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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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对于一位处于窘迫境遇中的淑女来说,在她的面前存在着两条路,”我的姨母阿德莱德说过,“一条是择偶完婚,另一条是谋求职位以维持体面。”
  火车载着我越过林荫覆盖的山峦,穿过绿草如茵的牧场,这时我正走上第二条路;我思忖着,我之所以这样做,部分原因是由于我从来没有尝试前者的机缘。
  当我在旅伴们面前出现的时候,如果要他们不厌其烦地向我投来目光,那是不大可能的。我想象着自己: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女人,年纪二十有四,已过豆蔻年华,身穿领口镶有米色花边、护腕处由花边组成一个个小球的美利奴羊毛连衣裙;我所以选用米色,是因为阿德莱德姨母曾对我说过,米色比白色更耐用些。
  我的黑色披肩在靠近喉部是解开的,因为车厢里很热。用棕色天鹅绒带子系在颔下的棕色天鹅绒女帽,对于象我的妹妹菲利达那样的女性来说是合适的,但戴在象我这样的头上,我总觉得有点儿不相称。
  我那厚厚的头发呈现出浅铜色,从头顶中缝分开,顺着过长的脸披散开去,在帽子后面形成一个突出的讨厌的结。我的双眸大大的,在某些光线的映衬下呈现出琥珀色,这是我相貌中的最佳部分;不过这双眼睛太惹人注意了——阿德莱德姨是这么说的。这意味着它们对于女性相适应的魅力全不明白。我的鼻子太短,嘴则过宽。
  事实上,我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是相称的。当我为了将消磨我余生的许多职位四出奔波的时候,对这种旅行我只得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因为,对我来说谋生是极其必要的,我将永远不会得到两个选择中的前者:出嫁。
  当我们穿过了萨默塞特的绿色牧场,来到德文的荒野和林木覆盖的山峦的深处。有人告诉我要认真记下桥梁建筑的杰作——布鲁内尔先生之桥,它在萨尔塔什那儿跨越塔马河;过了这座桥,我就把英格兰抛在身后,进入康沃尔地区的杜奇。
  过桥时,我激动得颇为可笑。这时我可并不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子——也许在以后我发生了变化,不过在梅林山庄稍做滞留便足以使最讲求实际的人沉湎于幻想;因此,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当时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激动。
  这是可笑的,我自言自语道。梅林山庄可能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康南?特里梅林本人大概会象他的名字那样富于浪漫色彩,但那将与你毫无关系。你只能局促于仆人所住的地方,或者栖身于顶楼上,做些关照小阿尔文的事情罢了。
  这些人取的是多么有奇怪的名字啊!我深思着,目光凝视着窗外。开阔的沼泽地上太阳高悬,然而那石骨嶙峋的灰色小山看上去却是怪骇人的。那些山头宛如木然滞立、全无活力的人们。
  我要去的这一家是科尼什人,科尼什人有自己的独特语言。或许我的名字——马撒?利在他们听起来也是奇特的。马撒!每当听人喊起时,我总是给吓得非同小可。阿德莱德姨母总是这样喊我,可是在家里,我父亲还健在时,他和菲利达从未想到喊我马撒。我一直是叫马蒂的。我情不自禁地感到马蒂比起马撒来是个更加可爱的人。我有些忧愁,也有点害怕,因为我觉得塔马河将会长期地把我与马蒂这个名字分割开来。在我的新职位上,我猜想,要用利小姐这个称呼了;也许带上个小姐,或是,随随便便地直呼利而已。
  在阿德莱德姨母的无数朋友中,有一位曾经说起过“康南?特里梅林的困境”,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帮助他从中摆脱出来。她必须具有足够的耐心来照料他的女儿,受过充分的教育以便教她学习,并且风度文雅,这样,阿尔文便不致因接近与她身份不合的人而蒙受其害。显而易见,康南?特里梅林需要聘请的人是一位财源枯竭的贤德淑女。姨母确信我符合这一要求。
  在我那当过乡村牧师的父亲谢世之后,阿德莱德姨母骤然而至,把我们带到伦敦。她告诉我们,二十岁的马撒和十八岁的菲利达,都一定会有个社交的旺季。菲利达在这个季节临近末尾的时候终于完婚;而我,仍然守着阿德莱德姨母,历时四年,没有婚配。于是,有一天,她给我指出了上述的两条路。
  我向窗外看了一眼。火车进入普利茅斯车站。旅伴们纷纷下了车,可我还是端坐在座位上,注视着月台上的忙碌景象。
  就在乘警吹响哨子、火车载着旅客又要启动的时候,车厢的门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他面带歉意的微笑望着我,仿佛在暗示要与我同坐在一个分隔间,希望我不必介意,而我却把视线移开了。
  在我们离开普利茅斯、接近大桥的时候,他开了腔:“你喜欢我们这儿的桥吗,嗳?”
  我转过头来,端详着他。
  眼前的男人,三十不到,衣着讲究,带有一种乡村绅士的风度。他身穿深蓝色的燕尾服、灰色的裤子;戴的是我们在伦敦称之为“罐式帽”的硬顶礼帽,因为它的形状很象一只罐子。他把帽子放在座位旁边。他的棕黄色的眼睛讥讽地眨着,以致使我感到他有些放荡;他似乎完全了解我一定接受过与陌生男子交谈是不妥当的警告。
  我回答道:“是的,的确喜欢。我认为这座桥的技艺是精湛的。”
  他微微一笑。这时我们已经越过大桥,进入康沃尔。
  他用那棕黄色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外表有点邋遢。我寻思:他对我感兴趣,是因为此地再无别人值得他注意。我想起来,菲利达曾经说过,因为没有别的女人在场,男人们对我流露出兴趣时,我便应傲然地把他们摆脱开。“把你自己看作是个临时的代用品,”这是菲利达的格言,“那么,你就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代用品。”
  “旅途遥远吗?”他又问道。
  “我想还有一段短短的路程了。我在利斯克德下车。”
  “啊,利斯克德。”他伸开双腿,把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他的一双靴子的尖端。“你是从伦敦来的?”他又继续发问。
  “对。”我回答道。
  “你会怀念那个大都市的欢乐的。”
  “我曾经在乡下住过,所以我知道自己希望什么。”
  “你要在利斯克德呆下去吗?”
  我不敢断言我喜欢这种盘问,不过,这时我又想起菲利达的话来:“对于异性你也太生硬了,马蒂。你把他们给吓跑了。”
  我决心至少要维持礼貌,于是回答说:“不,不在利斯克德呆下去,我要去海滨一个梅林的小村庄。”
  “噢。”他沉默了片刻,又一次把注意力转向那双靴子的尖端。
  他紧接下来的话使我吃惊不小:“我猜想,象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年轻姑娘不会相信预感……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怎么……?”我张口结舌地说,“一个多么离奇的问题!”
  “我可以看看你的手掌吗?”
  我迟疑了,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我能就这样把自己的手伸向一个陌生人看吗,阿德莱德姨母准会猜想下面就在出现什么不规矩的事了。在这点上我想她可能是对的。毕竟,我是个女人,唯一近在他身边的女人啊。
  他微笑地说:“我向你起誓,我的唯一愿望是看看你将来的情况如何。”
  “可是我并不相信这一套呀。”
  “让我看看好了。”他俯身向前,急速地抓住我的手。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轻得几乎象没有触到;他出神地瞅着我的手,头歪向一边。
  “噢,”他开始说道,”你已经到了一生中的转折关头,就要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那儿的一切与你过去所了解的不大一样。你必须谨慎……要极其谨慎。”
  我冷冷一笑:“你看我是在旅行。如果我对你说我是去探亲,不太可能进入你所说的那个陌生的新世界,你又将如何解释呢?”
  “我要说你不是一个非常实在的姑娘。”他的微笑带着顽皮的意味。我不禁对他产生了一点好感,觉得他尽管有些随随便便,但却是个乐天派。与他在一起,在某种程度我也被的乐天性格所感染了。“不,”他接着说,“你是在走向新生活、新职位。准没错儿。在这以前,你在乡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以后你到了城市。”
  “我认为,在我的话中已经暗示了这一点。”
  “你不必暗示这一点。不过,象这样的场合,这不与我们利害攸关的过去,对吗?这是将来。”
  “那么,将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去一个素味平生的人家,那里充满亡灵。你将要在那个家时在谨慎行事,呃……小姐……”
  他等待我接过话头,但我并没有回答他,于是他又继续说道:“你得自谋生计。我见到那里有个孩子和一个男人……也许那人是孩子的爸爸。他们为幽灵所环绕。那儿还有另外一个人……不过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话语与其说不时使我困扰,倒不如说其中包含着深沉忧郁的调子。
  我猛地抽开手。“瞎扯!”我说。
  他没理睬我,双目半闭着。然后又继续说道:“你得照看好小艾丽斯,你的职责将不限于照看她。你一定要当心艾丽斯。”
  我感到一阵微微的震颤,这种感觉从脊骨底端开始,仿佛一直蔓延到颈项。这一点,我揣度,就象是使人产生鸡皮疙瘩的感觉。
  小艾丽斯!可是她的名字不叫艾丽斯呀。是阿尔文嘛。这使我好一阵困惑不解,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与艾丽斯相近。
  这时我感到难受,也有点恼火。那么,我看上去象那个角色罗?难道我竟带上了处于窘境中、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的女人的印记吗?一个家庭女教师!
  他在讥笑我吗?他仰靠在车厢的布套上,眼睛依然闭着。我向窗外望去,象是对他和他那荒唐的预言毫无兴趣。
  然后他睁开眼,取出手表,带着严肃的神情仔细地看着。完全象是对这段离奇的对话在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似的。
  “再过四分钟,”他轻快地说道:“我们就要到利斯克德站了。让我帮你拎包吧。”
  他从行李架上把几只提包取了下来。“马撒?利小姐”几个字清晰地写在标签上,“康沃尔,梅林,梅林山庄。”
  他并没有用眼去瞥标签,我感到他对我失去了兴趣。
  我们到站时,他下了车,把我的几只提包放在月台上。然后他拎起自己的提包,取下戴在头上的帽子,常常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我。
  就在我低声道谢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向我走来,喊道:“利小姐!利小姐!你就是利小姐吧?”一时之间,我忘记了那位旅伴。
  我面对着一位乐呵呵的人。他有着满是皱纹的棕色皮肤,一双红棕色的眼睛,身上穿着灯芯绒夹克衫,戴着一顶推到脑后、似乎已被忘记的圆锥型帽子。淡赤黄色的头发从帽子后面露了出来,眉毛和胡子同样也是淡赤黄色。
  “嗳,小姐,”他说,“那么我把你认出来了。这些包是你的吗?把它们交给我吧。我和你以及老彻里?皮很快就到家了。”
  他拎起我的提包,我跟在他后面,可是他很快就放慢步子,和我并排走了。
  “府邸离这里很远吗?”我问道。
  “老彻里?皮会按时把我们带到那里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把我的提包放进双轮弹簧马车上,我从他旁边上了车。
  他似乎是个喋喋不休的人,我克制不住自己,想在到达之前,了解一下即将生活在我周围的一些人的情况。
  我说:“梅林山庄这个宅第,听起来象是在山上。”
  “可不是,它是建在峭壁顶上,面朝着海,花园伸向海边。梅林山庄和威德登山庄象是一对双胞胎。这两座宅子,立在那里,胆子可大啦,也不怕海水冲过来把它们卷走。不过,它们倒是建磐石上。”
  原来有两个宅子,”我说,“我们有近邻罗。”
  “说起来,住在威德登山庄的南斯洛克家族在这里已有两百年了。他们离我们一英里多,中间隔着梅林海湾。两家原来一直是好邻居,直到——”
  他停住了,我从旁提醒说:“直到……?”
  “你很快就会听到的。”他回答。
  我想在这个问题上寻根究底会有失我的尊严,于是使改变话题。“他们雇用了很多仆人吗?”我问。
  “这里有我、塔珀蒂太太和我的女儿——戴茜和基蒂。我们住在马厩上面的房子里。住在府里的有波尔格雷太太、汤姆?波尔格雷以及小吉利。你不要把吉利称作仆人。只是他们收养了她,她被看作是仆人。”
  “吉利!”我说,“那可是个不寻常的名字。”
  “吉利弗劳尔。雷铿?詹尼弗?波尔格雷有点傻气,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难怪那孩子是这么个样子呢。「
  “詹尼弗?是波尔格雷太太?”
  “不,詹尼弗是波尔格雷太太的女儿,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腰身挺细,你可能还没见过象她那样细的腰身哩。她一直不与别人来往,直到有一天她躺在草堆里——可能是在紫罗兰的花堆里,与一个人在一起。于是,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小吉利隆生了;至于詹尼弗——一天早上她走进大海去了。我们认为,谁是吉利的爸爸是没有多大疑问的。”
  我缄默不语。见我对此缺少兴趣,他感到失望,接着说道:“她并不是头一个。我们晓得,她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杰弗里?南斯洛克无论到哪里,都要留一串私生子。”说到这里,他笑了,侧过脸来望着我。“你不必拘束,小姐。他不可能伤害你。鬼魂不可能伤害一个姑娘哩。关于杰弗里?南斯洛克现在就这些了……只不过是个鬼魂罢了。”
  “那么他也死了,他并没有……跟着詹尼弗投入大海?”
  我的问话使塔珀蒂吃吃笑了,“没有。他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死的。你一定听说过那次车祸。那里火车正好开出普利茅斯,出了轨,翻到河岸上。死伤很惨重。杰弗里先生正在火车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罗。于是他就完了。”
  “嗯,我将碰不到他了,不过我想,我会见到吉利弗劳尔的。仆人就是这些吗?”
  “还有几个古怪的小伙子和姑娘——有些在花园里干活,有的在马棚里干活,有的在家里干活。不过现在不象过去了;女主人死后,情况变了。”
  “特里梅林先生大概是个非常悲伤的人吧,我想。”
  塔珀蒂耸起双肩。
  “她死了有多久?”我问。
  “我想,大概一年多一点。”
  “他刚刚决定需要给阿尔文请个家庭女教师吗?”
  “到现在为止,已经请过三个家庭女教师了。你是第四个。她们没有留下来,她们一个也没有留下。布雷小姐和加勒特小姐呢,她们两人说,这儿对她们来说是太清静了。还有个詹森小姐——一个真正的美人,但是她被解雇。她拿走了并不属于她的东西。怪可惜的,我们都很喜欢她。她似乎把住在梅林山庄看作是一种特权。喜爱古老的房屋是她的癖好,她说是这样对我们说的。呃,看起来,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爱好,所以她离开了。”
  我此刻把注意力转向辽阔的原野。已是八月下旬,当我们穿过两旁都有斜坡的车道时,我时而向长着谷物的田地瞥上一眼,我们不时经过由科尼什灰色石头建成的村舍,从外观看来,那是阴森而又孤寂的。
  透过山峦的起伏处,我对大海望了一眼,心绪好转了。看来风景的特征变了。岸上的花卉仿佛长得更多;松树的香气我可闻到;倒挂金钟属在道旁茁壮生长,烂漫的花儿开得比我们教区牧师家花园里所培植的还要繁茂。
  我们从一座陡峭的小山那儿离开干道,向着离海更近的低处驰去。我看到我们的马车走在一条盘山道上。在我们面前伸展开去的是令人惊叹不止的美景。笔陡的山岩拔海而起,屹立在锯齿般的岸边;那里草儿青青,鲜花怒放,我看到海簪和红白缬草,夹杂着浓艳的深紫色的石南属植物。
  终于,我们底邸。在我看来,它象一座立于峭壁高处的城堡——用花岗岩建成,象这一带我所见到的许多房子那样,只是它十分壮丽、雄伟——一所存在了几百年的房子,而且还将继续存在几百年。
  “这些土地都属于主人,”塔珀蒂自豪地说,“如果你从海湾望过去,你会看到威德登山庄。”
  我果真放眼望去,看见了那座房子。象梅林山庄一样,它也用灰色石料建成。不过它各方面都小了些,建得也晚。我对此没有多注意,因为我们已经接近梅林山庄,很明显,这座府邸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
  我们登上高处,两扇结构复杂的铁门横陈在我们眼前。
  “开门!”塔珀蒂喊道。
  大门边有个小门房,房门口坐着一个妇女,正在编织着什么。
  “嗳,吉利姑娘,”她说,“你去打开门,可怜可怜我这不中用的腿吧。”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坐在老太婆脚边的孩子。她顺从地站起来,来到大门口。这个女孩相貌不凡,长而直的头发几乎是白色的,两只眼睛又大又蓝。
  “多谢了,吉利姑娘,”当彻里?皮拖着车子欢快地通过大门口的时候,塔珀蒂说道,「这是小姐,她来这儿照顾阿尔文小姐。”
  我窥视着那一双茫然若失的蓝色眼睛,那双眼睛带着深不可测的神情盯视着我。老太婆走到大门前,塔珀蒂介绍道:“这是索迪太太。”
  “你好,”索迪太太说,“我希望你会高兴和我们在一起。”
  “谢谢你,”我回答首,勉强把视线从女孩子身上移向老太婆,“我但愿如此。”
  “是的,说真的,希望这样。”索迪太太补充了一句。这时她摇摇头,似乎害怕她的愿望多多少少会落空。
  我转过脸来看那个女孩子,但是她已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能够想象的唯一可藏躲的地方是在紫阳花丛的后面,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硕大的紫阳花,花色是深蓝的,一如这大海的颜色。
  “那孩子不爱说话。”当我们走上环形车道时,我谈了自己的看法。
  “是的,她说话不多。唱歌她可喜爱哩。她常常一个人走来走去。不过,说话——可不多。”
  环形车道大约有半英里长,道路两旁紫阳花争奇斗艳,倒挂金钟属植物点缀其间,透过松树的空隙,我看见了大海。这时,我望望这座宅第。房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坪,草坪上有两只雄孔雀翘着尾巴走在一只雌孔雀前头,要开屏时,它们那异常可爱的尾巴便在身后展开来;另外一只栖息在一堵石壁上。两棵又高又直的棕榈树,分立在门廊的两旁。
  这座宅第比我从盘山道上看时所想象的要大得多。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但是辅展得广,呈L字形。阳光照射在竖框窗子的玻璃上,我立即发觉有人正在窥伺我。
  塔珀蒂从辅有石子的通道,进入前门廊,我们一到,门就打开了,我看到一位妇人站在那儿。她的灰白的头发上戴了一顶白帽子,身材高大,长着一副鹰钩鼻子;由于她具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颐指气使的派头,勿需说明,我就晓得她是波尔格雷太太。
  “我猜想,你旅途一定很愉快,利小姐。”她先开了腔。
  “对,很愉快,谢谢你。”我告诉她。
“很疲劳,需要休息一下,我敢肯定。跟我进来,到我的房间来喝杯茶。把提包放下来,我让人给你送去。”
  我感到如释重负。这个女人驱散了我的恐惧不安心理,我意识到这种心理当我在火车上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便产生了。乔?塔珀蒂那些死亡与自杀的故事自然无助于使这种心理消失。但是波尔格雷太太是一个容不得胡闹的人,我对此是确信无疑的。她似乎讲述了一些带常识性的看法,可能因为旅途劳顿,听了以后我觉得挺满意。
  我向她道谢,并说我会很喜欢她的茶,她便领头进了屋子。
  我们进到一个大厅,这在过去一定是当作宴会厅使用的。地面用石板辅成,用木柱支撑的屋顶是那么高,以致于我觉得这个大厅的屋顶一定伸展到这座宅第的顶端。大厅里雕梁画栋,一端建有高台,高台后面是个敞开的大壁炉。高台上置有狭长的餐桌,餐桌上放着锡制器皿和餐具。
  「漂亮极了。”我不自觉地说道;波尔格雷太太听了很满意。
  「擦亮这些家具是由我亲自监督的,”她告诉我,「现在,你得留神姑娘们。塔珀蒂的那两个女儿是一对轻浮的姑娘,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有能够从这儿看到地角的眼睛,看看她们要干些什么。那是蜂蜡和松脂,它们的掺合剂,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都是我一手制作的。”
  「这无疑是你的功劳。”我恭维她。
  我随着她来到大厅尽头的一道门前。她打开门,在我们面前是一段大约有六级台阶的短楼梯。她指的一道门立在左边。她犹豫了片刻,把门打开了。
  「礼拜堂。”她说。我瞥见地面上辅的是蓝灰色的石板,里面有一个祭坛、几条板凳。这地方有一股潮气。她很快就把门关上了。
  「现在不用这个地方了,”她说,「我们到梅林教堂去做礼拜。教堂就在村子里,海湾的另一边……就在威德登山庄过去一点的地方。”
  我们拾级而上,进入一个房间,我一望便知这儿是餐室。餐室很宽敞,墙上挂着装饰挂毯。餐桌擦得很光滑,在几个橱子里,放着精美的玻璃杯和瓷器。地板上辅着蓝色地毯,透过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有围墙的院子。
  「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波尔格雷太太对我说,「不过,我想先带你看看这座房子的正面,然后再带到你的房间去。正象他们说的,你也要了解这一带的位置。”
  我谢了她,理解到这是一个圆通的方式,好让我知道,作为一个家庭女教师,我绝不要指望混为家庭的一个成员。
  我们穿过餐室,到又一段楼梯口,上了楼梯,来到一个似乎更加深入宅子内部的起居室。墙壁上蒙有精美绝伦的花毯,椅背和椅垫也以同样的方式装饰着。我可以看出家具极为古色古香,闪烁着蜂蜡和松脂的光泽,这一切反映了波尔格雷太太的精心管理。
  「这是潘趣酒室,”她解释道,「长期以来一直这么叫的,因为全家人就在这儿喝潘趣酒。我们仍然保留着府里的老规矩。”
  在这间屋子的尽头一另一段楼梯;没有门通向楼梯,只有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帘子挂在那里。波尔格雷太太把它拉到一边,我们上了楼梯,来到画廊。画廊的墙上悬挂着一排人物肖像。我将每张肖像飞快地扫了一眼,想知道康南?特里梅林的像是否也在里面;但是,我一眼就看出画面上的人没有一个是穿着现代服装的,因此,我估计,他的画像还没有跻于他的祖辈行列。
  有几扇门从画廊通出去,我们很快沿着画廊来到尽头的一道门前。当我们穿门而过时,我发现我们来到了宅子的另一翼。我想,这大概是仆人们的住处,因为先前的那种宏伟气派不复存在了。
  「这儿,”波尔格雷太太说道,「是你的住所。在这条走廊的尽头会看到楼梯。你的房间就在上面。不过,还是先到我的起居室来喝茶吧。我一听到乔?塔珀蒂的声音,就叫戴茜准备好茶,所以现在不用等多久了。”
  「我恐怕还要有一段时间才会熟悉这个宅子的路哩。”我说。
  「你不要花多长时间就会熟悉的。不过,你出去的时候,别走我带你上来的路。你要走另外一道门;在你打开行李、休息一会儿之后,我就指给你看。”
  「你太好了。”
  「是啊,我实在想让你快快乐乐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常说,阿尔文小姐需要管束。我怎么可能顾到她呢,我的事情真太多了!如果让阿尔文小姐来占用我的时间,那这个地方就要折腾得乱七八糟了。不,她需要的是一位明白事理的家庭女教师,似乎,他们很不容易雇到这样儿的。可不是吗,小姐,要是你让我们看到你能照看好这个孩子,那你就太受欢迎了。”
  「我估计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位了,”她看上去面色有点发白,于是我很快接着说道,「请过别的几位家庭女教师了。”
  「噢,是的。不太好,她们都是这样。詹森小姐最好,不过似乎她有些毛病。你完全能使我非常惊奇。可是她大大欺骗了我!”看起来波尔格雷太太仿佛认为任何能够那样做的人,都一定很精明。「说实在的,我猜想,正象他们说的那样,知人知面难知心。当那件事传出来的时候,塞莱斯蒂尼小姐感到心烦意乱。”
  「塞莱斯蒂尼小姐?”
  「威德登山庄的姑娘。塞莱斯蒂尼小姐常来这里。她是一个安静的姑娘,爱这个地方,如果我稍微移动一件家具,她就会发觉。那就是她和詹森小姐相处和睦的原因。你瞧,两个人都对古屋感兴趣。多么可惜!多么令人吃惊!你会遇上她的,就象我说的那样,几乎没有一天她不来这儿。我们之中一些人认为……噢,天哪!好象我的话说得太多,要出格了,啊,你正等着喝茶哩。”
  她猛地推开门,我们就象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到处弥漫着的古老氛氛消失殆尽。这是一个只与现代相谐调、而不合于其它时代情调的房间。我意识到这证实了我对波尔格雷太太的看法。房间里,椅背上蒙着套子;角落里有古董架子,架子上满是瓷器摆设,其中包括一只玻璃拖鞋、一头金猪和一只题有「韦斯顿之赠品”字样的杯子。在这个满是家具的房间里要走动一下几乎都是不可能的。甚至在壁炉台上,德累斯顿的牧羊姑娘也象在与大理石的安琪儿争夺一席之地。还有一座滴答滴答作响的稳重的镀金钟。仿佛到处都是椅子、小几。室内的陈设告诉我波尔格雷太太是一个有强烈个性的女人,这个女人尊重她认为理所当然是正确的事物。
  还有,我感到这个房间有一种令人欣慰的正常气氛,正和我对这个女人持有的看法一样。
  她望着大桌子,不耐烦地啧了啧嘴;然后走到铃绳边拉了拉绳子。只过了几分钟,便走来一个有着秀美而机灵的眸子的黑发姑娘,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把银茶壶、一盏酒精灯,以及碟子、茶杯、牛奶和糖。
  「也到时间了,”波尔格雷太太说,「东西放在这儿吧,戴茜。”
  戴茜望了我一眼,几乎只是眨了一下眼皮。我并不想冒犯波尔格雷太太,因此装作没有注意。
  这时波尔格雷太太说道:「这是戴茜,小姐。你发现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就告诉她好了。”
  「谢谢你,波尔格雷太太;谢谢你,戴茜。”
  她们两人看上去都有几分吃惊。接着,戴茜行了个小小的屈膝礼,对于行这种礼,她仿佛有点害臊,然后走了出去。
  「现在……”波尔格雷太太咕哝了一声,点燃了酒精灯。
  我见她打开橱子,取出放在盘子上的茶筒。
  「晚餐,”她接着说,「八点开始。你的晚餐将会送到房间。可是我想你一定需要一点兴奋剂。那么,在你喝了茶、看了房间之后,我就引你去见阿尔文小姐。”
  「她这时在做什么呢?”
  波尔格雷太太皱了皱眉头。「她这时总是独自在哪里玩。她一个人走开了。主人不喜欢这一点。这就是他急于给她找个家庭女教师的原因了,你瞧。”
  我开始明白了。现在我可以断定阿尔文将是个难以管教的孩子。
  波尔格雷太太取出一点茶末放进茶壶里,那茶末象金粉一般,然后她向壶里冲进开水。
  「她喜欢不喜欢你,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气。”波尔格雷太太继续说,「她简直叫人不理解。这里的人,有些她很喜欢,有些她不喜欢。她特别爱詹森小姐。”波尔格雷太太伤心地说,「可惜,她有她的习惯。”
  她在壶里搅拌着茶,盖上暖套,又问我:「加牛奶吗?加糖吗?”
  「好的,请来一点。”我说。
  「我总是这么说。”她说道,认为我需要安慰,「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杯好茶了。”
  我们边喝茶,边吃饼干。饼干是波尔格雷太太从她放在柜中的饼干筒里取出来。我估计,此刻我们在一起端坐的时候,主人康南?特里梅林不在家。
  「他在西边很远的地方有一份财产,”波尔格雷太太告诉我,「在彭赞斯地区。”她在象这样轻松的时候,说话中所带的土语就更明显。「他总是经常去看看那里的情况。这份财产是他的妻子遗留给他的。现在他是彭德尔顿家族的一员了。他们是从彭赞斯地区来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问道。
  她看上去略微有点吃惊,我明白了,我的问话冒犯了她,因为她带着傲慢的口气说道:「他有空的时候就回来。”
  可以看出,如果要让她对我有良好的看法,我就得严格地按照常规办事;大概,一个家庭女教师提一些有关主人行踪方面的问题是不合礼仪的。波尔格雷太太谈到他是无可非议的,因为她是个享有特权的人。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必须尽快使自己适应新的地位。
  不一会儿,她把我带到我的房间。这是一间有着几个大窗户的宽敞房子。从窗口望出去,前面的草坪、棕榈树、入口处等优美景色一览无遗。为我准备的床是个四柱卧床,看来与其它家具配合谐调;尽管这是张大床,但在这个大房间里,它也相形见绌了。地板上辅有地毯,板面擦得那么光滑,以至走在地毯上似乎都有些儿危险。我看得出,波尔格雷太太对所看见的一切都爱擦得锃亮,这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房间里有个高脚橱柜和五斗橱;我还注意到,除了我进来的那道门之外,还有一道门。
  波尔格雷太太随着我的目光望去,「那是书房,”她说,「再过去就是阿尔文的房间。”
  「噢,是这样,原来书房把我和她隔开了。”
  波尔格雷太太点了点头。环视一下房间,我看到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围屏,当我走近时,我注意到它遮挡着一个坐浴浴盆。
  「任何时候你要是需要热水的话,”她说,「拉一下铃,戴茜和基蒂就会把水送来的。”
  「谢谢你。”我望了望敞开未用的火炉,想象着冬天里烧得正旺的火焰。可以料想,我在这儿将是挺舒服的。
  「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你是住这房间的第一个家庭女教师。其他家庭女教师总是睡在阿尔文房间另外一边的一间房子。塞莱斯蒂尼小姐考虑这间更好些。我要说,这是一个更为舒适的房间。”
  「那么我要感谢塞莱斯蒂尼小姐了。”
  「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她考虑到阿尔文小姐的身世。”波尔格雷太太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她是否在想主人的妻子死了刚满一年,或是在想,哪一天他又要结婚。谁又会比这位邻居更适合做他的妻子呢?她是那么疼爱阿尔文小姐。大概他们要再等一段相当的时间。
  「你想先洗沐,再打开提包吧?再过两小时就开晚饭。你大概想先看一看书吧。”
  「谢谢你,波尔格雷太太。”我说,「不过,我想我还是先洗一洗、打开提包。”
  「很好,可能你还想稍微休息一下。旅行是非常累人的,我很了解。我派戴茜送热水上来,饭菜可以送到书房去。也许你宁愿这样?”
  「和阿尔文小姐一起进餐吗?”
  「她平时把饭菜拿到她爸爸那里,与他一起吃,她喝牛奶、吃点心的时候,就不去他那儿了。所有的孩子从八岁起就和家里人在一起用餐了。阿尔文小姐的生日在五月。”
  「还有别的孩子吗?”
  「噢,天啊,没有!我是在讲从前的孩子的情况。这是一条家规,你瞧。”
  「啊,是这样的。”
  「好了,我要走了。如果晚餐前你想到院子里散散步,你可以去。拉铃找戴茜或是基蒂以及任何其他有空的人,都会把以后要走的楼梯指给你看。那楼梯通到菜园,不过你从那里可以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不会忘记——晚餐是在八点钟。”
  「在书房。”
  「你愿意在自己的房间吃也可以。”
  「那么,”我补充一句,「在家庭女教师的地盘里。”
  她不明白这句话该怎么理解,而波尔格雷太太不明白什么的时候,她就置之不理。过一会儿,便只剩下我自己呆在房间里。
  她刚一离去,对这个宅第的陌生感便仿佛将我包围起来。我意识到一种宁静——一座古老宅子的令人恐惧的宁静。
  我走到窗前,向外眺望。我和塔珀蒂一起乘车来到这里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听到可能是红雀的鸟儿在八月里的啁啾。
  我望了望别在我短外套上的表,时针刚过六点。离吃饭还有两个钟头。我拿不定主意是否拉铃让戴茜或是基蒂送些热水来;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眼睛转向房间的另一道门——通向书房的门。
  书房毕竟属于我的范围,我有权利察看一番,于是我打开了门。这间房子比我的卧室还大,只是也有同样类型的窗户,窗户上配有窗座,窗座上辅有红色长毛绒垫子。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大方桌。我走到桌子边,看见上面有些刮痕和墨迹,因而我猜想特里梅林世代子弟都是在这张桌上读书。我试着想象康南?特里梅林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坐在这张桌子边的情景。我想象他是个勤学的男孩,与他误入歧途的女儿迥然不同,这个难以训导的孩子将成为我的难题。
  桌子放了几本书。我查看一下。这些都是儿童读物,包括故事和其它一些文章,看上去都是提高性质的读物。还有一个练习本,上面潦草地写着「阿尔文?特里梅林,算术”。我将本子翻开,看看几道算术题,绝大多数答案都是错的。又信手翻翻,翻到一个女孩的素描,我立刻认为画的是吉利,我在门房门口见到的那个孩子。
  「不坏,”我低声说道,「原来,我们的阿尔文是个艺术家。了不起。”
  我又合上本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一来到这里时就产生了,这便是我正受着监视。
  「阿尔文!”我冲动地喊起来,「是你吗,阿尔文?阿尔文,你藏在哪里?”
  没有回答,我窘得满面通红,在一片寂静之中自觉相当荒唐。
  我立即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我拉了拉铃,当戴茜出现时,我要她送点热水来。
  在我把提包打开、将东西挂起来之前,已经将近八点,当座钟正好敲击八下的时候,基蒂端着托盘出现了。上面放着一只烤鸡腿和蔬菜,一个有盖的锡器里放着奶油蛋糕。
  戴茜说:「小姐,你是在这儿吃,还是在书房里呢?”
  我决定不在书房里吃,在那里我觉得有人从远处望着我。
  「就上这儿好了,戴茜。”我答道。这时,戴茜看上去象是想讲话似的,于是我补充一句:「阿尔文小姐在哪里?这似乎奇怪,我还没有见到她哩。”
  「她是个坏东西,”戴茜嚷道,「你知道要是基蒂和我碰上这样恶作剧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一顿狠揍——那就是我们所得到的,事后在一个地方很不舒服地坐着。她听说新的小姐要来,所以就跑开了。主人不在,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直到威德登山庄的仆人跑来说她在那儿——去看塞莱斯蒂尼小姐和彼得少爷了。如果你的确想了解的话,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这是对一个新来乍到的家庭女教师的一种抗议。”
  戴茜走到我的身旁,用擘肘轻轻碰我一下。「塞莱斯蒂尼小姐确实把这个孩子宠坏了。那样宠她,使你认为她就是塞莱斯蒂尼小姐亲生的女儿。听,多象是马车的声音。”戴茜在窗户边向我打手势。我本觉得不应当与一个仆人一起站到窗户那里,来偷偷注视下面的情况,但是要去看个究竟的诱惑力对我来说是强烈了。
于是,我站在戴茜身边,望着她们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我判断她和我年龄相仿,也许大上一岁;还有一个孩子。我几乎没有注视那个女人,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孩子身上了。我的成功要决定于她呀,因此十分自然,我的目光最初几分钟只落在她身上,而不是别人。
  从我所能看到的部分来说,她似乎很平常。她的身材要比一般八岁孩子高些;她的淡棕色头发编成辫子,我料定那辫子很长,因为它是盘在头上的;这给了她一种成熟的外貌,我认为她太早熟了。她穿一件棕色方格花布连衣裙,一双白色长统袜,和带有踝带的黑鞋。她看上去象一个妇人的缩影。出自一种难以名状的原因,我的兴致低落了。
  奇怪得很,她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着她,眼睛往上一挑,我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不过我相信她看见了我这一举动。我感到在我与她见面之前,我已处于不利地位。
  「又在恶作剧了。”戴茜在我身边咕哝了一句。
  「也许,”我在走到房间中央的时候说道,「看到新来的家庭女教师她有点吃惊。”
  戴茜突然大笑起来,「什么,她会吃惊!对不起,小姐,不过这句话实在太使我发笑,实在是好笑。”
  我走到餐桌边,坐了下来,开始用餐。戴茜正要走,这时,有人敲门,基蒂走了进来。她向姐姐做了个鬼脸,亲昵地朝我莞尔一笑。「噢,小姐,”她说,「波尔格雷太太说你吃完饭后,是否愿意下楼到潘趣酒室去一下?塞莱斯蒂尼小姐在那儿,想见见你。阿尔文小姐已经到家了。她们希望你尽快下去。现在阿尔文小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吃完饭就来。”我说。
  「那么,吃完饭请你拉一下铃,小姐,我和戴茜就来给你带路。”
  「谢谢你。”我重又坐下,从容地吃起晚饭来。
  我起身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我看到自己这时分外容光焕发,这很中我的意;我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明显地闪烁出琥珀色。戴茜和基蒂离开已有十五分钟了,我想象波尔格雷太太、阿尔文和塞莱斯蒂尼小姐等我一定等急了。但是我不想象许多家庭女教师那样成为可怜的小工。如果阿尔文和我判断的一样,那就需要在一开始就让她看出,我是来负责管教她的,必须受到尊重。
  我拉铃,戴茜出现了。
  「她们在潘趣酒室等你,”她说,「阿尔文小姐晚饭的时间早过了。”
  「遗憾的是,她没有早些赶回来。”我从容地回答道。
  戴茜吃吃发笑的时候,她那似乎要挣破棉布紧身胸衣的丰满胸部震颤起来。我能看出,她喜欢笑。我断定她与她的妹妹都单纯开朗。
  她领我到潘趣酒室去,我与波尔格雷太太到我住处来的时候曾经经过这里。戴茜把帘子拉到一边,带着戏剧性的姿态喊道:「小姐到!”
  波尔格雷太太端坐在一把后背蒙着毛毯的椅子上,塞莱斯蒂尼小姐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阿尔文站着,她的两只手在背后交叉着。我认为她看上去极为做作。
  「啊,”波尔格雷太太说着,站起身来,「这是利小姐。南斯洛克小姐一直等着见你。”她的口气略带一点责怪。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却让一位名门闺秀等到我吃完饭。
  「你好!”我招呼道。
  她们露出惊讶的神色。我想我本应该客套一番,或是做出点姿态,表示我意识到我卑微的地位,但我知道孩子的一双蓝眼睛在盯视我;确实,在一开始的当儿,除了阿尔文之外,其余的人我都没有觉察到。她的两眸蓝得令人吃惊,我想,她长大的时候将会是个美人儿。我不知道她是象爸爸还是象妈妈。
  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小姐站在阿尔文的旁边,一只手放在小姑娘的肩上。
  「阿尔文小姐来看我们,”她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是威德登山庄的南斯洛克小姐,你可能已经看到那座房子了。”
  「从车站来的路上看到了。”
  「我相信你不会对阿尔文发脾气的。”
  阿尔文怒气冲冲,眼睛闪闪发光。
  直视着那目中无人的蓝眼睛,我答道:「我几乎不可能为我到来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去责怪她,是吗?”
  「她把我……把我们……都看作是她家庭成员的一部分,”  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继续说,「我们一直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
  「我相信,这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愉快。”我回答;这才第一次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小姐身上。她比我高些。但是根本算不上是标准的美女。她的头发是一种古怪的棕色,眼睛淡褐色。她脸色苍白,有一种静谧的气氛。我断定她没有什么个性,但是也许是被阿尔文的跋扈和波尔格雷太太惯常的威严掩蔽了光彩。
  「我的确希望,”她说,「如果你在哪个问题上需要征求我的意见,利小姐,别不好意思登门找我。你瞧,我是个近邻,我想我在这儿已被视为家庭中的一员。”
  「你真好。”
  她温和的目光正对着我的目光。「我们希望你在这儿很愉快,利小姐。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谢谢你。我想,”我继续说,「第一件事是让阿尔文上床睡觉。她就寝的时间一定早过了。”
  塞莱斯蒂尼的脸上浮现出赞许的微笑。「你说得对。的确如此。她平时是七点半在书房喝牛奶、吃点心。现在八点早过了。不过今天晚上我来照顾她。我建议你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吧,利小姐。长途跋涉之后,你一定够疲倦的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阿尔文就嚷了起来:「不,塞莱斯蒂尼。我要她照顾我。她是我的家庭女教师,她应当这样,不是吗?”
  塞莱斯蒂尼脸上立刻显得受到了伤害,阿尔文却抑制不住胜利的神情,她想显示自己的力量,她不肯让塞莱斯蒂尼督促她回房睡觉,只是因为塞莱斯蒂尼非常想这样做的缘故。
  「噢,很好,”  塞莱斯蒂尼说,「那么我就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
  她凝视着阿尔文,象是要孩子恳求她留下,但是阿尔文把好奇的目光全都投射到我身上。
  「晚安!”她无礼貌地说,又对我说:「来吧,我饿了。”
  「南斯洛克小姐送你回来,你忘记了道谢。”我对她说。
  「我并没有忘记,”她顶撞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事。「
  「这么说,你的记性要比你的礼貌强得多。「我说。
  她们惊异了——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或许我自己也有点儿吃惊。但是,我知道,假如我要接受管教她的任务,就必须严格。
  她的脸色红涨,两眼变得冷冰冰的。她还要顶嘴,但又不知如何说是好,于是跑出了房间。
  「你瞧!”波尔格雷太太说,「怎么样,南斯洛克小姐,都是你干的好事……”
  「胡说,波尔格雷太太,”  塞莱斯蒂尼说,「当然我要把她带回来。”
  「她以后会感谢你的。”我向她保证。
  「利小姐,”  塞莱斯蒂尼认真地说道,「对这个孩子,你有必要耐心细致一些。她的母亲最近……去世了。”  塞莱斯蒂尼的双唇哆嗦起来。她对我微微一笑。「这是不久前的事,这个悲剧似乎还在我的眼前。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理解,”我回答道,「我不会对孩子粗暴的,不过我看她需要约束。”
  「当心点,利小姐,”  塞莱斯蒂尼走进一步,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说道,「孩子们都是脆弱的小东西。”
  「对阿尔文我将尽力而为。”我回答说。
  「祝你顺利。”她面带微笑,然后转向波尔格雷太太说:「我要走了,我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波尔格雷太太拉一下铃,戴茜进来了。
  「把小姐送回到她的房间,戴茜。”她吩咐说。「阿尔文小姐喝牛奶、吃点心了吗?”
  「正在吃,太太。”
  我向低着头的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道了晚安,然后随着戴茜走出房去。
  我走进书房,阿尔文正坐在桌边吃牛奶和饼干。当我走到桌边,在她身旁坐下时,她故意不理睬我。
  「阿尔文,”我说,「如果我们一起相处,我们最好能够互相理解,你不认为这是可取的吗?”
  「我要关心这个干吗?”她粗鲁地答道。
  「可是,你一定要关心的。如果我们这样做,我们将会快乐些。”
  阿尔文耸了耸肩。「如果我们不那么做,”她横蛮地说,「你就得走。我会有另外一个家庭女教师。这对我无关紧要。”
  她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注视着我,我知道她在告诉我,我只是个花钱雇来的仆人,要由她来发号施令。我觉得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第一次理解到依靠别人的仁慈而得到面包和黄油的那些人的心情了。
  她的目光恶狠狠的,我真想给她一个耳光。
  「这将大有关系,”我回答,「和睦相处要比周围的人闹别扭愉快得多。”
  「如果她们不在我们身边……如果我们可以将她们打发走,那有什么关系?”
  「和气在世上比什么都重要。”
  她对着牛奶微微一笑,喝完了它。
  「现在,”我说,「上床睡觉。”
  我和她都站起来,她说:「我自己去睡觉。我不是个婴儿,你知道。”
  「也许,我认为你比你实际年龄要小些,因为你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
  她想了想这句话。然后耸了耸肩,这一点,后来我发现是她的特点。
  「晚安!”她说,对我下逐客令了。
  「当你上了床的时候,我会来道晚安的。”
  「没有必要。”
  「不管怎么说,我会来的。”
  她打开了从书房通向她房间的门。我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感到非常沮丧,因为我认识到面临的问题的实际情况了。在对待孩子方面我毫无经验。过去每当我想到孩子们时,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些温顺的、深情的小东西。照顾他们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现在我碰到的却是一个难对付的孩子。假如决定我不适宜承担照顾她的责任,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一个不能使雇主们满意的陷于窘境的女人将会怎样呢?
  我可以到菲利达那里去。我可以听从所有人的使唤,做为一个老妈子了此残生。我可不是那种肯轻易依赖别人的人。我将必须找个别的什么差事。
  我承认自己有点害怕这样一个事实。在未与阿尔文见面之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干这种差事我不会成功。我竭力强制自己不去展望未来的岁月,那时我可能辗转流徙,永远得不到满足。没有那种重要的魅力,迫于生计而与世斗争——我就属于这类女人;对于象我这样的女人,命运会做出怎样的安排呢?
  我想扑到床上痛哭,带着对残酷生活的愤怒痛哭,残酷的现实生活夺去我慈爱的双亲,让我生计无着地来到世间。
  我设想自己满面泪痕地出现在阿尔文的旁边。对她来说,这是何等的胜利啊!那绝不是开战的办法,这一战,我肯定,无非是在我们两人之间重又点燃怒火。
  我在室内踱来踱去,设法控制我的感情。我走到窗口,放眼望去,从绿茵芊芊的草坪到远处山峦起伏的乡村。我看不到大海,因为这座宅邸是背靠大海而建的,而我住在府邸的正面。我便越过府邸所在的高坡,望向那些绵延的山岗。
  如此的美景!却如此没有平静,我想。内心是多么矛盾。我倚窗而立,探头向海湾眺望时,可以看到威德登山庄。两座府邸并立在这儿已有数百年。世世代代的南斯洛克们,祖祖辈辈的特里梅林们,定居在这里,密切交往,因此完全可能,一个家族的轶事就是另一个家族的轶事。
  我从窗边转过身来,穿过书房向阿尔文的房间走去。
  「阿尔文。”我轻声唤着。没有回答。可是,她就躺在床上,眼皮紧紧合着,合得过紧。我向她俯下身去。
  「晚安,阿尔文。你知道,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喃喃地说。
  还是没有回答,她假装睡熟了。
  尽管我十分疲乏,但是当晚的休息却落了空。我刚要入睡,又突然惊醒,这种情况反复了好几次,直到我睡意全消。
  我躺在床上,环顾房间,只见在时有时无的月光下的家具宛如朦胧的人影。我有一种感觉,我并不是孤单的;在我身边有悄悄的耳语声。我产生一种印象:这座宅子里曾经有过悲剧,如今这种悲剧气氛仍然笼罩着它。
  我不晓得这是否归因于阿尔文母亲的不幸离世。她刚死一年;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
  我想到对于人世表现出好斗面目的阿尔文。其中必有缘故。我深信,没有一个小孩会无缘无故地宣称与素不相识的人为敌。
  我决心找出阿尔文抱这种态度的缘由,决心让她成为一个快乐而正常的孩子。
  在睡意来临之际,天已放亮。白昼的到来使我宽心,因为我害怕这座宅子的阴森黑暗。这虽然有些稚气,但却是真实的。
  我在书房与阿尔文共进早餐。她傲气十足地对我说,当她爸爸到家时,她就与他一道吃早饭了。
  然后,我们就开始教学。我发现她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她比与她年龄相仿的多数孩子读的书都要多,对于功课的浓厚兴趣,使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几乎忘记了要在我和她之间维持一种不和谐局面的决心。我的情绪开始高涨起来,我思忖着早晚我的工作会取得成功。
  午餐有煎鱼和米粉布丁。吃完饭后,阿尔文主动提出带我出去散散步,我感到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渐渐有了改善。
  这个庄园有些树林,她说要带我去看看。
  我很高兴她会这样做,于是兴致勃勃地跟在她后面在林间漫步。
  「瞧!”她喊道,摘了一朵红花,递到我面前,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
  「是水苏花吧,我想。”
  她点点头。「你应当摘几朵,放在你的房间里,小姐。这是避邪的。”
  我哈哈大笑。「那是过去的迷信。我为什么要避邪?”
  「都是这样嘛。他们在墓地里种植水苏花,是因为人们埋葬在那里,把它种在那里是因为人们害怕死人。”
  「害怕死人才傻呢,死人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她把花插进我的上衣扣眼里。我深受触动,她插花的时候,面露亲切的表情。我有一个想法:她对我突然产生了保护的心情。
  「谢谢你,阿尔文。”我和蔼地说。
  她望望我,一切温柔顿时消失了,而代之以无礼的、满是恶作剧的神情。
  「你抓不到我。”她嚷道,便跑开了。
  我不想那样做。我喊道:「阿尔文,到这儿来吧。”但是她在树林中已经无影无踪,只听到她在远处的嘲弄的笑声。
  我决定返回家去,但是林木蓊蓊郁郁,使我辩认不清方向。我返身走了一小段路,但似乎不是我们来时的方向。恐惧向我袭来,不过我自言自语:这太荒唐可笑了;这是阳光明媚的下午,这里离家不到步行半小时的路程。再说,我不相信这个树林范围很大。
  我不会让阿尔文觉得把我带到树林、使我迷了路而开心。于是我断然地地树林中趱行;可是我越往前走,树木越茂密,我知道我们来时没有走过这条路。当我听到树叶劈啪作响,象是被人跟踪时,我对阿尔文的怒火升腾起来,我肯定这孩子就在不远的地方戏弄我。
  这时我听到歌声,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有点儿走调。这首歌曲在全国各地的客厅里都在唱着,但它并没有使我消除疑云。
  「谁啊?”我大声问道。
  没有回答,但是在远处,我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孩子,我知道这只能是小吉利,她曾从大门边的紫阳花丛后面窥视我。
  我继续快速走着,不一会儿,只见树林逐渐稀疏,透过树丛我看到了一条路;这时我意识到我是置身于通向高地和大门的斜坡上。
  索迪太太还象我来时那样坐在门边,手里不辍编织。
  「怎么,小姐,”她嚷道,「原来你是出来散步的?”
  「我与阿尔文小姐出去散步。在林子里我和她失散了。”
  「啊,是这么回事。那么,她跑开了,是不是?”索迪太太摇摇头,这时她走到大门口,拽了拽身后的羊毛线团。
  「我想她该会认识回家的路吧。”我说。
  「我的天哪,那当然罗。这里的树林,没有哪一处阿尔文小姐不熟悉。噢,你还弄到了一枝水苏花。噢,那很好。”
  「阿尔文小姐摘的,她非要插进我的扣眼里不可。”
  「啊,是这么回事!你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我听到小姑娘吉利在树林里唱歌。”
  「是这样的,她常在林子里唱歌。”
  「我喊她,可是她不肯来。”
  「她象一只小母兔那样胆小。”
  「好,我想,我得走了,再见,索迪太太。”
  「再见,小姐。”
  我走上环形车道,从紫阳花和倒挂金钟属植物旁经过。我的耳朵竭力搜寻着歌声,但是除了林丛中偶有什么小动物发出声响外,便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我到家时又热又累。我径直朝房间走去,拉铃要水,当我洗沐罢,梳了头,走进书房时,午后茶点已经备好等我了。
  阿尔文坐在桌边;她看上去一本正经,绝口不提我们下午的历险,我也没有提及。
  茶后,我对她说:「我不知道别的女教师给你订过些什么章程,不过我建议我们上午上课,午饭和午后茶点之间休息,然后再从五点学到六点,这时我们要在一起阅读。”
  阿尔文并不回答;她全神贯注地端详着我。
  然后她突出问道:「小姐,你喜欢我的名字吗?你是不是认识别的叫阿尔文这个名字的人?”
  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有人也叫这个名字。
  「这是科尼什语,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清楚。”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爸爸会讲、会写科尼什语。”她提到爸爸时陷入了沉思。我想:他至少为她所仰慕,她急于得到他的指教。她继续说道:「在科尼什语中,阿尔文的意思是小艾丽斯。”
  「噢!”我应声答道,声音有点震颤。
  她走到我的面前,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仰望着我的脸,庄重地说道:「你瞧,小姐,我妈妈名叫艾丽斯,她已经不在了。不过我的名字还是随着她,那就是我叫小艾丽斯的原因。”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再也忍受不住这孩子的凝视了。我走到窗边。
  「瞧!”我说,「两只孔雀到草坪上来了。”
  她站在我的肘边,说道:「它们来要吃的,贪心的东西!戴茜快给它们送豌豆来了,它们可清楚哩。”
  我并没在望草坪上的孔雀。我此刻记起火车上的那个人的嘲笑的目光,他曾经提醒过我,要当心艾丽斯。 
第二章  我到梅林山庄的第三天,家主归来了。
  就我的职责而言,我已经进入常规了。阿尔文和我每天早餐后就开始上课。除了她还想用提问来使我难堪(我知道,她巴不得我答不上来)以外,我发现她是个好学生。倒不是她想讨好我;而是她对知识的渴望如此强烈,可以说是达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我认为在她头脑里有某种秘而不宣的计划,假如她能将我的知识都学到手,她就能对她的爸爸提出这个问题:既然小姐没有什么可以教我了,把她留在这儿还有什么必要呢?
  常常想到这样一个故事:听说有些家庭女教师晚年的幸福往往得益于那些在过去孩提时代受教于她们的人。我绝不会有这等好运——至少就阿尔文而言。
  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及艾丽斯的名字,我就吃惊不小。白昼一过,我感到这个宅子到处都是可怕的幽灵。那当然都是幻觉。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个人以及他的具有预见性的谈话是不祥之兆。
  我独自呆在房间里,这时宅子里静悄悄的,我实在奇怪:艾丽斯死于什么原因呢?她一定是个十分年轻的妇女。是这样,我自言自语,因为她是个新亡的人——一年时间毕竟不算太长——她的灵魂仿佛仍在这儿出没。
  夜间我会醒来,谛听我认为是声音的一切动静,这些声音如泣如诉:「艾丽斯,艾丽斯,艾丽斯在哪里?”
