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仁《玉兰花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1 00: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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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兰花开 
自序   一度,见到拥有一双漂亮手的人,我就会流下眼泪。那时,我相信,一个人的手代表着一个人的心。手表达的表情丰富至极,是其他任何器官都望尘莫及的。
  手像树的枝条上挂的叶子,像花,像果实。手伸出去触及他人的身体时,是否柔柔地抚摸到了思念?抑或抚摸到了灵魂?
  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手”乃至整个身体和心灵的关系。心灵和身体,是截然分开的,还是原本合一,被安上了不同的名称?这个疑问是这部小说的出发点。
  在那些悲伤的高兴的日子里,如果伸出手就能摸到你的额头你的头发,那风一样的期待将会把人变得像天边的晚霞一样美丽。
  小说中放入了很多我个人的经历。我孩童时的故事写进《我心中的风琴声》,十几和二十几岁的故事则有一部分写进了这部小说。
  现在是一个充斥着身体欲望的时代,心灵到底位于身体的什么地方?写这部小说,我仿佛在描绘一幅寻找心灵感觉的地图。
  这部小说是以《你爱香草吗》一书中的第二个故事为基础的。
  我相信,好的文字必须跟着感觉走。读者拿起一本小说,并不像拿起一本社科读物那样纯为求知,而是为寻找一种感觉。因此,小说必须包含丰富的感觉。我希望,对读者来说,我的小说是燃尽自身照亮黑夜的一根蜡烛。当然,我也希望,那烛光长留读者心中,照亮思念的心。
  写这部小说,让我越发深刻地体会到写作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在写作过程中,我的心里和脑海里仿佛各点了五支日光灯,照得我通体透明,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彻夜工作后躺在床上,无论我多么用力地闭着眼睛,眼皮底下还是亮得像白昼一样,睡神总也不来,那种痛苦——啊,我也成了一个知道写作痛苦的作家了!我心里悲喜交加。
  希望这本凝聚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的书能让您进入甜蜜平和的梦乡,也希望有人伸出美丽的手,唤出藏在我发丝中的瞌睡,让我进入梦乡。
  再见!
  祝愿您比我幸福百倍!
  金河仁
  2003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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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誓约   “哼!我忍无可忍了!”
  穿着中学校服的才民紧盯着不远处坐在长椅上亲密交谈的一男一女,猛地站了起来。他已经坐立不安地注视他们一个多小时了,有好几次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想冲过去,但每次都犹犹豫豫地坐回原处。这次,他再也忍不下去了,把书包往草地上一摔,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猛冲过去。
  这是1991年10月2日黄昏,在汉城华阳洞K大学校园中央的湖边。夜色在空气中弥漫,环湖的一盏盏路灯突然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睡了一天的眼睛。
  “哪怕把命搭上去也没办法了。”
  对手是个大学生,个子至少比他高出一头。
  那一男一女面对湖水坐着,一看就知道是一对情侣。才民冲过来的时候,男生正环抱着女孩的肩膀,时不时摸一下她的头发,拍一下她的脸颊。
  在夜色、水光和朦胧的路灯光中,那男生全然不在乎路人的眼光,甚至亲昵地亲吻着女孩的脸。
  快到跟前了,才民停下脚步,定了定神,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那对情侣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一个气得浑身发抖的瘦小男孩站在面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事?你怎么啦?”
  “先拿开你的手!马上!”
  嗯?这只手?
  男生相貌端正,目光和善,看上去很真诚。他凭直觉猜透了面前这个男孩的心事,嘿嘿一笑,开玩笑似的轻轻抬起放在女孩肩上的左手。
  “拿开了。小子!到底为什么?”
  女孩依然瞪大眼睛看着义愤填膺的男孩,连声问:
  “你……你怎么啦?你是谁?”
  “小子!该说出你的理由了吧?不然我就把手放回去。”
  “别!这……这个姐姐……是我的。”
  “什……什么?我们茵宁是你的?”
  “天哪!奇朔,他说我……”
  “没头没脑地怎么冒出这么个小子来?茵宁,你认识他吗?到底怎么回事,居然说你是他的?这可……真是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李奇朔突然拍手大笑起来。现在的情况虽然很突然,但也很有趣:小不点儿的初中生居然大胆地跑到一对大学生情侣面前,说比自己大很多的姐姐是他的,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赞赏他的勇气。
  “别笑!你以为我开玩笑吗?”
  才民怒视着李奇朔,脸涨得通红,由于太激动了,全身都像风中的白杨树一样颤抖着。在两个大学生眼里,他还只是个稚气十足招人爱怜的孩子,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穿着干净的蓝色校服。
  李奇朔友善地逗才民说话,才民却不理他的碴儿,依然咬着牙齿充满敌意地瞪着他,仿佛在说:即使你是大学生,比我大好几岁,长得人高马大,我也决不会让步的!
  “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什么怪事都能碰到啊!小子,别瞪眼睛了!我快要被你吓死了。”
  李奇朔和韩茵宁互相看了看,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看来这孩子非常喜欢你,茵宁。”
  “不可能吧?”
  “是不是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呢?要不就是茵宁你在他眼里像个孩子。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幼稚的事被他看见了啊?比如因为不给你买发卡就大哭……”
  “什么?李奇朔,你再说我就真那样了!”
  “呵呵,好了好了,实在搞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喜欢上了你,不过有一点儿很明确:看他那架势,分明是我的情敌——第一个正面挑战的情敌。”
  奇朔抬起一只手,摩挲着下巴。
  “嗯……这家伙,显然对我充满敌意,对我的问题概不回答。好吧,看看他到底还想干什么。”
  奇朔故意把拿开的手轻轻放回茵宁肩上,盯着才民说: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茵宁是我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边说边把茵宁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茵宁,你说是吧?”
  茵宁含笑点了点头。
  “快把你的脏手拿开!马上!”
  “脏手?哈……小家伙出言不逊啊!”
  “你这孩子,越来越……怎么这么说话啊?你到底是谁?”
  “哎呀,要不……让我来把这个不懂礼貌的冒失鬼赶走好了。”
  李奇朔抬了抬屁股,似乎要站起来。
  “等一下!奇朔,这孩子似乎真的有点儿面熟。可是……我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
  茵宁又吃惊又困惑,凝视着知道自己被耍弄而火冒三丈的男孩,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男孩身高一米六左右,身材瘦弱,清秀的面庞上闪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不像个坏孩子,应该是做事谨慎、性格内向的模范生。
  李奇朔跟茵宁一样,也在仔细打量着男孩:他校服左胸前挂着“中二”的牌子,名牌上写着“金才民”,学校是K大学附属中学,跟K大学在一个大院里。
  “嗯,我明白了,这小子一定是上学放学的时候,在校园里见到我们茵宁而一见钟情的。可是,这么做像话吗?既然上中二……15岁?茵宁现在上大二,因为提前一年上学,今年20岁,两个人差5岁;我上大三,22岁,比那小子大7岁。真是的,这可怎么办呢?这小子看长相和神情似乎也挺讨人喜欢的……”
  李奇朔刚才还因为“脏手”这个词火冒三丈,差点儿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现在,眼睛里又闪烁起好奇的目光。他本来就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奇朔把手从茵宁肩上拿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才民,你很喜欢这个姐姐吗?”
  “是的。所以,不要随随便便把你的嘴贴在姐姐脸上,不干净。”
  “不干净?嗬……好吧,你这么说我也忍了。呵呵!金才民,我不会因为你是中学生就小看你,但作为男人,我们得遵循先入为主的规则是不是?小子!茵宁是我先发现的,已经两年了。”
  “所以说应该是我的,我发现姐姐已经超过三年了。”
  “天哪!你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在我家附近。姐姐,你住在中谷三洞吧?”
  “对啊!那……你也住那儿?”
  “是的。”
  “嗯,怪不得我觉得你面熟呢……才民,谢谢你喜欢我,可是,就凭这一点就说姐姐是你的,理由不够充足吧?”
  “不。”
  “不?”
  “嗯,我有充足的理由。”
  才民又咬了咬牙,心里慌极了,似乎随时都会晕倒。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那么喜欢的姐姐面前,而且她的男朋友还在她身边,这简直是惹火烧身。但是,那个哥哥竟敢随随便便抚摸姐姐的脸,还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在令人忍无可忍,换了自己,恐怕指尖一触及姐姐的手,胸膛就会“砰”的一声炸开。
  才民深吸了几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跟茵宁对视了一眼,连忙低头看着地面说:
  “我……我……”
  “嗯,有什么话就说吧!”
  “嗯,我……比这位大哥哥……爱姐姐……多百倍千倍,我是说真的。”
  “什么?爱?天哪!这件事怎么会变成这样?奇朔,你在干什么?快说话啊!”
  “这个嘛……我也在想呢。这小子冷不丁冒出来,真把我们搞了个措手不及啊!”
  李奇朔看出了茵宁眼神中的慌乱,但依然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
  “小子!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对茵宁的心你哪里知道,居然说什么百倍千倍!”
  “嗯……怎么称呼?”
  “我的名字?李奇朔。”
  “好,那么,李奇朔先生肯为茵宁姐姐去死吗?”
  “……”
  “李奇朔先生?哈哈,真是越来越棘手了啊!这小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坏孩子,可现在对我步步紧逼过来,我是陪他玩到底呢,还是马上撵他走?不过,跟一个初中生较劲儿,似乎有失身份。——那你呢?”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姐姐去死!”
  “嗬!”
  听到男孩斩钉截铁的回答,奇朔咂吧咂吧嘴,转向茵宁:
  “瞧,还真是个劲敌。”
  “这么说,才民你……肯为我而死?”
  “是的。”
  “为什么呢?”
  “这个……是因为爱,是我对姐姐……嗯,茵宁姐姐的心。”
  “嗯……谢谢!可是……”
  这件事来得突然,蛮有趣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得严肃对待了。初恋?是啊,那孩子的眼神和表情都传递着这样的感情。
  茵宁不由叹了口气。
  突然莫名其妙地碰到这种情况,自己没能尽快处理,男孩又出人意料地说出不合年龄的告白,她觉得都是自己的责任。这个男孩一片诚心,置之不理显然不妥,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
  “才民,我虽然感谢你,可你还……”
  “是说我年纪还小吗?因为姐姐是大学生,我是中学生,所以不可能吗?”
  “是啊……这当然也是一个方面,另外,你也看出来了,我很喜欢这个大哥哥,所以……”
  “这不公平。”
  “什么?”
  “姐姐应该给我同样的机会,等我们交往了之后还是觉得那个人好的话,我就承认他。否则我不能承认,绝对不能。”
  “嗬!我……以后必须要跟你交往?”
  “是的,那才公平。要是因为我年纪小就拒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唉!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
  茵宁微微张开嘴,瞪大眼睛又打量起才民来。虽然他现在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但一看就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以后一天变一个样,用不了多久,就会长成一个帅小伙的。可是,自己深深爱着奇朔,根本不可能成为这孩子的恋人,但该怎么跟他说呢?这孩子显然喜欢自己已经很久了,一直不敢说,怕受到伤害,现在终于鼓起勇气说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吧?既不能冷笑一声拉着奇朔逃走,也不能让奇朔狠狠揍他一顿。
  瞧他那神气,越来越坚决,一副寸步不让的架势,恐怕跟他说什么都白搭。这可怎么办呢?
  “呵呵,瞧啊,茵宁,遇到难题了吧?”
  李奇朔看了看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左右为难的茵宁,微笑着叹了口气。
  “真让人担心啊!”
  “什么?”
  “一想到要离开这么招人喜欢的你去当兵,我心里就郁闷得不得了。”
  “你都说到哪儿去了?才民,你还不快回家!放学都多长时间了!”
  “我不走,我要跟姐姐一起坐公共汽车回去。”
  “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一点儿道理都听不进去,不是脑筋有问题吧?”
  “不是。要是我把自己喜欢的女孩跟一个像揉面团一样揉搓她的人留在一起,那才是脑筋有问题呢。”
  “什……什么?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坚持跟她一起走的?”
  “是的,不然我就不会走过来。你还是放弃茵宁姐姐,一个人先离开吧!”
  看着才民气势汹汹的样子,奇朔装做很害怕,眨了几下眼睛,再次大笑道:
  “哈哈,茵宁!真没办法,你赶快拉着那孩子的手回家吧!”
  “你说什么呀!我们还要一起吃饭呢!”
  “可你瞧现在这阵势,饭怎么吃?那小子瞪着眼睛在旁边瞅着,你能吃得下?”
  “才民,你走吧!别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似的。快回家吧!我们下次约个时间再好好谈谈,你不是知道我住哪儿吗?”
  “嗯……”
  “好了好了,什么时候来我们家玩好啦,到时候我们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嗯?”
  机会来了,奇朔加入进来,朝才民伸出手去。
  “就这么办吧。才民,今天见到你很高兴。”
  “……”
  才民一动不动。
  “你……还不走吗?”
  “是的。”
  “真是的,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吗?这家伙可真够倔的。看上去挺机灵,怎么长了个石头脑袋呢?”
  突然,奇朔脑海中闪过自己多年前陷入初恋时的情形。那时,他喜欢一位擅长拉手风琴的女老师,她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让他从狂喜的峰顶跌入绝望的谷底,也能把他从谷底托到峰顶。想到这里,奇朔同情起眼前这个倔得像头牛似的才民来。
  “那好吧,怎么做你才放心呢?”
  “……”
  “先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不!”
  “你不去的话……嗯,没办法,已经到时间了,我们要去吃饭了。”
  奇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茵宁也跟着站了起来,眉头紧皱着,留意着那孩子的表情。
  “真是的,这算什么啊?简直像俩逃兵。”
  奇朔嘴里嘟囔着拿起书包,这时,才民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
  “往哪儿逃?胆小鬼!天已经晚了,姐姐得回家了。要走你自己走,不然就先把我打倒!”
  既然已经这样了,索性拼个你死我活——才民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这么说。
  这件事还真不好处理。
  “喂,小子!我不跟你计较,你还得寸进尺了啊!那……你打算现在走还是挨顿打再走?”
  “……”
  才民的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是说,你我两个男人来场决斗,怎么样?就在这儿。”
  “……”
  “怎么?害怕了?”
  “不,我不打这种架。”
  “为什么?”
  “因为不公平。等我跟你个头差不多的时候再比。”
  “嗬,要知道,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一忍再忍,小心我真的发脾气!”
  奇朔边说边在口袋里摸索着,似乎在找烟。
  “才民,你打算继续对哥哥姐姐这么无礼吗?我本来对你印象挺好的,但现在怎么觉得你有点儿烦人了?快回家吧,马上!”
  听到茵宁带着怒意的声音,才民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深深低下了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睛里落了下来。
  自己深爱的女孩居然在对自己发火,原来她并不支持自己!发现这一残酷事实后,才民不由悲从中来。
  刚才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才民尽管浑身发抖,表情还是十分坚定的,但现在……嗬!简直让人无法理解,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居然开始掉眼泪。这孩子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奇朔往校门方向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站在原地的茵宁。茵宁似乎不忍把哭泣的孩子一个人丢在黑暗中,正在踌躇着。
  “别哭了!你一哭我多内疚啊!”
  茵宁轻拍着才民的肩膀。
  “真难办啊!”
  奇朔苦笑着走回来,面对着揉眼眶的男孩站住了。
  “金才民!”
  “……”
  “好,这么办吧……”奇朔转头温柔地看了一眼茵宁,又低头看着才民的额头,“我呀,这个学期结束后要去当兵。既然才民你那么喜欢姐姐,嗯,好吧,从那时候开始,就由你负责照看姐姐,直到我回来。怎么样?”
  “真的?”
  “是的,我以一个男人的名誉发誓。”
  “奇朔!你跟这孩子说什么呢!”
  “别着急!才民,你得好好听姐姐的话,勤奋学习,怎么样?能做到吗?”
  “就是说……你去当兵以后,茵宁姐姐就是我的了?至少三年?”
  “呵呵,说是你的有点儿过分,我的意思是让你替我好好守着姐姐。你也知道,茵宁很漂亮,这个学校里可有不少坏小子对她虎视眈眈。另外,就像你说的那样,等你长大成人后,我们再好好较量较量。”
  “你是说等我考上大学……”
  “是啊。哈哈哈……行吗?”
  “好!”
  “你就那么有信心能战胜我,争取到茵宁的爱吗?要知道我和茵宁现在可是彼此深爱着对方,谁都拆不开的。”
  “是的,我有信心。”
  “好,有魄力!你真是个特别的家伙,嗯,我喜欢。好吧,那我们两个男人就这么说定了!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吧?今天我们俩一起吃晚饭你可以通融吧?”
  “是的。”
  “好,我们走了。”
  才民脸上的乌云散尽了,表情开朗起来,但他依然不走,挠着后脑勺,用脚尖轻轻踢着湖边的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
  他瞥了一眼茵宁微笑的脸,一咬牙,结结巴巴地对奇朔说:
  “你……”
  “什么?”
  “答应我……嗯……在我长大之前,绝对……绝对不对姐姐那个。”
  “‘那个’?什么?”
  “……那个,就是……那个……”
  才民嘴角抖动着,突然变得满脸通红,羞得侧过身去。
  天哪!奇朔和茵宁不由张大了嘴。这孩子居然鲁莽地要求奇朔保证不侵犯茵宁的贞洁!嗬,真是的,眼看着就要顺利结束的事……一把揪住他的脑袋,狠狠踢打一顿,肯定很解气。别太嚣张了,小毛孩!居然敢没完没了地逗比你大很多的哥哥姐姐玩,就算没家教也得有个限度吧?
  茵宁气得太阳穴直跳,正想大声斥责,奇朔抢先一步,扶了一下眼镜,点了点头说:
  “好,既然这样,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梦想是什么?你以后想当什么?”
  “我……没有。”
  “是吗?”
  奇朔转头温柔地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茵宁。
  “茵宁,你希望才民将来做什么?”
  “嗯……”
  坏小子!原本以为你挺可爱的,现在看来,要是让你继续随心所欲地走下去,也许会走上邪路,变成个小痞子,变成个浪荡子……呃,再忍忍,忍忍,奇朔不也忍着吗?不是说能忍耐的人有福吗?那就将你一军。
  “才民呀……看他的长相,穿白大褂一定很合适。”
  “医生?好。才民,你觉得医生怎么样?”
  “这个嘛……”
  “作为你的理想不错吧?”
  “还行。”
  “那就行了。才民,就从今天开始,你能好好学习考上医科大学吗?”
  “医科大学?”
  “怎么,没信心吗?”
  “啊……不,嗯,我能做到。”
  “好,那就说定了:五年以后,如果你考不上医科大学,茵宁就完全属于我了。”
  “要是我考上了呢?姐姐就完全属于我吗?”
  “那可不行,到时候你和我就有同等的资格追求茵宁了。我会安排一些时间让你跟茵宁相处,在一定的期限之内。当然,最终选择谁,还是由茵宁决定。”
  “是吗?可是……上医科大学……可不容易啊……”
  “要是你没信心的话,前面那些话我就当没说。快决定,怎么办?”
  “好,好!”
  哼,有什么做不到的,又不是让我去摘天上的星星。只要能跟茵宁姐姐在一起。
  “那好,就正式说定了。”
  “当然。”
  “来,握一下手!”
  两个男人用力握了握手。
  看到两个人紧握着手笑容满面的样子,茵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生活中竟然有这么可笑的事——随心所欲地决定别人的归宿!我是我自己的!就算那孩子年幼无知,怎么奇朔也跟着胡闹,做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事来呢?看来只要是男人,无论年龄大小,做的事和脑袋中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才民带着无比幸福的表情礼貌地向他们道别,态度跟先前迥然不同,蹦蹦跳跳地捡起书包,在头顶上挥舞着穿过校园,消失在正门方向,还冲他们挥了挥手,喊着“再见”。
  茵宁似乎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迷迷糊糊扑通一声坐回长椅上。
  “怎么了?”
  “奇朔!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已经不是孩子啦,是个15岁的少年了。我看他很有勇气,很聪明,而且跟你住得很近……”
  “咳,别说这些,我是说你怎么能跟那孩子决定我的归宿呢?如果是开玩笑,是不是太过分了?”
  茵宁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尽管强压怒火,还是沉着脸。
  “哈哈哈,这样我才稍微放心些呀。”
  “放心?放心什么?”
  “等我去当兵了,肯定会有一大群人一窝蜂地成天围在你身边,现在有了金才民,你没法随心所欲地跟别的男人约会了吧?才民每天会瞪圆了眼睛盯着你的,至少在学校和你家附近。”
  “天哪,看来你真的很担心啊?”
  “那是!我总怕去了军队日夜担心,连觉也睡不好,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
  茵宁双手抱在胸前,怒视着奇朔:
  “这么说,这孩子变成你派在学校和我家附近的暗探了!”
  “哈哈,是啊是啊,下次见到才民,我要告诉他,一发现你跟别的男人约会,就立刻写信或打电话给我。”
  “天哪,你怎么能……”
  茵宁双目圆睁,盯着奇朔:难道这个男人……真的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不,不会的,绝对不可能。难道他还不明白我的心吗?也不可能,他明明知道我多么爱他。如果说是开玩笑,那也太过分了,居然跟那个男孩约定了我的归宿!这种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开玩笑呢?我认识的奇朔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是宽容大度思虑周全的,可刚才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呢?无
  论如何,哪怕那只是个临时变通的白色谎言,也是不应该的。
  奇朔看出了茵宁内心的挣扎,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支烟,问道:
  “想什么呢?那个叫才民的小子?”
  “我可没你那么轻松,心里堵得慌。”
  “那个气势汹汹的小子不是快快活活地走了吗,那不就得了?”
  “什么意思?那你跟他约定的事都不算数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兑现?那你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这个嘛……”
  奇朔“呼”地喷出一口烟,淡淡的烟雾向着湖面上空飘去,在朦胧的路灯光中消失了。
  他现在上大三第二学期,打算学期一结束就去服兵役。
  他是法学院的学生。跟一般法学院学生一样,他的梦想就是通过司法考试,如果能在大学里通过考试,那是无比高兴和光荣的事。去年和前年,他曾经参加过两次考试,纯属练兵,两次都连第一关也没通过。第一关的合格率是十分之一,可见他的成绩非常糟糕。他判断,现在自己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都太松懈了,不适合考试。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大学毕业后再去服兵役,他将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如果能通过考试,以法务官将校的身份去当然好,但现在看来,明年通过考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既然如此,留下一年时间,先去服兵役相对来说更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茵宁都好。从自己的角度看,如果大学毕业后去服兵役,退伍后马上考试,在信息方面显然会落后于应届生;如果回来后还能上一年大学,就可以用这一年时间作为缓冲,准备得更充分些。对茵宁来说,到那时,早就毕业工作了,可以名正言顺地谈婚论嫁了。
  无论如何,他们两个人近期无法结婚。奇朔服三年兵役,回来念一年大学,毕业后还打算拿出三年时间潜心准备考试。如果能在三年内通过考试,那是上天的恩赐;如果不能通过,他就打算放弃考试,到公司任职,马上跟茵宁结婚。这样算来,两个人怎么也得六七年后才能结婚。
  奇朔已经跟茵宁商量过服兵役的事了,也谈论过以后的计划,茵宁回答得很爽快,说如果他有那样的打算,只管放心去做好了,自己工作后,挣了钱,就可以买考生所需的各种补品给他了。虽然很多人认为男人服兵役的三年对恋人是很大的考验,但茵宁不以为然,她确信自己能毫不动摇地等他回来。
  可是,今天是怎么回事?自己是坚定的,这个男人却不明白;因为担心自己红杏出墙,居然利用纯真的小男孩在校园里监视自己,而且还拿自己的归宿随随便便开玩笑!如果没有互相信任,还谈什么爱情?
