礼,一面吩咐摆酒,款待钦差。张相酒至半酣,催促动身,国丈点首,传谕后面夫人知道。夫人见圣旨又到,召选二女,急急进房告知女儿。赛昭君听说,心中大喜,连忙收拾预备。夫人叫丫环出问,外边御辇可曾齐办,张相对国丈道:“御辇已在外伺候多时了。请令媛就此登程。”国丈入内说了,免不得赛昭君向前拜别父母。又是一番悲苦,仍带了圣上前赐的二十四名宫女出来,厅前上辇,国丈吩咐家丁看守门户。同了张相上马。夫人坐轿,一众奴婢后面跟随御辇,两旁自有军士内侍护卫。一路不敢迟延,进得城来。汉王尚在宫中养病,未临朝政,国丈京中本有府第,同了夫人、女儿,仍归私宅住下候旨,不表。
  且言张相进宫复旨,见了汉王,三呼万岁,口称:“臣遵旨,召王国丈并家眷等,已随旨来京,未奉宣召,不敢擅入宫门,请旨定夺。”汉王闻奏,龙心大悦,忙叫:“平身,劳卿作伐,赐御酒五十瓶,彩缎百匹,算孤谢媒,赛昭君俟钦天监择日进宫。”张相领旨谢恩,退出朝门。汉王又命内侍传旨出去,召钦天监进宫伺候。钦天监领旨,不敢怠慢,进得宫来,见了汉王,三呼万岁,汉王叫平身,一面吩咐谕旨道:“孤今选封王皇后,非东西两院可比,烦卿要择吉日良辰,以成百年大事。”钦天监官领旨,取过历书,细细一看,便回奏道:“据臣看来,明日乃黄道良辰,并无破犯,一定夫妻偕老,兴隆万年。”汉王闻奏大喜,登时脸上添光彩,十分病根除尽,打发钦天监出宫去后,一面吩咐宫娥,收拾昭阳正宫,一面传谕各宫嫔妃,伺候迎接皇后,一声旨下,谁不打点。
  这一夜,汉王心急如火,并未安睡,只听谯楼三鼓,已交子时,即吩咐宫中,张灯结彩,点得如同白昼,亲排銮驾,候在宫门。张相早已知道,飞马报知国丈,国丈一闻此信,急急收拾,忙将女儿上辇,一路护送。进了午门,到了五凤楼前,只听得一片笙歌细乐齐奏,对对宫灯来接,接到娘娘,下了玉辇,汉王用手挽进昭阳正宫,先行私礼,后行朝礼,礼毕坐下。刚到五更,汉王出朝登殿,受文武朝贺,国丈亦随班见驾,汉王吩咐:“众文武俱赴逍遥殿赐宴,张相陪国丈赐宴便殿。”一声旨下,众臣谢恩。汉王退朝,仍到昭阳正官,新后连忙接驾,口呼:“万岁,蒙恩抬举,召选入宫,念臣妾年幼,恐有不到之处,望皇爷恕罪。”汉王听这一阵燕语莺声,由不得心花放荡,连忙双手扶起,叫声:“梓童休要如此客情,且赐锦墩坐下。”新后谢恩,站起告坐,汉王见她说话温存,身材窈窕,心中大喜。说着,不觉红日西沉,宫内点起灯来,汉王又在灯下观看佳人,越发十分出色,比在世昭君还要胜似几分。汉王正在赏玩新后,忽见内侍跪下启奏。未知所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掌昭阳哭祭芙蓉岭 想冤劝伐征单于国
  诗曰:
  不因身贵撇同胞,骨肉关情首自搔。
  一座荒坟凭吊问,泪痕空把纸钱烧。
  话说内侍禀汉王道:“喜宴已曾齐备,请皇爷与娘娘入席。”汉王点头,同新后并肩而坐,宫娥敬酒,女乐吹弹,灯烛辉煌,□馔错陈,好似八仙宫景,真是皇家富贵。汉王在灯下不住细看赛昭君,生得好一个模样,打扮得十分精工,怎见得,但见她:
  戴一顶,翠珠冠,凤绕日月;凤头钗,分两下,压住乌云;柳眉边,分八字,不浓不淡;红绣鞋,刚三寸,锦口绒心;上穿件,八卦袄,西番莲绣;下穿着,地理裙,一色销金,似天仙,离月殿,霓裳夺目;如龙宫,有仙女,出了水晶;普天下,俊俏的,昭君为最;新皇后,比王嫱,更胜十分;脸一般,身一样,同胞共出;问一句,答一句,一样声音;却如在,梦魂里,昭君相会;今见了,赛昭君,两世美人。
  汉王将新后看了一番,心中大悦,不觉吃得酒醉熏熏,已是谯楼二鼓,此刻按不住心猿意马,忙携了新后的手,同入寝宫,洞房花烛一夜鱼水,恩爱自不必说。
  直至五更,汉王又起身登殿。文武朝参已毕,汉王又传旨道:“朕今新立正宫,颁行榜文,大赦天下,广赐恩典,在朝文武各加一级,御弟王龙升授三边统制,修理国丈府第,月支俸银加倍给养。已故李陵、李虎、百花夫人、彭殷,俱追赠加封,入功臣庙配享。李广镇守雁门多年,可谓勤于王事,加封太子太傅。李陵之妻铁花女,封为二品正夫人,李陵之子李能,特授御前都指挥之职。”众文武谢恩已毕,俱皆退朝。汉王回宫,新后接进,坐定,吩咐内侍摆酒,召姚夫人进宫赐宴一日,吃得尽欢而散。姚夫人告辞出宫回府,汉王仍与新后同归罗帐欢娱,自此百般恩爱,卧则交颈,坐则并肩。
  光阴易过,不觉已是半年,次日恰值清明佳节,娘娘要上姐姐新坟,忙奏知汉王道:“想臣妾姊妹,同侍我主箕帚,恩莫大焉。不幸姐姐早丧,臣妾入宫以来,未曾到坟瞻拜打点。来日清明,臣妾请旨前去拜扫一番,以尽臣妾之情。伏乞吾主准奏,一同臣妾父母走遭。”汉王闻奏,龙泪双流道:“梓童所奏,极是正理,尔姊昭君,为孤亡身,何日心中将她放心?明日孤陪梓童一同扫墓,并召尔父母随驾前行。”新后谢恩。汉玉一面吩咐内侍持诏谕国丈夫妇,一面传旨,着张丞相带领三千御林兵护驾。张相得旨,不敢迟延,忙在教场点了护驾兵丁,另外总旗牙将各百名,分排队伍,只等天明,候驾起程。
  一宿已过,到了次日,汉王起身,也不临朝,候娘娘打扮已毕,同坐上凤辇,带了一众内侍宫娥,到了五凤楼前。遇见国丈夫妻也到,又有张丞相率领大小文武,在午门外伺候,一见驾到,向前迎接,汉王吩咐就此起程。一声旨下,只听得三声大炮,鸣金开道,上马的上马,坐车的坐车,纷纷护驾起程,一路旗幡招展,盔甲鲜明。
  出了皇城,过得几个大乡村,方到芙蓉岭上,又是三声炮响,兵将团团围住坟茔,汉王与新后下了御车,同到坟前。早有内侍摆下祭礼,两劳细乐齐奏,汉王亲自行礼,祭奠昭君,文武百官亦皆下拜,国丈夫妻也来拜毕,方是娘娘向前进酒,跪倒尘埃,哀哀痛哭,叫声:“姐姐,不幸你红颜早丧,抛下年轻妹子、年迈双亲,举目无亲,倚靠何人?在生未见姐姐之面,只好死后年年来上坟,以尽妹子之心。”说毕,拜而又拜,哭而又哭,众人在旁,无不下泪,汉王也不免苦在心头,反来劝解,亲把龙袍代新后拭泪,一面吩咐就此起驾回朝。旨下,又是三声炮响,众人候圣驾娘娘上辇,一起保驾起程,正是:
  马啸平坡飞骥足,兵穿山岭似雷鸣。
  旗开五色分前后,甲亮八方惊鬼神。
  一路正行之间,早到东京皇城,兵扎教场,汉王与娘娘进了午门下辇,吩咐文武各回衙门理事,国丈夫妻告别,娘娘也不苦留,回他府第不表。
  单言皇后陪着汉王,到了宫中,早已摆下酒筵,皇后陪了汉王坐定饮酒,正当酒至三巡,汉王带笑叫声:“梓童,孤看你身子何等软弱,因何上辇不用相扶,捷快如云?”皇后道:“臣妾虽系女流,不但上辇如此,并且骑马更快,自幼从学仙女,习成十八般武艺,布阵行兵,件件皆能,臣妾要打点去征番呢!”汉王笑道:“那番王久已归顺天朝,又不曾无故犯边,何必定要去征他?未免出师无名了。”皇后道:“陛下怎说是出师无名?可恨番邦逼得姐姐残生丧命,不灭番邦,姐姐之仇不报,臣妾之心不甘!不是臣妾夸口,一任番邦百万雄兵,叫他来一个,死一个,杀他个片甲不回。陛下呀,这段冤仇,臣妾未进宫中,已恨如切齿,日日思想,要杀番人,上洗国家之耻,下报姐姐之仇,常言道:为人不把仇来报,枉在世间走一遭。明日臣妾就请旨起兵征番,望吾主准奏。”汉王听了皇后一番言语,只是摇头,反劝解道:“梓童不要性急,想朝中多少英雄上将,平日食得大俸大禄,总怕出兵。似梓童一个柔弱女子,一路风霜雨雪,吃辛受苦,万里迢迢,孤怎舍得梓童前去?兵马一动,残害生灵,孤心不忍,况我国粮草未曾充足,难以出兵。梓童一心要报姐仇,且等候国库充盈,各处再调雄兵,任凭梓童挂帅征番,包管一举成功。如今兵微将寡,不要前去惹祸。不是寡人胆小,常言:识时务者,称为俊杰;能见机者,便是高人。梓童请三思之。”皇后听说,暗笑汉王这等软弱,还治什么天下,管什么万民,怪不得番王屡欺中国了。想罢,未知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汉王懒征北地 番主思夺国宝