  我走到窗前,侧耳倾听,那私语声象是由空中传来。
  戴茜,象她妹妹一样,都不是什么具有想象力的人,当她第二天早晨给我送热水来的时候,她就对我的幻觉做出解释。
  「小姐,昨天夜里你听到古老梅要海湾的涛声了吗?整夜地西斯……西斯……西斯……喔……喔……就象两个长舌妇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谈话。”
  「呃——对的,我听到了。”
  「就象在某些晚上海水翻腾,风从一个方向刮来。”
  我嘲笑自己。对每件事情都只有一个解释。
  我对这个家里的人逐渐有所了解。有一天塔珀蒂太太把我叫去喝一杯她的欧洲防风酒。她希望我在这里感到舒服;然后便向我谈起她讨厌的那个人——塔珀蒂。因为他眼爱盯着、手爱摸着处女——越年轻越好。她怕基蒂和戴茜象她们的父亲。这是一件遗憾的事,因为她们的母亲,根据她自己的看法,是一个敬重神明的人,在梅林教堂,每个礼拜天的早上和晚上都会看到她。现在姑娘已经长大成人,她不但要考虑乔?塔珀蒂是否会追求从农舍里走出来的塔利太太,而且要考虑戴茜在马厩里与比利?特里海或是基蒂与来自威德登山庄的小听差在干什么。这对于一个敬神的妇女来说实在是艰辛的生活,她只想干正经事,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我去看门房里的索迪太太,听她谈谈她的三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孩子。「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让脚趾戮破长统袜的人。让脚趾不戮出来是谁都得干的活计。”
  我急于了解的是我所住的这个家,对缝补袜子的复杂事儿不感到怎么有趣,因此我并没有经常去拜访索迪太太。
  我有时想抓住吉利,跟她谈谈;不过尽管我时常见到她,却一次也没能如愿。我喊她,但这一喊反而使她跑得更快。每当我听到她那柔和的低唱时,没有一次不被深深触动。
  我应当为她想想办法,我对这些乡下人很恼火,只因为她不象她们,他们便认为她是疯子。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吉利谈谈。我想透过她那双蓝眼睛茫然若失的凝视发现她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她对我感兴趣,我相信通过某种方式,她已经发觉我对她也感兴趣。可是她害怕我。在什么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吓坏了她,因为她是那么反常地胆怯。如果我能发现这个原因,如果我能让她明白至少我身上没有什么可让她害怕的,我相信我便能帮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
  在那些日子里,我认为我对吉利比对阿尔文想得更多,至少平分秋色。后者在我看来只是个刁钻古怪、娇纵成性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有成千上万。我感到名叫吉利弗劳尔的孩子则是独特的。
  要与波尔格雷太太谈谈她外孙女的情况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是那样一个因循守旧的女人。在她脑海中,一个人要么就是神志不清,要么就是心智健全,至于心智健全的程度,就要决定于与她自己的性格是否一致了。因为吉利在任何一点上都不同于她外祖母,她因此就无可挽回地被认为是古怪的。
  所以,虽然我的确提出过这个问题与波尔格雷太太讨论,但是她冷漠地缄默不语,她那副面孔的表情就告诉我不要忘记:在这儿我的职责是照管好阿尔文小姐,吉利可与我无关。
  康南?特里梅林回到梅林山庄的时候,情形就是如此。
  我的眼光一落到康南?特里梅林身上,他就在我的内心激起感情的涟猗。其实,在见到他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到来。
  他是下午到达的。阿尔文独自走开了,我在出去散步之前,要了些热水洗沐。基蒂送来热水,她一进房我就注意到她的变化。她的黑眼珠闪着光辉,嘴唇似乎有点嘻开。
  「主人回来了。”她说。
  我竭力不使自己现出稍许不安的神情;这时,戴茜把头探出门外。姊妹俩看上去很相似,她们都有某种使我不快的期待情绪。我认为自己理解这些活泼的姑娘的面部表情。我怀疑她们没有一个是处女了。她们的活生生的神态举止有所暗示,我曾见到她们与马厩里的比利、与从村子里来这儿干活的男仆们扭在一起的亲昵情景。她们在异性出现时就发生微妙的变化,我理解那意味着什么。我料想人人对主人都是敬畏的,而她们对主人归来则表现出激动的情绪,使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因为抱有这样的看法,我略感厌烦,不仅是对她们,也包括对我自己。
  那么他是那种人吗?我对自己发问。
  「他是半小时前回来的。”基蒂说。
  她们带着揣度的目光审视着我,我又一次认为,我猜透了她们的心思。她们很清楚在我这里不存在任何竞争。
  憎恶的情绪不断增强,于是我转身走开了。
  我冷淡地说道:「呃,我只洗洗手,你们可以把水提走,我要散散步去。”
  我戴上帽子,即使当我从后面楼梯快步走出去的时候,我也感到起了变化。波尔格雷先生在花园里忙碌起来,从村子里来的两个男仆正在起劲地干活,仿佛他们的生计全靠这份活儿。塔珀蒂在清扫马厩,他干得那么专注,因此没有注意到我。
  毫无疑问,这里的人都对主人怀有敬畏心理。
  我在林间徘徊的时候自言自语。假如他不喜欢我,我随时可以离去。我寻思以后寻找工作的时候,可以与菲利达呆在一起,至少,我还有些亲戚可以投靠。在这个人世间,我还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我呼唤陈尔文,但是我的声音消失在根深叶茂、枝干稠密的树林中,听不到任何反应。这时我又喊道:「吉利!你在吗?如果你在这里,千万出来和我谈谈,我不会伤害你的。”
  没有回答。
  三点半钟,我回到家里,走后面楼梯去我的房间,戴茜追着跑来。
  「主人一直在找你哩,小姐。他真地要见见你。他在潘趣酒室里等着。”
  我低头说道:「我要把衣帽脱了,再去潘趣酒室。”
  「他看到你进来了,小姐,说让你立刻就去。”
  「我得先把帽子摘了呀。”我回答。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脸庞也涨得通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感到一种对抗情绪。我确信我会卷起辅盖回到菲利达那里;我决定如果万不得已,非这样做不可的话,也应该做得极其体面。
  我在房间里取下帽子,把头发梳理一番。我的眼睛今天不用说是琥珀色的。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在我见到此人之前,这种表情似乎有些荒唐了。往潘趣酒室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已经给他画了像,因为我从两个轻浮姑娘的脸上看出一些眉目。我已经很有把握地认为,可怜的艾丽斯是因为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荡子才心碎死去的。
  我敲了门。
  「进来。”他的声音很硬——傲慢,我这么认为,甚至还在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之前。
  他背靠壁炉站着,我立刻意识到他身材高大;他足足超过六英尺。他是那么瘦削——人们几乎可以说他憔悴——瘦削的事实着重表明了这一点。他的头发乌黑,但是眼睛的颜色较浅。他两手插在马裤里,身穿深蓝色上衣,系着一条白领带。他身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高雅风度,仿佛他对衣着毫不讲究,但穿起来似乎又不失气派。
  他给了我既有实力又冷酷的印象。根据我的判断,他的脸上露出放荡的神色;不过隐匿在背后的还有许多其它东西。甚至,当我一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明白,在他的躯体中存在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正视人生的康南?特里梅林和藏而不露的康南?特里梅林。
  「好了,利小姐,我们终于见面啦。”
  他并没有走上前来与我打招呼,他的态度看上去是高傲的,象是提醒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家庭女教师。
  「时间似乎并不长,”我回答,「我到这里只有几天。”
  「好,让我们的谈话别停留在这次见面所花的时间上。你现在来了,那就行啦。”
  他的淡色的眼睛嘲弄地审视着我,因此我感到尴尬、厌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位女性鉴定家面前,甚至对在这方面完全外行的人来说,我也不是个非常理想的样品。
  「波尔格雷太太向我报告,说你不错。”
  「那她真好。”
  「她不过对我说了真话,为什么就要说她好呢?我倒希望这些话出自我的雇员们之口。”
  「我的意思是她一直对我很好,这就使我这种报告成为可能了。”
  「我明白你不是一个用陈词烂调讲话的女人,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希望如此。”
  「好的。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在一起相处得很好。”
  他把我的外貌的每一个细微部分都尽收眼底。他可能知道我曾经碰上过伦敦社交活跃季节——阿德莱德姨母总是把它叫做「充分良机”——我却没有得到一个如意郎君。作为女性鉴定家,他一定通晓其中的原因。
  我想:我敢肯定他对于所接触的所有美貌女人都会大献殷勤,而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得到他的垂青的。
  「告诉我,”他说,「你觉得我的女儿怎么样?就年龄来说她是否迟顿一些?”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非常聪明,不过我发现她需要管束。”
  「我相信你会弥补她的缺陷。”
  「我打算试一试。”
  「当然。那正是你到这儿来的理由。”
  「请你告诉我,实行管束我可以达到什么程度。”
  「你是想采用体罚的方式罗?”
  「没有什么是我想象不到的。我的意思是,我能得到你的同意来实施我的方案吗?比方说,限制她的自由,要是我觉得她需要这样的惩罚的话。”
  「只要不是谋杀,利小姐,你可以得到我的许可去做你要做的事。倘若你的方法与我的认可不能吻合,我会让你知道的。”
  「很好,我理解了。”
  「如果你想在课程方面——我想是这个词——作些改动的话,你就照上面说的办好了。”
  「谢谢你。”
  「我相信试验。如果你的方法没有效益,就说,六个月吧……那么我们可以看看那时的情况,行不行?”
  他目光高傲。我寻思:他的目的是尽快打发我走。他多么希望我是个傻气而又标志的女人,不反对与他私通,只表面上装作是照顾他的女儿。好得很,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跳出这个家。
  「我想,”他接着说,「我们对阿尔文的缺乏礼貌应当予以宽恕。一年前她失去了妈妈。”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想搜寻出哀伤的痕迹。我没有能发现一点儿。
  「我已经听说了。”我回答说。
  「当然你已经听说了。我断言,有许多人随时准备告诉你。毫无疑问,这对孩子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
  「这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我同意道。
  「太突然了。”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继续说道:「可怜的孩子,她没有妈妈,而她的爸爸……?”他耸了一下肩膀,没有说完这句话。
  「即使这样,”我说,「还有许多人比她更为不幸,她需要的是克制。”
  他猛地俯身向前,不无嘲讽地打量着我。
  「我相信,”他说,「你具有那种克制能力。”
  在那一刹那间,我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的魅力,轮廓分明的、冷峻的淡色眼睛,眼光后面的嘲弄——我感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面具,把他决心要隐藏的东西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
  就在那时,有人敲门,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走了进来。
  「我听说你在这儿,康南。”她说,我认为她似乎有点紧张。原来他对与他同样身份的人,也具有那种影响力。
  「消息传得真快呀!”他低声说道,「我的亲爱的塞莱斯蒂尼,你真好,又过来了。我正与我们新来的家庭女教师结交呢。她告诉我阿尔文很有天赋,同时需要管束。”
  「当然,她天资聪明!”  塞莱斯蒂尼愤愤地说道,「我希望利小姐不致打算对她过于严厉,阿尔文是个好孩子。”
  康南?特里梅林向我投来有趣的一瞥。「我认为利小姐不会完全同意你这种看法。”他说,「你把我们的小鹅当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塞莱斯蒂尼,我的亲爱的。”
  「也许是我太喜欢……”
  「我现在可以离开吗?”我提出来,因为我实在太想离开他们了。
  「可是我来打扰了。”  塞莱斯蒂尼嚷道。
  「不,”我竭力让她相信,「我们已经谈完了,我认为是这样。”
  康南?特里梅林饶有兴味地把视线从她身上转移到我的身上。这使我突然想起,他或许发现我们两人同样没有姿色。我相信我们俩没有一个有一点儿象他所会倾心爱慕的人。
  「看来还得谈一谈,”他轻声说,「我相信,利小姐,关于我女儿,我与你还有更多的问题有待讨论。”
  我鞠了一躬,离开了他们两人。
  书房里,茶点已经摆放,在等着我。我感到太兴奋,以致于不想吃什么东西。阿尔文不在,我猜想她是在她爸爸那儿。
  到了五点钟,阿尔文还没有露面,我传唤戴茜,派她去找阿尔文,提醒她五点至六点钟的时候,我们要上课的。
  我等待着。对于她迟迟不来,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我预料到阿尔文会不服从的。她父亲已经到家了,她自然宁愿与他呆在一起,而不愿来上我的一小时的阅读课。
  我不知道,如果孩子不肯到书房来,将会出现什么情况,我可以下楼去潘趣酒室或是客厅,或是他们所在的任何场所,要求她一定回到我那里吗?塞莱斯蒂尼与他们在一起,她会站在阿尔文一边来反对我。
  我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通向书房的阿尔文房间的门打开了,康南?特里梅林挽着阿尔文的臂膀站在那里。
  阿尔文的表情使我大吃一惊。看上去她是那么怏怏不乐,连我也为她感到难过了。她的爸爸微笑着,好象给阿尔文带来痛苦又弄得我发窘的场面倒使他感到有趣似的——也许由于这些原因,我认为他看上去象个色情狂。塞莱斯蒂尼就在他们背后。
  「她来了,”  康南?特里梅林通报她的来到,「本分归本分,”他对阿尔文说,「你的家庭女教师唤你上来上课,你得听话。”
  阿尔文低声咕哝,我看到她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不过,这是您第一天回来,爸爸。”
  「可是利小姐说你得做功课,这是由她发号施令的。”
  「谢谢你,特里梅林先生,”我说,「来坐吧,阿尔文。”
  当阿尔文望我的时候,她的表情变了,代替了希冀的是满腔的怒火和强烈的仇恨。
  「康南,”  塞莱斯蒂尼和缓地说,「这是你第一天回来,你晓得,阿尔文多么盼望你回来啊。”
  他微微笑了,然而我认为他嘴角的表情是冷冰冰的。
  「管教,”他低声说,「塞莱斯蒂尼,那才是至关紧要的。好了,我们把阿尔文交给她的家庭女教师吧。”
  他向我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阿尔文向他投去恳求的一眼,他显然对此全不理会。
  门关了起来,书房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学生。
  这件事给我很多启示,阿尔文爱戴她的爸爸。而爸爸却对她很冷漠。我对他的愤怒加深,而对孩子的同情却增长了。
  她成了一个难以管教的孩子是不足为怪的。当我看到她是那样不幸的孩子,又能对她作何指望呢?我看见她……被她敬爱的父亲所忽视,又被塞莱斯蒂尼所溺爱。在忽视与溺爱两者之间,他们都在竭力毁灭这个女孩。
  我在自言自语,如果他能决定在回来的头一天忘记管教,而花上一点时间来陪伴女儿,我倒会更加喜欢康南?特里梅林的。
  阿尔文整个晚上都在耍脾气,但是我还是坚持要她按时上床。她对我说,她恨我,不过没有必要提出明显的事实。
  她上床以后,我感到烦躁,于是便放轻脚步地来到房子外边,走进树林,坐在一棵倒伏的大树上静静思索着。
  这天天气炎热,树林里寂静得很。
  我考虑是否要保留这个差事。到了这个阶段,实在难以启齿,我犹豫不决,到底是离去还是留下。
  这儿有许多情况使我想留下来。比方说我对吉利弗劳尔的兴趣;另外还有对驱除阿尔文心头反抗情绪的愿望。不过,由于见到了主人,我感到对这些任务并不那么热心了。
  我对他这个人有点儿害怕,可又说不清是为什么。我肯定他不会来纠缠我,但是他身上不乏某种吸引力,某种使我难以忘怀的特点。我比以往更加思念已经作古的艾丽斯,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知道她究竟是哪一种人。
  我在某些方面使他感到有趣。也许是因为我在他看来是那么不起眼;也许因为他知道我属于那种不得不自食其力、依赖象他那样的人的兴致而生活的女人。他的本性是否带点儿色情成分呢?我相信是有的。也许可怜的艾丽斯终于觉得难于忍受。也许她,象可怜的吉利弗劳尔的妈妈一样,是沉海自尽的。
  我坐在那儿,听到从林间传来脚步声,我踌躇了,暗忖是等在那儿呢还是回家。
  一个男人向我走来,在他身上有某种熟悉的东西,这使我的心跳加剧了。
  见到我,他吃了一惊,接着他发出微笑,我认出他就是我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人。
  「啊,我们又见面了。”他说,「我知道我们的重逢是不会耽搁很久的。怎么,看上去你象是见到了鬼似的。是不是你在梅林山庄的逗留使你来寻觅鬼魂了呢?我已经听到有人说这个地方笼罩着阴森可怖的气氛。”
  「你是谁?”我问道。
  「我的名字是彼得?南斯洛克。我必须承认有过一点小小的欺骗。”
  「你是塞莱斯蒂尼小姐的哥哥?”
  他点点头。「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故意在你的车厢里冒犯你。我见到你坐在那里,看起来象是那个角色,我便猜测起来。你的行李袋标签上的名字证实了我的猜测,因为我知道他们梅林山庄期待着马撒?利小姐的到来。”
  「我很满意地了解到我的相貌与我在生活中被召唤来扮演的角色是谐调一致的。”
  「你真是个非常不诚实的年轻女人。现在想起来,我有理由为我们头一次见面时所发生的同类事情责罚你。要知道你被录用为家庭女教师,你实际上是很狼狈的。”
  由于愤慨,我觉得自己面孔涨红了。「我是一个家庭女教师,那就是我不得不忍受陌生人无端侮辱的原因。”
  我从树干上站了起来,他却用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臂,恳求地说道:「请让我们谈一会儿。我有很多情况要对你说。有些事情你应当清楚。”
  我的好奇心压倒了自尊感,于是重又坐下来。
  「这更好,利小姐。瞧,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你太殷勤了!多怪啊,你竟然先就注意到一个不过是家庭女教师的名字,然后又把它保留在记忆中!”
  「你象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他反唇相讥,「不管谁只要提及「家庭女教师”这个词,你的精神就抖擞起来。你要学会服从。难道我们不是被告诫要满足于在社会生活中被安排的地位吗?「
  「既然我象是个不好对付的人,那么至少我还不是没有骨气的。”
  他笑了,又立刻认真起来。「我不具备千里眼,利小姐。”他平静地说道,「我也一点不懂得变戏法。我骗了你,利小姐。”
  「你认为我有一些时候是受骗上当吗?”
  「时时刻刻如此。直到现在,实际上,你是带着不可思议的念头相到我。”
  「我的确根本没有想到过你。”
  「谎话越来越多!我在考虑这样不尊重诚实的妙龄女郎是否够得上教我们的小阿尔文。”
  「既然你是这个家庭的一位朋友,你的上上之策便是马上警告他们。”
  「但是如果康南辞退他女儿的家庭女教师,那该会多么伤心啊!我在林间散步也不能指望遇  见她了。”
  「我看你是个轻薄的人。”
  「一点不假,”他神色严肃,「我的哥哥放荡成性。我妹妹却是家是唯一的好人。”
  「我已经见过她了。”
  「那是自然的。她是梅林山庄的常客。她宠爱阿尔文。”
  「对,她是一个近邻嘛。”
  「我们,利小姐,将来也会成为近邻的。这句话你觉得怎么样?”
  「没起什么重大作用。”
  「利小姐,你既不老实,又残酷。我希望你对我的兴趣报之于感激。我要说,如果梅林山庄情况变得不堪忍受的话,你只要走到威德登山庄就行了。我结交广泛,确信可以打听到哪家急需家庭女教师。”
  「为什么我会发现梅林山庄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呢?”
  「这是一座坟墓。康南专横傲慢,阿尔文对任何人的宁静都是个威胁,从艾丽斯死后,气氛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我突然把脸转向他,说道:「你告诉我,要提防艾丽斯。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你还记得?”
  「这么说似乎很古怪。”
  「艾丽斯死了,”他说,「不过,不知什么缘故她却依然存在。那就是我常常在梅林山庄所感受到的。她……去世以后一切都变了。”
  「她是怎么死的?”
  「你还没有听说这里面的故事吗?”
  「没有。”
  「我原以为波尔格雷太太或是那些姑娘中的哪一位一定告诉了你。可是她们还没有,嗯,她们或许对家庭女教师或多或少有些敬畏。”
  「我很想听听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这类事情在很多家庭里都会发生。妻子觉得难以与丈夫一起生活了。她离家出走……与另外一个男人一道。这很普通,你瞧。只是,艾丽斯有着不同的结局。「
  他望着脚上的靴子尖,那副神态就和我们同路乘坐火车到利斯克德时一模一样。「搅进这件事里的是我的哥哥。「他接着说道。
  「杰弗里?南斯洛克!「我失声喊道。
  「原来你已经听说他了!”
  我想到吉利弗劳尔,她的降生使她妈妈那么烦恼,以致竟投海而死。
  「是的,”我说,「我听说了杰弗里?南斯洛克。他显然是个登徒子。”
  「对可怜的作古了的杰弗使用这个字眼听起来太刺耳了。有些人说,他具有魅力,”他对我微微一笑。「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他并非全然具备。他并不坏。我喜欢不在人世的杰弗。他的极大弱点是迷恋女人。他爱她们,觉得她们是不可抗御的。女人钟情于对她们倾心真诚的男人。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说,这是那么一种荣幸,是不是?她们一个又一个成了他的魅力的牺牲品。”
  「他毫不犹豫地把一些有夫之妇也卷入了牺牲品之列。”
  「说的可真象一位家庭女教师!啊呀,我亲爱的利小姐,似乎他并不……自从艾丽斯卷入她们中间以后。的确,梅林山庄并非是尽如人意的,你认为康南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吗?”
  「对于一个家庭女教师来说,这样来议论她的主人肯定是不妥当的。”
  「你是个多么固执的年轻女人,利小姐。你真能充分利用你的职业。当你想利用家庭女教师之便的时候,你就利用;然后当你不想让她被认出的时候,你就希望别人也忽视她。我认为不得不在一个家庭生活的人应当知道其中的一些隐秘。”
  「什么隐秘?”
  他躬身对我更靠近些。「艾丽斯怕康南。她结婚前,就已经与我的哥哥结识了。她是与杰弗里乘火车……一道私奔的。”
  「噢。”我往后一退,离他远一些,因为我感到象这样谈论过去的丑行是不够庄重的。特别是这些丑闻与我丝毫无关。
  「尽管杰弗里被撞得粉身碎骨,他们还是将他认了出来。紧靠他的是一个女人。她烧伤得那么厉害,几乎认不出她就是艾丽斯了。但是她戴的项链盒被认出来了。这就是她终被验明的经过……自然,艾丽斯确实消失了。”
  「这么死多么可怕!”
  「一本正经的家庭女教师吓坏了,因为可怜的艾丽斯死于和我那英俊而邪恶的哥哥的奸情上。”
  「她在梅林山庄很不快乐吗?”
  「你见到了康南。记住,他知道她曾与杰弗里相爱,而杰弗里当时仍在附近。我可以想象生活对艾丽斯来说是座地狱。”
  「是的,这很悲惨,”我很快说,「但是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什么要说「留心艾丽斯”呢?似乎她还在这儿似的。”
  「你超脱尘世吗,利小姐?不,当然不是那么回事。你是个常识十分丰富的家庭女教师。你不会受到稀奇古怪的流言的影响。”
  「什么稀奇古怪的流言?”
  他对我咧着嘴笑,更加走近我。我意识到天色很快就要黑尽,急于回去,表情也变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他们认出的是她的项链盒,而不是她本人。也有人认为与杰弗里一起死于车祸的不是艾丽斯。”
  「那么假如不是她,她又在哪里呢?”
  「那只是有些人自己这样怀疑。这就是为什么梅林山庄有许多鬼魅的缘故。”
  我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天快黑了。”
  他站在我的身旁——比我略高一点;我们的视线相遇在一起。
  「我认为你应当知道这些事情,”他几乎是彬彬有礼地说道,「似乎你应当知道这些才是合情合理的。”
  我开始循着来路返回。
  「我的职责是与孩子在一起,”我带着几分唐突的口吻说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任何其它的目的。”
  「尽管一个家庭女教师常识够丰富的了,但她怎么知道命运将会对她作出具有何等目的的安排呢?”
  「我认为自己明白等待着我的一切。”他走在我的旁边使我感到恐惧;我想摆脱他,以便独个儿想想。我觉得这人意在伤害我坚决维护的宝贵自尊心,而那种坚持性是只有时刻担心失去惟一财产的人才会具备的。他曾在火车上嘲弄我,我意识到他在寻找机会重来一遍。
  「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
  「没有必要让你送我回去。”
  「我不得不反驳你。我的举动是有充分理由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能照料自己?”
  「我想没有人能比你更能照料自己。不过,碰巧,我正是去拜望的,这是去那里最近便的路。”
  直到我们来到梅林山庄之前,我一直保持着缄默。
  康南?特里梅林正从马厩走出来。
  「喂,是你啊,康!”  彼得?南斯洛克嚷道。
  康南?特里梅林微显惊奇地望着我们,这大概是由于发现我们在一起的缘故。
  我急忙转到房子的后面去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那一天的一切情景都汇集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了我本人和康南?特里梅林的形象,阿尔文的面容,塞莱斯蒂尼的身影,以及我自己与彼得?南斯洛克在森林中的情景。
  那晚的风向倒是固定的,我能听到海浪如雷鸣一般猛烈地拍击着梅森海湾。
  在我目前的心境里,下面确实是有人低声细语,互相说:「艾丽斯!艾丽斯!艾丽斯在哪里?艾丽斯,你在哪里?”  
第三章  到了早晨,  我觉得头天夜里的幻觉仿佛是可笑的。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想把这个家庭里所发生的一切弄得神秘化。那不过是个十分平凡的故事。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说。当人们看着象这样的古屋时,他们让自己相信如果它能开口说话,便可以讲出一些神奇的故事来。他们想到在这儿生活并蒙受苦难的世世代代的人们,便逐渐沉浸于幻想之中。因此当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因横祸身亡时,他们想象她的魂魄仍在游荡;虽然她死了,但是她依然还在这儿。好了,我希望自己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艾丽斯死在火车上,那是艾丽斯的归宿。
  我笑自己竟愚蠢地纠缠在这些念头里。
  戴茜和基蒂不是解释过吗?说我所谓夜间听到的喁喁低语不过是拍打海湾的浪涛声。从现在起,我不能这样胡思乱想了。
  卧室内满是阳光,我感到室内的陈设与往日早晨有所不同。我挺兴奋,我了解其中的原因。这要归于那个人——康南?特里梅林。我不喜欢他——恰恰相反;不过似乎他提出了挑战。我要把这项工作做得出色。我不仅要使阿尔文成为堪称楷模的小学生,而且要让她成为一个妩媚动人、落落大方、无需约束的姑娘。
  我感到很惬意,不自禁地轻声唱起来。
  《走进花园,莫德》……这首歌从前父亲喜欢弹奏、由菲利达伴唱。除了别的才能之外,菲利达还具有美妙的歌喉。接着我又唱《轻轻吹》,一时之间,我忘记了所在的地方,眼前浮现出父亲坐在钢琴旁的情景。他的眼睛滑到鼻尖,穿着拖鞋的双脚在钢琴的踏板上踏得正欢。
  我几乎吃惊地发现,当我全无意识地唱起这支歌时,我听到吉利在林间唱道:「艾丽斯,你在哪里?……”
  噢,不,不是,我严厉地对自己说道。
  我听到马蹄声,于是走到窗前往外张望。看不见一个人。草坪上满是晶莹的晨露,看上去格外清新可爱。多么美好的景色啊,我想,棕榈树赋予了热带风光的韵味,这是预示着艳阳天的一个清晨。
  「我敢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后几个好天气中的一个。”我大声说道;推开窗户,探出头来,我那睡觉时用蓝绸子系着的、古铜色的粗辫子也随着探出的头甩到了窗口。
  我重又哼起《轻轻吹》来,这时康南?特里梅林从马厩处出现了。在我还来不及抽身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我,我感到自己窘得满面绯红,因为被人看见这么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
  他快活地和我打招呼:「早晨好,利小姐。”这时我自语道:原来我听到的是他的马的嘶声。他是凌晨才骑过马还是骑了整整一夜呢?我想他是去拜访近邻中的放荡的女人了,如果有这样的女人的话。那是我对他的看法。我很恼火他在我满面绯红的时候,竟没有表现出一点尴尬。
  「早晨好。”我说,声音听起来近于敷衍。
  他正迅速地穿过草坪而来,我肯定他想细看我穿睡衣时的模样来进一步使我难堪。
  「一个美好的早晨。”他大声说道。
  「美极了。”我答道。
  我缩进房间,这时我听见他嚷道:「喂,阿尔文!原来你也起床了。”
  此刻,我站在离窗口较远的地方,听见阿尔文喊道:「喂,爸爸!”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带着她头一天谈到他时我曾察觉到的渴求的语调。我知道,见到他,她十分高兴。听到他的声音,她在卧室里醒了,一下子跑到窗口。如果他肯停留片刻与她聊上一会儿,那会使她极为快乐的。
  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却走进房里去了。站在镜子前,我端详着自己,太不象样了,我想,很不庄重。我穿着一件扣到喉间的粉红色法兰绒睡衣,头发披散下来,甚至直到这时我的脸还和法兰绒的颜色一样!
  我穿上长袍,冲动地穿过书房来到阿尔文的房间,拉开门,走了进去。她双脚分开骑坐在一张椅子上,自言自语着。
  「实在没有什么可怕。你所必须做的就是抓牢,别害怕…你就不会摔下来。”
  她对自己做的事是那么专注,以至没有听到门打开了。我在一旁站了几秒钟,一直注视着她,因为她是背对着书房门的。
  片刻间我了解了许多。她的父亲是位好骑手,他想让女儿也成为好骑手,但是,极想博得他的欢心的阿尔文却害怕骑马。
  我往前走,第一个冲动便是对她说,我来教她骑马。这是我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一年事,因为我们乡间总是骑马的,我五岁时,菲利达和我在当地的赛马表演中就上过场。
  不过我迟疑了,因为我刚开始理解阿尔文。她是个不幸的孩子。悲哀不止从一个方面打击她。她失去了妈妈,这是任何一个孩子可能感受的最大悲哀;但是她的父亲对待她只有冷淡,而她还那样深情地爱戴他。这真是一个双重的悲剧。
  我轻轻关上门,回到卧室。望着投射到地毯上的阳光,我的亢奋心情重又复苏。我要办好这件事。我将与康南?特里梅林交战,如果他要那样的话。我要让他为女儿而感到骄傲;我要迫使他对她关注:什么是她的权利,什么是她的要求;只有残忍的人才会拒绝她。
  那天下午的功课难度很大。根据这个家庭的习惯,阿尔文与她爸爸一起吃早餐,上课迟到了。我想象着他们在那个房间的大长桌上吃早餐的情景。我发现在没有客人时,这个房间就用作餐室。你们称之为小餐室,但这只是根据梅林山庄的标准来说。
  他一定是在读报,或是在看信,我想象,阿尔文一定是在桌子的另一端,想从爸爸那里听到一言半语,而他却毫无疑问吝于张口。
  我只好去找她来上课,她对此很反感。
  我尽量使课上得生动有趣,我肯定成功了,因为尽管她对我持反感态度,但是她对安排在那天上午的历史、地理课却难以掩饰地感到了兴趣。
  她与她父亲共进午餐,我独自一人在书房吃,饭后我决定去责难康南?特里梅林。
  我刚在想到哪里能找到他,恰巧看见他出了屋子,向马厩走去。我立即追上去。当我来到马厩旁的时候,听到他吩咐比利给罗亚尔?拉西特上鞍备他骑用。
  见到我,他面露惊讶之色,接着便是微微一笑,我确信他一定是记起了上次见到我衣衫不整的情景。
  「啊,”他说,「是利小姐。”
  「我想和你谈几句话,”我一本正经地说,「也许这个时候不方便。”
  「那要看你想和我谈多少话。”他说着取出表,望了望。「我可以给你五分钟的时间,利小姐。”
  我知道比利在场,如果康南?特里梅林要责骂我,我不想让一个仆人在无意中听到。
  康南?特里梅林说:「让我们从草坪上走过去,五分钟内准备好,怎么样,比利?”
  「好的,主人。”比利回答道。
  听了这句话,康南?特里梅林便离开了马厩,我赶到他的身旁。
  「小时候,”我说,「我常常在马鞍上度过。我相信阿尔文想学骑马。我请求你同意让我来教她。”
  「我同意你试试,利小姐。”他说。
  「你的话听起来似乎是怀疑我能成功。”
  「我恐怕是有这个意思。”
  「我不懂,你还没有考察过我的马术,怎么就可以怀疑我能教会她。”
  「噢,利小姐,”他几乎是嘲弄地说道,「你错怪了我,就你教她骑马来说,我并不怀疑你的能力;我只是怀疑阿尔文学的能力。”
  「你是说别人教过她,却失败了吗?”
  「我就失败了。”
  「但是肯定……”
  他举起一只手。「很奇怪,”他说,「我发现这孩子这么害怕。多数孩子骑起马来就象呼吸空气一样。”
  他的语调峻急,表情严厉。我想对他大叫一声:你象个什么爸爸呀!我想象得出他的一次又一次的训斥,对孩子缺乏理解,却指望创造奇迹,难怪孩子总是害怕。
  他继续说:「有些人永远学不会骑马。”
  我来不及克制自己,便冲口而出:「有些人就是不会教。”
  他这时惊诧地望着我,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我想:就这样。我将等待通知,这里不再需要我的服务,月底,我就可能整理行装,离此而去。
  他怒火中烧,我可以看出他在竭力地抑制着。他还在凝视我,但是我估不透那淡色眼睛里的神情。我相信是鄙视。然后他回顾一下马厩。
  「你得原谅我,利小姐。”他说完就离开了我。
  我直接去找阿尔文,我发现她在书房里。她的眼里闪现出阴郁的、蔑视的目光。我知道她刚才已经见到我跟她爸爸在谈话。
  我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爸爸说,我可以给你上骑马课,阿尔文,你喜欢吗?”
  我看到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教会害怕到如此地步的孩子骑马是可能的吗?
  在她还来不及作出回答的时候,我很快地接着说道:「我和我妹妹象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特别爱骑马。她比我小两岁,我们在当地赛马表演时总要争个高下。我们一生中最兴奋的日子便是村子里举行赛马表演的时候。”
  「他们在这儿也举行。”她说。
  「太有趣了。一旦你真正掌握了骑马术,你在坐骑上就会感到既安全又舒适。”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我学不会,我不喜欢马。”
  「你喜欢马!”我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惊愕。「怎么,它们可是世界上最驯良的动物呀。”
  「它们不是这样。它们不喜欢我。我骑上灰母马,她跑得飞快,就是不肯停下;如果不是塔珀蒂抓住缰绳,它一定把我摔死了。”
  「灰母马不该你来骑。开始学,你应该骑一匹小马。”
  「后来我骑了巴特卡普。它也同样坏,只是换了个样儿。我要它走,它偏不走。它在坡上塞了满嘴的嫩树枝,我使劲地拖呀拖,它就是不肯动一步。比利吆喝一声「过来,巴特卡普”,它就把树枝儿放了,走过去了,好象是我不好。
  我笑了,她向我投来恨恨的目光。我急忙向她保证说,那是马儿的行为方式,直到它们理解你才不这样。它们了解你时,就会爱你,好象你是它们非常亲爱的朋友。
  这时,我看到她眼里流露出沉思的神色,我非常高兴,因为我终于明白了她行为乖张是由于她极端孤独和渴望得到怜爱。
  我说:「瞧,阿尔文,现在跟我一道出去。让我们看看我们一起能干些什么。”
  她摇摇头,带着疑虑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她认为我可能想使她出洋相,以此惩罚她的无礼。我本想用手臂搂着她,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接近阿尔文的方式。
  「在你开始骑马之前,有一件事你要学会,”我说着,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那就是爱你的马。那么你就不会害怕,马就会开始爱你了。它会知道你是它的主人,它需要一个主人,但是这个主人必须是个亲切可爱的主人。”
  她现在注意听着我的话。
  「当一匹马象灰母马那样跑,这就是说,它害怕。它象你一样地害怕,表现方式就是跑。现在你害怕,千万别让它知道。你只要小声对它说:「没关系,灰母马……我在这儿。至于巴特卡普——它是一匹淘气的小马。它懒惰,知道你对付不了它,所以就不听你指挥。但是一旦你让它知道了你是主人,它会驯服的。瞧,它是怎样对待比利的!”
  「我不知道灰母马怕我。”她说。
  「你爸爸想让你骑马。”我告诉她。
  这是不该向她提及的,这使她回忆起往日的恐惧,往日的羞耻;我看到根深蒂固的畏惧又在她的眼神里出现,不禁对那个傲慢的人——他对孩子的心情竟如此漫不经心——萌发了一种新愤怒。
  「这难道不挺有趣吗,”我说,「使他大为惊奇?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学会骑了,你可以跳上马,策马飞跑,而他对这些根本不知道……直到他看到你能这么做为止。”
  看到她脸上露出喜色,我感到不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冷漠无情以至全不理会孩子所要求得到的抚爱,这一点深深刺痛了我。
  「阿尔文,”我说,「让我们来试试。”
  「好的,”她说,「让我们来试试,我去换衣服。”
  想到我没有女式骑装,我不由失望得轻轻叫了一声。与阿德莱德姨母在一起时,我没有机会穿。她根本不会骑马,因此从来没有被邀请到乡下去打过猎。这样我就没得到骑马的机会。我上次看到我的骑装时,发现上面长了蛀虫,觉得只有丢掉算了,认为我再不需要它了。
  阿尔文望着我,我告诉她:「我没有骑装。”
  她的脸色先是失意,继而喜形于色。「跟我一起来。”她说,几乎是要搞什么阴谋似的。我很欣赏我们之间的新型关系,这是通向友谊的重大进展。
  我们沿着画廊往前走,一直来到波尔格雷太太曾对我说不是我住的那个地方。阿尔文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我有这种印象:她是硬着心肠往里进的。她终于把门打开,身子闪到一边让我进去,我下意识地感到她是要让我先进入室内。
  这是一个小房间,我判断是个梳妆室。里面有一面长镜,一个高脚柜,一个五斗橱,一只栎木箱。象这个家里的大多数房间一样,这间屋子有两个门。画廊里的这些房间看来都是互相通着的,另一道门开着一条缝。当阿尔文进入梳妆室、向邻房探头看时,我跟在她身后。
  这是一间卧室,一间陈设美观的大房间,地板上辅着蓝色地毯,窗子上挂着开鹅绒帘子。床是一张四柱卧床,虽然我明白它很大,但设在这个大房间里却显得又矮又小。
  见到我对这间卧室的有兴趣,阿尔文显得忧郁。她走到连通两个房间的门边,把门关上了。
  「这儿有很多衣服,”她说,「都在橱子和高脚柜里。一定有女骑装。有你可以穿的。”
  她已经拉开橱门。这是为了让我看到使她如此激动的什么新东西。我是多么高兴,竟发现了通向叩开她心扉的途径。
  在橱子里有许多连衣裙、衬裙、帽子和靴子。
  阿尔文很快说道:「在阁楼上有好多衣服。几大箱子的衣服。有祖母和曾祖母的,一到开舞会,她们总是穿起来猜迷儿……”
  我举起一顶女式黑色水獭呢帽——显然是骑马时戴的。我把它戴到头上,阿尔文笑得声音都有点哽塞了。自我来到这个家庭以来,我觉得这笑声比什么都感人。这是一种不习惯如此大笑的孩子的笑声,她的笑容几乎带有内疚的意味。我决心让她常常大笑,而且丝毫不带一点自责的心情。
  她突然控制住自己,象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你戴上它看起来挺滑稽的,小姐。”她说。
  我站起身来,走到长镜前面。看来肯定不象我本人了。在黑色水獭呢帽的映衬下,眼睛显得很明亮,头发的古铜色也显得更深。我确信看起来我比平时越发减了动人之外,那就是阿尔文所说的「滑稽”。
  「一点儿也不象个家庭女教师。”她解释道。她抽出一件连衣裙,我发现这是一件用黑羊毛料子做成的骑装,镶着绠子和球形花边。这件骑装有蓝色领子、蓝色护腕,剪裁得也很讲究。我把这件骑装拎起来贴在身上比了一下。「我认为,”我说,「这一件会合适的。”
  「试一试吧。”阿尔文说。接着……「不,不要在这儿。你把它拿到你的房间去穿。”她象是突然急于离开这间房子,拿起帽子,跑到门口。我认为她是想早点儿去上骑马课。如果四点钟要赶回来吃茶点,那就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拿起连衣裙,从她的手中接过帽子,走回我的房间。她则匆匆忙忙进了她的房间,我立即穿上骑装。
  这件骑装并不太合适,不过我对衣着向来不讲究,正准备忘记腰身有点儿紧、袖子有些短的缺陷时,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从镜子里看着我。我戴上水獭呢帽,对自己的装束十分欣喜。
  我跑到阿尔文的房间,她已经穿上了骑装,看见我时,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芒。她象带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兴致的眼神望着我。
  我们下楼到马厩里,我告诉比利为阿尔文给巴特卡普备鞍,再给我另备一匹,,因为我们就要上骑马课了。
  他带有几分惊讶望着我,不过我对他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急等着开课。
  一切准备停当,我给巴特卡普套上了缰绳,让阿尔文骑上,并把她带到了驯马的围场。我们在那里练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我们离开时,我知道阿尔文和我已经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关系。她虽然没有完全承认我——那样要求也就太多了——但是我完全相信,从那天下午起,她明白了我不是一个敌人。
  我倾注全力给她信心,我使她逐渐习惯骑马和对马谈话。我让她周身躺在巴特卡普的背上,仰望天空;然后我让她闭上眼睛。我给她讲上马和下马的动作要领。巴特卡普只不过在场地上遛遛,但是我确实相信这一小时结束时,我在使阿尔文消除恐惧上已做了大量工作;这就是我决定上的第一课的内容。
  我吃惊地发现已经三点半了,我想阿尔文也是如此。
  「我们必须立即回家,”我说,「要么我们就改变吃茶点的时间。”
  当我们走出围场时,一个人影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我大吃一惊,原来是彼得?南斯洛克。
  在我们往前走的时候,他鼓着掌。
  「第一堂课到此结束,”他喊道,「一堂精彩的课。我过去还不知道哩,”他把脸转向我,又接着说,「骑马的本领也包括在你的许多技艺之中。”
  「你刚才在看我们吗,彼得叔叔?”阿尔文问道。
  「看了后半个小时。我对你们两位的羡慕是难以表达的。”
  阿尔文慢慢笑了,「你真羡慕我们吗?”
  「正象我总想说些赞美两位美丽女士的话一样。”他说着,把手放在心口上,优雅地鞠了一躬。「我从来不说一句假话。”
  「直到此刻为止。”我刻薄地说。
  阿尔文脸色阴暗了,我补充一句:「学骑马并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在这样做。”
  「不过,从来没有人教得这么妙,也从来没有人学得这么耐心过。”
  「你的叔叔是个爱开玩笑的人,阿尔文。”我插了一句。
  「是的,”阿尔文近乎悲哀地说道,「我知道。”
  「呃,”我说,「我们早该回去吃茶点了。”
  「我想我是否可以受到邀请到书房去吃茶?”
  「你来访是为了见特里梅林先生的吧?”我问。
  「我来访是为了与你们两位女士一起吃茶的。”
  阿尔文突然笑了起来;我可以看出她并不是没有被这个人的可爱之处——那是我料想到的——所感染。
  「特里梅林先生今天下午很早就离了家,”我说「我不清楚他到底回来了没有。”
  「老猫不在……”他低语着,他的目光在我的骑马装上扫视一遍,那副神态我只能用「傲慢”这个词来形容。
  我冷冷地说:「来吧,阿尔文;我们得马上走,如果我们要不误吃茶点的话。”
  我开始策马小跑起来,一手抓住巴特卡普的缰绳,向家里驰去。
  彼得?南斯洛克在我们后面走着,当我们到达马厩时,我看见他正向屋子走去。
  我和阿尔文下了马,把两匹马交给马厩里的马倌,就急忙回到我们的房间。
  我脱去骑装,换上自己的衣服,向自己看了一眼,心想穿上这套灰棉布衣我似乎显得那么单调啊。我对自己的傻气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拿起骑装挂到小橱上,决定一有机会就先问问波尔格雷太太,我穿这件骑装是否妥当。我想,下午这么做完全是凭一时的冲动行事,但我是受到刺激才采取了这一敏捷行动的,我认为,这是由康南?特里梅林的态度促成的。
  当我拿起女骑装的时候,我在腰带上看到了名字。这使我有点吃惊,正如我凡想到有关这方面的每一件事,时不时都会使我吃惊一样。「艾丽斯?特里梅林”这个名字用清晰的小字母凸出装饰在黑色缎面上。
  这时我明白了:那间屋子原是梳妆室;我看见的卧室正是她的卧室。我感到奇怪,阿尔文竞会把我带到那儿,把她妈妈的衣服拿给我穿。
  我觉得心仿佛要跳出来似的,自言自语地说,这太荒唐了。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现代服装呢?不会在她说过阁楼橱子里,那里的衣服是为化妆舞会准备的。
  我刚才实在可笑。为什么我不能穿艾丽斯的骑装呢?反正她现在也用不着了。我对穿旧衣服感到不习惯吗?
  我大胆地拎起女骑装,把它挂到小橱里。我忍不住走到窗前,沿着一排窗子望过去,想认清曾经是她的卧室的窗户。我以为我认出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我抖动一下身体,我穿了她的骑装,她一定会高兴的。我对自己说,她当然会高兴的。我不正在帮助她的女儿吗?
  我意识到我在强使自己镇静——这太滑稽了。
  我的常识怎么啦?不管我对自己说什么,我都打消不了这样一个念头,即我希望这件衣服原来属于除了艾丽斯以外的任何人。
  当我换好了衣服,听到一阵敲门声,看到波尔格雷太太站在那里,我放心了。
  「请进,”我说,「我正要找你。”
  她大刺刺地走进我的房间,此刻我觉得对她很有好感了。在她身上有一种诸如必然能把幻觉一扫而空的正常神态。
  「我给阿尔文小姐上了一堂骑马课,”我很快地说,因为我急于在她尚未来得及说明来意之前把衣服的事讲清楚。「由于我没有带骑装来,阿尔文替我找了一件。我想这是她妈妈的。”我走到衣橱那里,把它取了出来。
  波尔格雷太太点了点头。
  「我穿了一次,也许我做得不妥当吧。”
  「你给她上骑马课得到主人同意了吗?”
  「噢,征得他的同意了,确实如此。这件事我事先是讲清楚的。”
  「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你穿了这件衣服,他也不会有意见的。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不应当把它放到你的房间里,当然罗,以备你给阿尔文小姐上骑马课时穿。”
  「谢谢你,”我说,「你的话使我放心了。”
  波尔格雷太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我连这个小问题都报告她,看来她很满意。
  「彼得?南斯洛克先生在楼下。”她说。
  「对,我们进来的时候见到他了。”
  「主人不在家。彼得先生提出由你招待他吃茶——你和阿尔文小姐两人一道。”
  「噢,可是我们应当……我的意思是我应当这样做吗?”
  「呃,是的,小姐。我想这是妥当的。我认为这也是主人所希望的。特别是彼得先生这样提出来了。詹森小姐在这儿的时候,常常帮助招待。可不是吗,记得有一次,她还被请到了晚餐席上来哩。”
  「噢,”我说,希望我的声音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瞧,小姐,家里没有女主人,有时是有点困难;当一位绅士提出要你陪伴时——呃,我实在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恶意。我已经对南斯洛克先生说了,茶将送到潘趣酒室去,我相信你会准备去陪伴他和阿尔文小姐的。你不会反对吧?”
  「不,不,我不反对。”
  波尔格雷太太和气地微笑着说首,「那么,你这就下去吧?”
  「好的,我一定去。”
  她就来时那样威风凛凛、大刺刺地走了出去。我觉得自己在微笑,而且并没有带着一点得意之色。这原来是非常快乐的一天。
  当我走到潘趣酒室的时候,阿尔文不在那儿,彼得?南斯洛克懒散地伸着四肢坐在其中一张蒙着椅套的椅子上。
  一见我进来,他跳了起来。
  「多么高兴呀。”
  「波尔格雷太太告诉我,在特里梅林先生不在的情况下,我可以来尽主人之谊。”
  「你有这样的习惯,总是使我想起你只是一位家庭女教师!”
  「我觉得,”我回答,「有必要这样做,既然你可能早已把这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是这样美貌的女主人!确实,你在给阿尔文上骑马课时,看上去可不象一位家庭女教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这样儿。”
  「那是因为我穿了骑装的缘故。向别人借来的衣服。一只野鸡如果得到尾巴,看上去也会象孔雀似的呢。「
  「我亲爱的野鸡小姐,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一个男人的成功取决于他的风度——女人也如此;不是靠好的服装。不过,在我们亲爱的小阿尔文到来之前,让我问你这么一个问题:你认为这个地方怎么样?你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吗?「
  「这实际上更多的是这个地方怎样看待我的问题,有权力的人是否决定留我的问题。「
  「啊,——有权力的人在这点上并没有不可理解之处,不是吗?你认为老康南怎么样?”
  「你用的形容词不准确,我的身份是不宜评头论足的。”
  他发出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亲爱的家庭女教师,”他说,「你真是要我的命。”
  「我听了这句话很遗憾。”
  「虽然,”他接着说,「我常想到死于大笑一定是死的一种非常痛快的方式。”
  这个玩笑被阿尔文的出现所打断。
  「啊,她这个小女士!彼得嚷道,「亲爱的阿尔文,你和利小姐多好,肯让我和你们一道享用茶点。”
  「我奇怪你为什么要来,”阿尔文说,「你以前从来没有……除了詹森小姐在这儿的时候。”
  「嘘!你泄露了我的秘密。”他低声说道。
  波尔格雷太太与基蒂走进来。基蒂把托盘放到桌上,同时波尔格雷太太点亮了酒精灯,我看到托盘上有一个茶叶筒。基蒂在小桌上蒙上台布,送来了糕点和黄瓜三明治。
  「小姐,你愿意动手沏一下茶吗?”波尔格雷太太问道。
  我说我很乐意沏茶,波尔格雷太太便向基蒂做了个手势,而基蒂带着近乎崇拜偶像的表情凝视着彼得?南斯洛克。
  基蒂象是不乐意离开房间似的,我觉得赶她走未免不近人情。我认为波尔格雷太太在一定程度上也被这个男人迷住了。我心中暗道,这一定是因为他与主人如此显然不同。彼得用眉目传情来讨好人,我已经注意到他随时把这种阿谀毫不吝惜地奉献给所有的女人:基蒂、波尔格雷太太和阿尔文,他对她们所献的殷勤并不比对我的少。
  献殷勤的价值就在这里!我暗自思忖,觉得有点不快,因为此人有一种善于抚慰人的本领,使他身旁的每一个女人都感到自己是迷人的。
  我沏了茶,阿尔文把面包与黄油递给了他。
  「真开心,”他大声说,「我觉得自己象个苏丹,两位漂亮的女士在待候我。「
  「你又在说谎了,”阿尔文嚷道,「我们没有一个是女士,因为我还没有长大,小姐是个家庭女教师。”
  「太亵渎神明了!”他悄悄地说,兴奋的目光几乎是情意缠绵地落在我身上。在他目不转晴的盯视下,我感到窘得不是味儿。
  我很快转变话题。「我认为阿尔文迟早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女骑手的,”我说,「你的看法呢?”
  我看到小姑娘是多么急切地等待他的回答。
  「她会成为康沃尔这个地方的冠军。你瞧好了!”
  她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
  「呃,”他翘起一个指头,向她摇动着,「别忘记你应该感谢谁噢。”
  阿尔文向我投来的一眼几乎是羞涩的,我感到一阵快乐,我为在这儿而高兴。我对生活的厌倦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远离了我;我再不对我那楚楚动人的妹妹羡慕不已了。此时,我只想做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马撒?利。坐在潘趣酒室里与彼得?南斯洛克和阿尔文喝茶。
  阿尔文说:「这暂时还是个秘密。”
  「对,我们要让她爸爸大吃一惊。”
  「我将象坟墓一样默不作声。”
  「为什么人们要说「象坟墓一样默不作声”呢?”阿尔文问道。
  「因为,”彼得插话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有时候他们也许有鬼魂。”阿尔文说着,回头望望。
  「南斯洛克先生的意思是,”我急忙接过话头,「他要为我们保守一点小小的秘密。我认为南斯洛克先生想再来一点黄瓜三明治。”
  她跳起来递给他一些,能使她这样温顺友好实在是太令人爽心适意了。
  「你还没有走访过威德登山庄呢,利小姐。”他说。
  「我还没有想起来要去。”
  「那就有点缺乏邻居情谊了。噢,我明白你要说些什么:你到这里不是来串门儿,而是来做家庭女教师的。”
  「不错。”我嘲讽地说。
  「那座房子不象这一座那么古老,也没有这座大。它的历史谈不上悠久,但的确是个可爱的的地方。我相信倘若你和阿尔文哪一天肯大驾光临,我的妹妹一定会喜出望外。为什么不过去与我们一道品茶呢?”
  「我不太清楚……”我说道。
  「这完全是你本分之内的事嘛。我来告诉你我们会怎么安排。你就把阿尔文小姐带到威德登山庄喝喝茶。把她带到我们那儿再带回来。我相信这完全不会超过一位最谨小慎微的家庭女教师的职责范围。”
  「我们什么时候去呢?”阿尔文问。
  「这是一次公开的邀请。”
  我笑了笑,因为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刚才提出邀请的话完全是为了进一步接触而说的,他的本意并不在请我喝茶。我想象着,他从前来到这个家,是为了和詹森小姐调情,她是一位俊俏的年轻女郎,这是人们交口称誉的。我知道他是哪种人,我心中暗想。
  门忽然打开了,使我仓皇失措的是——我恨不得藏起来才好——康南?特里梅林进来了。
  我感到当他外出的时候。我象是扮演了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角色。
  我欠身站起来,他很快地向我笑了笑。「利小姐,”他说,「有我的一杯茶吗?”