  茵宁越想越难过,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茵宁,你现在为什么失望,我也知道。我绝没有小看才民那小子的意思,我相信他一定能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什么意思?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如果他考上了医科大学,你真的把我让给他吗?因为他,我们即使想结婚也不得不推迟吗?”
  “哈哈,谁知道呢?或许那小子日后长得比我帅百倍,而且能给你真正的幸福呢。”
  奇朔看着茵宁生气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呵呵笑了。
  “奇朔,你疯了吗?约定的事必须是自己能做到的,而你明明知道你跟他的约定是根本无法做到的!”
  “哈哈,别担心,我能做到。”
  “嗬!你真疯了!你能做到,我可做不到。”
  奇朔嚷着肚子饿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茵宁却只顾眺望着被路灯光柱分割的湖面生闷气。
  奇朔回头温柔地看着她:
  “不走吗?”
  “不知道!”
  “你也真是的,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只要脸皮稍微薄一点儿,怎么能不担心呢?”
  “要是你为那小子担心,完全没必要,因为他长大以后,想法会改变的。考虑问题周全了,懂得分辨事理了,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鲁莽了。你似乎是他的初恋……初恋的热情也会慢慢冷下来的。而且,以后你还会见到他,可以慢慢说服他啊,比如说姐姐就是姐姐,不能做你的女朋友什么的。呵呵,不过,或许你还是不该跟那小子说这些话,如果他失去了希望,也许就考不上医科大学了。我当然希望他考上,哪怕是为了你。”
  “嗯……他考上医科大学当然是件好事,可是,那之后怎么办呢?”
  “没什么可担心的,选择权还在你手里呀。而且……到了那时候,恐怕他瞥都不瞥你一眼了。”他似乎故意逗茵宁,上下打量着她,笑出声来,“要是换了我,也不会瞥你的。难道疯了吗?比自己大那么多,都快变成老太太的女人,谁会喜欢呢?到那时候,一定有一大群年轻漂亮的女孩追在他身后。”
  “是吗?”
  “那当然。”
  “听你这么说,我有点儿安心了。”
  奇朔嘴角含着微笑。刚才突如其来的情况,他处理得的确很冷静、很巧妙。初恋,纤弱、轻柔、敏感,不管对谁来说都是需要小心对待的。举起拳头来威胁他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奇朔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作出裁决的权力交给了最公正的岁月,最大限度地保证了才民的感情不受伤害。
  他这样做,绝不是轻浮,而是符合他真诚的态度和成熟的人格,对三个人都有好处。茵宁终于想通了这一点,转怒为喜,开朗地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双臂抱着奇朔的胳膊,依偎着他穿过黑暗和路灯光参半的校园。
  “时间不早了,真的饿了。”
  “是吗?可是……本来我打算请的,看现在的情况,今天该你请才对。”
  “那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个小男朋友啊。瞧你开心的样子,似乎更漂亮了。”“真的吗?”
  “是啊。”
  哦,小男朋友?走在校园里,茵宁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小男朋友”这个词,心里像吃了薄荷糖一样泛起清凉的感觉,嘴角浮现出微笑。
  “似乎确实有点儿。”
  “我说对了吧?”
  “好吧,奇朔,看在你今天表现不错,心胸宽广地把才民变成了我的小男朋友的份儿上,我就请你好好吃一顿。”
  这时奇朔才作出严肃的满腔嫉妒的表情,看着茵宁说:
  “给我买酒,让我借酒浇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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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塑像   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才民满脸喜色,胸中还有击鼓的声音在冬冬作响。想起茵宁姐姐吃惊的表情和对自己微笑的样子,才民感觉校帽下面的头发似乎一根根竖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刚才自己简直是昏了头,那么莽撞地冲上前去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不过,虽然现在自己还不是姐姐的正式男朋友,但至少已经给她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从今天开始,姐姐不再是自己战战兢兢暗自心仪的心上人,而是可以约会谈心的准女朋友了。
  公共汽车过了华阳里,正经过儿童乐园和S大学门前。
  才民感觉自己心里充满了久违的自信。他转头看着夜色弥漫的窗外,姐姐的脸从心锷觯诔荡吧先粢粝帧K斐鍪秩ィ讣饧负蹙鸵サ降氖焙颍⑿ψ诺哪钦帕陈叮谌肓撕诎抵小K负跻湎吕崂矗男腋!?nbsp;
  再一次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才民又一次觉得心中惴惴的,像是一场梦。
  是啊,干得好,很勇敢。我怎么能做得那么棒呢?以前,在路上一看到茵宁姐姐的身影,就忙不迭地躲进胡同里。因为只有在她背后才敢盯着她看,每次都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她走进家门。今天是怎么回事呢?自己居然紧握双拳,走到姐姐和她男朋友面前,大声说出“姐姐是我的”。天哪!
  才民兴奋得全身麻酥酥的,似乎随时可能晕倒。
  今天必须写日记,因为今天自己被正式承认有成为姐姐男朋友的可能。那个大哥哥不是说他很快要去服兵役,要自己守着姐姐吗?也就是说,很快自己就能正正当当地与姐姐约会了,那可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啊!
  那个大哥哥去当兵的三年内,或许我能完全争取到姐姐的心,只要在姐姐面前表现得够潇洒、说话做事得当就能行。万事开头难,既然这件事开了个好头,又有什么做不成的呢?自己很快就会长大,姐姐会保持现在的个子和容貌,等待自己长大。到明年年底,自己就能长得比姐姐高了吧?到那时,只要穿得成熟点儿,跟姐姐并肩走在一起时,无论谁看都会觉得是一对恋人在散步吧?
  如果胡子长得茂密点儿,留起来,应该更有男子气概,跟姐姐更般配。每天还要用哑铃、双杠和杠铃锻炼肌肉,在吊环上多吊会儿,好让个子长得更快些。到了明年或者后年,刮风的日子,穿上风衣跟姐姐一起走在校园里,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幅图画啊!
  想到这里,才民的胸膛似乎要炸开。
  这种情景他已经想像过无数次了,但现在,那已经不是遥远的梦想了,至少有了百分之一的可能。即使只是这一点点可能性,也足以使才民浮想联翩,心驰神往。
  公共汽车一过中谷洞剧场,沉浸在幸福中的才民,脸上的欣喜突然消失了。他有点儿慌乱地背上书包挤到车门口,车一到站就匆匆忙忙下了车。车站设在一所私立妇产医院门前,对面是一家超市和一个不大的药店。
  以前,他的脚一接触到车站的柏油路面,眼前所有的一切就会在刹那间失去光彩。但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那样了,他已经不是昨天的他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挺了挺胸,拐进胡同,走到最里头紧闭着的铁门前,跷着脚往里看了看,藤萝满墙的楼房里很安静,亮着灯。
  才民小心翼翼地摁了一下门铃,不安地看了看手表,已是晚上7点55分了。
  刚才在校园里气势汹汹的才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门前的他蜷缩着肩膀,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很多。这已经成了他的条件反射,只要站到家门口,他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诚惶诚恐。
  才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似乎在努力把勇气吸进胸膛。他刚想再摁一下门铃,突然想起了上周一的事,白皙的小手像躲避火焰一样倏地缩了回来。
  “你……你真的就……就只有这么点儿能耐吗?嗯?”
  大哥晃动着才民的月考成绩单,气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才民耷拉着头跪在他面前。
  “下……下次一定会考好,弟弟!快告诉你大哥,下次一定会考好。”大嫂在才民的身旁,弯着腰焦急地提醒他。
  才民瘦弱的身子簌簌发抖,紧张得连嘴都张不开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快点说啊,弟弟!”
  屋外的雨声透过窗户传了进来,滴滴答答的,像秒针的声音。
  大哥凶巴巴地盯着才民,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
  “气死我了,臭小子!59个人,你排32名,连中游都算不上的32名!你让我再怎么相信你的话?你可是保证二年级第一次月考至少考个第10名的呀!”
  “……”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嗯?”
  “……”
  低着头抖个不停的才民脸色白得像窗户纸。
  “你哑巴了吗?臭小子!”
  大哥伸直腿猛地站了起来,这预告了他的下一个动作。一听到身材魁梧的大哥站起来的声音,才民就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大哥的脚已经踢上了才民的左肩,才民“啊”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接着,充满愤怒的拳打脚踢便像暴雨一样落在他身上。大嫂从后面抱住大哥的腰,但越是这样,作为父亲代理人的大哥的动作就越猛烈。
  几乎每个月,在这个家里都会上演同样的一幕。
  十几分钟后,才民半逃跑半被撵地出了家门,用雨伞遮着脸,独自蹒跚在汉城边缘中谷洞的街上,一瘸一拐的,一只手捂着上腹。刚才他在卫生间洗掉了脸上的鼻血,现在脸显得很干净,但仔细看能看出来,他下巴左边有点儿肿,眼睛下面有一块淤痕。
  虽然头顶上的伞并没有破,但他的心还是湿透了。他感觉阵阵寒意从心底升起,肩膀不停地抖动,牙齿也格格作响,眼泪和着雨水在脸上漫流,眼前一片迷茫。
  才民当然清楚大哥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来汉城上学已经三年了。在故乡上小学的几年里,他总是考第一,一直当班长,后来还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在家乡,才民因头脑聪明和学习优异而小有名气。
  才民的大哥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最小的弟弟,为小弟在家乡的名气而感到自豪。
  大哥毕业于汉城的一所普通大学,工作一直不称心,吃尽了被排挤被冷落的苦头,因而一心一意要把聪明好学的才民培养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便于婚后第二年把升入小学五年级的才民接到汉城,让他在离自己家不远处的一所著名小学读书。
  谁知事与愿违,进了汉城的才民学习成绩每况愈下,小学毕业时,成绩仅排班级第14名,而升入初一后,竟有一次考了个班级第52名,紧赶慢赶,升级考总算提高到第21名。
  面对弟弟出人意料的变化,大哥心急如焚,而恰在这段时间,他妻子的两个弟弟先后考进了全国最高学府国立汉城大学和著名的陆军士官学校,相形之下,不免更加怨恨自己的弟弟不争气,情不自禁对才民采取了拳脚相加的斯巴达式教育方法。
  大哥的良苦用心才民不是不明白,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大哥为什么比父亲还凶,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暴力的方式对待自己。他怎么也想不通:同一个妈妈生出来的兄弟,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大哥,就能随心所欲地打自己,自己是小弟,就一句话也不能说,只有挨打的份儿?但挨打的次数多了,他渐渐习以为常,有些麻木了。
  才民刚到汉城来的时候,也有很多玫瑰色的梦。汉城,高楼鳞次栉比,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还有很多闪烁的霓虹灯,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很多棒球场,很多玩滑板的人,似乎是一个充满神奇的世界,置身其间,仿佛飘进了一个童话王国。才民愿意在这个王国里延续昔日的辉煌,实现父亲和大哥在他身上寄予的希望。
  但汉城与家乡毕竟有天壤之别,汉城的孩子不必去打猪草,不必早晚上山搂草,他们从上小学就请了家庭教师或参加课外辅导班,放学一回家就被妈妈逼到书桌旁做课外练习,整天被学习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学习成绩普遍都好。考试时一道题做错了,就会一下子落后10名,错了两道,就会落到20名以后。才民渐渐变得害怕考试了,拿成绩单回家的日子简直变成了世界末日。从怒斥到拳打脚踢,大哥对才民的惩罚越来越变本加厉。但越是这样,才民对学习的兴趣越淡漠,而对父母的思念和乡愁却越发强烈起来。
  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非要上汉城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才算有出息,大嫂的那两个兄弟他也见过,并不觉得他们值得羡慕。尽管大哥一直强调,像他们这样没有背景的人家出来的孩子,要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必须考上那样的学校,但才民依然不为所动。
  这也难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事,怎样才能成为那样的人,做那样的事,他还没有想过,至少是还没有认真想过。
  到汉城后,每当感到悲伤和痛苦的时候,才民总是独自去一个对他有特别意义的地方——中谷三洞国立精神病院对面的小教堂。
  才民第一次看到精神病院的大楼时,以为那是个生产药品或电视机之类的家电产品的工厂,后来注意到了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和窗户上的铁栏杆,就明白不是那么简单,直到看见大门口挂的木牌,他才知道那里是国立精神病院。但他一点儿也没害怕,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觉有点儿伤感。
  才民之所以喜欢精神病院对面的小教堂,是因为跟城市里的其他地方不同,那个地方总是敞开着大门;除了做弥撒的时候,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总是很安静;教堂院子里有开着美丽花朵的紫藤和各种花草树木;最重要的一点是,教堂院子的一角站着一个石膏做成的、高矮跟他差不多、正在做祈祷的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穿着轻拂脚面的白色长裙,双手优雅、自然地叠放在胸前,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嘴里仿佛含着一片花瓣,微微低着头,像在用眼睛向人们致意。
  第一次见到白衣少女,才民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在农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女塑像,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心跳猛地加快,心里忽悠忽悠的,脸上泛起红晕。少女虽然只是座塑像,但看上去栩栩如生,又纯洁又美丽。
  在才民的主要注意力转移到茵宁身上之前,他几乎每天都来教堂看白衣少女,每次至少待一个小时。坐在垂着一串一串葡萄似的花朵的紫藤树下,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女,他的心就像是被加热了,慢慢变得温暖。看到少女叠放在微微凸起的胸前的双手,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流泪微笑。
  那双白净的手让他感觉到了远离暴力的祥和与温馨的抚慰。如果所有人都有那么一双手多好啊!那样的手创造出的家庭和世界该是多么美丽啊!对于无法适应汉城、大哥家和学校的才民来说,惟一能获得身心休憩的地方就是这个小教堂,白衣少女成了才民当时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成了他的思念。
  每当同学们去上辅导学校或去读书室背单词和数学方程式的时候,才民就会来到白衣少
  女身旁,坐在长椅上读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文学书籍,有黄顺远的《骤雨》、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还有赛珍珠的《大地》、艾米莉·勃郎特的《呼啸山庄》等。
  天黑之后,那个地方越发幽静。塑像旁边有两盏明亮的灯,在那灯光照亮的夜晚读的书显得更加精彩。才民读书的时候,如果看到写得好的段落,就会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读完一段,他就从书上抬起头来看着少女的脸问:“怎么样?真的很好吧?”这时,他的眼里仿佛看到少女含着和风和月光一样的微笑,轻声回答:“是啊,好像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再念一遍好吗?”
  只有那样的瞬间,才民才会觉得开心和幸福,才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
  平时,他在大哥家里几乎不说话,表情像雕塑一样僵硬,行动也无声无息,无论是关门的时候还是去卫生间的时候,甚至连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的时候都踮着脚。在学校里,他一大早坐到窗边的位子上后,除了去卫生间,一整天都不挪窝;除了点名的时候答一声“到”以外,六七个小时几乎不说一句话。不然同学们怎么会给他起个绰号叫“花盆”呢?老师和同学一致认定,他是个怕羞、内向的孩子。他也并不在别人玩的时候或在午饭后学习,也不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文学书籍来读,只是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天空或楼下的树。
  无论谁都觉得他的行为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别看才民嘴里不说,心里却隐隐约约感觉到:随着大哥向自己挥出的每一拳、踢出的每一脚,自己体内的快乐和欢笑已渐渐消失,能发出格格笑声的幸福的嫩芽已被摧残得零零碎碎。以后无论自己怎么长大,怎么活下去,生活给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
  即便是这样,才民也决不能容忍自己变得吊儿郎当或成为小流氓,毕竟他在家乡辉煌过,自信还在他的心里和记忆中灼灼闪光,那些夸他头脑聪明、举止敏捷、言辞得体的动听的话语还时时在他的耳边回响……
  他决不能容许自己像某些差等生一样躲在卫生间里抽烟;在教室后面坐成一排,解开校服上的两三个纽扣;随地吐痰;更不能容许自己像小痞子一样嚼着口香糖晃着一条腿紧贴在女校附近路口的墙上。
  他一本接一本地阅读描写不幸人生和坎坷经历的文学作品,用独特的方式包容了大哥不分青红皂白的暴力,用白衣少女的友情冲淡伤口的疼痛。这是才民自己创造出来的方式。
  他没有勇气拿起包跑回家乡,也没有勇气离家出走去遥远的地方,更没有勇气破罐子破摔,只有蜷缩在哀愁中,以愁消愁。
  少年时期的哀愁似乎会融进一个人的血液里,伴随他的一生。即使在长大成人后,即使生活不时露出明媚鲜亮的一面,在他眼中,一切依然笼罩着蓝色的哀愁。无论多么高兴,多么愉快,都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生活中常存的是寂寞和空白。
  才民举着雨伞,一瘸一拐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自己可以敞开胸怀的小教堂的院子里。
  随着淅淅沥沥下落的秋雨,不知名的花瓣和树叶落到地上,落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
  才民用雨伞遮着脸,犹犹豫豫地走到白衣少女跟前。
  一阵含着水汽的清爽的风吹动了紫藤湿漉漉的叶子。
  你来了!啊,干吗用伞挡着脸?右腿为什么一瘸一拐的?天哪!又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快给我看看!
  少女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依然低着头,用雨伞挡住自己的脸。
  挨打了?又……真……真的啊!哪儿受伤了?才……才民!快给我看看,真急死人了……
  才民似乎拗不过她,慢慢把伞放下了。
  天……天哪!我还……还一直为你祈祷呢,祈祷上帝保佑你不再挨打……疼吗?很疼吗?很疼吧?来,靠我近点儿,我给你吹吹。
  没事儿,又不是第一次。
  哎呀,我虽然不知道学习到底是什么,看起来真够害人的!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办呢?才民,你得快点儿长得跟你大哥一样高大才行啊!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你就可以狠狠还击了,他就不敢再打你了。上帝到底在干什么呢?本来他只要动一个小手指,就能让你大哥以后不再这么打你了。这可真让人生气!
  这是心在安慰身体,身体又抱紧了心,悲伤慢慢渗透心胸,发出透明的呼唤。
  才民这时才觉得呼吸顺畅了。
  哦,真的……真的可以那么做吗?
  做什么?
  长大后跟大哥好好干一架,像他打我那样打他一顿?
  当然,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总是挨打,至少也该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呀!
  可是,我大哥是长子啊,不是说“长兄如父”吗?
  那倒是……也许正因为你大哥是长子,上帝才不管他,听之任之的吧?这么说,上帝说世人平等,都是骗人的……哎呀,这可怎么办呢?上帝是有顺风耳的,如果他听到我的话,我就惨了,说不定他会用锤子把我敲得粉身碎骨,或者打个雷来把我劈成两半呢!
  听到少女故作害怕的声音,才民快活得哈哈笑起来。
  那可绝对不行!这样吧,我把你藏起来,上帝就看不到你了。
  他把雨伞举得高高的,挡在少女头上。不明内情的人看到他给石膏塑像打伞,一定会以为他疯了,或许会以为他是从对面的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其实每次下雨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如果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下雨了,他就会立刻想起白衣少女,不是在脑海里,而是在心里:她……淋雨了,全身被雨淋湿会感冒的!因而感到焦虑不安,一放学就连忙坐上公共汽车,一下车就马上跑到教堂来。如果是周末,他待在家里,一听到雨点落下的声音就会拿上雨伞,跑向白衣少女。哪怕只能给少女塑像撑几分钟的伞,毕竟这是他对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的心意,是对朋友的关心和爱护。
  才民左手举着伞,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少女鹅蛋形的脸,他的表情越来越开朗。
  他天生相貌不俗,宽宽的额头,流露着忧郁的黑亮的双眼,白皙的皮肤,挺直的腰杆,看上去卓尔不群。在家乡就非常引人注目,到了汉城后,更是一天一个样,越发英俊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很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少女塑像漂亮的脸,想抚摸她的脸颊、高鼻梁和线条细致的嘴唇,但从未真正做过。光是想一想,他的心就怦怦直跳,甚至感到害怕,就像是伸手去抚摸一个活生生的少女一样。
  她一定会吃惊的,说不定还会不高兴,也许会生气得收起现在展露给自己的温柔的微笑,真的变成一尊冷冰冰的雕塑……想到这些,才民无论如何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手伸出去。
  上初中后,才民的目光一触及少女塑像微微隆起的胸部,呼吸就会变得急促起来。她的胸部会是多么柔软,多有弹性呢?脑海里无意识中出现这种想法时,才民就会感到一阵眩晕,似乎眼前浮起一片浓雾。
  总有一天……我会抚摸你,只要你允许我那么做的心传达给我,我就会小心翼翼地抚摸你的脸颊和嘴唇。
  才民预感到,自己伸出手去,指尖触到她的身体的时候,一定会有一条路从天而降,在风中延伸出去。但那条路究竟是通向永远的离别还是通向毕生的爱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那条路通向哪里,都是现在的自己所无法承受的,因此,他的手一直伸不出去。
  “小孩儿!你在那儿干什么?”
  “啊!”
  才民吓了一跳,雨伞差点儿掉到地上。他偷偷跑来看白衣少女已经快三年了,还是第一次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连忙把雨伞从少女头顶上移开,装模作样地慢慢转过身,看到在教堂主建筑的台阶下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她三十多岁,穿着白大褂,手里举着一把藏青色的雨伞,好奇地微笑着,样子很精干。才民直觉她是个医生,而且是在对面那所贴着白色瓷砖的国立精神病院工作的医生。
  才民惊慌起来,干咽了口唾沫,脚掌好像黏到了地面上。
  那个女医生似乎随时会招手把他叫过去,抓住他说:“我看你精神有问题,走!跟我去看病吧!”要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会被关在那些铁窗里,无法离开半步吧?那里的生活究竟是和平宁静的,还是包含着无尽的新的恐惧?
  但女医生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亲切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仿佛要把他的脸刻进心里。才民受不了她的目光的注视,正打算转身跑开时,她先抬起脚来,款款朝大门走去,还对才民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只管享受你的美好时光吧!对不起,妨碍你了。”接着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到教堂外面去了。
  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是伞遮住了才民的眼睛,还是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女医生消失得那么突然,像是被魔术师变没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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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向她的第一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会是在街上乱逛了吧?”
  “啊……不是……”
  “喂!以后早点儿回来!不要麻烦你嫂子总是准备两次饭!”
  大哥的脸像冰块一样冷,眼光里好像夹着刺,才民不敢对视,慌慌张张地答应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要是往常,他一定会出一身冷汗,今天却没有。
  才民洗漱后迅速吃了晚饭,把碗筷泡进洗碗池,又去卫生间刷了牙,就回到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打开书包,拧亮了台灯。
  在12点之前,他必须这样坐在书桌前,要是睡着了或打盹儿了,无声无息地推开房门走进来的大哥就会抡起巴掌扇他的后脑勺。
  以前,才民总是把数学书或英语书摊在面前,在练习本上写写画画或叼着圆珠笔头坐在椅子上发呆;而今天,他眼睛里神采飞扬,郑重其事地把藏在书桌后面的日记本拿出来,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着,像垒砖头一样一笔一画地写道:
  “从今天开始,我的目标既不是汉城大学,也不是陆军士官学校,而是医科大学。我一定要做到!为什么?为了堂堂正正地站在茵宁姐姐面前!从现在起,我要竭尽全力,一定要做到答应奇朔哥哥的事!我一定会拥有茵宁姐姐的!”