  诗曰:
  不动干戈恤万民,当今天子正存仁。
  怪他无故生嫌隙,逼动烽烟起战尘。
  话说赛昭君见汉王劝她不要征番,便道:“圣上既说兵少将稀,须要广积粮草,练习精兵,那时不用名人上将,等臣妾一人杀入番邦,不把番邦踏为平地,誓不回兵。”汉王又带笑相劝道:“梓童,且将出兵的话丢过一边,等彼若犯边界,再领兵证讨不迟,若不犯边界也可恕他,孤和御妻且快活几年,不要将此事挂心。”吩咐宫娥:“取酒来,快敬娘娘的酒。”宫娥答应,捧着金樽,斟上香醪。娘娘见汉王敬她的酒,连忙站起,接过酒来,只得曲从,不敢作声,将酒饮罢,又转敬汉王。汉王又吩咐女乐吹弹歌舞,以助酒兴,只吃得到更深尽欢而散,不表。
  再表番丞相卫律,因番王为了昭君一个女子,不念有功之臣,杀了他老师毛延寿,久已怀恨在心,后见昭君投河而死,未曾报仇,只叫:“便宜这贱人了!”又想:“番王如此薄待功臣,也要播弄他一番,方出心头之气。”想了一会,计上心来:“须要如此这般,好让某家坐观成败了。”想定主意。那日到了番王早朝,出班奏道:“臣启狼主,想狼主九代相传,独霸北方,皆因误听毛相献图取美,以致损兵折将,耗费钱粮,又将国内税簿、库内珍宝,并降书降表,献与天朝。若昭君娘娘在世,得伴狼主,也还值得,谁知哄诱十余年来,用尽倾国之财,只顾完她节操,投河而死,反使狼主人财两空,岂不可恨!就是臣等,心亦不能甘服,吾主可速速点将兴兵,杀到汉朝,讨取国宝,以洗前耻,望主准奏。”
  番王不知卫律公报私仇之计,反点头道:“卿言是也。”便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代孤征南,讨取国宝?”语言未了,闪出土金浑,拜倒尘埃道:“微臣愿往,狼主可付臣十万大兵,百员战将,不将南方杀得并无敌手,使汉王年年进贡我国,并取国宝还朝,臣亦不再见狼主了。”番王闻奏大喜。正吩咐杀牛宰羊,大摆筵宴,代土卿饯行,忽见左班中闪出一员大臣,连叫:“不可。”番王近前一看,乃丞相娄里受也,只见他俯伏金阶,口称:“臣有短表,冒奏狼主:想我邦进贡天朝,业已有年,只因天朝逃臣毛延寿挟他私仇,来到我邦,一言唆动狼主,本是我邦惹起刀兵,天朝已将昭君娘娘献出,也算与我邦联和,只奈昭君娘娘秉性坚贞,不肯失节,哄我狼主一十六载,赴水身亡,却与天朝无干;况我邦连年征战,损兵折将,却也不少,国帑钱粮,又因浮桥一造,用去若干,国内空虚,何必又去再动干戈,结冤成仇,伤害生灵?望狼主暂停此旨罢。”
  番王未及回答,土金浑大叫一声道:“娄丞相何太怯也,长他邦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想我邦税簿珍宝,进贡天朝,为的昭君娘娘,在时恤情,今娘娘已死,还有什么情义?倘若不征讨国宝回朝,使他邦闻知,岂个笑狼主软弱了?臣若领兵前去,包管一战成功。”卫律也一旁奏道:“土将军之言极是,狼主只管放心,休听娄丞相愚腐之言。”番王遂不听娄里受所奏,当殿赐了土金浑三杯皇封御酒、两朵金花,加封为征南大元帅,“任卿到教场挑选良将精兵,俟功成回国,再加升赏。”土金浑领旨谢恩,退下殿来,出得朝门,下了教场,点齐队伍,军令三申,放了九个狼烟,催兵起程,出了番城,一路好不威风,怎见得,但见那:
  左一队,青旗号,先行哈虎;右一队,黄旗号,吴銮将军;中一队,红旗号,土大元帅;前一队,白旗号,大将孙云;后一队,黑旗号,乌龙杨霸。共五队,纷纷走,整肃严明;石庆真,督营哨,中军护佑;石庆龙、石庆虎,运粮先行;五色旗,来招展,光耀日月;兵十万,多雄猛,大小三军;左将摧,右将赶,如龙如水;后兵起,前兵走,似虎奔林;行一程,过一程,犹如风送;过一岭,又一岭,好比腾云;日夜赶,行得快,不辞辛苦;早来到,黑水河,夕阳西沉。
  土元帅吩咐扎下营盘,三军埋锅造饭。金浑独坐帐中,谯楼正打三更,尚未安寝,点了两支大烛,放在桌上闲看兵书。只听得一阵狂风乱响,好不怕人,那风刮进帐中,把桌上两支大烛几乎吹息。此刻土元帅看书也辛苦了,伏在桌上,似睡非睡,但见狂风过处,忽然外边走进两个鬼魂,一男一女,土元帅梦中定睛一看,却皆认得,男的怎生打扮?但见他:
  凛凛威风戴将巾,甲是黄金罩全身。
  腰悬宝剑叮当响,汉室忠良叫李陵。女的怎生打扮?但见她:
  一顶珠冠头上戴,宫装着体美娇容。
  看来却是昭君女,今夜因何到帐中。
  女的前走,男的后走,随着一阵狂风,进了牛皮帐内,只见昭君杏眼圆睁,银牙乱咬,指着上面骂声:“匹夫好多事呀!想当初你到天朝,妄献番诗,汉王仁厚,不曾斩你,你就该知恩报恩,反将狂言惑弄你主,无故兴动人马,逼取哀家,方才罢兵。只可怜李陵被捉,屈死于番邦;彭殷中炮,死于非命,百花中箭,李虎阵亡,以及老将失守雁门,中国多少英雄上将俱丧,你等平地惹起风波,死的死,伤的伤,岂不可恨!就是哀家,我约番王三事,取他税簿宝珍、降书降表等件,下邦也应奉上邦之税,这是君臣大礼,如何尔等又生歹念,起兵来寇雁门?一不思天朝既献哀家,也算输服尔邦,哀家全节而死,不与天朝相干;二不思汉王不曾兴问罪之师,尔等反逆理犯上,天亦难容;三不思生民涂炭之苦,又要起兵伤害生灵,怕只怕尔等恶贯满盈,少不得天朝自有能人,杀你片甲不回,今日仇人相见,哪肯相饶?”叫声:“李将军,快将此贼分他两段。”李陵答应,拔出宝剑,喝声:“番贼看剑。”吓得土金浑大叫:“我命休矣!”一跤跌倒。未知死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土金浑入寇雁门 汉李广大破番兵
  诗曰:
  番人忽又起干戈,只为兵骄可奈何。
  一胜之中防一败,逞强自惹是非多。
  话说土金浑梦中被李陵一剑砍来,躲闪不及,跌在地下,只叫:“我命休矣!”吓出一身冷汗,惊醒南柯,连称奇梦。耳听谯楼正转四更,暗想:“此梦乃不祥之兆,欲待退兵,又因王命在身,不能自主,欲待进兵,又怕于身不利,事出两难。”想了一会,道:“生死皆由天定,梦境何足为凭?”仍在桌上打了一盹。未及片时,天色已明,土元帅也不对众将提起梦中之事,只吩咐众军起营。一声令下,炮响三声,众军吶喊,拔寨起行,离了黑水河地界,一路旗帜招展,马不停蹄,兼程而进。
  那日正走之间,忽见探子报道:“启禀元帅,前面已离雁门关不远了,兵不可前进,请令定夺。”土元帅闻报,传令大小三军,就此靠山扎营。一声令下,又是火炮三声,扎下营盘,埋锅造饭,歇军一日。次早升帐,便问:“哪位将军前去打关?”有吴銮应声愿往,土元帅道:“将军可带领五千人马,前去打关,小心在意。”吴銮口称得令,坐马端枪,带了番兵出营。一马冲至关前,大叫:“守关军士听着,俺奉狼主之命,前来讨取税簿珍宝,还要尔主年年进贡我邦,方免尔等一死,如有半字不肯,俺就打破关门,管叫鸡犬不留。”守关军士听说,飞星报知李元帅,李元帅闻报,大吃一惊,道:“这番狗又来犯边,怎生是好!”急忙添了兵丁,将各隘口牢牢坚守,任他叫骂,只不出战。吴銮骂战一日,不见关中一将一兵出来会阵,只得忍气吞声,回营缴令,不表。
  且言李元帅,见兵临城下,连忙写表申奏汉王,请发救兵,打发差官飞马进京,投递表章,真是不分星夜,赶至京城,到了兵部挂号。兵部知道边关紧急军情,不敢迟延,一见汉王未曾临朝,就将本章送入宫内。有守宫太监接到本章,进宫呈与汉王。汉王接过,细细一看,吓得面如土色,骂声:“番狗,真不是人,敢欺我朝缺少能人,又来犯边,何太无礼!”皇后道:“既是番人无礼,不为师出无名,待哀家前去征番,杀他一个片甲不回,方知天朝的手段利害。”汉王叫声:“御妻且馒,待寡人登殿,与众文武商议,再作道理。”