  「阿尔文,”我说,「请拉一下铃,让再送个杯子来。”
  她立即站起来去拉铃,但此刻她与刚才迥然不同了。现在她是那样小心翼翼,急于把事情做好,以博得爸爸的欢心。这使她的手脚有点笨拙,当她从椅子边站起来时,撞翻了她的茶杯。她羞得面颊绯红。
  我宽慰她道:「没关系,拉一下铃。基蒂会来扫干净的。”
  我晓得康南?特里梅林正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假如我知道他会回来,我是不会愿意在潘趣酒室招待彼得?南斯洛克喝茶的,我觉得主认会认为这个地方决不是我的活动场所。
  彼得说:「利小姐担任了女主人,我不胜感激,我请求她赏光,承她好意答应了。”
  「理应感激。”  康南?特里梅林轻轻说道。
  基蒂进来了,我指了指地毯上的茶叶渣和碎瓷片。「请再给特里梅林先生送个杯子来。”我加了一句。
  基蒂出去的时候,傻笑着。很明显这种场面使她感到有趣。至于我却感到自己在这种场合很不相称。我不是那种善于在应酬场合取得迷人效果的人,现在家主已经到场了,我觉得局促不安,正如阿尔文刚才一样,我必须小心,以防招惹祸事。
  「今天挺忙吧,康南?”彼得问道。
  康南?特里梅林这时开始谈到庄园的繁杂事物,我觉得这一点提醒了我:我的本分是分别给他俩递上茶水,再没有什么别的事了。我并没有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而在这里只不过是个女仆头领,如此而已。
  我对他的来到感到不快,因为这破坏了我那一点儿得意的兴致。我在想当我向他奉献一个技术娴熟的小骑手时,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而我决心要让阿尔文成为这样的骑手。也许他会说上几句轻蔑的话,对我们漠不关心,以致使我们觉得只是一场徒劳。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在心里想,你在努力赢得一个不懂慈情含义的人的慈情。可怜的阿尔文!可怜的阿尔文哪!
  我仿佛感到艾丽斯已经闯进了潘趣酒室。这时,我在心中对她的描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晰。她是一个和我身高相仿的女人,只是腰身比较苗条——不过那时我从来没有热衷于束腰,哪怕是稍微束细一点儿。我的体形很适合于那套配有蓝色领子和护腕、黑色水獭呢帽的黑色骑装,完全模糊、蒙胧的部分只是面部。
  一副茶杯送给了我,我给他倒了茶。他望着我,等我站起身,把茶水递给他。
  「阿尔文,”我说,「请把这杯茶递给你父亲。”
  她非常热心地做了。
  他简洁地说了声「谢谢”,彼得利用这一停顿又把我卷入话题。
  「利小姐来的那天,我们在火车上见过面。”
  「真的?”
  「确实是这样,不过,当然罗,她不了解我的身份。她怎么会知道呢?那时她还没的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南斯洛克。她甚至不知道还有威德登山庄。当然罗,我是知道的。真是造人弄人,我正好和她坐在一个车厢的同一小间里。”
  「那个,”康南说,「倒是挺有意思的。”他看起来似乎觉得不论什么事情也不在这以下。
  「因此,”彼得继续说,「她发现我们是近邻时,大吃一惊。”
  「我相信,”康南说,「这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发现。”
  「那当然啦。”我说。
  「谢谢你,利小姐,说了那么多友好的话。”彼得说。
  我望望表,说道:「我要请你们原谅我和阿尔文。快五点了,在五点和六点之间我们要上课。”
  「并且,”康南说,「我们绝不干扰你们上课。”
  「不过,”彼得嚷道,「在这种场合,规矩总可以放松些嘛。”
  阿尔文流露出热切的神色,她在父亲面前并不快乐,但又舍不得离开他。
  「我认为这非常不明智。”我说着便站了起来,「来吧,阿尔文。”
  她向我厌恶地扫了一眼,我相信那天下午取得的进展这一下全完了。
  「请你,爸爸……”她说。
  他严厉地看她一眼。「我亲爱的孩子,你听见你的教师是怎么说的了。”
  阿尔文的脸刷地变得通红,露出很不自在的样子,不过我已经对彼得?南斯洛克说了声再见,向门口走去。
  在书房里,阿尔文两眼瞪着我。
  「你为什么要把一切事情都搞糟?”她问。
  「搞糟?”我重复道,「一切事情?”
  「  我们本来可以随便什么时候上课……随便什么时候……”
  「可是我们规定在五点与六点之间上课,不是随便什么时候。”我驳回她。我的话音较前冷峻,因为我害怕自我内心升腾而起的激动。我要向她说明白:你爱你父亲,你渴望得到他的准许,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你并不知道什么是实现你的要求的正确途径。让我来帮助你。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我从来就不是感情外露的人,现在也不会有所改变。
  「好了,”我继续说,「我们只有一个小时,所以就别浪费一分一秒了。”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桌边,眼睛瞪着我们正读的书本。这是狄更斯先生的《匹克威克外传》,我认为这本书会给我这个置身于沉重状态下的学生带来些许调剂。
  她失去了对于书本的那种惯常的热情,心不在焉,眼睛突然往上一翻,说道:「我认为你恨他。我认为你根本不愿意与他在一起。”
  我回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阿尔文。”
  「你明明知道,”她指责地说,「你知道我指的是我爸爸。”
  「瞎说,”我轻声说道,不过我想我的脸涨红了。「好了,”我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心想我们不可能一起读哪个带着卷发纸的半老徐娘夜间历险的故事了。这对于阿尔文这般年纪的孩子来说是太不适合啦。
  那天晚上,当阿尔文回到她的卧室后,我便出去到树林子里散步。我开始把这片树林当作避难所了,这是一个非常寂静的地方,我思考着自己的生活,与此同时,我在琢磨,生活将会为我安排怎样的进程。
  这一天变故频生,在康南?特里梅林进来打破平静之前,过得是愉快的。我不知道他的事务是否可以让他外出呆上一段长时间——实实在在地一段长时间,而不仅仅是几天。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便有机会使阿尔文成为一个比较快乐的姑娘。
  忘掉那个人吧,我告诫自己。可能的话尽量避开他。你只可以这样做。
  好倒是好,但他还是闯入我的心田之中,即使他并不在眼前的时候。
  直到暮霭苍茫,我还呆在树林里。然后我向宅子走去;回到房间还不到几分钟,基蒂就来敲门。
  「我想我听到你走进来了,小姐。”她说,「主人找你,他在藏书室里。”
  「那么你最好带我去,”我说,「那个房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
  我本想梳梳头,整理一下,但是又想到,基蒂经常寻求男女之间关系的表象,我大可不必让她认为人在去主人那里之前需要着意打扮一番。
  她带我来到我还没有去过的邸宅的一翼,使我重新深切地感受到了梅林山庄的宏大。这一套房间,我的印象是,置于一边以供特殊需要,因为这里的房间,要比我迄今为止所见到的邸宅中任何其它房间都豪华得多。
  基蒂打开门,脸上带着茫然若失的微笑报告我的到来:「小姐来了,主人。”
  「谢谢你,基蒂。”他说,然后又说:「噢,进来吧,利小姐。”
  他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桌上放着皮革封面的书籍和报纸,一道光线来自桌上玫瑰色的石英灯。
  他说:「请坐!利小姐。『
  我暗想:他发觉我穿过艾丽斯的骑装了,为之不快,他要对我说,我在这儿的工作已不再需要了。
  我昂起头,甚至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等待着。
  「今天下午我很有兴趣地得知,「他开了腔,”你已经认识了南斯洛克先生。「
  「真的?”我声音中的惊奇是并无掩饰的。
  「当然啦,”他接着说道,「你迟早要见到他,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和他妹妹是这里的常客,不过……”
  「不过你认为他结识你女儿的家庭女教师是不必要的。”我很快接过话头。
  「这个必要性,利小姐,”他带着训诫的口气说,「是要由你或他来决定的。”
  我感到尴尬,吃吃地说:「我想你是觉得,作为一个家庭女教师,与你家庭的朋友明显地平起平坐……对我来说是……是不恰当的。”
  「我请你,利小姐,不要把我没有想到要说的话强加于我。你交什么朋友,我对你如实地说,那当然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的姨母,说起来,当她把你安排在我家做客时,也就是做了由我来关照你的安排。我请你来,是就一个话题,对你有一言相劝,你可能认为那是有点不文雅的话题。”
  我蓦地脸色绯红,我肯定,这使他暗暗觉得有趣,而这使我更窘。
  「南斯洛克先生有这样一个名声……让我怎么说呢……对年轻女士是敏感的。”
  「噢!”我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浑身不自在。
  「利小姐,”他微笑地说道,一时之间他的面孔看起来近乎体贴,「这是一种告诫性质。”
  「特里梅林先生,”我大声说,竭力恢复镇静,「我认为我并不需要这种告诫。”
  「他风度翩翩,”他接着说,语气中重又带着嘲讽的调子。「有美男子之称。在你之前,我这里就有一位年轻女士,詹森小姐,他常来看望她,利小姐,我一定请求你别误解我的意思。他还要对你提出另一个要求:别把南斯洛克说的一切看得太认真了。”
  我听到自己以一种异样的高音说道:「特里梅林先生,你实在是太好了,竟为我的安全操心。”
  「不过,当然我要为你的安全操心啦。你在这儿照顾我的女儿。因此,这一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他欠身而起,我也同样站起身来,我知道这便是结束谈话的标志。
  他快步走到我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请原谅,「他说,”我是个不会转弯抹角的人,缺乏明显表现在南斯洛克先生身上的那种风度。我只是想向你提供一个友好的告诫。”
  刹那间,我窥视他那双冷峻的浅色眼睛,对这个藏在假面具后面的人投了飞快的一瞥。我突然清醒了,在一时的心绪茫然中,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意识到世上那些孤立无援、无人照顾的人的悲哀。也许这正是自怜,我说不清。我那时是那么百感交集,以致到今天也不能对那些感情作出明确的解释。
  「谢谢你。”我说,从藏书室逃了出来,直奔向卧室。
  每天我都和阿尔文到围场去,骑一个小时的马。当我望着小姑娘骑在巴特卡普背上,我便明白了她的父亲过去一定是极不耐心的;因为,她虽然不是个天生的骑手,但是不久以后会有好消息传来。
  我已经得知,每年十一月,梅林村要举行一次赛马。我已对阿尔文说过,她当然应当参加一个项目。
  做这个打算是很有趣,因为康南?特里梅林将参加裁判。我们两人想象着他吃惊的神情:某一位骑手,在此比赛中轻而易举地取得第一名,竟是他发誓永远学不会骑马的女儿。
  我和阿尔文两人都怀有胜利的幻想。她追求的当然是更加美好的感情。为了对她父亲的爱,她想取得成功。至于我本人,却是为了表明:瞧,你这个妄自尊大的人,在你失败的地方我取得了成功!
  于是,每天下午,我都穿上艾丽斯的骑装,我们总是到围场去,在那里我总要试试阿尔文的本领。
  让她第一次策马飞奔的那天,我们两人都喜气洋洋。
  后来,我们回家,因为和她在一道,我就从前面入口处进去,就象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那样。
  我们刚刚进入大厅,在波尔格雷太太曾经领我进来的那个门边,阿尔文丢下我跑开了。我跟在她的后面走出大厅,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发现通向小教堂的门微微开着。我以为是阿尔文进去了,便也走了进去。这个地方阴森森的,当我站到蓝色石板上凝视着祭坛和教堂座位时,我发着抖。
  我向里面又走了几步,背靠门站着,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喘息和很快的吸气声。
  「不!”一个声音说道。我毛骨悚然,辩认不出是谁的声音。
  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我的整个身体几乎僵住。我猛地转过身来,只见塞莱斯蒂尼小姐站在那里望着我。她的面色是那么苍白,以致我觉得她快要晕倒了——或许是小教堂的昏暗把她弄成这样儿。我自以为明白:看到我穿着艾丽斯的骑装,在那一霎那间她把我当作艾丽斯了。
  「南斯洛克小姐,”为了安抚她,我急忙说道,「我和阿尔文在上骑马课哩。”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这时她脸是呈现出浅灰色。
  「很抱歉,我惊吓了你。”我继续说。
  「我奇怪谁在这儿,”她几乎是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怎么想起到小教堂来的?”
  「我和阿尔文一起从这条路进来的,她跑开了,我以为她可能来这儿了。”
  「阿尔文!噢,没……从来没有人到这儿来。这是个阴森森的地方,你不这么认为吗?让我们走吧。”
  「你看上去……脸色不好,南斯洛克小姐。拉铃叫人送些白兰地来好吗?”
  「噢,不……不。我很好。”
  我大胆地说:「你在看我的衣服。是……借来的,我给阿尔文上骑马课,没有合适的衣服。这些是……她妈妈的。”
  「原来如此。”
  「我向波尔格雷太太解释过,她认为我穿这件衣服是适宜的。”
  「当然罗,有什么不适宜呢?”
  「我恐怕我惊吓了你。”
  「噢,不,你不应该那么说。我一切都很好。是小教堂的灯光造成的,它把我们都照得象死人似的。你自己看上去也有点苍白,利小姐。是那些窗户……那种特别类型的彩色玻璃。它使我们的肤色大大变了样。”她笑道,「让我们离开这儿吧。”
  我们又走了几步,回到前厅,然后走到屋外,我注意到她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看见我,她感到震惊。我自以为了解其中的原因。她看见我穿着艾丽斯骑装的背影,转念之间,认为一定是艾丽斯站在那儿。
  「阿尔文喜欢上骑马课吗?”她问道,「告诉我,你现在与她相处得好些了吗?我猜想,你刚来的时候,她是有点对抗情绪。”
  「她属于那种对权威会自动产生对抗情绪的孩子。是的,我相信我们正在变为朋友。骑马课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再说,骑马课现在对她父亲来说还是个秘密。”
  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看上去有些惊异,我连忙说道:「噢,只有她的进步才是个秘密。他是知道上这门课的。自然,我首先征得了他的同意。但是他不会想到她进展得这么好。这肯定会出他意外。”
  「原来是这样,利小姐,我希望这些课程别把她弄得太紧张。”
  「太紧张?为什么?她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孩子。”
  「她的弦绷得太紧啦。我不知道她是否有成为一个骑手的气质。”
  「她还年幼,所以我们还有机会来锻炼能影响她气质的意志。她极其喜欢这些功课,很想让她父亲吃上一惊。”
  「啊,她正在成为你的朋友,利小姐。对此我感到很高兴。现在我得走了,我经过小教堂,看见门开着的时候,我是正要出门的。”
  我与她道了别,按照平时的路线回到我的房间。我走到镜子面前,照了照自己,大概自我来到这儿之后,这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悄悄说道:「除了这张脸……那就可能是艾丽斯了。”于是我半闭上眼睛,让这张脸变得模糊,与此同时,我想象出另外一张不同的脸来。
  噢,不错,这一定把塞莱斯蒂尼吓了一跳。
  我在想,如果康南?特里梅林知道我穿着他妻子的衣服走来走去,象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那样经验丰富的人在暗处乍见我都吓得不轻,那他将会说些什么呢?
  我感到他不会希望我看上去再象艾丽斯。
  不过既然我与阿尔文上骑马课时要穿艾丽斯的衣服,既然我决定这些课程要继续下去——那样我就会有幸对阿尔文的父亲说:「我对你这么说过!”——我渴望,我相信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也同样渴望,对于我们在小教堂的邂逅只字不提。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意识到我正在形成一套常规。在书房和骑马场的功课都进展得很顺利。彼得?南斯洛克又来过这儿两次,我都巧妙地避开了他。我深刻地意识到康南?特里梅林的警告,知道这一警告是有道理的。我正视这样的事实,即我为彼得?南斯洛克所激动;当我等待他的来访时,我很容易就发觉自己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但我无意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因此并不需要康南?特里梅林提醒我彼得?南斯洛克是个浪子。
  我不时地想起彼得的哥哥杰弗里,得出的结论是:彼得?南斯洛克很象他的哥哥。当我想到杰弗里时,我也想起了波尔格雷太太的女儿詹尼弗,对女儿波尔格雷太太是绝口不提的,「腰儿最细”的詹尼弗从不与人交往,直到她与令人销魂的杰弗里一起卧在干草堆或紫罗兰花丛中。结果是有一天她走进了大海。
  想到存在一个为轻率女人而设的可怕陷阱,我打了一个寒颤。有一些女人——象我这样貌不惊人的,需要依赖别人的兴致生活;可是还有更为不幸的人,她们吸引了追求者频频飞来的目光,到头来发现生活可以提供的唯一能够承受的前途便是它的终点。
  对阿尔文的骑马课和她父亲的性格的兴趣使我暂时忘记了小吉利弗劳尔。这孩子是那么安静,很容易被人遗忘。有时候我听见她用特有的走了调儿的尖细嗓音在屋里屋外唱歌。波尔格雷一家的住房就在我的住房下面,吉利住在他们隔壁,这样她在自己房里歌唱时,歌声便飘进了我的耳鼓。
  每当听到她的歌声时,我总是暗想:既然她能学会唱歌,那么她就能学会别的。
  我一定是沉浸在白日梦中了,因为老是看见康南?特里梅林把十一月赛马的跳马一等奖品送给他女儿,与此同时,向我投来带着歉意的、无限羡慕的目光。与这幅画面连在一起的还有另一幅画面。那便是吉利与阿尔文同坐在书房桌边,我听着背后的低语声:「要不是利小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出现。你瞧,她在教育孩子方面真是个奇才。瞧她为阿尔文做了些什么……现在又在为吉利着想了。”
  但是,在这个时候,阿尔文仍然是个乖张的孩子,而吉利弗劳尔,还是象塔珀蒂的女儿们说的那样:「神经有毛病。”
  接着,有两桩事闯入我那些或多或少是平静的日子,搅得我心烦意乱。
  第一件事只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但它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难以消除。
  我正在批改阿尔文的作业本,给她算术记成绩,她坐在桌边作文;就在我翻作业本的时候,一张纸掉了下来。纸上涂满了素描。我已发现阿尔文有明显的绘画才能。哪一天有机会时,我打算就这点与康南?特里梅林谈谈,因为,我认为她应该受到鼓励。我自己只能教她一些美术方面的基础知识,而我坚信,为她请一个合格的绘画教师是值得的。
  这些素描画的全是人的面孔。我认得出其中一个是我。画得不坏,我看起来当真是那么古板吗?我希望可别总是如此才好。不过或许她就是这么看我的。还画了她的爸爸……画了好几幅哩。而且他的画像也是容易认出来的。我又翻到另一面,这一面画的全是女孩子们的面孔。我看不清楚画的是谁?是她自己的吗?不……那么是吉利的,我敢断定。不过有点象她本人。
  我看着这一面,看得那么专注,一点也没察觉到,她从桌上探过身子来,把它一把夺走了。
  「那是我的。”她说。
  「那还是,”我回敬道,「极端没有礼貌的。”
  「你不该偷看。”
  「我亲爱的孩子,那张纸夹在你的算术本子里的呀。”
  「那么它也不该夹在本子里。”
  「你必须对那张纸报复一番,”我轻描淡写地说,接着转为严肃些的口气:「我求求你不要那么粗鲁地抢东西。”
  「对不起,”她轻声咕哝一句,仍然气鼓鼓的。
  我又批起算术本来,大多数答案都不对。算术不是她的最佳课。也许是因为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画像而没有认真对待作业。她为什么这样恼怒?为什么画了这么多面孔?这些面孔一部分是吉利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我说:「阿尔文,你要认真学习算术。”
  她恼怒地咕哝了一声。
  「你好象还没有掌握运算规则,甚至连简单的乘法运算都不会,如果你的算术能有你的绘画一半那么好,我一定非常满意了。”
  她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看看你画的那些人像呢?我认为其中的几幅画得很好。”
  还是没有回答。
  「特别是,”我继续说,「画你爸爸的那一幅。”
  甚至在这个时候,一提起他的名字都可以给她嘴唇带来温柔的、热切的笑纹。
  「还有那些姑娘的面孔。告诉我画的是谁——是你还是吉利?”
  微笑从她嘴唇上顿时消失了。她几乎是透不过气来似地说道:「你把这些像当成谁,小姐?”
  「谁的。”我心平气和地纠正她。
  「那么你把这些像当成谁的了?”
  「好吧,让我再看看。”
  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取出那张纸,递给我,她的目光是迫不及待的。
  我端详画上的那些面孔,说道:「这个要不是你就是吉利。”
  「你认为我们长得很象吗?”
  「不,不。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想到过。”
  「现在你是这样想的罗。”她说。
  「你们同龄,再说小孩们常有相似的地方。”
  「我不象她!”她激昂地嚷了起来,「我才不象那个……白痴哩。”
  「阿尔文,你不该使用这样的字眼。你难道不认为这样做极不厚道吗?”
  「是的。不过我长得不象她。我不要你说我象她。如果你再这么说,我就叫父亲打发你走。他会的……如果我要求他这么做。我只要一提出来,你就得走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意识到她企图使自己信服两件事:一是她与吉利之间毫无相似之处;二是她只要向她爸爸提出什么,她的愿望就会得到满足。
  为什么?我问自己,她这样激愤是什么原因呢?
  她脸是是一副完全封闭的表情。
  我平静地望着别在灰色棉上衣上的表,说道:「你得准时在十分钟内写完这篇作文。”
  我把算术书移到面前,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
  第二件事更使人心头烦乱。
  原来这是相当平静的一天,这就意味着课上得很顺利。晚上我在林间散过步,回来的时候,看到两辆马车停在府邸前面。我认出其中一辆是从威德登山庄来的,因此我猜测不是彼得就是塞莱斯蒂尼来拜访了。另一辆车弄不清是从哪儿来的,不过我注意到那上面的饰章,这是一辆非常华丽的马车,我纳闷这是谁的车呢。后来又想这不关我的事。
  我很快走后面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我坐在窗前,听到音乐声从敞开的窗户传来。我知道康南?特里梅林在款待客人们。
  我想他们是在我从未见过的一间房子里。你为什么要管这些呢?我扪心自问。你只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康南?特里梅林,瘦削的身材,衣着讲究,一定正坐在牌桌边招待客人们,或是与客人们坐在一起听音乐。
  我辩认出这支曲子选自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我突然渴望下楼到他们中间去;我又吃惊地感到这一愿望比我在阿德莱德姨母举行的晚会上或菲利达举行的晚宴上所怀有的愿望更为强烈。我为好奇心所驱使,抵制不住那种诱惑,便拉铃,叫基蒂或戴茜来,她们一贯消息灵通,而且乐于把所知道的消息告诉任何一个感兴趣的人。
  戴茜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很兴奋。
  我说:「我想要点热水,戴茜。你能给我送点来吗?”
  「嗯哪,小姐。”她说。
  「今晚有客人来吧,我想。”
  「噢,是的,小姐。不过,这和我们平时举行的宴会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我想今年年底主人会多请来一些客人。这是听波尔格雷太太说的。”
  「去年一定很冷清吧。”
  「不过那是当然的、正常的……家里死了人嘛。”
  「那当然,今晚有哪些客人呀?”
  「噢,塞莱斯蒂尼小姐和彼得先生是当然有的。”
  「我见到他们的马车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是急切的。对此我感到羞愧。我不比任何一个喋喋不休的仆人好上多少。
  「好,我告诉你还有些什么人。”
  「谁?”
  「托马斯爵士和特雷斯林夫人。”
  她看上去要卖什么关子似的,象是这两个人有什么极不寻常之处。
  「噢?”我从旁鼓励地说。
  「不过,”戴茜接着说,「波尔格雷太太说托马斯爵士不宜在宴会上寻欢作乐,应该上床睡觉去。”
  「怎么,他病了?”
  「可不是,他活不到七十岁了。他的心脏不好。波尔格雷太太说,有这种心脏病的人,说死就死,也用不着再加快了。不是那……”
  她停住了,对我眨眨眼睛。我想请她继续说下去,但又觉得这样有失身份。她似乎令人料想不到地突然中止了谈话。
  「另外还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
  「谁?”
  「啊,当然是特雷斯林夫人罗。你应当去见见她。她的长袍开叉一直开到这儿,最可爱的花儿放在肩上。她真是个美人儿,你一望就知道她只是在等……”
  「我想她与她的丈夫年龄不相当吧。”
  戴茜吃吃地笑了。「他们说他俩的年龄相差将近四十岁。她喜欢装着五十岁的样子。”
  「你象是不喜欢她。”
  「我吗?是啊,如果我不喜欢她,有些人可喜欢她哩!”这又使戴茜大笑起来。看着她那穿着紧身衣服的难看的外形,听着她那呼哧哧的笑声,我为自己与一个仆人在一起搬弄是非而害臊,于是说:「我想要点热水,戴茜。”
  戴茜退出去取水了,我一人在屋里,在想象中更加清晰地描绘着客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直到解了手,取下发夹,准备就寝的时候,还在捉摸着他们。
  乐师们正在演奏萧邦的一支圆舞曲。这支曲子似乎迅速而又神秘地把我从家庭女教师的卧室带走,用快乐来蛊惑我,把我带到一个我力所不及的境地——一个秀丽的美人,在这府邸的某个客厅里占有一席之地,以机智、风韵,受到爱慕者的追求。
  想到这些,我心头蓦地一惊。天气晴和了已有这么长时间,我不相信好天气还会继续下去。秋天的迷雾将要包围我们,我已经听说,从西南方面吹来的大风,正如塔珀蒂所说,「是这一带所特有的。”
  我可以嗅到海洋的气息,听到海浪柔和的节奏。「大海的波涛声”源于梅林海湾。
  这时,我陡然看府邸暗处有一盏灯光,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知道灯光是从阿尔文带我去挑选骑装的那间房的窗里射出来的。那是艾丽斯的梳妆室。
  帘子已经放下来了。我以前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确信刚才并没有放下来。因为,自从知道了那是艾丽斯的房间,我便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我探首窗外,总喜欢扫视一下周围的窗户。对于这一点,我很后悔,曾想予以矫正。
  我站到窗前向外凝视,就在我这样做的同时,我看到窗帘上映出了一个人影,是个女人的影子。
  我听到一个声音凑近我的耳朵说道:「是艾丽斯!”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说出声来的。
  我在做梦,我暗自低语。这只是我的幻觉。
  这时,我又看见那个影子映在了帘子上。
  望着闪动的灯光,我那抓住窗框的两手直是发抖。我有一种冲动,想叫来戴茜或是基蒂,或是去找波尔格雷太太。
  我克制住自己,想象着若是那样做会显得多么愚蠢。所以我还是凝目注视着那个窗户。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黑暗。
  我站在我的窗口望了好久,不过,再也没有见到什么了。
  乐师们在客厅里又演奏起了另一支萧邦的圆舞曲,我站在那里,直到温暖的九月之夜感到寒意为止。
  然后,我上了床,但是久久不能入睡。
  终于,在我确实睡着的时候,我梦见一个女人走进我的房间;她穿着带有蓝领子、护腕上饰有绠辫和球形花边的骑装。她对我说:「我不在火车上,利小姐。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就要你来找我了。”
  在梦境里,我一直听到下面岩洞里海浪的喧哗声。第二天早晨,当东方天幕刚一出现鱼肚色,我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我的窗前,放眼向那个房间望去——刚刚一年多前,那还是属于艾丽斯的。
  帘子拉了起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华美的蓝色天鹅绒窗帷。 
 第四章  大约一周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琳达?特雷斯林。
  六点刚过几分钟,我和阿尔文放下书,到马房去看巴特卡普,我们认为它那天下午扭了筋。
  兽医来看过了,给它敷上了泥罨。阿尔文真诚地为之不安,这使我感到欣慰,因为我总是乐于发现她有温柔的感情。
  「别着急,阿尔文小姐,”塔珀蒂告诉她,「不出这个星期,巴特卡普准会象狗似的撒欢儿。瞧,吉姆可是从我们这儿到地角的最好的兽医,我讲的是老实话。”
  她高兴了,我告诉她明天将用黑王子来代替巴特卡普。她对此很激动,她知道黑王子将会考验她的勇气。我很高兴地看到她愉快中只是稍显不安。
  我们点出马房的时候,我看了看表。
  「你愿意在花园里散步半小时吗?”我问,「我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
  我惊异于她居然说愿意,于是我们便去了。
  梅林山庄所在的高地约有一英里见方。通向大海的斜坡很陡,不过有几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走起来还算便当。园丁们在这个花园里下了不少工夫,在繁花似锦的树丛的掩映下,这里的景色实在秀丽。高大的乔木星罗棋布,棚架式拱道点缀其间,虽说时节已晚,玫瑰花却依然艳丽诱人,芳香飘溢。
  人们可以坐在树荫下,放眼观海,从这些花园望过去,府邸的南侧傲然挺立,气象宏伟,峭壁顶部的这座庞大的花岗岩建筑宛如固若金汤的要塞。它不免带有一种挑战的神气,仿佛不仅要和浩瀚的大海比个高低,而且要与大千世界争个胜负。
  我们走在散发甜香的花间小径上,与道旁树木平头,这才发现有两个人在那儿。
  阿尔文倒吸一口凉气,随着她视线,我看到那两个人了。他们并肩而坐,依偎在一起。她肤色暗黑,是我所曾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之一;她的容貌显然是众所瞩目的。她发上披着一条轻薄的罗纱头巾,点缀在罗纱上的许多金属小圆片闪闪发光。我想她长得很象《仲夏夜之梦》中的一个人——也许是蒂坦尼亚吧;虽然我一直认为蒂坦尼亚是够俊秀的,但是她却可以和她媲美。她天生丽质,于人们的眼睛有磁石般的吸引力。不管你想不想,总要对她望上一眼,爱慕不已。她的连衣裙呈淡紫色,是用薄绸之类的柔软衣料作的,领口处别着一个大钻石别针。
  康南首先开了腔。「啊,”他说,「这是我女儿和她的教师。原来,利小姐,你和阿尔文出来散步了。”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我说,就来拉阿尔文的手,但是她却非常没有礼貌地闪开了。
  「我可以和您和特雷斯林夫人坐在一起吗,爸爸?”她问。
  「你在与利小姐一起散步,”他说,「难道你不认为应当继续散步吗?”
  「好的,”我替她作了回答,「来吧,阿尔文。”
  康南转向他的伴侣:「我们很幸运地找到了利小姐,她是……可钦佩的!”
  「康南,为了你的缘故,我希望这个家庭女教师是十分十美的。”特雷斯林夫人说。
  我感到很尴尬,仿佛我是一匹马站在那儿,任他们对我评头论足。我相信他知道我很狼狈,倒觉得挺有趣。常常有些时候我认为他是个很讨厌的人。
  我淡淡地说道:「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我们只是在阿尔文晚上睡觉之前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来,阿尔文。”我补充一句,我把她的臂膀抓得那么牢,因此一下子就把她拉走了。
  「可是,”阿尔文反抗道:「我要留在这里。我想与您谈谈,爸爸。”
  「你明明看见我有事。另外找个时间再谈吧,我的孩子。”
  「不,就现在……这很重要。”
  「不会所有的事都重要的。让我们明天再谈吧。”
  「不……不……现在!”阿尔文语气里带着歇斯底里;我还从来不知道她会如此固执地抗拒他。
  特雷斯林夫人低声说:「我看阿尔文是个挺有决心的孩子。”
  康南?特里梅林冷冷地说:「利小姐来处理这件事吧。”
  「当然啦。十全十美的家庭女教师嘛……”特雷斯林夫人的语气里带着挖苦的意味。她的话那么深深地刺激了我,于是我粗暴地抓起阿尔文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拖回到了我们来的路上。
  她抽抽噎噎,不过直到我们进了家里她才说话。
  这时,她说:「我恨她。你难道不知道,利小姐,她想做我的新妈妈。”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认为那样做危险。因为,我总感到很容易被人听见。直到我们进入她的房间之后,我关上门,才说:「这话说得多奇怪,她自己有丈夫,又怎么能想做你的妈妈?”
  「他快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说他们只是在等着他死。”
  我感到很吃惊,她竟然知道这样的流言。我想:我得把这件事对波尔格雷太太说说,要他们在阿尔文面前谈话当心些。是不是那些姑娘们或是塔珀蒂对她说的?
  「她老是到这儿来,”阿尔文接着说,「我不让她占我妈妈的位置,我不让任何人占。”
  「你对不可能的事过于敏感了。不要让我听到你再讲这样的话,我坚持这一点,这对你爸爸来说是不名誉的。”
  这句话使她陷入沉思。她是多么爱他呀!我暗想。可怜的小阿尔文,可怜的孤独的孩子!
  刚才,当我置身于那座美丽的花园,在树荫下被迫听那个美人的讥诮话时,我还在为自己感到委屈。我自言自语:这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拥有那么多,而别的人一无所有?我若是戴上薄纱、佩上钻石,会不会美呢?也许比不上特雷斯林夫人,但是我敢断定,那一定比祖母留下来的棉布衣裳、美利奴绒线衫和绿松石别针要合适得多。
  而现在,我忘记了为自己抱屈,我的同情完全倾注到阿尔文身上。
  我望着阿尔文上了床,便回到自己的卧室,感到心头有一种消沉的情绪。我一直想着康南?特里梅林在树荫下与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的情景,暗自沉吟着,他是否还在那里,他们谈些什么。卿卿我我,我猜想。当然我和阿尔文干扰了他们之间的调情。他竟然沉溺于有失尊严的私通,我感到惊讶,因为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不体面的。
  我走到窗前,使我欣慰的是,从这儿看不到南面的花园和大海。我的双肘撑在窗台上,在这香气飘溢的傍晚,我望着窗外,天色此刻还不太暗,但是太阳已经隐去,黄昏的蒙胧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的眼光转到那边我曾在帘子上看见人影的窗上。
  帘子已经拉起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蓝色帷幔。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帘子,不明白自己期待着什么。是要在窗口见到露出的一个面孔,或频频挥动的手吗?有时我可以为自己的幻觉嘲笑自己一番,但是这个黄昏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这时我见到帘子移动了,我晓得有人在房间里。
  那天晚上,我的心境十分反常。这与在树荫下遇到了康南?特里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有关系。但是,直到这时为止,我还从不曾充分分析自己的心理状态来解释今晚的反常。我感到我们这次的邂逅是一桩羞辱,但是,我随时准备再冒一次风险,这种机会还会有很多。艾丽斯的房间不在我的房间这一边,但是我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花园里散步,如果我想那么做的话。一旦给我撞上了,我会被认为相当愚蠢。不过我不顾后果。我不管这些了。对于艾丽斯的思绪萦绕在我的心头。有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要揭开她的死亡之迷,以致准备一切在所不惜。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我离开我的房间所在的府邸的这一翼,沿着画廊来到艾丽斯的梳妆室。我轻轻地敲门,心儿在怦怦直跳,我很快地打开了门。
  一刹那间,我没看见有人。而后我发觉帘子在抖动,有人藏在后面。
  「谁?”我问道,声音足以掩饰我心头的恐怖。
  没有回答,不过任何躲在帘子后面的人都是很想不被发现的。
  我大步走过去,把帘子拉到一边,看到吉利缩在那里。
  她那茫然若失的蓝眼睛的上下眼脸惊恐地颤动着。我伸出一只手抓住她,她却挣脱开我跑到窗子那里去了。
  「没关系,吉利,”我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继续凝目注视着我,于是我接着说:「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还是一言不发,她开始用目光扫视着房间,好象她是要找人来帮忙,一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觉:她见到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而我对此是看不见的。
  「吉利,”我说,「你晓得你是不是应当到这个房间来的。不是吗?”她离开我越来越远了,我重复着我说的话。
  这时她点点头,但又立即摇摇头。
  「我要带你回我的房间,吉利。然后我们再谈一会儿。”
  我搂住她。她的身体还在颤抖。我把她拉到门口,但她走得非常勉强,到房门口时,她回过头来望望;这时她突然喊道:「夫人……回来,夫人,现在……来吧!”
  我紧紧抓住她,把她从房间带走,随手把门关上。然后几乎不得不把她拖到我的房间。到了我的房间,我牢牢地把门关上,背靠着门,她的双唇在颤动。
  「吉利,”我说,「我真地不会伤害你的,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我想成为你的朋友。”她那迷惘的神色依然存在,我抓住机会,又继续说道:「我想成为你的象特里梅林夫人那样的朋友。”
  这句话使她大吃一惊,刹那间,迷惘的神色消失了。我偶尔有了另一个发现:艾丽斯对这个可怜的孩子过去一直是很好的。
  「你到那儿去寻找特里梅林夫人,对不对?”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是那么悲哀,以致于我被感动得表现出异常的神情。我跪了下来,伸出双臂搂住她;现在我们脸对着脸了。
  「你找不到她了,吉利。她死了。在家里找她是没有用的。”
  吉利点点头,我弄不清她点头的含义——是同意我说找也无用呢,还是她仍相信在家里会找到特里梅林夫人。
  「那么,”我接着说道,「我们得忘掉她,对不对,吉利?”
  苍白的眼皮垂了下来,不让我看见她的眼睛。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说,「我希望我们会。如果我们是朋友,你就不会孤独了,对吗?”
  她摇摇头,我认为她那双审视我的眼睛已经消失了茫然若失的神色,她现在不发抖了,我相信她不再害怕我了。
  突然她从我紧握的手中挣脱出来,向门口跑去。我并没有去追赶她,她在开门回头向我张望的时候,嘴唇上挂着一丝儿微笑。然后,她离去了。
  我相信我已经在我们之间建立起友谊。我相信她已经克服了对我的畏惧心理。
  这时我又想起艾丽斯,她以前对这个孩子始终很好。我开始在脑海中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艾丽斯的肖像。
  我走到窗前,目光扫过「L”形建筑,望到那个房间的窗户,想到我在帘子上望到人影的那个夜晚。我发现了吉利并不能理解这一点,我所见到映在那儿的人影绝对不是小孩子的,而是一个妇人的。吉利可以藏在艾丽斯的房间里,但那天晚上,我在帘子上见到的影子并不是她的。
  我到波尔格雷太太的房里喝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很高兴地招待我。「波尔格雷太太,”我说,「有一件事我觉得有些重要,我很与你商量商量。”
  她自豪地昂起头,我可以看出,征求她意见的家庭女教师,在她眼里,一定是理想的家庭女教师。
  「我很高兴陪你坐上一个小时,请你喝一杯我最好的厄尔格雷茶。”她对我说。
  一边喝茶,她一边带着近似慈爱的表情打量着我。
  「好,利小姐,请你告诉我,你要问的是什么?”
  「我有点不安,”我告诉她,若有所思地搅拌着茶,「这是由于阿尔文的话引起的,我敢说,她听信了流言,我想这对象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是很讨厌的。”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因为我肯定,象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年轻女士一定会感到的。”波尔格雷太太回答道,我不禁觉得她的话中有某些程度的虚伪。
  我告诉她,我们是怎么在峭壁上的花园里散步,碰到主久与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阿尔文说了一句令人不快的话,她说特雷斯林夫人想做她的妈妈。”
  波尔格雷太太摇摇头。她说:「茶里一匙威士忌怎么样,小姐?要想振作精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并不想喝威士忌,但是我可以看出波尔格雷太太是想喝的。如果我拒绝与她一起在茶里加烈性酒的话,她一下会感到扫兴,因此我便说道:「请来一小匙吧,波你格雷太太。”
  她打开食橱上的锁,拿出瓶子,给我斟威士忌要比给她自己倒茶精细得多。我下意识地感到奇怪:她在食橱里究竟放了什么别的东西?
  现在我们两人就象一对共谋者,波尔格雷太太显然十分怡然自得。
  「我恐怕你对这件事会觉得有些吃惊,小姐。”她开了口。
  「我有思想准备。”我让她确信这一点。
  「呃,托马斯?特雷斯林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几年前,他才娶了这个年轻太太,一个女演员,有人说她是从伦敦来的,托马斯先生到那儿游览,便把她带回来了。我可以告诉你。小姐,她的到来轰动了四方邻里。”
  「我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
  「有人说她是全国最漂亮女人中的一个。”
  「行为漂亮才算漂亮。”
  「不过外表也还是漂亮的。”我补充一句。
  「男人们会发傻气。我们的主人也有他的弱点。”波尔格雷太太承认。
  「如果有流言,我极希望不要传进阿尔文的耳朵里。”
  「你这样想当然合乎情理的,小姐,不过既然有这种传闻,那个孩子的耳朵可象兔子一样灵。”
  「你认为是戴茜和基蒂唠叨出来的吗?
  波尔格雷太太走近了些,我闻到她呼出的酒气。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否闻到我呼气中的酒味。「人人都这么说,小姐。”
  「噢,是这样。”
  「有些人说他们不是那种要等牧师祝福的人。”
  「呃,或许他们还不至于吧。”
  我感到沮丧,心中暗道:我恨这一点,这太卑劣了。对于象阿尔文这样一个敏感的姑娘来说这是多么可怕。
  「主人是受性格的影响,用特有的方式来喜欢女人的。”
  「所以你认为……”
  她沉重地点点头。「如果现在托马斯先生死了,这个家就会有一个新的女主人。他们现在所必须等待的是让他死去。特里梅林夫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话到口边。我本不想提问,但是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我心里,不容我回避开去:「当特里梅林夫人在世的时候……情况也是如此吗?”
  波尔格雷太太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经常去看她,几乎从她刚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了。有时晚上他骑马出去,直到早晨才回来。呃,他是主人嘛,他自己爱怎样就能怎么样。烧饭、打扫、料理家务,或者教育孩子,是我们的事……我们在这儿就是干这类事的。这是有个尽头的。”
  「原来你认为阿尔文只是重说众所周知的事情罗?托马斯先生一旦死去,特雷斯林夫人就要做她的新妈妈了。”
  「我们中有些人认为这是可能的。有些人对于这件事不会感到懊恼。她的夫人身份于我们这些家里人不会有多大干扰;所以我倒是说,最好让这件事情正规化。”她道貌岸然地继续说,「我不久以后就能见到我服待的主人过上正常的婚姻生活,而不是做孽,我如实告诉你,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我们能不能提醒姑娘们,不要在阿尔文面前唠叨这件事呢?”
  「那就象不让杜鹃在春天里唱歌。我可以揍她们两个,直到我累得揍不动为止,但是她们还会饶舌的。她们实在没有办法,生来就是这样嘛!她们两个之间没有多大差别。如今……”
  我表示同感地点点头。我想到了艾丽斯,她曾目睹她丈夫与特雷斯林夫人之间的暖昧关系。难怪她会随时准备和杰弗里一起出走。
  可怜的艾丽斯!我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你不得不忍受何等的痛苦啊。
  波尔格雷太太兴高采烈,因此我觉得还可以与她谈谈其他一些我凑巧很感兴趣的问题。
  我说:「你曾想到教吉利认字吗?”
  「吉利!啊,那可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你要明白,小姐,吉利现在并不象她原来那样。”波尔格雷太太敲敲自己的前额。
  「她能唱好些歌儿。她一定学会了不少,既然她能学会唱歌,就不能学会其他东西吗?”
  「她是个很怪的小东西。她以这种方式来到人世。我不常谈起这类事情,但我敢肯定你已经听说有关我詹尼弗的情况了。”波尔格雷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动了感情。我在想是不是与威士忌要关。「有时我想吉利是个该死的孩子,我们并不想要她;可不是吗,詹尼弗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在摇篮里的小东西……刚满两个月。两天后海浪才把她的尸首卷到岸边来。是在梅林海湾找到的。”
  「很遗憾,”我柔声说道。
  波尔格雷太太摆脱了伤感。「她已经去了,但是吉利还在。从一开始她似乎就不象别的孩子们。”
  「也许她意识到了这个悲剧。”我冒味地说。
  波尔格雷太太带着傲慢的神情望着我。「我们对她仁至义尽——我和波尔格雷先生两人都是这样。他为她考虑得很多。”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她不象其他孩子的?”
  「慢慢想到这一点的,大约在她四岁的时候。”
  「那是几年时间了?”
  「大约四年。”
  「她肯定与阿尔文同龄;她看上去要小得多。”
  「比阿尔文小姐晚生几个月。她们有时在一起玩……在一个家里,你想,又是同龄。让我想一想……她快到四周岁时,出了一桩事故。”
  「什么事故呢?”
  「她正在车道上玩,离大门口不远。女主人沿着车道骑马回来。她是个很会骑马的人。这时候,吉利突然从树林中跑了出来,被马踢了一下。她头朝地栽下去。她没有被马踩死真是运气。”
  「可怜的吉利。”我脱口而出。
  「女主人心里很难受。她责备自己,尽管这根本不能怪她。对这一点,吉利应当更清楚。我们常常告诉她要注意看路。可是她突然冲出来,很可能只为追一只蝴蝶。吉利对鸟呀、花呀这一类的东西很有兴趣。自那以后,女主人一直精心照料她,吉利总是到处跟着她,她一不在家,吉利就会着急。”
  「噢,是这样。”我说。
  波尔格雷太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我是否还要再来一杯。我婉言谢绝了。我看到她又往杯里倒了一匙威士忌。「吉利,”她继续说,「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她没有权利来到这个世界。看起来象是上帝存心报复她,因为有这样的说法:父辈们有罪过就会降灾到孩子的头上。”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潮漫过我的全身。对这种曲解,我很反感。我简直想打这个女人一记耳光,她竟然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喝着威士忌,把她的外孙女的苦境当作上帝的旨意接受下来。
  我对这些人的麻木感到惊异,他们不是把吉利的怪癖与她的遭遇联系起来,却相信这是报仇心重的上帝为她父母的罪过而给了她应有的惩罚。
  不过我一声不响,因为我相信在这个家里,我与一股古怪的力量搏斗,如果要取得胜利,就需要可以支配的伙伴。
  我要理解吉利。我要宽慰阿尔文。我发现自己对孩子很喜爱,我在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具有这方面的爱好。的确,我从到这里以后,已经对自身有许多发现。
  我想把精力集中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样做,可以使我不去想康南?特里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想到他们就使我怒火中烧;在这时,我就把自己的恼怒称为「可恶”。
  因此我坐在波尔格雷太太的房间里,听着她的谈话,并没有告诉她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整个家里是一片激动的气氛,因为要举行舞会了——艾丽斯去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哩;一周之间,大家的话题再没有别的。我发现要让阿尔文把注意力集中到功课上是困难的;基蒂与戴茜高兴得简直要发狂,我经常发现她们两人互相挽着臂膀,试着翩翩地跳起华尔兹舞来。
  花匠们忙碌着。他们把暖房里的花卉搬出来装饰舞厅,急于让盛开的鲜花给他们带来荣耀。请贴散遍了四乡邻里。
  「我不明白,”我对阿尔文说,「为什么你们会感到如此激动,我和你都不参加这次舞会。”
  阿尔文梦幻般地说道:「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常常开舞会。她喜欢舞会。她的舞姿可美啦。她总是走进来,让我看看她的模样。她长得挺美。然后她总要把我带进日光浴室,休息时,我总是坐在帘子后面,从窥视孔往舞厅里看。”
  「窥视孔?”我问道。
  「啊,你不知道。”她得意地看着我说。我猜想,发现她的家庭女教师常常处于一种痛苦自身无知的境地中,那么这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好玩的。
  「我对这座房子有许多地方并不清楚。”我急忙说,「我见过的地方还不到三分之一哩。”
  「你是没有见过日光浴室,”她同意道。「家里有好几个窥视孔。噢,小姐,你不知道窥视孔是怎么回事,很多家庭都有的。连威德登山庄也有一个。妈妈曾经告诉我,男人们举行宴会,女人们混在里面被认为是不合适的,于是这时她们便坐在窥视孔那里。她们可以朝下面细细观望,但是不应当在那儿。礼拜堂里也有一个……那一类的。我们把它称为麻疯病人的圣体遥拜窗。他们不能进屋来,因为是麻疯病人,所以只可以通过这个圣体遥拜窗来看。但是我要到日光浴室去,从那儿的窥视孔往下看。啊,小姐,你应当一起去,请一定去。”
  「我们以后会清楚的。”我说。
  举行舞会那天,我和阿尔文还象平时那样去上我们的骑马课,只是那天她骑的不是巴特卡普,而是黑王子。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骑在那马上时,我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但是我克制住了,因为,我暗忖,如果她要成为一名骑手,就必须超越巴特卡普这一级。一旦她骑了黑王子,就会较有信心,很可能再也不去骑巴特卡普了。
  我们前几课上得很好。王子表现得挺不错,阿尔文的信心在增强。我们两人都毫无疑问地认为,她将在十一月份举行的赛马会中至少能参加一项比赛。
  不过这一天我们却并不顺利。我怀疑阿尔文老是想着舞会而不是骑马课。平时除了上骑马课之外,她仍然不愿与我多接触,极其奇怪的是,在上骑马课时,我们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只要一脱去骑装,我们似乎就自动地恢复到那种原有的关系上去了。我设法改变这种状况,但是没有成功。
  我们的课快上到一半时,王子突然奔腾起来。我原没有让她策马奔驰,除非是拉住缰绳。无论如何在围场里是没有地盘跑马的,我本想在对阿尔文的信心有了绝对把握之后,才更加放手地让她骑。
  要是阿尔文不慌张,记住我教她的要领,那么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但是王子开始奔跑的时候,她由于害怕便轻轻叫了一声,她的恐惧象是立即传给了这匹受惊的牲畜。
  王子飞奔起来,马蹄在围场的草地上发出嗒嗒声响,使我胆战心惊,只见阿尔文把我教她的要领忘得干干净净,整个身子歪向一边。
  转瞬之间,一切都过去了,因为事故刚一发生,我就当机立断。我立刻追上去,恰巧在王子跑到篱笆之前抓住它的笼头,因为我相信它是想跳出去,那就意味着我的小学生会摔得很惨重。恐惧给了我新的力量,我猛地把缰绳抓到手中,就在它正要蹿上篱笆时把它勒住了。我让它站稳脚,而这时,被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阿尔文安然无恙地从马背上滑到地上。
  「没什么,”我说,「你精神恍惚了。你还没有达到可以有丝毫大意的程度。”
  我知道,那才是与她相处的唯一途径。尽管她仍在颤抖不已,我还是让她重新骑到王子的背上,我知道,经过这一场事故,她对马又会害怕起来。我驱除了她的恐惧,绝不让这场恐惧卷土重来。
  尽管勉强,她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了。到我们课上完之前,她已不复害怕,我知道她第二天还要骑马的。所以那天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满意,因为我将最终使她成为一名骑手。
  当我们要离开围场的时候,她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我回头问道,这时我骑马走在她的前面。
  「噢,小姐,”她嚷道,「你已经扯裂了!”
  「你是什么意思?”
  「你穿的连衣裙在胳肢窝下裂开了。噢,……这件衣服越来越够呛了。”
  我扭回头,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件骑装我穿着一直是太紧了一点,在我抢救快要翻身落马的阿尔文时,袖缝承受不了那额外的绷力,绽开了。
  我一定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因为阿尔文说:「不要紧的,小姐。我给再找一件,我知道,还多着哩。”
  在我们回家时,阿尔文暗地里喜滋滋的,我从未见她如此兴头过,这使我感到奇怪。她看到我的狼狈相竟然那么快乐,以致于把刚刚经历的危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无论如何,这一发现使我有几分困窘。
  客人们开始纷纷到来。我不能自禁地从窗口窥探。入口处车水马龙,我瞟见那些华丽的衣着,羡慕得透不过气来。
  舞会在我那天曾去看过的大厅里举行。我到这里来后直到那天为止,一直没有进去过,因为我总是取道后面的楼梯。是基蒂劝我偷看一眼的。「多么可爱啊,小姐。波尔格雷先生象一只有两条尾巴的狗那样团团转。如果他培育的花卉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准会对我们哪个下毒手哩。”
  我想我很少见过布置得这么美观的环境。柱子用树叶装饰起来。「这是科尼什的老风俗啦,”基蒂告诉我,「规定是在五月里,但是即使在九月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姐。估计还会开别的舞会的,因为伤心的日子过去啦。嗯,还会开的。总不能老是哀悼下去呀,是不是?你可以说这是五月期间的习惯,你不这样认为吗?这是老年头的结尾、新年头的开始。”
  我望着从玻璃房端来的花盆盛开着的花卉,巨大的蜡烛插在墙壁上的烛台里。这个大客厅给波尔格雷先生和他的花匠们带来了荣耀。我想象出当这些明烛熠熠生,宾客们穿着各色鲜艳服装,佩戴各种珠宝钻石翩然起舞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珠光宝气的景象啊。
  我想成为宾客中的一员,我是多么盼望这一点啊!基蒂已经开始在大厅里迈开舞步,面含微笑,向想象中的舞伴躬身施礼。见此情景,我微笑了。她看上去是那么陶醉,喜形于色。
  这时,我觉得我不该在这样情景下呆在这儿。这太不合适了。我就象基蒂一样俗不可耐。
  我转身便走,激动地喉咙都哽住了。
  那天晚上我和阿尔文一道吃了晚饭。由于她爸爸忙于应酬客人,她显然不能与他一起在小餐室里吃饭。
  「小姐,”她说,「我把新骑装放进你的小橱里了。”
  「谢谢你,”我说,「你考虑得太周到了。”
  「呃,你可不能再穿那件骑装啦!阿尔文大声说,嘲弄地指着那件紫色长袍。
  只因我不致因没有衣服而缺课,她才这样不厌其烦——我应当了解这一点。
  在那时,我问自己是不是太傻了。我指望的是不是比人家准备给予的要多?我对阿尔文来说算不了什么,除非我可以帮她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点是要记牢的。
  我厌恶地望了望我那件紫红色的棉布长袍。这原来是我最心爱的两件衣服中的一件,是在我谋得了这个差事时阿德莱德姨母的裁缝特地为我做的。另一件是灰色的——对我来说是最不合适的颜色——但是我想看上去不那么太呆板,稍微有点儿不象是个穿紫红色衣服的家庭女教师。但是它们似乎是多么不合体呀,紧身胸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颈脖,配上奶油色花边领子和奶油花边袖口。我意识到我在把自己的衣服与康南?特里梅林的客人的衣着作着比较。
  阿尔文说:「快吃完吧,小姐,别忘记我们要到日光浴室去哩。”
  「我想你应该得到你爸爸的同意图”我说。
  「小姐,我总是从日光浴室里偷看的。人人都知道我是这样做的。妈妈过去常在大厅里抬头望我,还向我招手呢。”她微微皱起眉头。「今晚,”她继续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要想象她在下面,尽管……在那里跳舞。小姐,你认为人们死了还会回来吗?”
  「多么古怪的问题!当然为会罗”
  「那么,你不相信有鬼罗。可有些人相信。他们还说见到鬼,你认为他们讲见到了鬼是在撒谎吗,小姐?”