  这样的誓言也许有些幼稚,但的确是才民发自内心的想法。对才民来说,茵宁就是一个国度,就是妈妈、姐姐、故乡和天堂。才民感觉到了勤奋学习的必要,不是因为想成为有钱有势的人,而是为了跟茵宁在一起。茵宁就是他的目标,他思念的国度,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把盛着誓言的日记本藏回书桌后面,才民把椅子拉近桌子,打开英语书和辅导书,抓起了厚厚的词典。
  今天晚上是走向茵宁姐姐的第一步,要想抵达她的怀抱,还要坚持不懈地走下去,不能有丝毫松懈。才民的视线在英语书、辅导书和词典上忙碌着。
  午夜时分,大哥像往常一样推开才民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才民正埋头在书桌上,一点都没有觉察。大哥满意地点点头,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如果是平时,大哥一关上房门,才民就会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立刻从桌边独角戏中退场,钻进被窝里;而现在,正在做数学题的才民,眼睛依然像深邃的夜空里闪亮的星星。
  过去他的精神无法集中起来,是因为没有吸引他全心全意学习的明确目标,而从今天开始,站在终点处等待他的将不是握着拳头的大哥,而是微笑着的茵宁姐姐。他就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直到凌晨两三点钟还在奋笔疾书,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火。
  学习这件事,其实类似于拼图游戏,刚开始漫无头绪,很容易厌烦,但经过反复练习不断摸索,就会掌握其中的技巧,具备灵活运用的能力。
  做完数学题,才民又把以前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边的学习资料一样一样拿出来,抹掉上面的灰尘,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桌上。
  凌晨4点半,才民直起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课程表,把第二天要用的课本放进书包里。
  现在……茵宁姐姐该睡着了吧?就在离自己100多米远的那栋二层楼里。
  “晚安,姐姐……”
  才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脸上洋溢着微笑。
  那栋用白色木栅栏围起来的二层楼,是才民在中谷洞看到的最温馨、最美丽的房子。别人家的房子都有砖垒的院墙,院子里面的情况一点儿也看不到,而位于才民大哥家和中谷市场之间的茵宁家的房子仅用齐腰高的木栅栏围着,大门也不是铁门,而是绿颜色的木门。
  她家院子里玉兰树特别多,春天一到,整个院子都是玉兰花的天地。才民一想到住在那所房子里的姐姐,就自然而然地想起玉兰花。姐姐是天上的一朵玉兰花,她明亮的眼神、灿烂的微笑和婀娜的身姿,都仿佛是从花里生出来的。院子里还有侧柏、圆柏、樱花、松树等几十种观赏花木,在通向玄关的台阶上还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种花草。
  才民来到汉城后由衷赞叹的不是像城堡一样的深宅大院,也不是光彩夺目的豪华轿车,更不是高级商场里可以自由升降的机器,而是从那所围着白色木栅栏的房子里飘然而出、亭亭玉立的韩茵宁。
  哇!汉城真的有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女孩啊!
  才民连嘴都合不上了,不停地眨着眼睛。
  当时上高三的茵宁真的漂亮极了,身高约一米六三,面色像桃花花瓣一样红润,睫毛又黑又长,眼睛清澈明亮,嘴唇红嘟嘟的,一头长发在背后荡漾,身材苗条,曲线优美,总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
  才民一看到她,就像触了电一样。
  “要是我能有个那样的姐姐该多好!”才民呆呆地想,“我长大以后……得跟像那个姐姐一样的女孩交往,不,要是我能快点长大,一定只喜欢姐姐一个人。”
  那是认识白衣少女之前的事。从那儿以后,带着土气的年幼的才民有了崇拜、暗恋的对象。他从茵宁身上看到了韩国最大的城市所拥有的辉煌和美丽。有很长一段时间,才民一想到跟这么漂亮的姐姐住得这么近,就觉得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站在胡同口就能看到茵宁房间的窗户,有时会听到她弹奏的钢琴曲,一般是《少女的祈祷》或《水边的阿狄丽娜》等旋律优美的曲子,偶尔也能见到她的身影经过窗前,这都会让才民感到无比幸福。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大嫂叫才民去市场买豆腐和凉粉,才民在路上看到茵宁跟一个大学生模样戴眼镜的高个儿男孩说笑着出门,迈着轻快的步伐并排走着,拐过弯不见了。
  尽管才民还是个孩子,但看到心仪已久的姐姐亲亲热热地跟别的男孩在一起,他顿时感到失魂落魄,撅着小嘴回家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后来,才民一直没有遇到茵宁。第二年,才民上了K大学附属中学,五月的一天,他非常意外地在校园里看到了茵宁。
  茵宁兴致勃勃地坐在草地中央的长椅上,背后矗立着象征学校精神的大型雕塑——老黄牛,两个男生分坐在她的左右,正愉快地斗着嘴。其中的高个子就是那天陪茵宁出门的李奇朔,另一个叫尹政哲。
  他们在谈论茵宁的专业和辅修问题,当茵宁说到自己对金属工艺学科的课程很有兴趣时,两个男生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茵宁,等你上了大二,那门课开始实习的时候,得先做一对情侣戒指。”
  “情侣戒指?你是故意气我吗?茵宁,别听他的,先给我做一串非洲风格的项链。”长着络腮胡子,身材胖乎乎的尹政哲抢过话头。他父亲是二星将军,同学们都亲热地叫他“将军之子”。
  “干吗要给你做?臭小子,别做梦了!”不等茵宁回答,李奇朔抢着说。
  “喂,你以为我是白要的吗?我要买!只要茵宁答应给我做,我就作为珍贵的作品买下来,天天戴在脖子上,当宝贝一样。也就是说,我现在是郑重地、提前一年向茵宁预订。”
  茵宁坐在他们中间,只管笑眯眯地听着。
  “开玩笑!政哲,你只管出钱试试,我们茵宁会替你做那种东西吗?”
  “奇朔!为什么我不能给尹前辈做项链?”
  李奇朔大手用力一挥,不屑地说:
  “这还用说,你瞧那家伙的神情,一句话,阴险狡诈!我讨厌他,光是想像一下你倾注心血亲手做出来的项链挂在那家伙脖子上,我就忍不住打寒战,那简直是名副其实的猪脖子上戴项链。而且,那家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一定会拿起项链亲个不停的,甚至放进嘴里含着也说不定。太可怕了!光是想想我都觉得起鸡皮疙瘩。”
  “嗬,你小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啊!看来不给你点儿厉害瞧瞧,你就……”
  “别光虚张声势,动手啊!要学好政治外交学,就该先学会打架嘛。”
  “我……哼!好吧,今天在茵宁面前,我就忍你一回。”
  脸和身材都长得圆鼓鼓的尹政哲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尽管脸上挂着气冲冲的表情,但看得出他是在做戏。
  “怎么,要逃跑啊?”
  “哎呀,尹前辈真的要走啊?”
  “嗯,真不知道茵宁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会看上那个可恶的家伙,我一想到你的可怜处境,就忍不住泪如泉涌。”
  “天哪!”
  “臭小子,好好地为茵宁效力!要是茵宁眼睛里有一点儿泪水,我马上就回来带她走。”
  “哈哈哈!真不愧为将来的国会议员助理啊!说话的腔调像极了,‘效力’?‘好好地’?”
  “别太得意忘形了,要想将来不让茵宁吃苦,你还是赶快去图书馆啃书本吧!我将来至少能当上国会议员,而你顶多是个靠案子吃饭的刀笔。哈哈哈!”
  “嗯,但愿你将来不会挨国民的骂,祝你走好运!”
  尹政哲彬彬有礼地向茵宁道别,茵宁带着抱歉的表情站起来说:“我们一会儿要去学生食堂呢……”
  坐在茵宁右边的李奇朔悠闲地双手抱在胸前,在阳光下眯缝着眼说:
  “别管他,我们又不要他来照明。”
  “什么?说我是电灯泡?天哪!认识你这家伙两年了,怎么都没法喜欢你,哪怕一天,哪怕一秒钟都不行!”
  尹政哲似乎觉得就这么离开便宜了李奇朔,便转向茵宁,满脸真诚、满怀忧虑地说:
  “茵宁,我再说一遍,请认真考虑一下!你落入那家伙的圈套时,还是个不明世事的高中生,现在长大了,也该考虑摆脱他的魔掌了!说实话,跟他交朋友这两年,我算是彻底看透了,那家伙没什么前途,你要是跟着他,以后肯定得为他受很多苦,真的。”
  “哈哈!你只管诽谤吧!对了,你的课可是已经到点儿了,是你说的吧,这门课的老师性情怪僻,迟到了就别想进教室半步,是不是?”
  尹政哲对朋友的话置若罔闻,依然满脸忧色地看着茵宁,严肃地说:
  “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要是那家伙让你不开心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别犹豫,一脚踢了他来找我!我会全心全意等着你的,茵宁!”
  他单膝跪在地上,朝茵宁低下头,就像等待公主打开城堡大门的骑士一样。
  茵宁有点儿不知所措,回头看着笑嘻嘻的奇朔,奇朔傲慢地点了点头,仿佛接受跪拜礼的不是茵宁而是他。
  “好,好,继续努力吧!也许有一天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尹政哲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朝茵宁笑了笑,又瞥了奇朔一眼,然后昂首阔步地消失在大学博物馆后面。
  李奇朔伸了个懒腰,点燃一支烟。茵宁用手捂着嘴笑道:
  “真是个有趣的前辈!”
  “是啊,我来汉城上大学后,在这个校园里,除了他就没发现第二个有人味儿的家伙。”
  “可是,奇朔,要是尹前辈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喜欢我怎么办?”
  “你还不知道啊?他是真的喜欢你,真的!还不只如此呢,上次喝酒的时候,他甚至说爱你呢!”
  “啊……天哪!真的吗?”
  “嗯,还说他是百分之百的真心什么的。”
  “天哪!要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奇朔,你听他那么说也不在乎吗?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你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吗?”
  “当然啦。这也难怪,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个男人,见到你哪有还不动心的?要是不动心,那还能算是个正常的男人吗?”
  茵宁露出迷惑的表情:
  “你对我评价这么高,又这么大度,挺让人高兴的,是不错,可……仔细想想,要真是那样,你就不觉得不安吗?”
  “有什么不安的?你为了我,都追到这所大学里来了,我还担心什么呢?哈哈!当然,说实话,也不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不过,我才不会傻到自寻烦恼呢!要是以后你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爱人,那个爱人不是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大力士,爱情这东西,也不是说拦就能把要走的人拦住的。”
  “嗬,你这么说就奇怪了,难道我们那天的相遇就不是命中注定的吗?”
  “嗯?”
  “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天啊。在电影院里,我们并排坐着,电影演到一半,你突然把爆米花递给邻座的我,我吓了一跳,把整包爆米花都碰洒了。”
  李奇朔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快活地晃了晃脑袋:
  “虽然你老说不信,但……我再说一遍,当时真的以为你像现在一样,是个女大学生呢,因为你披着长发,也没穿校服。真的……当时电影院里那么黑,可是我旁边的位子却那么明亮,都是因为你光彩照人,害得我一点儿都没看到字幕,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演了些什么,谁是主角……哈哈哈……”
  李奇朔说着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茵宁瞪圆眼睛问:
  “怎么了?还有什么?”
  “嗯……我突然想起那个,就是电影散场后,我说请你喝咖啡,当时你的那种表情。似乎你跟我说‘啊!不行!我是高中生’的时候还往后退了好几步吧?”
  “嗬!当时你歪着头说:‘啊!那就奇怪了,这部法国电影明明是禁止未成年人观看的啊!啧啧!既然这样,那就去喝杯奶昔吧。’后来我们去了对面的快餐店,你一边拉椅子一边很酷地把长发往后一甩,说:‘你真的是高中生吗?那也没关系,反正我有时间,就等你好了,不就一年吗,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一起笑起来,笑声仿佛黄色的网球在绿色的草地上跳动。
  茵宁仰脸笑了一会儿,理了理长发,转头看了看四周。一直待在附近的才民连忙转过身站了起来。
  他不想被发现。他本来只是想听听茵宁的声音,看上去却像是在偷听别人谈话。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飞奔起来。
  泪水在脸上流淌。他生她的气了,她居然爱上了别人而不是自己。她的声音是那么动听,她的面孔是那么美丽,她的心是那么善解人意,他对她的爱是那么深,因而他的愤怒也强烈到了极点。她居然用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别的男人,对别的男人微笑。才民羡慕那个男人,嫉妒他——坐在茵宁身边全身心沐浴着茵宁的目光和微笑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对他的嫉妒刺痛着才民的心。
  一切都让他感到愤恨:为什么我比她年纪小,比她个子矮?不公平像空气一样充斥着整个世界,为什么没有一件事如我所愿?才民在心里咆哮着。
  他跑进K大运动场,气喘吁吁地跑上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朝着红色的运动场大声喊道:“烦死啦!一切都烦死啦!”
  年轻人的天地就是年轻人的天地。K大学的校园里,青春遍地闪光,热情四处洋溢:咖啡机前,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擎着纸杯笑弯了腰;午后时分,高亢的电吉他声从社团活动室里传出;网球场上,球拍左右翻飞,金球如流星闪烁;张张长椅上,并肩坐着对对恋人,膝盖上放着几本书,时不时喁喁私语;石结构的图书馆大门洞开,到书海畅游的莘莘学子川流不息。
  美丽的湖边,月牙形的小桥上有一队人在拍外景,穿着白色或黑色曳地长裙的女高音在演唱歌剧,摄影师围着她们紧张地忙碌着。
  每次穿过校园,才民总要四处张望,但不是瞧热闹,而是在寻觅韩茵宁和李奇朔的影子。
  自从鲁莽地冲出来表白了自己的心迹后,才民放学后再也没有在校园里闲逛过,他穿梭在家、图书馆、教室、自习室之间,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茵宁和奇朔的身影偶尔才会映入他的眼帘:有时是其中一人单独走在去图书馆或教室的路上;有时是他或她正跟别的同学一起悠闲地欢声笑语;有时是他俩肩并肩散步或坐在长椅上说着悄悄话;有时是豪爽的尹政哲跟他们在一起热烈地争论着什么。每次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茵宁,才民都会整天沉浸在快乐和悲伤交替的情绪中,眼前一会儿浮现出美丽的晚霞,一会儿又弥漫着黑漆漆的夜色。
  每次远远地看到他们,才民总是连忙躲开,他觉得眼下还不是跟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天傍晚在校园湖边的举动,如果挪到现在,他根本做不到。当时如果不是各种因素共同起作用,点亮了他心中的火花,让他的热情迸发出来,他可能直到今天依然把自己对茵宁的感情埋在心底。
  现在的才民已非昔日可比,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必须
  争分夺秒。
  从十月下旬开始,K大开始了秋季校园庆祝活动。在热闹的人群中,才民时常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茵宁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引人注目的,她和奇朔站在一起时,那种和谐真让才民嫉妒。
  K大的畜牧专业很有名,因此庆祝活动总少不了喝牛奶大赛——看谁不把牛奶洒出来还喝得最快。比赛的男生举起盛满500毫升牛奶的啤酒杯对着自己的嘴,喉结不停地上下移动,牛奶就像被倒进橡木桶一样流了进去。李奇朔参加了这场比赛,站在他身边拍着手为他加油的正是茵宁。
  他们还参加了一项只有成双成对的恋人才可以参加的比赛——在宽阔的草地上放一头猪,看谁能抓住它。尾巴上系着红色缎带的中等大小的猪刚一放到草地上,几百人就张开双臂冲了过去。猪嚎叫着,时而往东,时而往西。有的人眼看就要追到了,于是伸出手猛扑过去,结果猪没捉到,自己却滑倒在草地上摔个嘴啃泥。观众的笑声和拍手声把树叶都震下来了,一片一片地飘落到草地上。
  “怎么也捉不到,放弃吧!”
  “什么话!我一定能抓住。”
  奇朔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双手叉腰站直了身体,茵宁继续伸着手冲过去。不料那头猪被迎面的人群挡住,调转头直朝她冲过来,她立刻大叫一声,回头就跑,逗得围观的人们捧腹大笑。
  “瞧啊,不是你捉猪,而是猪捉你。哈哈哈!”
  “哼!你没看见它噘着嘴巴朝我冲过来的样子有多凶吗?简直比汪汪叫着冲过来的狼狗还可怕。”
  奇朔拉着茵宁的手站在草地中央,看着一群人像云彩一样跟在猪后面移动。才民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凝视着明眸皓齿的茵宁。
  在众多的围观者中,只有才民一个人不快乐,不等结束就悄悄离开了。
  低垂着肩膀紧握着书包带的才民挺起胸膛,大步往前走去。
  哼!等着瞧吧!虽然茵宁姐姐现在站在你身边,但总有一天,她会站到我身边的,而且会笑得比现在还开心。李奇朔!你可不许毁约!要是你以后敢搪塞我,有你好看的!
  1992年1月12日
  上午10点钟。
  奇朔拨完电话号码,把听筒放在耳边,信号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喂?”
  “是我。”
  “啊,奇朔!你在哪儿?”
  “我家啊,大邱。”
  “你父母好吧?二老身体健康吧?”
  “嗯,托你的福。”
  “奇朔你呢?”
  “我也很好。”奇朔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茵宁……那我就去了,你也注意……”
  “什么意思啊?说好了我去送你,票都订了,这就打算出门了!我本来打算到了汉城站再给你打电话的。”
  “不用了,何必那么辛苦呢?”
  “不成!难道你打算一个人走吗?你以为当兵只是你一个人去吗?要知道,我的心也会跟你一起去的。你这个男人,连这点都不明白!”
  “哈哈!是吗?”
  “所以,不必多说了,等着我。我6点整到东大邱站,你会来接我吗?要不我到了以后给你打电话?”
  “你来,我还能不去车站接啊?”
  “呵呵!”
  “怎么了?”
  “有点儿心神不定。明天你就要去当兵了,我觉得像是自己要去似的,心慌,心跳得厉害。反正,6点见。”
  “嗯,路上小心,我等你。”
  奇朔握听筒的手微微有点颤抖,待了一会儿,才轻轻把听筒放下。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奇朔结束了大三的学习,定下了入伍的事。十天前,他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已经收到入伍通知书了,便离开汉城回到了大邱。
  入伍通知书上写的报到时间是1992年1月13日,截止到上午11点,集合地点是论山训练所。
  今天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刺骨的风把黑色塑料袋吹起来,呼啦啦地飘在空中,灰蒙蒙的大邱城在风中瑟缩着。大邱位于盆地中,夏天很热,冬天相对暖和。但今年不同,似乎从城周围的山上吹来的寒气凝聚在一起,把整座城市都冻僵了,人们露在外面的耳朵和皮肤感到阵阵刺痛。
  儿子要在这样的天气远行,母亲担心极了,奇朔本人却不以为意:冬天的风再冷,还能敌得过胸中燃烧着的一团火吗?
  奇朔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了会儿东西,点燃了一支烟,表情复杂地走到窗前,缕缕青烟飘向灰暗的天空。是啊,一种远离亲人、陌生而又艰苦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心里怎么能平静?
  傍晚6点5分,东大邱站,从汉城来的木槿花号旅客列车在5号站台旁停下了,乘客们次第下车,人群中,穿浅紫色外套围黄色围巾的茵宁格外引人注目。
  快到出站口了,茵宁眼望着接站的人群,嘴里自言自语地告诫自己:
  “一定要笑!要笑,自始至终只能笑!”
  前几天,她的一个好朋友听说奇朔要去当兵,叮嘱她说:
  “决不要掉眼泪!据说掉了眼泪,其中一个肯定会变心,两个人就会分手。当然,男人在军队里,没什么机会,大多数情况都是女方变心。”
  茵宁当时不以为然地笑了。
  朋友见她不相信,着急起来:
  “你不信?女孩流泪就会造成两人分手,这可是一条不成文的定律啊!你仔细想想看,女人在就要入伍的男人面前流泪,意思就是说:‘我舍不得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但男人不能不走,女人便有了变心的借口:‘我说过舍不得你走,你偏要走,我也没有办法。’还有,在战争影片里,凡是从怀里掏出爱人照片看的士兵,一定会牺牲,凡是拥有真心相爱的恋人的士兵也一定会牺牲……”
  茵宁当时气得无法自制,不等那位朋友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你有完没完?净说些不中听的!现在哪里会爆发战争?我已经够担心的了,整天提心吊胆,难过得要死,你还说这些,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啊?快闭上你的乌鸦嘴!”
  ……
  “茵宁,我在这儿!”
  “奇朔!”
  奇朔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的羽绒夹克,夹在接站的人群中高举着双手向茵宁挥舞着。他高高的个子,灿烂的笑容和像清澈溪水一样闪亮的目光,无论站在什么地方,都能让人一眼就看到。
  茵宁夸张地用力眨了眨眼睛:
  “嗬!几天不见,你好像更帅了!”
  “承蒙夸奖。我就是帅嘛!”
  “呵呵,就算是吧。你怎么拎着包呢?”
  “顺便就走了,我已经跟父母磕头道别了。”
  “这么早?不是说明天早上还有一趟车吗?”
  “嗯,早上7点20分有一趟去论山的火车。可要是误了那趟车,就得花巨款打车去了。而且,要赶明天早上的车,恐怕今天一晚上都会辗转反侧担心起晚了,根本无法睡觉。”
  “那你怎么打算的?”
  “去论山的最后一趟车是9点10分,路上花两个小时左右,到论山大概11点。明天入伍的人大多提前一天去论山,在训练所附近找个地方睡一宿,跟我的想法差不多。”
  “是这样啊……”
  “你看一下手表。”
  “那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做什么?”
  “肚子饿不饿?”
  “稍微有一点儿。”
  “正好,我们去吃阳春面吧,这个车站三楼的阳春面很有名,据说味道好极了。”
  两个人上了三楼,走进面食中心,面对面坐下后,点了两碗面,笑嘻嘻地对视着。茵宁注意到奇朔眼睛里时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现,就更努力地在嘴角绽开微笑。
  坐在餐桌前,透过玻璃墙,他们看得到远处的站台和铁轨。那些铁轨躺在地上,向四面八方延伸着,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奇朔,你还没剪头发啊?”
  “你也知道,我是个浪漫主义者。”
  “嗯?”
  “呵呵!论山训练所附近有很多理发馆,听说去那里剪头发才真正有感觉呢。”
  “什么感觉?”
  “怎么说呢……嗯,悲壮,豪迈,尽管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还是紧咬着嘴唇,脸上带着笑容……应该就是那种感觉吧?”
  “可是什么时候剪呢?”
  “我事先问过了,新兵报到前一天,论山那边的理发馆24小时营业,就像24小时便利店一样。”
  “天哪!”
  “哈哈哈!”
  阳春面端上来了。茵宁刚把筷子插进冒着热气的面里,一股泪水就猛地从心底涌了上来,她连忙把视线转向窗户。一列长长的火车拧着腰,当啷当啷地慢慢消失了。它是不是开往釜山——那座看得到大海的城市?
  奇朔呼噜呼噜地大口吃着面条。
  “哎呀,太好吃了。你觉得味道怎么样?绝了吧?”