  说罢起身,别了皇后出宫,即刻登殿,召宣一班文武。朝参已毕,便将番人入寇之事先宣一遍,后问:“哪位卿家代朕领兵平番,得胜回朝,加封进爵。”问了三声,无人答应,恼得汉王心中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今日国家变乱,一个个袖手旁观,不能代朕分忧,要尔等何用!一概罢职出朝。”汉王正在发怒,右班闪出两个执殿大将军。一名陈希、一名郭武,一齐跪下奏道:“圣驾不必忧心,可恨番王欺负我朝太甚,臣等不才,愿领兵前去,只要雄兵十万,各分五万,星夜赶到雁门,两路夹攻,杀他个片甲不回。”汉王闻奏大喜,各赐御酒三杯,金花两朵,加封为扫北左右大将军。陈希、郭武二人谢恩,汉王回宫,文武各散。
  他二人到了教场,点起雄兵十万,放炮起身。出了皇城,一直来到芙蓉岭,陈希分兵五万,向东而去,郭武分兵五万,向西而去,总在雁门会齐。他们兵虽分在两路,限定时辰,以一月为期,俱在雁门,兵合一处。进了雁门,将人马扎下营盘,来见李元帅,元帅忙出来迎接。二将进帐见礼,分宾坐定,大家商议出战之策。李广道:“番将攻打雁门,每日骂战,被我坚守不出,只等救兵到来,方好开兵。如今二位将军到此,天赐成功,只消我明日一军出战诱敌,诈败下来,二位将军两旁埋伏,突出夹攻,断他归路,不怕番人不授首战场。”陈、郭二将道:“老将军之计甚妙,明早我等听令。”李广大喜,吩咐摆酒,与陈、郭二将接风,一面犒赏来军,不表。
  且言番将,打关几日不下,心中甚是焦灼,忽见那一日清晨,关上扯旗放炮,开了关门,闪出一支人马,就是老将李广,催动行兵,抵营讨战。早有巡番报知土元帅,元帅见南朝李广久不出兵,今日讨战,暗暗生疑:“一定关中救兵到了。”即刻升帐,令先锋哈虎,带领三千人马,出营割取李广首级缴命。哈虎答应上马,领兵出营,一马来到阵前,高叫:“南朝有不怕死将官,快来会俺。”李广听说,横刀大骂:“番狗屡犯雁门,甚是无礼,还不下马领死,等待何时?若有半字不肯,定杀你片甲不回。”哈虎听了李广一番言语,急得两太阳冒出火星,也不回言,提起长枪,恶狠狠直刺李广门面,李广用刀架过,一刀砍来相还,哈虎用枪架过,一来一往,战了五十回合,不分胜败。好个哈虎,枪法精妙,分出五花八门,刺上刺下,眼捷手快,李老将刀法也不弱于哈虎,只为心上有计,故意卖个破绽,大叫不好,带转马头,拖刀败走,高叫:“番将休赶,本帅战尔不过,明日再决胜负,赶来不算英雄。”说着,催马败将下去。哈虎不知是计,大叫:“败将还不下马授首,往哪里走?本先行来取你的命也。”
  说罢,将枪一摆,把马一催,追将下来。可笑哈虎,被老将诱哄,一赶足有十几里下来,猛听得三声炮响,喊杀连天,伏兵齐起,吓得哈虎,情知中计,要回兵也不及了。左有陈希一支人马挡住哈虎去路,右边郭武一支人马,挡住哈虎归路,把三千番兵冲做两截,四面八方都是汉家兵将,围住哈虎。李广又将兵杀回,哈虎一人,纵有通天本事,怎敌三位英雄?只杀得马仰人翻,浑身冷汗淋淋,心内慌张,要杀出一条血路逃走,走到西边,撞见郭武,杀了一阵,难出重围;走到东边,遇见陈希,杀了一阵,又被杀回;赶到中央,拼命杀出,又遇见老将李广,那大刀砍下来,十分沉重,难以抵敌。再看看手下三千番兵,被汉将杀得七零八落,只叫:“我命休矣!”话犹未了,心内一慌,手中枪一松,早被李广一刀砍下,只听“扑通”一声,未知哈虎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报宿仇老将施威 请救兵二王挂帅
  诗曰:
  有仇不报非君于,仇报一时是小人。
  狭路相逢能等候,何愁宿恨却难伸。
  话说番将哈虎被李广一刀,连肩带臂砍于马下,此刻汉将趁着得胜之兵,乱杀番兵,杀得血流成渠,尸横遍野,只剩了一千败残人马,急急败进营中,报与土元帅知道,祸事不小,元帅闻报,大吃一惊道:“怎么说?”败兵禀道:”启元帅,哈将军与李广交战多时,李广用诈败诱敌之计,被他前后埋伏,二将截住攻杀,我兵一时退后不及,哈将军被李广斩于阵前,折兵二千,请令定夺。”土金浑闻报,由不得气冲斗牛,便问:“帐下哪位将军,前去与哈虎报仇?”只见一将挺身而出,口称:“元帅,末将愿往。”元帅一看,乃是部将孙云,即令孙云带领三千番兵,出营交战,吩咐小心在意。孙云得令,上马出营,怎生打扮,但见他:
  风翅盔甲披锦袍,提刀上马逞英豪。
  虎头燕颔多威武,曾斩海中出水蛟。
  来到阵前,把马一催,大叫:“南蛮快来领死。”李广在阵门下一见,就命郭武出马。两军对阵,并不答话,各持兵器交战,一来一往,斗了三十回合,两面越杀越有精神,不见胜负。好个郭武,暗暗使起花刀之法,前六路、后六路、左六路、右六路、上六路、下六路,共是六六三十六路,只见刀花,不见人影,杀得孙云双目俱花,只听郭武大吼一声,把个孙云太阳魁首一刀砍落在地,趁势招动本部人马,赶杀番兵,杀得天昏地黑,哭喊连声,只听得军中鸣金,方打得胜鼓回兵。李广迎接进关,一面摆酒贺功,一面犒赏三军,不表。
  且言番兵败回,见了元帅,道:“启元帅,孙将军先胜后败,又被郭武斩了。”番帅闻报,心中好不焦躁,急聚帐前众将商议道:“南朝将官这等英雄,连杀我邦二员大将,折兵数千,如何是好?”吴銮道:“启元帅,皆因出兵日期不利,是以损兵折将,不如回兵,另择吉日,再行出兵,那时天运循环,我胜他败,岂不为美?”番帅道:“说哪里话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岂在天时?只要运筹决胜。待本帅明日亲自出马,决一胜负。诸位将军须要为国出力,同心并胆,决一死战,不可各生退心,有功者赏,违令者斩。”一声令下,谁敢不依?
  过了一宵,次日五鼓,大家饱餐,整束戎装,元帅率领众将、大小番兵,直抵关前。扎下营盘骂战,只叫:“好好交还我邦税簿并进贡金银宝珍,一笔勾销,若有半字不肯,顷刻杀进关内,鸡犬不留。”李广在城头听说,不由暴跳如雷,即刻提刀上马,带了陈、郭二将,一马冲出关来,高叫:“土番将快来领死。”土元帅一见李广出马,便问:“哪位将军前去会他?”早有石庆真,高叫:“末将愿往。”一马冲到阵前,高叫:“俺来代哈、孙二将军报仇也。”李广叫声:“来将少催战马,快通下名来。”庆真道:“俺乃北番监军都统石庆真是也,你可就是老将李广么?”李元帅道:“然也。”一面答话,一面想起石庆真二字,乃是射死我媳妇的仇人,今日相见,怎肯饶他?
  想罢,不觉大怒,举起大砍刀,向庆真劈来,庆真个慌不忙,用枪架过,举枪相还,随手就刺,李广把刀隔过一边,一来一往,斗了百十多合,无分胜败。恼得李广,把马一转,诈败佯输,拖刀大败,口内只叫:“番人休赶,饶恕我年老之人罢。”庆真不知是计,打马加鞭,追将下来。李广回头见他来得切近,心中大喜,把刀放倚马背,暗暗搭上弓弦,将身一转,喝声:“中箭!”只听得弓弦响处,庆真马跑猛了,躲闪个及,一声“嗳呀”!箭透咽喉,两脚腾空,一命呜呼。李广急急用刀找取首级,带回关门,也算代媳妇报了仇,满心大喜。庆龙、庆虎弟兄二人,一见父亲丧于阵前,不由地心中十分苦楚,也不等元帅将令,双马齐出,喝骂:“李广老匹夫,伤我父亲,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一定取你残生,以祭亡父之灵。老匹夫往哪里走,少爷来取你的命也!”