  「我认为说这种话的人是他们的想象力的牺牲品。”
  我沉默不语,因为此刻我感到心头很不是滋味。
  「假如她回来,”她若有所思地说,「她就会参加舞会,因为她喜欢跳舞。”她仿佛突然记起我在场似的,「小姐,”她接着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我一道去日光浴室,我单独一个去也不在乎。”
  「我会去的。”我说。
  「我们现在就走。”
  「我们首先得把饭吃完。”我对她说。
  当我跟随阿尔文沿着画廊,上了石造楼梯,穿过几间卧室,来到她告诉我的日光浴室时,这个府邸的宏大继续使我吃惊。这间日光浴室的屋顶有一部分是用玻璃盖的,我明白它得名的原因了。我想,在炎热的夏天里,这里一定会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四壁覆盖着精致的挂毯,上面绘着大叛乱和王政复辟两个时期的趣闻轶事;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查理二世趴在橡树上避难,他那黝黑的脸俯视着圆头党的士兵们;还有他到达英格兰、他的加冕礼以及他访问造船厂的画面。
  「现在别管这些了,”阿尔文说,「妈妈过去总是喜欢这儿。她说可以看到发生的一切情况。这儿有两个窥视孔,噢小姐,难道你不想看看吗?”
  我注视着写字台、沙发以及靠背镀了金的椅子;想象中,我看到她坐在这里,对她女儿说话——已故的艾丽斯,随着时日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栩栩如生了。
  这个长房间的每一端都有窗子,高高的窗上挂着沉甸甸的织锦帷幔。那些同样的织锦帷幔在房中还有四个——我们进来时经过一个,其次一个在这长房间的另一端,两边又各有一个。起先我以为都是挂在门上的,但是后两个我弄错了。
  阿尔文的其中一个帷幔白天不见,压低着嗓音喊我,当我走到她面前时,我发现来到室内墙壁凹进去的地方。墙上有个星形的孔,孔够大的了,但是装饰得那么巧妙,因此人们不会注意它,除非着意寻找。
  我通过这个孔向外望去,发现我在俯瞰那个礼堂的内部。不过我只能清楚地看到一边——小祭坛以及三幅一联的图画和一些靠背长椅。
  「妈妈告诉我,如果他们病得很厉害不能下去,便总是端坐在这里,望着礼拜仪式。从前家里还有个牧师。这不是妈妈告诉我的,她对家史不清楚。是詹森小姐告诉我的。她对这个家的情况了解得可多啦。她喜欢上这里来,通过窥视孔往下看,她也很喜欢这个礼拜堂。”
  「阿尔文,我想,她去世的时候,你很难过吧。”
  「对,很难过。另一个窥视孔在那边。你可以从那个孔看见大厅。”
  她走到这个长房间的另一端,把帷幔拉开。墙上有一个同样的星形洞口。
  我俯视大厅,不由屏住了呼吸,因为下面是个富丽堂皇的场面:乐师们在大厅一端的高台上,宾客们还没有起步跳舞,站在周围闲谈着。
  下面大厅里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嘈杂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们上面来。阿尔文屏声敛息地呆在我的旁边,目光在搜索着……那副神态使我微微颤栗。她是否真相信艾丽斯会从坟墓中走出来,因为她生前是那么喜欢跳舞?
  我感到一阵冲动:想搂住她,把她拉到我身边。可怜的失去妈妈的孩子,我想;可怜的、昏乱的小东西!
  不过,当然我克制了这种冲动,我很清楚,阿尔文并不需要我的同情。
  我看到康南?特里梅林在与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交谈,彼得也在,我暗想,如果彼得是我所曾见的最英俊的人之一,那么康南则是最优雅的人。在这辉煌的聚会中,没有多少张面孔是我熟悉的,但是我确实看到了特雷斯林夫人在那儿。即使在这场豪华、令人羡慕的聚会中,她也是鹤立鸡群的。她穿着似乎由一码又一码的薄绸制成的长袍,其颜色为火红色,我猜想敢于穿这种衣服的人为数不会多。然而,如果她要取得引人注目的效果,那就没有比这便合适的了。她的黑发在火红色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地黑;她那健美的胸部和白皙的双肩,是我所从没见过的。她的头发上戴着许多钻石,仿佛王冠一般,在她身体的周围发出璀璨的光辉。
  阿尔文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去了,正如我一样。她的双眉紧紧锁着。
  「原来她也在那里。”她低语道。
  我说:「她丈夫在吗?「
  「在,在那边,那个瘦小的老头,正在对彭兰兹上校说话。「
  「哪一个是彭兰兹上校?「她便把上校指给我看,我看到他与一个驼背老人在一起,那老人发如银霜,皱纹满面。而他竟是那个妖艳女人的丈夫,这近乎不可思议。
  「瞧!「阿尔文耳语道,”我爸爸就在宣布舞会开始了。他总是与塞莱斯蒂尼阿姨一起跳,我妈妈与杰弗里叔叔一起跳。我不知道这次他要和谁一起跳。「
  「他和谁一起跳?”我茫然地喃喃着,不过我的注意力也和阿尔文一样完全被下面的场景所吸引。
  「乐师们就要开始演奏了,”她说,「他们总是用同一支曲子开始。你知道是哪一首曲子吗?是《弗里舞曲》。我们祖先中的一些人来自赫尔斯顿地区,当时就演奏这支曲子,从那以后一直这样。你瞧瞧!爸你和妈妈总是先跳,或是与他们的舞伴们一道先跳,其余的人也就跟着跳起来。”
  乐师们开始演奏,我看到康南拉着塞莱斯蒂尼的手,把她引入大厅中央;彼得跟在后面,他选择了特雷斯林夫人作舞伴。
  我望着他们四人跳这个传统舞蹈的最初几步,我想:可怜的塞莱斯蒂尼!虽然穿着蓝缎长袍,但是按照四部合奏曲跳舞时还那么紧张,她缺乏康南的优雅和冷静、特雷斯林夫人的美貌和她哥哥的仪表。
  我认为康南选择塞莱斯蒂尼来宣布舞会开始是令人遗憾的。不过那是惯例。这个家庭洋溢着传统气氛。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一直这样做,常常不为别的什么原因。呃,那就是大家庭行为的方式。
  阿尔文和我似乎对观望翩翩起舞的人们并不感到厌倦。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还在那儿。我想象康南的眼睛向上望了一、两次。他知道女儿有在此观望的习惯吗?我想一定已到阿尔文就寝的时间了,也许在这样的场合。宽容一点是许可的。
  她看着跳舞的人群时的狂热把我弄呆了,仿佛她确信只要观望的时间够长的话,就可以见到她久已盼望的那张面孔。
  夜色降临,月亮升了起来。我把目光从舞场转向透过玻璃屋顶向我们微笑的凸月。它象是在说,你们没有蜡烛,你们被放逐在欢乐和光明之外,不过我要把我的柔和的光辉赐给你们。
  这个长长的房间,由于受到轻柔的月光的抚摸,有了自身的神奇性。我感到在这个房间里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
  我又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尽情跳舞的人们,他们在下面跳着华尔兹舞,我觉得自己被乐曲的节奏所憾动,当我曾被证实是个跳得很出色的人时,没有谁比我自己更为吃惊的了。
  我那优美的舞姿把舞伴们都吸引过来,那还是在阿德莱德姨母认为可能为我寻到佳偶而带我去参加舞会的日子里。哎呀,阿德莱德姨母,参加舞会的请帖到头来并没有演变为其它的追求。
  就在我听得出神的时候,我发觉一只小手碰到了我的手,我被吓得透不过气来。
  我低头一看,站在身旁的是个小个子,待到看清是吉利弗劳尔,我才安下心来。
  「你是来看跳舞的人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
  她没有阿尔文高,够不到星形孔。于是我用双臂将她举起来托住。在月光下我看得不甚分明,但是我相信她目光中那茫然若失的神情定然离她而去了。
  我对阿尔文说:「拿个凳子来,吉利可以站在上面,那她就会看得很清楚了。”
  阿尔文说:「让她自己去拿。”
  吉利点点头。我把她放到地板上,她跑到一个凳子跟前,把它随手拿来。我琢磨,既然她能听懂,为什么就不能与我们其他人交谈呢?
  阿尔文似乎不想看下去,因为吉种来了。她离开了窥视孔。下面舞厅的乐师们开始演奏总是让我神魂颠倒的华尔兹的几节序曲——我指的是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阿尔文在日光浴室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音乐象是对我的双脚也起了作用。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情绪支配了我。似乎某种冒险精神闯进了我的体内,我抵御不住《蓝色的多瑙河》那迷人旋律的诱惑,便向着阿尔文舞过去。我过去曾随阿德莱德姨母去舞场跳过华尔兹,但是我相信自己还从未象那天晚上在日光浴室里那样尽兴地跳过。
  阿尔文喜不自禁地喝起采起;我听到吉利也笑了。
  阿尔文嚷道:「接着跳,小姐,别停下来,小姐。你这个舞跳得真好。”
  于是我又继续与想象中的舞伴跳起来,在月光辉映下的日光浴室里跳着,一轮弯月正我向投以微笑。当我跳到房间的尽头时,一个人影缓缓向我走来,我不再是形影单只地独舞了。
  「你妙极了。”一个声音说道,彼得?南斯洛夫穿着雅致的夜礼服,他挽着我,犹如跳华尔兹舞时挽着舞伴那样。
  我的双脚迟疑了,他说:「别……别。听,孩子们在抗议了,你一定要陪我跳,利不姐,就象你命定要跟我跳舞一样。”
  我们继续跳着。我的双脚跳起舞来,仿佛再也不肯停止似的。
  不过我说:「太越轨了。”
  「太高兴了。”他应道。
  「你应当与客人们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更有趣。”
  「你忘了……”
  「你是个家庭女教师?我能忘记,如果你愿意让我忘记的话。”
  「你完全没以理由忘记。”
  「我只是想,如果我们都能忘记的话,你一定会更快乐。你的舞跳得多美呀!”
  「那只是我逢场作戏而已。”
  「我肯定,这只是你被迫在这个空房浪费的许多才艺的一种罢了。”
  「南斯洛克先生,你是否认为这句小小的俏皮话说完了呢?”
  「这绝不是什么俏皮话。”
  「我现在要回到孩子们中间去了。”我们跳到离她们很近的地方,我看到小吉利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阿尔文的脸上显出羡慕的神情,在我继续跳的时候。我简直成了一个得意忘形的人了。
  我想,我怀有的念头是多么荒唐;不过,今天晚上我想索性荒唐一番,我想放纵自己。
  「原来他在这儿。”
  使我骇然的是,我突然看到几个人走进日光浴室里来,当我见到身穿火红长袍的特雷斯林夫人在他们中间时,我的领悟能力并未减退,因为我知道,那火红色衣服不论到了哪儿,康南?特里梅林就会出现在哪儿。
  有人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鼓掌。这时《蓝色的多瑙河》的乐曲声停了。
  在极其局促不安之中,我把手举起来拢了拢头发,我知道跳舞时一定把发夹弄松了。
  我想:因为我的不检点,明天我要被解雇了,也许我活该如此。
  「这个主意多么了不起呀,”有个人说道,「在月光下跳舞。什么能比这更适意呢?人们在这上面几乎同下面一样可以听到音乐。”
  另外一个声音说道:「这是个美丽的舞厅,康南。”
  「那么就让我们把它派作那个用场吧。”他回答道。
  他走到窥视孔前,透过洞口喊道:「再来一遍——《蓝色的多瑙河》。”
  这时,乐曲声又开始飘起。
  我转向阿尔文。抓住吉利的手。人们已经团团起舞了。他们互相交谈着,并不想费心压低嗓门。他们何需放低嗓门呢?我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而已。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那是家庭女教师,是阿尔文的,你晓得。”
  「冒失的家伙!我估计是彼得的又一个水性杨花的情人。”
  「我为这些可怜虫感到惋惜。生活对她们来说一定是单调乏味的。”
  「不过在敞亮的月光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堕落的呢?”
  「最近一个必须解雇的人,我相信。”
  「要轮到这一位了。”
  我的脸火辣辣地发烧。我想正视着他们所有的人,告诉他们我的行为并不会比他们中的一些人更为堕落。
  我感到一阵狂怒,又觉得有点害怕。我察觉到月光下有康南的面孔,因为他就站在我的附近,注视着我,我害怕,那目光意味着极不赞同的态度,我肯定他是这么感觉的。
  「阿尔文。”他说,「到你房间去,把吉利也带去。”
  当爸爸用这种语调说话时,她是不敢不服从的。
  我尽量冷淡地说道:「对,让我们走吧。”
  但是,当我正要跟着孩子们走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臂膀被人握住了,康南向我走近了一点。
  他说;「你跳得好极了,利小姐。我从来就不会放过一个好的舞伴。也许这是因为我自己几乎不擅长艺术的缘故。”
  「谢谢你。”我说。不过,他还是继续挽住我的手臂。
  「我肯定,”他继续说,「《蓝色的多瑙河》是你最喜爱的一支曲子。你看上去……销魂荡魄似的。”说着,他就用双臂搂住了我,我发现在他宾客围绕之中,我正与他跳着……我穿着淡紫色布衣,戴着绿松石饰针,而她们穿着薄绸和丝绒,戴着绿宝石和钻石。
  我很喜欢如水的月光。但我不胜羞愧,因为,我认为他生气了,目的是要进一步使我蒙受羞辱。
  我的脚合上乐曲的节奏,暗自思忖:《蓝色的多瑙河》对我来说将永远意味着——与舞伴康南?特里梅林在日光浴室里忘情地跳舞。
  「我向你道歉,利小姐,”他说,「为了我的客人们的无礼。”
  「这是我必须料到的,毫无疑问也是我应该承受的。”
  「胡说。「他说。我暗想,我是在梦境之中,他凑近我耳边的声音听起来是温柔的。
  我们跳到房间的尽头,使我不胜骇异的是,他掀起帷幔。一下子把我旋转到门外。我们来到两段石阶之间的楼梯平台上。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我们停下舞步,但是他有双臂依然搂着我。墙上亮着一盏绿玉煤油灯,灯光足以使我看清他的脸。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儿肉欲的成分,我想。
  「利小姐,”他说,「当你不那么严肃的时候,你是非常可爱的呢。”
  我惊愕地屏住呼吸,因为他正把我抵到墙边,亲吻我
 我感到毛骨悚然,一半为我自己的情感,一半为所发生的事情。我知道那亲吻意味着什么:既然你不讨厌与彼得?南斯洛克适度地调情。那为什么不可以与我温存一番呢?
  我是那么气愤,简直遏制不住自己。我使尽全力将他推开,他受到如此突然一击,不由得向后趔趄退去。我提起裙子,尽快地奔下楼下。
  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地,但是我盲目地继续跑着。终于找到画廊,这才顺着路向我的卧室走去。
  我一头扑倒在床上,伏在那里直到喘过气来。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做到,我自言自语,那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家庭。他现在已经清楚地向我表明了他的用意。我可以毫无疑问地断言,詹森小姐之所以被辞退就是因为她拒绝接受他的殷勤。这个男人是个恶棍。他似乎认为他所雇用的任何人都完完全全属于他所有。他把自己想象成东方的帕夏了吗?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来待我呢?
  我的喉咙里有一种哽塞的感觉,这使我感到仿佛快要窒息了。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呢。这完全是他造成的。我不愿正视事实的真相,但是我的确比对任何别的情况都更为深切关注,那就是他竟如此轻蔑对待我。
  这些都是危险的信号。
  我现在需要的是常识。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锁上房门。我在此度过的最后一夜里,我必须万无一失地把门锁好。此外到我房间的唯一通道必须经过阿尔文的房间和书房,我知道他不会试图从那条道进来。
  然而,我仍感到一种不安全感。
  废话!我暗暗地说,你可以保护自己。如果他胆敢闯进你的房间,你就立刻拉铃。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菲利达。我坐了下来,想草书一信,但是双手发颤,字写得歪歪倒倒,看起来很可笑。
  我可以着手整理行装。
  我立即行动起来。
  我走到小橱那里去,拉开了门。一时之间我以为有人站在那里,便惊叫起来;这表明我的神经陷入何等的紧张状态。我几乎立刻就看清楚了:是阿尔文给我送来的骑装。她一定是自己把它挂到了我的小橱里。我已忘记了今天下午小小的历险,因为在日光浴室以及以后发生的事情暂时把一切其它事情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在很短时间内我就装好了箱子,因为我的东西不多。这时,我比较镇定了,于是坐下来给菲利达写信。
  我写完信时,听到楼下传来喧哗声,便走到窗前。一些宾客们步出厅外,来到草坪上。我看见他们在那里跳着。接着更多的客人走了出来。
  我听到有人说:「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那月光太好了,可别错过了良辰美景。”
  我往后退,站在暗处望着。终于见到了我一直等待着的那人。康南出来了,他与特雷斯林夫人正跳着舞,他的头与她的头偎得那么近。我想象着他正对她讲些什么话。
  这时,我愤然地转身离开窗口,想对自己说我内感到的痛苦是可恶的。
  我脱衣上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真正睡着后便沉入关于康南、我自己和特雷斯林夫人等人的混乱的梦中。而在这些梦境的背后往往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我到这里的那天起,就萦绕在我的脑际。
  我突然惊醒。月光仍然依稀可辨,在卧室里,在蒙胧的睡意中,我似乎看见一位妇人的模糊形影。
  我知道那是艾丽斯。她并不说话,然而她是在告诉我一些事情。「你不应该离开这儿。你必须留下来。我不能安息。你可以帮助我。你可以帮助我们所有的人。”
  我全身直打哆嗦。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现在我看清楚吓唬我的是什么了。在我包装行李时,我没有把小橱门关上,那个看上去象是艾丽斯鬼魂的人影不过是她的骑装。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晚了。因为当我睡着后,便睡得很深沉,砰砰敲门来送热水的基蒂把我叫醒了。她进不来,显然,她以来一定出了什么事。
  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门。
  「怎么啦,小姐?”她问。
  「没什么。”我迅速地回答。她等了几秒钟,想要我解释锁门的原因。
  我当然不会向她解释的,她满脑子还全是昨天晚上的舞会,要是没有什么别的吸引她,她不会象原来那样感兴趣。
  「那个舞会难道不令人愉快吗?我从自己的房间看的。月光下,他们在草坪上跳舞。天哪,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一种景象。就象女主人在世时常有的那样。你看样子很疲倦,小姐,他们吵得你没睡好吧?”
  「是的,”我说,「他们吵得我没有睡好。”
  「噢,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波尔格雷先生已经把花呀什么的都搬回去了。他对这些花就象母鸡爱小鸡一样。舞厅今天早晨看起来真是乱七八糟。我老实告诉你,我和戴茜一整天工夫收拾,你瞧。”
  我打了个哈欠,她把热水放在浴盆旁后便走了,才过五分钟她又跑了回来。
  我衣服脱了一半,用一条毛巾围着身子,来避开她那过分好奇的目光。
  「是主人,”她说,「他要见你,要马上见你,在潘趣酒室里。他说,告诉利小姐,这是很紧迫的。”
  「噢?”我说。
  「有急事,小姐。”基蒂重复了一遍,我点了点头。
  我洗完后,很快穿好衣服。我猜测这意味着什么。很可能听到些牢骚话。我会接到说我在某些方面不称职的通知。我开始想到詹森小姐,怀疑是不是这类事情也在她身上发生过。「今天东家,明天西家。”这对于她完全是捏造。倘使他要捏造情况来诬陷我又怎么办呢?
  「那个人实在太可耻了!我想。
  好,我要先发制人。我要在他还没来得及解雇我时就通知他我决定离开这里。
  我到潘趣酒室去,准备一场舌战。
  他穿着一件蓝色茄克骑装,看上去并不象半夜就起床了。
  「早晨好,利小姐。「他开了腔,使我惊讶的是,他向我微笑。
  我并没有报之以微笑。「早晨好,”我说,「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希望尽快离去。”
  「利小姐!”他的话里带着责备的口气。我感到内心升腾起了一股莫明其妙的喜悦。我暗暗对自己说:他并不想让你走。他并不是要打发你走。他实际上是要赔礼道歉的。
  我听到自己用尖锐的、古板的嗓音说话,这声音若是别人发出的我会十分讨厌,觉得是伪善而又自命不凡的:「我认为只有一条道路对我是敞开的,在昨晚发生了……”
  他打断了我的话:「在昨晚发生了我的令人不能容忍的行为之后,利小姐。我正要请你把那件事忘掉。那恐怕是一时的冲动征服了我。我忘记了是在与谁跳舞。我请求你宽恕我的这次过失,说句宽宏大量的话——我相信你是宽宏大量的,利小姐。我们对那件令人不快的小事情就拉上一层幕布盖起来好了,一切还象我们以前那样。”
  我产生了一种他在取笑我的想法,但是我突然觉得那么快乐,以致并没放在心上。
  我不走了。给菲利达的信不必寄出去了,我不会蒙垢受辱地离去了。
  我垂下头来,说;「我接受你的道歉,特里梅林先生。我们将会忘记这件令人不快而又不幸的事情。”
  然后我转过身来,走出了房间。我发觉自己一下子跨了三级台阶。双脚几乎在跳舞,就象它们昨晚在日光浴室里克制不住要跳舞那样。
  这一场风波平息了。我留下来,所有家里的人仿佛都给了我温暖。我了解在那个当儿,如果执意要离此而去,我一定是非常孤寂的。
  我总是进行自我分析,并且对自己说:「为什么要这样喜气洋洋?如果你非得离开梅林山庄不可,那又何需怏怏不乐呢?
  对此,我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因为这儿有某种秘密。因为我想揭示这个秘密,因为我要帮助那两个无所适从的孩子,阿尔文就象可怜的小吉利一样茫然无知。
  不过也许这些不是唯一的原因。也许我对这个家庭的主人不止是有一点儿兴趣。
  或许我要是明智的话,我就会认识到这是危险的信号,但是我并不明智,处于我这个地位的女人很少是明智的。
  那一天,我和阿尔文还是照常上骑马课。课上得很顺利,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我穿了件新骑装。这一件与头一件不同。这是由轻料子做成的紧身连衣裙,再罩上一件剪裁得体得几乎象男式的茄克衫。
  经历了前天那次小小的事故之后,阿尔文并没有表现出畏惧,对此我很欣慰,我说,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练一点跳的动作了。
  吃茶点前,我们赶到家,一到家我们就回卧室更衣去了。这时,我对自己的恐惧只是付之一笑,因为这一天,我兴致勃勃。好不容易我才脱去连衣裙(艾丽斯的腰身比我略微苗条些),穿上我的灰布衣——阿德莱德姨母曾经告诫我,连续两天穿同一件连衣裙是不可取的。我正要把骑装挂到小橱里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上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我惊异地把手伸进口袋,因为我肯定我的手曾经插进这个袋里,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实际上,这个口袋里并没有什么,但是在绸夹里下面却有个东西,我把茄克衫铺在床上,检查起来,很快发现一个隐藏的口袋。我只好解开搭扣,里面果真有东西,装了一个本子——一个小日记本。
  取出它时,我的心怦怦直跳,因为我知道这是属于艾丽斯的。
  踌躇了一会儿,我终于抑制不住要看看里面内容的冲动。诚然,在当时我感到有责任要看看里面的内容。
  在空白页上,一个稚气的笔迹写道:艾丽斯?特里梅林。我看看日期,是上一年,所以我晓得这是她在生命里的最后一年写的那个日记本上的。
  我翻了翻里面的一页页纸。如果我曾指望它对她的性格有所揭示,那我很快失望了。艾丽斯只是把它用作约会的记录。日记时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对她有更多的认识。
  我看着上面的记载:到威德登山庄喝茶、特里兰德全家来赴宴、到彭赞斯去、C要回来了。
  虽然没有什么,但这是艾丽斯的手迹,因而使我很兴奋。我翻到全本的最后一项,日期记的是八月二十日。我又翻回到七月,在十四日款下写道:特雷斯林和特里兰德两家来梅林山庄赴宴、吩咐裁缝去弄蓝缎子、不要忘记关照波尔格雷准备花卉、带吉利去找裁缝、带阿尔文去试衣服、如果珠宝商到十六日还没有送胸针来,就去找他。在十六日款下写道:胸针没有送回,明晨要去。十八日去特里兰德家赴宴时,必须戴上。
  这些看起来非常琐细。我原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我把本子又放进口袋,到书房时吃茶点去了。
  在我和阿尔文一起读书的时候,一个突然产生的念头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她死的确切日期,但是一定是在日记中记下那些琐碎的事情之后不久。多么奇怪,在她打算离开她的丈夫和女儿去和另一个男人私奔时,她还认为做这些记录是必要的吗?
  陡然间,要弄清她确切的死期,在我看来变得十分紧迫了。
  阿尔文已经与她父亲一起吃茶点去了,因为有几个人来作礼节性的拜访,赞颂昨天的舞会。
  这样,我就有空独自出去。于是我向特里梅林村走去,向墓地走去,我估计艾丽斯的尸体埋葬在那儿。
  以前,我对村子看得不多,因为除了星期天到教堂去之外,没有什么机会走那么远,因此这是一次有趣的探索性的出游。
  下山,我几乎是一路跑着的,于是很快来到村子里,我提醒自己,回来时,上山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狭谷里的村庄掩映着古老的教堂,教堂的灰塔有一半被常春藤覆盖着,村庄里有一个可爱的公共小草坪,一些灰石结构的房屋簇拥在草坪周围,其中有一排很古老的村舍,我估计这些年久的村舍与教堂属于同一时期的建筑。我暗自决定,以后要对这个村子作更周密的考察。与此同时,我急于找到艾丽斯的坟墓。
  经过停柩门,我进入墓地。这里,有一天中的这个时刻是十分静谧的。我觉得自己被死的寂静所包围,这时几乎希望带着阿尔文一道来。她可以把她妈妈的坟墓指给我看。
  在这一排排灰色的十字架和墓石中,我怎么能找到她的坟墓呢?在无可奈何地四顾时我感到踌躇,我想:特里梅林家庭无庸置疑对他们死者一定立了个大的纪念碑,我得寻找最为壮观的墓穴,我相信这样我将会找到它。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杰弗里?南斯洛克一定在此长眠。他与艾丽斯死在同一个晚上,他们不是被发现死在一起的吗?
  我发现雕刻在大理石上的碑文。这座陵墓埋葬了包括早至十七世纪中期在内的所有作古的南斯洛克们的尸骨。我记得找到杰弗里的名字并不难,因为他的名字必然是死者名单中的最后一个。
  他死于去年,我看到:七月十七日。
  我急于回去看看日记,核对一下那个日期。
  我从坟墓那里转过身来,这时候,见到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向我走来。
  「利小姐,”她大声说,「我想是你。”
  我觉得自己的脸胀红了,因为记得昨晚在日光浴室里的客人里也有她,我不知道她现在对我是怎么想的了。
  「我散步来到这个村子,”我回答,「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我见到你在看我家的坟墓。”
  「是的,挺美的。”
  「如果这也能算是美的话,我常来这里,”她主动介绍说,「我喜欢给艾丽斯带些鲜花来。”
  「噢,是嘛。”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看到特里梅林家的墓地了吧,我想?”
  「没有。”
  「就在这儿,来看。”
  我磕磕绊绊地穿过深草,来到特里梅林家的墓址,它在宏伟方面可与南斯洛克家的相匹敌。
  黑色石板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了米迦勒雏菊,盛开的大朵的花看起来象是许多紫色的星。
  「我刚把这些花放在那里。”她说,「这种花是她最喜爱的。”
  她的嘴唇颤抖着,我想她就要泪下如雨了。
  我望了望日期,见到的是与杰弗里相同的死期。
  我说:「现在我得回去了。”
  她点点头。她仿佛是过于伤感,以致说不出话来。我这时想:她爱艾丽斯。她似乎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爱她。
  想告诉她关于我发现日记的话到了嘴边,不过,我迟疑了。对于昨晚蒙受的羞辱我记忆犹新。我可能会被提醒:我毕竟只是个家庭女教师,无论如何,我有什么权利干涉他们的事务呢?
  我离开了她,当我走开的时候,我见到她双膝缓缓落地。后来我又转身看时,只见她双手掩面,两肩正一起一伏地颤动着。
  我赶快跑回家,取出日记。原来在去年七月十六日,即人们猜测她与杰弗里?南斯洛克私奔的前一天,她在日记里写道:如果第二天她的胸针再不送来,她自己就必须去找珠宝商,因为在十八日举行的宴会上她需要它!
  那条记录不可能是由一个准备私奔的女人写下的。
  我觉得手中几乎有确凿的证据,说明在火车上的残骸中发现的、与杰弗里?南斯洛克在一起的尸体不是艾丽斯的。
  我又回到那个老问题上:艾丽斯出了什么事呢?如果她不是葬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穴里,那她又可能在哪里呢? 
 第五章  我觉得我发现了一条重大的线索,但是却没有由此引出进一步的发展。每天我一醒来就有所期待,但是日复一日几乎没有变化。有时我对行动的几个步骤沉思默想。我在想是否要去找康南?特里梅林,告诉他我见到他妻子的日记本,它清楚地表明她并不是打算要离开家的。
  这时我又对自己说,我并不太信赖康南?特里梅林,有一个牵涉到他的想法我不想寻根究底。我问过自己:假定艾丽斯不在火车上,那她就有了别的什么情况,谁最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康南?特里梅林可能吗?
  还有彼得?南斯洛克。我可以与他讨论这件事,但是他太轻浮了,他在谈话中随时都要把话题转到调情上来。
  那么与她妹妹谈谈。她是最合适的人。我知道她一直喜欢艾丽斯。她们一定是挚友。塞莱斯蒂尼显然是我最可吐露秘密的人。不过我又犹豫了。塞莱斯蒂尼所属的那个上流社会,我不止一次地被人点明,我是无权介入的。我,一个仅仅是家庭又教师的人,是不能以调查者身份自居的。
  我可以向之吐露的人是波尔格雷太太,但是我又一次退缩了。我不能忘记她那一匙一匙的威士忌酒和她对吉利的态度。
  因此我决定对自己的疑心暂不声张。十月份来到了。我发现季节交替在这个世界的一隅是十分宜人的。阵阵拂来的西南风既温和又湿润,似乎从西班牙带来了芳香。我还从来没有象在那个十月里见过那么多的蜘蛛网。它们覆盖在篱笆上就象用宝石缀成的薄纱。当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天气几乎就象六月一样暖和。
  海上的雾气会飘进来,缭绕着这座俯邸的灰色石头,因此,从南面花园的树丛里看,有时整幢房子几乎都隐没了。在这些日子时里,海鸥听来似乎以一种忧郁的调子发出尖声鸣叫,象上警告我们生活里充满了不幸。在湿气浓重的天气里,紫阳花仍在盛开——蓝色的、粉红色的和黄色的——簇簇开得那么大,是我在暖房的外面从未曾指望发现过的。玫瑰花还在怒放,与它们相映成趣的是倒挂金钟属植物。
  一天,我走到村子里,看到教堂外有一个通告,大意是骞马的日期定在十一月一日。
  我回去告诉阿尔文。我很高兴她对这件事的热情丝毫没有丧失。我原来还担心,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她的畏惧心理可能重生。
  我对她说:「只剩下三个星期了,我们真应当多练练了。”
  她欣然表示同意。
  我建议,我们可以重新安排课程。也许上、下午可以各练一个小时。
  对于这种安排她很热心。「我来看看有什么办法。”我应许她。
  康南?特里梅林到彭斯赞去了。我发现这一行动十分突然。基蒂有一天晚上送水来时告诉我。
  「主人今天下午出门了,”她说,「大家认为他大约得去一个星期或者更长一点时间才能回来。”
  「我希望他能及时赶回来,不误赛马。”我说。
  「噢,到那时他会赶回来的,他参加裁判,这件事总少不了他的。”
  我对这个男人很恼火,倒不是指望他告诉我他要外出,而是觉得他原可以通达情理地与女儿道别一下。
  我对他思前想后考虑了不少,不觉怀疑他是否真地到彭斯赞去了。我亟想知道特雷斯林夫人是否在家,或者她是否认为有必要去走访某位亲戚。
  真是!我告诫自己。你是着了什么魔呢?你怎么能生出这些念头呢?何况,你又不见得有什么证据!
  我拿定主意,康南?特里梅林不在家的时候,就不必去考虑他,那就是精神上的一种解脱了。
  对此,我并不完全是在说谎。想到他不在家,我确实感到轻松。我不再觉得有锁门的必要;不过我还是锁上,完全是因为塔珀蒂的女儿们的缘故。我不想让她们知道我是由于害怕主人才锁门的——虽然她们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在涉及这些问题时,却有足够的敏感。
  「现在,”我对阿尔文说,「我们为赛马要倾注全力来练习了。”
  我弄到一张比赛项目表,象阿尔文这样大年龄的一组成员有两组跳跃比赛,我决定她应报名参加初等的一项,因为我认为她在那个项目上极有可能获奖。当然这样做的整个目的是她能够获奖,让她父亲大吃一惊。
  「瞧,小姐,”阿尔文说,「有这一项,你为什么不参加这一项呢?”
  「当然我不会干涉这类事的。”
  「可是为什么不干呢?”
  「我亲爱的孩子,我在这儿是教你的,而不是来参加比赛的。”
  她的眼里闪现出调皮的神色。「小姐,”她说,「我去替你报一项。你会赢得的。没有人能象你骑得那么好。噢,小姐,你必须参加!”
  她带着被我视为腼腆的自豪神情望着我。我感到一阵心花怒放,我欣喜的是她为我骄傲。她希望我取胜。
  呃,可不是吗?在这些比赛项目上又没有规定社会地位,对吗?
  为了结束这使人尴尬的讨论,我救助于一句陈旧的用语:我们等着瞧吧。
  一天下午,我们骑马走近威德登山庄,遇见了彼得?南斯洛克。
  他骑在一匹俊俏的栗色母马上,这副光景使我眼里闪出羡慕的光芒。
  他骑着马向我们飞奔而来,到了我们面前,便勒住了马,戏剧性地脱去帽子,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阿尔文快乐地大笑起来。
  「幸会,亲爱的女士们,”他嚷道,「你们是来看望我们的?”
  「不是的。「我回答。
  「多不客气!不过,既然来了,你们就得进来休息一下,吃点什么。”
  我正要提出异议,这时阿尔文喊道:「噢,就让我们进去吧,小姐。好的,请吧。彼得叔叔,我们就来。”
  「我原希望你在这以前就来访的。”他带着责怪的口气说道。
  「我们并没有受到明确的邀请。”我提醒他。
  「对于你,威德登山庄总是欢迎的,我以前不是明确表示过吗?”
  他扭转马头,我们三人的马齐头并进。
  他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视线,而这时我正盯住他那匹母马。
  「你喜欢它吗?「他问。
  「的确喜欢。它漂亮极了。「
  「你漂亮极了,是不是,杰辛思,我的宝贝?「
  「杰辛思,原来那就是它的名字。「
  「漂亮,你是这样想的。漂亮的名字为漂亮的东西而高。它跑起来象一阵风,它抵得上四匹你骑的那种拉货车的老马,嘿,利小姐。「
  「拉货车的老驽马?多么荒谬!戴恩可是一匹好马呀。”
  「是,利小姐。是!难道不认为那匹马曾经得意过一段时期吗?说真的,我本来以为康南会从马厩里挑一匹比戴恩好的马给你呢。”
  「这不是什么给她哪一匹马骑的问题,”阿尔文为她父亲激烈地辩解道,「他不知道我们骑的什么马,是吧,小姐?这两匹马是塔珀蒂说我们可以骑的。”
  「可怜的利小姐!她应当有一匹值得她骑的马。利小姐,你走以前,我希望你换上这匹杰辛思。它很快就会让你知道骑一匹好马是什么滋味了。”
  「噢,”我淡淡地说,「我们对自己所有的挺满足。这符合我们的目的——教阿尔文骑马。”
  「我在为赛马练习着呢,”阿尔文告诉他,「我将参加其中的一项,不过不要告诉爸爸,到时候让他大吃一惊。”
  彼得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相信我,我替你保密。”
  「小姐也参加其中的一项,是我要她参加的。”
  「她会得胜的,”他嚷道,「在这个问题上,我肯打赌。”
  我简略地说:「对此我根本没有把握,这只是阿尔文的主意。”
  「可你一定要参加啊,小姐!”阿尔文说,「我坚持这一点。”
  「我们两人都坚持这一点。”彼得补充道。
  我们来到了威德登山庄,大门敞开着。这里没有门房,不象梅林山庄那样。我们上了车道,同类的花卉在这儿也盛开着。
  我打量这座俯邸。它象梅林山庄一样用灰色石料筑成,但是规模小得多,室外建筑也少得多。我旋即注意它不象那座被我放肆地称为「我们的”俯邸那样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快乐,因为梅林山庄比起威德登山庄来是稳操胜券的。
  马厩里有个马夫,彼得要他照看一下我们骑来的马。他按照吩咐做了,我们走进室内。
  彼得拍手大声喊道:「迪克!你在哪儿,迪克?”
  那个曾被派往梅林山庄送信、我遇风过的仆人走出来,彼得对他说:「备茶,迪克,立刻送到藏书室,我们有客人来啦。”
  「是,主人。”迪克说完就快步走了。
  我们来到一个大厅里,它比起我们那边的大厅来式样似乎新颖些。镶花的地面,大厅的一端宽敞的楼梯间通向陈列着一排排油画的画廊,大概画得都是南斯洛克家族。
  我为自己曾经蔑视这个地方而好笑。这里比我童年时住过的教区牧师住宅大得多,也华丽得多。不过这里有一种没有受过良好管理的景象——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衰败的景象。
  彼得把我们带进藏书室,一个三面沿墙排列着书籍的大房间。我注意到家具都蒙上了灰尘,沉甸甸的窗帘上灰尘也清晰可见。他们所需要的,我想,是一个象波尔格雷太太那样的管家以及蜂蜡和松脂。
  「请坐,亲爱的女士们,”彼得说,「希望准备茶点不会耽搁很长时间,尽管如此,我还得提醒你们,这儿的用餐不象隔着海湾的对手那样一贯准时。”
  「对手?”我惊讶地说。
  「对,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对抗的意味呢?我们并立在这里。但是优势都是他们占了。他们有更为宠伟的房子,有处理事务的仆人们。亲爱的阿尔文,你父亲是一位有财产的人,我们南斯洛克家是他的穷亲戚。”
  「你们不是我们的亲戚。”阿尔文提醒他。
  「那么,这是奇怪的事吗?人们会想到,两个家族世代比邻而居,是会融为一体的。一定有过美貌的特里梅林姑娘和英俊的南斯洛克小伙子。他们不结合、不联姻,那才怪哩!我想了不得的特里梅林家总会有两眼朝下看一看贫穷的南斯洛克家,误入岐途,屈尊俯就结成婚姻。不过现在有了俊俏的阿尔文,多么令人恼火,我们没有象你这样大年龄的男孩子将来聚你,阿尔文,我只好等待你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罗。”
  阿尔文开心地笑着。我看得出她简直被他迷住了。我暗忖:也许他是真多于假,也许他已经是在以难以捉摸的方式求婚哩。
  阿尔文开始谈到赛马,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有时插上一两句,于是时间就这样流逝着,直到茶送来为止。
  「利小姐,能赏光给倒一杯吗?”彼得问我。
  我应承道很乐意,于是便坐到茶桌的首席位置上。
  彼得专注地望着我,使我有些发窘,因为那神情不仅是赞赏的,而且是满足的。
  「这次见面我是多么高兴呀,”阿尔文递给他一杯茶时,他悄悄地说道,「想想看,早五分钟或是晚五分钟,就不会在路上遇见了。机缘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
  「很可能我们会在另外的时间相遇的。”
  「对我们来说不会剩下多少时间了。”
  「你的话令人毛骨悚然。你是否认为有什么事情降临到我们中哪个人的头上呢?”
  他很严肃地望着我。「利小姐,”他说,「我要走了。”
  「到哪里去,彼得叔叔?”阿尔文问。
  「很远的地方,我的孩子,到世界的另一方去。”
  「快了吗?”我问。
  「可能在新年的时候。『
  「可是你到哪里去呀?「阿尔文慌张嚷着。
  「我最亲爱的孩子,我相信你听到我离别的消息。心里有点难受吧。「
  「叔叔,什么地方?”她又急切地追问。
  「去碰碰运气。”
  「你在逗人。你老是爱逗人。”
  「这一次可不同了。我接到在剑桥同过学的一位朋友的信。他在澳大利亚。他真是吉星高照,在那里交了好运。黄金!想想吧,阿尔文。你也去吧,利小姐。可爱的黄金……黄金可以使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腰缠万贯。一个人要干的只不过是把黄灿灿的金子开采出来就行了。”
  「许多人怀着希望去发财致富,”我说,「但是他们都成功了吗?”
  「这倒是一个讲究实际的女人说的话。不,利小姐,他们并不是都成功了;不过,我认为有一个被称为希望的东西,是在人们心胸中永恒地跳动着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能得到黄金,但是他们却可以怀着希望。
  「如果希望被证实落了空,那么它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它被证实落空之前,它就一直可以给人那么多快乐,利小姐。”
  「那么我但愿你的希望不致落空。”
  「谢谢你。”
  「可我不要你走,彼得叔叔。”
  「谢谢你,我的亲爱的。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就会是个富人了。你想想吧,那时我将在威德登山庄再建一个侧厅。我决心建一个象——不,比梅林山庄还要宏伟的宅子。将来,人们会说,是彼得?南斯洛克重振了这个家业。我亲爱的年轻女士们,很快……会有人来重振这份家业的。  然后他谈到他的朋友——一个身无分文、去了澳大利亚的青年,他肯定,这位朋友现在是个,或者差不多是个百万富翁了。
  他开始计划如何重建这个宅子,我们俩也参与了他的话题。这是个挺有趣的玩笑——按照人们自己的愿望,在头脑中建起一座俯邸来。
  在他的陪伴下,我心情欢悦。我想,他至少从来没有使我意识到我的地位。他是贫困的这一事实——或者对他来说似乎是贫困的——使我对他感到亲近了。
  这是一次愉快的茶会。
  茶后,他把我们带到马厩去,他与阿尔文都坚持要我骑上杰辛思,让他们看看我是可以驾驭它的。我给它上了鞍子,骑着它奔驰和跳越,而它对我的极其轻微的触动作出了反应。它真是一匹骏马,我为他拥有它而感到羡慕。
  「啊,”他说,「它已经爱上了你,利小姐。发现骑的是个陌生人,它丝毫没有反感。”
  我溺爱地拍拍马,说:「它的确是骏马。”
  这个敏感的动物似乎会意了。
  然后,我们骑上自己的马,彼得骑着杰辛思,一直把我们送到梅林山庄的大门口。
  在我们上楼到房间去的时候,我确实认为这是个令人极其愉快的下午。
  阿尔文来到我的房间,站了一会儿,头歪到一边。她说:「我觉得他喜欢你,小姐。”
  「他只是对我客气罢了。”我回答道。
  「不,我觉得他特别喜欢你……象喜欢詹森小姐那样。”
  「詹森小姐到威德登山庄吃过茶吗?”
  「噢,去过。我没有跟她上过骑马课,不过我们总是散步到那儿去。有一天,我们在那里喝茶,就象今天下午那样。那时,他刚刚买来杰辛思,让我们看它。他说要给改名字,好让它完全成为他的。然后他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杰辛思。那是詹森小姐的名字。”
  多么可笑,我感到自己竟象个泄了气的皮球。过了一会,我说:「当她突然离去的时候,他一定非常遗憾。”
  阿尔文这时若有所思。「对,我认为他是那样。但是他很快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毕竟……”
  我替她把这句话说:「当然,她只是个家庭女教师。”
  那天稍晚一些的时候,基蒂上楼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有我一封信,是从威德登山庄来的。
  「小姐,还有别的哩!”她说;显然有什么使她感到兴奋。我因为很快就能发现那个奥秘,所以忍住了没有发问。
  「那么,”我说,「信在哪里?”
  「在马厩里,小姐。”她格格地笑着,「来看吧。”
  我向马厩走去,基蒂远远地跟着我。
  当我来到马厩那里,我看到迪克——威德登山庄的马倌,使我惊异的是,他牵着杰辛思那匹母马。
  他递给我一张纸条。
  我看到戴茜、她的爸爸以及比利都用一种逗乐和狡猾的目光看着我。
  我展开纸条看了起来。
  上面写道:
  亲爱的利小姐:
  您对杰辛思的爱慕躲不过我的眼睛。我认为它会报答您的这份
  感情。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它作为一份礼物送给您的缘故。象您这
  样一位优美高雅的骑手骑在那可怜的老马戴恩的背上,实在叫我目
  不忍睹。因此请您接受这份礼物吧。
  一位爱慕您的邻人
  彼得?南斯洛克
  尽管竭力克制自己,我还是感到红潮漫上了我的颈脖直到额头。我看到塔珀蒂禁不住地吃吃发笑。
  彼得怎么能如此愚蠢?他取笑我吗?即使我想接受这份礼物,可又怎能接受呢?马是需要喂养、拴在马房里的。他几乎忘了这里并不是我的家这个事实。
  「有回信吗,小姐?”迪克问。
  「有的,”我说,「我立刻就回房间,你可以把回信带去。”
  面对这一群旁观者,我尽量摆出十分庄重的模样走回屋子。进了我的房间,我简短地写道:
  亲爱的南斯洛克先生:
  感谢您送来的厚礼,对此我当然是不能接受的。我在这里没有
  养马的条件。您也许忽略了这一点,我在这个家里只是个被雇用的
  家庭女教师。我不可能对杰辛思提供饲养条件。对于您无微不至的
  关心我深表谢意。
  您的忠实的
  马撒?利
  我径直地回到马厩,当我走近马厩的时候,我听到他们都在那儿兴致勃勃地又说又笑。
  「迪克,这是回信。”我说,「请把这个条子和杰辛思一起带给你的主人。”
  「可是……”迪克结结巴巴地说,「我得把它留在这儿。”
  我直视着塔珀蒂那张淫猥的老脸。「南斯洛克先生,”我说,「很喜欢开玩笑。”
  然后我便走回屋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阿尔文问,既然有半天假,我们是否可以上午到高沼地去一趟。她的姨奶奶克拉拉就住在那儿,见到我们,她一定会高兴的。
  对此我考虑了一下。我想离开这个宅子几小时将是相当愉快的。我知道他们一定都在议论我和彼得?南斯洛克。
  我猜想他过去对待詹森小姐一定也象现在对待我一样;他们大家觉得有趣的是:发现一个家庭女教师的故事到头来与另一个是何其相似。
  我对詹森小姐感到疑惑。她也许有点轻浮吧?我想象她有偷窃行为,她被指控所偷的一切可能都用在了购买漂亮衣服上,好在她的仰慕者眼中显得艳丽些。
  而她被解雇的时候,他却毫不关心。他真可谓是个好朋友啊!
  早饭后,我们出发了。这一天是骑马的好日子。因为十月的阳光不那么灸人,柔和的西南风徐徐吹来。阿尔文兴致很高,而我认为这是一次锻炼耐力的机会。如果她能长途骑马,到姨奶奶家后再返回来而不觉疲劳,那我会感到欣慰的。
  我为能避开仆人们窥伺的目光而快乐,在高沼地的原野里我感到心旷神怡。
  我发现高沼地的广袤与我的心情正相吻合。那低矮的石墙、灰色的砾石以及从砾石上潺潺流过的欢快的小溪使我陶醉。
  我提醒阿尔文注意砾石,不过她现在骑得既稳当又警觉,因此我并不感到担心。
  我们一起研究了随身带着的到姨奶奶克拉拉家去的地图,她的家是在博德明南面几英里的地方。阿尔文曾经乘马车去过一两次,便自以为认得这条路。但是这片荒野是世界上最容易使人迷路的地方,所以我认为现在这种场合看看地图是有好处的。
  不过,我把严肃劲儿丢了不少,当我们走错了路,只好回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与阿尔文笑成了一团。
  不过,我们终于到了「高沼地之家”——这是姨奶奶克拉拉家的别致的名称。
  这是一座可爱的房子,位于高沼地村庄的外围。这里有教堂、小客站、几所房子以及仿佛是个小领主居地的「高沼地之家”。
  姨奶奶克拉拉和照料她起居的三个仆人住在这是城,当我们到达的时候,那种激动的场面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
  「啊,天啊,这不是阿尔文小姐吗!”一位年长的女管家嚷道,「亲爱的,你带来的人是谁呀?”
  「是利小姐,我的家庭女教师。”阿尔文说。
  「唷,这倒怪了!就只有你们两个人?你爸爸没有来吗?”
  「没有,爸爸到彭赞斯去了。”
  我当时在想,我同意阿尔文来此是否错了,我没有预先征得姨奶奶克拉拉的同意就贸然给她带来麻烦是否忘记了自己的地位。
  我在想我是否会被打发到厨房里与仆人们一起吃饭。这样一种传统做法并不怎么使我心烦,我倒情愿那样,而不愿意与一个目无人、处处挑剔的老太婆坐到一起。
  但是,我很快就消除了顾虑。我们被带到客厅,姨奶奶克拉拉,一位风韵犹存的老太太,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童颜鹤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十分慈祥。她的身旁放着一根乌檀木手杖,因此我猜想她行走是不便的。
  阿尔文跑到她的面前,受到了热烈的拥抱。
  然后那双活跃的蓝眼睛落到我的身上。
  「原来你就是阿尔文的家庭女教师,我的亲爱的。”她说,「啊,那很好,你想得多周到呵:带她来看我。特别幸运的是,我有一个孙子和我住在一起,我正担心他会因为没有年龄相当的小伙伴一起玩而烦闷呢。他知道阿尔文来了,一定会兴高采烈的。”
  我相信,孙子不会比姨奶奶克拉拉本人更为兴高采烈了。她对我确实很好,好到使我忘记了胆怯,觉得这是一种朋友之间的走访,而不是一个家庭女教师受委托带领她的学生拜访亲戚。
  蒲公英酒拿了出来,我们被极力劝说端起酒杯。还有下酒的糕点,我要说我发现这酒甘冽芳香。我让阿尔文喝了一小杯酒,但是当我端起自己的酒杯时,我想到让阿尔文喝这种酒是否明智,因为这是一种烈性酒。
  姨奶奶克拉拉希望听到有关梅林山庄的一切消息;她实在是位絮絮叨叨的老太太,我想这是由于她居住在高沼地她自己的家里,过着颇有几分孤寂的生活所造成的。
  小孙子出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比阿尔文年龄小一点——他俩还是溜出去玩耍了,尽管我告诉了阿尔文不要走得太远,因为在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赶回去。
  阿尔文刚走,我就发现姨奶奶克拉拉急于要扯一段闲话。是因为我喝了她的烈性酒呢,还是我相信她是与艾丽斯相连的一个环节呢,我也说不清;不过我发现她的谈话倒是挺引人入胜的。
  她以全然坦率的方式谈起艾丽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到艾丽斯这样为人谈及过哩;我陡然意识到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身上,我将了解到比从别人那里多得多的情况。
  屋里刚刚剩下我们两人,她就说:「现在对我谈谈梅林山庄的实际情况吧。”
  我抬起眉头,似乎并没有充分领会她的意思。
  她接着说:「可怜的艾丽斯死的时候,那是多么震惊啊。她死得那么突然。一件多么悲惨的事落到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头上——她只不过比小女孩大一点点啊。”
  「是吗?”
  「别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很少。”
  「艾丽斯和杰弗里?南斯洛克,你是了解的。他们一直走了……私奔,接着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
  「我听说出了意外。”
  「我总是想起他们——那两个年轻人,在深夜里常常想起他们。那时我就责怪自己。”
  我感到惊异。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位温柔、健谈的老太太竟会因为艾丽斯对丈夫不忠而引咎自责。
  「一个人不应当干预别人的生活,是不是?你怎样认为呢,我的亲爱的?如果一个人的做法是有益的……”
  「对,”我断然说道:「如果一个人的做法是有益的,我认为,他的干预会得到原谅。”
  「但是一个人怎么能知道他的做法是有益的或是与此相反呢?『
  「一个人只能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但是一个人可能做出正确的、却完全无益的事吗?”
  「对,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对她想得很多……我的可怜的侄女,她是个可爱的人。但是,我要说,她不具备正视残酷命运的条件。”
  「噢,她是那样吗?”
  「我可以看出,利小姐,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很好。艾丽斯如果能够看到你对孩子这样关怀备至,她会含笑九泉的。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带着孩子……与康南一道来的。小姑娘象今天这么快乐……这么轻松。”
  「对此我很高兴。我鼓励她骑马。我认为这对她大有好处。”我不愿意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谈话,以便从中摄取有关艾丽斯的一些新情况。我担心阿尔文和那个孙子随时会回来,我懂得,当着他们的面,她就没有这种信赖了。「您告诉了我阿尔文妈妈的情况。我相信,您并没有什么需要责备自己的地方。”
  「我希望我能相信这一点。这有时使我寝食不安。也许我不应当让你听得不耐烦。不过,你看起来这么好心肠,而且你又在那里,住在那个家里。你就象——就象一位妈妈那样照看小阿尔文。这使我对你万分感激,我的亲爱的。”
  「我这样做是有报酬的,您晓得。”我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来。我想到这会给彼得?南斯洛克的嘴唇带来微笑。
  「在这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是钱能买到的。爱……献身……这些就是其中的几种。艾丽斯婚前和我住在一起。在这儿……就在这所房子里。很方便,你瞧,骑马到梅林山庄只要几个小时。这为年轻人提供了相互认识的机会。”
  「年轻人?”
  「订婚的一对。”
  「那时他们互不认识吗?”
  「当他们还在摇篮里时,这桩婚姻就定下来了。她给他带去了大量的财产,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双方都很富有,都出身于名门望族。康南的父亲那时还健在,康南是个性倔强的孩子,很有志气,当时我们的心情是让他们尽快地结婚。”
  「那么,他允许这么为他安排婚事罗?”
  「他们两人都认为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嗯,她在举行婚礼以前和我平一起住了几个月,我十分钟爱她。”
  我这时想到小吉利,便说道:「我认为许多人都很喜爱她。”
  姨奶奶克拉拉点了点头,这时阿尔文和小孙子走进来了。
  「我想让阿尔文看看我画的画。”他说。
  「好,去拿吧。”祖母说道:「去把画拿来,让她在这儿看。”
  我以为她意识到了自己谈话过多,担心言多必失。她属于那种心里存不住话的女人,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她随时都会把家庭秘史说给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听,又怎么能保守住什么秘密呢?