  “嗯……是,天下第一。”
  “挺奇怪的,我就是觉得这儿的阳春面味道特别好。看来这种阳春面就得在铁轨旁看着铁轨吃才有味道啊!”
  如果说铁轨旁的阳春面味道特别好,那是不是因为其中搀杂了分别的味道呢?离开的人,送别的人,即使肚子饿了,也吃不下干巴巴的米饭,总觉得咽不下去,而这热乎乎滑溜溜的面条正好抚慰了这些人的饥饿和哀伤,因此吃的时候就产生了特别的感觉吧?
  天哪,瞧我都在想什么呀!我的思绪怎么也像条条铁轨一样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茵宁为掩饰内心的悲伤,伸出一只手捋着头发,把脸紧贴到面碗上,一根一根地捞起自己心头的思绪。
  9点10分,两个人坐在开往论山的火车上。
  “啊哈,你一开始就想跟我去论山吗?”
  “当然了,你以为我从汉城不辞辛苦地跑来,就是为了见你一个小时吗?”
  “哈哈!可是,对你来说太辛苦了,睡觉的地方也不会很舒服。”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都睡,一天不睡也没关系。”
  “这样的话,跟我想像的情景可不太一样。”
  “什么?”
  “我的想法很酷的:独自一人,面无表情,断然掉头离去。”
  “啧!拍电影啊?嗯,那场面,怎么想也不适合你。要真是那样,你一定凄惨得很,恐怕会一晚上垂头丧气地在论山街头游荡。别说了,我去买两张票。”
  “不好吧……分别的时间和场景要短才好,才更加意味深长。”
  “哼,说什么呢?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去当兵啊?别逞强了,明明心里很想让我跟着去。”
  上车之前,碎雪开始零零星星地落下来。火车开出东大邱车站后,广阔的原野在眼前展开,雪花仿佛等得不耐烦了似的,争先恐后地从黑漆漆的夜空中飘落。
  “哎呀!看那雪花!”
  大朵大朵的雪花如同只只粉蝶,同黑暗争夺着大地,想还大地一片洁白。茵宁紧靠在车窗前,看着窗外发出声声惊叹。奇朔坐在靠过道的一侧,探头看着车厢入口,嘴里嘟囔道:
  “我呀,每次下雪的时候都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既然天上要下雪,干吗不撒下同样颜色的面粉呢?是不是?那样多好啊,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饥饿了。真的,上帝给雪下的定义是错的,这表明他并不怎么爱人类。”
  “哎呀,这就是自称浪漫主义者的人说的话吗?简直太实用主义了。对了……政哲前辈叫我转告你好去好回。”
  “那家伙!真是多此一举。昨天他跟我通电话了,说让我去了军队就不要再回到这个社会上来了,不管是一辈子当个下士还是战死都没关系什么的。”
  “那个前辈还说什么了?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那还不明摆着吗?他说我要是那样,他就照顾你,还得意扬扬地说要从我入伍的那一刻开始对你奋起直追。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嗯?”
  “说要从明天开始向你发起猛攻呢。哈哈哈!还说如果你不跟我联系,就说明你们俩已经好上了。”
  “你怎么说的?是不是说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拿着枪逃出来,‘砰’地给政哲前辈一枪?”
  “那又何必呢?我说让他努力。”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呵呵!那家伙,话虽那么说,以后在你面前一定会更彬彬有礼,更严格地遵守对朋友女友的礼仪的。你就等着瞧吧,一定会像我说的这样。”
  “那样的话……跟尹前辈吃顿饭喝杯咖啡没关系吧?”
  “那当然。不过,别跟他一起喝酒,那家伙一喝多了就抱着身边的人不放。”
  “啊!”
  “哈哈哈……奇怪,那人怎么还不来?”
  “怎么了?你还约了别的人在这儿见面?”
  “没有,我说的是卖东西的人。”
  “嗯?”
  “得买几个煮鸡蛋吃啊。坐火车旅行最愉快的就是剥开煮鸡蛋蘸点儿盐整个儿放进嘴里,这样嚼着吃。”奇朔边说边夸张地鼓起腮帮子做出咀嚼的样子。
  “真受不了你,居然有这么怪异的爱好。”
  茵宁把脸转向车窗。
  他今天话特别多,是想掩饰心里的伤感吧?军队是什么地方呢?韩国的年轻男子都必须履行兵役义务,但从个人的角度看,他们最好的年华不得不消磨在那种地方,实在可惜。
  都说当过兵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但在不得不把男人送到遥不可及的、看不到的地方去的女人心里,却不那么认为。
  如果真的像他无心中说出来的那样,这只是一次火车旅行,终点不是充满规矩和纪律的军队入口,而是有着冬日大海的釜山多好。
  现在想起来,不要说跟他一起去海边了,他们两个人连两天一夜的旅行也没有过。要说一起出去玩,最多是坐上京春线火车,到大成里度过一个下午,或者去北韩山爬山。别的专业的学生空闲时间很多,情侣们时常出去旅行,足迹踏遍全国各地,而奇朔学法律,几乎像住在图书馆里一样,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旅行。
  茵宁剥开煮鸡蛋,递给奇朔,他接过去,一口放进嘴里,腮帮子似乎都要撑破了。
  “哎呀,别噎着!有那么好吃吗?”
  “是啊。你也尝尝,天下美味。”
  “你那么喜欢吃鸡蛋,退伍回来就办个养鸡场吧。”
  茵宁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结果还是被噎住了,连忙喝了好几口可乐。
  “对了!”
  “什么?”
  “那个小家伙,后来没见过吧?”
  “谁?”
  “说住在你家附近的初中生,才民……对,叫金才民的那个。”“没见过。”
  “在学校里也没见过?”
  “嗯,连影子也没见过。”
  “是吗?说实话,我走在学校里的时候还四处找过他呢。”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要把你移交给他。”
  “什……什么?”
  “哈哈!虽然不能真的把你折起来放进他手里,但我还真考虑过举行一个严肃的仪式,像交接国旗一样,把你的手放进他的手里,让他一下子握住:‘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保管!’就这样。”
  “哎呀,你这个人什么稀奇的想法都有啊!”
  奇朔拍了拍手,拂掉手上的鸡蛋皮,靠到晃晃悠悠的靠背上。
  “可是……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嘛……该不会是转学了吧?我还以为从那天开始他会不依不饶地跟在你后面呢,既然都说‘姐姐是我的’了。”
  “当时我也有点儿担心。那孩子……恐怕是在不要命地学习吧。你不是答应他如果考上
  医科大学就有资格成为我的男朋友吗?”
  “嗯,是啊。”
  “不然他怎么可能一次也没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啊,对……如此看来,那孩子似乎的确黏在书桌旁了,考上医科大学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都是你,没事找事!”
  奇朔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件事很有意义。”
  “什么?”
  “要是那孩子做到了,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不是我们的人生也跟着变得有戏剧性了?”
  茵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转头看着窗外。奇朔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膝盖,双手抱在胸前问:
  “你呀,不知道我原来的梦想是什么吧?”
  “嗯?难道不是法官?”
  “不!是医生。少年的我很想穿上白大褂去非洲或东南亚治病救人,不是因为小时候被史怀哲①的故事感动了,而是因为想超越这片土地,过最有意义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走那条路?”
  “哈,难道想当医生就能当吗?我拼命学习,最后还是没能考得上医科大学,于是只好放弃了那个梦想。就算法律系我也是勉勉强强考上的。”
  “是吗?”
  “哈哈!谁骗你?要是那小子真的做到了……真的考上了,就等于他替我实现了梦想,我对他很有感情正是因为这一点,虽然也许什么时候我们真的会成为情敌。”
  “玩笑到此为止吧!才民那孩子怎么会成为你的情敌呢?当然他真的考上了,我们也为他高兴,但我怎么会爱上他呢?即使日后有了什么事,比如你通过考试当上法官把我甩了,我跟那个孩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哈哈!别把话说得那么满,世上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哎呀,你存心气我吧?”
  “反正这不是玩笑,想起那小子,我的心情真的好多了,他就像是我生活中的一张彩票,或者是一张藏起来的牌,让我有所期待。”
  茵宁听了奇朔的话,沉默了。很奇怪,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尽管那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很小,尽管跟那孩子一起坠入爱河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果才民长大以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姐姐,我考上医科大学了!”那时,自己的生活恐怕也会一下子充满惊喜。
  哎呀,真的吗?真的呀,真的做到了啊!我们真的没想到。你真了不起。真高兴认识了你。因为你,我的生命变得更精彩。才民呀,万岁!
  虽然不能亲他的嘴,到时候一定会抱住他,在他的脸和额头上印下无数个吻。
  火车不停地在满天的雪花中穿行,车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了。无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落在玻璃窗上,仿佛在敲打玻璃向他们打招呼。
  奇朔握着茵宁的手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茵宁默默地凝视着窗外像灯蛾一样翻飞舞蹈的雪花,心里仿佛也有东西在舞动,眼睛里好像飘进了雪花,眼前变得雾蒙蒙的,她连忙仰起头,不停眨动眼睛,水雾消失了。
  “该停了吧,干吗下这么大的雪?”
  窗外的雪不理不睬,依然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天上地下整个都是雪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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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蝶   一下火车,一个洁白如玉的论山呈现在奇朔和茵宁面前。雪势已收,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散兵游勇在空中游荡,雪光映得万物清晰可鉴。
  茵宁和奇朔满脸欣喜地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尽管已近午夜,但所有的酒馆、商店、旅馆、理发馆、小吃店、杂货店,甚至药店,全都灯火通明,像在庆祝盛大的节日。
  河边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大排档里挤满了举着烧酒杯的年轻人。“……来呀!为我们的青春干一杯……”悲壮的歌声此起彼伏。
  街上的人大多是手挽手的恋人,其中有的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抱住女朋友不放,大声喊着:“我不要去当兵!我怎么能抛下你去当兵呢?”只有极个别的年轻人像零零星星的雪花一样形单影只地在街上游荡。
  “怎么样?要不是我来了,你也得跟那位一样,像个流浪汉。”茵宁指着一个踽踽独行的人说。
  “是啊,来了才知道,幸亏有你陪着。”
  “傻瓜!我们先干什么呢?吃饭还是喝酒?”
  “今天不喝酒。这种日子,喝了酒我一定会折腾你的。”
  “胡说什么啊!你以为我会让你随心所欲折腾吗?——没关系,想喝就喝吧,反正我今天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不睡了?那……呵呵……干什么呢?”
  “守着一匹狼啊。”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到论山市内最繁华的大街上。这条街顶多也就一百米长,在街的尽头,奇朔发现了一个红蓝白三色不断旋转上升的彩柱,于是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茵宁。
  “先剪头发吧。”原来那个旋转的彩柱是理发馆的标志。
  “剪头发?”
  茵宁不由皱起眉头,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看到他那顺滑亮泽的头发被剪掉,也许自己会流眼泪的。
  “怎么?”
  “训练所不给剪头发吗?”
  “给剪,可是,那些负责剪头发的都是老兵,他们给新兵剪头发的时候,开始先来个下马威,阴沉着脸恶狠狠地呵斥说:‘臭小子,光顾喝酒忘了剪头发,还是跟女朋友甜言蜜语没顾上?’等你坐到椅子上,老兵先狠狠抽你的后脑勺一巴掌,然后叼着烟卷,拿起脏兮兮的推子,用左手而不是右手连推带拔,毫无慈悲心肠。就算是十大酷刑里也没这种刑罚吧?
  据说,训练所理发馆里传出的凄惨叫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等流着泪理完发,一照镜子,当场晕倒的不计其数。”
  “天哪,为什么?”
  “因为头上凹凸不平,到处都像被老鼠啃过似的。要是你抗议说:‘能不能给修一下啊?’
  理发的老兵就一边在腰带上蹭着剃刀,一边瞪着眼睛说:‘你想剃成个光球吗?’”
  “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非得去了才知道吗?我说要去当兵的时候,那些复员回来的前辈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管多忙,千万要剪了头发再去!’你说怎么办呢?要不我明天去训练所剪?”
  奇朔朝茵宁笑了笑,推开了理发馆的门,茵宁紧跟着走了进去。
  理发馆里面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大,摆着三张理发椅。一个年轻人刚剃完头站起来,正往洗头池方向走,一个抽抽搭搭的女孩跟在他后面,哭得眼睛都肿了,嗲声嗲气地跺着脚嚷嚷:“亲爱的,怎么办啊?你的长发在风中飘起来的样子可是最帅的!”穿着黑糊糊的白色上衣的理发师边清扫椅子上的头发,边回头看着奇朔:
  “请坐!”
  奇朔面无表情地坐到理发椅上,四十多岁的胖理发师把白罩巾披在奇朔身前,茵宁坐在窗前的长椅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哎呀,怪不得这里这么暖和呢。”
  屋子一角放了一个烧锯末的炉子,形状像一流厨师戴的那种又高又大的帽子,里面盛满了锯末,红红的火焰跳跃着。炉子上面放着一把水壶,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水里不是放了木瓜就是放了干橘子皮,空气里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这时,理发师已经轻车熟路地在奇朔的头发中间推出一道沟来,连问也没问奇朔要怎么剪。他的架势仿佛在说:“我干这种生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仿佛在说:“军队就是这样的,把一切都统一成一个样子,从头发到服装、步伐,甚至表情。”
  奇朔轻轻闭着眼睛,没有看镜子,表情很平淡,但通过他面前的镜子看着他的茵宁的心情却非常复杂。他的长发曾经是多么帅啊,跟他的朝气、他的笑声一起在风中飘扬。他喜欢低一下头,用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捋到后面,每逢那时,他的长发就跟白皙的手一起画出一道亮光。那美得耀眼的头发曾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正在往脏得不成样子的水泥地面上落,失去生命,失去光彩。
  茵宁紧咬着嘴唇,把视线从奇朔逐渐露出的头皮上移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飞快地捏起一小撮刚刚落地的头发仔细包好,放进了手提包。
  先前的那个男人用毛巾擦干光头时,他的女朋友哭得更伤心了。
  女人的心都是一样吧?茵宁也想哭,她感觉剪头发像是宣告离别的仪式。但那句“哭了就会分手”的话压在她心里,让她忍住眼泪。
  “哈,可以当木鱼敲了。你的光头比你的相貌更引人注目。”
  “哈哈哈,是吗?”
  “你不伤心吗?”
  “伤心什么,头发如树叶,落了还会长。”
  “树叶?天哪,你这么有诗意!”
  茵宁竭力露出开朗的表情,把拿在手里的毛巾递给洗好了头和脸的奇朔。
  “真轻松啊,洗个头不用一分钟,连三十秒钟都不用,真不错!”
  “难……难道……你想退伍后还留这种发型吗?”
  “正在考虑中,也许一直留到通过考试的时候为止。瞧,挺不错的吧,多凉快。”
  “恐怕一走出这道门,你的想法就会改变,没有头发不知道会有多冷呢。头会冻僵,大脑也会结冰,脑瓜都不转了。”
  “哈哈哈!真的吗?”
  奇朔付钱的时候,茵宁笑眯眯地从包里掏出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递给他。
  “哇,真好看!连这你也准备了,噢!我太感动了!”
  奇朔把帽子戴在光头上,对着墙上的镜子转来转去地看个不停,还问理发师:“大叔,怎么样?我女朋友太可爱了吧?”但见过大风大浪的理发师却不置可否地哗啦一声翻开报纸撇了撇嘴,仿佛在说:“老兄,你以为女人是值得信任的吗?”
  他们推开理发馆的门,走到外面。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事先织好了。”
  “是你亲手织的?”
  “嗯,花了三个星期,还特意跟姨妈学了编织。”
  “哈,这么一说,我觉得更暖和了。入伍以后,我得跟训练组长提个请求,请他允许我不戴军帽,就戴这顶毛线帽子。”
  “呵呵,你可别真的那么做啊,我可不想听人说你受到体罚或被军靴踢断了小腿。”
  尽管已经过了饭点儿了,毕竟得填饱肚子,于是他们走进一家简易小吃店,点了热气腾腾的乌冬面和红蛤,还有烤青花鱼。他们两个人分着喝了一瓶烧酒,茵宁喝了两杯,奇朔喝了四杯。
  在小吃店的一角,一对肿着眼圈喝多了酒的恋人抱在一起,像石膏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们慢慢分开身体,头碰着头窃窃私语起来,仿佛在制订什么作战计划。
  “芷惠呀,你决不能背叛我。”
  “你疯了吗?我怎么会背叛你?我们家的祖先可是朝鲜时代就声名远扬的烈女!”
  “哼,你身为烈女的后代,居然也在别人面前搔首弄姿?还是在我没入伍之前!”
  “天哪,气死人了,谁搔首弄姿了?”
  “你上次跟秉植那小子说:‘哈哈,秉植哥哥也喜欢李炳贤啊,什么时候一起去看场电影吧!’是不是你说的?说过吧?”
  “那次啊,还不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给他个面子而已嘛,就像是多给丑孩子一块糖一样。”
  “好吧。那么,芷惠,现在你能向我发誓吗?”
  “什……什么?”
  “什么什么!我是说,你能保证决不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吗?”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说了,哥哥你好好听着!我,吴芷惠,决不跟郑仁求哥哥以外的男人约会!行了吗?”
  “嗯,连看也不许看!”
  “那当然。”
  “还有……呃,也不许笑,因为你的笑容对男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那些臭男人会误会的。”
  “哎呀,果然还是哥哥你最了解我的魅力啊!哥哥,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芷惠呀!”
  两个人又抱在了一起。
  “芷惠,我真的爱你。”
  “我也非常非常爱你。对了,哥哥你也不许三心二意。”
  “嗨!军队里哪有女人?就算我想三心二意,也找不到人啊!”
  “怎么没有?上次电视里出来那个女兵,身材好得不得了。你不是最喜欢身材好的女人吗?”
  “哈,吴芷惠,我的眼里只有你啊!穿军装的那些哪是女人啊?再说了,一般的部队里也不可能有女兵……呃,要说身材,还得数我们芷惠的好。”
  “哎呀,要去当兵了,你才把这些话说出来!要是早点儿说,我一定会更爱你的。”
  “嗯,芷惠呀,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能毁了你的身材啊,别吃太多比萨饼!你知道吗,上次看到你一口气吃了两个汉堡包,我差点儿晕倒。”
  “嗯,知道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一定保持现在的身材。我现在的体重是42.5公斤,我保证你退伍的那天我站到体重秤上,指针正好指在42.5上。”
  “好,好,芷惠,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就结下百年之好吧!”
  “哎呀,你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我……真的想要你。”
  “我就说不能来送你嘛,早就知道你会耍赖。”
  “到底为什么不行啊?你,芷惠,你不爱我吗?”
  “爱!”
  “瞧,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只是证实彼此的爱而已。你也不愿意我当兵以后被老兵取笑吧?”
  “哎呀,他们为什么要取笑你?”
  “你……都跟我到这儿了,我却没有得到你,他们知道了会说我有毛病的。一定要在爱人身上盖上图章,插上旗子,才是真正的军人精神。”
  “哎呀,真是的,怎么什么样的老兵都有啊?臭不要脸!”
  “芷惠,你不了解男人的世界,不了解男人的心啊!”
  男人捶胸顿足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
  茵宁并不是想听他们的对话,但那两个喝醉了的人越来越激动,根本不在乎周围有没有别人,声音大得让人不听也得听。
  “那个男人非常爱那个女人。”
  “这个嘛……”
  “那么,是那个女人非常爱那个男人?”
  “这个嘛……”
  奇朔喝了口酒,轻轻摇了摇头。茵宁拿起筷子挑了口萝卜丝放进嘴里,微微一笑。
  像那两个年轻人一样的入伍前夜的火花,在论山的每一个角落里燃烧着。
  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1月12日过去了,1月13日来到了,街上渐渐冷清起来,应征入伍的人大多进了事先订好的住所。越刮越烈的北风呼啸着在变得空旷的街上肆虐。
  “冷!”
  “是啊,我们也该找个地方了。”
  两个人开始寻找过夜的地方。尽管每一条胡同都布满了旅馆,但是找来找去,每家接待室的窗口总是千篇一律地探出一个满头乱发的脑袋,不耐烦地作出同样的回答:“住满了。”
  “嗬!真是没想到。”
  再一次吃了闭门羹的奇朔双手对搓着走出来,跟等在旅馆外面的茵宁对视了一眼。
  “又没有?”
  “嗯。”
  “那可糟糕了。”
  “有什么糟糕的,彻夜踏雪散步不就得了。要是风刮得受不了,就进车站候车室或小吃店闭会儿眼。啊,对了……那样的话,茵宁你太疲倦了。”
  “我没关系,但你从明天开始就要受训了,今天晚上应该暖暖和和睡上一觉才对。”
  “再找找吧,就不信我们两个人住的房间一个也找不到。”
  “好。”
  两个人离开论山市中心,走上了一条比较僻静的路。他们聊着天走了二十几分钟,眼前出现了低矮的农舍,白茫茫的原野让人禁不住联想到了西伯利亚。
  “看来再往前走除了农户就没别的了。真是的,我还以为论山像汉城或大邱一样繁华呢。”
  “冷吗?”
  “不冷。”
  “说谎!你的脸都冻得发青了。”
  “呵呵,你的鼻子也红了,像驯鹿一样。”
  咯吱咯吱……踩在深达脚腕的雪上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路中间停住了。奇朔心里充满了对茵宁的怜惜,不停地责怪自己想得不周到。
  他伸出双手,盖在她几乎冻僵了的脸颊上。她微笑着,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脸慢慢向她靠过去。两人之间弥漫着呼出来的白色水气,彼此听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两唇相接的一刹那,一股暖流倏地传遍茵宁全身,耳边呜呜的风声消失了,只有奇朔沉重的喘气声。她踮起脚,双手紧紧搂住奇朔的脖子,双唇微启,牙齿张开一道缝,舌尖在齿后与趁虚而入的奇朔的舌尖相遇,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好感觉充溢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活着……爱着……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惟恐失去。
  这个吻似乎永远不会停,他们似乎陷在里面永远出不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茵宁轻轻推开奇朔,双手捂住嘴唇,转身背对着奇朔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回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里,忽然把手伸到奇朔面前。
  “猜猜看。”
  “嗯……嗯?”
  奇朔惊奇地瞪大眼睛,歪着头左看右看。
  茵宁缓缓张开五指,一对银光闪闪的情侣戒指呈现在奇朔眼前。奇朔小心翼翼地捏起戒指凑到眼前,用打火机照着仔细端详。一个戒指内侧刻着她的名字,另一个刻着他的名字。
  “你做的?”
  “当然。喜欢吗?”这对戒指是茵宁在金属工艺课实习时倾注心血制作的。
  “当然啦。能戴上你做的戒指,而且你也戴着完全一样的,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吗?”
  “给我戴上,好吗?”