  说罢,催马出阵。汉营中早有陈希接住庆龙交战,郭武接住庆虎交战,两下战鼓咚咚,不住地响,战了五十回合,顷刻见了胜负:庆龙敌不住陈希,被陈希一枪刺透心窝,死于马下;庆虎又见兄长阵亡,心中一慌,早被郭武一刀,劈为两段。一边汉兵得胜,将鞭梢一指,带领了一众汉兵,杀得番兵丧魂吊胆。番帅见汉兵势大,来得凶勇,只得带了败残兵将退了三十里,方扎住营寨。查点兵卒,折去石家父子三人、万余人马,自知损兵折将,难以抵敌,不如坚守不出,急忙写本回国,奏请救兵,连夜差官,飞星上马而去。
  在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非止一日,来到本国。下马赶至长朝殿,奏知番王,并将求救本章呈上。番王一看,见折了哈虎、孙云二将、石家父子三人,又折了几万番兵,看罢本章,心中甚是不悦,便问两班文武:“哪位卿家,代孤领兵去救应?”话犹未了,闪出番王御弟二亲王,向前讨差道:“臣愿领兵前去救应,不怕南朝有三头六臂之将,不将南蛮个个杀得束手归降,也不算十分武艺。”番王大喜道:“御弟去领人马,掌督中军,孤也放心得下,只要将我国税簿取回,叫南朝年年进贡于孤,孤也可休兵罢战。”二王领旨。番王又赐金花两朵、御酒三杯,“任御弟点挑十万人马,战将五十员前去,灭敌兴番,在此一举。御弟小心在意。”二王正要领旨谢恩,旁又闪出丞相卫律,道:“启奏狼主,二王挂帅征南,不愁指日功成,但军中尚少一参谋,帮助二王行兵布阵、捉将拿人,此去领兵救应,但军师不可少。”番王闻奏,沉吟半会道:“卿举何人可以帮助御弟参赞军机?卿不妨从直奏来。”卫律道:“狼主难道不记得,讨取昭君娘娘、大破雁门,亏了何人谋略?”番王一想,心中大喜。未知想起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番僧宝伤汉将 皇后劝驾亲征
  诗曰:
  文官把笔挂红袍,武将威风手执刀。
  临事未能将国保,不如闺阁女英豪。
  话说番王因卫律提起前事,忽想起伏龙寺的圣僧,神通广大,此次出兵,非请圣僧相助,不能成功。即命二王:“代孤到伏龙寺去请圣僧。”二王领旨,退出朝门。去不多时,便来复旨道:“蒙圣僧依允前去,命臣大兵先行,圣僧随后就到军营。”番王闻奏大喜,便叫:“御弟,救兵如救火,就是今日起兵便了。”二王领旨,别主出朝,点了战将几十员、人马十万,放炮起行,出了番城,一路不分昼夜,兼程而进。
  那日正走之间,已到大营,早有土金浑率领众将,迎接二王进帐。参见已毕,尚未坐稳,又见半空中吊下一个和尚来,正是圣僧。二王站起身来,迎接进帐见礼,分宾坐定,众将俱皆向前参见。二王道:“有劳仙师大驾,孤心何安!”番僧道:“贫僧与王爷昆仲有缘,特地下山相帮,此番出兵,不取汉室江山,誓不回山。”二王听说大喜,吩咐帐中摆酒,款待圣僧。席间,与圣僧商议来日出战之事,番僧道:“既是汉将勇猛,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今日且着番兵打下一封战书前去,明日将大队人马仍抵关下寨,只差帐下一二员将官,前去诱敌,待贫僧暗暗掠阵,用法宝伤他,包管一阵成功。”二王听说,大喜道:“全仗仙师法力。”二人说得投机,吃得尽欢而散,我且慢表。
  且言李广,见陈、郭二将又斩将取胜,杀得番人败下三十里去,心中好不快活。明日打发陈、郭二将,轮流讨战,并不见番将一人出马,心中甚是焦躁。那日升帐,忽见番兵打下战书,说是番邦二大王亲身出阵,李广已知番营救兵已到,便叫陈、郭二将小心在意,二将口称知道。过宿一宵,次早起来,早有军士报道:“启元帅,番兵又抵关下寨,前来讨战,请令定夺。”李元帅闻报,忙整束戎装出马,左军陈希,右军郭武,三将统兵,放炮出关,李广一马当先,喝道:“杀不尽的番狗,又来纳命么!”言未了时,番邦二大王出马,怎生打扮,但见他:
  戴一顶紫金冠,琉璃蓝顶;插两支孔雀尾,五尺余零;身穿着虎彪皮,销金盔甲;手提一根飞云枪,杀气腾腾;左挽弓,右插箭,鱼腹入口;坐下了,乌骓马,四足如云。
  李广一见二王,十分古怪,那二王也不与李广打话,只把令旗一挥,先命左军吴銮出马,郭武用刀敌住;又命右军扬青出马,陈希用枪敌住;那二王直奔中军,与李广交起手来,三对将官,各寻对头厮杀,正是:
  虎斗龙争各为主,天昏地暗不饶人。
  两下里从早饭时候,混战到午刻,足有百十余合,不分胜负。哪知妖僧闪出阵门,口中喃喃念咒,在袖内取出一块铁板,向空中一撩,化作百千万无数铁板,打将下来,但见一片云遮雾黑,迷住敌将眼目,陈希被铁板打得脑浆流出,死于非命;郭武被铁板打下马来,吴銮一刀结果残生;打得汉兵头破血流,膀折腿断,哭喊连天,四散奔逃,只剩下李广,见事不谐,撇了二王,败将下去。二王不舍,追将下来,正离着李广不远,举枪就刺后心。李广知道后面有人暗算,叫声:“不好”,把马一拎,跳出圈子,二王那枝枪正刺在树上,再等将枪拔出,李广已去远了,逃回雁门,把关紧闭。二王见追不上李广,只说:“便宜这老匹夫了。”慢慢放马到了营中,治酒代番僧庆功。
  一宿已过,次日又在关前讨战,不见李广出马,恼得二王,吩咐众将打关。一声令下,大炮轰天,将雁门关围得铁桶一般,不住攻打,二王又向关上大骂:“李广老匹夫听着,限你十日,将我邦税簿、宝珍一一送出,万事全休,倘若迟延,少不得打破关门,管叫踏平尔国,斩草除根,萌芽不发,休生后悔。”只吓得守军飞来报知元帅。元帅因折了二员大将、无数汉兵,心中正在忧闷,又闻此报,愁上加愁,连夜写表申奏天子,发兵救护边庭,即差人马飞报进京,不表。
  且言汉王同新后百般恩爱,行坐不离,那日正在迭翠宫饮酒看花,有内侍投进边庭告急的本章,呈与汉王一看,见陈、郭二将被斩,又折了几万人马,雁门被困,十分危急,不觉大吃一惊,几乎跌倒尘埃。幸有皇后坐在一旁,一把扶住,叫声:“陛下仔细些,不必惊惶,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是妾今夸口,只消妾领一支人马,杀入番邦,不到几月,包管活捉番王,将番邦踏为平地,斩草除根。妾正为姐姐大仇未报,怀恨在心,他反来欺负我朝,妾若不杀番贼,枉做昭阳正院,宁可削发为尼,不恋红尘了。”汉王道:“番兵势大,难以抵敌,多少有名上将,俱丧沙场,御妻贵体娇弱,怎能上阵交锋?就是江山不稳,也由孤家,孤怎忍御妻冒险出征?但愿夫妻时常聚首,管什么边关危急。”皇后正色相劝道:“陛下之言差矣!想高祖皇帝,南征北战,东荡西除,挣下一统江山,传流至今,岂是容易?如霸王空有重瞳,不顾手下彭越、英布一班将官,一个弃楚归汉,他只恋着虞姬一人,后来逼得乌江自刎而死。陛下乃当今真命帝王,岂可溺于儿女之情,不顾江山大事,妾所不取也。”
  汉王听得皇后一番言语,眉头一皱道:“御妻未曾上阵,不知行兵的厉害:如番王二弟,六甲兵书,件件皆会;土金浑是神枪妙手;吴銮、杨霸等一班番将,本事十分了得;还有一个番僧,妖法十分厉害,御妻若要上阵,孤怎不担心?”皇后微微冷笑道:“任他三头六臂的将官,呼风唤雨的妖僧,妾也有通天的手段,保着陛下亲征,只要点兵十万,先锋一员,赶到边庭,搭救解围,不怕番人见了哀家,不亡魂丧胆。”未知汉王听说,可能依从出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挂先锋铁花自请令 打头阵金浑落陷坑
  诗曰:
  天仇切齿恨闺中,无奈请令不肯从。
  事到临头方报复,一团宿气泄心胸。
  话说汉王见皇后执意要保驾亲征,不好过于阻拦,反带笑叫声:“梓童,孤不知你深通武艺,善晓兵机,该应汉家有福,天生美人,为国家栋梁,保固江山,真愧杀朝中一班文武大臣,孤就拜梓童为帅,不知何日点将出兵?”皇后道:“救兵如救火,况边庭军情紧急,何可久待?若雁门一失,则大事去矣!就是明日起兵。”汉王大喜,一面传旨出宫,着兵部提调各路人马,户部催趱粮草伺候,明日五鼓,御驾亲征。
  这个信儿传到御营指挥李能耳中,回府禀知母亲铁花夫人,夫人一闻此言,便叫声:“我儿,想你祖父年岁高大,又被困雁门,怎生抵敌得住?我们母子,何不趁皇爷出师,自请去做先锋,一则代皇家出力,求取功名,二则好去搭救你祖父,以解雁门之围,三则上阵杀些番将,也代尔父报仇。”李能道:“母亲言之有理,母亲只管在家等候捷音,只消孩儿两柄铜锤,就够杀番人了。”铁花夫人骂声:“畜生,说话又来莽撞,上阵打仗,非同儿戏,须待为娘同你前去,一同计议而行,方保无虞。”李能诺诺连声道:“母亲既要同孩儿前去,不可迟延,就要今日请旨。”铁花夫人点一点头,取过笔砚,写了一道本章,自请去做先行。将本章写成,便付李能,入朝呈奏。
  李能接本赶到宫门,烦守宫太监呈与皇爷,正值皇爷与皇后在那里饮酒,席间谈起明日五鼓点将提兵,谁可去做先行,非得一智勇双全之将,不可充此重任。汉王、皇后正在踌躇,忽见内监呈上一本,汉王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道:“有了女元帅,须要有个女先行。”皇后便问:“是谁人之本?”汉王道:“此乃李陵之妻铁花夫人上本,代夫报仇,愿同儿子李能,去做先行。”皇后道:“壮哉!此女明日先行,望吾主就点她母子便了。”汉王依奏,吩咐李能母子,明日五鼓在教场伺候。内监传旨出来,说与李能知道,李能回府,禀知母亲,少不得收拾打点。