  小孙子取来了画夹,孩子们坐在桌子旁边。我走了过去,我对阿尔文的绘画尝试是那么骄傲。因此我又准备一有机会就对她父亲谈谈给她开绘画课的事。
  然而,我看画却并不热心,我确信姨奶奶克拉拉要向我吐露一个极其重要的心曲。
  姨奶奶克拉拉给我安排了一顿非正式的午餐,吃过饭,我们很快就走了,我们觉得归途是极其轻松的,不过我决定不久还要骑马出来,重来「高沼地之家”。
  有一天,当我在村子里漫步的时候,我经过一家小珠宝店。不过,也许用这个词有点言过其实。橱窗内并没有值钱的珍品,只有几个银饰针和普普通通的金戒指,有的刻着「米泽帕”的字样,或是中等价值的绿松石、黄玉和石榴石占缀其间。我猜想村子里的人是在这儿买订婚和结婚的戒指,这家珠宝商也干修配的营生。
  我在陈列窗里看到一个鞭形的饰针。是银质的,我认为很雅致,虽然它的价格一点儿也不昂贵。
  我想为阿尔文买下这个鞭形饰针,在赛马的前夜送给她,告诉她这将给她带来好运气。
  我推开门,下了三级台阶进入店内。
  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老人。在他端详我的时候,他让眼镜滑到鼻尖上。
  「我想看看橱窗里的那个饰针,”我说,「那个鞭形的银饰针。”
  「啊,好的,小姐,”他说,「很乐意让你看看。”
  他从橱窗里将饰针取出,递给了我。
  「瞧,”他说,「把它别在身上,再看上一眼。”他指着柜台上的小镜子。我按他的指点做了,认定这个饰针淡雅脱俗,格调优美。
  在细看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个装了首饰的托盘,上面还附着小标签。很显然它们是他接来修配的珠宝。这时我很想知道,这位珠宝商是不是去年七月艾丽斯送饰针来请他修理的那一位。
  珠宝商对我说:「小姐,你是从梅林山庄来的吗?”
  「是的,”我回答,并且鼓励地微笑着。我变得能随时与任何在这个话题上可以提供情况的人攀谈,这个话题似乎在困扰着我。「实际上,我是想把这个饰针送给我的学生。”
  就象小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对在身边生活的人都很感兴趣。
  「啊,”他说,「那个可怜的、没有妈妈的小姑娘,想到现在有象你这样一位好心的姑娘在照料她,真让人高兴哪。”
  「我要买这个饰针。「我告诉他。
  「我来给它配个盒子,拿它送礼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小盒子会增色不少,你不这样认为吗,小姐?「
  「当然是罗。”
  他弯腰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小纸盒子,开始把棉绒填进去。
  「替它做个小窝,小姐。”他微笑地说。
  我估计他不愿让我走。
  「这些日子,不大见到他们从梅林山庄来,特里梅林夫人过去是常来的。”
  「对,我相信会是这样。”
  「见到橱窗里有个小首饰,她就把它买下……有时是为她自己买,有时是为别人买,可不是吗,她临死的那天还光顾过我的小店哩。”
  他的话音降为耳语,我感一阵激动控制了我。我想到艾丽斯的日记,这本日记至今还在她的骑装的暗袋里。
  「真的吗?”我鼓励地说道。
  他把饰针放到棉绒上,打量着我。「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她进来时对我说:『马斯顿先生,你把饰针修好了吗?这很要紧,我要取回去。我急等着明天戴。我要赴特里兰德夫妇的宴会,这饰针是特里兰德夫人作为圣诞节礼物送给我的,因此,你瞧,这事至关紧要,我要戴上,表示我很欣赏它。』”他望着我,目光显得困惑不解。「这位夫人就是这样谈话的。她会告诉你她要去哪儿,为什么要一样东西。当我听说就在那天夜里她离家出走了,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告诉我她第二天要赴宴会,这似乎不可能的吧,你瞧。”
  「是的,”我说,「这确实是非常离奇的。”
  「你瞧,小姐,她没有必要对我说上那些话。如果她对某些别人说,或许象是要蒙蔽他们。可是,小姐,她为什么要对我说上这些呢?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有时,我想……至今也弄不清楚。”
  「我希望有个答案,”我说,「也许你误解她了。”
  他摇摇头。他并不相信他误解了,我也没有误解。我在她的日记里看到了那条记录,我所看到的证实了珠宝商所说的。
  第二天,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骑马来看阿尔文,我们正要去上骑马课,她坚持与我们同行。
  「现在,阿尔文,”我说,「是该来一点预演的时候了。看看你是否能够让南斯洛克小姐大吃一惊,正象你希望让你父亲大吃一惊那样。”
  我们要去练习跳跃,于是骑马穿过梅林村一直到达远处。
  塞莱斯蒂尼对阿尔文的进步显然感到诧异。
  「利小姐,你带着她创造了奇迹。”
  我们望着阿尔文骑马在场里上慢跑,「我希望她父亲会满意。她已经在赛马项目中报了一项。”
  「他会满意的,我肯定。”
  「事先请别告诉他。我们确实想来个一鸣惊人。”
  塞莱斯蒂尼朝我微微一笑。「他会很感激你的,利小姐。我确信这一点。”
  「我正指望他能比较满意呢。”
  我意识到在她宽厚地朝我微笑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望着我。她突然说道:「噢,利小姐,关于我哥哥彼得,我实在很想跟你就杰辛思一事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我觉得脸上微微地红了,我对自己的这种表现挺恼火。
  「我知道他曾把那匹马送给你,你认为这礼物太贵重又还给了他。”
  「贵重得使我不能接受!”我回答道,「我也花不起钱来饲养它。”
  「这是自然的,我想他太欠考虑了。不过,他是个最为慷慨的人。他怕他冒犯了你。”
  「请转告他我并不见怪。他要是想一想,就会理解我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份礼物了。”
  「我对他解释过了,他非常爱慕你,利小姐。不过在这份礼物的背后,还别有一番用心。他想为杰辛思找个理想的归宿。你知道他打算离开英国。”
  「他的确提到过这一点。”
  「我盼望他卖掉一些马匹。我将只为自己留下两匹马,我一个人在家,没有必要在马厩里饲养着贵重的马匹。”
  「是的,我也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他见到你骑在杰辛思上,认为你配得上做它的女主人。那就是他要你收下它的理由。他非常喜爱那匹母马。”
  「原来是这样的。”
  「利小姐,你愿意有那样一匹母马吗?”
  「谁会不愿意呢?”
  「假如我向康南提出,能否把那匹马牵到他的马厩来放在那里供你骑,那怎么样?”
  我断然地回答道:「你太好了,南斯洛克小姐,我十分感激你要使我快乐的愿望——也是你哥哥的愿望。但是我并不希望在这里得到任何特别的优惠。特里梅林先生有足够的马匹供我们大家使用。我对为自己谋求特惠是极力反对的。”
  「我了解,”她说,「你非常坚强,也十分自尊。”
  她向前探出身子,友好地抚摸着我的手。她的眼里涌现了模糊的泪水。她为我的态度所感动,理解到为什么我始终竭力抱着自尊心不放,因为那是我所仅有的。
  我认为她为人和善而又体贴,我能够理解为什么艾丽斯会成为她的一位朋友。我觉得自己也极易成为她的朋友。因为她从来没有丝毫让我意识到我在这个家里的社会地位。
  有一天,我曾考虑要告诉她我所发现的有关艾丽斯的情况。
  可是还不行,我,正如她哥哥所说的,象一个难以对付的人那样难以捉摸。我从来不认为我会受到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的漠视,不过正是因此我不打算去作任何冒险,
  阿尔文来到我们身边了,塞莱斯蒂尼对她的骑马技术满口溢美之词。然后我们骑马回家,到潘趣酒室去喝茶,我招待她们,倒了茶递给她们。
  我认为那是个十分快乐的下午。
  赛马的前一天,康南?特里梅林回来了。我庆幸他在这之前回来,因为我恐怕阿尔文会泄露她的激动情绪。
  我参加一个排在前面比赛的项目——跳跃,分数是特地订好的。这是他们说的混合项目,就是意味着男女在一起角逐。
  塔珀蒂,他是知道我要参加的,不同意我骑戴恩。
  「怎么,小姐,”在赛马的前一天他说,「如果杰辛思送到这里来的时候你收下它,你会稳拿头奖的。那匹母马定能得胜,小姐;那你骑着它,也能得胜啦。老戴恩倒是个好伙计,但是它得不到奖的。那么你骑罗亚尔怎么样?”
  「如果特里梅要先生不同意怎么办呢?”
  塔珀蒂挤眉弄眼地说道:「不,他不会反对的。赛马那天,他要骑五月晨,因此老罗亚尔不会有人骑的。我要告诉你的是,假定主人对我说:『替我给罗亚尔上鞍子,塔珀蒂。』好,那么我就替他给罗弗上鞍子,那样的话五月晨就给你骑,小姐。我们主人见到他的马得奖会比什么都高兴哩。”
  我急于在康南?特里梅林面前一显身手,便同意了塔珀蒂的建议。毕竟,我正在教他的女儿骑马,那就意味着,得到马倌头儿的同意,我可以从马厩中挑选马匹。
  赛马的头天晚上,我把那枚胸针赠给阿尔文。
  她高兴地手舞足蹈。
  「这是条鞭子!”她嚷道。
  「把它别到你领带上,”我说,「我希望它会给你带来运气。”
  「它会的,小姐,我知道它会。”
  「嗯,别过分依赖它。记住运气只会来到那些应该得到它的人手里。”我援引了父亲曾经常常对我们说的一首古诗的头两句:
  抬起头来胸挺起
  下巴别翘后跟低
  我接着说:「轮到你骑马跳跃时,你记住……骑着王子去。”
  「我记住了。”
  「紧张吗?”
  「赛马似乎来得太慢,时间显得那么长。”
  「它很快会来到的。”
  那天晚上我进去和她道晚安的时候,我坐在她的床上,我们又谈起了赛马。
  我为她深感不安,因为她过于激动,我想方设法让她平静下来。我告诉她一定要睡觉,因为如果不睡觉,第二天早上头脑就不会清醒。
  「但是,小姐,”她焦急地问道,「一个人要是压根儿不想睡的话,怎么才能睡着呢?”
  我此刻意识到我所做的事的份量了。几个月前,当我刚来这个家时,这个女孩连上马都害怕,现在她却盼望在赛马场上崭露头角了。
  那也好。我宁愿她的心思不是毫无保留地集中在她父亲身上。他的认可对她来说是事关重大的。
  她不仅急于上场,而且忧心忡忡,她是那么渴望得到父亲的赞许。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取来了一本郎费罗先生的诗集。
  我在她的床边坐下,开始给她读了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他的叙事诗《哈亚瓦瑟》更能使人心情平静了。我想入睡时,常常复述这首诗,而后我总觉得摆脱了我所居住的世间的烦杂,在想象中沿着原始森林游荡,口中念念有词:大河奔腾……冲波逆折。
  这些诗句从我口中涌出,我知道自己是在为阿尔文召唤幻觉。她忘记了赛马……忘记了她的畏惧和希冀。她与小哈亚瓦瑟同坐在善良的诺科米斯的脚下——她酣然入睡了。
  赛马的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雾气涌进了室内。我跳下床,走到窗前眺望。只见缕缕晨雾缭绕在棕榈树之间,长绿的松树那羽毛状的叶子被晶莹的小水珠装点起来。
  「我希望在下午之前雾气能升走。”我自言自语。
  但是整个上午,雾气一直没有消散。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想着赛马,人们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窃窃私语。绝大多数仆人将去观看赛马。基蒂对我说,他们总是如此,因为主人作为裁判之一,对此有着特殊的兴趣,并且比利和几个马倌还是竞赛的参加者。
  「看到他的马得胜主人心里会乐开花来,”基蒂说,「但是大家说他对自己的马总比对别人的马评得严。”
  一吃过午饭,我和阿尔文就出发了;她骑着黑王子,我骑的是罗亚尔。骑着一匹骏马真叫人兴奋,我象阿尔文一样流动,我恐怕也象她一样急于在康南?特里梅林眼里显得出众些。
  赛马在村庄教堂附近的广阔田野上举行,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人群已经聚拢了。到了场地时,我和阿尔文分手了,我参加的项目排在第一轮。
  比赛原订在两点十五分开始,但是按照惯例总是要推迟一点,到二十分的时候,我们还在等待比赛开始。
  雾气徐徐升起,但是天气依然阴天;天空象一条灰色毯子,万物上面都仿佛沾上了一层潮气。海水的气味很浓,不过海浪今天倒还平静,海鸥的鸣叫比以往更加凄厉。
  康南与其他裁判来到了,他们共是三个人,都是当地的知名人士。正象我预料的那样,康南是骑着五月晨来的,因为罗亚尔给了我。
  村乐队奏起了传统的乐曲,大家伫立在原地唱起来。我导思在这片雾气笼罩的土地上,听着人们带着那样的热情唱这些歌词,实在是非常感人的。
  我想,对于岛民来说,这是一支自豪的歌曲,唱的时候,他们全神贯注地肃立着。我注意到小吉利弗劳尔也站在那儿,与其他人一起唱着。见到她,我感到惊讶,她与戴茜在一起,我希望这位姑娘会照料她。
  她看见我了;我向她招手,但是她立刻垂下眼睛。不过我可以看到她在暗暗喜滋滋地微笑着,为此我十分高兴。
  这时一位骑马的人走近我身边,传来一个声音:「啊,如果不是利小姐本人那才怪哩!”
  我转过身来,见到了彼得?南斯洛克,他骑着杰辛思。
  「下午好,”我说,目光久久滞留在尽善尽美的杰辛思身上。
  我的背部别着一块写有号码的标布,那是一位赛马的组织者给我别上的。
  「你不用告诉我,”  彼得?南斯洛克说道,「你和我是第一轮中的竞争对手。”
  「那么你参加了?”
  他转过身,我看到他背上的标布。
  「我没有希望。”我说。
  「与我抗衡?”
  「与杰辛思抗衡。”我回答道。
  「利小姐,你原可以一直骑它的。”
  「你那样做简直是发疯。你让马夫们讲闲话。”
  「谁理会那些马夫?”
  「我倒要理会。”
  「那么你就不象你平时那样是个清醒的人了。”
  「一个家庭女教师必须理会所有人的议论。”
  「你并非是个寻常的家庭女教师。”
  「你知道吗,南斯洛克先生,”我轻声说道,「我相信在你生活中,所有的家庭女教师都不是寻常的人。如果她们是普普通通的人,也许她们在你的生活中就毫无地位了。”
  我在罗亚尔身子的一侧轻刺一下,它立刻跑开了。
  直到彼得参赛我才又见到了他。他是在我之前上场的。我看到他骑马绕场,和杰辛思似乎浑然融为一体。象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我想,他们不是变成了具有人的头、双肩和马的躯体的一体了吗?
  「啊,好极了。”我望着他在场地上优雅地跳跃、慢跑,刻薄地对自己说,要是骑着象他的那匹马,谁又不能做到这样呢!
  当他跑结束时,四周响起一片掌声。
  过了好一阵子才轮到我。
  我看见康南?特里梅林在裁判席上。我低声耳语道:罗亚尔助我一臂之力吧。我希望你能战胜杰辛思。我想赢得这项奖品。我盼望康南?特里梅林表明我能做到这件事。帮我一把吧,罗亚尔。
  就在罗亚尔轻巧地向前挪步的时候,它那敏感的耳朵似乎竖起,我知道它听到了我说的话,会对我的恳求作出反应的。
  「来吧,罗亚尔,”我悄声说,「我们能够取胜的。”
  我们无懈可击地跑了一圈,我希望正如杰辛思刚才那样。在我结束这一轮时,我听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让马溜步离场。
  我们直等到其余的选手全部表演结束,宣布结果。我很高兴他们在每一项单项竞赛结束时宣布结果。人们对刚看完表演就知道结果更感兴趣。在运动会的结尾再宣布所有获奖者的名单,我一直认为,是一种虎头蛇尾的做法。
  「这一场是平局,”  康南说,「两位参赛者在这场比赛中都得满分。这是很不寻常的,不过我很高兴地宣布获奖者是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骑罗亚尔的马撒?利小姐以及骑杰辛思的彼得?南斯洛克先生。”
  我们拍马小跑去领奖。
  康南又说:「奖品是一只玫瑰形银碗。我们又如何将它分开呢?很明显不可能那么办,因此由女士来领这个银碗。”
  「当然罗。”彼得说。
  「不过你可以领一把银匙。”康南告诉他,「作为与女士比成平局的安慰奖。”
  我们接受了礼物,康南在给我授奖时,脸上浮现出微笑,他是很满意的。
  「精彩的表演,利小姐。我不知道有什么人骑罗亚尔,能取得这么高的分数。”
  我拍着罗亚尔说道:「我不可能有更好的伙伴了。”这话主要是说给他听,而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然后我和彼得拍马离去;我带着玫瑰碗,他带着匙子。
  彼得说:「如果你骑的是杰辛思,你就会是个无可争辩的获胜者。”
  「我还会在别的方面和你竞赛的。”
  「杰辛思在任何比赛中都会取胜……只要看看它的模样就行了。它难道不是完美无缺的吗?没关系,你还是得到了玫瑰碗。”
  「我会总是觉得这不完全是我的。”
  「当你摆放玫瑰花的时候,你总会想:这部分属于那个男人……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他老是对我那么体贴,可我却对他那么尖刻。我现在表示抱歉。”
  「我很少忘记人们的名字,我感到在对你的行为方面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关于这个玫瑰碗倒有一个解决办法。设想我们一直建立起家庭来,它就有了荣耀的归宿。我们可以说『这是我们的』,两人都会对此感到高兴。”
  这种轻薄使我恼怒,于是我说:「我相信,除了这一点以外,我们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高兴的。”我骑着马走开了。
  当阿尔文出场的时候,我想离裁判席近一点,以便在她表演时观察康南的面部表情。当她领奖时我想靠近些——对于她会获奖,我是胸有成竹的,因为她一心想取胜,一直锲而不舍地练习着,对于跳跃她不会感到有什么困难。
  八龄儿童的基础跳跃开始了,我如坐针毡,看着这些少男少女进行表演,心急火燎地等待阿尔文出场。可是阿尔文始终不见。比赛结束了,比赛结果宣布了。
  我感到非常失望。原来她在最后时刻惊慌失措了。我对她的辛勤培育都付之东流。当决定性时刻来到时,她的畏惧心理又占了上风。
  发奖的时候,我在人群中寻找阿尔文,但是没有找到她。当八龄儿童那一组的高级跳跃赛快开始时,我突然想到她一定是回家去了。我想象着她那可怜的惨相竟出现在我们的一系列谈话和长期的苦练之后,在关键时刻她失去了勇气。
  我想离开场地,现在我自己的一点小小胜利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很想快找到阿尔文,如果需要的话,去安慰她,而我确信她需要我的安慰。
  我骑马回到梅林山庄,把马鞍和马勒挂起来,很快擦干罗亚尔的身子,给它饮了水,又抱了一抱干草让它在马房里嚼,之后便跑进屋里。
  后门没有闩上,我走了进去。屋里似乎很静。我猜想除了波尔格雷太太以外所有的人都去赛马场了。波尔格雷太太午后一定在她的房间里打肫儿。
  我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边走一边喊阿尔文。
  没有回答,于是我匆匆穿过书房到了她的房间。也许她还没有回到家。我这时才想起在马厩里没有见到王子,不过当时忘记了到它的位置去看看。
  坐在窗口的时候,我意识到有人在艾丽斯的房间里,我也弄不清楚我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也许是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不过,我肯定有人在那里。
  我没有进一步考虑一旦发现谁在那里,我该做些什么,就从自己的房间跑出去,穿过画廊到艾丽斯的房间去。我的马靴在画廊里发出卡搭卡搭的声响。我猛地推开房间的门,喊道:「谁在那儿?谁?”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但在这一瞬间我看到连接两个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有一种感觉,一定是阿尔文在那里,我确信阿尔文在这个时候需要我。我非得找到她不可。于是我或许怀有的畏惧心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飞也似地穿过梳妆室,打开卧室的门,环视了房间。我跑到帷幔前,摸了摸帷幔。那里没有人。然后我向另一扇门跑去,打开门。我来到另一间梳妆室,两个房间相通处的门——与艾丽斯的房里一模一样——是敞开的。我穿过门,立刻意识到我走进了康南的房间,因为我看到他那天上午戴的领带扔在梳妆台上,还看见了他的睡衣和拖鞋。
  看到这些羞得我满面通红,我意识到自己闯进了这个家里我无权涉足的部分。
  有人在我之前来过这里,但不是康南。是谁呢?
  我迅速穿过卧室,开了门,发现自己来到了画廊里。
  那里没有任何人的迹象,于是我又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
  谁在艾丽斯的房间呢?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那里的是谁呢?
  「艾丽斯,”我大声说,「是你吗,艾丽斯?”
  然后我下楼到马厩里,我想回到赛马场去找阿尔文。
  我给罗亚尔上了鞍,骑马出了马厩场,这时我看到比利慌急地向家里跑来。
  「噢,小姐,出了事啦。一个严重的事故。”他说。
  「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是阿尔文小姐出了事。在跳马时摔下来。”
  「可是她并没有参加跳马呀!”我嚷道。
  「不,她参加了。在八岁的高级组,是跳高项目。王子绊了一跤摔倒了。他们在地上滚了几滚……”
  刹那间,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能力,我双手掩面,大声提出抗议。
  「他们正在找你呢,小姐。”他说。
  「那么她在哪里?”
  「她在地上。他们不敢挪动她,只把她包了起来,等彭杰利医生来。他们认为她可能断了几根骨头。她的爸爸跟她在一起。他老是问:「利小姐在哪里?”我见到你离开,于是就追你来了。我认为也许你最好去那里,小姐……因为他象是在求你哩。”
  我转身尽快地策马飞奔,下了小山坡,来到村子里,我边跑边祷告和责备:
  「啊,上帝,让她安然无事吧。噢,阿尔文,你这个小傻瓜!参加简单的跳跃项目就够了,那就足以使他满意了。你可以在下一年再参加跳高项目。阿尔文,我的可怜的、可怜的孩子。”接着又责备道:「是他的过错,全是他的过错。如果他是个有人性的家长,那就不会出事了。”
  这样,我来到场地。我将永远忘不了我见到的一切:阿尔文毫无知觉地躺在草地上,一群人围住她,别的人站在附近。那天的比赛全结束了。
  一刹那间,我害怕她已经死了。
  康南望着我,铁板着面孔。
  「利小姐,”他说,「我很高兴你来了。出了事啦,阿尔文——”
  我没有理会他,跪在她的旁边。
  「阿尔文……我亲爱的……”我低声呼唤着。
  她这时睁开了眼。看上去她不象是我那个傲气十足的小学生,倒象是一个迷了路、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过,她露了笑脸。
  「别走开……”她说。
  「好的,我就呆在这里。”
  「你原先……的确走了……”她低语道,我不得不弯下腰来听她说话。
  这时,我知道了。她不是在对家庭女教师马撒?利说话。她是在对艾丽斯说话。 
 第六章1
  彭杰利医生已经来到场地,诊断是断了一根胫骨;不过他说不准是否还有进一步的损伤。他固定了骨折的部位,把阿尔文放在他的四轮马车里运回梅林山庄,与此同时,我和康南默默无语地一道骑马往回走。
  阿尔文被送到她自己的房间,医生给她服了止痛药。
  「现在,”医生说,「我们除了等待之外,做不了什么事。过几个小时后,我再回来。孩子可能受到严重震荡。这个时候得给她保暖。让她睡觉。她应当睡上几个小时,在她醒来之前,我们将会知道她受震到什么程度。
  医生离开以后,康南对我说:「利小姐,我想跟你谈一谈。现在……到潘趣酒室去,好吗?”
  我跟在他的后面,他又接着说:「利小姐,现在除了耐心等待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我们一定要镇定。”
  我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象现在这么激动,他原来也许以为我不会有这样的深情的。
  我冲口而出:「特里梅林先生,我发现就我自己的责任来说,很难象你对你女儿那样保持平静。”
  我是那么害怕和忧伤,以致意想为所发生的情况责备一下什么人,于是我责怪他了。
  「是什么使这孩子干出这种事来?”他盘问道。
  「是你让她这样做的,”我顶了一句,「你!”
  「我!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骑马技术上有如此长进啊。”
  我后来才认识到当时自己简直要发疯了。那时我相信阿尔文可能已把自己弄成重伤,我几乎确信象她那样气质的孩子绝不会再想骑马了。我认为自己在方法上也有毛病。我本不该力图克服她对马匹的畏惧心理,而我却指点她以此取悦于她父亲,从而使自己得到她的爱戴。
  我无力摆脱负有罪责的可怕感觉,而又极想摆脱。在心底里我自言自语:这是个悲剧之家。谁能混在这些人的生活之中呢?你想干什么呢?改变阿尔文吗?改变她父亲吗?发现艾丽斯死亡的真相吗?你认为自己是什么人?是上帝吗?
  不过,我并不是全然非难自己。我在寻求一个替罪羊。我对自己说:他该受到责备。他要是另外一种样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对此我是有把握的。
  我对自己的感情失去了控制,象我这样的人很少会有这种表现,他们总是做得更为周全,而不是象那些容易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叫的人那样。
  「是的,”我嚷道,「当然啦,你对她取得那么的进步是一无所知的。若是平时你对孩子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关心,你又怎么能知道她进步呢?你的不管不问伤透了她的心。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她才试图做她办不到的事。”
  「我亲爱的利小姐,”他喃喃地说,「我亲爱的利小姐。”他十分狼狈地看着我。
  我暗自思忖:我还怕什么!我将被辞退;不过无论如何我失败了。我曾希望去做不可能办到的事——使这人摆脱自私,对他的独生女儿关心一点。我做了些什么呢——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也许使这孩子终身残疾。我真是好样儿的了,反倒去抱怨别人的行为。
  但我还是继续责备他,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我来这儿以后,”我接着说,「没过多久,就了解了这里的情形。这个可怜的、失去母亲的孩子挨饿。噢,我知道,在特定的间隔时间,她有肉汤、面包和黄油。但是除了肉体的饥饿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饥饿。她极其需要慈爱,这是她可能指望从一位家长那儿得到的,而且如你所见到的,她准备冒着生命危险去赢得。”
  「利小姐,我求求你,请你平静下来,千万理智些。你是在对我说阿尔文那样做——”
  但是我不让他说下去。「她那样做是为了你。她认为那样做会让你高兴。她已经练习了几个星期了。”
  「原来这样。”他说。然后他从衣袋里取出手帕替我拭泪。「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利小姐,”他几乎是温存地说道,「可是你的面颊上都是泪。”
  我从他手里接过手帕,忿忿地擦去眼泪。
  「这些都是气愤的眼泪。”我说。
  「也是悲伤的眼泪。亲爱的利小姐,我认为你很爱阿尔文。”
  「她是个孩子,”我说,「我的职责就是关照她。天知道,很少有别的人会这样做。”
  「我明白,”他回答,「我一直以一种不可宽恕的态度对待她。”
  「如果你是有感情的话,你怎么能……?你亲生的女儿!她失去了母亲,你难道不知道正是因为她妈妈的离世,她才需要特别的关怀么?”
  这时他说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利小姐,你来这儿教了阿尔文,可是,我认为你还教了我不少。”
  我惊愕地望着他,手里握着他的手帕,停在离我满是泪痕的脸几英寸远的地方,这时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走了进来。
  她带有几分惊讶地望着我,但是一瞬间。然后她嚷叫起来:「我听说出了一件什么可怕的事?”
  「出了一个事故,塞莱斯特,”康南说,「阿尔文摔下来了。”
  「噢,不!”塞莱斯蒂尼发出一声凄惨的喊叫,「什么……在哪里……”
  「她在自己卧室里,”康南解释道,「彭杰利医生已给她的腿定了位。可怜的孩子,这时她睡着了。他给她吃了药,让她睡觉。几个钟头之后医生还要来的。”
  「可是伤势严重到……?”
  「他也说不准。不过以前我见过象这样的事故,我相信她会好的。”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到底是出自本意还是只不过为了安慰心烦意乱的塞莱斯蒂尼。我从感情上是很亲近她的,我认为,她是唯一真心实意怜爱阿尔文的人。
  「可怜的利小姐心里十分难过,”康南说,「我猜想她认为是她的过错。我实在想让她放心,我根本不是这样看待的。”
  我的过错!但是我教孩子骑马有什么过错?已经教了她,那参加赛马又有什么害处?不,这是他的过错,我想喊出声来,她原来会心满意足地去做力所能及的事,只是为了他,她才乱了方寸的。
  我带着挑战的口气说:「阿尔文那么急于深深打动她的父亲,于是就干了超出她能力的事来。我敢肯定,如果她相信她在初级组项目中获胜就能使她父亲满意的话,她不会企图参加高级组的。”
  塞莱斯蒂尼坐了下来,双手掩面。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墓地的场景,我在那儿见到她时,她跪在艾丽斯的坟墓边。我想:可怜的塞莱斯蒂尼,她爱阿尔文就象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也许她认为永远不会有了。
  「我们只好等着瞧了。”康南说道。
  我站起身来说:「我呆在这里毫无意义,我要回我的房间去。”
  但是康南伸出一只手,几乎是命令似地说道:「不,留在这儿,利小姐。和我们呆在一起。我知道,你是深深地爱她的。”
  我垂目望望身上穿的骑装——艾丽斯的骑装——我说:「我该去换下来。”
  仿佛到了这时,他才以另一种眼神望着我——或许塞莱斯蒂尼也是如此。如果他们不看我的脸,我看上去一定极象艾丽斯的。
  我认为去换上自己的衣服是必要的,因为穿上我那件背褡的灰布连衣裙,我就再一次是个家庭女教师了,那会有助于我控制自己的情感。
  康南点点头,然后说:「但是换了衣裳后你再回来,利小姐。我们要互相安慰,医生回来时我想让你在这儿。”
  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艾丽斯的骑装,穿上自己的灰布连衣裙。
  我的想法是对的。那布衣的确帮助我恢复了心情的平静。当我系上背褡的时候,我开始考虑:在我情感冲动之际,我对康南?特里梅林都说了些什么。
  从镜子里看到我的脸由于悲戚和焦虑布憔悴万分,眼里燃烧着气恼和愤慨的火焰,骇怕得嘴角直抖。
  我要她们送些热水过来。戴茜想说话,但是见我心绪那么不宁,知道说也无用,便匆匆离开了。
  我洗了洗脸,洗完之后,我就下楼到潘趣酒室去,又来到康南和塞莱斯蒂尼他们中间,在那儿等待彭杰利医生到来。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医生才回来。波尔格雷太太泡了一壶浓茶,我和康南、塞莱斯蒂尼坐在一起喝茶。那时我本来并不以为异,但是后来却又感到愕然,因为这场事故仿佛让他俩都忘记了我只是个家庭女教师这一事实。不过,或许我这是专指康南而言,塞莱斯蒂尼待我从来没有那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我在别人身上是领受过的。
  康南象是忘记了我的感情冲动,对我十分谦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顺。我认为他是极希望我不再以任何方式是指责他,他了解我对他情绪那么激烈是因为我在考虑自己是否有过失。
  「她很快会好的,”他说,「她还会重新骑马的。可不是吗,我比她稍大一些的时候,就出过一起事故,我确信比她这次严重得多。我摔断了锁骨,有好几个星期不能骑马。我简直是等不及地又要骑马。”
  塞莱斯蒂尼颤抖地说道:「这次事故之后,她如果再要骑马,我将不会有片刻的平静了。”
  「噢,塞莱斯特,你要用棉绒将她包起来罗。那么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她出去准会冻死。你不应当过分溺爱孩子。毕竟,他们要见世面的,得以某种方式做些准备。这位专家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热切地望着我。我知道他是要提起我们的精神。他知道我和塞莱斯蒂尼对这件事心情沉重,他想做得亲切些。
  我说:「我认为人们不应当溺爱,不过,如果孩子打心里不想做某件事,就不应当强迫他们去做。”
  「可是她并不是被强迫骑马的。”
  「她极愿意骑马,”我回答,「但是我不能肯定她骑马是出于爱好还是出于要使你高兴的强烈愿望。”
  「嗯,”他几乎是轻快地说,「一个孩子竟想方设法去讨父亲的欢心,这岂不是一种绝妙的举动吗?”
  「但是为了一个微笑而去冒生命危险却是大可不必的。”
  我的怒气又一次升腾起来,手指紧紧捏住我的布裙子,象是要提醒自己现在已不是穿着艾丽斯的骑装的人了,我是穿着自己的棉布长袍的家庭女教师,不适宜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意见。
  塞莱斯蒂尼和康南听了我的话都很吃惊,我接着很快说道:「比方说,阿尔文的才智可能潜存在另一方面。我认为她有艺术才能。她画出过一些很好的画。特里梅林先生,我向你提出是否给她开绘画课已经有些日子了。”
  室内特别寂静,我奇怪为什么他们两人看上去是那么震惊。
  我接着又不慎说出:「肯定那方面她很有才能,我感到这不应当忽视。”
  康南缓缓说道:「可是,利小姐,你在这里教我的女儿,为什么有必要去请别的教师呢?”
  「因为,”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相信她特别有才华,如果给她开绘画课,将会在她生活中增加一种爱好。这些课应当由艺术专家来教。她是当之无愧的。我只是个家庭女教师,特里梅林先生。我并不是艺术家。”
  他相当暴躁地说:「好了,我们以后在其它时间再细谈吧。”
  他改变了话题,没过多久,医生来到了。
  我在走廊里等待着,康南和塞莱斯蒂尼这时与阿尔文和医生在一起。
  上百种灾难的映象一齐涌进我的脑海里。我想象她死于这种致命的伤痛。我见到自己离此而去,永不复返。如果果然这样,我将感到我的生活在某一方面是不完整的。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得不离开,我会成为一个郁郁寡欢的女人。然后我又想到她,残废终生,将比以前更为困难,一个可怜的薄命的小姑娘。又想到我将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她。这些是一幅幅阴郁的画面。
  塞莱斯蒂尼走到我的身边来了。
  「这么提心吊胆简直可怕,”她说,「我考虑是否要请另一位医生。彭杰利医生六十岁了。我担心……”
  「他象是有本领的。”我说。
  「我希望为她求来最好的医生,万一她出了什么事……”
  她极度痛苦地咬着嘴唇,我想,多么奇怪啊,在任何其它方面她看来都是那么镇定自若,但在艾丽斯和她女儿身上却是那么易动感情。
  我想用手臂搂住她,安慰她,可是,当然,想到我的地位,我没有做出这种举动来。
  彭杰利医生与康南走了出来,医生微笑着。
  「伤势吗,”他说,「胫骨骨折。此外……没有什么毛病。”
  「噢,谢天谢地!”塞莱斯蒂尼喊道,我也重复了她的话。
  「一两天内她就会好转的。只是个骨折愈合的问题。孩子们的骨头是容易愈合的。你们两位女士不必担心。”
  「我们能去看她吗?”塞莱斯蒂尼急不可耐地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去看罗。她现在醒着,在叫利小姐。半小时后我再给她吃一次药,这样,夜里她就能睡个好觉。明天早晨,你们就会看到她的情况有所不同了。”
  我们走进房间。阿尔文躺在床上,看上去伤势挺重,可怜的孩子;但是她见到我的时候,仍投来一个惨淡的微笑。
  「你好,小姐,”她说,「你好,塞莱斯蒂尼阿姨。”
  塞莱斯蒂尼在床边跪下,拿起她的手,深情地一吻再吻,我站在床的另一边,孩子的眼睛望着我。
  「我没有做好。”她说。
  「呃,是一次很好的尝试。”
  康南站在床头。
  我接着说:「你父亲为你感到骄傲呢。”
  「他会认为我很笨。”她说。
  「不,他不会的,”我情绪激动地喊道,「他在这里会这样告诉你的。”
  康南走到床边来,站在我的身旁。
  「他为你感到骄傲,”我说,「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你摔倒了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你尝试了,下次你再参加。”
  「他说了吗?他说了吗?”
  「对,他说了。”我大声说,我的声音带着气愤的语调,因为他还是一言不发,而孩子等待他证实我刚才所说的话。
  终于他开了口:「你骑得好极了,阿尔文。我当时是为你感到骄傲。”
  她那苍白的嘴唇挂上了微微的笑纹。然后她悄声儿说道:「小姐……噢,小姐……”接着又说:「别走开,好吗?千万别走开。”
  我这时双膝落地,拿起她的手亲吻着。泪水又在我的双颊上流淌。
  我哭喊着:「我会留下的,阿尔文。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抬起眼睛,看见塞莱斯蒂尼正从床的另一边看着我。我意识到康南站在我的身旁。于是我修正所说的话,改为家庭女教师的口气:「需要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我坚定地说道。
  阿尔文满意了。
  当她重又睡去的时候,我们离开了她。我正要回我的房间。康南说:「和我们一齐到藏书室呆一会儿吧,利小姐,医生想和你讨论一下孩子的病情。”
  于是,我便与他、塞莱斯蒂尼和医生一道进入藏书室,讨论了对阿尔文的护理问题。
  塞莱斯蒂尼说:「我每天都会来的。实际上我是想,康南,她病的时候我是否应该过来住下,这样会使事情更方便些。”
  「你们女士们安排吧,”彭杰利医生说,「让孩子感到快乐。在断骨愈合的过程中,我们不要让她情绪沮丧。”
  「我们会让她一直很高兴的,”我说,「大夫,对于饮食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在一两天之内,给病人吃一些清淡的食物,象鱼、牛奶布丁、奶油蛋糕等等。不过几天以后,她想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
  我差不多转悲为喜,这种感情的急速转变使我有点头晕目眩。
  我听着医生的瞩咐,康南则向塞莱斯蒂尼声言她没有必要过来住下;他确信利小姐会安排的,让利小姐知道遇到任何紧急情况她总是可以请求塞莱斯蒂尼的帮助,这对他来说将是极大的安慰。
  「好,康南,”塞莱斯蒂尼说,「或许这样也很好。众口铄金。如果我呆在这里……噢,人们是如此荒谬。他们总是随时准备散布流言蜚语。”
  我看到了问题的症结。如果塞莱斯蒂尼到梅林山庄来住下,人们就会开始把她的名字与康南的拉扯在一起。而事实是,我,一位同年龄的雇佣,住在这个家里,倒不会引起什么议论。我与他不属于同一社会阶层。
  康南笑着说道:「你怎么来的,塞莱斯蒂尼?”
  「我骑佩尔勒来的。”
  「好,我骑马送你回去。”
  「噢,谢谢你,康南,你真好。不过,我可以单独回去,如果你要是宁愿……”
  「瞎说!我就来。”他转身对我说:「至于你,利小姐,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建议你上床去,睡一个好觉。”
  我深信我休息不好,我的表情一定已经暗示了这一点。因为医生说:「我给你一次服用量的药水,利小姐。晚上休息前五分钟服用,我想这样准可以让你睡个好觉。”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疲倦啊。
  我相信明天我醒来后,又会镇静如常,能够巧妙应付由于今天的事故所造成的任何新局面。
  我回到自己房间,发现一份晚餐已放在屋里。其中有一只冷鸡翅膀,在多数场合是足以促进食欲的,然而今天晚上我却没有胃口。
  我把饭菜拨弄了一会儿,吃了几口,心情不好,难以下咽。
  我想服过彭杰利医生给的安眠药后再去睡觉,这将是个极好的主意。
  我正要这样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我喊道。波尔格雷太太走了进来。她看上去象是心神不定的样子。毫不奇怪,我想。在这个家里,谁又不是如此呢?
  「可怕!”她开了口。
  不过我连忙插嘴道:「她会好的,波尔格雷太太。医生是这么说的。”
  「噢,是的。我听说了这个消息。我说的是吉利呀,小姐,我真担心她。”
  「吉利!”
  「她没有从赛马场回来,小姐。从今天下午起,我一直没有见到她。”
  「噢,她一定是在哪里闲逛,我想。我怀疑她是否看到……”
  「我真不懂这一点,小姐。我对于她会去看赛马真是弄不懂。她可是害怕靠近马的呀。听说她在那儿,我奇怪极了。到现在……她还没有回家。”
  「她常常单独出去溜达,是不是?”
  「是的,但她总是要回来吃茶点的。我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
  「家里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小姐。我到处都找遍了。基蒂和戴茜也帮我找了。波尔格雷也找了,孩子不在家里。”
  我说:「我来帮着找她。”
  于是,我没有睡觉,就加入到寻找吉利弗劳尔的行列中去了。
  我非常担心,因为这个悲剧性的日子里,我准备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小吉利会出什么事呢?我设想了上千种情景。我想她可能漫游到海边,为潮水所吞没。我头脑中勾画出她的小小尸体又被梅林海湾的波涛推到岸上,正象八年前她母亲那样。
  那是可怕的。不,吉利一定是出去游荡了,或是在什么地方睡着了,我记得过去常常在树林里见到她。不过她在树林里是不会迷路的。她对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熟悉。
  我还是在林中搜索前进,边走边喊:「吉利!吉利”雾气随着夜晚的到来而又袅袅升起,象是要把我的声音捉住捂起来,声音就象是从棉绒包里传出来的一样。
  我在这片树林里彻底搜寻着,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那儿,她没有失踪而是藏了起来。
  我猜对了,在一片小针叶林围成的开阔地上我见到她躺在那里。
  我在这块地方见过她有一两次了,我料想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是个天堂。
  「吉利!”我喊道,「吉利!”她一听到我的喊声就跳了起来。她迟疑了一下,想跑,但是又犹豫不决,就在这时我喊住了她:「吉利,没关系。就我一个人在这儿,我不会伤害你。”
  她看上去象是一个野性的小仙女,她那特别白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双肩上。
  「啊,吉利,”我说,「躺在那种潮湿的草上,你会着凉的。你为什么要藏起来,吉利?”
  她的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的脸,我知道是对某种东西的惧怕把她驱赶到树林里这个避难所来了。
  要是她肯对我谈谈该多好呀!要是她肯解释一下其中的原因该多好呀!
  「吉利,”我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你知道这一点。我是你的朋友——象夫人一样。”
  她点点头,畏惧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我想:她曾见我穿过艾丽斯的骑装,我相信,在她那困惑不解的小脑袋中,在某种程度上她把我和艾丽斯混为一人了。
  我用手臂搂住她,她的衣衫潮乎乎的,在她白色的眉毛和睫毛上,我可以见到结了无数的小雾珠。
  「啊,吉利,你身体好冷。”
  她让我拥抱着。我说:「来吧,吉利,我们回去吧。你外祖母很着急。她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哩。”
  她让我领着离开这片开阔地,但是我意识到她的脚是勉强地拖着的。
  我用手臂紧紧搂住她,说:「今天下午,你到赛马场去了。”
  她把脸转向我,紧紧地贴在我身上,一双小手牢牢抓住我的连衣裙。我感到她在颤抖。
  这时,在一瞬间的领悟中,我开始认识到所发生的情况。这个孩子,象阿尔文一样,也怕马。她当然会这样的。她不是几乎被踩死在马蹄下吗?
  我相信,正如阿尔文经受的短时间休克一样,这孩子也如此;不过出现在她身上的休克延续了更长时间。而且她从来不知道有任何一个人能帮助她与降临到她头上的黑暗搏斗。
  在这雾气笼罩的树林中,我就象是一个负有天职的女人。我不会背离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的孩子。
  她受到以前的休克再度复发的痛苦。今天下午,她见到阿尔文落到马蹄下,正如她经历过的那样——说到底,那不过是四年前才发生的事。
  就在这时,我听到林中传来马蹄声,便喊了起来:「喂,我找到她了。”
  「喂,来吧,利小姐。”我听到应声开心极了——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因为那是康南的声音。
  我估计他从威德登山庄回来,发现吉利失踪,便加入了搜索队。也许他知道我到树林里来了,便决定与我结伴寻觅。
  他出现在眼前了,吉利把身子更加紧紧地依偎着我,继续把脸贴在我身上。
  「她在这儿。”我喊道。他走近了我们,我又接着说道:「她累了,可怜的孩子。你把她抱起来吧。”
  他俯身向前来抱她,可是她哭喊着:「不,不!”
  听到她说话,他吃了一惊,但是我并不吃惊。我已经发现了在紧张的时刻她会说话。
  我说:「吉利,来和主人一起骑到马上。我会在你旁边走,拉住你的手。”
  她摇摇头。
  我继续劝说:「瞧!这是五月晨。它想驮上你回家呢,因为它知道你累了。”
  吉利的眼睛转向五月晨,我在她的畏惧中看到了暗示。
  「抱起她来。”我对康南说。他弯下腰,一下子就把她抱到怀里,放在他面前。
  她还要挣扎,但是我不停地安慰她说:「你在上面很安全。我们回家会更快些。你会看到香喷喷的面包和牛奶在等着你哩,吃完就上你那温暖舒适的床铺。我会一直抓牢你的手,在你的旁边走。”
  她不再挣扎了,可是一直把手放在我的手掌里。
  这样,在我和康南把失踪的孩子找回来以后,这不寻常的一天结束了。
  当她从马上被抱下来交给她外祖母的时候,康南朝我微微一笑,我认为那笑容是再可爱不过的了。因为这微笑丝毫没有过去我见到的那种嘲讽意味。
  我上楼回到卧室,狂喜之情包围了我,正象雾气弥漫在俯邸的周围。这欢娱之中带有凄惨的色彩,但是欢乐是如此强烈,我这种悲喜交集的情感是难以理解的。
  毫无疑问,我知道对于我出现了什么情况。今天已经表露得非常清楚了,我干了一件蠢事——也许是平生所做最蠢的一件事。
  我第一次陷入情网,对一个完全不属于我的世界的人产生了爱慕之情。我对梅林山庄的主人产生了爱情,我的内心忐忑不安,觉得他会意识到的。
  在床边的桌子上放着彭杰利医生给我的安眠药。
  我锁上门,脱去衣服,服了药,上床去睡觉。
  但是,在我上床就寝前,我望自己身上的棉织法兰绒睡衣,这睡衣的钮扣竟一本正经地扣到颈脖。这时我嘲笑自己念头的离奇,以我家庭女教师的最佳口吻大声说:「通过彭杰利一剂药给你一夜很好的休息,到了早晨,你就会恢复理智的。”
  以后几个星期是我迄今为止在梅林山庄度过的最为愉快的日子。很快就清楚了,阿尔文没有受到什么大的痛苦。我很高兴地发现她对骑马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她急切地问到黑王子的轻伤问题,认为她很快又要骑它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一个星期过去之后,我们又恢复上课;她很乐意这样做。我还教她下棋,在这方面她的进步速度惊人,如果下棋我让她一个女王而处于不利地位时,她甚至能够战胜我。
  但还不仅是阿尔文的进步使我那么高兴,而是康南呆在家中这个事实;使我惊奇的是,尽管他没有提及出事那天我的冲动,不过显然他注意到了,总是带着他认为阿尔文感兴趣的书籍和字谜、画谜等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在最后的几天里,我对他说:「有一件事比你带来的任何礼物都更使她高兴,那就是你的陪伴。”
  他回答说:「她该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宁愿要我而不要书和游戏。”
  我向他微笑,而他也对报以微笑,我又一次意识到他表情上的变化。
  有几次他坐下来看我们下棋。那时他总站在阿尔文一边帮她。我便提出抗议,要求允许我再把女王拿回来。
  阿尔文总是坐在那里,脸上泛出笑容,他就会说:「瞧,阿尔文。我们要把我们的象放在那里,那就会使我们亲爱的利小姐注意防守了。”
  阿尔文就咯咯地笑起来,向我投过胜利的一眼,我与他们俩人在一起是那么快乐,变得粗心大意起来,几乎输了棋局。不过还至于哩。我从来没有忘记在康南和我之间一场酣战正在进行,我总是想证实我的勇气。虽然只是下棋,但是我想向他显示出我与他是棋逢对手的。
  一天他说:「到阿尔文可以行动的时候,我们就驾车到福韦去举行一次野餐。”
  「我们有最完美不过的海滨可以野餐,为什么要到福韦去?”我问。
  「我亲爱的利小姐,”他已经养成了一种称我为他亲爱的利小姐的习惯,「你们难道不知道别人的海滨比自己的更使人兴奋吗?”
  「噢,好的,爸爸,”阿尔文嚷道,「一定让我们去举行一次野餐。”
  她是那么急于康复去参加野餐,每次都把送来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不停地谈着这次远征。彭杰利医生很喜欢她,我们大家也都是如此。
  一天,我对康南说:「你是她的真正良药呢。你给了她幸福,因为你终于让她看到了你意识到她的存在。”
  这时,他干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他拿起我的手,轻轻地吻我的面颊。这次的吻与上次舞会之夜他给我的吻大不相同。这是飞快的、友好的、不带欲念的,然而又是充满深情的吻。
  「不,”他说,「你才是她的真正良药,我亲爱的利小姐。”
  我原以为他还要说出更多的话来。但是他并没有说下去。相反,他突然离开了我。
  我没有忘记吉利。我决定为她做些努力,正象我曾经为阿尔文努力那样。我想这样做的最好办法就是对康南把这件事谈谈。我相信他现在正处于对我有求必应的心境里。一旦阿尔文病情好转,他又会故态复萌,依然故我——把她淡忘,对我挖苦。我对这是绝不会感到惊讶的。因此我决定在我有成功的机会时,就拼命为吉利争取。
  一天早晨,我知道他在潘趣酒室里,就鼓起勇气到那里去,问他我是否可以与他谈谈。
  「那当然可以罗,利小姐,”他回答说,「与你谈话总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为吉利做点什么。”
  「是吗?”
  「我不相信她智发育不全。我认为是没有人尝试过帮助她。我听说过她的那次事故。在那以前,我以为,她是个很正常的孩子。难道你不认为使她恢复正常是可能有的吗?”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重又出现了嘲弄神色,同时他淡淡地说道:「我相信:对于上帝如同对于利小姐一样,一切事情都是可能办到的。”
  我没有理会他的简慢。「我是请你准许我给她上课。”
  「我亲爱的利小姐,你来这里教的这个小学生还没占完你的全部时间吗?”
  「我还有点空余时间,特里梅林先生。家庭女教师都有的。我准备用业余时间来教吉利,只要你不明令禁止的话。”
  「假如我禁止你那样做,肯定你会找其它方式去做的;所以我想如果我说:按你的计划去教吉利吧,那样事情倒会简单些。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你。”我说,转身要走。
  「利小姐。”他喊道。我站在那里等待着。
  「让我们很快举行那次野餐吧。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把阿尔文从马车上抱上抱下的。”
  「那太好了,特里梅林先生。我立刻就去告诉她。我知道那会使她高兴的。”
  「你呢,利小姐,也会使你高兴吗?”
  一时之间,我以为他要向我走来,便开始往后退。我突然害怕他会把一双手搭到我的双肩上,在他的触摸下,我可能会泄露自己的情感。
  我冷冷地说道:「任何有助于阿尔文有益的事都会使我高兴,特里梅林先生。”
  我匆匆赶回到阿尔文那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这样,几个星期过去了——奇妙的、愉快的几个星期过去了,这段日子我时觉得是不可能再度到来的。
  我已经把吉利带到书房里,甚至想办法教她识几个字。她看到图画很高兴,很快就全神贯注于画面了。我确实相信,她喜欢上我的课,因为她总是在指定的时间里到书房来。
  不时听到她说几句话,我知道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带着浓厚的兴趣在注视这一试验。
  当阿尔文身体康复能够来书房上课的时候,我应当做好她要顶牛的思想准备。阿尔文对吉利的反感是显而易见的。有一次,我把吉利带到她的病室,她的脸立刻变得阴沉起来。我考虑:当她痊愈以后,我必须使她与吉利和解。但是那是将来的问题。我明白:一旦生活回复到正常的状态,我就不可能再指望这段快乐的日子会继续下去。
  有许多人来看望阿尔文。塞莱斯蒂尼每天都在这里。她给阿尔文带来水果和其它礼物。彼得也来了,阿尔文见到他总是很高兴。
  一次他对她说:「阿尔文,我这么常来看望你,难道你不认为我是一个热心肠的叔叔吗?”
  她反驳说:「噢,你不是专门来看我的,对吗,彼得叔叔?你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小姐。”
  他以一种特有的风格作出回答:「我来看望你们两位。多么幸运,我有这样两位艳丽动人的女士要看望。”
  特雷斯林夫人带着许多贵重的书籍和花卉来看望阿尔文,但是,阿尔文看见她时,很少与她谈话。
  「她还是个病人,特雷斯林夫人。”我解释道;她向我投过来的微笑几乎使我吃惊得喘不过气,那嫣然一笑竟是那么美丽。
  「当然,我理解的。”特雷斯林夫人告诉我,「可怜的孩子!特里梅林先生告诉我,她很勇敢,你也非常好。我对他说多么幸运他发现这么一个宝贝。『她们可是得来不易啊!』我说。我提醒他,我的上一个厨娘是怎么在宴会的中途离开的。她是另外一种宝贝。”
  我低着头,恨透了她——不是因为她在头脑中把我与她的厨娘相提并论,而是因为她是那么一位绝世美人,我知道关于她和康南的风言风语仍在流传中,认为其中不无可信的成分。
  这个女人一来到这个家里,康南就似乎与平时大相径庭。我发现他很少看我。我听到他们的笑声,闷闷不乐地揣测着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看见他们出现在花园里,便在心底告诉自己说,他们在一起散步表现出明明白白的亲密无间的样子。
  这时,我认识到自己一直是多么傻呀,我始终不敢披露心中的积愫,甚至对自己都有是如此。我企图装作这些念头并不存在。可是它们却是存在着的——不顾我的良知而不断侵扰着我。
  我不敢展望将来。
  一天,  塞莱斯蒂尼建议带阿尔文到威德登山庄去玩一天,在那里照顾她。
  「这会改变一下环境。”她说。
  「康南,”她补充说,「你去吃晚饭,然后再把她接回来。”
  他同意这样做。我因为这次邀请没有包括自己而感到失望;这就显示出:
  在这难以置信的几个星期里,我放任自己把这种局面绘制成一幅多么虚假的画面啊。想象我——家庭女教师——被邀请到威德登山庄去吃饭!