  “好。”
  奇朔郑重其事地把戒指戴在茵宁左手的无名指上,茵宁也替奇朔戴上了。
  那透出温暖灯光的人家,那广漠的雪原,那伫立在风中的大树,那远处朦胧的群山,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为他们祝福。
  “嗬,幸亏找到了。”
  “还以为要冻死在外面呢。”
  他们终于在一家旅馆里找到了房间,这是论山最偏僻的一家旧旅馆。当他们敲响旅馆的大门时,经营旅馆的老太太摘下老花镜,咂着舌头说:
  “哎呀,身体都冻僵了啊!嗯,有房间,给你们一间最暖和的。”
  已经凌晨3点多了。
  房间中央挂着朦胧的日光灯,窗户似乎用塑料布在外面封起来了,不停地在风中呼嗒着。
  两个人钻进暖暖的被子里,互相用脚踢对方,在被子里打闹起来。身体很快暖和过来了,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房间的天花板很矮,似乎跟奇朔一样高,墙上贴着条纹壁纸,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不但暖和,而且给人的感觉很温馨。
  他们关了灯,外面的灯光透过门窗照进来,朦朦胧胧的。
  他们并排躺着,闭上眼睛。
  “奇朔。”
  “嗯?”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你现在随身带着我的照片吧?”
  “是啊,在皮夹里。”
  “我的照片……嗯,交给我保管行不行?”
  “你想要回去?为什么?”
  “没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已经给我了,再要回去?出什么事了吗?干吗突然要我把照片还给你?哈,是不是你打算忘了我,怕我整天看照片忘不了你?”
  “嗯,你说对了。”
  “哈哈哈!告诉我真正的理由,我就还给你。”
  “是……吗?嗯,有人说……男人去当兵的时候带着女朋友照片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
  “说两个人会分手,这是一种迷信。”
  “哈哈,真够稀奇的……我听了那么多关于军队的事,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呢。要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绝对不能还给你。要是没有你的照片,我往后三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而且,凡是有女朋友的人,哪有不在皮夹里夹一张女朋友照片的?”
  “是吗?”
  茵宁想叹一口气,但还是无声地咽了下去。
  “别担心,放心吧!”
  奇朔把手伸到被子下面,抓住茵宁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睡吧。”
  “奇朔,你先睡吧。”
  “你更累呀,今天从汉城出发,光是坐车的时间就……”
  “还是训练兵先睡吧,你睡了我就睡。”
  奇朔摘下眼镜放到稍远处,仰面躺好,把被子拉到脖子下面,闭上眼睛。茵宁继续靠在墙上。
  “茵宁,怎么?你真的打算把我当成一匹狼来看守吗?”
  “当然。”
  “呵呵呵!”
  “嘻嘻!”
  奇朔闭着眼睛嘟囔道:
  “真……奇怪……”
  “什么?”
  “是不是你施了什么法术?我现在……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困……死了……睡意……像海啸一样……涌上来。”
  “嗬,真的吗?”
  “呵呵……呵呵……”
  “笑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跟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女人……一起过夜……”
  “……”
  “可是,真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就这么睡着了……”
  “那不正是你的优点吗?”
  “不……不……这个晚上……我不知道……梦想多久了……”
  说着说着奇朔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见他已经睡熟了,茵宁先在他身边躺了一会儿,又悄悄爬起来,低头看着他熟睡的样子。
  她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的光头、额头和脸,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悄无声息地抱起自己的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听着他轻微的鼾声,看着他呼吸时上下起伏的被子。
  他也一定很紧张吧?虽然表面上对去当兵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退伍之后的事情也要想清楚,他的心情茵宁猜得出来。
  爱的人……非常爱的人……
  茵宁安静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慢慢脱起衣服来。她想,如果今天晚上能跟他融为一体,不要说等三年,就算是等一生也没有问题。自己的心已经接纳了他,现在就该用自己的身体接纳他。
  茵宁一件一件脱着,手在抖,身子也在抖,仿佛一棵抖动枝干的树,把叶子抖落在地上。
  真美!是身体脱掉了心灵的衣服,还是心灵脱掉了身体的衣服?要不就是身体和心灵同时脱掉了衣服,展露出了表里如一的和谐的美。
  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的身体白得耀眼,仿佛是用白色的雪雕刻出来的。
  如果自己靠近他,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和他的嘴唇也许会把自己熔化掉。这样的念头使她抖得更厉害了。
  茵宁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里,把脸贴在奇朔的胸脯上。
  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停了下来,身子动了动,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茵宁的脊背上。
  奇朔啊,你别动,抱紧我!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我,我要让你带走我的一切。
  奇朔还是一下子坐了起来,脸上交织着迷茫与惊异。
  茵宁仰卧着,伸手拉过奇朔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满脸真诚地望着他。
  奇朔低头看着茵宁的脸,抽出手来爱怜地抚摸着。
  “啊……”
  茵宁闭着眼睛,睫毛簌簌抖动,脸上的手轻柔如风,吹得茵宁心潮涌动。
  你不知道吧?你一定不知道。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是个公主,住在紧闭城门的城堡里。
  很多王子都想打开那扇心门,然而,在来来去去的那么多人当中,女人只会选中一个,为他敞开紧闭的门。奇朔,你就是我选中的那个人……
  茵宁的额头……鼻梁和嘴唇……温润的双颊……脖子……纤瘦的肩膀……细长的胳膊……温暖的手掌和白净的手指……蕴藏着梦想和美丽晚霞的胸部……平滑的腹部……可爱的肚脐……藏着轻快而纯粹的热情的腰部和臀部……还有……似乎为远途旅行伸开的长腿……总是开心地笑着闹着的可爱的脚指头……每个部位都感受到了“风”的温柔,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睛也睁不开了,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水面上行走的沙子堆成的人,一点一点地被融进水里。
  突然间,茵宁“啊——”地惊叫了一声,她看到一个透明的东西从她的胸中飞了起来,一直飞向她闭着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丝蝶。随着丝蝶翅膀的扇动,无数闪光的粉末簌簌落下。这种蝴蝶,孵化出来展开翅膀就只为爱四处飞翔,可怕的是,它的嘴从一出生就是封起来的。
  为什么……那种蝴蝶突然扇动着翅膀飞到茵宁的意识和无意识的边界上呢?
  茵宁看到那种蝴蝶在自己的眼睛里飞来飞去,留下不计其数的点点星光,不由自主地全身抖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平静下来,像没有一丝风的水面,但很快又像惊涛骇浪一样抖动起来。
  奇朔的手也在跟着茵宁的皮肤颤抖。
  我的手是在抚摸她的全身吗?我的心伸出去,是在深情地抚摸着她无比温柔的心,跟她打招呼吗?
  瞬间,奇朔被一种几乎要燃尽全身的欲望控制住了,他的内心深处像活火山一样喷出火焰。他想拥有她,进入她体内最深处,跟她体内的那个“她”见面……
  但当他把自己滚烫的唇贴在她湿润的唇上的时候,那个少年的脸随即浮现在他眼前,这张像飞碟一样飞过来的脸,一下子切断了他滚烫的呼吸,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答应过我会保证姐姐的贞洁,是不是?你答应过我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奇朔一时间觉得难以置信,满腔激情竟然瞬间被自己跟少年的约定拦腰切断了!
  一定要遵守约定……一定!
  奇朔的动作停了下来。
  茵宁睁开眼睛,看到奇朔的脸正对着自己的脸,眼神明亮,闪着蓝光,那闪亮的光一直落进自己的心里。
  “爱你……”
  “茵宁,你就在我心里。”
  此时的茵宁却感觉他的心已经在自己胸中筑巢安居了。
  奇朔把脸贴在茵宁柔软的胸脯上,两行泪水在无声地流淌着。他的灵魂似乎已经穿透她胸前纯净的水面,落了下去,激起层层涟漪。
  太快乐了,太悲伤了,快乐和悲伤上升到最高处,融为一体……茵宁抚摸着他还在流泪的眼角,自己脸上也无声地滑下两行泪,她慌忙抬起手,擦掉了脸上和眼角的泪水。    
  
 lizhi     
    
cici   
  
  
渴望   “第三名!真的是第三名吗?”
  看到成绩单,大哥的眼睛瞪圆了。
  面无表情的才民跪坐在里屋,头低着,眼角却瞥着窗外。窗外传来鸟鸣声,似乎有几只矫健敏捷的鸟在啄食空中飞舞的阳光。
  大哥的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干咳几声,掉头看着妻子。
  “怎么样?这就是我弟弟!”
  “弟弟本来就聪明,最近又这么勤奋,当然会出好成绩了,是不是?”
  才民始终一言不发。
  “今晚吃什么?”
  “嗯?”
  “买只烤鸡,要大的。”
  大嫂拿起电话叫外卖送烤鸡来的时候,大哥把成绩单扔到才民面前。
  “你瞧,只要用功就能做到。下个月考第一,再下个月进入全校前五名!有什么做不到的?都是一样的学生。”
  这是1992年4月11日,才民上初三后第一次拿到成绩单的日子。
  附近的烤鸡店像一直在待命一样,立刻就把烤鸡送来了。大哥揪下一条鸡腿,递给才民。
  “你吃!”
  “……是。”
  另一条鸡腿大哥揪下来自己吃起来。
  “你也吃吧!”
  “是。今天心情真好啊!瞧,弟弟学习好,大哥多高兴啊!我也跟着沾光,吃上了烤鸡。”
  “嗯,学习有什么了不起的?两个月前我不是给过你一张报纸吗?叫你贴在墙上跟着学的那张。”
  大哥说的是年初报纸上的一篇报道,内容是一个小学毕业的擦皮鞋的人以优异成绩考入汉城大学的故事。当时大哥用手掌使劲拍打着地面,对才民说:
  “喂,臭小子!你也睁大眼睛读读看,连擦皮鞋的都能上汉城大学,你为什么不能上?你没有地方学习吗?没有书桌吗?我叫你去擦皮鞋挣钱了吗?你只管吃饭学习,有什么难的?等你踏上社会以后就会知道,专心学习的学生时期是最舒服的。要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最后后悔的是你自己!记住我的话!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揪着自己的头发说:‘啊,当时我大哥的话一点儿也没错!’上次考试你的成绩上升了一点儿,可是,第13名是什么啊?那样的成绩连地方大学也考不上。你以为我会让你去上那种三流大学吗?上那种大学,还不如去职业学校学习技术呢!臭小子!”
  虽然当时才民接过了大哥剪下来的一大版报纸,但并没有贴在自己房间的墙上。擦皮鞋的人能上汉城大学,的确欠浅A瞬黄鸬模歉鋈讼匀皇歉鲅疤觳拧D侵痔觳牛挥盟翟诓疗ば娜说敝校褪前阉腥硕妓闵希彩俏欢嗟摹7垂纯矗热徊疗ば亩寄苌希呛撼谴笱г椒⒚槐匾狭恕2琶袼餍园涯钦疟ㄖ饺喑梢煌牛咏死啊?nbsp;
  “对了,你为什么没把那篇报道贴在墙上?”
  “……”
  大哥似乎觉得才民的成绩已经上升了这么多,那件事也就没那么重要了,便没有追问下去。他又揪下一只烤鸡翅膀,递给才民。
  “把这个吃了,味道很好。”
  “是呀,鸡翅和脖子最好吃了,听说还能美容呢。”
  “那你吃脖子吧!”
  “好呀。”
  这样的日子真的久违了,才民来汉城四年了,中谷洞的这所房子里还是第一次气氛这么和谐、融洽。
  才民离开大屋,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藏在书桌后面的日记本。每当感到决心动摇的时候,他就翻开1991年10月2日的日记,把那天的誓言和决心再一次刻进心里。
  大哥的兴奋和奖赏对才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让他每天上学、吃饭、看书、翻字典、不停地做数学题的,只有茵宁姐姐一个人。有人说,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大部分时间花在想那个人上面,什么事也做不成,心里也非常痛苦。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样,只要能把对那个人的疯狂热情调整一下方向,用在工作和学习上,就同样会产生出爆发性的能量。爱情是不可思议的绝对动力和无限动力。
  上初三后首次考试就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这对于独自学习的才民来说,是咬着牙拼命的结果。
  大哥认为学习这件事别人帮不上忙,全靠自己,能学好的人就算身处沼泽泥潭也能学好,学不好的就算锦衣玉食也学不好,因此他认为根本没必要像别人那样花钱上什么课外辅导班。
  但实际情况并不是那样。才民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其中有好几个人的功劳。由于他的学习基础比较差,学了一段时间后就发现自己碰到了一个单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逾越的门槛。于是,他以英语、数学为中心,像牛皮糖一样黏上了学校的任课老师,课间休息、午饭时间、放学后,他经常找到任课老师的教研室,毫不犹豫地提出自己不懂的问题。老师们被他的变化惊呆了:“呀哈,看来这小子现在懂事了啊!既然他求知欲这么强烈,嗯,也该帮帮他吧。”因此,开始一段时间,老师们不厌其烦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但没多久,老师们都被他问怕了,一看到他拿着书来了,就连忙躲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仿佛在说:“喂,小子!也该让老师休息一会儿啊!”
  这样,才民又把视线转向同班同学。在同班同学中,每个学科都有几个学得特别好的优等生,他们全都是从小学开始就接受课外辅导的学习战士。直到这次考试成绩公布之前,他们一直很热情,竭尽所能地帮助才民;但今天,考试名次一公布,他们马上变得很冷淡了,因为知道才民很可能抢走自己在班里的位置。
  不过,在过去的半年里,才民拼命学习,连坐公共汽车和等车的时候都写下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和数学公式背诵,心急气躁,流鼻血都成了家常便饭,现在学习基础已是今非昔比了,学习的方法和要领也摸索得差不多了。当然,要赶上那些接受课外辅导的孩子,他还得更加拼命,付出数倍于他们的努力。
  他打开书,又翻开练习本,用圆珠笔用力写下“韩茵宁”三个字,然后开始学习。学习
  之前先写下茵宁的名字,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了。写下她的名字以后再学习,就仿佛在他大脑里点了一团火,投入学习的劲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第二天放学后,才民一边背诵着手里小本子上写的英语惯用法,一边穿过K大校园。突然,一阵熟悉的笑声钻进他的耳朵,他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茵宁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浑身散发着明媚的春光,正从学生会馆里走出来。在她身边,尹政哲热心地说着什么,做着手势。上个星期才民也见过他们俩,当时一群大学生一起围坐在草地上,他们并肩坐在一起。
  戴眼镜的高个子李奇朔不见了,浑厚的男中音尹政哲代替了他的位置。这是一个变化。
  才民紧咬着嘴唇避开他们,心里想:“虽然今天扬扬得意的是你们,但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我。”
  可是,他拐过弯走出没几步,茵宁发现了他。
  “喂!”
  才民听到了茵宁的叫声,却没有停下脚步。
  “才民!”
  茵宁追过来了,才民这才慢慢回过头。
  “啊哈,果然是才民。”
  “啊……您好!”
  “嗯,好像你又长高了,嗬,看上去比我还高呢!”
  嘴上叼着一支烟的尹政哲走过来,站在茵宁身边。
  他向茵宁投过询问的眼神,接着恍然大悟:“啊……就是你们说过的那个小家伙吧?”他向空中喷了一口烟,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才民,似乎在说:“就是这家伙做事那么古怪吗?看上去不像啊。”
  才民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他的不满。
  “喂!看到大人就该先打招呼才对啊!”
  “我?为什么?我什么时候见过尊驾?”
  “尊驾?嗬……听听这个土豆大小的家伙说的话。臭小子,你就是这么跟大人说话的吗?”
  政哲的口气像是故意找碴儿。
  “尹前辈!干吗这样?”
  “你别管。这小子的态度忒不像话了,还懂不懂军纪国法?臭小子!立正!……哦?不听吗?怎么还是稍息姿势?立正!快立正!”
  才民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这个人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喊“喂!臭小子”,难道十几岁的少年就不需要尊重吗?看到政哲凶巴巴威胁自己的样子,才民一下子想起了大哥的暴力,脸立刻涨得通红,双眼冒出火来。
  “你想立正就自己立正好了!”
  “瞧这小子,胆敢这么跟我说话!现在的孩子真是一点儿纪律也没有!”
  “我不想跟你这样的人说话。”
  “什么?嗬!想挨揍吗?来顿狠的?”
  茵宁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点儿不知所措。
  “尹前辈,请理解一下!”
  “你别管,茵宁!论年龄,我算是他的老大哥了,他居然这么对我,看来真的不懂事。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免得他错得越来越厉害。小子!今天碰到我算是你有运气。”
  政哲一开始跟才民搭话是善意的,对他充满好奇:这孩子居然敢站到两个大学生面前说“姐姐是我的”,可见的确有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奇朔和茵宁两个人都对付不了呢?他又怎么能让奇朔答应保证茵宁的贞洁呢?可是,自己只不过随便说了几句,那小子居然就对自己龇牙咧嘴充满敌意。政哲觉得又可笑又吃惊,“嘿嘿”笑着抽了一口烟。
  夹在两个人之间左右为难的是茵宁。刚才她看到才民很高兴,就叫住了他,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伸出手去,轻轻推着才民向前走出五六步,在他耳边低声说:
  “才民啊,那位哥哥的父亲是将军,他们家就是那种气氛,所以说话才用那种口气的。”
  “就算是那样,也不能见人就喊立正吧?学生是士兵吗?我是他手下的小兵吗?”
  “他在开玩笑。”
  “我真的很讨厌那种人。”
  “呵呵,你说得对。”
  茵宁回头看了一眼政哲,他朝她挥了挥拳头,似乎在说:“茵宁,把那小子带过来,让我狠狠教训他一顿!”
  茵宁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看到她微笑着站到自己这一边来,才民心里的火气自然而然消了。
  “姐姐为什么跟那种人走在一起呢?那是个不管什么事都用拳头来说话的人。奇朔哥呢?去当兵了吗?”
  “是啊,年初入伍的,他还叫我看到你的时候问你好呢,告诉你他很想见你。”
  “嗯……”
  茵宁凝视着才民的脸,他比上次见到的时候瘦了点儿,但看上去更成熟了,脸上那种忧郁的神情丝毫没有改变。K大运动场方向传来嘈杂的乐器演奏声。
  “学习很累吧?”
  “没……没事儿。”
  “怎么不到我们家来玩?我一直在等你呢。”
  “有点儿……忙。”
  看着他消瘦的脸庞,茵宁不由得感到怜惜。
  “你瘦了很多,是不是因为长个儿了?才民,你不是有什么烦恼吧?”
  “能有什么烦恼啊?”
  “饿不饿?姐姐给你买好吃的吧。”
  “不用了,谢谢……今天我得走了,下次您要是肯为我抽出时间,我会很感谢的。”
  他的回答郑重而有礼貌,更让人感觉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对了,你家住哪儿?”
  “嗯?”
  “你不是说也住在中谷三洞吗?”
  “啊,是的……就在药店后面那条胡同里。”
  “药店?对了,那条胡同里有三户人家,你们家就是其中之一?跟我们家真的很近。”
  茵宁抬起手弄头发的时候,才民发现了她手上的银戒指,感到一阵眩晕。
  “嗯……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
  “啊……算了。”
  “什么呀?说吧!”
  “您戴着……一个我没见过的戒指,左手的无名指上……嗯……希望……姐姐戴的戒指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不是订婚戒指什么的。要是不方便回答的话,您不必回答。”
  “嗯?不是,你说对了,不是订婚戒指……不过……”
  “行了。那我先走了。”
  还以为他多少变了一些呢,没想到他还记得那天的事。天哪,他怕是在努力实现那天的约定吧?但愿最终这孩子不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奇朔干吗偏要跟他人作出那种没必要的约定呢?
  “……”
  尽管只是瞬间的沉默,但那沉默深得看不到底。才民静静地低头站了一会儿,坚定地抬起头来。看到他充满决心的目光,茵宁受到很大冲击。
  “才民……你真的……要上医科大学?”
  “是的。”
  “因为我?”
  “是的。”
  语气非常坚定。
  “才民!可是……学什么要适合自己的个性,要是你不喜欢上医科大学,别勉强自己,也就是说,你也可以当作家……可以当法官,当会计师,或者科学家、企业家都行。”
  “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想当医生。等我当上了医生,不打算在汉城生活工作,要跟姐姐一起……过平和幸福的生活,去地方小城市开一家小型的私人诊所比较好。”
  我想跟姐姐一起过幸福的生活,跟姐姐一起过平和的生活,只要能跟姐姐在一起,一定可以做到的。才民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口,这是他的希望,无比恳切的希望。他含着热泪的双眼似乎看到了茵宁看不到的地方。
  “……”
  茵宁感觉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停顿了。
  才民似乎从茵宁的眼神中读出了她复杂的心理活动。
  “请不要现在回答我,等我遵守了跟奇朔哥的约定以后再说吧!姐姐,再见!”
  慌乱的茵宁还没反应过来,才民已经弯腰告别,脚步匆匆地走出很远了。
  茵宁长叹一口气,愣愣地看着才民消失的方向。这时,在草地上遇到别的朋友聊了几句的政哲走回茵宁身边。
  “茵宁,你的脸色怎么回事?是那小子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了吗?”
  “不,不是……”
  茵宁感觉一阵头痛,用手指摁着太阳穴。
  “说给我听听,要是那个混小子真的对你没礼貌,下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要抽他的筋。”
  “天哪,说得这么恐怖。”
  茵宁皱着眉头,把刚才才民说的话转述给政哲听。
  奇朔入伍后,身为奇朔最好朋友的政哲成了茵宁无话不谈的对象。政哲虽然行为和言语豪放,但考虑问题是很周到的。正如奇朔曾经说过的那样,奇朔入伍后,政哲对茵宁的态度一下子变了:以前,他张口闭口说喜欢茵宁爱茵宁,但现在那些话一句也没有了。在面对茵宁的时候,他完全遵守对正在服兵役的朋友的恋人应当遵守的礼节。
  听到茵宁转述的话,政哲感觉像是后脑勺挨了一棒子。
  “唉!我也拿他没办法。这算是少年老成呢,还是不学好?或者在这个中学生眼里,大学生姐姐和她身边的人都很可笑?他那么勇敢,我们也该礼让三分吧?别担心了,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好了,一笑了之吧!”
  “行吗?”
  “要不怎么办呢?茵宁,你觉得那个小不点儿有可能成为你的男朋友,跟你相爱,甚至当上你的丈夫吗?我看概率是零。”
  “那……政哲前辈,你觉得他是青春期的一时冲动吗?”
  “那当然了。难道那真的可能吗?哈哈哈哈!真是个有趣的家伙,还真够傲慢的。看他哪一天落到我的手里,让我狠狠给他一百大板,到时候他就清醒了,就会抓着裤子呜呜哭着说‘哎呀,我怎么敢呢?都是我不对,居然敢垂涎高高在上的姐姐’了。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不过可想而知,他们家的大人也够伤脑筋的。”
  茵宁完全没有被侮辱的感觉,尹政哲却隐约产生了那种感觉:我威风凛凛地站在茵宁身边,那种初中生毛孩子居然敢垂涎茵宁?简直让我太丢脸了。
  政哲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搓得脸都红了,突然回头看着低声叹气的茵宁说:
  “对了,奇朔分配部队了吗?适应不适应?你有他的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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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等兵李奇朔   茵宁和政哲站在K大校园里的草地上谈话的那个时刻,李奇朔,不,二等兵李奇朔正在野战内务班系紧军靴的鞋带。15分钟后就是换岗的时间了,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服装,走进跟内务班相连的行政班的营帐,对着下士班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拿回打开枪支保管柜的钥匙,打开放在内务班入口处的枪支保管柜,取出两杆枪,一杆上贴着自己的军衔和姓名,另一杆是班长于熙泰的。
  于班长这时还在床上躺着,奇朔来到床前,立正敬礼,恭恭敬敬地说:“报告班长,枪拿来了。”边说边双手把于班长的枪递了过去。
  “臭小子,你拿着!”于班长没好气地说完这句话,随即把毛毯裹得更严实了,连头也没露出来。
  于熙泰班长是两年前在汉城Y大学上学的时候接到强制征兵令的,而且被派到了最前线。最初他非常不合作,没少让老兵和上级军官头痛,但在铁丝网附近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变成了一名最合格的军人。他个子很高,相貌英俊,射击百发百中。被选拔为扫雷兵后,他在排雷方面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现在,他还有一个月就要复员了,变得比以前懒了很多,也像所有前方军人一样喜欢耍贫嘴。但奇朔很喜欢于班长,因为他知道他有着火热的心。其他士兵也乐于听从班长的号令,不只是因为他是老兵,更因为他具有人格魅力,真正该他出手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不畏缩,尽管平时他的行为和言谈粗狂,像个黑社会分子,让人简直怀疑他真的是强制征兵的对象。
  就在几天前,奇朔打扫完内务班的卫生后,掏出皮夹看了看茵宁的照片,被于熙泰班长发现了。
  “什么?”