  一宿已过,到了次日五鼓,李能母子早在教场伺候,只听三声大炮,汉王与娘娘驾到,大小三军一齐跪接汉王坐的御辇。娘娘是打扮戎装,好不威风,但见她:
  日月珠冠头上戴,九宫八卦战红裙。
  护心宝镜明如月,腰间聚束九绒绳。
  坐下赤兔胭脂马,好似天降女仙真。
  到了教场,汉王下辇,皇后下马,上了将台,并肩而坐,大小三军参见已毕,分列两旁听点,汉王便将朝政托与丞相张文学,扶佐亲王,执掌朝纲,又叫声:“梓童,好点将开兵了。”皇后即点铁花夫人与李能,带兵一万,充做开路先锋,李氏母子领令上马,带兵而去。又点十万精壮人马,老者不过五十岁,少者不过三十岁。汉王又开内库,预将饷银给赏三军安家,一个个欢声震地,无不愿效死力,去杀番兵。点将已毕,下了将台,汉王上辇,皇后上马,手执青铜宝刀,保定御驾,只听三声炮响,大兵动身,一众文武,送到郊外而回。皇后在马上,好不威风。离了东京,一路前遮后拥,人马精强,所过之地,秋毫无犯,在路行程非止一日,且自慢表。
  再言李能母子,统兵一万,领了先锋的将令,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真是马不停蹄,催赶兵马前进,正是:
  前哨马催着后哨马,左营军赶着右营军。
  那日到了雁门关,将人马扎在教场,进了辕门,下马进帐,来见李元帅,元帅便问:“你母子到此何干?”铁花夫人道:“闻得公公又困雁门,心中十分忧愁,正值皇爷与娘娘御驾亲征,我等自请来做先行,一代公公解围,二代丈夫报仇。”李元帅把眉头一皱,道:“你们不知番兵厉害,只管要来厮杀,如今番王御弟挂帅,用兵如神,又来一妖僧,妖法十分怕人,连执殿将军陈希、郭武俱死于非命,何况尔等?就是你公公也不敢出战,只是死守关门而已。”铁花夫人道:“公公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次元帅乃新后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非常,哪怕什么番王御弟,哪怕什么妖僧,管叫他尽做无头之鬼。公公只管放心,不必代我们担忧。”李元帅听说大喜,吩咐帐中摆酒,代母子接风,着人收拾一所洁净内院,伺候皇爷、皇娘娘来到,这都不表。
  再言那日李元帅正在升帐,忽见探子报道:“番将土金浑讨战。”早闪出李能母子,向前讨令,李元帅叫声:“且慢,等皇爷大兵到时,再开兵不迟,尔等不可妄动,取罪未便。”铁花夫人叫声:“公公,闻得当年妄献天诗,即是土金浑。皆因皇爷仁慈,不曾斩他,放他回国。惹动干戈,致使两下干戈不息,皆因此贼而起。媳等今日出阵,若不除了此贼,誓不见公公面了。”李元帅拦挡不住,只吩咐小心在意。李能母子出了辕门,铁花夫人附李能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李能领了母亲之计,提锤上马,分兵五千,放炮开关,一马冲到阵前,高叫:“来将可是土金浑么?”金浑道:“既知本帅大名,还不下马领死,等待何时?汉将也通下名来。”李能道:“某乃大汉天子驾前官拜御营指挥,今充前部先锋李能是也。我父亲李陵屈死尔邦,又来围困我祖父李广,今日阵前遇见少爷,还想活命么?照锤罢!”一锤打来,土金浑用枪轻轻架过,举枪相还,一来一往,战了五十回合,不分胜负。只听得关中一声鸣金,李能大叫:“军令将兵收转,少爷明日来取你的命罢!”说着,把马头一转,要跑回关去,土金浑便叫:“李能哪里走,今日不取你命,誓不回兵。”催马追来。李能一见,反不进关,落荒而走。土金浑大喜,暗想:“小子不跑进关,今日性命难出我手。”说罢,一直追了十几里下来,马正跑得有势,只听“咕咚”一声响亮,如天崩地裂一般。未知是何缘原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破妖法异兽现形 踹番营二王被捉
  诗曰:
  任你三头六臂将,天心不顺命空丧。
  一朝势败身被擒,立正典刑看榜样。
  话说土金浑被铁花夫人用陷坑计,假意鸣金,李能诱敌落荒而走,他只管放马追来,不防备连人带马,一跤跌入陷坑之内,铁花夫人五千军埋伏齐起,用挠钩搭上人马,将土金浑捉住。母子二人趁胜回马,乱杀番兵,只杀得尸山血海,番兵大败,方鸣金打得胜鼓回转关中,来见李元帅。元帅大喜,吩咐将捉来番将囚入后营,候旨发落,一面摆酒贺功。
  过宿一宵,次日,天子大兵已到关前,李广率众将,吩咐焚香,开关接驾。进了雁门,也把大兵扎在教场,天子与娘娘同入行宫坐定。李广见驾,拜了二十四拜,口呼万岁三声,千岁三声,便把前事细奏一遍,汉王点首道:“难得卿家死守关门,其功不小,少不得平番回朝,再当加封。”李广谢恩退下,又是李能母子参见,呈上活捉土金浑之功:“现禁后营,请旨定夺。”皇后道:“到底不愧将门之种,头阵捉将,已挫番家锐气,可上你头功。”李能母子谢恩退下。汉王道:“当初妄献天诗,就是土金浑,孤未曾斩他,他反惹起两国干戈,至今不息,若将此人再留于世,又有后患,吩咐斩首号令。”一声旨下,早有军士将土金浑脱剥干净,推出营门,三声炮响,人头落地,将首级挂关前,李广一面摆酒行宫,款待天子、娘娘,一面犒赏三军不提。
  且言番邦败残兵丁,先报二王道:“土将军失机被捉,请令定夺。”二王闻报,吃惊不小。又见探子报道:“汉王御驾亲征,早到雁门,已将土将军的首级号挂关头了。”二王闻报,只急得暴跳如雷,便差吴銮、杨霸领兵一万,前去探阵。二将领令,统兵放马,直抵关下,大叫:“某等来代土将军报仇,南蛮快来纳命。”早有守城军士听说,报知李元帅,元帅转禀汉王,汉王便问:“哪位将军出马会阵?”早有李能向前讨令,皇后叫声:“先行且慢,待哀家前去,出马会他。”
  说罢,站起身来,别了汉王,整束戎装上马,带了一万精兵,放炮开关出阵。汉王带领众将,亲上城头掠阵。但见娘娘一马当先,冲到阵中。那二员番将,看见来的是一员女将,珠尾凤冠,点翠红簪,霞光万道,身穿战袄,五爪金龙,坐下胭脂马,手执大砍刀,一出阵时,莺声呖呖,喝骂番将,番将一见,只认是昭君显魂,由不得痴呆半会,心中暗想:“拼着税簿不要,再把这佳人枪至我国,献与狼主,其功不少。”想毕,吴銮便高叫一声:“南蛮男将都被我邦杀尽,又弄出女将来出丑。女将可通上名来。”娘娘道:“番狗要问哀家,你且听着,哀家乃大汉天子昭阳正宫赛昭君娘娘是也。番狗也留下名来。”吴銮道:“某乃单于国王驾前官拜前部大将军吴銮是也。某看你这女将,娇滴滴的身子,手无缚鸡之力,何必枉送性命?不如归顺我朝,与狼主做一个妃子,岂不胜似天朝快活么?”这一席话说得娘娘满面通红,喝骂:“番狗,休得乱言,看家伙!”一言未了,刀已砍下,吴銮举枪相迎,一来一往,战有三四十个回合,恼得娘娘怒气生嗔,把头摇了三摇,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变作夜叉形状,青面獠牙,大刀砍去,重有千斤,吴銮渐渐抵敌不住。杨霸向前助阵,娘娘毫不惧怯,只是不见胜负,心内好不急燥,便在口中喃喃念咒,不多时,但见空中金盔金甲,六丁神将,落下战场,各执兵器,乱杀番兵,只吓得杨、吴二将,回马败走。娘娘追赶不舍,把飞刀抛起,吴銮躲闪不及,连肩带臂,砍于马下。杨霸一见心慌,想要脱逃,飞刀早到,首级已落。娘娘乘胜将刀头一摆,引着众将,乱杀番人,只杀得番兵片甲不留。
  正要打得胜鼓回关,忽听见番阵旗门下高叫一声:“野婆娘,休得撒野,俺来会你。”娘娘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和尚,也不坐马,走出阵来,就知是番国妖僧,便叫声:“和尚,你既出家为僧,不去修行念佛,又来红尘,以开杀戒,未免逆天行事。”番僧道:“你既是个女子,不在闺中刺绣,无故伤害我国两员大将,贫僧特来代他报仇的。”娘娘在马上冷笑道:“番狗伤了天朝无数大将,难道不该报仇么?”番僧道:“不必多言,看是谁胜谁败。”便就举起手中如意向空一晁,长有三丈,望娘娘身上打来,娘娘连忙把刀来架,觉得十分沉重,震得香汗淋漓,暗想:“不如先下手为强。”未及三五个回合,发起飞刀,要伤番僧。番僧一见,不慌不忙,用手一指,飞刀坠落无用了,只急得娘娘,又遣六丁六甲神将,前来擒他,番僧只把如意左右一赶,赶得无影无踪,哈哈大笑道:“些须小技,也来弄鬼,看贫僧法宝,来取你命。”说罢,取出身边铁板,向空中一镣,来打娘娘,娘娘自知难收他的法宝,回马败走,番僧迈步,比马更快,追将下来,只急得汉王在城上,一见娘娘被妖僧追去,魂都吓掉,急命李广公孙,领兵三万,前去救应。李广公孙领旨而去,不表。
  且言娘娘被妖僧追得十分紧急,心中甚是着慌,忽见前面站着九姑仙女,手拿佛麈,高叫:“徒弟休慌,我来救你。”娘娘一见是师父到来,滚鞍下马,站在背后,妖僧正吆吆喝喝,走到面前,见娘娘站在道姑背后,大喝一声道:“你这道姑,休想夺我上门买卖,若不将她献出,看法宝取你命也。”九姑仙叫声:“孽畜,你有什么神通,使出来我看。”番僧又将铁板祭起,撩在空中,来打九姑仙,九姑仙把拂麈一展,其板不见。番僧见九姑仙破他法宝,心中大怒,又用火龙来烧,被九姑仙取出水晶球收去。番僧正要逃走,九姑仙取出捆仙索祭起,收住妖僧,现出原形,乃是一个角端。九姑仙便叫声:“徒弟,你的人马前来迎你,快些踹营,一阵成功,我是去也。”九姑仙跨上角端,冉冉腾空而去。娘娘向空中拜谢一番,然后上马回来。正走之间,忽听一声吶喊。未知是何处兵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破城番王哭求 显灵昭君讨情