  我嘲笑自己的愚蠢,不过其中有痛苦和惆怅的情调。这恰如经过几个星期的阳光灿烂之后,你就认为永远是阳光普照,而这时你却走向一个阴冷的早晨,就象在夏日的晴空中出现了首次聚集的、预示着的暴风雨的乌云。
  康南用马车把阿尔文送去,我从到这里以来第一次被单独撇下而没有什么确定任务要去完成。
  我给吉利上课,但是我不赞成让孩子负担过重,当我把她交给她的外祖母以后,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为什么我不去骑马走一段长路呢?也许是到高沼地去。
  我立刻回忆起我和阿尔文骑马探望她姨奶奶克拉拉的那天。我感到相当激动了。我又记起艾丽斯这个迷来了。在阿尔文恢复期的几个星期里,我把它淡忘了。我开始想到:我对艾丽斯的轶事如此有兴趣是否因为我需要某种兴趣以防止盘算自己的事情。
  我暗暗琢磨,姨奶奶克拉拉可能想了解阿尔文的近况。总之,她待我极其友好,明确表示我任何时候去看望她都会受到欢迎。当然没带上阿尔文。情况会有所不同。不过,这时我相信,那次她更有兴趣的是与我谈话而不是与孩子。
  于是,我拿定了主意。
  我到波尔格雷太太那里说:「阿尔文将整天不在家。我要求度一天假。”
  自从我对吉利那么关切以来,波尔格雷太太对我特别有好感。她的确非常爱这个孩子,我认为。只是因为她认定吉利的古怪是她父母的罪孽必得付出的代价,于是她把小吉利视为一个没有良知良能的小东西。
  「你比谁都更应该得到一个假日,小姐。”她对我说,「你到哪儿去?”
  「我想到高沼地去看看,我会找个小客店吃便饭的。”
  「你觉得单独去能行吗,小姐?”
  我朝她莞尔一笑。「我会很好照顾自己的,波尔格雷太太。”
  「嗯,有人说,高沼地上有许多沼泽,雾蒙蒙的,还有小妖精哩。”
  「小妖精确实有!”
  「啊,别笑他们,小姐。他们不喜欢人们讥笑。有些人说见过他们——戴着塔糖帽、象土地精似的男人。如果他们不喜欢你,就会用神灯领你走上错路。你还来不及知道在哪儿,就陷进沼泽里去了,把你往地下吮,不管怎么挣扎也脱不了身。”
  我不寒而栗,说:「我会当心的,做梦也没有想到冒犯小妖精哩。要是我遇上了,我会很有礼貌的。”
  「你是在说笑话吧,小姐。我实相信的。”
  「我不会出什么事的,波尔格雷太太。别为我担惊受怕吧。”
  我到马厩去,问塔珀蒂我今天能骑哪一匹马。
  「如果你喜欢的话,骑五月晨吧,它今天闲着。”
  我告诉他我要到高沼地去。「这是看看田野的很好机会。”我补充了一句。
  「相信你会去的,小姐。但是那里没有什么你想要看的。”他暗自发笑,象是在欣赏什么私人之间开的玩笑。
  「你带个伴去吗,小姐?”他狡猾地问道。
  我说我要自个儿去,但是,可以看出他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对他感到很生气,因为我猜想他是以为彼得?南斯洛无会陪我去。我相信自从彼得?南斯洛那么愚蠢地给我送来杰辛思后,我的名字就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了。
  我也在考虑我与康南日益加深的友谊是否已经被人注意。我对这种可能性性感到害怕。十分奇怪的是,我相信他们那些关于彼得和我的油腔滑调肯定会传出我所能听到的范围之外,而我对此却能容忍;如果他们以那样的方式谈到我和康南,那就会是另外一回事了。
  多么荒唐!当我牵着五月晨走出马厩,一直来到村子里时,我边走边这样自言自语。
  在你和康南之间没有什么可议论的。不过,还是有的,我自己做出了回答;我回忆起他吻我的两个场面。
  我的目光掠过小海湾,向威德登山庄望去。我多么渴望能够见到康南回来。但是,当然啦,我并没有盼到。他要在那里与阿尔文和朋友们呆在一起。为什么我要以为他一定想回来和我在一起呢?我老是让白日做梦的愚蠢习惯占了常识的上风。
  但是,直到把村子远远抛在身后,来到高沼地的第一道灰墙和砾石处的时候,我还在盼望着。
  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光辉的上午,金色的片片豆田星罗棋布地占缀着高沼地。
  我可以嗅到泥炭土壤气味,微微转向北方的风清新而舒爽。
  我想逆风在高沼地上纵情驰骋。我随心所欲,在扬鞭催马的时候想象着康南正和我并驾齐驱。他呼唤我勒马止步,对我说我已经给他和阿尔文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变化,并且,这似乎是不恰当的,他爱上了我。
  在这个高沼地的原野,相信那些想入非非的梦幻是可能的;正象有些人所说的那样,这声田野的大片土地为小妖精所盘据。因此我对自己说,康南会爱上我不是不可能的。
  中午时分,我到了高沼地之家。和上次一模一样,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管家走出来欢迎我,我被带进姨奶奶的起居室。
  「你好,利小姐!今天就你一个人吗?”
  显然,还没有人把阿尔文出了事故的消息告诉她。我很惊讶。我原认为康南会派人来解释一下,因为这位老太太显然很关心着的她的姨外孙女。
  我把那次落马的事故告诉了她,她显得非常关切。我赶紧补充一句说阿尔文现在的情况良好,很快就可以自由走动了。
  「不过,你一定需要吃些东西来提提神,利小姐,”她说,「让我们来喝上一杯陈浆果酒;你在这里吃便饭好吗?”
  我说,她请我吃饭实在太客气了,如果不会给她带来太多不便,我很乐意地接受这一邀请。
  我们一起品尝陈浆果酒,我又一次意识到这种酒劲儿浓烈,这在上次喝她的蒲公英酒时就体会到了。便饭中有烹调极佳、盛放得也极考究的羊肉烧续随子酱菜。然后我们退到客厅,她说在那儿可以小叙一番。
  这正是我一直盼望的,我没有失望。
  「告诉我,”她说,「亲爱的小阿尔文怎么样?她现在快乐些了吗?”
  「这个……对,我认为她现在快乐多了。实际上,我以为在那次事故以后,她一直是快乐的。她父亲也一直尽心尽意,她很喜欢他。”
  「啊,”姨奶奶克拉拉说,「她父亲。”她注视着我,她那又亮又蓝的眼睛露出激动的神色。我知道她属于那种嘴里留不住话的女人;由于她离群索居,只和家里人相守消磨了许多时光,因而来访者的到来是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
  我决心使这种诱惑变得更加难以抵御。我试探性地说:「我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
  稍停片刻后,她急促地说道:「不,我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并不言语,屏住呼吸等待着,担心她会改变主意。她正在说出知心话的边缘上犹豫着,我直感到,就梅林山庄的情况而言,就特里梅林家族的故事而言,她都可能给我一些大线索,而对于后者,我开始勉强承认那很可能成为我的故事。
  「我有时责备自己。”她说,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的确,她的蓝色眼睛的视线越过了我,象是在回顾过去的岁月,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问题是,”她继续说,「一个人应该干预多少别人的生活呢?”
  这是一个常常使我感兴趣的问题。毫无疑问,从踏入梅林山庄以来,我已经试图干预所看到的人们的生活。
  「艾丽斯订婚后就和我住在一起,「她接着说,「那时一切都可能改变。但是我说服了她。你瞧,我认为他是比较合适的人。”
  她有点语无伦次了,我怕要她解释明白会打断这一段时间的谈话。她也许记起,她是在对一个不该那么好奇的年轻女人吐露真情。
  「我在想如果她当时采取不同做法会出现什么情况。你是否单独开过那种玩笑,利小姐?你是否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如果在某一个特定点,我——或者别人——干了如此这般的事——那个人的整个生活进程就会改变了?”
  「说过,”我说,「人人都会这么说的,您认为对于您的姨侄女和阿尔文,情况就会不同吗?”
  「噢,是的……对于她——艾丽斯——比起多数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她已经到了一个真正的转折点。人们会说,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走这条路,你就会过如此这般的生活。走那条路,一切当会全然不同。这有时使我害怕,因为,如果她向右转而不是向左……象那样的话……她今天可能在这儿。说一千,道一万,如果她与杰弗里结婚,那她就没有任何必要与他一道出走了,是吗?”
  「我看得出您是她的知己。”
  「的确如此,我想我在造成这一悲剧方面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那就是使我恐惧的地方。我做的对吗?”
  「我相信您做了您认为是对的事,那是我们任何人都会做的。您很爱您的姨侄女,  不是吗?”
  「很爱。我的孩子全是男的,你瞧,我总是想要一个女孩。艾丽斯常来与我的孩子们玩耍……他们三个都是男孩,我没有女孩。我原来总是想她会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尽管是表兄妹也妨。也许那样不大好。我当时不是住在这所房子里。我们那时在彭赞斯。艾丽斯的父亲在靠内地几英里的地方有个大庄园。那个庄园现在当然属于她的丈夫罗。她给她丈夫带来了一大笔财产。全都一码事,也许,表兄妹结婚是不好的。无论如何,他们定下来与特里梅林家联姻。”
  「就这样安排定了。”
  「是的。艾丽斯的父亲去世了,她母亲——我的姐姐——一直很喜欢康南,我指的是老一辈的康南。几个世纪以来那个家里一直有叫康南的,长子总是取这个名字。我认为我姐姐本想嫁给现在这个康南的父亲的,可是他们的婚姻被人另做安排了,于是他俩就想让他们的孩子结合。在康南二十岁、艾丽斯十八岁的时候,他们订了婚,一年后举行了婚礼。”
  「原来这真是一场方便的结合。”
  「多么奇怪!方便的结合常常变成了麻烦的结合,他们不就是这样吗?他们认为如果她来和我住在一起倒是个好主意。你瞧,我这里到梅林山庄骑马只要几个小时。年轻人可以经常骑着马会面……她不用呆在那个家里。当然你会说:为什么她母亲不带她住到梅林山庄去呢?因为我姐姐那时病得很重,不便旅行。不论怎样,就这么安排定了:她要和我住在一起。”
  「我估计特里梅林先生常常骑马来看她。”
  「是的,但是不象我预料的那么经常。我开始怀疑他们的结合并不象他们两家的财产那样匹配。”
  「对我说说有关艾丽斯的情况吧,”我恳切地说道,「她是哪一种姑娘?”
  「我怎么向你描述她呢?想到这儿,『轻松愉快』这个词就进入我的脑海。她无忧无虑,有点轻浮。我不是说她在道德上轻浮——在某种意义上有些人会用这个词。不过当然罗,在出了那种事以后……但是谁又难作出判断呢?你瞧,他来这儿画油画。他为高沼地画了几幅优美的油画。”
  「谁?康南?特里梅林吗?”
  「噢,天哪,不!是杰弗里。杰弗里?南斯洛克。他是个有点名气的艺术家。你原来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除了知道他和艾丽斯在一年前的七月一道死去之外,对于他,我是一无所知的。”
  「她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常来这儿。实际上,他比康南来得还要勤哩。我开始认识到情况会是怎样的。他们之间有了暖味关系。他们总是一起外出,他老是带着绘画工具,她也老是说要去他作画,也许有一天她自己也会成为一名画家。可是,当然啦,他们在一起不是作画。”
  「他们……恋爱了吗?”我问。
  「当她告诉我,我相当害怕。你瞧,已经怀了孕了。”
  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阿尔文,我想。难怪康南他就是爱不起来。难怪我说到她具有艺术才能时,他和塞莱斯蒂尼都那么不是滋味了。
  「她是在离结婚只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告诉我的。几乎很确定,她说。她认为那不可能有什么过错。她说:『我怎么办呢?克拉拉姨娘?我该和杰弗里结婚吗?”
  「我说:『杰弗里想和你结婚吗,我亲爱的?』她回答:『如果我对他说,他就只得如此。不是吗?”
  「我现在知道她应当告诉他。她告诉他,那才是唯一正确的。但是,她的婚姻几乎都安排妥当了,艾丽斯是继承人,我怀疑杰弗里是否想得到遗产。你知道,南斯洛克一家没有多少财产,艾丽斯的财产对他们来说将是件幸事。我怀疑……和人们所怀疑的一样。他颇有点名气。还有一些别的人也发觉她们自己处于艾丽斯的境地,而这都是他造成的。我认为与他在一起她不会长期幸福。
  一阵沉默,我感到似乎这个迷的极其重要的部分正衔接在一起,使我绘制的图画有了意义。
  「我记得她……那天,”老太太继续说,「就在这个房间。我常常回味一番。她对我谈起这件事……向我倾诉衷情正象我现在向你倾吐心曲一样。自从她去年死了之后……这件事一直使我很内疚。你瞧,她对我说:『我怎么办呀,克拉拉姨母?帮助我吧!……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回答她说:『你只能做一件事,我的亲爱的;那就是还是和康南?特里梅林结婚。你已经和他订婚了。你必须把你和杰弗里?南斯洛克的事忘掉。』她对我说:『克拉拉姨母,我怎么能忘记呢?将会有个活生生的见证人,不是吗?』那时,我就干出了这件可怕的事情。我对她说:『你得结婚。就说你的孩子是不足月生下来的。』听到这话的时候,她的头往后一仰,大笑不止。这是歇斯底里的笑声。可怜的艾丽斯,她的心都快碎了。”
  克拉拉姨奶奶往椅背上一靠,看上去她似乎如梦初醒。我确实相信她见到坐在她对面的不是我,而是艾丽斯。
  现在她有点害怕,因为她在想是不是对我说得太多了。
  我一言不发。我把一切全部勾勒出来了:婚礼只是个仪式;几乎紧随而来的是艾丽斯母亲的去世;第二年相继而来的又是康南父亲的去世。作出结婚的安排是为了让两位老人高兴,他们都没有活得长一点来享受天伦之乐。艾丽斯留下来,与康南——我的康南——和阿尔文共同生活,这个别的男人的孩子,艾丽斯想尽量把她冒充成他的,但是她没有成功——就我所知。
  他一直默认阿尔文是他的女儿,但在心灵深处从来不曾视她为骨肉。阿尔文知道这一点,她是那么仰慕他,但是她怀疑什么事出了岔子,心中捉摸不定。她热望被他接受为女儿。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弄清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这种局面充满戏剧性。不过,我想,这样遮遮掩掩有什么好处呢?艾丽斯已经故去,阿尔文和康南活在世上。让他们忘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如果他们明智的话,他们将来会为彼此创造幸福的。
第六章2  「噢,我的亲爱的,”克拉拉姨奶奶叹息道,「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就象一切又变得活生生的了。我使你听得腻烦了。”声音中渐渐带有一点惧怕,「我谈得太多了,而你,利小姐,在整个谈话中都没发言。我相信,你会对我说的情况守口如瓶的。”
  「您可以相信我会这样做的。”我向她保证。
  「我知道这一点,否则我就不会告诉你了。不过,不管怎样,这都是老早的事了。对你谈谈这些我心里就畅快些。有时夜间我把这一切思索一番。你瞧,她与杰弗里结婚可能是对的。也许,她是这样想的,那就是她为什么和他一道出走的原因。想想看他们在那列火车上!这似乎是上帝的裁决,不是吗?”
  「不,”我大声说,「火车上死的有很多人。她们并不都是要离开丈夫去找别的男人的。”
  她放声笑道:「你说得多么对呀!我就晓得你懂得多。你认为我没有说错?你瞧,我时对自己说,如果我劝她不要嫁康南,她就不会离家出走。那种念头使我感到害怕。我给她指了一条决定她命运的路。”
  「您不必责备自己,因为您认为您所做的对她是上策。毕竟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坚信这一点。”
  「你真是宽慰了我,利小姐;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喝茶好吗?”
  「您太好了,不过我想应当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噢,对,你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天黑得够早的。”
  「那么,我就不该自私,再耽搁你了。利小姐,阿尔文伤好了,你会带她来看我吗?”
  「我答应你:我会带她来的。”
  「如果你本人在那以前想来……”
  「放心吧,我会来的。您让我度过了非常愉快而又有趣的时光。”
  她的目光又浮现出恐惧。「你会记住要保守秘密吗?”
  我又一次向她作了保证。我明白这位风韵犹存的老太太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一定是与别人互为知音,谈话有点儿超过了谨慎的范围。啊,我想,我们都有自己的小小恶习。
  当我离开的时候,她走到一道门前向我挥手道别。
  「真畅快啊,”她强调说,「别忘了。”她把手指按到嘴唇上,眼睛忽闪忽闪地发光。
  我模仿着她的姿势,挥挥手,骑马离去。
  归途中,我一直若有所思。这一天,我了解到不少情况。
  快到梅林山庄的时候,我倏然鬼使神差地想起吉利是阿尔文的异母妹妹。这时我忆起曾以见到阿尔文和吉利在一起的素描。
  那么阿尔文是知道这一点的。或者是她仅仅害怕而已?她是不是想使自己相信,她的父亲不是杰弗里?南斯洛克——否则,她岂不成了吉利的同你异母的姐姐?或者她要取得康南承认这一最大愿望实在是意味着她渴望被接受为女儿。
  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愿望:帮助他们摆脱悲剧的泥淖。这是艾丽斯的轻率把他们投进去的。
  我能够做到这一点,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决心做到这一点。
  这时我想起了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心里充满了忧虑。我沉迷于多么荒唐而不现实的幻梦中啊!我——一个家庭女教师——能有什么机会给康南指出通向幸福的路呢?
  圣诞节眼看就要来临了,它带来一片兴高采烈的气氛,这一点,从我在父亲的教区牧师住宅度过的那些日子起,我就清楚地记得了。
  基蒂和戴茜常常在一起嘁嘁喳喳;波尔格雷太太说她们差不多要把她逼疯了,她们干活比平时马虎得多,虽然还得做出来让人们见了相信。她在家里到处叹息:「现在呀……”说着就忧伤地摇摇头。不过连她自己也表现出激动的样子。
  气候是温暖的,它更象春天的来临,而不象冬天的到来。我在林间踯躅的时候,注意到报春花已经含苞待欲放了。
  「我的天啊,”塔珀蒂说,「十二月的报春花对我们来说并不新鲜。康沃尔的春天就是来得早。”
  我开始考虑圣诞节礼物,列了个简单的表。一定要给菲利达和她家里人以及阿德莱德姨母买点礼物寄去;不过我主要考虑的是为梅林山庄的人们买点什么。我还有一点钱可花,因为平时我很少用钱,从我到梅林山庄任职以来,所挣的钱大部分都积攒下来了。
  一天,我到普利茅斯买圣诞节礼物。我是骑罗亚尔去的,把它拴在一家著名的旅店里,在我准备返回之前,它在那儿会受到很好的照料。
  我给菲利达和她家里人买了些书,并直接寄给了她;又给阿德莱德姨母买条围巾,也是直接寄去的。我花了很长时间选择送给梅林山庄家里人的礼品。终于我决定给基蒂和戴茜买一条头巾。红色和绿色会适合她们。给吉利买了一条蓝色头巾,以与她的蓝眼睛相谐调。我给波尔格雷太太买了一瓶威士忌酒,我认为她一定比对任何别的东西都更喜欢。为阿尔文我买了绣有「A”字的几条彩色手绢。
  对于所购的礼物我很满意。就象戴茜和基蒂一样,我对圣诞节也变得越来越激动了。
  气候仍旧非常暖和,圣诞节前夜我帮助波尔格雷太太和姑娘们布置大厅和其它几个房间。
  男人们前一天出去了,带回家的是常春藤、冬青、黄杨、月桂。有人指给我看大厅的柱子是怎样用这些树叶缠绕的;戴茜和基蒂教我怎么做圣诞树,她们对于我在这方面的一无所知惊讶到乐不可支的地步。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圣诞树木!我们取来两个木圈——一个套在另一个里面——用常青叶子和荆豆来装饰这球状物;然后把桔子、苹果挂到上面去。我要说这看上去很漂亮。我们还在几扇窗户上挂了这些东西。
  一些顶大的圆木搬了进来放到壁炉边。仆人们的大厅也与这个大厅一样,以同样的方式装饰起来,整个家庭充满着欢声笑语。
  「主人家举行他们的舞会时,我们就在这儿开我们的。”
  戴茜告诉我,我不知道我该去参加哪个舞会,也许一个都不去。我想,一个家庭女教师的地位大概居于两者之间吧。
  「我的天哪!”戴茜嚷道,「我几乎等不到那一天啦。去年圣诞节冷冷清清的……因为家里办丧事只好这样。不过我们在仆人厅里倒安排得很好。有达西安酒和蜂蜜酒喝,波尔格雷太太拿出她的黑刺李酒要大家尝尝好得到公认。我记得有羊肉、牛肉,还有猪肉布丁。在这一带,任何宴会离开猪肉布丁都算不得齐全。你问问爸爸!”
  圣诞节前夜,烘烤食品的气味弥漫在厨房及其周围。塔珀蒂跟比利以及马厩里的几个马倌都跑到门口来专门闻闻这气味。原来在家里的塔珀蒂太太这时整天的厨房忙忙碌碌不得消停。我几乎不认识那个平时沉着尊严的波尔格雷太太了,她忙得团团转,满面红光,说话的声调也显得特别得意,心醉神迷地谈到馅饼——馅饼的名字都很古怪:兰米饼、吉布立特饼、木格特饼和香草饼等。
  我被叫进来帮忙。「眼睛盯着小锅,小姐,起泡就喊咱。”波尔格雷太太的方言随着激动情绪的增长而变得俞加明显,我几乎听不懂圣诞节那天她在厨房里说话时使用的语言。
  看着刚出炉的、金黄的、带着咸肉和洋葱气味的面饼,我在一旁傻笑,这时基蒂进来嚷道:「老妈妈,卷发歌手来啦。”
  「好,把他们带进来,把他们带进来,你这个笨蛋。”波尔格雷太太在紧张中忘记了威严,用手擦擦汗津津的额头。「你在等什么?你知道吗。我亲爱的,让卷发歌手等待是个恶兆啊。”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厅里,一群村里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早已聚集在那里。我们到时,他们已经在那里唱起来,这时我才明白「卷发”歌手就是唱圣诞颂歌的歌手。他们表演了《玛丽的七件乐事》、《冬青与常春藤》、《圣诞节的十二天》和《首次圣诞节》。我们都加入了合唱。
  然后波尔格雷太太对戴茜和基蒂做了个手势,我猜想,按照这一文雅的提示,她们就去取茶点了。
  蜂蜜酒连同黑莓酒、接骨木果酒斟给歌手们畅饮,一些肉馅大面饼、鱼馅大面饼塞到他们手中。那种满足感是一目了然的。
  他们吃喝完毕之后,把一只系着红绸、装点着金雀花的大碗递给波尔格雷太太,她堂而皇之地向里面投进几枚硬币。
  他们走后,戴茜说:「嗯,既然那么多人来唱门歌,再来的不知又是些什么人了。”
  自然,当我不得不问唱门歌是什么意思时,她又对我这方面的无知感到得意。
  「我的天哪,你什么都不懂,小姐。你知道吗”唱门歌就是挨家挨户收敛圣诞酒和圣诞饼。还有什么呢?「
  有关科尼什人的风俗,我意识到有许多东西要学,不过,我的确很赞赏他们庆祝圣诞节的方式。
  噢,小姐,我忘记告诉你了,「戴茜说:「你房子里有个包裹。他们来唱门歌前我送上楼去的,忘记告诉你了,到现在才想起来。”她很惊奇,因为我迟迟不去。「一件包裹,小姐!难道你不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吗?这么大,很可能是个盒子。”
  我意识到自己处于梦境之中。我觉得我想在此永久滞留,学习这个世界一隅的习俗。我想让它成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
  我竭力摆脱这个梦幻。你所想的,我自语道,是为你的故事作一个神话般的结局。你想成为梅林山庄的女主人。为什么不承认这一点呢?
  我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在那里,我看见菲利达寄来的包裹。
  我取出一条黑绸披肩,上面绣有绿色和琥珀色的图案。还有一把西班牙样式的琥珀色梳子。我把梳子插进头发里,用披肩比试一下。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看上去我颇具异国情调,与其说象一个英国的家庭女教师,倒不如说更象一位西班牙舞蹈家。
  包裹里还有其它东西。我很快打开,看到一条连衣裙——菲利达的,我曾经对这件连衣裙十分羡慕。这是用绿绸料子做成的,色彩的浓淡和披肩的绿色完全一致。一封信掉了下来。
  亲爱的马蒂:
  家庭女教师的工作进展如何?你上次的来函听起来似乎你觉得这项工作挺有趣的。我相信你的阿尔文有点讨厌——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我肯定。他们待你好吗?听起来仿佛那一方面倒并不坏。顺便说一下,你怎么啦?你过去的信读起来总是那么引人入胜,自从到那里以后,你变得很少提笔写信了。我猜想你不是喜爱那个地方就是憎恨那个地方。望务必来信谈谈。
  披肩和梳子是我赠给你的圣诞礼物。我希望你会喜爱这些东西,因为在挑选时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它们太微不足道了吧?你是宁愿要一套羊绒内衣或是什么教学的书?不过,我从阿德莱德姨母的来信中得知她就要给你寄去的。在你的来信中,有一种明显的家庭女教师的味儿。所有的喧嚣与扰乱,马蒂,我的亲爱的,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这个圣诞节你是和他们家里人一道晚餐,还是在仆人厅里做主持人。我相信一定是前者。他们不得已就只好邀请你。说到底,究竟是圣诞节呀。你会跟他们家里人一道进餐的,即使只有一次宴会,一个客人也没有光临。他们也会说:『请家庭女教师来。我们不能做十三。』这样,我们的马蒂就穿着我的旧绿色衣服、披着她的新披肩、插着一把新梳子,吸引了一位百万富翁,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新生活。
  说真的,马蒂,我确实认为祝宴时你可能需要点什么。因此绿上前成了一件礼物。别把它当作一件不再穿的旧衣服。它是我心爱的东西,这才送给你的,不是因为我讨厌它,而是因为它对你比对我更合适。
  我希望听到有关圣诞祝宴的一切情况。亲爱的姐姐,当你在餐桌上是第十四位时,脸上不要板得可能象个起诉人,也不要伶俐地报复他们一下。做一个温柔的好姑娘,亲切的女士,我将看到浪漫的书信向你飞来。
  祝你圣诞节快乐,亲爱的马蒂,千万尽快写信给我,捎来真实的消息。孩子们和威廉附笔问好。我本人也向你顺致问候!
  菲利达
  我感到激情满怀。这封信是与家里亲人联系的纽带。亲爱的菲利达,那么她确实经常想到我了。她寄来的披肩和梳子都很漂亮,对于象我这样一个地位卑微的人来说甚至有点不大恰当,她给我寄来了连衣裙的确好。
  我被突然的一声叫喊吓了一跳。猛一转身,看到阿尔文站在通向书房的门边。
  「小姐!”她嚷道,「原来是你呀!”
  「可不是吗!你刚才把我当作谁了?”
  她没有回答,但是我知道。
  「小姐,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儿的。”
  「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披着披肩、插着梳子。”
  「你看上去……挺美的。”
  「谢谢你,阿尔文。”
  她微微有点震惊。我知道她刚才认为是谁站在我的房间里了。
  我与艾丽斯的身材一般高,如果我不够苗条的话,裹上绸披肩就不那么明显了。
  圣诞节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
  清晨,听到人声鼎沸,我醒来了。我的窗下,仆人们在一块儿笑语喧哗。
  我睁开眼一想:今天是圣诞节。紧接着想到:是在梅林山庄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也许,我对自己说,这将不仅是你第一个而且是最后一个,我这样说是想对自己过分的冲动行为泼一瓢冷水,好让自己清醒一下。
  在今、明两年的圣诞节之间有一年时间。谁能断言在这段时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水送来了,我已经下了床。戴茜几乎一刻儿也没有停留,她太兴奋了。
  「我来迟了,小姐,不过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你最好快一点,否则就来不及看唱圣歌的场面了。他们今年会来得很早,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他们知道家里人都要到教堂去,因此不会迟到的。”
  没有时间来问什么了,于是我梳洗一番,穿好衣服,取出包裹。阿尔文的衣服头天晚上已经放在她的床边了。
  我走到窗前。空气里飘来清香,香气十分浓郁。我深深地吸着这沁人的心脾的香气,听到海浪以轻柔的节奏拍打着海岸。这天早晨,它们并不言语,只是满足地发出哗哗声响。这是圣诞节的早晨,这一天,一切烦恼、一切分岐都会被束之高阁了。
  阿尔文来到我的房间。她颇为羞涩地拿着绣花手绢。她说:「谢谢你,小姐,圣诞快乐!”
  我伸出双臂搂住她亲吻她,虽然她被这一举动弄得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对我报以亲吻。
  她买了一个饰针,很象我给她买的那个银鞭,我想了片刻,她是要以此作为回赠我的礼物。
  「我从巴斯顿那儿买来的,”她说,「我想买和我那个差不多的,又不能太象,这样我们就不会把它们弄混了。你送给我的那个在柄上有一点雕花。这样,我们骑马时,各自都有一个了。”
  我很高兴,从上次落马事件以后,她还没有骑过马,她这么说是她准备再骑马的最清楚不过的表白了。
  我说:「你送给我的东西,我比什么都喜欢,阿尔文。”
  她喜不自胜,虽然她只是以一种很随便的方式轻声说道:「我很高兴你喜欢它,小姐。”然后就猛然从我身边跑开了。
  这,我自语,会是个美妙的日子。今天是圣诞节。
  我的礼物大获成功。见到威士忌,波尔格雷太太的眼睛闪现出兴奋的光芒;至于吉利,戴上头巾更是雀跃不止了。我猜想,这个可怜的孩子大概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这么漂亮的东西;她出神地不住用用抚摸它、凝视它。戴茜和基蒂对送给她们的头巾也十分欣喜。我觉得自己是很有眼力、善于挑选礼品的。
  波尔格雷太太给我一套小垫布,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送给你垫下面的抽屉,我的亲爱的。”接过垫布,我说立刻就去垫上,我们都很愉快。她说她将泡杯茶,我们好一起品尝送给她的威士忌,但是这不是恰当的时候。
  「我的天哪,想想我今天得做多少事!”
  上午,祝酒的歌手们来了,我听到他们从大厅门口传来的歌声。
  「我们的祝酒歌已开始飞扬,
  主人、主妇请开门让我们入堂,
  伴随着声声祝酒,祝酒,祝酒,
  快乐的祝酒歌越唱越欢畅。「
  他们进入厅内,端着一个接硬币的碗;所有的仆人都鱼贯而入,当康南走进时,歌声更加嘹亮,歌词再次重复。
  『主人、主妇……「
  我想:两年前,是艾丽斯和他在一起站在那里。他还记得吗?他不露声色,只是同声唱起来,吩咐拿出达西安酒,配上番红花饼、肉面饼、姜饼,这些饼都是专门为这种场合制作的。
  他向我走近了些。
  「嗳,利小姐,「他在歌声的掩盖下说道,「你认为科尼什的圣诞节怎么样?”
  「太有趣了。”
  「你连一半还没见到哩。”
  「但愿如此。这一天几乎还没有开始呢。”
  「你今天下午应当休息。”
  「这是为什么呢?”
  「为了今天的晚宴。”
  「可是我……”
  「毫无疑问,你将和我们在一块儿。你还能到什么别的地方去过圣诞节?和波尔格雷太太一家人在一起吗?和塔珀蒂一家在一起吗?”
  「我也不知道。有人料想我会徘徊在大厅和仆人厅之间。”
  「你看上去象是不乐意。”
  「我也说不清楚。”
  「噢,来吧,这是圣诞节,别再考虑你到底是清楚还是不清楚。就来吧。再说,我还没有祝你圣诞节快乐哩。我这儿有件东西……一件小礼品,用来表示我的感激,如果你喜爱的话。从阿尔文出了事故以来,你一直对她那么好。噢,在这之前当然也一样,我对此毫不怀疑。不过,自从……它是那么有说服力地使我注意到了……”
  「不过,我只是尽一个家庭女教师的责任而已。”
  「那是你常常做的,我知道。得了,好吧,这仅仅是祝你圣诞快乐。”
  他已经把一件小东西塞到我的手里,我是那么喜出望外,以致觉得我的眼神一定已经向他坦露感情了。
  「你对我很好,”我说,「我不曾想到……”
  他微笑,走到歌手们那里去了。我已经注意到塔珀蒂的目光落到我们两人身上。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康南递给我的礼物。
  我想独自呆在一个地方,因为我感到自己情绪的激荡。他塞进我手里的小盒子我忍不住要打开它。在这里我不便那么做。
  我从客厅里溜了出来,跑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是个蓝绒小盒子,是常用来装珠宝的那种。
  我打开盒子,看到盒子里面,在牡蛎色的缎子上,放着一个饰针。它呈马蹄形,用只能是钻石的宝物点缀着。
  我惊愕地凝视着它。我不可能接受这样贵重的东西,毫无疑问我要把它退回去。
  我把它举到亮处,看到宝石里闪着红、绿芭。这一定值不少钱。我虽没有钻石,但是我可以看出这些钻石是质地精良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假如是某种小小的表示,我会很高兴的。我想一头扑到床上哭一场。
  我听到阿尔文在喊我:「小姐,去教堂的时间到了。来吧,小姐。马车在等着我们去教堂哩。”
  就在阿尔文走进房间的时候,我连忙把饰针放进盒子里,披上斗篷,戴上无边女帽。
  做礼拜后我见到了康南。他正从马厩前经过,我在他的身后喊住了他。
  他踌躇不前,回头望望,向我微笑。
  「特里梅林先生,你太客气了。”我边说边跑上前去,「但是这份礼物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他把头偏到一边,带着过去那种嘲弄的神情望着我。
  「我亲爱的利小姐,”他轻声说,「恐怕我是一个非常无知的人。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想过这是多么贵重的一件礼物。”
  我脸上火辣辣的,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一件非常贵重的首饰。”
  「我认为它是非常适合的。一个马蹄形的东西意味着吉星高照,你知道,你对马匹有一套办法,不是吗?”
  「我……我没有机会佩戴这样一件值钱的珠宝。”
  「我想你今晚可以戴着它去参加舞会。”
  一时之间,我想象着自己在与他翩翩起舞。我应当穿着菲利达的绿绸子连衣裙。它与他的宾客的衣服比起来会占上风的,因为菲利达在挑选衣服方面很内行。我一定要披上披肩,我的钻石饰针衬在绿绸子上会显得神气十足,因为我非常珍视它,而我珍视它,是因为这是他送给我的。
  「我觉得我没有权利。”
  「噢,”他小声说,「我这才明白了。你觉得我送这个饰针和南斯洛克先生送杰辛思是出于同样的心情了。”
  「原来……”我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那件事?”
  「噢,我知道发生在这儿的大多数事情,利小姐。你归还了那匹马。那样做很恰当,也是我所希望的。现在送这饰针给你却是出自完全不同的心情。我送它给你有一种原因。你待阿尔文一直尽心尽意。你不仅是以一位家庭女教师的身份,而且是以一位女性的身份来对待阿尔文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对于一个孩子的关心不限于算术和文法,是不是?你还给了她一点额外的。这个饰针原是属于阿尔文母亲的。就象这样来看待它,利小姐:这是一件出自我们两人的感激之情的礼物。这样清楚了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对……当然,这是不同的,我接受这个饰针。非常感谢你,特里梅林先生。”
  他对我微笑着——这微笑,我并不充分理解,因为它似乎含有多层意思。
  我不敢去细细推敲。
  「谢谢你。”我又低声说道,便疾步匆匆地赶回家去。
  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了饰针。我将它别在连衣裙上,顷刻之间,我的淡紫色衣服就换上了新颜。
  今晚我要戴上钻石,穿着菲利达的连衣裙,插着我的梳子,披上披肩,而在胸前则戴着艾丽斯的钻石。
  原来在他乡度过的这个圣诞节,我得到了来自艾丽斯的一份礼物。
  中午,我在小餐室里与康南和阿尔文一起吃饭,这是我与他们在亲切的气氛中吃的第一餐饭。我们吃了火鸡和葡萄干布丁。一直由基蒂和戴茜伺候着。我能够感到某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向我们投射过来。
  「在圣诞节里,”康南说道,「你不可能指望一个人独自吃饭。你知道吗,利小姐,我恐怕我们待你很不好。我本应建议你在圣诞节回家和亲人们团聚的。你应该提醒我。”
  「我觉得来这儿的时间太短,不便请假。”我回答道,「此外……”
  「考虑到阿尔文出了事故,你觉得应该呆在这儿。”他低语道,「你考虑得这么周到实在是太好了。”
  在小餐室谈话的气氛是很活跃的。我们三个人谈论着圣诞节的风俗,康南告诉我们前几年发生的一些故事:有一次在圣诞节时唱祝酒歌的歌手们来迟了,全家都已经去了教堂,他们只好在门外守候着,回去的一路上他们唱着小夜曲。
  我想象那时候艾丽斯与他在一起,想象着她就坐在我现在坐的椅子上。我想那时的谈话是什么内容呢?我又想,现在他望着我,是否在想艾丽斯。
  我一直提醒自己,仅仅因为是圣诞节我才能坐在这儿的。祝宴一罢,我就得回到我原来的位置上去。
  但是,我现在不去管这些了。今晚我将参加舞会。奇迹般地,我有了一件无愧于这种场合的衣服。还有一把琥珀色的梳子和一个钻石饰针。我想:今天晚上我将按自己的条件加入到这些人的行列之中。这次将与在日光浴室的那次跳舞迥然不同了。
  那天下午,我接受了康南的劝告,设法去休息一下,以便直至天明都可以保持精力旺盛。使我大出意外的是我确实对待着睡着了。我一定是稍微睡了一会儿,因为我做梦了,正如我在这个家里常常做的梦一样,我的梦都是与艾丽斯有关的。我想是她到这个舞会上来了,一个幽魂的朦胧的暗影,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见。在我与康南跳舞的时候,她对我低声耳语:马蒂,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喜欢看到这种安排。我愿意你坐在我的座位上吃饭。我希望见到你的手握在康南的手中。你……马蒂……你……而不是另外一个人。「
  我勉强醒来,那是一场美梦。我还想再睡,想回到那个半阴半阳的世界,鬼魂走出坟墓,来到那儿,告诉你,他们渴望你具有在生活中所最渴望的一切。
  在五点钟的时候,戴茜给我送来一杯茶,她告诉我,这是按照波尔格雷太太的吩咐送来的。
  「我还给你带来波尔格雷太太送的一块馅饼,让你就着它吃。「她说,指着一片葡萄干饼。「如果你还要,随你的便。”
  我说:「足够了。”
  「那么你一定是在想准备参加舞会的事,是不是,小姐?”
  「还有很多时间。”我告诉她。
  「小姐,六点钟我再给你送热水来。有足够的时间梳妆打扮的。主人将在八点钟接待客人。那是通常的情况。你可别忘了——在九点钟才吃自助晚餐,所以,还有老长的一段时间,你才能再吃上东西,你能肯定除了那片葡萄干饼外不再要吃什么了?”
  我相信我会发现咽下她送来的那份葡萄干饼是困难的,于是就说:「足够了,戴茜。”
  「嗳,随你的便,小姐。”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头偏到一边,注视着我。她在想心事吗?她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兴趣在看我吗?
  我想象他们在仆人厅里的情景,塔珀蒂引导着谈话。
  在家主和家庭女教师之间,一种什么新的关系开始了——或者就要开始了,他们都是这么考虑的吗?
  舞会上,我将穿着菲利达的绿色连衣裙,上面的紧身胸衣领口裁得很低,下面的裙子呈波浪形。我把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上,与往日的发式完全不同;这样做是必要的,好对得起这把梳子,在我的连衣裙上那个钻石针光华四射。
  我很幸运,可以混迹于客人之间,作为他们中的一员。除非说明,否则没有人会知道我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
  一直等到舞厅里人们济济一堂了,我才下楼。这时我最容易混入客人中。我刚到那里才几分钟,彼得就来到我旁边。
  「你看起来令人眼花缭乱了。”他说。
  「谢谢你,让你吃惊,我很高兴。”
  「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我总是知道,一旦有机会,你看上去会象什么模样的。”
  「你总是知道如何恭维人。”
  「对于你,我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对你说,那就是『祝你圣诞快乐』。”
  「谢谢,也祝你圣诞快乐。”
  「让我们彼此就这么祝贺吧。我没有给你带来礼物哩。”
  「你为什么一定要对那样呢?”
  「因为今天是圣诞节嘛,朋友之间有相相互交换礼物的良好习惯。”
  「但是不是对……”
  「别……别……今天晚上别再提『家庭女教师』这个词儿了。你知道,总有一天我要肥杰辛思送给你。它是为你准备的。我看康南就是宣布舞会开始了/你愿意做我的舞伴吗?”
  「好的,谢谢你。”
  「这是传统舞,你知道。”
  「我不知道。”
  「很简单。你只要随着我的舞步跳就行了。”他开始对我哼起曲调来,「你以前难道没有见过别人跳吗?”
  「见过,上次舞会我是从日光浴室的窥视孔看到的。”
  「啊,上次那个舞会!我们一道跳舞,可是康南插进来了,不是吗?”
  「那是有点异乎寻常的。”
  「对于我们的家庭女教师来说,是非常异乎寻常的。我对她优美的舞姿确实相当惊讶。”
  音乐开始了,康南挽着塞莱斯蒂尼的手走到大厅中央。使我吃惊的是,我意识到我和彼得将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伴随开头的几个小节舞曲,而与他们一块儿跳舞了。
  我想靠后一些,不过彼得用手紧紧拉着我。
  塞莱斯蒂尼看见我在这里感到很惊奇,但是如果康南也感到惊奇,他却是声色不动。我想象塞莱斯蒂尼是这样推理的:邀请家庭女教师也没有什么。因为这是圣诞节,不过她应当立刻跻身于这样一个显著的位置上吗?
  然而,我相信她的性情那么温柔,不会在一开始流露惊讶之后再表现出大惊失色的。她向我投来热情的微笑。
  我说:「我不该在这儿。说实在的,我不会跳舞。我没有意识到——”
  「随着我们跳。”康南说。
  「我们会照顾你的。”彼得也应声说道。
  几秒钟之内,其余的人在我们身后排列成队。
  绕着大厅,我们随着《弗里舞》的乐曲跳起来。
  「你跳得极好。”当我们的手接触时,康南微笑地说。
  「你很快会成为一个科尼什女性的。”塞莱斯蒂尼补充说。
  「为什么不呢?”彼得问道,「我们难道不是高尚的人吗?”
  「我认为利小姐不是这样想的。”康南回答道。
  「我对乡村的风俗变得越发感兴趣了。”我补充说。
  「我希望对这儿的的人们也是如此。”彼得低声说道。
  我们继续跳着。这种舞步学起来挺容易的,这一轮结束时,我掌握了全部舞步的动作。
  当演奏到最后几小节乐曲时,我听到有人说:「跟彼得?南斯洛克跳舞的那个相貌惊人的年轻女郎是谁?”
  我等待的回答是:「噢,那是家庭女教师。”
  然而,却是相反的回答:「我不了解。她肯定是……不寻常的人。”
  我感到踌躇满志。我怀疑一生中是否曾经这么快乐过哩。
  我知道在未来的时光里,我会珍惜这个美好夜晚的一分一秒,因为我不但参加了舞会,而且获得了成功。
  我的舞伴是不乏其人的;甚至当我不得已承认自己是家庭女教师时,我仍然继续得到归于一个具有魅力的女人的尊敬。是什么这样陡然改变了我呢?我感到奇怪。为什么在阿德莱德姨母那里的聚会场合就不能象现在这样呢?不过,要是那时就这样,我也就不会来到梅林山庄了。
  于是,我知道为什么不能象这样了。这不仅是由于这件绿色的连衣裙,这把琥珀色的梳子,为个镶有钻石的饰针;还由于我处于恋爱之中了,爱情在所有的美化者之中是最伟大的美化者呀。
  如果我是荒谬地、无可救药地陷入情网,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就象灰姑娘那样,决心在时钟敲响午夜十二点之前尽情快活一番。
  在我跳舞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与托马斯?特雷斯林爵士一起跳,他原来是一位亲切的老绅士,跳舞的时候有点儿气喘,于是我建议他不妨到外面坐下来休息一下。他对我很感激,我觉得我挺喜欢他的。那天晚上,我  准备喜欢每一个人呢。
  他说:「我年龄太大了一点,跳不动啦!呃……小姐……”
  「利,”我说,「利小姐,我是这儿的家庭女教师,托马斯爵士。”
  「噢,真的,”他说,「我要说,利小姐,在你渴望尽兴跳舞的时候,还考虑到我的舒适,你真是太客气了。”
  「坐一会儿,我是挺高兴的。”
  「我看你既非常艳丽动人又心地善良。”
  我想起了菲利达的指点,便若无其事地接受了这番恭维,仿佛我对此终生都是习惯的。
  他不拘谨了,对我信任地说道:「是我妻子爱到这种场合来。她是那么充满活力。”
  「啊,对,”我说,「她长得非常美。”
  当然啦,我一走进舞厅就注意上她了;她裹在淡淡的紫红色薄绸里,绿色衬裙非常明显,她特别喜爱薄绸以及这类贴身的衣料。考虑到她的身段,这是可以理解的。她佩戴许多钻石。在紫色的衬托下,绿色变得极为柔和。我在考虑,比起她的装束,我自己穿的鲜绿色就不那么醒目了。她看上去具有超群出众的美,和她出现在任何聚会时一样。
  托马斯点点头,有点儿颓丧,我想。
  就在我们坐着谈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在大厅里扫了一周,突然把目光落到高高地嵌在墙上的窥视孔处,星形孔那么天衣无缝地暗嵌在墙上,以致于没有人会猜到有个孔在那里。
  有人透过窥视孔在望着,但是要看清是谁却不可能。
  我想:当然是阿尔文了。她不是一直透过窥视孔观望吗?这时我蓦地吃了一惊,在我坐在那儿望着跳舞的人群时,我看到了阿尔文。
  她穿一件白细布连衣裙,系着一条宽大的蓝腰带,我见到她在连衣裙的上方佩戴着那银质鞭形饰针。这些我只是随便注意到的。我迅速向上朝窥视孔一望。那张影影绰绰、难以辩认的脸还贴在那里。
  晚餐分别摆在餐厅和潘趣酒室两处。两处都是自助晚餐,客人们自己动手,因为按照习俗,一年到头惟有这一天,仆人们在他们自己的厅里开舞会。
  我看到这些很少自我服务的人现在觉得这样做是挺有趣的。一盘又一盘的菜都是厨房劳作的成果:各种类型的小饼,这儿叫做肉面饼——不是平常在厨房里吃到的大饼子,而是精美的一种。还有牛肉片和多种多样的鸡、鱼。有一钵热潘趣酒;另一钵是加料酒;还有蜂蜜酒、威士忌和黑刺李酒。
  跟我一起跳晚宴舞的彼得?南斯洛克,把我领进潘趣酒室。托马斯?特雷斯林爵士与塞莱斯蒂尼已经在那里了,彼得把我领到他们坐的那张桌子上边。
  「让我们来吧,”他说,「我去给你们拿吃的来。”
  我说:「让我来帮你。”
  「胡说,”他回答说,「你和塞莱斯蒂尼呆在一起好了。”他开玩笑地低声耳语:「今天晚上,你不是家庭女教师,利小姐,你象其他人一样是位女士。别忘记这一点,那就没有别的人会把你当作是的了。”
  可是,我决心不要别人服侍,坚持与他一道去取自助晚餐。
  「骄傲,”他低声说,用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臂,「难道那不是天使们犯的过错吗?”
  「这也许是进取心吧,我不敢断定。”
  「嗳,的确,你也并不是不带有那种锐气的。没关系。你吃什么?你自己来也好。我们科尼什食物对你们塔马那边来的异乡人来说似乎有点怪。”
  他开始往早已搁在那儿备用的托盘里放食物了。
  「你要吃哪种饼?吉布利特饼,斯奎蒲饼,乃特林饼还是木格特饼?哈,这儿也有塔达吉饼。我可以向你推荐斯奎蒲饼:一层又一层的苹果和咸猪肉、洋葱、羊肉以及小鸽子肉。最美味可口的科尼什食品。”
  「我准备尝一尝。”我说。
  「利小姐,”他继续说,「马撒……有人告诉过你,说你的眼睛象琥珀吗?”
  「有”我回答。
  「有人告诉过你,说你长得美吗?”
  「没有。”
  「那么,那一定是疏忽了,要立即予以纠正。”
  我微笑,这时,康南与特雷斯林夫人走进餐室来了。
  特雷斯林夫人挨着塞莱斯蒂尼坐下,康南走过来取自助晚餐。
  「我在给利小姐上我们科尼什食品的启蒙课哩。她不知道『漂亮姑娘『是什么。鉴于她本人就是这么一位,她竟不知道『漂亮姑娘』,康,你说怪不怪?”
  康南看上去显得很激动,他笑嘻嘻地望着我,那目光是热情的。他说:「利小姐,『漂亮姑娘』是象这里摆的拌上油和柠檬的沙丁鱼的别名。”他拿起一把叉子,在两个盘子上各放几块,然后又说:「这是对古西班牙的烟熏鲱鱼的名称的缩短,我们这儿总是说这种食品合乎西班牙绅士的口味。”
  「一种遗风啊,利小姐。”彼得打断了他的话,「在那些日子里,当西班牙人侵扰我们的沿海时,他们对另外一种漂亮姑娘特别感兴趣。”
  阿尔文进来了,站在我的旁边。我觉得她看上去有些累乏了。
  「你应当睡觉了。”我说。
  「我饿了。”她告诉我。
  「吃过晚饭,我们就上楼。”
  她点点头,带着倦意的愉快,在一个盘子上叉了许多食物。
  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来,在座的有阿尔文、彼得、塞莱斯蒂尼、托马斯爵士、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
  犹如一场梦境,我竟和他们坐在一起。艾丽斯的饰针在我的连衣裙上闪闪发光。我想:这样,两年前,她一定象我现在坐在这儿一样,一定会坐在……阿尔文那时不会在这儿,她过分年幼,不会被允许来的;可是除此之外,事实上,我处于艾丽斯的位置,这一定象别的一些场合。我不知道在座的其余人有没有想到这一点的。
  我记起在窥视孔所见到的那张脸,回想起上一次舞会时阿尔文说的话。我记不清确切的话语,但是我知道是说艾丽斯喜爱跳舞,如果她回来的话,说什么也会参加舞会的。于是阿尔文很希望在跳舞的人群中见到她……万一她从另一个地方注视着呢?我想到月光下朦胧的日光浴室,我暗自盘算:我在窥视孔里见到的是谁的脸呢?「
  然后,我想到:吉利!倘若是吉利会怎样呢?一定是吉利。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呢?
  这时,康南说:「我再给你弄些威士忌酒,托马斯爵士。”我的注意力又被带回到围桌而坐的人们之中。康南站起来,走到放食物的地方。特雷斯林夫人立即站起,向他走去。我觉得很难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我在暗自思量:他们看上去是多么出众——她穿着红紫色泛出绿光的褶皱织物,是舞场上最有姿色的女人,而他当然是最为高贵的男人。
  「我来帮助你,康南。”她说,我听到他们一齐大笑。
  「当心,”康南说,「我们要弄泼了。”
  他们背对着我们,当我疑视他们的时候,我想,稍微遇到一点刺激,我就会泪如泉涌,因为现在我清楚地看到我所抱的希望的可笑。
  在他们回到餐桌旁的时候,她伸出手臂挽住他的手臂。那亲密的姿态深深地刺伤了我。我猜想我喝了过量的蜂蜜酒,或如他们所称的糖水。这是个柔和得多的名称。但是梅林山庄酿的蜂蜜酒是很烈的。
  我冷冷地对自己说:你该退场了。
  当他把杯子递给托马斯爵士时——老先生用一种使我吃惊的速度一饮而尽——我注意到在阿尔文的眼下有点模糊的阴影,便说:「阿尔文,看样子你困了。你该上床睡觉去。”
  「可怜的孩子!”塞莱斯蒂尼立即嚷道,「她正在恢复……”
  我站起身来。「现在,我得送阿尔文上床了。”我说,「来吧,阿尔文。”
  她已经睡眼惺忪了,也没有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只是顺从地站起来。
  「我得对你们大家道晚安了。”我说。
  彼得站起身来。「我们都会与你再见的。”他说。
  我没有回答。我竭力企图不去看康南一眼,因为我觉得他没有意识到我;当特雷斯林夫人在他身旁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任何别的人的存在。
  「再见。「彼得说,当其余的人心不在焉地附和的时候,我牵着阿尔文的手走出了潘趣酒室。
  我的心情和灰姑娘听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时的心情一样。
  我的短暂荣耀就此结束了。特雷斯林夫人使我意识到我一直在做的梦是多么愚蠢。
  我还没有离开阿尔文的房间,她就已酣然入睡。回到自己卧室,在梳妆台上点蜡烛的时候,我力图不再去想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我看上去是楚楚动人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接着我便对自己说:任何人在烛光下都是有魅力的。
  钻石正向我挤眉弄眼,我立刻想起在窥视孔所见到的那张面孔。
  后来,我想自己一定是畅饮了蜂蜜酒的缘故。因为凭一时冲动我跑到了楼梯下的平台处。我可以听到从仆人的舞厅里传来的阵阵欢呼声。原来他们还在下面尽情作乐哩。通向吉利房间的门半开着,我走了进去,月光足以使我看见那孩子在床上,但却坐着,没有睡。
  「吉利!”我说。
  「夫人!”她大声喊道,声音是欢悦的,「我知道你今天会来的。”
  「吉利,你知道我是谁?”是什么使我说出这样愚蠢的话来?
  她点点头。
  「我去给你点上蜡烛。”我说着就去点起来。
  她的蓝眼睛茫然慈凝视着我的脸,目光落到那个饰针上。我在床边坐下。我知道当我刚一进来的时候,她把我当作另外一个人。
  不过,她是满足的。这种情绪表示她正开始对我感到信任了。
  我摸着饰针说道:「这曾经是特里梅林夫人的。”
  她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我说:「我进来的时你还说了话。现在怎么不对我说话了?”
  她只是微微一笑。
  「吉利,”我说,「你今晚到日光浴室的窥视孔那里去过了吗?你当时在看跳舞的人吗?”
  她点点头。
  「吉利,说是的。”
  「是的。”吉利说。
  「你一个人上那里去的吗,你不害怕?”