  “啊,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臭小子,我已经看到了,快拿来!”
  于班长一把抢过皮夹,认真端详起夹在里面的照片来。
  奇朔皱起了眉头。过去也有别的老兵像这样抢过皮夹看茵宁的照片,看后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有人调侃地说:“嗬,这小妞挺靓的,你看得住吗?”也有人粗野地说:“喂,你跟这个漂亮的小妞干过多少次了?什么?一次都没有?瞧这小子,在比天还高的前辈面前居然敢死不开口,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就站这儿,把你们第一次做那事儿的情况原原本本讲出来听听,得像录像回放一样具体。快点儿!什么?不说?臭小子,仗着女朋友漂亮就得意忘形了?快根据何时、何地、何事、如何、为何、气氛如何的‘六何’原则开讲!还不张嘴吗?你这家伙真的不说吗?臭小子,谁信你的话!你以为我是好糊弄的吗?立正!稍息!立正!弯腰抱头!等你想明白决定开口了再恢复立正姿势。明白了吗?哼,真是越有越得意啊,真是的,没有女朋友的都该去踩地雷了。”奇朔担心于班长也会像他们那么反应,哪知于班长看完就把皮夹还给了奇朔,还点了点头说:“真漂亮。是吧?”班长的问话出乎意料。
  “啊?啊,是……是的。”奇朔的回答有些慌乱。
  “臭小子,看你美的!既然这样,眼前这三年漫长的军旅生活,你就当作是保卫你女朋友的安全吧,那样会好过一点儿。”
  “明白!”
  “她叫什么名字?”
  “韩茵宁。”
  “哈哈!瞧这小子的表情,显然真的很爱她啊!”
  于班长赞许地拍了拍奇朔的肩膀。
  看过茵宁的照片却没有说一句脏话的老兵只有于班长一个人。在枯燥艰苦的军旅生活中,一找到乐子,不知会有多少人嬉皮笑脸双眼冒火地冲上来呢,只有于班长懂得尊重士兵的个人隐私。
  奇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左手拿着钢盔,右手拿着两枝枪,腰杆笔直地坐在床尾,等着于班长起床。
  尽管手里紧握着武器,奇朔还是突然想起了茵宁。
  茵宁……现在在做什么呢?
  在论山训练所接受了四个星期的训练后,1992年2月13日,奇朔被分到眼前这个部队。
  那天,他从胸前撕下了写着25连队2大队5中队训练兵的蓝色标牌,领到了新的军装、军帽、军靴和背包,自己用针在军装上衣的左胸前和军帽中央各缝上了一段黄色布条,那是二等兵的标志,然后把写着自己姓名的名牌挂在下面。个人物品全都塞进沙袋形状的双肩背包里,背到肩上。晚上7点,坐军用大客车到了论山火车站。
  月台上,新兵们排成纵队和横队,站着等车。他们已经接受了从格斗到射击的军事训练,完全变成了军人,千余名士兵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看上去真的很悲壮。拖着十几节车厢的军用列车进站停好后,上车的号角吹响了,新兵们按部就班,像被自动传送装置运载一样匀速进入车厢,找好自己的位置,前后总共用了不到十分钟。19点30分,一秒不差地准时发车了。
  军人们的行动总是在晚上进行。
  训练所25连队出来的新兵的军装肩部没有挂部队标牌。那天晚上,为了寻找即将挂在肩上的部队标牌,他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无声地开始了行动。
  火车在冰雪覆盖的原野上疾驰,车窗被窗帘挡住了,看不到外面,但火车显然是往北走的。30分钟后,火车停了两分钟,然后又出发了。奇朔坐的车厢里有军官上来叫名字是从大田站开始的,之所以知道那里是大田站,是因为火车站的广播一直在喊“大田站欢迎您”。
  被叫到名字的十几个军人背着自己的双肩包像子弹一样射出车厢,他们在站台上排成一列、大声报数的声音传入车厢里。
  军用列车一直在半岛北上,过一段时间就停下来放下一拨军人,接着又当啷当啷出发了。夜里11点,军列从水原站出发时,车上的人只剩下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奇朔直觉已经离汉城不远了。军官在最前面坐下后,新兵们悄悄扒开窗帘往外看,看得到房屋、路灯、霓虹灯
  和车辆前照灯的灯光。
  离汉城越近,奇朔的心跳得就越厉害,心中几乎本能地充满对茵宁的思念。就算没有自己上了三年的大学和众多的朋友,汉城至少是茵宁生活的地方啊。
  奇朔打开皮夹,低头看着茵宁在自家院子里玉兰树下灿烂的笑脸。自己被分配到汉城或汉城附近的部队去多好啊!说不定还能一个月请一次假回汉城去呢,茵宁来看自己也方便。汉城附近都是行政部队,气氛比较轻松,只要当上一等兵,晚上就可以到行政班摊开书准备考试了。
  奇朔摩挲着手上戴的戒指,低头看着茵宁灿烂的微笑,虔诚地祈祷能在离茵宁近的地方服役。随着永登浦站的靠近,车厢里剩下的三十几名士兵都跟奇朔有着同样的想法:如果分配到汉城内或汉城邻近城市,至少不用忍受老兵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体罚,军队生活会比较轻松。
  火车在永登浦站停下后,车厢里总共有五个人被喊到名字站了起来,重复着自己的军衔和姓名的他们仿佛在无声地欢呼。永登浦附近的部队是属于首都军区的,这些被叫到名字的人要么是走了后门,要么是运气特别好。
  军用列车停在龙山站的时候,看到军官拿着名单站了起来,剩下的士兵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拜托一定要叫我的名字啊!”在龙山站下车的士兵通常被派到军队的最高指挥机关,比如国防部、韩美联合司、保安司、首都防卫司、陆军本部等。军官叫了两个人的名字,他们都坐在李奇朔背后的位子上。在龙山站下车的士兵总共7个,是1500人中的7个。
  火车再一次当啷当啷开动加速后,李奇朔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了汉城的夜景。什么时候这个城市变得这么美了呢?五颜六色的灯光扮得大城市耀眼夺目。快速穿过汉城的时候,李奇朔自言自语道:
  “茵宁,我现在离你越来越远了,不过,别担心,下一站或者下下站我一定会下的。”
  他紧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到心中泛起一阵悲伤。离心上人熟睡的城市越来越远了。
  离开龙山站后,火车快速穿过汉城,速度更快了。北上,再北上,原来半个小时停一次的火车跑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停,简直让人觉得恐惧。虽然说不管在哪里当兵都是军人,无论在哪个地方过的都是军队生活,但奇朔看了看周围剩下的人的脸色,几乎都是惨白的。中途又停了一次车,车厢里只剩下五六个人,浑身轻松的军列又开始无穷无尽地奔驰起来,似乎要证明韩国的国土并不狭小。
  李奇朔是自己车厢里最后一个被叫到名字的,时间是凌晨3点20分。寒风刺骨,眼前的土地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荒凉到了极点,陌生到了极点,连个像样的简易车站都没有,也没有站牌。
  奇朔跟其他五名二等兵一起爬上了等着他们的军用卡车,开始咣咣当当地在群山之间颠簸起来。
  奇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苦笑。
  自己分配到的部队显然是前方的前方,路上要花这么多时间,山势又这么险峻,只怕宣称一个月至少带着好吃的东西来看自己一次的茵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来了。从汉城寄一封信来恐怕也得花两个多星期才能到达,不,或许这个地方根本无法收到邮件。
  去D31哨所换岗的二等兵李奇朔和于班长拿着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夹、两颗手榴弹和两颗照明弹,走在铁丝网旁的战壕里。
  奇朔一到部队,立刻就投身到守备半岛肚脐眼地带的值勤任务中。当时一片酷寒,即使白天的气温也在零下二三十度左右。站岗是一天三班倒,每班站两次,每次四个小时,简直就是待在山岳形成的天然冰谷里。
  从战壕里走出两名士兵,他们穿着两层内衣,外面罩着军用毛皮大衣,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每走一步都发出冰块摩擦的声音。两班哨兵交换了情报,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后换了岗。
  一走进D31战壕型哨所,于班长就把手里的M16往角落里一放,一屁股坐到地上蜷缩起来。
  “站好,小子!”
  “是。”
  山野被浓浓的黑暗笼罩着,满脸涂黑的二等兵李奇朔紧盯着铁丝网对面的地带,背后不时传来于班长缩在大衣里面寻找最暖和的姿势时发出的声音。
  他们是守备中部前线最前方的中队,本部是连级编制,位于距此三公里之外的地方。守备最前方的中队每半年轮换一次。白天,他们能看到汉滩江在铁丝网对面蜿蜒流动,还有原始林里的遍地落叶。长长的铁丝网每隔100米就有一个哨所或一段战壕,里面总有两个哨兵值勤,一刻不停地盯着北边的山川。
  像是用黑色蜡笔涂出来的黑暗和零下三十度左右的气温,把哨所变成了每天考验士兵们忍耐极限的地方。
  “李二等兵!”
  “到!”
  “小声点儿。小子!告诉你,一看到中队长的帽檐或听到他的脚步声马上叫醒我!”
  “明白!”
  “叫你小点声!小子,你是石头脑袋吗?嗯?再那么大声就会吃到神不知鬼不觉飞过来的枪子儿。”
  “是,我马上改。”
  “还有……你……不要随便开枪,也不要发照明弹,反正……不管有什么事,先把我叫醒。”于班长的声音听起来已是睡意蒙胧。
  “明白。”
  之后于班长就变得安静了,一会儿便传出轻微的鼾声。在不光手脚冻住,连嘴唇、脸和眼球都冻住了的酷寒中也能进入梦乡,得挨到上等兵末期才行。两个星期前的一天夜里,过了子时很久,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D23哨所附近一阵骚乱,一个一等兵说他明明白白听到在漆黑的非武装地带里发出人拨开草丛的声音。
  在这里,常常有人进入非武装地带。如果像训练中学到的那样按照交战守则规定的姿势站岗,就不会遭到袭击。一年前D区哨所里有两个哨兵遇袭身亡,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打了盹儿。这是在休战的状态下进行的秘密对抗,是国民和舆论机关所不了解的。如果被袭击了,就会被认为是玩忽职守,是韩国军队军纪松懈的结果,是奇耻大辱。一旦发生了那种事件,立刻就得上报国防部军情室,但死亡的军人会被当作事故死亡或自杀处理,通知家人带走尸体。
  因此,紧盯着笼罩在一片漆黑中的非武装地带的哨兵们是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中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的。正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守备D23哨所的那个一等兵才会一听到草丛里传出声音就摁下按钮,发射了炮弹。这种炮弹以哨所为中心,设置在三个方向,能把前方45度角内的一切毁个精光。那天,野战中队立即进入非常状态,几十发照明弹升到空中,驱走了黑暗。
  查验之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头野猪,几百公斤重的野猪化为碎片四处纷飞。喂!臭小子,你连人和野猪都分不清吗?
  之后一个星期,六十几名中队成员因为这头野猪而轮流遭受了各种体罚。在这荷枪实弹的最前方,对士兵的要求十分苛刻,因为哪怕有一点儿松懈,都可能出现性命攸关的事故。
  黑暗中传来汉滩江的水声和似乎要吹断树枝的尖锐的风声。哨所漆成了黑色,奇朔的脸也伪装成了黑色,整个D31哨所与黑夜完全融为一体,奇朔握着冰冷的金属做成的M16的手也隐没在黑暗中。四处弥漫着无边无际的让人不由自主呼吸急促的沉寂,惟一的声音是呼呼掠过空中的风声。
  奇朔抬起戴手套的手掩住嘴咳嗽的时候,挂在他身上的手电筒晃动起来。他很想打开电筒,看看皮夹里茵宁的笑容,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打开手电筒或使用打火机、火柴以及抽烟,都不只是军纪松懈的问题了,简直是拿生命开玩笑。那样做就等于向潜伏在冷冷的黑暗中的敌人宣告了自己的位置,随时都可能有一颗子弹飞向红红的火光。如果被中队长发现了,至少会被军靴踢上几百下,被老兵们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被关禁闭。
  虽然已经是4月份了,但大地还是一片冰天雪地,寒冷像冰锥一样刺得哨兵们全身疼痛。这里几乎是没有春秋季的,一年里冬天占去了八个月,夜间站岗的士兵直到五月底还得穿上厚厚的绒衣。真正说起来,铁丝网附近的士兵们的最大敌人并不是敌人的军队,而是把一切都冰封起来的严寒。握着枪在严寒中奋力支撑的士兵紧盯的不是入侵的敌人,而是自己。每一个瞬间都在咬牙跟自己激烈斗争,李奇朔感觉自己的脚趾快冻掉了,牙关格格发抖,但还是咬牙坚持,一丝不苟地伴着于班长的呼噜声守卫在岗位上。
  现在这个时节,花应该已经从半岛的南端开始渐次北上了吧?济州岛上,红色、黄色、白色的花应该开遍融化在阳光中的大地了吧?但拉着铁丝网的这个地方,连一星半点的绿色也没有,依然是严冬的天下。
  奇朔抬头看着原始森林上空闪烁着的大大小小的星星,星光又冷又热,像粉末一样落进他的眼睛里,闪着银光,融化成了水汽。
  自己一到部队放下背包就趴在床上写的那封信,茵宁收到了吗?明天运生活用品来的军用卡车里会不会有她寄来的信?奇朔不停地呼出白色的气,无声地把一个人的名字刻到空中。
  茵宁啊!你现在过得好吗?想你,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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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花开   玉兰花啪啪地落到草地上,就像是被空中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下来扔到了地上一样。
  1992年4月27日,夜里12点57分。
  玉兰花落了一地的茵宁家的院子,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朦胧温馨,玉兰的每条枝上都长满了胀鼓鼓的嫩绿的芽苞,连翘花和梨花在大大小小的叶子之间绽放着。
  一般的花木几乎都是先长叶子后开花,叶子就像为公主的来临做准备的侍女,先钻出来试试风和阳光的温度,觉得合适了就敲敲藏起来的花苞,把讯息传递进去,这时花朵才争先恐后地绽放开来,炫耀自己的美丽,转眼间整棵树就挤满了熙熙攘攘的喜悦。
  玉兰却不一样,它的髦故枪馔和旱模袂迨荻嗑坏纳硖澹咨幕ǘ渚颓那牡匾欢浣右欢湔婪帕耍瓷先ジ吖蟠拷唷S窭蓟ㄋ坪醪辉敢飧切┻催丛囊蹲右黄鸪鱿衷谑髦ι希刈抛约旱囊环萸甯摺K堑难丈蛘呓橛诎咨兔咨洌蛘呤且怀静蝗镜拇堪祝苁侨萌瞬挥勺灾鞯亓肫鹨桓龃┳虐咨弦峦獬龅呐⒌挠叛抛颂臀⑿Α?nbsp;
  但那纯洁的花瓣落下的时候却是那么凄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玉兰花厌恶纷扰喧闹的习性招来了黑色死神的嫉妒,在它无情的蹂躏下,纯洁耀眼的玉兰花被染成了黑色。
  在死神的狞笑声中,纯洁高贵的大朵玉兰花落到地上后,很快就变得黑糊糊的了。
  玉兰要等花全落了才长叶子,就像用绿色的心歌唱过去的爱情一样,长出来的叶子带着心的颜色。
  今年,茵宁家院子里的三棵玉兰开花比去年晚了一个星期,落花却早了两天。
  凌晨一点左右,茵宁正在二楼的房间里给奇朔写信。接到他的信是上个周末,当天已经寄走了厚厚的回信,现在茵宁等不及他的回信,又开始写第二封信。
  日夜思念的奇朔:
  现在是凌晨一点,你在做什么呢?是紧裹着毛毯打着呼噜在睡觉,还是握着枪紧盯着北方?呵呵,我希望你是在梦里,这样就能立刻读到我写的信了。不过,也许你正在那个寒冷的地方站岗放哨,那样的话,伸出一只手来吧,我会用双手焐暖它,哈气吹暖它。
  接到你的信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又有多伤心。你说训练顺利结束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我气得都掉眼泪了。呵呵,奇朔,无论怎么样,我一定会去看你的。我们国家又没有沙漠,也没有喜马拉雅山脉横在中间,有什么地方去不了呢?去部队看你,是我计划了好久的事。我多想做好你喜欢吃的紫菜包饭、明太饼、烤鸡、打糕,大包小包装好,头上顶一包,手上提两包,在你面前全部放下,说“来!都吃光”啊!而且,要是我不去探视你,你一定会埋怨我一辈子的,说:“瞧这个人,整天说多么多么爱我,结果我当兵的三年,一次都没来看我,一次都没有!这难道像话吗?”
  我也知道,现在你在最前方,不能探视,等你回到本部就可以了。呵呵,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是政哲前辈告诉我的。我叫他到时候跟我一起去,他可高兴了,说就像是一起去长途旅行一样。你知道他还说什么了吗?他叫我看到你飞奔过来的时候一定紧紧挽着他的胳膊,那样你就会心中燃烧着嫉妒,热切地度过军队生活了。呵呵,不管怎么说,尹前辈还是那么豪爽。
  对了,前几天我见到才民了。那孩子个子长高了很多,似乎更沉默寡言了,不知道是因为他天性忧郁还是故作深沉,反正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他是学文学或哲学的料。
  突然想起赵永必的歌,“笑着也流泪”那句。跟你说话的时候,我的嘴一直是笑着的,但眼睛里真的老有眼泪。怎么办呢?我太想你了,眼前这三年该怎么过啊?呵呵,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租个仓库,把我的思念和对你的爱满满当当地装在里面,等你退伍回来那天一下子全都释放出来:“瞧,这里全是我的爱!很多吧?全吃光!”
  情侣戒指你好好戴着吧?你知道吗?我做这一对戒指时,融化银的时候放了一滴我的心和灵魂,把它铸进了戒指里。你戴的那枚戒指真的不是一般的戒指,你戴着的是我的心和我的灵魂啊!
  还有……另一个让你吃惊的消息。
  我呀,有一样东西非常想让你看到,是上周费尽心思做出来的,现在就挂在我的脖子上——银铸的蝴蝶项链。你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嗯,等听完前因后果后你就会改变想法的。我精心铸造打磨的这只蝴蝶的名字叫丝蝶,这只蝴蝶……唔,说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啊,你入伍前一天晚上,我们不是一起住在旅馆里吗?你……那时候不是用手抚摸过我吗?当时我胸中突然飞出这只蝴蝶,我紧闭着眼睛,眼前都是它的影子。真的,就是那样。所以我就想做一只跟当时看到的完全一样的蝴蝶,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劲呢!不过,你要搞清楚,这种蝴蝶既不是柑橘凤蝶,也不是太极花纹蝴蝶,那么,这种丝蝶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它可不同寻常!虽然模样跟白蝴蝶差不多,只是翅膀看起来更透明,但它从茧里孵化出来的时候,嘴天生就是封起来的,也就是说,它根本没有嘴。别的蝴蝶都有嘴,可以吸食花蜜或花粉,但这种丝蝶飞来飞去直到饿死,不管是露珠还是花粉花蜜,连一口也不能吃。那么,它活着的时候做什么呢?呵呵——哎呀,我可不该笑——这话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嗯,听说它一生只做一件事——爱,找到伴侣后,它们什么都不吃,只是一起飞来飞去。你感觉到这种蝴蝶的执著了吗?
  可能我对你的心就是那样的,不然的话,当时那种情况下为什么会有这种蝴蝶超越我的无意识和意识的界限,忽悠忽悠地飞起来呢?呵呵,你听了是不是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我会像强力胶一样紧紧黏在你身上的,所以,你在那里只许想我一个人,而且,呵呵,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还是要劝告你:即使退伍以后也别梦想着看别的女人!因为,万一你离开了我,我就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整天像丝蝶一样到处找你,呵呵,像活的鬼魂一样。怕不怕?怕不怕?
  亲爱的奇朔,你明白我的心吧?你完全了解我是多么爱你吧?所以啊,你一点儿也不必担心我,只管保持身心健康,过好每一天就行了。
  再给你讲一件好玩的事好不好?昨天我经过学校博物馆附近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男生,说要请我喝咖啡。我说不去,他还继续跟着我。你知道我怎么处理的吗?当时我就戴着这个像护身符一样的蝴蝶项链,于是我举起项链给他看,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是蝴蝶吗?”“是,是蝴蝶,可是,你了解这种丝蝶吗?”“……”呵呵,他不可能知道啊。就这样,很奇怪,他不再跟着我了。虽然他也可能是被我漠然的表情和冷淡的声音吓退的,但不管怎么说,丝蝶项链的威力够大吧?就像驱走吸血鬼的十字架一样。呵呵,当然,那个厚脸皮的男生并不是吸血鬼。
  哇!已经过了3点。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对你的痴情。奇朔,哪怕我能带给你一小会儿的欢笑,我都会感谢上苍,感到幸福。祝你睡个好觉,明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更加健康!我会再给你写信的。今天写了五页纸,下次写六七页,厚得把信封撑破。我感觉心中非常空虚,因为思念你。奇朔,打着呼噜好好睡吧!我也去睡了。
  茵宁把厚厚的信纸叠起来放进信封粘好,写好地址,关了台灯钻进被子里。在胡同里,有一个人正抬头看着她的窗户。他看到灯熄灭后,黑暗占据了她的窗户。那是才民。现在正是考试期间,才民学习到凌晨两点多,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信步走到围着白色木栅栏的茵宁家门前,像往常一样贴在胡同的墙上,抬头静静地看着茵宁的房间。
  只朝向一个人的爱不可能不深刻,就像年深日久水滴石穿一样,朝向一个人的心的热情一滴一滴落下来的时候,爱情的海洋就变得越发深不可测。
  “茵宁姐姐,晚安!”