  诗曰:
  只因好色犯天朝,自恃兵锋向敌骄。
  不料当年一着错,可怜瓦解与冰消。
  话说娘娘遇见一彪人马,乃是李广公孙,奉旨前来救应,彼此相见,俱各大喜,慢慢回至关中。汉王接进,行宫坐定,便道:“今日梓童上阵,很费精神,好厉害妖僧,追赶梓童下去,孤十分耽心,如今这个妖僧怎么样了?”娘娘道:“多蒙师父九姑仙女,用捆仙索收去,现出原形,乃是一个角端作怪。”汉王大喜,吩咐摆酒,代娘娘贺功。娘娘叫声:“陛下且慢,待臣妾趁胜杀进番营,捉住二王,一战成功。”汉王道:“梓童今日劳顿,且歇息一夜,明日再开兵罢。”娘娘道:“倘被他知风逃回本国,又费一番手脚了。”说罢,叫声:“老将军李广冲他左营,先锋李能冲他右营,各领兵一万,奋力向前,哀家随后带兵冲他中营,接应你们两支人马。”李氏公孙领令而去,娘娘整束戎装,领兵五万,去冲番兵,我且慢表。
  再言番国败兵,逃回牛皮帐,报与二王道:“不好了,杨、吴二将丧于阵中,圣僧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这员汉朝女将,十分厉害,请令定夺。”二王闻报,吓得魂不附体,咬牙切齿,大骂:“贱婢,伤孤数员大将,待孤明日亲自出马,与众将报仇。”吩咐番军四更造饭,五更上阵。众军正答应前去预备,不防寨外一声炮响,如天崩地裂一般,大叫一声:“哀家来踹营也。”娘娘一马当先,带领五万人马,冲进番营,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那些番兵,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喊叫连天,四散逃命,只剩二王,吓得亡魂丧胆,急急上马端枪,要想奔向东营逃命,遇见李广冲进营来,大杀一阵,被他杀回;要冲西营,遇见李能挡住去路,又杀一阵,只得向后营逃生,娘娘眼快,大叫:“奸王哪里走,哀家来擒你也。”一面放马追赶,一面暗想:“此刻奸王是个孤注,何不用法宝擒他,省得耽误了时辰。”想定主意,忙在身旁取出九龙帕,向空中一抛,叫声:“奸王看宝。”二王听说,抬头一看,见天上一道霞光,从空落下,要想躲闪也来不及,被帕将身紧捆,不能转动。早被汉将拖下马来,解往娘娘马前,娘娘吩咐军士将奸王解往关中,军士答应而去。这里又杀回番营,只杀得番兵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一个空营,得了盔甲、器械、钱粮、马匹无数,当时火焚营盘,方打得胜鼓回关。关中汉王听见娘娘得胜,急忙迎接进帐,早排酒筵与娘娘贺功。李氏公孙缴令,又上了他二人功劳簿。一面犒赏三军,一面酒席筵前,将二王推进帐中,问了几句口供,即将二王斩首示众,号令关前。
  过宿一宵,次日仍留李广守关,命李能母子去做先行,直抵番邦。李能等领令而去,汉王与娘娘随后领了大兵动身,只听三声炮响,出了雁门,李广送至关外而回。这里大兵一路排开队伍,向北而行,但见朔风频生,北地严寒,走了多少崎岖的山路,历尽千山荒险的树林,在路非止一日,早见先行李能进营禀道:“已离番城不远了,请旨定夺。”娘娘恨番邦如切齿,也等不得汉王吩咐,即命军中大小将官:“杀上前去,把番城团团围住,速速架炮攻打。”一声旨下,谁敢迟延?只听得三声大炮,把番城四面围得水泄不通,只急得守城番官,向城外一看,见汉兵势如潮涌,喊杀连天,好不厉害,急忙奏知番王道:“今有汉天子同了正宫赛昭君娘娘,带领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御驾亲征,捉去二王,未知生死,圣僧逃走,不知去向,土金浑等一班战将,俱已阵亡,前后共折兵三十余万,逃回者不满数千,今已兵临城下,四面围住,十分危急,请旨定夺。”
  番王闻报,只吓得肝胆俱碎,魂魄全无,方知毛延寿惹这一场大祸不小,恨心切齿,便叫声:“逆贼卫律何在?”卫律战兢兢俯伏金阶下道:“臣在此伺候。”番王骂声:“逆贼,举荐一位好凶星,又劝孤讨取国宝,累孤损兵折将,社稷不保,要你何用!”一声旨下,不由卫律分辩,众武士早把他推出午门枭首示众,一面抄没家私入公。番王又问娄里受道:“孤悔不早听卿言,以至损兵折将,今兵临城下,怎生退敌?”娄里受奏道:“只有再写降书降表,差官出城,面求天子,情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再不敢侵犯疆界,或者汉天子宽宏大度,允和退兵,也未可知。”番王此刻没奈何,依了娄里受所奏,写了降书,差官奔出城去,到汉营上表投降。
  天子倒有依允之意,无奈娘娘执意不从,举刀独马,传令三军,上紧攻打城池,不到半日,已将各门打破,汉兵一拥进城,不分老幼,逢着便砍,可怜尸横遍野,鬼哭神号。一直杀入番宫,番王没处去躲,只得跪接娘娘。娘娘传令:“将番王绑了,俟汉王驾到发落。”一面迎接汉王进城。到了银安殿升座,先是娘娘来见汉王,一旁赐坐,后是李能母子报功。汉王吩咐众将,不许妄伤一人,文武百官,一面出榜安民。娘娘命将番王解见天子,候旨发落。下面一声吆喝,如狼似虎,把番王押至阶前跪下,苦苦哀求道:“圣主呀!兴兵犯上,非怪小臣,皆因天朝毛延寿、卫律二个逆贼逃臣,称怨兴兵,如今二贼已遭杀戮,后因臣弟不守分量,起兵犯界,已被娘娘斩了,望天子、娘娘仁慈,开一线之恩,饶恕小臣,感恩非浅。”娘娘发怒,指定番王骂声:“老贼反复无常,留你总为后患,不如斩草除根。”
  番王还要哀求,娘娘恨终不解,也等不得汉王旨下,即命武士将番王拿至白洋河剖腹剜心,祭奠英灵。武士答应,押着番王去了。汉王同娘娘上了玉辇,一路来至白洋河下辇,上了浮桥,早已摆下祭礼,番王跪在桥顶上面,只候开刀。汉王想起昭君,由不得一阵心酸,龙泪双垂,不便行礼。娘娘哭叫声:“姐姐呀,愚妹今日代你捉住仇人,祭奠英灵斩首,以伸宿恨。”说罢,正痛哭申诉,要拜将下去,忽听半空中叫声:“贤妹!”吓得娘娘抬头一看,又惊又喜。未知喊叫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第七十七回     收降书准赦番王 看碑文亲祭忠臣
  诗曰:
  汉王犹念梦中情,格外开恩赦旨行。
  从此单于存一线,兵戈不犯享升平。
  话说娘娘见云雾中现出一位仙女,真却未曾与娘娘会过面,认不得是昭君,只听上面叫声:“贤妹呀,蒙你续姻为后,带兵平番,今日破城,捉住仇人,足消前恨,愚姐感谢不尽!可笑没情义的汉王,一点用处没有,只仗贤妹代他争气。”娘娘听说,方知是姐姐昭君,不由得芳心如碎,哭叫:“姐姐,快些下来,会会愚妹罢。”汉王见是昭君,免不得泪流满面,叫声:“御妻下来,与孤说几句话儿。”昭君在空中摇手道:“情缘已断,何能再落红尘。”又只见番王跪在地下,向空中苦苦哀求,叫声:“救命娘娘,想娘娘在番多年,小臣从不曾有半点得罪娘娘,就是小臣费了倾国千万金银,娘娘全节而死,小臣亦无怨恨之心,望娘娘今日略开恻隐,饶恕残生,自当结草以报。”说罢,放声大哭。昭君在空中,见番王这等形状,倒有点不忍之心,叫声:“汉王与贤妹听着:若论番邦逼奴和番,一番苦楚,本待将番奴杀尽,方称奴心,但念奴在番一十六载,蒙他以礼相待,未曾挫折些许,今日看奴面上,饶恕他罢!”汉王与娘娘撇不过昭君之情,俱一齐纷纷落泪道:“谨遵台命,只是便宜这厮了。”昭君也在空中点头道:“这便才是。”说罢,叫声:“妹妹呀,我去也!”一朵祥云,向空而去,只哭得汉王、娘娘十分伤心。番王此刻见空中昭君已去,吓得浑身冷汗直淋,哭叫:“娘娘救命呀!”语言未了,又见空中飘下一张字来,上写“留人”二字。汉王命人去取上来一看,便叫声:“梓童,这番王还是准令姐之情,饶他一命,还是作何发落?”娘娘道:“既是姐姐阴灵吩咐,妾岂敢违?”
  汉王便吩咐放了番王的绑。番王得放,忙向前谢了汉王、娘娘不斩之恩,口称:“小臣自知无理,冒犯天朝,罪该万死,蒙恩特赦,情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再不敢侵犯边庭了。”汉王道:“论你罪大恶极,该正典刑,今因去世娘娘再四说情,姑饶你命,若再生异心,断不宽容。”番王连称不敢。又请汉王与娘娘进城,到了长朝殿坐下,番王换了朝服参见。番王又命两班文武朝拜已毕,一面吩咐杀牛宰马,犒赏汉朝三军,一面摆了酒筵,款待汉王与娘娘。阶下一班番乐细奏侑酒,番王与他正宫娘娘,亲侍汉王、娘娘把盏。
  正当酒过三巡,菜上两道,忽见铁花夫人带领儿子李能,哭到汉王面前,汉王大吃一惊,便问:“是何事?”铁花夫人道:“臣夫死于番邦,未知骸骨葬在何处,望我主问明番王,指示坟墓,使臣妾同孩儿坟前祭奠一番,找寻遗骨带回中国,使孤魂不落于异乡,求王准奏。”汉王闻奏,由不得一阵伤心,掉下几点龙泪,叫声:“女先行,想尔夫不屈于番,为国尽忠而死,今日直抵番城,踏平巢穴,也算代尔夫报仇,尔就不提,孤岂忘之?且免悲伤,孤自有旨。”