  她摇摇头,又微微一笑。
  「你是说不,是不是,吉利?说不呀。”
  「不”
  「你为什么不害怕?”
  她张开口,笑了笑,然后说:「不怕,因为……”
  「因为?”我急不可待地说。
  「因为,”她重复道。
  「吉利,”我说,「你一个人在那上面吗?”
  她微笑了,我不能让她再说些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我吻了她,她也回赠以亲吻。她喜欢我,对此我是明白的。我相信,在她脑海里,她把我与另外一个人弄混淆了,这人是谁,我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回到卧室,我还不想脱去连衣裙。我觉得只要穿着它,我便仍然可以抱住我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因此,在窗前,我约莫坐了一个仲头。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披着绸披肩我感到很舒服。
  我听到有些客人出了门向他们的马车走去,以及他们互道晚安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特雷斯林夫人的说话声。她的声音低微而又震颤,但却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情,以致每一个音节我都能听得真真切切,我明白她是在对谁说话。
  她说:「康南,现在不用很久了。不用很久了。「
  次日清晨,基蒂给我送水来时,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戴茜与她一道。我听到她们的颇为沙嗄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睡意朦胧之中,心想她们的声音就象鸥叫一样。
  「早上好,小姐。「
  她们想让我快些醒来,她们有令人吃惊的新闻,我从她们的脸上看出来了。
  「小姐——”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每个人都决心要率先传出这个惊人的消息,「昨晚……或者准确地说是今天早晨……”
  这时,基蒂的话音跑到姐姐的前头:「托马斯?特雷斯林爵士在回家的路上得了病。他们刚到家他就死了。”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从一张紧张的面孔转到另一张上。
  一个客人……死了!我惊呆了。但是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死亡,绝不是普普通通的死亡。
  不亚于基蒂和戴茜,我也意识到,这个消息对梅林山庄可能意味着什么。 
第七章  托马斯?特雷斯林爵士的葬礼是在元旦那天举行的。
  前一周,阴郁的气氛笼罩着梅林山庄,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一死亡紧接着圣诞节祝宴而来。家中的一切装饰还原封不动,对于哪样做更不吉利人们意见分岐——在主显节之夜前夕把这些装饰物撤去呢,还是失敬地保留不撤。
  看来,他们好象都认为这一猝然死亡密切地涉及到我们。他死在我们家与他家之间的路上;他最后一餐饭是在我们这里吃的。我认识到科尼什人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民族,  对预兆经常是很警惕的,念念不忘化解超自然的邪恶力量。
  康南心不在焉。我很少见到他,不过当我见到他时,他仿佛简直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想他是在考虑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与特雷斯林夫人一直是情人,那么现在阻碍他们合法结合的障碍已不复存在了。我晓得这种想法许多人心里都有,只是谁都没有点破而已。我揣测波尔格雷太太会认为在托马斯爵士尸骨未寒时就这样匆忙结合是不祥的,要等到死者入土几个星期后才为相宜。
  波尔格雷太太把我叫到她的房间。我们喝了一杯格雷茶,茶里加了一匙我送给她的烈性威士忌酒。
  「真是一件吓人的事情,”她说,「托马斯爵士竟然死在圣诞节;尽管不是圣诞节这一天,而是在节礼日的早晨。”她以略为宽心的调子补充一句,仿佛这就使得情况稍稍不那么骇人听闻了。「想想吧,”她接着说,又回到她原先那种忧虑的状态之中,「我们的家是他最后停歇的地方,我做的食物是最后经过他的嘴唇的!葬礼办得快了一点,小姐,你不是这么看的吗?”
  我开始掐指计算起天数来了。「七天。”我说。
  「他们还可以把他存放得久一点,因为这是冬天。”
  「我猜想他们以为越早了结这件事,就能越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看上去她倒的确是被震惊了。我想她认为向任何想尽快摆脱忧伤的人提出那种建议都是失礼的,或者是不祥的。
  「我不知道,”她说,「你是不是听到活埋人的传说。我记得好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天花流行。人们慌成一团,埋葬得很快。据说有些人给活埋了。”
  「毫无疑问,托马斯爵士是死了。”
  「有些人好象死了,其实并没有死,不过,七天的时间尽够说明情况了。你和我一道去参加葬礼好吗,小姐?”
  「我?”
  「为什么不行?我认为我们应当对死者表示应有的尊重。”
  「我没有丧服。”
  「我的天啦,我来给你找一顶无边女帽。我给你一块黑纱,缝到你的斗缝上。你象到教堂去那样是不行的,你是这里的家庭女教师,那样做也不对……他们有许多朋友参加葬礼,梅林教堂会挤得满满的。”
  于是就这样决定了,我要陪波尔格雷太太去教堂的墓地。
  我出席了托马斯爵士的葬礼。
  这是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场合;这个葬礼是盛大的,符合在公爵领地的特雷斯林家族的地位。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来送葬,不过我和波尔格雷太太只是在远处徘徊。对此我挺满意,她倒是感到遗憾。
  看到死者的寡妇披着飘垂的黑纱,这对我来是说足够的了,然而她看上去还象过去一样美。她的可爱的脸蛋刚刚能从飘垂的黑纱里露出来,这黑色就象圣诞节舞会那天晚上她身上的绿色和紫色一样于她合宜。她体态优美地轻移莲步。她裹在黑纱里比以前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显得更加苗条——具有强烈的娇柔感和吸引力。
  康南在那儿,我认为他看上去是那么高雅出众。我想揣摩他脸上的表情。以便进而探索他的内心。但是,他决心向全世界掩盖这些感情;我想,在这种情况下,那样也好。
  我注视着那辆由飘动着的黑色羽毛装饰起来的灵车,然后看到了覆盖着深紫色和黑色的天鹅绒棺衣的棺材,由六个抬棺人抬着进入教堂。我看到一堆堆花朵,送葬者穿着死一般的黑衣,唯一不同颜色的是妇女们拭泪的白手帕——手帕都镶着宽黑边。
  冷风驱散了雾气,当棺材放进墓穴的时候,冬日的灿烂阳光照在棺材的镀金表层上。
  教堂的墓地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海鸥急促的叫声偶尔划破寂静。
  送葬仪式结束了,送葬的人们,包括康南、塞莱斯蒂尼和彼得,都坐上了他们的四轮马车,马车向特雷斯林府邸迤逦驶去。
  我和波尔格雷太太回到梅林山庄,到家时,她又坚持象平时那样喝杯茶,再来一些点心。
  我们坐在那里喝着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知道她觉得很难控制自己的舌头。但是她对这种死亡会给我们梅林山庄所有的人带来什么影响却绝口不提。她对死者的尊敬是如此超乎寻常的。
  托马斯爵士没有被人遗忘。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常常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波尔格雷太太,在有人提起特雷斯林一家人的时候,总是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但是她的敏锐目光充满了警告。
  戴茜和基蒂就不那么谨慎了。她们早晨给我送热水来的时候,总是滞留片刻。我有点狡猾,我认为。我渴望了解人们在谈论什么,但是我不想直接发问,却希望设法从她们的口中掏出话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这样做的。
  的确,她们并不需要很多的鼓励。
  「我昨天见到特雷斯林夫人。”一天早晨,戴茜告诉我,「她看上去并不象一个寡妇,虽然穿着丧服。”
  「噢?怎么见得呢?”
  「这难道还用问我,小姐。她脸色苍白,也没有笑容,但是从她脸上我看出点眉目……如果你确实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恐怕还不明白。”
  「基特跟我在一起。她也是这么说的。她象是正在等待,可心可意地,因为她不用久等了。虽说只要等一年,那对我可也够长的啦。”
  「一年?干什么?”我问道,尽管我对干什么是非常清楚的。
  戴茜望着我,格格地笑着。
  「他们见面的次数太多了是不行的。对吗,小姐?说到底,他是死在咱们这里的……几乎就在咱们的门口。这看起来差不多是他们巴不得他这样呢。”
  「噢,戴茜,那是荒唐的。谁能这样做呢?”
  「嗳,还是等你明白过来再说吧,大概差不多。”
  她的话越来越出格。我就用「我得赶快,看样子我起晚了点儿”这句话把她打发走了。
  她走了以后,我想:原来人们对他们有所议论,说是他们俩希望他死的。
  只要人们所说的仅此而已,那也没有多大妨害。
  我考虑,他们现在得多么小心谨慎啊。我记得听菲利达说过,恋爱中的人们的行为就象驼鸟那样首尾不能相顾。它们把头埋进沙里,见不到任何人,于是就认为没有人见到它们。
  但是,他们两个不是年轻、缺乏经验的恋人。
  是的,我痛苦的思索着,他们显然饱经世故,对自己身边的人们,他们暸如指掌,会谨言慎行的。
  那天上午,当我在林间时,我听到附近的马蹄声,然后听到特雷斯林夫人说:「康南!噢,康南!”
  那么,他们会了面……离家这么近会面肯定是愚蠢的。
  林中传来他们的交谈声。树木遮挡着我,但是他们的谈话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鼓。
  「琳达!你不应当来的。”
  「我知道……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听不到其余的话了。
  「送那封信……”那是康南的声音。他的声音我听起来要比她的清楚些,也许是因为我对他的声音太熟悉的缘故。「你的送信人会被一些仆人看见的。你知道,他们会说长道短的。”
  「我晓得,但是——”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晨,我只好马上把它拿来给你看。”
  「这是第一封吗?”
  「不,两天前就有一封了。这就是我非得见你不可的原因,康南,不管怎么……我害怕。”
  「这是恶作剧,”他说,「别理会它,把它抛到脑后吧。”
  「看看信吧,”她嚷道,「看看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康南说:「我明白了。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马匹开始挪动步子。一瞬间,他们就可能来到我所在的这块地方。我赶快从林中跑开了。
  我心神不宁。
  那天,康南离开了梅林山庄。
  「被叫到彭赞斯去了,”波尔格雷太太对我说,「他说他也说不定在外面要呆多久。”
  我怀疑他的突然离开与特雷斯林夫人那天上午在森林中给他带来令人不安的消息有关。
  几天过去了。我和阿尔文恢复了上课,吉利也到书房里来了。
  我在给阿尔文上课的时候,便给吉利布置一点作业,诸如让她试着在一盘沙里或石板上拼字,或是数算盘上的珠子。她对做这些作业挺安心,我相信,她与我在一起是快乐的,从我这里她得到一定的安慰,有安全感。她曾经信赖艾丽斯,现在把这种信赖转移到我身上了。
  对于吉利也来上课,起初,阿尔文反对过。但是,我指出对那些不及我们幸运的人应该仁厚,终于我唤起了她的同情心,于是她让吉利呆在书房,尽管还有点不那么乐意。不过,我注意到她不时向那个孩子看上一眼,我肯定至少她对小吉利感兴趣了。
  康南离家一个星期了,这是寒冷的二月的一个早晨,波尔格雷太太走进书房。见到她,我很惊讶,因为她很少来打断我们上课,她手里拿着两封信,我可以看出她很激动。
  她对上课时闯入书房并没有表示歉意,只是说:「我接到主人的信了。他要你赶快带着阿尔文到彭赞斯去。这里有你的一封信。没问题,他在给你的信里会说得周全些。”
  她把信递给我,我想她一定见到我拆信时双手微微颤抖。
  我亲爱的利小姐:[我念道]
  在这儿,我将呆上几个星期;我想,肯定你会同意,让阿尔文和我一道在这儿小住是可取的。我认为她不该缺课,因此我请你带她一起来,准备在这儿呆上一个星期左右。
  也许你可以准备明天动身。要比利驾车把你们送到车站乘两点三十分的火车。  康南?特里梅林
  我意识到,红云飞上我的面颊。我希望不要流露出完全控制了我的那种极端的喜悦。
  我说:「阿尔文,我们明天就到你父亲那里去。”
  阿尔文高兴地跳了起来,一头扑到我的怀里,这是一种非常不寻常的举动,但是这深深感动了我,我意识到她是多么挂念他呀!
  这样一来帮助我恢复了镇静。我说:「那是明天的事。今天我们还是要上课的。”
  「可是,小姐,还要整理行装哩。”
  「我们今天下午整理好啦,”我一本正经地说,「现在,让我们回到课本上来吧。”
  我转身对波尔格雷太太说:「是的,特里梅林先生希望我带阿尔文到他那里去。”
  她点了点头。我可以看出,她认为这事透着奇怪,只是因为他以前从不曾对这孩子表现出这样的兴趣。
  「你明天动身吗?”
  「是的。他吩咐比利驾车送我们到车站,准时赶上两点三十分的火车。”
  她点点头。
  她走了之后,我茫然地坐下来。阿尔文不专心,我也没法比她强。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吉利。她正望着我,目光里流露出迷惘的神情,这种神情是我曾经梦想排除的。
  吉利懂得的比人们意识到的要多。
  她明白,我们就要离开这儿,而她要被丢下。
  我迫不及待地着手整理行装。我和阿尔文一道在书房里吃饭,但是我们俩谁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吃过饭就各回房间整装去了。
  我并没有多少需要整理的。我的灰色和淡紫色的两件连衣裙都是干干净净的,真是谢天谢地;我将穿那件灰色的美利奴羊绒衫。这件虽然不很合身,但它不易装箱。
  我取出圣诞节舞会时穿的那件绿绸连衣裙。要带上这件吗?为什么不呢?我很少有这样合身的衣服,谁又说得定呢,也许在某一个场合我可以上穿上它。
  我拿出梳子和披肩,把梳子插进头发里,让披肩随便地披在我的双肩上。
  我想到了圣诞节的舞会——那时,彼得拉起我的手,带着我跳《弗里舞》。在脑海中我又听到了那支曲调,便跳起舞来,一时之间,我的确感到再次置身于舞厅,又是圣诞节之夜了。
  我没有听到吉利进来,看她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我吃了一惊。说实在的,这孩子在这宅子里的行动是悄无声息的。
  我止住了舞步,因为被人看见这样一种傻气的行为而羞得满面通红。吉利面色严肃地望着我。
  她看着床上的拎包以及放在旁边叠好的衣服。我的愉快情绪顿时消失了,因为我理解,如果我们走了,吉利将会非常郁闷的。
  我弯下腰下,把她搂到怀里。「这要不了多久时间,吉利。”
  她使劲地把眼睛闭上,就是不肯看我。
  「吉利,”我说,「听话,你知道,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摇头,我看见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那么,”我继续说着,「我们就上课。你来给我在沙上写一些字母,很快你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但是我可以看出她还是不肯接受我的劝慰。
  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跑到床边,开始把东西从我箱子里拿出来。
  「不,吉利,别这样。”我说。我用双臂将她抱到椅子上。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摇晃着她,接着说:「我就回来,你知道,吉利。不要多久我又到这儿来了。就象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儿一样。”
  她这时说:「你不会回来的。她……她……”
  「是啊,吉利,怎么样?”
  「她……去……”
  一时间,我甚至忘了要到康南那儿去的事,因为我现在确信,吉利知道一些情况,这些情况对解开艾丽斯之谜可能有用。
  「吉利,”我说。「她走以前对你说过再见吗?”
  吉利猛地摇摇头,我认为她就要大哭一场了。
  「吉利,”我恳求地说,「想办法对我说说,想法子告诉我……你是看着她走的吗?”
  吉利向我一头扑过来,把脸贴在我的胸襟上。我温存地搂了她一会儿。然后将我的身子往后挪开,盯住她的脸;不过她的双目紧闭着。
  她又跑回床边,再次开始把东西从箱子里往外拖。
  「不!”她哭喊道,「不……不……”
  我很快跑到她身边,「瞧,吉利,”我说,「我就回来。我只离开很短的时间。”
  「她呆在外面了!”
  我们又回到原来的话题。我相信,到了这一步,我不可能再从她这儿发现什么了。
  她把小脸凑近我的脸,迷惘的眼神消失了,只剩下悲伤。
  我此刻看到我的关怀对于她来说是多么重要了;我不可能让她明白,我这次出门并不是永远离开。艾丽斯待她很好,但是,艾丽斯一去不返了。她的经验告诉她那就是生活的方式。
  几天,吉利生活中的一个星期,将会长得就象我们多数人的一年。我这时知道我不能抛下吉利。
  这时,我问自己,如果我带着两个孩子去,康南会说些什么呢?
  我相信能够充分理解我带她去的原因。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吉利抛下。我能让波尔格雷太太以为主人盼望带两个孩子去。她会惬意的,她把吉利托付给我了,她第一个承认:孩子自从得到我的帮助以来,长进了。
  「吉利,”我说,「我要出几天门。你和阿尔文都跟我去。”我吻着她那仰起的脸蛋儿。由于她看上去是那么惊讶,我便重复说:「你跟我一道去。你喜欢这样,不是吗?”
  过了几秒钟她才理解了,然后她把眼皮紧紧闭上,垂下了头。我看见她开心得露出了微笑。这比任何言语都更使我感动。
  我准备对康南的不快置之不顾,而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带来这点欢乐。
  第二天早晨,我们早早就出发了,全家出动来看我们登程。我坐在四轮马车上,身边各坐一个孩子。比利身穿特里梅林家的仆人制服,志得意满地坐在车把式的座位上,向马儿发话。
  波尔格雷太太双臂交叉地放在胸前,两眼望着吉利。她显然很高兴见到她的小外孙女与我和阿尔文一道驱车远行。
  塔珀蒂站在那里,两个女儿分立在两旁;他们那些亮晶晶的眼睛都长得那么相像,眼睛里充满了种种猜疑。
  我视若不见。在我们驾车离家的时候,我感到这样快乐,为防止自己突然唱起来,我只能这样。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空气中有淡淡的白霜在草上闪闪发光,池塘和小溪上盖着一层薄冰。
  我们沿着崎岖的道路以很快的速度驱车前进。孩子们兴高采烈;阿尔文喋喋不休地说着,吉利心满意足地偎在我身旁。我注意到她的一只手抓住我的裙子,那姿势使我对她充满了柔情。我深深感到我对这个孩子的责任。
  比利是个碎嘴子,当我们经过十字路口的一座坟墓时,他便为埋在那儿的可怜的亡魂祈祷一番。
  「那个灵魂是不会得到安宁的,我亲爱的人们。象那样死去的人是不会安宁的。任何象那样暴死的人都一样。他们不会呆在葬身的地下,他们会到处走动。”
  「胡说八道。”我厉声说道。
  「晓事不多的人才把智慧叫做胡说八道。”比利生气地顶了一句。
  「在我看来,许多人都爱胡思乱想。”
  我注意到孩子们的眼睛都盯住我的脸。
  「啊,”当我们经过在花园里有蜂箱、糊着墙泥的村舍时,我急促地说,「瞧那些蜂箱呀!箱上放的是什么?”
  「是黑纱,”比利说,「说明这家有人死了。要是不让蜜蜂知道死讯分担哀悼,那它们会大动肝火的。”
  我很高兴终于到了车站。
  在彭赞斯,有一辆马车来接我们,然后开始踏上去彭兰德斯托庄园的路。当我们的马车转到宅外车道时,天色开始暗下来了,我看到一幢府邸朦朦胧胧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门廊上有个人提着灯笼喊道:「她们到这儿啦。跑去告诉主人。他说过,她们一到,就要向他通报。”
  我们的身子都有些发僵,两个孩子睡眼惺忪。我把她们搀下车,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看到康南站在我的身边。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得不很清楚,不过我确实知道,他见到我十分高兴。他拉起我的手,亲切地紧握着。
  这时,他说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我一直很焦急。我设想了各种不幸的情况。我多么希望来这里的时候亲自把你带来。”
  我想:他的意思当然是指阿尔文。他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
  但是他在笑嘻嘻地望着我,我感到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开始说:「孩子们……”
  他微笑地低头看阿尔文。
  「您好,爸爸,”她说,「到这儿来与您在一起真太美啦。”
  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她几乎是恳求似地仰望着他,仿佛在要求他亲吻她。那似乎是过高的要求了。
  他只是说:「阿尔文,你来了,我很高兴。你在这儿会感到有趣的。”
  这时我把吉利拉向前来。
  「什么……”他开了腔。
  「我们不能把吉利扔下,”我说,「你知道,你允许我教她。”
  他犹豫了片刻。接着他看着我大笑起来。我知道,在这时,他见到我——我,而不是别人——是多么高兴。只要我本人来了,他是不会计较我带谁来。
  毫无疑问,当我走进艾丽斯原来居住的房间时,我觉得犹如进入一个幻境。
  在以后的两个星期里,我仿佛把冷酷严峻的现实世界置于脑后,而踏进一个我自己创造的世界,我所渴求的每一件东西都归我所有。
  从我一到彭兰德斯托庄园起,我就不再是被当作一位家庭女教师来看待,而是当作一位客人看待了。几天之后,我已经在这点上失去了敏感性;当把它抛开之后,我就象那个在乡村教区牧师住宅与父亲和菲利达一起享受生之快乐的兴高采烈的姑娘一样。
  我被安排在阿尔文隔壁一个舒适的房间里,当我要求把吉利放在我身边时,这也照办了。
  彭兰德斯托是个充满魅力的邸宅,建于伊丽莎白时代。它几乎与梅林山庄一样大,人们在里面很容易转向的。
  我的房间很宽敞,有柔软的窗座,上面蒙着天鹅绒套子,窗帘是深红色的。我睡的床是一张四柱卧床,上面挂着绣花锦帐。地毯也同样是深红色的,即使在敞开的壁炉里火不很旺,这也必然给房间里带来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的拎包送到房里来了,就在我凝视着蓝色的火焰窜向干柴的时候,一个女仆着手解开拎包。
  女仆把我的东西放到床上的时候,她行了个屈膝礼,问我是否可以把东西放到别处。这不是对家庭女教师的礼节,我想。戴茜和基蒂对我尽管是客气和友善的,但她们也没有象这样随时准备着来伺候我。
  我说我自己把东西放到别处好了,只是想要些热水洗沐。
  「在楼梯平台的尽头有个小洗澡间,小姐,”她告诉我,「我带您去看看,再头些热水到那里好吗?”
  我被带到洗澡间,里面有个大浴缸,还有个坐浴浴盆。
  「艾丽斯小姐结婚和去世前造的这个洗澡间。”她告诉我。带着一点吃惊我记起来了,我是在艾丽斯的故居里。
  我洗了澡,换上了连衣裙——我穿上淡紫色布连衣裙——便去看阿尔文。  她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于是我离开了她。吉利也在她的房间睡着了。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把我带到洗澡间的那个女仆走进来说,特里梅林先生吩咐,在一切安排停当的时候,就要我到藏书室去会他。
  我说安排好了,于是她便带我去见他。
  「在这儿见到你实在高兴,利小姐。”他说。
  「带着女儿在这儿,对你来说是适意的——”我开了腔。
  他笑着打断我的话:「我是说,在这儿见到你我很高兴,利小姐。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我满面羞涩,说道:「你太客气了。我把孩子们的一些书也带来了……”
  「让我们给她们一个小小的假期,怎么样?功课嘛,既然你这么说,那是必得上的了,但是需要她们整天坐在课桌边吗?”
  「在这样的场合,我想她们的课程可以减少一些。”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利小姐,”他说,「你讨人喜欢。”
  我吃惊地往后一退,他接着说:「我很高兴你来得这么准时。”
  「这是你的命令。”
  「我并没有命令的意思,利小姐,仅仅是请求。”
  「但是……”我开始接过话头;我心中忐忑不安,因为他似乎与我过去知道的那个人迥然不同。他几乎成了陌生人——一个对我的吸引力不小于那个康南?特里梅林的陌生人,一个微微使我害怕的陌生人。因为我对自己没有把握,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
  「逃出来了,我是多么高兴,”他说,「我想你也一定如此。”
  「逃出来……从什么地方?”
  「从死亡的郁闷中逃出来了,我痛恨死亡。它使我精神上感到压抑。”
  「你指的是托马斯爵士。但是——”
  「噢,我明白。不过是一个邻居。但是,它的确仍然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正想摆脱一下。我是多么高兴你来到了我的身边……带着阿尔文和另一个孩子。”
  凭着一时兴奋,我说:「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带着吉利弗劳尔是一种冒味的举动。要是我不带她来,她一定会伤心的。”
  这时,他说了一旬使我莫名其妙的话:「我可以理解,如果非得离开你不可,她会伤心的。”
  我很快说道:「我想孩子们该吃点什么东西了。她们疲乏了,现在正在睡觉。不过我觉得她们在上床之前,需要吃些点心。对她们来说,这是困乏的一天。”
  他挥挥手。「你想给她们吃什么就要吧,利小姐。照看了她们之后,就来和我一道吃饭。”
  我说:「阿尔文跟你一道吃饭……不是吗?”
  「她今晚太疲倦了。我们单独一起吃。”
  于是,我给孩子们要了食物,接着我与康南一道在冬天的起居室里吃饭。和这个男人一起在烛光下用餐,这是一次奇异而又愉快的经历。我不断告诫自己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说梦想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话,这便是。
  他谈了很多话,那天晚上根本不存在沉默寡言的康南的迹象。
  他告诉我有关这幢邸宅的情况,这府邸按E字形建成,作为对女王的礼赞,建造这个府邸正在她执政的时期。他画了这个形状给我看。「两个有三堵墙的院子”,他说,「和一个凸出的中心建筑,如果你能听懂的意思的话。我们现在就在这个中心建筑部分。它的主要特色是有大厅、楼梯、画廊有及象冬季起居室这样一些较小的房间;我想你会同意,这些房间供少量人居住是很理想的。”
  我说,我认为这是一幢可爱的房子,而他拥有两处这么富丽堂皇的府邸是多么幸运。
  「石墙并不会带来快乐,利小姐。人们在这些墙里所过的生活本身才是极是重要的。”
  「不过,”我反驳道,「一个人生活在这样可爱的环境里总是颇为愉快的。”
  「我同意这种看法,你认为我的两个家都那么可爱,我说不出该有多么高兴。”
  我们吃过饭后,他带我到藏书室,问我是否愿意与他对弈。我答应乐于从命。
  我们坐在那个华美的房间里,上面有雕花的天花板,下面有很厚的地毯,房间里点着灯,灯盏是东方出产的、制造得十分精巧的彩釉瓷器。我比在梦中所体验过的更加快乐。
  他已经在棋盘上摆出象牙棋子,我们便静静地下起棋来。
  这是深沉的、令人惬意的寂静,或者对我来说似乎是这样的。当我望着康南在象牙棋盘上的有力而又瘦削的手指时,我知道我永远不应当忘记那摇曳的火光,不应当忘记那看上去象是属于路易十四时代的镀金钟的滴答声。
  有一次,在我皱着眉头集中思索的时候,我意识到他的眼睛盯住我,又突然抬起。我的目光与他凝视的目光相遇了。那凝视目光带有乐趣的推测。那时,我想:他要我来是有目的的。这目的是什么呢?
  我惊愕得哆嗦起来,但是过份的高兴,反使我难以保留住那份情绪。
  我走自己的棋子,他说:「啊!「然后说,「利小姐,噢,我亲爱的利小姐,我想,你已经径自走进我给你设下的陷阱了。”
  「噢……不!”我嚷了起来。
  他移动了一个马,这一下就直接威胁到我的王。我忘了那匹马。
  「我相信这是……”他说,「噢,不完全如此。将军,利小姐。但是不能将死。”
  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不在棋局上。我急忙要解救自己,但是来不及了,每动一步,那不可挽回的败局就愈加明显。
  我发现他那柔和而充满笑意的声音:「将死了,利小姐。”
  坐在那里,有几秒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他说:「我占有一个很不公正的优势。经过长途旅行,你累了。”
  「噢,不,”我很快说道,「我猜想你的棋艺要比我高超。”
  「我猜想,”他回答,「我们很相配。”
  一下完棋,我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我上了床,想睡觉,但不可能。我太兴奋了。我头脑里一直翻腾着一连串的情景:他对我的接待、一起用膳、他的话:我们很相配。
  我甚至忘记了我现在所睡的地方原是艾丽斯的家——这件事有个时期似乎极其吸引我——我把这一切都忘到九霄云外,而只记得是康南请我来的,我现在在这儿,他有了我,仿佛感到由衷的喜悦。
  第二天就象头一天那样令人愉快和难以描绘。早晨我给孩子们上了几课,下午康南带我们驾车出去兜风。坐在他的四轮马车上出游比之坐在塔珀蒂或比利身后蹒跚而行是多么不同啊。
  他带着我们驱车来到海边,我们看到圣?迈克尔山在海里高高耸立。
  「哪一天,”他说,「当春季到来的时候,我带你到那儿去,你可以看到圣?迈克尔椅子。”
  「爸爸,我们可以坐在上面吗?”阿尔文问道。
  「可以,如果你准备好摔一跤的话。你会发现你的脚摇晃地悬挂在一个长七十英尺左右的下垂物上。然而,许多女性都认为值得试一试。”
  「可为什么呢,爸爸,为什么?”阿尔文追问道,在她占据他的全部注意力时,她总是很高兴的。
  「因为,”他继续说,「有句古语说,如果一个女人能在她的丈夫之前坐到圣?迈克尔椅子上,她将成为一家之主。”
  阿尔文开心得哈哈大笑,吉利——我坚持要带着跟我们一道的——也站在那里笑眯眯的。
  康南望着我,「利小姐,你呢?”他说,「是否想试一试?”
  我迟疑了片刻,继而大胆地与他凝视的目光相遇,说道:「不,特里梅林先生,我认为我不应当那样。”
  「那么,你不想成为一家之主了?”
  「我认为,无论丈夫或是妻子,都不应该做那种意义上的一家之主。我认为他们应当并肩工作,如果他或她感到某个意见是唯一正确的,那么,他或她都应当遵从。”
  我说完,脸上微微有点发红。我想象,如果菲利达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微笑的。
  「利小姐,”康南说,「你的智慧会使我们这些俗不可耐的民间传说羞惭的。”
  在冬日阳光的沐浴下,我们驱车回家,我感到心旷神怡。
  在彭兰德斯托呆了一个星期,我在考虑这样的田园诗般的插曲延续多久,康南才会对我吐露心思呢。
  孩子们都上床了,康南问我是否愿意到藏书室陪他下棋。我在那里看见他已经把棋子在棋盘上摆好,正坐在那里望着它们。
  窗帘拉上了,巨大的壁炉里火光熊熊。当我走进去时,他站了起来,我很快在他对面坐下。
  他对笑容可掬,我想他的眼睛把我的面部的一切细微之处都摄入无遗,那神情,若是别人,我会生气的。
  我正要走王的兵时,这时,他说:「利小姐,我不是叫你下楼来下棋的。有件事我得对你谈谈。”
  「是吗,特里梅林先生?”
  「我觉得认识你已有很长时间了,你已经使我们两人——我本人和阿尔文起了那么大的变化。如果你离开了,我们将会非常想念你。我肯定,我们两人都担保你不会离开我们。”
  我想看看他,不过没有那样做,因为我害怕他会看穿我眼里流露出来的希望和恐惧。
  「利小姐,”他继续说,「你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吗?”
  「我……我不理解。我……不能相信……”
  「我在要求你嫁给我。”
  「但是……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会这样,利小姐?”
  「因为……因为这是多么不恰当。”
  「你认为我不恰当……令人憎恶吗?千万请你坦率些。”
  「我……不,当然不是那个意思1不过,我是这里的家庭女教师。”
  「正是这样。正是这使我担心。家庭女教师常常要放弃她们的职业。如果你离开,对我来说,那将是难以承受的。”
  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我不能相信这会是真地在我身上实现。我缄默不语。我不敢尝试说什么。
  「我看出你犹豫了,利小姐。”
  「我多么吃惊。”
  「我本该让你做好吃惊的准备吗?”他的双唇在嘴角处微微抽动。「很抱歉,利小姐。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充分表达我内心的感情了。”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我想描绘出这一切——作为主人的妻子回到梅林山庄,匆匆放弃家庭女教师的职务而得到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的位置。当然我愿意这样做,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会忘记我曾经当过家庭女教师的经历。我缺乏别的什么呢,我有自己的尊严——按照菲利达的看法,也许是过多了一点。不过,我认为这个提议应该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提出。他没有拉起我的手;他没有抚摸我;他只是坐在桌子旁边,以一种近乎缺乏感情的、专为自己打算的方式注视着我。
  他又接着说:「想一想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多少好处吧,我亲爱的利小姐。你帮助阿尔文的方式给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这孩子需要个妈妈,你会满足这种需要的……会令人极其钦佩满足的。”
  「你认为两个人的结合是为了一个孩子的缘故吗?”
  「我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但我绝不是那个意思。”他倾身向前,向桌子上探出身子,他的眼睛闪现出某种不可捉摸的光芒。「我要为自己的满足而结婚。”
  「那么……”我又开口说道。
  「我承认我不只是单单考虑阿尔文。我们三个人,我的亲爱的利小姐,都能从这个结合中得到好处。阿尔文需要你。我嘛……我需要你。你需要我们吗?也许你比我更能自我满足,但是,你不结婚又做什么呢?你得不断谋求一个又一个职位,那可不是一种非常愉快的生活。当一个人年轻、俊秀、精力旺盛,是可以从事这项工作的……但是生气勃勃的家庭女教师终究会变成老态龙钟的家庭女教师的。”
  我尖刻地说:「你建议我结下这门亲以便保障老年生活吗?”
  「我只是建议你按照你的愿望去做,我的亲爱的利小姐。”
  一阵短暂的沉寂;在这当儿,我感到有一种想哭出来的荒唐念头。这件事本来是我一直渴望着的,但是求婚应当是激情的宣言,我还不能排除这样的疑团,即不是他对我的爱情而是别的什么使他产生了这种想法。在我看来,似乎他向我提出我们应当结合的一系列理由,都是因为怕我发现其中真正的原由。
  「你在这么现实的基础上提出这个问题,”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可没有想到用这种方式结婚。”
  他抬起眉头笑了起来,象是乐不可支似的。「我是多么高兴呀。我认为你一直是个那么讲究实际的女人,所以我才想以我认为最合乎你心意的方式向你求婚。”
  「当真要我嫁给你?”
  「我怀疑我一生中是否有象现在这样认真过。你的答复是什么?请不要再让我焦虑不安了吧。”
  我说我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
  「那很好。你明天告诉我好吗?”
  「好的,”我说,「我明天告诉你。”
  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走在我的前面。他把手指搭在门把上,我等待他开门,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背靠门站着,把我抱到他的怀里。
  他吻我,我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吻过,从来没有梦到这样被人吻过;因此,我知道存在着有感情的生活,对此我原来一无所知。他吻我的眼睑、我的鼻子、我的面颊、我的嘴以及我的喉咙,直到他透不过气来为止,我也是如此。
  然后他笑了。
  「还要等到早晨!”他嘲笑道,「看上去我是那种能等到明天早晨的人吗?你认为我是那种为了女儿而结婚的人吗?不,利小姐……”他又嘲弄地说,「我亲爱的、亲爱的利小姐……我要娶你,因为我想使你永远呆在我家里。我不想让你从我身旁跑开,因为,自从你来了之后,我想到的只有你,我知道我一生都将继续想到你。”
  「这是真的吗?”我轻声说道,「这会是真的吗?”
  「马撒!”他说,「这么可爱的人却起了个多么严肃的名字!然而又是那么贴切啊!”
  我说:「我妹妹叫我马蒂。父亲也是这样叫的。”
  「马蒂,”他说,「那听起来象是毫无办法的、依附性的……女性。有时,你可以是马蒂。对于我来说,你有三个名字:马蒂、马撒和利小姐。我的非常亲爱的利小姐,你瞧你兼有三个名字,我最亲爱的马蒂将会泄露利小姐的秘密。我从她那儿知道,你对我感兴趣。感兴趣的程度比利小姐认为的恰如其分要浓厚得多。多么令人陶醉!我要娶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三个!”
  「我曾经那么显眼吗?”
  「那么惊人……那么可爱。”
  我懂得装模作样是愚蠢的。我让他尽情地拥抱,那种举动的妙不可言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终于我开了口:「我有一个可怕的感觉,我将从梅林山庄的床上醒来,发现是梦见了这一切。”
  「你知道,”他严肃地说道,「我也有一模一样的感觉。”
  「但是,对于你来说是多么不同。你可以按自己的愿望行事,要到哪里就到哪里……不依赖任何人。”
  「我不再是独立的了,我依赖马蒂、马撒、我亲爱的利小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么严肃,竟使我脆弱地哭起来。这些纷纭变化的感情对我来说几乎是强烈得难以承受。
  这就是爱!我想。这是一种把人们带向人生历程的高峰的情感,由于它可以把人们带到那样的高度,致使人们时刻处在可能摔下去的危险之中,人们绝不应当忘记,乐极生悲。
  不过,这不是考虑悲剧的时刻。我爱,又奇迹般地为人所爱。我没有任何疑虑:在彭兰德斯托的藏书室里我被人爱着。
  为了如此炽热的爱,人们甘冒一切危险。
  他把一双手搭到我的肩上,长时间地望着我的脸。
  他说:「我们会幸福的,我的亲爱的。我们将会比你或我所梦想到的更幸福一些。”
  我知道我们会幸福的。过去的一切对于我们能给对方带来幸福这一点会作出更好的评判。
  「我们应当办实事了,”他说,「应当订出规划来。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可不喜欢拖延。在涉及我自己的幸福时,我是世上最没有耐心的人了。我们明天回去,在那里宣布我们订婚。不,不是明天……后天好了。我明天在这儿还有一两件小小的事务。我们一到家里,就举行舞会宣布我们订婚。我想在这之后的一个月我们就安排好度蜜月。我建议到意大利去,除非你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交叉双手坐着。看上去我一定象个入迷的女学生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梅林山庄会怎么想。”
  「谁。那些仆人?你可以相信,他们对这类事情敏感得很;仆人们都是这样的,你知道。仆人就象家中的侦探。他们从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你在发抖,冷吗?”
  「不,只是激动而已。我仍然认为,一会儿就会如梦初醒的。”
  「你喜欢去意大利这个主意吗?”
  「有人陪伴,对去北极的主意我都会喜欢的。”
  「谁的陪伴?亲爱的,我希望你指的是我的陪伴。”
  「那正是我的意思。”
  「我亲爱的利小姐,”他说,「我多么喜欢你的收敛性情绪。这将使我们一生的谈话都是趣味盎然的。”一个念头从我心中掠过,他是在把我与艾丽斯作一番比较。当他提到侦探时,我又打了一个寒噤。
  「你有点担心他们对这待这个消息的态度。”他继续说,「乡间的那些仆人……谁管那些?你会计较吗?当然你不会的。利小姐对此会有良好的辩别力。我渴望对彼得?南斯洛克说你将成为我的妻子。说句老实话,我对那个年轻人一直是心怀妒忌的。”
  「没有必要。”
  「即使如此,我还是急于说明。我有一种预感:他要劝你跟他一起去澳大利亚。对这一点我会不择手段来防范。”
  「甚至直到要求我与你完婚?”
  「如果必要的话,还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哩。我会劫持你,把你锁在地牢里,直到他远走高飞为止。”
  「没有丝毫担心的必要。”
  「你能那么肯定吗?他长得很英俊,我认为。”
  「也许是这样,可我并没有注意到。”
  「当他厚着脸皮把杰辛思送给你的时候,我本可以送他的命。”
  「我认为他只不过是喜欢胡来,他也许知道我根本不会接受那份礼物的。”
  「我不用担心他吗?”
  「你不用担心任何人。”我告诉他。
  这时,我又一次被他拥在怀里,我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我发现了爱这样一个事实。而且我相信,正如以前多数情人所认为的,从来不曾有过象我们两人之间那样真挚的爱情。
  终于他又说道:「我们后天回去。我们立刻着手做出安排。从现在起,一个月之内我们就结婚。一回到家,我们就发出结婚预告。我们要举行舞会宣布订婚,邀请所有的邻居来参加婚礼。”
  「我猜,非这样不可了?”
  「这是传统,亲爱的。这是我们必须遵守的一件事。你会仪态万千的,我知道,你不胆怯吧?”
  「怕你的邻居们?不。”
  「我和你这次一起主持舞会,最亲爱的利小姐。”
  「好的。”我说。我想象自己身穿绿色连衣裙,头发上插着一把琥珀色梳子,马蹄形钻石在绿色的映衬下闪烁。
  我对于在他圈子里取得一席之地是没有什么不安的。
  这时,他开始谈到艾丽斯。「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结婚的情形。”他说。
  「是的。”我应声回答。
  「那不是一个幸福的婚姻。”
  「我很遗憾。”
  「那是个被撮合在一起的婚姻。这一次我要娶我自己选择的心上人。只有尝过第一婚姻痛苦的人才能意识到第二次结合的快乐。最亲爱的,我恐怕没有过过修道士那样清心寡欲的生活。”
  「我猜得出这一点。”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正象你很快会发现的那样。”
  「我作了最坏的打算。”
  「艾丽斯……我的妻子……我和她很不相配,我想。”
  「给我讲讲她的情况吧。”
  「没有什么好谈的。她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从容镇静,巴不得讨人喜爱。她似乎老是没精打采,我理解其中的原因。与我结婚的时候,她正热恋着另一个人。”
  「那个与她一起出走的人。”我问道。
  他点点头。「可怜的艾丽斯!她是不幸的。她不仅选错了丈夫,也选错了情人。在我和杰弗里之间……是没有什么可选择的。我们是一类的人。过去在这些地方有一种庄园主法以的传统。我和杰弗里都尽力维持它。”
  「你是告诉我,你们喜欢多角恋爱。”
  「我是个放荡的、堕落的人。我指的是过去。因为,从这个时刻起,我将终我的余生只对一个女人忠诚。你看上去并没有藐视和怀疑我,这此,愿上帝保佑你。我说话当真,最亲爱的马蒂,  我发誓不是开玩笑的。这是因为过去的经验使我懂得那些事与这一次的区别,这一次是爱情。”
  「是的,”我缓缓说出,「我和你将彼此忠诚,因为这是我们可以相互证实爱情的深度和广度的唯一方式。”
  他拉起我的双手亲吻着,我从来不知道他会如此严肃,「我爱你,”他说,「记住这一点……永远记住这一点。”
  「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你或许听到了流言蜚语。”
  「谁都会听到流言蜚语的。”我承认。
  「你听说了艾丽斯的情况和阿尔文并不是我亲生女儿吗?噢,亲爱的,有人告诉了你,你又不想说出告诉你的人的名字。没有关系。你知道,这是确实的。我过去从来就不爱这个孩子。事实上,我尽量避开她。一见到她,便使我想起那许多我极力忘却的不愉快的事。但是你来以后,我的感受就不同了。你使我把她看作独生女,她是因大人的罪过而备受伤害的。你瞧,你改变了我,亲爱的马蒂。你的到来使全家人都发生了变化。这就坚定了我的信念,对于我们来说,情况将和过去我所遭遇的不同。”
  「康南,我想使这个孩子快乐。我想使她忘记她父亲的怀疑。让她能把你当作亲生父亲看。她需要这个。”
  「你将成为她的母亲,那么我就一定会是她的父亲。”
  「康南,我们会很快乐的。”
  「你能看透未来吗?”
  「我能看透我们的未来,因为我们的未来是由我们创造的,我想它将是完完全全的幸福。”
  「利小姐决定的事将会实现,一定会实现。你还得答应我,听到有关我的流言也不要痛苦。”
  「你想到了特雷斯林夫人,我明白。她一直是你的情人。”这句话象是不知不觉地从我嘴里滑出。我很吃惊我竟能说出这件事来。但是我必须知道真相,我的心情是那么强烈,仿佛把一切礼节的观念都抛置一边了。
  他点点头。
  然后我说:「她以后再也不是了。一切都到此结束。”
  他吻着我的手。「我不是向你起过誓要永远忠诚吗?”
  「不过,康南,”我说,「她那么美,又还住在那儿。”
  「但是我恋爱了,”他回答道:「生平第一次。”
  「你过去不是跟她恋爱过吗?”
  「色欲、情欲,”他回答,「色情常常披上爱情的外衣;但是当一个人遇到真正的爱情时,他就认识到那是什么了。最亲爱的,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了吧。让我们从今天起向着未来重新开始——我和你一起——不论怎么样……”
  我又一次投入他的怀抱。「康南,”我说,「我不是在做梦,是吧?请你说一说我不是在做梦。”
  我离开他时已经不早了。我在幸福的晕眩中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不敢入睡,恐怕醒来时,发现这是一场梦。 
 第八章  早上,我来到阿尔文的房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一个满意的微笑浮现在她的嘴角上足足有几秒钟;这时她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太迟了。我知道她是满意的。
  「那么你要是老是和我们在一起了,小姐。”她说。
  「是的。”我让她放心。
  「我在想我能不能象你骑马骑得那么好。”
  「也许会更好。你将会有比我更多的机会。”
  笑容又一次浮现在她的嘴唇上。然后她又严肃起来。
  「小姐,”她说,「我该怎么叫你呢?你要成为我的继母,不是吗?”
  「是的,不过你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
  「不能叫小姐了!”
  「嗯,几乎不能那样叫了。我将再也不是小姐了。”
  「我认为我得喊你妈妈。”她的舌头有点发硬。
  「如果你不喜欢那个称呼,你可以在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叫我马撒。或者叫我马蒂,我父亲和妹妹总是这样叫我的。”
  「马蒂,「她重复了一下,「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听起来象是一匹马。”
  「没有比这更好的夸奖啦。”我嚷道。她继续用严肃的神情注视我快乐的样子。
  我又来到吉利的房间。
  「吉利,”我说,「我要做特里梅林夫人了。”
  那迷茫的神情从她的蓝色眼睛里消失了。她的微笑是令人眩目的。
  接着她向我跑来,一头扑在我的怀里。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笑得直抖。
  我永远不能断定,吉利那处在浑沌状态的心坎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是满足的。她在心坎里已经把我和艾丽斯等同起来,所以我感到她并不象我或阿尔文或别的什么人那样吃惊。
  对于吉利来说,我取代艾丽斯的位置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从那时起,我就相信这一点,我对于吉利来说就成了艾丽斯。
  归途的旅程是欢快的。我们在去车站的一路上唱着科尼什的歌曲。我从来没有看见康南这么快乐过。我想:这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的全部情景。
  阿尔文和我们一起唱,吉利也唱起来;听到两个孩子唱歌真令人惊奇,她生来就很少说话,这时却轻轻唱起来,仿佛唱给她自己听似的。
  我们把《圣诞节的十二天》这首歌曲从头到尾唱了一遍,我很难记住五个金戒指之后的所有礼物;我们对有多少个挤奶女在挤奶,送了多少只下蛋的鸡等等争论不休,笑成一团。
  「不过这些东西都送得没啥道理,”阿尔文说,「除了那五个金戒指以外。我看他是故意装作爱她的,其实并不怎么爱。”
  「不过,他是她真正的情人。”我提出不同看法。
  「她怎么能那样有把握呢?”阿尔文问道。
  「因为他是这么告诉她的。”康南回答说。
  我们就这样说说笑笑,直到上了火车。
  比利驾着四轮马车来接我们。当我们到达家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康南一定是在我们来到之前就送信给他们了。他想让我受到礼遇。人们聚集在大厅里专候我们,我对此是这样的缺乏思想准备。
  仆人们都在那里——波尔格雷夫妇、塔珀蒂一家以及分管花园、马厩的其他人。甚至就连村子里我几乎不认识的少男少女也赶来助兴了。
  他们隆重地列队对我们表示欢迎。我们走进大厅的时候,康南挽着我的手臂。
  「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他说,「利小姐已经答应嫁给我。几个星期之后,她就会变成你们的女主人。”
  男人们鞠躬,女人们行屈膝礼,但是我意识到,在我向他们微笑、与康南从队列前面走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正如我猜想的那样,他们还没有准备承认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还没有。
  我的房间里升了旺火,一切看上去是那么舒适宜人。戴茜给我送来了热水。她显得有点疏远的样子,我认为。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象过去那样停下来与我聊天。
  我想,我一定要重新取得他们的信任。不过,当然啦,我得记住,作为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我绝不能象过去那样随意说话了。
  我与康南和阿尔文一道用餐,然后和阿尔文一道上楼,向她道了晚安之后,我又到藏书室里与康南在一起。
  有许多计划需要制订,我完全沉浸在考虑将来的圆满的欢乐之中了。
  他问我是否给家里写了信,我告诉他尚未动笔。我还不能十分相信这件事真会在我身上实现。
  「也许这件纪念品会帮助你记住。”他说。然后便从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个首饰盒,给我看一个精美的、嵌有钻石并雕成正方形的绿宝石。
  「这太美了,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美了。”
  「对于马蒂?特里梅林来说没有什么是太美的。”他说。他拿起我的左手,把戒指戴到我的无名指上。
  我伸出手,凝视着这个戒指。
  「我从来没有想到拥有这么可爱的东西。”
  「这是我将带给你的一切美好东西的开端,我亲爱的。”
  然后他吻住我的手,我自言自语地说,每当我怀疑降临到我头上的一切事情的可靠性时,我可以望望这绿宝石,便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的时候,康南已经出去办事了。我给阿尔文和吉利上完课——我极希望一切都象往日一样——回到房间,还没有几分钟,就听见谨慎的敲门声。
  「进来。”我答道。波尔格雷太太走了进来。
  她看上去有点儿诡秘的样子,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利小姐,”她说,「有些事情我们要商量一下。我在想你是否愿意到我的房间来。我的水壶还在炉子上。你来喝杯茶好吗?”
  我说我很乐意去喝茶。我急于向她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应当有所变化,在我看来,这种关系一直是愉快而郑重的。
  在她的房间,我们喝着茶。这次她没有提出请我喝威士忌酒,这一点使我暗暗地感到有趣,尽管我没有形诸神色。我将要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对于她来说,了解茶性跟了解家庭女教师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她又一次对我的订婚表示祝贺,说她是多么高兴。「事实上,”她说,「全家的人都很高兴。”她接着问我是否想来一些变革,我回答说,这个家的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根本不会做出什么改变的。
  我可以看出,这使她大为放心,然后她便说到正题上来。
  「利小姐,你不在的时候,这里可有一点骚动。”
  「噢?”我说,觉得我们现在接触到我去彭赞斯的原因了。
  「全是关于托马斯?特雷斯林爵士暴死的事。”
  我的心忐忑不安地大跳起来。
  「不过,「我说,「他已经安葬了。我们还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哩。”
  「对,是的。但是那未必就算了结,利小姐。”
  「我不明白,波尔格雷太太。”
  「嗯,出现了一些谣言……恶意的谣言,给她送去一封信。”
  「给……给谁。”
  「利小姐,给她呀……给那个寡妇,在别人看来……结果,他们准备将他挖出来,要验尸的。”
  「你是说……他们怀疑有人毒死了他?”
  「嗯,你瞧,有那些信。他死得那么突然。我讨厌的是他死前是在这儿……这可不是人们喜欢跟这个家鳔在一起的那类事……”
  她古怪地注视着我。我认为我看出了她眼神中的猜测。
  我想把一切蜂拥而来的阴郁的念头拒之于脑后。
  这时,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一起在潘趣酒室里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背对着我……相顾欢笑。那时候康南爱我吗?人们不会这样考虑的。我想起当舞会结束的时候,我曾听见他们的谈话:「现在……不会很久了。”她的这些话……是对他说的。这时我又想起在树林中听到他们谈话的片断。
  这些意味着什么呢?
  一个疑问敲打我的头。但是我不愿让我的思想滞留在这个问题上。
  我不敢想象、不忍目睹我对于幸福的一切希望化为泡影。我还得相信自己的幸福,因此我不愿向自己提出那个问题,我毫夫表情地窥视着波尔格雷太太的脸。
  「我以为你一定想弄明白。”她说。
  我害怕,比来到这儿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更害怕。
  托马斯?特雷斯林爵士在梅林山庄吃过晚饭后死去,他的尸体就要被挖掘出来。人们对于他死亡的方式感到怀疑,结果招来了一些匿名信。人们为什么要起疑心呢?因为他的妻子想要他让路;人所共知,康南与琳达?特雷斯林是情人。他们的结合存在两个障碍——艾丽斯和托马斯爵士。两人都死得那么突然。
  但是,康南并不希望与特雷斯林夫人结婚。他爱的是我。
  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击着我。康南知道要掘尸吗?我一直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乐境中吗?我那美妙的、即将成为现实的梦想只不过是一场活生生的恶梦吗?
  我只是被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所利用吗?为什么不用这个苛刻的字眼呢?我是在被一个杀人犯利用吗?
  我不会相信这一点。我爱康南,我已经发誓要一生都忠实于他。如果在他碰到首次磨难时我就认为他罪大恶极,那么当初我又怎么能发那样的誓呢?
  我企图与自己争辩:你疯了,马撒?利,你难道真地认为象康南这样的男人能够一下子就爱上你吗!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是这样想的,我又激动地反驳道。
  不过,我是个受到惊吓的女人。
  我可以看出,这个家里的人的话题分为两方面:对托马斯爵士的验尸和主人与家庭女教师的结婚计划。
  我怕遇到波尔格雷太太严峻的目光、塔珀蒂淫秽的目光和塔珀蒂女儿们激动的目光。
  他们会象当初那样把这两起事件联系到一起吗?
  我问康南他对特雷斯林事件有什么看法。
  「那些搬弄是非的人,”他说,「他们要验尸,将会发现他是寿终正寝的。可不是吗,他的医生护理他多年,一直告诉他,他会象那样猝不及防地去世。”
  「这一定使特雷斯林夫人很担心。”
  「她不会太担心的。真的,自从那些人写匿名信捣乱以来,她或许倒是处之泰然了。”
  我揣测着那些医学权威。无庸置疑,他们是一些与特雷斯林一家和康南都相识的人。由于康南将要与我结婚了——他急于传播这一消息——如果他们认为特雷斯林夫人也想与康南结婚,那么他们是否可能会以不同的心理状态来对待这两件事呢?