  才民向着茵宁熄了灯的窗户点了点头,走上回家的路。
  茵宁给奇朔写信的那个时刻,奇朔正在执行任务。
  三天前,4月24日17点整,因为一起事件,前方部队宣布进入非常状态,这起事件发生在155英里前线的B区——一片开阔的非武装地带里。
  双方军队都在非武装地带挖了埋伏用的战壕。所谓非武装地带,顾名思义,是不允许带着武器进入的地区,但实际上,双方军队是持枪对立的,随时都会以察看敌方的动静为由进出非武装地带。这是一种精神战,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守备铁丝网地区的双方军队感觉生活乏味而制造的事端,或者说是以作战为借口进行的一种军事游戏。非武装地带里的埋伏型战壕,一般来说,每个守备铁丝网的中队都有一到三条。非武装地带里的埋伏型战壕即在位于距自己守备的铁丝网两三百米的前方,挖好能容纳两个人的战壕,再用杂草和灌木掩盖起来。因为白天用望远镜和肉眼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因此埋伏型战壕是晚上挖掘的,而且用野战锹挖出来的土一点儿都不能留下,必须盛在口袋里带走,然后用杂草和灌木完全伪装起来,敌人想在夜里找出这种隐蔽的埋伏战壕几乎是不可能的。
  通常,守备铁丝网的中队每个月都会接到一次执行任务的秘密命令,这次接到的命令要求他们派人在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到非武装地带埋伏。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有收获,抓到或击毙两三名利用黑暗出来侦察的对方士兵。这样的话,成功完成任务的士兵会得到丰厚的奖金和休假,甚至会晋升一级。在非武装地带里发生的这种事件是双方休战后非正式进行的精神战,如果胜利了,就是自己一方军队全体的胜利,如果失败了,也是自己一方军队全体的失败。这不会引起大规模的战争,只是满足军队指挥官战斗欲的小型争斗,因此,对违反停战协定、在非武装地带里进行的精神战的结果,双方都是闭口不谈的,不会因为一两个军人的死亡而造成六十万和一百二十万军人全体出动的大行动。
  这次,埋伏组在155英里的B区内遭到了一次攻击,这是五年以来第一次惨败,显然是埋伏战壕被对方发现了。埋伏战壕对抓住完全伪装、几乎是爬过来的敌军是很管用的,但反过来,一旦被发现了,敌人抢先一步埋伏到附近,战壕里的人也就成了瓮中之鳖。在这种小规模精神战中每次都占据绝对优势的韩国最前方一线部队指挥官们当然是怒不可遏,而对方设置在阵地上的广播里好几天都传出欢快的民谣。“抓到把非武装地带当作自家院子的家伙,为战友报仇!”命令下达到D区李奇朔所在的中队,今天就是作战时间。
  电报要求中队派一个小组埋伏到非武装地带里,从凌晨两点到凌晨四点。
  中队长选择了中队里最老练的于班长所在的组,他的搭档就是李奇朔。中队长对李奇朔有点儿放心不下,考虑过找人替他,但仔细考虑后,中队长还是在秘密文件上签了字。中队长前段时间留心观察过李奇朔二等兵,首先他的眼神灵活,学了三年法律,分析情况的能力也很突出,射击也是高手,动作也很敏捷。而且,这次埋伏取得成果的几率连万分之一都不到。此外,这次作战也没有特别危险的强制命令,比如要求至少找出一个对方的埋伏战壕或爬到敌人眼皮底下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之类的,只是一种守备型埋伏而已。
  “运气真差!”
  这是于班长接到中队长命令后的第一句话。还有一个月自己就退伍了,偏偏摊上这么一档子事。
  凌晨一点半,秘密通道打开了,他们开始进入非武装地带。秘密通道是一条地道。
  于班长看上去心情很糟糕,似乎心里扎了一根刺,他的表情也很凶,气呼呼的像是要把紧抓着武器的李奇朔生吞下去。
  “喂,小子!紧跟在我屁股后面!前方的左边由我负责,右边归你。别忘了每前进十步快速回头看一眼。不得发出任何声音,不能有脚步声,呼吸声也不行。每一步都是两秒钟。还有,要是你的头抬得超过了腰部,看我归队以后怎么处置你!”于班长拉开M16的保险,检查了一下子弹,还不忘以他独有的方式鼓励了一下李奇朔,“别怕,小子,这只是个有趣的军事游戏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只要爬进狭窄的战壕里露着眼睛坚持两个小时就行了,当然,除了睁眼闭眼什么都不能干还是比较难受的。”
  “明白,于班长!”
  “好,别靠我,要靠你自己。”
  他们进了非武装地带。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名副其实是漆黑的夜晚,潮湿的风轻拍了一下弯腰低头缓慢前进的两个士兵的屁股,很快飞走了。他们中队的非武装地带战壕原来在正对着D27号哨所距离180米的地方,但上周接到上级的指示,要求以前的埋伏战壕全部作废,重新再挖,他们就新挖了一个。以D25和D26哨所为底画一个三角形,第三个顶点就是埋伏战壕所在的位置,距离底线200米,比原先前进了20米。白天看上去是在一排高大的柳树往左十几步远的地方,这一点于班长非常清楚。他和奇朔相隔一步,无声地进入了非武装地带,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单膝跪下,迅速察看前方180度和后方180度是否有风吹草动,然后无声地通过手势向身后的奇朔下命令:
  “保持距离,你的左脚踩在我右脚的脚印上。”
  于班长知道怎样踩下去能让杂草不发出声音,在深不可测的寂静中,如果一不小心发出了声音,就有可能伴随着惨叫。
  于班长之所以下这样的命令,既包括降低声音的意思,也是因为地雷的缘故。在非武装地带里有无数两军埋设的地雷。于班长曾经是扫雷班的,对穿着保护身体的防雷靴、防弹衣并用12毫米厚的金属保护板武装起来的地雷兵来说,扫雷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危险。中队前方的D区,他几乎带着德国和英国制造的新型扫雷设备全部探查过了。发现敌人埋设的地雷时,手上会感觉到颤抖,那时就先清除附近的树枝等杂物,再用空压器吸走泥土,最后用探查器找出地雷。在这方面,于班长是高手,他找出并拆除了不计其数的M14、M16对人地雷和M15对坦克地雷,连战争时埋设的M7A2对坦克地雷也找出了几十枚。因此,他对这一带雷区的情况了如指掌。
  当然,仍不能排除碰上敌人送来新的“礼物”的可能性,敌方可能会在结束探查后爬过来埋设新地雷。虽然踩上那种地雷的几率比彩票中奖率还要低,但总有碰上的可能。
  于班长考虑到这种情况,落脚的时候便尽量选择那些难以埋设地雷的地方。
  奇朔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到埋伏地点只有200米,但他们已经走了近三十分钟了,才走出170米。
  于班长单膝跪地,停了下来。不远处,高大的柳树像披头散发的鬼一样在风中舞动着枝条,发出瘆人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于班长在考虑路怎么走。在他们面前,左边是一丛芦苇,右边是两三块岩石和一个小坡。他们也可以绕过芦苇丛和岩石,但于班长的信条是在实际执行任务时必须一丝不苟地遵守命令。他看了一眼手表,一点五十七分。如果直接穿过去,就能按照命令在两点之前藏进埋伏战壕里观察敌人的一举一动,如果从下面绕过去,至少会迟二十分钟。
  他分析了一下面前的路,认为像浮在黑暗中的一个小岛似的芦苇丛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便向离自己一步远、跟自己采取同样姿势等候命令的奇朔做了一个手势,指了指岩石方向。
  奇朔不由歪了歪头,似乎在说:“从那边绕?埋伏地点是这个方向啊,只要通过面前十几米的芦苇丛马上就到了。”
  “喂!小子,少废话!叫你怎么走就怎么走!”
  于班长一瞪眼睛,奇朔连忙点了点头,做好准备姿势。
  “别说废话,小心背后,踩着我的脚印走!”
  “是,明白……”
  两个人无声地交流之后,于班长先越过了岩石,落地的同时猫着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奇朔顺着岩石的坡度滑下来。
  奇朔左脚着地,右脚刚要向前迈进,左脚下在蹿出一道耀眼的蓝光的同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是对人地雷!
  踩到的人一定会飞上天空,无一幸免。
  啊——
  是谁预料到军靴会踏在那个地方呢?
  不仅扫雷专家于班长没有预料到,无论谁都不会预料到,在岩石下面的草丛里会有一颗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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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    时间像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觉。
  是像走过堆满落叶的树林,还是像雨点落下来汇聚成河水流向大海?或者像雪一样不停地从天上落下来又很快消失?或者像呼吸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被我们吞了下去?持怀疑论的人会想,时间为什么总是打我耳光?有成就的人则把时间的流逝比喻成一个孩子蹒跚着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大人,认为时间给了万事万物成功的希望。总之,对每个人来说,时间经过的方式和感觉都是不一样的,有人的时间是在狂风怒吼中度过的;有人的时间却是像在花香袭人的小径上散步一样温和地流走的……
  相信自己有知识的人只不过掌握了一小撮知识就狂妄自大,常常武断地下定义,说这个好那个更有价值什么的。但时间终究要告诉他们,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那么绝对的,在岁月的长河中,人跟晃动一会儿就倒下的小草没什么区别。最终,时间会消灭一切。
  岁月是人心中无数琐碎的欢乐和悲伤反反复复的一个过程。有人想揪住岁月的脖子,把已经消逝的时间找回来,有人却翘首企盼岁月终点的悬崖早日到来;有人忍受着不停转动的秒针刺在心脏上的疼痛,期待那疼痛被岁月磨钝;有人则忍受着一切,间或摘一颗岁月递过来的果实,默默无言地继续努力……明明白白的一点是,所谓时间,虽然是在活着的人体内不停前进的,但只要活着的人记得,死去的人也可以拥有不停流动的时间。
  人类绝对不可能真正了解活着的时间和死去的时间的全部秘密。
  即使无数的生活开始,又有无数的生活结束。
  1996年2月11日,上午11点5分。
  在仁寺洞十字路口银行边的花店里,高个子的才民正在挑选鲜花,他已经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了。什么花合适呢?虽然白玉兰最合适,但花店里只有白玫瑰,没有白玉兰。
  “给我小苍兰吧!”
  过了一会儿,才民捧着一束黄色的小苍兰走出花店,走到仁寺洞大街上。身穿深紫色外套的他,给人一种非常清新的感觉,似乎刚刮完胡子。他大约一米七八的个头,有着开阔光洁的额头,通过双眼可以看出来,他还是初中时的那个才民,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了。
  过去五年多的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青年人,再过几天,他就二十岁了。
  今天早上,在中谷洞大哥家里发生了一阵骚动。打电话到黑石洞J大学确认才民考试成绩的是他的大哥:
  “什……什么?合格了!对,是金才民,有他?啊,知道了……是,这么说,去学生处就可以直接拿录取通知书了?是,归那儿管?知道了。”
  一放下电话听筒,大哥就向最小的弟弟伸出手去。
  “干得好,小子!”
  “谢谢!”
  “弟弟,你真的做到了!祝贺你!”
  “谢谢!让大嫂费心了。”
  “哪里啊!哎呀,还是先给老家打个电话吧。我来打?”
  “不,我来。小子,要是汉城大学的话,那就是锦上添花了,要是法律系,简直就不得了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J大医学院难道是容易考上的吗?而且凭弟弟的成绩,汉城大学根本不在话下,陆军士官学校也是说上就能上的。是不是,弟弟?”
  过了一会儿,才民换上外出的衣服,出了门。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附近茵宁姐姐家的房子。那所房子在过去五年里发生了很大变化,木栅栏被拆掉了,垒起了红砖的高墙,原来的二层小楼和树木郁郁葱葱的大院子也不见了,新建的二层楼贴着花岗岩,有原来那所房子的两倍大,能看出旧日痕迹的只有越墙而出的一棵玉兰。茵宁姐姐的父亲两年前在明伦洞买了一套大面积的公寓,卖掉这所房子搬离了中谷洞。才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那棵玉兰树看了很长时间,一直看到脖子发酸。
  他坐公共汽车去了位于黑石洞的J大学,出示准考证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他知道茵宁工作的地方,于是坐上地铁,在安国站下车,去仁寺洞花店买了一束花,走到人山人海的仁寺洞大街上。
  他拐进了一条胡同,在像迷宫一样的胡同里拐了两个弯儿,面前僻静的角落里出现一扇木门,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子,写着“达那工房”。他在门前停下脚步。这里他来过两次,但一次也没有进去过。韩茵宁的专业虽然是教育,但毕业后并没有当老师。一年半前,她在仁寺洞的这条胡同里租了一所房子,建了个工房。她在大学的时候选修过金属工艺课,结果现在这就成了她的职业。才民深呼吸了一次后,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仅容一人通过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里面有四十平方米左右,在墙上和陈列台上,茵宁做的简洁大方、精致有品位的金属工艺品恰到好处地闪着光,其中最多的金属工艺品是蝴蝶模样的。
  那些金属蝴蝶的做工非常细致,了解蝴蝶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品种,有绿带翠凤蝶、柑橘凤蝶、麝凤蝶、金丝蝶、红珠绢蝶、钩粉蝶、大紫蛱蝶等等,大多是镶嵌装饰在发卡、项链、烛台、合页等金属制品上的。它们个个栩栩如生,美丽非凡。
  穿着黑色围裙的茵宁把工具放在工作台上,从仅容一人坐在里面的隔断后面走了出来,一边摘下手上的手套。
  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面容白净,神情中隐隐露出社会生活的紧张。曾经柔和地跳动着春光和阳光的表情现在似乎变得更从容优雅了。过去茵宁留着过肩的长发,现在剪成了很短的削发,但短发似乎更适合成熟了的她。
  “请进……啊?是你?”
  “哈哈哈!姐姐,你过得好吗?”
  “是才民啊!我们多久没见了?”
  过去的五年里,才民跟茵宁只有两次这样面对面地说过话,两次都是才民17岁上高一的时候。现在茵宁25岁了,她是去年大学毕业的,推迟了一年。
  “已经有三年了。”
  “哈哈!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们家搬了很久了。过来坐!”
  才民把小苍兰递给茵宁。
  “这是特意拿来送我的吗?哈,这么一看,才民你还真的长大了。哇!长成一个帅小伙了。你喝什么?”
  “不用了。”
  “喝茉莉花茶吧,我买了一种味道特别好闻的,喝在嘴里也很香。”
  看着茵宁冲茶的背影和她的一举一动,才民露出了微笑。尽管难以言表的痛苦曾经撕裂过她的生活和心,但久违了的她,表情还是那么开朗,那么美,而且看起来更有活力了。是因为剪了短发吗?
  茵宁走到狭窄空间一角的洗碗池边上,打开水龙头,边洗茶杯边说:
  “对了,你今年该高考了,考得好吗?”
  “是……嗯……”
  茵宁脸上露出奇妙的表情,微笑着却皱了皱眉头。她端过茶杯和茶壶放在玻璃桌上,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看你吞吞吐吐的样子,是不是要复读啊?”
  才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提出了一个自己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姐姐为什么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就突然搬家了?”
  “你这孩子!当时你在潜心准备考试,我怎么能拿这么小的事去干扰你呢?”
  小事?茵宁想半开玩笑地岔开话题,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呢?
  那天,才民突然发现那所房子大敞着门,连木栅栏也被拆除了,里面空荡荡的,当时他受到的打击是多么残酷啊!就像是有人把自己的心脏夺走了,把自己的肋骨或胫骨打断了一样痛彻心肺。
  或许移民了吧?要不就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城市?不会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吧?
  这些念头对才民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尽管他不得不潜心学习,但茵宁的不知去向时常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心,给他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那段时间持续了足足一个多月。
  如果不是才民找到了在K大上研究生的尹政哲,他就可能完全失去茵宁的踪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去了哪里,在哪里生活。
  时至今日,尽管他理解茵宁的处境,但回想起当日,依然觉得很寒心,所以脱口而出:
  “莫非……姐姐是为了摆脱我才逃走的吗?”
  “哈哈哈!逃什么呀?谁会因为害怕你而逃走呢?之所以没特意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早就猜到我们会像这样再相遇的。”
  “哎呀,您说话跟道士似的。”
  才民不说话了,似乎在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埋怨: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都碎了吗?
  茵宁用含笑的目光凝视着才民。
  “喝茶吧!不知道烫不烫,慢点儿喝。”
  这小子,长得真够英俊潇洒的啊!个子长高了很多,整个人看上去像棵冷杉。
  “生意怎么样?”
  “呵呵,你也知道问这些吗?现在才刚刚起步,虽然有了一些固定顾客,但还差得远呢。”
  “吃住不愁吧?”
  “什么?哈哈哈!是啊,小子,吃住不愁。怎么?肚子饿了?我请你吃一顿?”
  茵宁握着拳头捶了一下才民的上臂,才民皱着眉头装出很痛的样子。
  “不知怎么……姐姐的性格似乎有点儿变了,以前的茵宁姐姐是绝对不会握起拳头来打我的。”
  “小子!你也到社会上来看看!要想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事事都得挽起袖子来战斗啊!”
  茵宁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对才民来说,她曾经是白玉兰的化身,纯洁、高贵,静静地吐露着芬芳,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日跟硬邦邦的金属打交道的缘故,她似乎变得快人快语了,或者说变得更坚韧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风格的变化?”
  不,喜欢。对于记得她过去的样子、记得她受了残酷打击后的样子的才民来说,她现在的开朗和豁达是意料之外的礼物。但他没有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依然板着脸,甚至轻轻叹了口气。
  “说实话,真的有点儿。”
  “嗬,这么说,你更喜欢过去那个文静的我?”
  “……是。”
  “哈哈哈!”
  茵宁又用拳头捶了他一下。
  真是的,看来茵宁姐姐不是在跟金属战斗,而是在练习拳击呀!“小子,我原来就是这样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说谎!”
  “真的。”
  “我不会上当的。”
  “随便你怎么想。不管怎么说……你好久没看见我了,现在感觉失望了吧?”
  才民点了点头。
  “正好,我一直担心你又像初中时候那样说‘姐姐是我的’而紧张了半天呢。呵呵,怎么样?现在我不像那时候那么可爱了吧?”
  “是的,的确是这样,不能说可爱了,应该说美丽,美得让人吃惊,你全身充满活力,
  而且那么快乐。”
  才民扑哧一笑,把手伸进口袋里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茵宁啜了口茶,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才民掏出一张纸,递给茵宁。
  茵宁接过来展开,低头看着。
  姓名:金才民
  考号:1694283
  身份证号码:770812-1690611
  此人已被J大学医学院录取,特此证明。
  J大校长金明国
  茵宁的眼睛瞪圆了,漂亮的嘴一下子张开了。
  “哇!才民!你……你真的做到了!哇,真了不起!我太高兴了。祝贺你!”
  茵宁抱着他,用手掌猛拍他的后背。
  “因此……”
  “嗯?”
  “现在我能做茵宁姐姐的男朋友了吧?”
  “什么?”
  茵宁明白才民在说什么,心里一阵慌乱,但很快就把那种慌乱藏了起来。
  “小子!录取通知书就是录取通知书,难道是什么资格证吗?所谓的男朋友资格证,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的。哈哈哈!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姐姐不许抵赖,我们明明约好了的!”
  “小子,我什么时候跟你约好的?我可没那么说过,那么……那么说的人……”
  啊!奇朔,奇朔,又这样……我又要念他的名字了,那个我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忘掉,结果却还是一直好好地活在我心里的名字。
  茵宁感觉心里被什么猛刺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姐姐!没事吧?”
  “啊,没事。给我……倒杯凉水好吗?那边的冰箱里有。”
  才民很快倒了一杯水回来,茵宁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那火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思念的泪水重新点燃了她心中的火花。那曾经像地狱一般痛苦,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的火焰,没想到现在还有遗留的火种啊!这小子,这小子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地钻进自己心里,又点燃了蓝色的火焰,那……那……曾经是多么可怕的火焰,你这家伙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居然又这么鲁莽地……
  茵宁感觉呼吸困难。李奇朔,一想起他,一念到他的名字,她依然无法承受。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一瞬间,自己得迅速恢复正常。
  “才民……”
  “嗯。”
  “现在你也长大了,而且,你真的实现了跟……奇朔的约定,我真的很高兴,觉得你很了不起……而且,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你,你在我的生活中发出了宝石一样的光彩。”
  不,不要这么说,茵宁姐姐……你知道吗?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瞬间,在向你袒露我的内心的那一瞬间,早就停止成长了。如果变成一个理性的通常意义上的社会人就是长大成人,我宁可不长大。我之所以希望长大成人,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你是成年人,因为必须长大成人才有爱你的可能性。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茵宁姐姐,你……对我来说,不只是单纯的一个人或一个女人,而是我一直梦想的世界,是惟一能让我感到幸福、能给我带来幸福的值得信任的世界。如果没有姐姐,我会拒绝长大成人的,像患了自闭症的孩子一样,像《铁皮鼓》里停止长大的孩子一样。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上大学、为什么要长大了吗?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跟茵宁姐姐在一起啊。可是,可是,你似乎还不明白这一点,这让我又焦急又悲伤。姐姐似乎还不了解我,完全不理解我的心。
  “……”
  “但是,才民,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是真的不能实现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你长大成人了,我也以另外的方式活过了同样长的岁月,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虽然见面了但并没有真正相遇相知吗?
  “……”
  “知道你现在还喜欢我,我很高兴,也非常感谢,不……非常吃惊,几乎是震惊。你很聪明,考得上医科大学,也一定明白我的话吧?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跟我最幸福的时光和我最爱的人联系在一起,就像我喜欢回忆一样。可是,仅限于此,只能到这一步。才民,现在你已经过了耍脾气的年龄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考虑问题应该更加脚踏实地。我非常希望你我能成为姐弟,长久地分享我们共有的回忆,把我们以后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美好。”
  听着茵宁的话,才民心里波涛起伏,但他早就预料到茵宁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还是安静地听她说完了话。
  “其实……我今天看到你——长成了英俊青年的你,非常非常高兴,但……是啊,另一方面,我也非常痛苦,原因我不说你也清楚吧?你让我想起了……奇朔。”
  “哦……”
  “才民,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判断你和我的相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管选择哪一个,我都说服不了自己。我有多爱奇朔,你只要稍微明白一点儿,就能理解我的话了。”
  “……”
  “才民,走你自己的路吧!迄今为止,你一直走得很好,以后只要沿着面前的光明大道走下去就行了。你一定要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好医生,热心地帮助病人。至于你对我的那些想法……就当成你闪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张照片,藏进心底就行了。明白了吗?”
  “姐姐……”
  “嗯,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吧。我虽然很长时间没见过你,但心里一直相信你会成长为现在这样的英俊青年,给我带来惊人的好消息的,你……也只管相信我会好好活着,就像今天你看到的这样。好吗?”
  姐姐是叫我不要再来了吗?我们连开始都没有,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在茵宁“就这么办吧”的恳切目光的注视下,才民冷静地开了口:
  “如果没有姐姐,我……一个人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虽然是奇朔哥……为我定的目标,但那个目标的终点只有姐姐一个人。我的想法也许有点儿越轨,姐姐也许认为我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但我以后的目标也只能是姐姐。除了姐姐,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不能成为我的目标。”
  “嗬!你这……小子!”
  “我不想发财,也不想成为妙手神医,如果没有姐姐,医科大学什么都不是。现在……姐姐生气了吗?可是,不管姐姐说什么,我的心就是这样的。我……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如果不能跟姐姐……相爱,嗯,不能一起生活……也许你会觉得我太不懂事了,但……那样的话,我就不能算是活着。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以后也会一直这样想。”
  “唉……不,不会那样的,你还不知道跟你年龄相当的女孩是多么有魅力才这么想的,不久你就会认识那些女孩,了解她们是多么开朗、热情、漂亮、善良,到那时,你会改变这种想法的。”
  才民似乎听不下去了,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才民,要走吗?”