  李氏母子谢恩退下,汉王便问番王道:“已故汉臣李陵坟墓,今在何处?”番王回奏道:“现在西郊三十里外,已立庙宇,春秋二祭,但小臣有下情,不得不奏圣主。”汉王道:“你可从直奏来。”番王奏道:“当初李将军被捉到我国之时,小臣爱他才貌双全,是个英雄,劝降不从,又将臣妹金花公主招他为附马,无奈李将军忠心耿耿,坚如铁石,臣妹见不允亲事,含忿而亡,李将军亦撞阶而死,小臣怜他二人一忠一义,生未曾合卺,死亦可共墓,小臣不揣愚拙,将他二人合葬一处,各立两道碑文,今若将李将军骸骨搬回中原,则臣妹又含悲于地下矣!伏乞皇爷格外开恩。”汉王闻奏,哈哈大笑道:“尔等争此朽骨,孤亦难于判断,一个寻夫骸骨归葬,理当如此,一个欲慰妹子贞魂于地下,亦是人情,梓童何以处之?”娘娘道:“论情论理,各成一是,自妾看来,骸骨入土已久,不可擅动,况李将军生为忠臣,死为正神,又受番国多年香烟,番人十分敬重,何等不美!不如招魂而返,也是一样。我主再加敕封,酬他忠心,更是威灵。”汉王点头称赞道:“梓童之言,甚是高见,吩咐明日驾到西郊,亲祭忠臣之墓。”一声旨下,早已伺候。汉王与娘娘,吃得尽欢而散,入了番宫。
  过宿一宵,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用了正餐,天子与皇后起驾,上了玉辇,出了宫门,一直奔西郊而来。后随着李氏母子,及一班武将护佑,番王也骑马陪来。出了番城三十里路,不多时早已到了,但见远远一座庙宇,好不十分巍峨,怎见得,有诗为证:
  冲天旗字贯青霄,古柏苍松十里遥。
  一带红墙分八字,往来不断把香烧。
  汉王同娘娘到了庙前下辇,吩咐先到墓前,然后入庙。一声旨下,早有人将祭礼摆在墓前伺候。汉王同娘娘到了墓前,先看路口两道碑文,分立左右,一边写的是:“已故汉大将军忠臣李陵墓。”一边写的是“已故番贞女金花公主坟”。汉王看毕,落泪不止。正同皇后要向前下拜,有铁花夫人启奏止住道:“君不拜臣。”汉王只得上了三炷香,道:“也算孤家祭卿一番。”娘娘也是三炷香,叫声:“李家忠良,为救愚姐和番,误被奸人捉住,不屈而死,今日到此,哀家代你报仇,藉慰忠魂于地下。”说罢,就是李氏母子拜谢天子、皇后。汉王与皇后又代金花公主上了三炷香,番王拜谢一番。然后就是李氏母子向着李陵之坟,哭拜于地下,一个哭叫:“丈夫呀,你为国尽忠而死,丢下孤儿,抚养成人,今日代你报仇了。本欲将你骸骨送回故乡,又因你在此受了香烟,不便起墓,只得招魂而返。”一个哭叫:“爹爹呀!孩儿生不能奉养,以尽孝心,死后报仇,慰父忠魂。”说罢,李氏母子放声大哭,只哭得顽铁点头,石人滴泪。汉王一见,便叫:“女先行,少要悲伤,听孤吩咐。”李氏母子止了泪痕,走到汉王面前跪下。未知有何旨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奏凯歌苦祭昭君 还天朝大封功臣
  诗曰:
  日日龙楼生瑞彩,层层凤阁吐金辉,
  皇家富贵真无比,共颂嵩山拜紫微。
  话说汉王见李氏母子过来跪下请旨,便道:“尔夫李陵,为国尽忠,名留海外,加封为一等忠勇伯,世受此地香烟。”李氏母子谢恩退下。又叫声:“番王听旨:尔妹全节而死,令人可怜,封为贞烈仙姑。”番王谢恩而退。汉王又命李氏母子进庙祭奠一番,御笔亲赐“忠贞庙”三字匾额,拨军中帑银三千两,交与番王,留为庙内修理之用。李氏母子同番王谢恩已毕,汉王方同娘娘上辇回驾,一路进了番城,到得长朝殿下辇,番王在殿上摆宴,款待皇爷、皇后,直到更深,方回宫安寝。
  次日起来,汉王旨下,发兵回朝,番王忙将倾国宝贝,装了几百车子,并降书降表报上。汉王一一收下,吩咐番王:“从此休生异心,以安臣职。”番王领旨,只得率领满朝文武、在宫嫔妃、满城百姓,满斗焚香相送汉王。只听三声大炮,汉王上辇起驾,娘娘上马,率领大小三军,一路出了番城。到得十里长亭,汉王吩咐番王等回国,番王领旨,洒泪而别。从此年年进贡,不敢犯边不表。
  且言汉王的大兵奏凯而回,一个个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到家乡。在路欢声震地,穿山过岭,不觉其劳。那日到了雁门关,守关军士飞报李元帅道:“天子同娘娘奏凯还朝,请元帅速速迎接。”元帅闻报,即吩咐关中大小三军、百姓俱摆香花,跪接圣驾,一声令下,谁敢不遵?霎时开关,家家结彩,户户焚香,伺候迎驾。李元帅不用戎装,只穿朝服,大开关门,迎接汉王。汉王驾到雁门,三声大炮,进了关门。汉王在辇上见百姓香花跪接,心中好不畅快。到了行宫下辇,娘娘下马,一齐入内坐定,李广朝参已毕,汉王吩咐兵扎教场。李广领旨,一面摆宴为天子与娘姐洗尘,一面杀牛宰马,犒赏三军。娘娘在酒席筵前对汉王道:“关中军民屡遭番人兵火,受困多年,不可不加矜恤;随军士卒,吃辛苦舍死忘身,总为汉家出力,今大功已成,不可不加奖赏。”汉王道:“梓童之言是也,可将番邦贡物,分作三股,一股交与李广,派分关中军民,一股分给随征士卒,一股带回朝中,分给有功之臣,优恤阵亡之将。”娘娘听说,点头称善,当时在席前,就命将贡物取来打开,派作三股,照旨而行。分派已毕,在关歇马三日,到了第四日,又放炮起身。皇爷与娘娘才出行宫,军民及随征将士,俱叩头谢恩,齐呼万岁三声,又呼千岁三声,正是:
  百姓不贫君亦富,一人有庆万民欢。
  汉王起驾,大兵随后,李广送出雁门方回。此刻兵离雁门,到了南方,一路缓缓而行,也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大兵经过地方,少不得有文武官员接送。汉王旨下,不许骚扰地方,官兵遵旨,秋毫无犯,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日汉王在辇上问两旁军士:“前面一座高岭,树木森森,这是哪里?”军士忙禀道:“前面已是芙蓉岭了。”汉王听说,知道昭君墓不远了,由不得苦上心头,便叫声:“梓童,孤今已到令姐姐坟前不远,现在大兵奏凯回来,孤同样童前去祭奠一番,以慰芳魂。”娘娘道:“陛下言之有理,妾当奉陪。”汉王传旨:“各营军兵到芙蓉岭上,暂立营寨,待祭过娘娘之后,再行起马。”一声旨下,大小三军赴到芙蓉岭上,大炮连声,扎下营盘。汉王吩咐备了祭礼,同娘娘并将官,来到昭君娘娘坟前,汉王亲斟美酒,娘娘相陪上香,祭奠芳魂,一齐放声大哭道:“今日代你报仇泄恨,奏凯回朝,总赖阴灵保佑,一洗国家之耻,二慰地下之灵。今日又到坟前,特来祭你,不知芳魂在天,可来领受么?”说罢又哭,汉王哭得双眼通红,娘娘哭得心如刀割,拜了四拜,方才止泪,洒洒化纸,祭奠已毕。
  汉王又吩咐拔寨起营,众军士答应,只见人马前进,一路也无心观景,不几日到了皇城。有探子飞报进城,各位王公及文武大臣,俱知天子、皇后得胜回朝,一齐出城跪接。汉王与娘娘率领大兵进城,吩咐大小三军,各归队伍,另日犒赏;文武各归衙门,另日加封。一声旨下,纷纷而去。汉王与娘娘到了午门外,一个下辇,一个下马,进了正宫,多少内侍嫔妃跪接,汉王吩咐一概免参,众人领旨退下。
  娘娘进宫,换去戎装,穿了宫袍,相陪汉王坐定,早有宫娥献茶。茶毕,汉王吩咐摆宴,款待娘娘,以酬鞍马之劳,娘娘道:“妾乃为国驰驱,何敢言劳?”汉王道:“说哪里话来?”不一时,酒筵摆下,汉王与娘娘并肩而坐。酒至三巡,汉王亲斟一杯酒,相敬娘娘道:“仗梓童虎威,救了许多生灵涂炭,孤当恭敬一杯。”娘娘出席接杯道:“非妾之能,皆仗吾主洪福,方得成功。”说毕,将酒饮干,也回敬汉王一杯,只吃得尽欢而散。
  过宿一宵,次日五鼓,汉王登殿,受文武朝贺。先宣召皇亲上殿,一旁赐坐,又赐香茗,便叫声:“老皇亲,汉室危而复安,全赖二令媛的大力,赛过满朝文武,如今大令媛的宿仇已报,大功告成,一十二邦进贡,七十四国投诚,皆是老皇亲亲生的好女儿,使番邦钦仰,畏威怀德,令媛功劳不小,真乃汉朝擎天玉柱,加封老国丈骑马进朝,上朝不拜,加升三级;妻姚氏加封郡君,又赐宫娥十六名,伺候郡君;御书『功臣府第』四字,立为大门匾额,不拘大小文武官员,俱要下马而过,如不遵旨,即以违旨问罪。”老皇亲听得许多恩典,叩首谢恩,口呼:“万岁,老臣一家多蒙皇恩浩荡,虽碎骨粉身,难以报答,只愿主上早生太子,以立储君,使老臣得见一面,老臣之幸也!”汉王听说大喜,吩咐内侍将国丈送回府第,内侍领旨,挽着老皇亲下殿不表。
  且言汉王,又在龙案上亲提御笔,写了一道旨意,大封功臣,令宣读官宣读。未知加封什么臣子,且听下回分解。第七十九回     猩娘中国寄子 苏武早朝请封
  诗曰:
  情缘一点已消除,又到中华找丈夫。
  儿女私心难割舍,怎教骨肉不归苏。
  话说宣读官捧了皇爷大封功臣的旨意,走出桌案旁边,代宣纶音,高声朗读。众文武听得旨下,一齐伏在金阶。宣读官念道:
  “文华殿大学士张文学,辅佐亲王,监国有功,进升三级,外赐黄金干两、蟒袍一袭、玉带一围;武英殿大学士苏武,和番不屈,忠心可嘉,进升三级,外赐黄金千两,妻周氏封一品夫人;三边统制,兼天下总管代巡,娘娘御弟王龙,在番辛苦多年,加封文渊阁大学士,妻萧氏封一品夫人,外赐金钱一万;镇守雁门关大将军李广,用心坚守关门,忠烈可敬,加封威武侯,外赐黄金千两,荫袭一子,以三品职叙用,已故妻郑氏,追赠为一品郡君;已故都督李陵,业已在番追赠外,其妻与子随驾平番,屡立功勋,不愧先行之任,铁花女封为二品夫人,李能封为中营总兵,外赐黄金百两,白银三万两,以酬汗马功劳;在朝文武,各升一级;以下从征大小三军,叙功升赏,免差三月;已故御营都统李虎,加封为忠义伯,妻百花女,加封忠义夫人,俱配享功臣庙;已故御营前部大将军陈希,加封为勇烈伯;已故御营后部大将军郭武,加封为武定伯。以上阵亡大将,俱遣官代朕致祭,各荫一子袭职;以下阵亡兵卒,着兵部一一厚恤其家。”
  宣读已毕,除李广在雁门,王龙在三边,现在文武一齐谢恩。汉王又传旨光禄寺:“在殿上摆下庆功宴,款待众臣。”汉王上坐,文武分列两旁,赐座饮宴,正是:
  君臣同享普天乐,共进南山万寿杯。
  只吃到半酣之后,文武怕失朝仪,离席谢恩,告别汉王,各出朝门。汉王排驾回宫,早有娘娘接至宫中坐定,又摆酒筵,皇爷和皇后畅饮一番,吃得十分大醉,方入帐安寝。
  真是光阴易过,日月如梭,过了几个年头,那日皇爷正与皇后在宫中闲谈,忽见一内侍笑嘻嘻地进宫来报喜,汉王便问:“喜从何来?”内侍奏道:“老皇亲新娶一位如夫人,昨夜生了一位小国舅,特来与皇爷、娘娘报喜。”皇爷听说,喜动天颜,便道:“老蚌生珠,真是难得!”娘娘以手加额道:“天不绝王氏之后,感谢上苍不尽。”皇爷赐的金圈一副、金牌一面、御笔取名“天赐”、绫缎百匹;皇后赐的珠帽一顶、金镯一副、果品八端,打发内侍送到国丈府中,又代皇爷、娘娘称贺。皇亲夫妇接着御赐礼物,摆了香案,拜谢九五之恩,送出天使,回宫缴旨。自此,老夫妻爱惜此子,如同掌上之珠,直到长成,攻书上学,一十六岁就做了国舅,椒房之宠,王忠夫妇一生忠厚,命中该有一子,送老归山,这是书中交待,不用再叙。
  且言苏丞相与周氏夫人虽蒙皇恩,十分隆重,但夫妇二人年俱齐眉六十,膝下无子无女,甚是忧心。苏丞相回了中国多年,不忘却番邦一段姻缘,夫人屡次劝苏相置妾,苏相只是不允道:“一则老夫精神已衰,韶光有限,何能又坑人家少年女子?二则你我今世夫妻,年偕花甲,何能分爱于人?就是娶妾,有子无子尚未可定,何必又添罪过。”夫人见苏相不允,也就罢了。
  那日八月十三,正是周夫人生日,苏相备了酒席,在花园内代夫人上寿。夫妻二人对坐饮酒,看见月明如昼,十分可爱,两下你进一杯,我劝一盏,只吃到半酣之际,忽听得阶下一声响亮,从半空中吊下两个人来,倒把苏爷夫妇酒都吓醒了,慌忙站起,连喊有贼。苏武一声喊叫,跑出许多家人,点了灯球火把,向阶下一照,乃是一男一女,精赤条条,只有腰间前后围了两片大树皮,遮盖下体,便一齐喝道:“你这男女二人,半夜三更,跳到我们府中,是贼是妖,说得明白便罢,如含糊半点,即送官究治。”只见他二人也不回答,但见那男的手中拿了一封书,递与说话的家人,家人接过,在灯下一看,写在信皮上“烦交尔父苏大人开拆”。家人一见,不敢拆看,忙拿上来,呈与苏相。苏相接了,看见大吃一惊,再把信拆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辱爱海外妾猩氏,自追舟一别,又将三载,妾已修成正果,要升仙界,儿女一双,本是尔生,妾已代你抚养成人,脱皮换骨。妾知尔无子,特送来以接苏氏香烟后代,妾恐堕红尘,不及面别,如念前情,可在皇爷面前代妾讨一封号,则受惠多多矣!
  苏爷看了书信,方知是海外猩娘,将他一双儿女送来,心中感激不尽,就对夫人说明,夫人正愁无子,今见送来一双儿女,是老爷亲骨肉,好不欢喜,便吩咐家人:“在阶下男女一双,叫他上来。”苏武一见,非复兽形,却是礼数不知。因见他赤膊,便叫夫人带了进去,浑身沐浴,更换衣服。男的取名苏金,女的取名苏玉,俱是喜武不喜文。男的做到总兵,女的嫁与李能为妻,这都不在话下。
  再言汉王那日早朝,文武朝参已毕,忽见武英殿大学士苏武,出班俯伏金阶。未知所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得佳梦始终异兆 生太子庆贺团圆
  诗曰:
  风虎云龙气象清,民安国泰万方宁。
  青宫有兆征昌运,从此君臣享太平。
  话说汉王见苏武奏事,便问:“苏老卿有何奏章?”苏武奏道:“臣启陛下,臣当年和番北地,被困牧羊,陡遇大雪,冻在地下,蒙山中一个得道母猩猩,将臣救至洞中,活了性命,臣感她恩,成为夫妻一十六载,生了一双儿女。后又蒙番王放臣回朝,未曾将他们带来,今又三载,昨晚将儿女送至臣家,她已成了正果,升了仙班,伏求皇爷格外开恩,讨一封号。”汉王听说,连称怪异道:“兽面人心,大是难事,怪不得修炼以成正果,今加封尔妻猩娘,为上品仙姬。”苏武谢恩,退出朝门。后来猩娘因得了人主的封号,果证仙班,又来拜谢一番,看看一双儿女,这都不用交代。
  单言皇后那夜正伴天子,睡至三更时分,似梦非梦,忽见天上五色祥云,开千层瑞霭,不觉自己身子腾空而起,只见:
  东方甲乙木飞来一条青龙,
  西方庚辛金飞来一条白龙,
  南方丙丁火飞来一条赤龙,
  北方壬癸水飞来一条乌龙,
  中央戊巳土飞来一条黄龙,
  那五条龙飞在空中,张牙舞爪,左右盘旋,聚成一条五色金龙,直奔娘娘身上而来。只吓得娘娘魂不附体,从空中坠下,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梦中惊醒。汉王听得娘娘喊叫,也醒了,便问:“梓童何事,这等吃惊?”娘娘把梦中之事,细细奏与天子知道,天子听说,大喜道:“此乃孤与御妻要生皇儿之兆,待孤明日早朝,召问司天监,便明白了。”
  说毕,过了一会儿,不觉金鸡三唱,天已大明。汉王起身登殿,文武一齐拜倒丹墀,山呼万岁。礼毕,分列两旁,文东武西。”只听汉王有旨,宣召司天监上殿,司天监闻旨,俯伏金阶道:“圣上有何旨意颁行?”汉王道:“只为娘娘昨夜三更得一梦兆,不知吉凶若何,烦卿详解。”司天监道:“臣启吾主,当日因梦而得娘娘,今因梦而生太子,始终异兆,亦来可知,但不知娘娘所得何梦?请旨示臣,好待臣详解。”汉王道:娘娘昨夜梦见身子平空,起于天上,遇见五方五色飞龙,聚成一条金龙,直奔娘娘身上,吓得娘娘从空坠下,梦中惊醒,正是三更时分,不知吉凶若何?”司天监道:“若论此梦,据臣详解,恭贺陛下,主生太子之兆。”汉王道:“卿可细细详解明白。”司天监道:“臣启我主,娘娘身子平空而起,主高一级,应为国母;金龙五色,主九五之尊;后又聚成一条金龙,罩定娘娘身子,主生太子,定是一统天下。吾主不必过虑,此梦大吉之兆,臣等敢不预贺?”汉王闻奏大喜,道:“果应尔言,生了太子,少不得加官进禄。”司天监谢恩退下。
  汉王把袖一展,散朝回宫,有娘娘接到宫中坐定,摆下酒筵,汉王在席上叫声:“御妻,昨夜之梦,司天监详解,应主指日要产皇儿。”娘娘听说,心中欢喜道:“想陛下前有正宫林皇后,并那三宫六院,俱未代陛下生一太子,若妾因梦而得喜,也不枉陛下当年一梦到越州,选召姐姐。妾姊因梦成婚,妾今因梦得子,妾之姊妹,始终归于梦兆,也算代陛下全始全终了。”汉王大喜道:“御妻之言不错,孤与尔姊妹好似梦中姻眷。”说得娘娘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时席散,携手入帐安寝。
  一日三,三日九,真是光阴易过,不到半载,娘娘已怀孕在身,汉王大喜,百般调护。娘娘腹内渐渐高大,不时思睡,懒吞茶饭,要吃酸甜,怀了一个真命帝王,直到了十个月,六甲临盆,忙坏送子娘娘,有许多过往神祗,护送下凡。到丁皇宫内,交了吉月吉日吉时,方才临盆,生下一位皇太子。早报与汉王知道,汉王大喜,即刻登殿,受文武朝贺,颁下旨来:“大赦天下,一概免税三年,开仓赈济贫民,罢职官员,准其起复,在朝文武各加一级。”正是:
  一人有福安天下,万民感仰受皇恩。
  自从皇太子出世,生得方面大耳,虎步龙行,是个人君气度。四方宁静,各国来朝,汉王又将王龙召进京来,封为太子太师,做了太子先生。此刻王龙已生有二子,他见太子读书英敏,心内十分欢喜,直到汉王晏驾,太子登极,王龙方致仕回乡,只使二子在朝伴君。娘娘已尊为国母,年至九十,无疾而终。李广因出仕回来,后因无子,还是李能生的次子承继一脉宗祧。李广寿至百龄而终,李氏一门世受皇恩,绵绵不绝。此书已终,名为《双凤奇缘》。因前有昭君,后有赛昭君续姻报仇,始终异兆,总不外忠、孝、节、义四字,青史标名,人人钦仰,千古奇女子,出于一家姊妹,故云“双凤奇缘”。
  赞昭君诗曰:
  一梦姻缘寄汉家,如何马上弄琵琶。
  冰心凛烈存千古,怎堕奸谋志或差。
  赞赛昭君曰:
  平定番邦立大功,报仇泄恨女英雄。
  娇姿一段惊人处,尽在含情不语中。
  赞李氏一门诗曰:
  世代功名立战场,闺中也爱列戎行。
  忠心报国皆如此,简册犹存姓氏香。
  赞王龙诗曰:
  三日妻房有别离,只因王事费驰驱。
  孤忠坐困番邦地,十八年来会有期。
  赞苏武诗曰:
  不辱于番愿牧羊,此心无二重纲常。
  吞毡嚼雪能坚忍,方见忠臣两字难。
  赞猩娘诗曰:
  异类无知宿远山,也将巨眼识忠良。
  最令人兽分关处,脱换皮毛自改妆。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