  我必须驱逐这些可怕的念头。我要相信康南的话。我只有这样,否则,我就必须正视这种事实。那就是,我已经爱上一个杀人犯。
  舞会的请柬已匆匆发出——太仓促了,我认为。特雷斯林夫人热教在身,验尸一事还悬而未决,当然没有受到邀请。舞会在我们从彭兰德斯回来只有四天的时间就举行了。
  塞莱斯蒂尼和彼得在舞会的前一天就骑马来了。
  塞莱斯蒂尼将我紧紧搂住,吻我。
  「我亲爱的,”她说,「我是多么高兴呀。我一直注视着你和阿尔文,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将意味着什么。”她眼里充满了泪水。「艾丽斯会多么快乐。”
  我谢了她,并说道:「你对我一直这么友好。”
  「我是多么快乐,这个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位真正理解她的家庭女教师。”
  我说:「我想詹森小姐是理解她的。”
  「詹森小姐,对。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惜她不诚实。虽然也许只是一时的冲动。我尽了一切努力来帮助她。”
  「我很高兴当时有人那么做。”
  彼得走过来了。他拿起我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康南不悦之色使我快活得心跳加剧,我对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
  「幸运的康南,”彼得极富感情地说道,「不必说我是多么羡慕他,是吧!我想我已经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我把杰辛思也带来了。我对你说过我要把它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你,不是吗?嗯,它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你不能再拒绝了,对吧?”
  我望着康南,「送给我们两人的礼物。”我说。
  「噢,不,”彼得说,「它是送给你的。我想送别东西给康。”
  「谢谢你,彼得,”我说,「你太慷慨了。”
  他摇摇头说:「想到它落到别人手里,那是不能忍受的。我对那匹母马很有感情。我要给它找一个理想的归宿。你知道我下周周末就要走了。”
  「这么快。”
  「一切都加快了。现在,”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再拖延下去就毫无意义了。”他加了一句。
  我看到给我们斟酒的基蒂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塞莱斯蒂尼诚挚地对康南说话,彼得接着说:「原来最终你和康南订了终身。那么,你会让他走上正道的,利小姐。我相信这一点。”
  「你知道我不是去做他的家庭女教师。”
  「我不信。一旦做了家庭女教师,就永远是家庭女教师。我认为阿尔文对这种新的安排是不会不快的。”
  「我想她会接纳我。”
  「我认为,你甚至比詹森小姐更受欢迎。”
  「可怜的詹森小姐!我不知道她目前的处境怎么样。”
  「塞莱斯蒂尼为她做了一些事。她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很担心的,我想。”
  「噢,太高兴了。”
  「帮助她找到另一个地方……实际上是同我们的几位朋友一道办成的。是在达特穆边区有一定地位的梅里维尔家。我怀疑我们放纵的詹森小姐会喜欢胡德菲尔德庄园。她会认为它有点儿单调,我相,那里离最近的小城塔维斯托克也有六英里多。”
  「塞莱斯蒂尼帮助她真太好了。「
  「那么,关于塞莱斯蒂尼就谈到这里吧。”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祝你幸福,利小姐。每当你骑上杰辛思的时候,就想到我吧。”
  「我将会……也想到杰辛思的同姓人——詹森小姐。”
  他哈哈大笑。「如果,”他接着说,「你愿意改变主意……”
  我抬起眉头。
  「我指的是,关于嫁给康南的事。在世界的另一方有个小家园等着你。你会发现我永远是忠诚的,利小姐。”
  我放声大笑,微微呷了口酒。
  第二天,我和阿尔文一道骑马,我骑的是杰辛思。它真是匹骏马,骑着它的每时每刻我都极为满意。我觉得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另一件荣耀的事情。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坐骑了。
  舞会大获成功,我感到惊讶,邻人们是那么乐意接纳我。我曾经做过阿尔文的家庭女教师这件事被忘却了。我感到康南的邻人们估互相转告,我是受过教育的年轻女人,家庭背景也还不错。也许那些喜欢他的人放下心来,因为他订婚了,就要成婚,因为他们不希望他牵涉到对特雷斯林家的恶意诽谤里去。
  舞会后的那天,康南又因有事要外出。
  「我们在彭兰德斯托的时候,我忽略了许多事情。”他说,「有些事我简直就忘得精光。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我的心在别的事上。我想,我要离开一个星期,当我回来的时候,离举行婚礼只有两个星期了,你可以做些准备事项,亲爱的,如果你在家里有些事情要办的话,如果你想有所变革……就说好了。征求塞莱斯蒂尼的意见也未尝不可,她在布置古屋方面可谓是一位专家了。”
  我说一定会那样做的,这会使她满意,我想让她高兴。
  「她从一开始就对我友善,”我说,「我将永远对她怀有好感。”
  他道了别,驾车离去,其时我坐在窗口向他挥别。我不喜欢在门廊处那样做,因为在仆人们面前我还是有点羞涩。
  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吉利站在门外。从我告诉她我要成为特里梅林夫人时起,她就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开始认识到她头脑里是怎么考虑的了。她就象喜欢艾丽斯那样喜欢我,随着时日的流逝,我们两人已在她脑海里混为一人。
  「你好,吉利。”我说。
  她以她特有的方式垂下了头,窃窃地笑着。
  然后她把手放到我手里,我把她领回我的房间。
  「嗳,吉利,”我说,「再过三个星期,我就要结婚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实在是想使自己消除疑虑,因为有时对吉利谈话就如同对自己谈话一样。
  我想起康南说过我可以在家里做些变革什么的,我记得这个家的一些地方还没有见过哩。
  我忽然想起詹森小姐,以及人们告诉我的她曾住在与我的卧室不同的房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詹森小姐的房间,于是决定现在就去看看。对要去这个家的任何地方,我现在无需什么不安,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要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了。
  「过来,吉利,”我说,「我们去看看詹森小姐的房间。”
  她满足地急匆匆地走在我身边,我想她比人们所意料到的不知道要聪明多少,因为是她领我进了詹森小姐的房间。
  这个房间没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它比我的房间要小些。不过有一堵相当触目的墙壁。我正在凝视时,这时吉利用力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近墙前。她端过一把椅子,站在上面。这时,我懂得了,原来,在这堵墙上,嵌着一个和日光浴室里一样的窥视孔。我透过它看到了礼拜堂。当然这与日光浴室里所见到的景象不同,因为这是从对面看的。
  吉利望着我,为指给我看了窥视孔而高兴。我们回到我的房间,显然她还不想离开我。
  我能够看出她担着心事。我当然懂得这一点。她那有几分迷惑的小脑袋是那么显而易见地把我与艾丽斯混为一人,以致使她以为我会象艾丽斯那样悄然消失。
  她决定用眼睛盯着我,以便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从西南海面上刮来的暴风呼啸了整整一夜。狂风挟着雨点几乎平射到窗子上,即使是坚定的梅林山庄的基石也仿佛撼动起来。这是我到科尼什以来雨势最猛的夜晚之一。
  第二天,雨还继续下着;我的房里的一切——镜子、家具——都漫上了一层潮雾。这已屡见不鲜,波尔格雷太太告诉我,西南风常常带来雨,这是不可避免的。
  那天,我和阿尔文不能出去骑马。
  第二天早晨,天空明朗了一点,滂沱大雨变成了毛毛细雨。特雷斯林夫人来访,不过我没有见到她。她不是来找我的;波尔格雷太太告诉我,她来这儿是想见康南。
  「她好象挺苦恼似的,”波尔格雷太太说,「要等到这件可怕的事了结,她才能安心哩。”
  我肯定特雷斯林夫人来此是和康南谈他与我订婚的事,她苦恼是因为他不在家。
  塞莱斯蒂尼也来访了。我们谈到房子。她说,由于我对梅林山庄变得饶有兴味,她感到满意。
  「不仅作为一个家庭,”她说,「而且作为一座府邸,”她继续说,「我有些关于梅林山庄和威德登山庄的文字材料。哪一天,我把那些资料拿给你看看。”
  「你可以帮助我,”我告诉她,「和你一道讨论各种事情该多有趣呀。”
  「你要做一些变动吗?”她问。
  「如果我要做的话,”我向她保证,「我一定征求你的意见。”
  午饭前她才走,下午我和阿尔文下楼来到马厩牵马。
  我们站在一旁,等比利替我们把马鞍上好。
  「杰辛思今天发躁哩,小姐。”他告诉我。
  「这是因为昨天它没有活动的缘故。”我摸摸它的笼头,它用嘴舐舐我的衣服,以表示它对我有同样的好感。
  我们按照平时的路线骑马下了坡,经过小海湾和威德登山庄;然后我们沿着峭壁上的小道遛马。那儿的景色特别宜人,犬牙交错的海湾在我们面前延伸出去,拉德小岛横陈在海水里,遮掩了视野中的普利茅斯及其海湾。
  几条小道很狭窄,是从便当的地方向峭壁里打进去的。我们时高时低,有时几乎临近海面,有时又登上绝顶。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大雨冲起泥浆,我开始有点为阿尔文担心。她稳稳当当地坐在马鞍上——现在绝不是一个新手了——但是我意识到杰辛思的情绪,料想黑王子也不会有多大差别,尽管,它的脾气没有杰辛思那么火爆。有时我只好牢牢勒住它,放开四蹄驰骋比这样必须小心翼翼地在小道上踅行更对它的胃口,这一次要比我们上次骑马来这里时危险得多。
  小道有一段特别狭窄,小道之上峭壁赫然悬立,峭壁表面疏疏落落地长着丛丛荆豆和荆棘。小道之下,峭壁几乎垂直地落到海里。在通常情况下,小道是够安全的;但是象这样的一天,在这条道上骑马,我真为阿尔文捏一把汗。
  我注意到,在一些地方,有些峭壁已经坍塌。这是司空见惯的。塔珀蒂常常说大海逐步向陆地侵犯,在他祖父的时代,那里原有一条道路,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想回去,但是如果我们要回去,我得向阿尔文解释我的恐惧,在她骑马的时候,我不想这样做。
  不,我想,我们要在这条道上继续向上走,直至能够登到上面的路上。然后我们再绕道回去,但是要走在坚实的路面上。
  我们已经来到那个危险地带,我发现这儿的路面更滑,峭壁的塌方比我们在别处见到的更严重。
  我控制住杰辛思,让它在阿尔文骑着的黑王子前头缓慢前进,因为我们自然得排成一个单行走。
  我勒住马,回过头说:「我们在这儿要走得很慢。你跟着走就行了。”
  这时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我急转身,正当此时一块巨石滚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碎石、表土和草木。巨石从离杰辛思只有几寸的地方滚了过去。当它飞坠入海时,我吓得呆若木鸡地凝视着。
  杰辛思前蹄腾空立了起来。它惊恐已极,准备奔突到任何地方……跃上峭壁……冲下大海……逃脱那惊吓它的东西。
  对我来说,幸运的是,我是个有经验的骑手,我和杰辛思彼此都很了解。因此,在几秒钟内,一切都平息了。我控制住了它。在我用表示安慰但是有点震颤的声音对它说话时,它逐渐变得镇定了。
  「小姐,怎么了?”这是阿尔文在问。
  「一切都结束了,”我回答道,尽力说得轻松些,「你驾驭得好极了。”
  「啊哟,小姐,我还以为黑王子刚才就要大跑特跑呢。”
  它会大跑特跑的,我想,如果杰辛思带头跑的话。
  我浑身颤抖得厉害,并且十分担心这种受到惊吓的情绪,不论对阿尔文还是对杰辛思都会表现出来。
  我蓦地感到必须立即摆脱那条可怕的道路。我忧心忡忡地向上望望,说道:「在这样的天气之后……在这些道路上是安全的。”
  我并不知道指望向上看到什么,不论我在注视灌木丛长得最茂密的地方。我看到了那儿有什么动静呢?还是只不过是我的想象?一个人若想藏在那里是很容易的。如果一块大石头被刚下过的大雨冲得松动了。如果有人要除掉我,这该是个好机会。圆石只要适时地往下一滚,我正好在小道上——一个极好的靶子。我和阿尔文养成了在一定时间沿这条小道散步的习惯。
  我浑身发抖地说:「让我们继续往前走吧。我们要到上面的大路上去,不要沿着小道回去。”
  阿尔文默不作声,过一会儿,当我们走到大路上时,她奇怪地望着我,我看不出她并不了解我们刚才经历了何等的危险。
  直到我们回到家里,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惊恐。我警告自己,一个可怕的模式已经铸就。艾丽斯已经死去;托马斯爵士已经死去;现在我,将要成为康南妻子的我,这天在峭壁的小道上也险些死去。
  我渴望把我的恐惧告诉康南。
  但是,我是一个有理智、讲实际的女人。那么我是否因为害怕可以看到什么——如果我看的话——就拒绝正视现实呢?
  假如康南并不是真地外出了。假如他希望事故发生在我身上——在人们以为他已离家的时候。我想到圣诞节舞会上的特雷斯林夫人。我想到她的容貌,她那给人以美的享受的、激起情欲的花容月貌。康南已经承认她曾是他的情妇。曾经是?认识她的男人中的任何一个愿意要我,这是可能的吗?
  为个求婚来得如此突然。这是在他情妇的丈夫将要被验尸时提出来的。
  这事有点奇怪——一个经验丰富的家庭女教师竟成了心惊胆战的女人。
  我能找谁去寻求帮助呢?
  有彼得或塞莱斯蒂尼……只有那两个人,我想。不,我不能把对康南的可怕的怀疑暴露给他们。我本人这样给他们助兴,那就太糟糕了。
  「不要惊慌,”我告诫自己,「要镇定,想想你所能做的事情。”
  我想起这个府邸,庞大而又充满神秘,在这个家庭里竟能从一些房间偷看另外一些房间。可能有些窥视孔还没有被发现。谁能说定呢?也许有人现在正在偷望着我哩。
  我想起詹森小姐房间里的窥视孔,从而联想到她突然被辞退一事。于是我自言自语:胡德菲尔德庄园离塔维斯托克很近。
  我不知道詹森小姐是不是还在那里。她可能在那里,这是很有把握的。因为她去那儿的时候差不多是我来到梅林山庄的同时。
  为什么不设法会一会她呢?她或许对我了解这个府邸的秘密能提供一些帮助。
  我害怕极了,在这种时候,采取行动往往能给人以安慰。
  我写了一封信,之后觉得心情好了些。
  亲爱的詹森小姐:
  我是梅林山庄的家庭女教师,对于您我略有所闻。我很想与您晤面,不知能否如愿?如有幸,希望在可能的情况下请您尽早做出安排。
  您的忠诚的马撒?利
  在我可能改变主意之前,我很快去把信发了。然后想把此事忘掉。
  我渴望得到康南的来信。但是一封也没有。每天我都在盼望他回来。我想:他回家以后,我要把我的恐惧告诉他,因为我必须这么做。我要告诉他在峭壁小道上发生的事情。我将要求他把实情向我和盘托出。我要对他说:康南,为什么你要我嫁给你呢?是因为你爱我,要我做你的妻子呢?还是因为你想排除人们对于你和特雷斯林夫人的怀疑呢?
  我虚构了一个可怕的阴谋,随着每时每刻的推移,它似乎达到了确实可信的程度。
  我又自方自语:也放艾丽斯死于事故,使他们想出了除去托马斯爵士这个主意,他是他们结合的唯一障碍。他们是否在他喝的威士忌酒中悄悄放进了什么?为什么不可能呢?那块大石头就在那时猛然掉下来,不可能仅仅是碰巧的事。现在要掘托马斯爵士的墓,并且地方上的人都知道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的暧味关系。因此,康南与家庭女教师订婚以消除嫌疑、掩人耳目。家庭女教师现在甚至象艾丽斯、象托马斯爵士那样也成了一个障碍。因此,家庭女教师可以在她所得到的母马上出事故,这可以解释为她还没习惯于骑那匹马。
  对于这对罪孽在身的情人来说,道路已经指明,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这一丑闻逐渐为人们所遗忘。
  怎么能对我所爱的人想象出这些事情?一个人能爱一个男人而又对他作出这样的种种推测吗?
  我非常爱他,我情绪激动地对自己说,爱得如此深沉,宁愿死在他手里,也不愿离开他,忍受那种失去了他的空虚生活。
  三天后,我收到詹森小姐的来信,她说她急于与我会面。如果我愿在白哈特客栈与她相见,她次日就到普列茅斯去,白哈特客栈离赫依不远,我们可以在一起进午餐。
  我告诉波尔格雷太太我要去普列茅斯买些东西,这似乎很有道理,因为我的婚礼在三个星期之内就要举行了。
  我径直来到白哈特客栈。
  詹森小姐已经在那里——一个极其美丽的金发姑娘。她很快活地与我打招呼,告诉我,普林特太太——饭店老板娘说,我们可以在自订的小房间里一道吃饭。
  我们被领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在那里又彼此打量一番。
  老板娘津津乐道地说到鸭子、青豆和烤牛肉,但是对饭茶我们谁也没有多大兴趣。
  我们点了烤牛肉,我想是这样的。一到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詹森小姐便对我说:「你认为梅林山庄怎么样?”
  「这是个妙不可言的古老庄园。”
  「我所见到的最有趣的府邸之一。”她接过话头。
  「我的确听说过,我想是从波尔格雷太太那里听说的。说古老建筑特别使你感兴趣。”
  「确实如此。我就是在一座古老的宅第里长大成人的。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了。这就是发生在成为家庭女教师的我们之中许多人身上的事情。离开梅林山庄我很遗憾,你听说我离开的原因了吧?”
  「听……听说了。「我迟疑地回答道。
  「这是一件非常令人不快的事情。我恼火地是受到不公正的指控。”
  她是那么坦率真诚,因此我相信她的话,我明确表示了这一点。
  她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时饭菜送来了。
  就在我们随便吃饭的时候,她对我说起那件事。
  「特雷斯林一家和南斯洛克一家在康南家里喝茶。自然你是认识特雷斯林一家和南斯洛克一家的罗?”
  「噢,认识。”
  「我的意思是,我料想你了解不少有关他们的情况。他们是康南家里的常客,不是吗?”
  「确实如此。”
  「我受到特殊的礼遇。”说到这里,她的脸微微一红。我暗想:可不是吗,你长得如此标致。康南一定会这样认为的。我想到在未来的岁月里,我是否会对康南欣赏有魅力的女性始终怀有妒忌之心,这时,我意识到有一瞬间,我的表情有些异样,这不是出于妒忌,而是出于不自然。
  她接着说:「他们喊我去喝茶,因为南斯洛克小姐想问问有关阿尔文的情况,她对这孩子过会溺爱,她还是这样吗?”
  「确实还是如此。”
  「她是那么一个好心肠的人。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她,当时我该怎么办。”
  「有人对你那么好,我真感到高兴。”
  「我认为她把阿尔文看作是她自己的孩子。有谣言说南斯洛克小姐的哥哥是阿尔文的父亲,这样,阿尔文就是南斯洛克小姐的侄女。也许,那就是为什么——”
  「她无疑对阿尔文很有感情。”
  「于是我被召唤去对她谈谈情况,茶递给我了,跟他们一起聊天——仿佛我象他们一样是一位客人。我认为特雷斯林夫人对此是反感的……她对我一直在那里不满。或许他们对我有点太注意了——我指的是彼得?南斯洛克先生和特里梅林先生。特雷斯林夫人脾气很暴,我敢肯定。总之,我认为一切都是特雷斯林夫人策划的。”
  「她不可能那么卑鄙吧!”
  「噢,可是我相信她能做得出,她是那样的人。你瞧,她戴着钻石手镯,保险链断了。我想,它是碰到椅子上的装璜品才断的。她说:『我不想戴了,我们一离开这儿,我就把它送给老巴斯顿去修理。』她将手镯取下,放到桌子上。他们在那儿继续喝茶,我回书房与阿尔文做些事情,就在我们在书房里的时候,门被猛地打开,他们都站在那儿,带着非难的眼光看着我。”
  「特雷斯林夫人说了些关于搜查的话,因为她的钻石手镯不见了。她是残忍的。人们会认为她已经是那个家的女主人了。特里梅林先生很客气地说特雷斯林夫人提出要把我的房间查一查,他希望我不会反对。我很生气,便说:「来吧,搜我的房间好了。用不着管我满意不满意,只要你们满意就行。”
  「于是我们都进入我的房间,在一个抽屉里,压在我的一些东西下面的是那只钻石手镯。”
  「特雷斯林夫人说我被当场捉住。她要把我送去坐牢。其余的人都请求不要张扬这件不光彩的事情。终于他们达到协议,如果我立即离开,这件事将被遗忘。我怒不可遏,我要求调查,但是又有怎么办呢?他们在我那里找到那件东西,从那之后,无论我要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这件事对你来说一定是太可怕了。”我开始发抖了。
  她俯身倾向桌子,以一种温和的表情对我微笑着。「你怕他们会对你做出同样的事来。特雷斯林夫人决定要嫁给康南?特里梅林的。”
  「你这么认为吗?”
  「是的。我肯定他俩之间有私情。毕竟,他是个鳏夫,我认为,他不是那种离开女人能够生活的人。人们知道他是那种人。”
  我说:「我猜想他追求过你。”
  她耸了耸肩。「至少特雷斯林夫人想象我也许是个威胁,我断言她选择那种方式好把我赶走。”
  「她是个多么缺德的人啊!不过南斯洛无小姐心倒是善良的。”
  「非常善良。当然罗,在他们找到手镯的时候,她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当我整理行装的时候,她走进我的房间。她说:『我心里很不是味儿,詹森小姐,竟出了这件事。我知道他们是在你的抽屉里找到手镯的,但是你并没有放,是吗?』我说:『南斯洛克小姐,我发誓没有做那种事。』我可以告诉你,当时我真是歇斯底里了。这件事发生得这么突然,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我没有什么钱,我得先去找个旅馆再去找工作。我知道不可能指望得到证明书。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我的恩惠。她问我要去什么地方,我把普列茅斯的这个地址给了她。她说:『我知道梅里维尔一家人在一两个月之内要请一位家庭女教师。我将负责让你得到那个差事。』她借些钱给我,  这些钱我现在已经还了,尽管她并不要我那么做,这就是我怎么生活过来的,直到我来到梅里维尔家里。我写了信感谢南斯洛克小姐,当人家在你那么急需的时候给你那么多帮助,你又怎么能感谢得尽呢?”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帮忙。”
  「天知道,如果她不在的话,我将会闹出个什么样的结局。我们的工作是一种不安全的职业,利小姐。我们任凭雇主摆布。难怪我们中的那么多人变得逆来顺受,遭受着蹂躏。”她这时神情变得活跃起来,「我试图把那一切都忘掉。我就要结婚了,他是一个家庭保健医生。再过六个月,我的家庭女教师的生涯就结束了。”
  「祝贺你!实际止,我也订婚了,快要结婚了。”
  「多妙啊!”
  「与康南?特里梅林结婚。”
  她瞠目结舌地凝视我。「怎么……”她结结巴巴地说,「我祝你运气最佳。”
  我看得出她有点窘,在想她都说了康南一些什么。虽说如此,我也感到她认为我应当需要那种好运。
  我不能向她解释,我宁可与康南一起度过狂风暴雨的岁月,也不愿与任何别的人度过平静的一生。
  「我奇怪,”她停了一会儿说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因为我听说了你。他们常常谈起你。阿尔文喜欢你,我想了解一些情况。”
  「但是你,一个就要成为家庭一员的人,会知道得比我能告诉的多得多。”
  「你认为吉利——吉利弗劳尔怎么样?”
  「噢,可怜的小吉利。一个奇怪的、精神失常的象奥菲利娅那样的小家伙。我总是感到,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发现她手里拿着迷迭香漂浮在小溪上。”
  「这孩子受过一次强震。”
  「是的,第一个特里梅林夫人的马差点把她踩死。”
  「你一定是在特里梅林夫人死后不久去那里的。”
  「在我之前有过两个家庭女教师。我听说她们离开的原因是因为那座房子太怪异。对我来说,那个家倒算不得是太怪异的!”
  「噢,原来,你是古屋专家。”
  「专家,那的确谈不上。我只是喜爱这些古屋。我见过很多,也读过不少有关它们的资料。”
  「你的房间里有个窥视孔,那天吉利指给我看的。”
  「你是否知道,我在那间房里住了三个星期,还不知道那个窥视孔在那里哩。”
  「我并不惊奇,窥视孔是那么巧妙地掩饰在壁画下面的。”
  「那是一种绝妙的方式。你知道日光浴室里的那些窥视孔吗?”
  「噢,知道。”
  「一个可以俯瞰大厅,另一个可以俯瞰小礼拜堂。我想其中是有原因的。你瞧,大厅和小礼拜堂在建造时是这座房子的重要部分。”
  「你对于时期等等了解甚多。梅林山庄建于什么时期?”
  「伊丽莎白后期。那时人们不得不对牧师在家里严守秘密。我认为那就是他们为什么安置了这些窥视孔以及其他装置的原因了。”
  「多么有趣。”
  「南斯洛克小姐倒是一位古屋专家。这是我们的共同点。她知道我们这次会面吗?”
  「没有一个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来这儿甚至连你的未婚夫也没有告诉吗?”
  一桩桩想要冲口而出的心事使我的嘴唇颤动。我不知道我是否敢于向这位陌生人吐露秘密。我多么希望对面坐的是菲利达。那么我可以把心思向她倾吐,我可以听取她的劝告,我肯定她的意见一定是有益的。
  虽然从我到梅林山庄以来,我就听到人们多次提到詹森小姐的名字,但是她对我来说仍然是个陌生人。我怎么可以告诉一个陌生人,我怀疑我答应与之结婚的男人参与对我下毒手的阴谋呢。
  不!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我又与自己争辩,她已经蒙受指控和辞退的耻辱,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纽带关系。
  我暗问自己,色欲强烈的人为满足他们自己究竟准备滑出多远?
  我汉有告诉她。
  「他有事外出了,「我说,「我们三个星期之内就将完婚。”
  「我祝你运气最佳。这一定是来得太突然了。”
  「我是八月份到这个家的。”
  「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住在一个家里,人们很快就逐步了解了。”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的。”
  「你自己也一定是在同样短的时间里就订了婚。”
  「噢,对,不过……”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所中意的乡村医生是一个与梅林山庄主人迥然不同的人。
  我很快接过话头:「我想来见你的原因,是由于我相信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我认为那个家里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看待的。”
  「我很高兴。”
  「特里梅林先生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我见到了你,我将要求他做些补救。”
  「现在,那无关紧要了。勒斯科姆医生知道出过的事。他非常愤愤不平。但是我已经让他认识到旧事重提是很不合适的。如果特雷斯林夫人还要做什么文章,那么就得采取相应措施。不过,她没有;她只是想把我赶走,这一手她干了……非常有效地干成了。”
  「她是个多么阴险的女人!她没有考虑对你产生的影响。但是南斯洛克小姐的好心……”
  「我明白。不过让我们别谈这些了。你要告诉南斯洛克小姐你见到我了吗?”
  「是的,我一定要告诉她。”
  「那么,告诉她现在我已经与勒斯科姆医生订婚了。她将会很高兴的。我还想了解一下别的情况。或许你也会有兴趣。是关于那座房子。那座房子很快就是你的家了,不是吗?我真为那座房子羡慕你。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有趣的地方之一。”
  「你要我向南斯洛克小姐转告些什么呢?”
  「我一直在对伊丽莎白时期的建筑学等方面做些研究,我的未婚夫安排我去看科特赫勒——埃奇坎伯山庄。他们很乐意让我看见那个地方,因为他们为此感到骄傲。这是可以理解的。那座房子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一座房子都更象梅林山庄。小礼拜堂几乎一模一样,连麻疯病人的圣体遥拜窗都是如此。只是梅林山庄的圣体遥拜窗大得多,墙壁的构造也略有不同。事实上,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圣体遥拜窗是象梅林山庄那样的。请一定告诉南斯洛克小姐。她会很感兴趣的,我肯定。”
  「我会告诉她的。我料想听到你这么快乐,又快要结婚了,她会更觉得有趣。”
  「也千万别忘记对她说,我记得这一切都亏她。请向她转达我最良好的祝愿和最诚挚的谢意。”
  「一定。”我说。
  我们分了手,在回家的路上,我觉得从詹森小姐那里,我对问题的看法得到了一些新的启发。
  无可置疑,特雷斯林夫人一手策划了辞退詹森小姐的这件事。詹森小姐的确生得俊美。康南爱慕她、阿尔文喜欢她。康南会考虑结婚的事,因为他想有个儿子,而特雷斯林夫人占有欲就象母老虎那样,不会让他与她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结婚。
  我此时相信特雷斯林夫人一定就象当初除掉詹森小姐那样正策划除掉我,但是因为我与康南订了婚,所以,无论如何,她将会采取更加断然的措施。
  但是,康南并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万万不能相信这一点,于是我感到愉快多了。
  还有,我已经拿定主意,康南回来后,我就向他和盘托出——说明我发现的一切和我所有的恐惧。
  这一决定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慰藉。
  两天过去了,康南还没回来。
  彼得?南斯洛克来道别。他要在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动身去伦敦,然后改乘去澳大利亚的轮船。
  他来告别时,塞莱斯蒂尼也和他一道来了。他们认为这时康南已经回来了。其实,就在他们在这儿的时候,康南的一封信正好送到。信上说,如果可能的话,当晚很晚的时候回来;否则,第二天一早就回来。
  我为之深感欣慰。
  我招待他们喝茶,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提到詹森小姐。
  当着彼得的面,我认为没有理由不该这么做,因为是他告诉我,塞莱斯蒂尼在梅里维尔家替她找到了工作。
  「那天我见到了詹森小姐。”我开了腔。
  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可是怎么可能呢?”
  「我写信要求她见我一面。”
  「你怎么想起那么做的?”塞莱斯蒂尼问道。
  「嗳,她在这儿生活过,对她有个迷,我想这一定相当有趣,于是,在我去普列茅斯的时候……”
  「一个美貌动人的姑娘。”彼得深思地说。
  「是啊,听说她就要结婚了,你一定会高兴的。”
  「多么有趣,”塞莱斯蒂尼嚷道,她的脸变红了,「我太高兴了。”
  「与当地一位医生结婚。”我补充一句。
  「她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医生的妻子。”塞莱斯蒂尼说。
  「她丈夫的男病人会爱上她的。”彼得插了一句。
  「那可能是令人不安的。”我回答说。
  「不过还是谈谈正经事为好,”彼得低声说,「她向我们问候了吗?”
  「特别是向你妹妹。”我朝塞莱斯蒂尼微笑着,「她对你那么感激,你对她太好了,她说永远不会忘怀的。”
  「没有什么。我不能让那个女人为所欲为而自己袖手旁观。”
  「你认为特雷斯林夫人故意对她栽赃吗?我知道詹森小姐是这样认为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塞莱斯蒂尼以坚定的口气说。
  「她是个多么不道德的女人啊!”
  「我相信是那么回事。”
  「呃,詹森小姐现在快乐了,所以说是否极泰来。另外,我还给你们带来了特别口信,是关于这座房子的。”
  「什么房子?”塞莱斯蒂尼怀着浓厚的兴趣问道。
  「这座房子。詹森小姐到过科特赫勒,把他们礼拜堂里的圣体遥拜窗与我们的加以比较。她说我们的圣体遥拜窗十分独特。”
  「噢,真的!那是很有趣的。”
  「这个大一些,她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圣体遥拜窗大一些,还讲到有关墙壁建筑等。”
  「塞莱斯蒂尼渴望下去看一看。”彼得说。
  她朝我微笑,「我们什么时候一道去看看。你将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因此你应当对这方面有兴趣。”
  「我变得越来越感兴趣了。我将要求你把这方面的许多知识教给我。”
  她热情地向我微笑着。「我将乐于一试。”
  我问彼得他赶的是哪班火车。他回答说是从圣?杰曼斯开来的十点钟的火车。
  「我将骑马到车站,”他说,「把马拴在那里的马房里。行李已经提前运去了,我将独自一个去车站。我不想在那里举行多情的欢送仪式。毕竟,明年这个时候无疑要回来的——到那时会带回一笔财产。再见了,利小姐。”他继续说,「总有一天我要回来的。如果你真想跟我一道去……即使现在也不算为时太晚。”
  他轻率地说着,眼睛里满是调皮的神色。我在想,如果我忽然同意他的提议,如果我忽然告诉他,我对答应嫁与的人充满可怕的疑团,他会怎么说呢?
  我下楼走到门廊与他最后道别。仆人们都在那里,因为彼得平时是个很受欢迎的人。我猜想他一定暗中多次吻过戴茜和基蒂,见他远离这儿她们的表情十分沮丧。
  在坐骑上,他看上去非常英俊飘逸,傍着他的塞莱斯蒂尼倒仿佛相形见绌了。
  我们站在那里向他们挥手。
  他最后的话是:「别忘记,利小姐……如果你要改变主意的话!”
  大家都哈哈大笑,我也与他们一道笑起来。我认为他的离去使我们大家都感到有点黯然。
  在我们走回去的时候,波尔格雷太太对我说:「利小姐,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
  「啊,当然啦,要我到你的房里来吗?”
  她在前面走着。
  「我只有一句话,”她说,「验尸结果:正常死亡。”
  我感到一阵轻松的潮水向我席卷过来。
  「噢,我对这个结果多么满意啊。”
  「我们都一样。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情况象说的那样……他在这儿吃了晚饭就死了。”
  「这似乎完全是无风起浪。”我说。
  「差不多是那么回事,利小姐。不过,你瞧——既然人们议论,就只好想想办法了。”
  「嗯,这对特雷斯林夫人来说一定是如释重负啦。”
  她看上去有点窘,我猜想她在考虑过去她对我说了些有关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的什么话。现在看到我即将成为康南的妻子,自然是很难堪的。我决定把她的尴尬永远扫除干净,便说:「我希望你给我来一杯你特制的格雷茶。”
  她很满意,便拉铃召唤基蒂来。
  我们谈到家庭事务,这时壶里的水开了,茶准备好了。她试探性地取出威士忌,我点点头,两个杯子里便各放了一满匙。我当时感到我们之间确实又恢复了过去那种友好的关系。
  我挺高兴,因为我看到这使她乐滋滋的,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象我一样快乐。
  我老是自言自语:当我骑着杰辛思时,如果特雷斯林夫人真是想通过推下那块巨石——当时它就在我面前滚了下来——来谋杀我,那么康南对此是毫无所知的。托马斯爵士是寿终正寝,因此,没有什么需要掩盖的。他没有理由要我嫁给他,除了他向我说明的:他爱我。
  九点钟,孩子们都已入睡。这天白天温暖宜人,阳光明丽,到处都是一片春天的景象。
  康南不是今晚就是明天要回来了,我心里感到轻松愉快。
  我不知道何时他会到达。也许是中午。我走到门廊处去等候,因为我想象自己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
  我等待着。夜晚夜晚万簌俱寂。这个家在这样的时刻似乎特别宁静,所有的仆人都在自己的住处安歇了。
  我猜想彼得现在一定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很奇怪我竟然产生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念头。我想到了我们在火车上的首次会面;甚至在那时他已经开始对我恶作剧了。
  这时,我看到有人向我走过来。是塞莱斯蒂尼,她从林中的道路来的,不象平时那样沿着车道走来。
  她累得气喘吁吁。
  「啊呀,你好,”她说,「我来看你。我感到那么孤独。彼得走了,想到要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他,我多么心酸啊。”
  「这的确使人难过。”
  「当然啦,他常常出丑,不过我很喜欢他。现在我失去了两个哥哥。”
  「进来吧。”我说。
  「我想,康南还没有回来吧?”
  「是的,我想,在半夜之前他是不会到家的。他今天早晨写信来说他还有事需要处理。我断定他明天会回来,你难道还不进来吗?”
  「你知道吗,我倒是希望你独自一人在这里。”
  「是吗?”
  「我想看看小礼拜堂……那个圣体遥拜窗,你知道,自从你给我捎来詹森小姐的信息,我一直很想看看它。彼得在这儿的时候我没说,他会嘲笑我的热情的。”
  「你现在想看吗?”
  「是的,请吧。对此我有个想法。镶板上也许还有扇门,通向房子的另一部分,如果我们能够发现这个门,康南回来以后告诉他,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对,”我表示赞同,「那是自然的。”
  「那么,让我们去吧。”
  我们穿过大厅,在我们走的时候,我抬头往窥视孔瞟了一眼,因为我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有人正在窥伺我们。我暗想我看到上面那儿有动静,但是我不能肯定,因此也就没有吭声。
  我们走到大厅的尽头,穿过门,下了石阶,来到小礼拜堂。
  这个地方潮气很重,我说:「从这股潮气看,仿佛多年没有用过了。”我的声音在那里神秘地回响着。
  塞莱斯蒂尼没有回答。她点燃了祭坛上的一支蜡烛。我望着闪烁不定的烛光在墙上映出长长的影子。
  「让我们进到圣体遥拜窗里,”她说,「从这个门进去。圣体遥拜窗本身还有另外一个门,通到四面有墙的花园。麻疯病人就是从那条路进小礼拜堂的。”
  她高高举着蜡烛,我发现我们来到一个小房间。
  「就是这个地方,”我说,「它比大多数同类型的房间都要大。”
  她没有回答。她正用力去按墙壁上的各个部分。
  我望着她那长长的手指在忙碌着。
  蓦的,她转过脸来,朝我微笑着。「我总是有个想法,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有个牧师的洞……你知道,住家牧师的一个密窟,女王手下的人来时,他就从这里快步跑进去。事实上,我知道有一个特里梅林确实儿戏似地产生了想做罗马天主教教徒的念头。我敢发誓在哪个地方一定有个牧师的密窟。如果我们找到的话,康南会高兴的。他就象我一样……就象你将来一样爱这个地方。如果我找到的话……这将是我能给他的最佳结婚礼品,不是吗?说到底,对于想什么就有什么的人来说,你又能送给他们什么呢?”
  她踌躇了一下,由于激动声音也突然高了八度。「等一下。这儿有什么东西。”我走了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镶板往里移动,显露出它是一扇狭长的门。
  她转身望着我,看上去她与往日判若两人。两眼由于激动而闪着光。她把头伸进隙缝里,正要向前迈步,这时她说:「不,还是你先进去,这儿马上就是你的家了。你应当第一个进去。”
  我看出了她的激动,我想象着康南将是多么高兴啊。
  于是,我走在她的前面,闻到一股难以辩别的刺鼻气味。
  她说:「快瞅一眼。也许那里有一点恶臭。当心!可能有台阶。”她高擎着蜡烛,我看到有两级台阶。我下了台阶,就在我下台阶的时候,身后的门关上了。
  「塞莱斯蒂尼!”我惊恐地喊着。但是听不到回音。「开门哪!”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但是我的声音被黑暗所吞没,我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名囚徒——塞莱斯蒂尼的囚徒。
  黑暗把我禁闭在里面,我又冷又怕——气味难闻、令人厌恶。恐惧向我袭来。我怎么能解释那种恐惧?那是不可言状的。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知道那种滋味。
  种种想法——种种骇人听闻的想法——似乎在我的头脑中连续猛击着。我一直是个傻瓜。我落入了陷井。我接受了似乎是明显的一切,走的是她指引的想除掉我的路。我象一个傻瓜似地竟从没有过任何怀疑。
  我的恐惧就象麻痹我的全身那样麻痹了我的头脑。
  我感到恐怖。
  我上了两级台阶。我用拳头捶着现在仿佛是一堵墙壁的东西。「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哭喊着。
  但是我知道我的声音在圣体遥拜窗外是听不见的,人们何时才来小教堂呢?
  她一定溜走了……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到过这个家。
  我是那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哭诉我的恐怖,这使我更添上一层新的恐怖,因为,一时之间,我辩认不出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感到疲惫不堪,软弱无力。我明白一个人不可能在这黑暗、潮湿的地方活得很久。我使劲地抓着,直到把我的指甲都弄破了为止,我感觉到十指鲜血淋漓了。
  我开始四顾,因为此刻我的眼睛对黑暗已经逐渐习惯。这时我才看到我并不是孤单一人。
  有人已经在我之前来到了。艾丽斯的残骸就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她。
  「艾丽斯,”我尖声喊叫着,「艾丽斯。这是你吗?原来你一直就是家里的这个地方?”
  艾丽斯没有任何答复。她的双唇已经沉默一年多了。
  我双手掩面,不忍心再看一眼。到处都是死亡和腐烂的气味。
  我在盘算:艾丽斯被关在这里面后活了多久?我想知道,因为,我可能指望活上那么长的时间。
  我想我一定晕过去了很长时间,当我苏醒过来时神志迷乱。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胡话;那一定是我自己的声音,因为那不可能是艾丽斯的。
  我至多只达到半意识状态,不过,似乎我的意识部分就理解了那么多。
  在那黑沉沉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方度过的时间里,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马撒吗?我是艾丽斯吗?
  我们的经历是那么相象。我相信形式也是一致的。他们说她与杰弗里一道跑了。他们也会说我和彼得一道跑了。我们的离别在时间上安排得多么巧妙。「可是为什么,”我说,「可是为什么……?”
  我意识到我在窗帘后面见到的影子是谁的了。这是她……那个恶魔般的女人的。她知道那个小日记本还在——就是我在艾丽斯的上衣口袋里发现的那本——便到处寻找,因为她知道那能提供给人们一些细小的线索,从而导致阴谋的败露。
  我意识到她并不爱阿尔文,她以她的和蔼可亲的态度欺骗了我们所有的人。我知道她不可能爱任何人。她利用阿尔文,正如她利用别人一样,也正如她将要利用康南一样。
  她爱的是这座府邸。
  在神志恍惚的时刻,我在脑海中勾画出这样的画面:她从威德登山庄的窗口向小海湾这方极目远眺——垂涎一座府邸,那贪婪的样子与男人垂涎女人,或女人垂涎男人一般无二。
  「艾丽斯,”我说,「艾丽斯,我们都是她的牺牲品呀……我和你都是如此呀。”
  我想象艾丽斯对我说话……告诉我在杰弗里乘火车去伦敦那天,塞莱斯蒂尼如何来到这个家,告诉她在小礼拜堂的重大发现。
  我看到艾丽斯……面色苍白、容貌美丽、弱不禁风的艾丽斯对于这个发现高兴地喊叫起来,向死亡迈出了那致命的几步。
  但是,我听到的不是艾丽斯的声音。它是我自己的。
  然而,我还是以为她和我在一块儿。我想的是我终于找到了她,我们相濡以沫,因为我等待着与她一道儿走进那阴暗的世界,从她被塞莱斯蒂尼带进圣体遥拜窗时起,那个世界就一直是她的。
  我的眼前有眩目的光。我被人抱着。
  我说:「那么我是死了,艾丽斯?”
  一个声音回答道:「我的亲爱的……我的亲爱的……你得救了。”
  这是康南的声音,是他的双臂在搂着我。
  「那么死亡中还会做梦吗,艾丽斯?”我问。
  我意识一个声音在悄悄耳语:「我最亲爱的……噢,我最亲爱的……”然后,我被放到床上,许多人站在我周围。
  这时,我看到一片光在几乎全白的头发上闪动。
  「艾丽斯,有一个天使。”
  于是,这个天使回答道:「是吉利。是吉利把他们带给你的,吉利守候着,吉利看见了……”
  太奇怪了,是吉利把我带回这个现实世界的。我知道我并没有死,某种奇迹出现了;我感到实在的是康南的手擘在搂着我,我所听到的是康南的声音。
  我在自己的卧室里,从它的窗户我可以看到草坪和棕榈树,看到曾经是艾丽斯的房间,在她的房间的窗帘上,我曾经看到谋杀她的凶手的影子,那凶手又企图谋杀我。
  我心悸地大喊起来。不过康南在我的旁边。
  我听到他那温柔、抚慰、亲切的声音:没关系了,我的爱人……我唯一的爱人。我在这儿……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尾声  这是我给我的曾孙们说的故事。他们听过许多次了,不过有些人总是百听不厌。
  他们一次又一次提出要求。他们在公园里玩耍,在林间游戏,他们从南面的花园里给我带来花朵——送给一位老妪的礼物。这老妪总是能够以她如何嫁给他们的曾祖父的故事来使他们陶醉。
  对于我来说,这故事清晰得就象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我刚来到的这座府邸的情景,我与已故的艾丽斯在黑暗中度过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之前的一切,至今历历在目,记忆忧新。
  康南以后的岁月是风波迭起。我料想过,我和康南两人的秉性都太刚强,因此不可能终生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不过在这些岁月里,我觉得生活得很充实,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更多的企求呢?
  现在,他象我一样,老态龙钟了。从我们在梅林教堂结婚以来,又增添了三个康南——我们的儿了、孙子和曾孙。我高兴的是我能给康南生儿育女。我们共有五男五女,他们现在也都是儿孙满堂了。
  当孩子们听到我的故事时,他们喜欢核对所有的细节。他们老是爱寻根究柢。
  人们为什么会相信死在火车上的那个女人是艾丽斯呢?是由于她戴的项链盒。是塞莱斯蒂尼认出这个金属小盒的,她说那是她送给艾丽斯的。但是,她当然是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个小盒的。
  当彼得第一次主动地把杰辛思那匹母马送给我的时候,她极力主张我应当接受——我猜想,因为她怕康南很可能对我感兴趣,因此她乐意促进我和彼得之间的友谊。也就是她,后来发现峭壁上有松动的砾石,便藏匿在那里等着我,想杀死我或将我致残。
  她是给特雷斯林夫人的一封封匿名信的泡制者,又是检察员,对托马斯先生之死的种种疑点加以评论。她相信,如果恶意中伤声势够大的话,那么,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的婚姻在多年内都将是不可能的。她作出这种判断,并不知道康南对我的感情;因此,她在得知我答应与他结婚时,便立即策划除掉我。她在峭壁小道上谋杀未遂,因此,就诱使我重蹈艾丽斯的复辙。那天,彼得启程去澳大利亚的机会使她下了决心实施这个计谋。全家的人都知道彼得对我的态度是轻佻的,这样,表面上看起来我一定与他私奔了。
  是塞莱斯蒂尼把钻石手镯放到詹森小姐的房间,因为这位家庭女教师对这个家的了解甚多,这就必然要导致识破圣体遥拜窗和艾丽斯之死的真相。于是,她煽起特雷斯林夫人对这位年轻俊美的家庭女教师的炉火,因为她早已洞察特雷斯林夫人是个存心报复的女人,一有机会,便会对詹森小姐倾泻怨恨。
  她爱上了——热恋上梅林山庄,她想嫁给康南,仅仅是因为这样她就会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发现了圣体遥拜窗之后,她一直严守秘密,伺机谋杀艾丽斯。她了解艾丽斯和她哥哥杰弗里之间的爱情,她知道阿尔文是杰弗里的孩子。  这是很容易谋划出来的,因为她一直在等待时机。如果制造艾丽斯和杰弗里乘火车出走的假象难以办到的话,她便会以别的什么方式除掉她,正如她打算通过杰辛思除掉我一样。
  但是她没有估计到吉利。谁会想到一个可怜的、头脑简单的孩子在挫败这一凶残的阴谋中竟能起到如此巨大的作用呢?吉利曾经爱着艾丽斯,就象后来爱着我那样。吉利一直以为艾丽斯在这个宅子里,因为艾丽斯养成了临睡前向阿尔文道晚安的习惯;她出去赴宴时也是这样做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吉利不相信这一次她会忘记。因此她总以为艾丽斯绝对没有离开过这座房子,一直不断地寻找她。我在窥视孔里见到的正是吉利的脸。吉利对这个宅子的所有窥视孔都很熟悉,常常从这些窥视孔里往外看,因为她老是在寻觅艾丽斯。
  因此,她在日光浴室里见到了我和塞莱斯蒂尼走进大厅。我想象她穿过房间,到房间的另一端的窥视孔来观望,因此她见到我们进入小礼拜堂。我们过了圣体遥拜窗,不过小礼拜堂的另一面从日光浴室的窥视孔不容易看到,吉利这时立即飞快地跑到詹森小姐的房间,在那里,从窥视孔她可以把圣体遥拜窗看得一清二楚。她恰好及时地看到我们从那里消失了,一直在等待我们出来。她一等再等,因为塞莱斯蒂尼自然是从通院子的门出去,然后偷偷溜走的。所以,塞莱斯蒂尼便认为,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谁见到她进入这个宅子,她可以装出根本没有来过的样子。
  这样,当我在艾丽斯死去的囚室,捱着那一段可怕的时光时,吉利站在詹森小姐房里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住通向那个圣体遥拜窗的门。
  康南十一点回来了,本来指望家里的人给他一个欢迎仪式。
  波尔格雷太太接待了他。「去告诉利小姐,说我回来了。「他说。他一定是有点愠怒,因为他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一种需要极大柔情和关注的人,他到家里我可能睡了的这种情景对他来说是不能想象的。
  我在脑海里勾勒出这样的场面:波尔格雷太太报告说我不在卧室里,于是就四处寻找我,接着是康南对塞莱斯蒂尼处心积虑编造的谎言信以为真的那个可怕时刻。
  「南斯洛克先生今天下午来道别的。他搭乘从圣?杰曼斯开来的十点钟火车……”
  我常常在想,等到他们发现我并没有与彼得一道私奔时,该会花去多少时间啊。我可以想象出会发生什么情况。康南失去了——我认为我刚给他带回的——对于生活的信念,也许会继续保持他与特雷斯林夫人的恋爱关系。但是那不会导致他们的结合,塞莱斯蒂尼对此一定会留心的。一到时候,她会找到某种方式使自己成为梅林山庄的女主人。她会狡诈地使自己成为对阿尔文和他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人。
  多么奇怪,我想,这一切很可能会得逞的;仅有的两个可以说明真相的人,成了圣体遥拜窗墙后的两具髓髅。如果不是这个生于烦恼、隐形而居的单纯孩子指出弄清真相的途径,谁会相信,也许直到如今,艾丽斯和马撒这些经历也不会有人知晓。
  康南常常对我谈起我的失踪在家里引起一片混乱。他对我说,那个孩子走过来耐心地站在他身边,等待他听听她的话,她猛然用力扯动他的衣角,搜寻话儿来说明。
  「上帝原谅我们,”他说,「过了好一会儿工夫,我们才肯听她说话,因此耽搁了把你从那地狱般的地方救出来的时间。”
  但是她终于把他们领到了那儿……从门进到圣体遥拜窗里。
  她见到了我们,她说。
  曾有片断时光,康南认为我和彼得一道离开了这个家,那么悄无声息地溜走,以致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
  圣体遥拜窗满是灰尘——因为自从艾丽斯与谋害她的凶手来过这儿之后,没有人再来过;但是在墙壁上的浮灰上现出一只手印,康南看到这一迹象,便对吉利的话认真起来了。
  要找到打开门的秘密弹簧是容易的,即使知道它就在那里。绞尽脑汁地找了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康南差不多决定要推倒这几堵墙了。
  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秘密弹簧,找到了我。他们也找到了艾丽斯。
  他们把塞莱斯蒂尼带到了博德明,在那里,她终因谋杀艾丽斯的罪行将要受审。但是在开庭之前她便成了一个十足的疯子。起初,我认为这是她耍弄的又一花招。这一花招可能是从那种疯疯癫癫的方式开始的,不过她活了二十年才死去,其间她一直被禁闭着,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艾丽斯的残骸被埋进一个地穴,那里埋了许多不知名的女人。康南把我从那黑窟里搭救出来后三个月,我们结了婚。那次的遭遇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有一年多,我在睡眠中常常恶梦不断。在生命消亡之前就被活埋,即使坟墓是敞着的,那也真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菲利达与威廉和孩子们都赶来参加我的婚礼。她喜气洋洋。阿德莱德姨母也是如此。她老人家坚持婚礼要在她的市内邸宅举行。这样,我和康南就在伦敦举行了一次时髦的婚礼。倒不是我们热衷于那样做,但是那样使得阿德莱德姨母心满意足。她,出于某种原因,似乎头脑里有个想法,认为这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安排进行的。
  按原计划,我们在意大利度过蜜月,然后才回到梅林山庄家中来。
  当我给孩子们娓娓讲叙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缅怀着往昔的岁月。我想到阿文尔愉快地嫁给了德文郡的一个最大的地主。至于吉利,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现在还和我生活在一起。她很快就要端着上午十一点钟的咖啡出现在草坪上——在暖和的日子里,我们把咖啡端到南花园的那棵树下,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特雷斯林夫人和康南在一起的地方。
  我必须承认,在我婚后的最初几年里,特雷斯林夫人还继续折磨着我。我发现自己是个有妒忌心的女人——一个妒忌心十分强烈的女人。有时我认为康南喜欢故意逗我,他说这是作为他对彼得?南斯洛克的妒忌的报复。
  不过,几年之后,她到伦敦去了,我们听说她在那里结了婚。
  彼得离家大约十五年之后又回来了。他娶了妻子,有了两个孩子,但是囊空如洗;然而,他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快乐,那么精力充沛。在此期间,威德登山庄变卖了,后来,我的一个女儿嫁给那个买下威德登山庄的庄园主,所以那个地方象梅林山庄一样,对我来说,几乎也同样成为我的家了。
  当彼得回来的时候,康南说他很高兴,一想到他曾经心怀醋意我就大笑起来。当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他的时候,他回答说:「至于说到琳达?特雷斯林,你就越发傻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两人都了解,在我们之间,除了彼此,再没有第三者的立足之地了。
  就这样,光阴荏苒,日月流逝,现在,当我坐在这儿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康南正从花园的小径上走来。再过片刻,我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我们在四顾无人的时候,他会说:「啊,有亲爱的利小姐……”正如他在最温柔的时候常常说的那样。那就是提醒我,他没有忘记那些早年的岁月。一个笑纹会浮上他的嘴唇,那就是告诉我,他所见到的我,不是象我现在这个样子,而是象我当初作为家庭女教师的样子,对自身的命运有几分不满,谨守着自尊和庄重,情不自禁地陷入情网——这就是他的亲爱的利小姐。
  然后,我们就坐在和煦的阳光下,感激生活给我们带来的所有美好事物。
  他走过来了,吉利跟在他的后面……她仍然与别人略有不同,还是沉默寡言,一边做着活计,一边哼着歌,声音有点儿走调,这使我们认为,她有点天外来客的风姿。
  在我注视她时,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童年。我想到詹尼弗的故事。那位可怜的母亲有一天沉入大海。那故事便是我故事的一部分。我们的生活是那么巧妙地、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没有什么能永远留下来,我想,可是大地和大海会永远存在,万古长新,象吉利被人们想到的那天一样,象艾丽斯毫不留神地走进坟墓的那天一样,象我感到康南的双臂搂着我,知道他已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那天一样。
  我们降生出世,饱尝艰辛,锺情相爱,垂老弃世,然而海浪仍旧不停拍击着岸边的岩石,年年岁岁,播种与收获周而复始,只有大地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