  “是。”
  “再说会儿话吧,跟我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我觉得那样会让姐姐更难过的,我心里也不舒服。”
  “没关系,我没事,真的。”
  茵宁决定不管动用什么方法都要说服才民,让他放弃对自己的那种想法,哪怕把自己现在的男朋友搬出来也在所不惜。今天她确认了才民从初中开始就一心朝向自己跑来这一事实,因此越发不能对他视而不见或置之不理了。才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她不愿看到他因为自己而受到更深的伤害,或从光明的世界一下子坠落到黑暗中。
  对茵宁来说,才民对她的心意和感情依然是不现实的,他们两个人完全没有可能在一起。茵宁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从常识出发,认为人们和与自己的年龄、背景相配的人一起分享生活,才是自然的,符合规律的。所谓常识,是让一个人的生活得到社会及他人的承认和保护的规则,而才民根本不把那些规则当回事。
  才民拿了一张“达那工房”的名片,夹在手册里,转向茵宁笑着说:
  “姐姐能答应什么时候跟我来个像样的约会吗?”
  “嗯,当然,给我打电话吧!你学习那么辛苦,什么时候想吃肉了就来找我,我请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姐姐,别为我担心,如果你不快乐我也不会快乐的。”
  “嗯,我没事儿,可是……今天这么特殊的日子,就让你这么走了我有点儿过意不去。”
  “没有啊,茶很好喝,要是仁寺洞有卖这种茶的地方,我打算买一筒。”
  “是吗?有啊,我正好有两筒,你拿走一筒吧!”
  “不用了。”
  “不行,听我的!”
  茵宁快步走进工作间,拿出一个盛茉莉花茶的小圆筒,递给才民。
  “谢谢!我会边喝边想姐姐的。”
  “哈哈哈!”
  才民告辞出门,在胡同口消失了。看着他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茵宁似乎感到一阵眩晕,全身剧烈晃动起来,她连忙抓住门框。茵宁本能地感觉到他的出现不是一件小事。而且,看到才民,让她好不容易才沉到心底深处的李奇朔再次醒了过来,他的面孔,他的表情,他的声音,跟他在一起的所有时间,一下子全都活生生地跳到眼前,这是茵宁最害怕的。发现自己依然深爱着李奇朔,这让她感到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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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等兵的信    “哎呀,尹前辈!你喝酒了?”
  1992年4月30日。
  上完课跟朋友一起走出教学楼的茵宁遇到了从学生会馆方向走过来的尹政哲,他脸色发红,一看就是喝了很多酒的样子。
  看到茵宁,政哲露出惊慌的神色。
  “怎么回事?现在时间是……上午11点10分,你不会没有课吧?尹前辈,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白天喝酒呢!”
  “……哦……嗯……没什么。”
  政哲避开茵宁的目光,把视线转向校园中央的湖,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
  尹政哲是28日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奇朔的噩耗的。
  “政哲,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奇朔的?也是你们学校的,法律系的。”
  “嗯?爸爸怎么知道奇朔?”
  “怎么?你们很熟?”
  “是啊,虽然不同系,但我们关系很好。奇朔去当兵前的送别会还是我主持的呢。可是,爸爸怎么知道奇朔的名字?”
  在国防部工作的父亲露出“怎么这么巧”的表情,半天没有开口。身为少将的政哲父亲负责国防部大厦七层一个军事作战方面的部门,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国防部大厦后面地下隐蔽战壕里的军情室送来的最新文件,其中包括半岛内南北军队的所有动向,军情室已经按时间分好类了。
  那天早上,尹少将拿起的文件上记录了中部前线D区内发生的事故:4月28日,凌晨1点58分,到非武装地带去埋伏的两名士兵一名死亡,一名负伤,踩到对人地雷死亡的士兵名字叫李奇朔。文件后面还附着李奇朔的身份资料:籍贯是庆尚北道清岛,现住址是大邱市孝睦洞,已经在K大法学院上完三年级,新近作为论山25连队训练兵入伍等。
  尹少将每次看到这样的报告,都觉得心里一阵阵堵得慌。韩国军队有60万人,平均每年报到军情室来的事故死亡者为800名,也就是说,一年间,因为操作失误造成炸弹爆炸、枪支走火,或在作战以及执行各种任务时发生事故造成的死亡多达800人。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为了神圣的国防事业入伍,结果生命的花朵还没有绽放就过早凋谢了。尹少将对李奇朔二等兵尤为注意,是因为他跟自己的儿子上同一所大学,而且两个人的年龄相同。
  因为李奇朔二等兵的死亡,155英里的前线接到命令,禁止一切非武装地带内的战壕挖设和埋伏,也就是说,无论什么理由都禁止军人进出非武装地带,以后再也不会有韩国军人在非武装地带内埋设地雷或挖掘战壕的事情了,而且对非武装地带南侧铁丝网地区的防卫进一步加强了。这些都是通过最前方的军队专用电话线十万火急地传达的。
  “什么?爸爸,您再说一遍!奇朔怎么了?”
  尹政哲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父亲说奇朔在战斗中牺牲了?踩到地雷牺牲了?而且就在昨天晚上,自己跟朋友们一起喝着啤酒大声谈笑嘴角沾满啤酒泡沫的那个时刻!
  看到儿子面色惨白,父亲没有回答,表情沉痛地站起来进了里屋。但这一定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不然国防部的少将不可能对一个二等兵的名字和身份了解得这么清楚。
  此后两天,尹政哲痛苦极了,不停地喝酒。为什么这样的事一定要发生在奇朔身上呢?他的家人该是多么悲伤啊!那可是金山银山都不肯换的视若珍宝的孩子啊!生下他以后用心培养,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因为国家需要才送去了部队,居然眨眼之间就牺牲了!再也见不到了!作为奇朔的家人,还有比这件事更震惊、更愤慨、更伤心的吗?
  想起满腹抱负还没有施展就倒下了的朋友,尹政哲在华阳里学生酒吧里大哭大叫,扔椅子捶桌子。尤其是一想起奇朔深爱的女孩——茵宁早晚会知道这件事,想到茵宁的反应,政哲心里就仿佛天塌地陷,如果不用酒精来麻醉自己,恐怕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那种痛苦。
  他脸色暗淡,络腮胡子两天没刮,长得乱七八糟。
  “尹前辈!出什么事了吗?”
  “啊,出事?哪儿有啊?只是这几天我心情不太好。”
  “原来是伤春啊……嗯……有了,我有办法让你高兴起来!”
  “啊?什么?”
  茵宁笑眯眯地从专业书里抽出一封信,在他的眼前轻轻晃了晃。信封上没有贴邮票,写着军邮的字样。
  “这是上个周末收到的,奇朔写给我的第一封军信。呵呵!从收到这封信那天起,一直到今天,我连走路都是笑着的,结果朋友们一个劲儿问我:‘你偷偷拿奖学金了吗?’‘你不是秘密订婚了吧?’哈哈哈!”
  “……”
  “我们去湖边吧!我把奇朔的信读给前辈听,你的忧郁一定会一扫而光的。”
  天哪!政哲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茵宁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湖心岛上高大的紫藤架下,半拉半摁地让他坐在长椅上后,得意扬扬地坐在旁边,刷地一下从信封里抽出信纸。
  “嗯,虽然我的嗓音不是那么优美……”
  “……”
  “就算起鸡皮疙瘩了也请忍耐一下!”
  茵宁干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把手放在胸前,开始念起奇朔用黑色墨水写的密密麻麻的信来。
  茵宁:
  我的这第一封信有点儿晚吧?可是情况就是这样的,我分到的部队在最前方,又多训了一个星期,而且信从这里到你那里也会花不少时间吧?你问我在哪儿?这可不能告诉你,因为是军事秘密。要是我写上了,被检查出来,也许会被体罚呢。哈哈哈!反正这里是最前方,你也应该在电视上见过,就是那些守卫着从东到西拦腰截断半岛的155英里铁丝网的部队。
  我是野战军人,也就是守卫最前方的正规军人。哈哈哈!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我是志愿申请到最前方来的。你问为什么?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打算在当兵的这三年里吃尽苦头,培养出不怕吃苦的精神,要实现这一点,后方部队或行政兵、步兵跟这里一比,简直是不伦不类嘛。在这儿,从脚落地的那一刻起就要紧紧握住武器,上级的命令严如秋霜,反正要是你不拿好武器,就会遭到难以想像的惩罚。而且这里冷得像冰窖一样,最有利于磨炼人的意志了。哈哈哈,这可不是吹牛。第二,我选择这么山高路远的地方的理由,呵呵,是为了跟你离得远一点儿。你问为什么?你不知道吗?要是离你很近,恐怕会天天被你骚扰吧?照你的脾气,可能会大包小包地拿着吃的东西,每个星期都来看我吧?我打算顿顿粗粮把自己培养成真正的男子汉,要是你每个星期都来,把我的嘴喂刁,把我的心变软弱,那可怎么办?我的结论是必须好好吃苦,以后准备考试的时候才能以这种精神勇往直前。我打算把在艰苦中摸爬滚打的军人精神融入平民的精神中,轻松通过考试。怎么样?听起来不错吧?我很了不起吧?我做对了吧?
  哈哈哈!你一定有点儿恼火了吧?是不是本来打算三天两头跑来占据会面室,勾勾手指把我喊出来?如意算盘落空了吧?想起你噘着嘴生气的可爱表情,我的心情愉快极了。哈哈哈!你理解一下吧!毕竟我是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才走得这么远的。嗯,忍耐吧!
  你想知道我这儿的军队生活是不是很艰苦吧?还行,挺不错的,每天上山下山,大腿都变结实了。为了增强体力,随时锻炼,我的胸肌越来越发达了,可能到退伍的时候,我会变成施瓦辛格和史泰隆那样的肌肉型男人。期待吧!等我升了一等兵回去休假的时候,好好给你看看我的肌肉。而且,前方部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总有肉吃,也就是说伙食很好。得多吃肉才有力气对抗敌人和寒冷啊!你问这里的人怎么样?老兵中有很多不错的人,其中有一位于熙泰班长,心胸火热头脑冷静,没人比得过他。可惜他不久就要退伍了,要是能跟他一起待一年,我一定能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在Y大摄影系读书,如果能在退伍之前给我照一张帅呆的军人照片就好了。哈哈哈!这封信如果给于班长看见了,我恐怕不等照相先被打死了。呵呵,这是开玩笑,于班长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临近退伍有些倦怠。大家都说,临近退伍的时候,每一天都像一年一样长,但不管怎么说,国防部的钟还是在走的。总之,对我,李奇朔二等兵,你一点儿都不必担心。
  茵宁,想你的时候,我就看看你的照片,摸摸你做的戒指,想想我们在一起时你的各种表情,心里立刻就觉得很幸福。哈哈,在来当兵之前,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漂亮的女孩,而现在,我觉得你是最美丽的。军队使我的心更加成熟了。
  嗬!得结束了。其实这封信是我在行政班偷偷写的,有个老兵似乎在到处找我,要是被他发现了,这封信就得到各个内务班以立正姿势大声念出来了。本来不想写爱你的话了,可是,还是忍不住。茵宁,我爱你!真的,非常非常。下次我再给你讲更有趣的军队生活。再见!
  在最前线守卫你的
  二等兵李奇朔
  “怎么样?尹前辈。”
  茵宁读完信转头一看,政哲紧咬着嘴唇,哗哗地流着眼泪。尽管他不停地掉头擦掉涌上来的泪水,热泪还是立刻又打湿了他的脸。
  “怎么了?为什么事哭成这样?”
  “没什么,奇朔这家伙,呵呵,信写得太好了。”
  “所以……感动得哭了?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真的太感动了。听到你朗读奇朔这家伙的信……嗯,突然想到我去当兵以后,会有一个女孩像你这样读我的信吗?因此悲从中来。”
  “呵呵,瞧您说的。尹前辈一定会找到一个好女孩的。”
  “我……嗯,擦亮眼睛四处找寻,根本没有你这么好的人。奇朔那家伙……真让人羡慕。”
  “哎,别取笑我了。那我给你介绍一个我的朋友好不好?她可比我漂亮多了,心地又善良,名字叫金美艳,说真的,她跟电影明星李美艳除了姓氏不同,外貌和身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哈哈!算了。”
  尹政哲点了一支烟,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不知怎么……我觉得气氛有点儿奇怪,本来因为奇朔的信太好玩了太高兴了才念给前辈听的。”
  “我哭不是因为那小子,而是最近心情有点儿那个,不管什么事都会让我掉眼泪。哈哈!别担心!我虽然过了多愁善感的年龄了,而且长成这样的身材和这样的脸,但是感性的时候也很多,还请你宽宏大量,给予谅解。哦……奇朔的信的确让我觉得很高兴。”
  “那就好。”
  他朝茵宁点了点头,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
  “你要写回信吗?”
  “当然。已经写好了,现在就要去邮局寄。怎么了?尹前辈有什么话要捎给他吗?”
  尹政哲哈哈大笑,掩饰自己内心的空虚。
  “不用写,千万别写!”
  “嗯?”
  “那小子,要是知道我在你身边流眼泪了,一定会以为我对你居心不良呢。我可不想被他误会,不想他休假回来的时候用那可怕的军靴踢我。”
  “呵呵,知道了。”
  尹政哲掉头走了。
  在茵宁刚念过的信里,那小子是那么活生生的,笑得那么快活。茵宁……将去邮局寄走那封永远无人接收的信。想到这里,大滴的泪水再一次顺着政哲的脸滚落下来。政哲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告诉茵宁真相,但用不了多久,茵宁终究会知道的……政哲不敢再想下去了。好好走,别管脸上的泪水!或许茵宁就在后面看着自己呢。他挺了挺胸,脚步沉重地向着畜产学院所在的后门方向走去。
  确实,茵宁一直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目送政哲远去。
  茵宁知道奇朔的噩耗是一个星期后了,5月7日。
  “茵宁,有人找。”
  听到朋友的话,在教室里准备上课的茵宁抬头往门口看了看,是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乍一看有点儿面熟,但确实是第一次见面。
  “是,我就是韩茵宁。您是……”
  “李奇朔,嗯,你认识我们家奇朔吧?”
  我们家奇朔?
  “是,可是,您……”
  “我是奇朔的姐姐。你好!我叫李成姬。嗯,我和奇朔年龄相差最小,他曾经多次向我炫耀过你。我们谈一会儿可以吗?”
  李成姬带头走出教学楼,走向人少的小树林。
  到底什么事?奇朔的姐姐因为什么事突然来到这里?她说不能吃饭,哪怕请她喝杯咖啡也好啊,她又说人多的地方不合适。茵宁心里感到莫名的不安,双腿微微发抖。
  她们走到K大创建人的墓地所在的橡树林里。
  李成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为什么?什么事?奇朔出什么事了吗?”一种不祥的预感令茵宁忘记了是初次见面,急切地追问起来。
  李成姬低垂的头缓缓摇了摇,叹了一口气,仍然不说话。
  看她的神情和动作,显然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到底是什么事?自称奇朔姐姐的人为什么突然出现,表情沉重?奇朔家里出了什么事吗?父亲去世了?或者是他出事了?不,这一切都不可能。现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不是还夹着不久前他寄来的深情无比的信吗?那封信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怕磨旧了,每次取出来放进去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茵宁的脑海里翻腾着。
  “对不起!”李成姬终于开口说话了。
  “哦?”
  为什么对不起?
  “告诉你……这种消息。”
  李成姬似乎受不了茵宁的目光,半侧着身子慢慢讲出了事情的经过。她的语调淡淡的,似乎在跨越悲伤的山和海的时候已经疲倦了。
  “十天前,奇朔在执行任务时踩到地雷牺牲了;四天前,他的遗体和遗物送到了家里;他的日记本里写的最多的就是茵宁的名字;军方承认他是功臣,同意把他埋在铜雀洞国立墓地或大田国立墓地里,但父亲拒绝了;他的遗体已经火化了,包括日记本、衣服、照片、书等所有遗物都被烧毁了。父亲因为对薄情地撇下自己先走的儿子的愤怒和怨恨而烧掉了他的一切,包括关于儿子的回忆。为了抚慰他的冤魂,他的牌位现在放在大邱桐华寺。”
  李成姬放心不下记录弟弟心情的日记本和弟弟深爱的茵宁,认为既然茵宁和弟弟彼此相爱并约定了终身,就应该让茵宁知道这件事,所以就找来了。
  茵宁脸色煞白,失去知觉似的呆立着,眼前的天空仿佛被撕成了一块块碎片,在风中猎猎作响,附近枝繁叶茂的橡树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高大的树干也转眼由粗转细……
  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难道她前生跟我有不共戴天的冤仇,所以编出这些话来骗我吗?我这里还有散发着奇朔的气息和体温的信,有他的心化成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呢……
  风吹起来时,失魂落魄的茵宁的身体禁不住摇晃起来。
  可是……这无法确认难以理解的悲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跟他一起创造的未来——结婚,生子,幸福家庭,抚养孩子,珍惜生活的每一天,直到岁月把我们变成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人,牙齿掉光后还要跟他一起瘪着嘴笑着,坐在摇椅上欣赏生命恩赐的最后的晚霞……我们全都约好了啊!他怎么会突然死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会死,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去死的!绝对不会!那种事情即使地球灭亡了也不可能发生,只是我现在遇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戏弄而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一定是有一些阴险的人从另一个世界跑来策划的,想要把我们分开。我现在……现在终于明白了。
  “再说一次……嗯,真的非常对不起你,我弟弟也一定是这么想的。真的对不起!”
  李成姬抓住呆若木鸡的茵宁的手轻轻摇着,心中的悲伤眼看就要失去控制,连忙捂着嘴快步跑开了。
  茵宁全然不觉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
  “什……什么?奇朔……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怎……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要想逗我,
  你可以用别的方式啊。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到底想让谁伤心死?想让谁憋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活了?不然就不要这样!千万不要!我害怕,怕极了。别这样!奇朔,是我错了,你千万不要这样!怎么能让我听到这么荒唐的事呢?”
  是因为失魂落魄吗?茵宁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刹那之间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所有的风景似乎都被血一样的暗影吞没了,染红了。
  讨厌!我还是……第一次……讨厌你,恨你,要是你现在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耳光,大喊大叫,说以后死也不会再见像你这样的男人了,跟你绝交。呵呵……你这个傻瓜,真有趣,害怕我无聊,去了部队还拜托自己的姐姐来演戏给我看。呵呵,你希望给我一个打击,给我一个非常大的悲伤,杜绝我红杏出墙是不是?我猜对了吧?是那些老兵教给你做这种坏事的对不对?你这个坏人,居然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来考验我!你多此一举了,真的多此一举,让姐姐走那么远的路,花了车费,还背了台词。真的,你现在对我做的事是世界上最愚蠢的。
  你耍的这种鬼把戏怎么能骗得了我?
  可是,突然间,尹前辈泪流满面的脸浮现在茵宁眼前。啊……转瞬间天空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那旋涡似乎要把茵宁卷进去,天空、树林和大地一下子都变黄了。
  茵宁像一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林间草地上,挂在细长的脖颈上的银色丝蝶也落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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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诊断    那天,茵宁彻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大邱,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了桐华寺。
  桐华寺大雄宝殿中央的香坛上点着香,奇朔的照片就在佛像膝盖下面灿烂地笑着。
  抚摸他的照片时,似乎能感觉到他脸上的微笑。茵宁没有在写着“李奇朔”的牌位前行礼,只是跪坐在他的遗像前,呆呆地凝望着照片里灿烂的笑容,没有哭泣,也没有声息。
  她又没有得眼球干燥症。
  看着照片,她似乎在度过与常人不同的时间,眼前似乎看到像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时灼热的太阳造成的海市蜃楼一样缥缈的景象——在论山……在大邱……在汉城……昔日与奇朔在一起的一幕幕跳跃着走进她的心里。
  奇朔……奇朔为什么待在那张照片里,只管笑?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凭什么那么得意扬扬?真可笑!
  茵宁就这样在大雄宝殿里跪坐了两三个小时,又坐夜车回到了汉城。
  之后,茵宁的行为和神情看上去都没有什么显著变化,还是每天按时上课,跟往常一样坐在第一排,认真地记笔记,跟朋友们说说笑笑,买纸杯咖啡喝……只是,沉静的微笑取代了以前欢快的银铃般的笑声。
  残酷的4月过去了,5月也偷偷溜走了。
  6月初,又来了一个人找茵宁。
  “您找我?我就是韩茵宁。您是哪位?”
  在茵宁面前双手互握态度恭顺的人是于班长,不,是退伍了的于熙泰。穿着米色休闲西装的于熙泰样子跟在前方当兵时迥然不同。跟奇朔一起经历了非武装地带的事故后,他在陆军总医院里躺了三个星期,出院后第二个星期就如期退役了。奇朔踩响地雷的时候,一块弹片把于班长的左耳削去了一半,另一块钻进了他的肩部,现在伤口完全愈合了,只留下了疤痕。他退伍只有十几天,头发还没遮住只剩一半的左耳。今天他先去位于汉城新村的Y大学提交了四年级第二学期的复学申请,又下定决心,来位于华阳洞的K大找韩茵宁。
  “我叫于熙泰。”
  他轻咳一声,看上去心事重重。对他来说,如何开口是个很大的问题。
  于熙泰一直很自责。尽管谁也想不到非武装地带里那块岩石下面会巧妙地埋藏着一颗地雷,但在芦苇丛和岩石之间,是他选择了岩石的,因此他摆脱不了心里的内疚。
  “于熙泰?于班长?”那封茵宁读了又读、纸都有点儿变色的信,里面只提到一个人的名字——于熙泰喑ぁ?nbsp;
  “啊……您怎么……哦,是李……啊,二等兵李奇朔……在信里写了我的名字吧?”
  哦……可是,这个人来找我干什么?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对不起,当时跟李奇朔一起执行任务的就是我,那次事故我的责任很大。在韩小姐面前,我真的抬不起头来。”
  原来是这样。茵宁慢慢摇了摇头,一个人死去,其中必然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起作用,不是任何人的错误或责任,只是那种事情发生了而已。如果奇朔还活着,茵宁一定会一一追究责任的,但现在人已经不在了,那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呢?连这个人特意来道歉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这么说,您的左耳是当时……”
  于熙泰似乎没把这当回事,犹豫着从休闲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样整整齐齐地包在白纸里的东西,双手递到茵宁面前。
  “这……是什么?”
  茵宁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叠起来的纸——里面是她精心制作并亲手为奇朔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情侣戒指。
  “这段时间我一直保管着,因为觉得这是非常珍贵的,应该还给您……看到戒指的内侧刻着‘韩茵宁’三个字的时候,我更觉得应该把戒指还给您,虽然不知道有什么……”
  他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闭紧了嘴。
  茵宁只顾呆呆地盯着捧在手里的戒指,似乎没有听到于熙泰讲的话,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
  “谢谢……”
  于熙泰弯着腰低下头。
  “真的很对不起。”
  “再见……”
  把戒指紧握在手心里,茵宁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上教学楼的台阶,消失了。于熙泰一直目送着她,直到看不见了,才长叹一声,慢慢转过身。他们两个人,一个为失掉奇朔而肝肠寸断,一个为奇朔的死而抱恨不已。
  无论身边的人们是生是死,是乐是忧,时间总是依然故我地漠然逝去,不知不觉中,6月就要过去了。
  茵宁还跟以前一样。除了面容清瘦了,神态和行为基本没什么变化。
  政哲一直担心着茵宁,虽然从那次一起看过奇朔的信后,他们再也没有单独相处过,但每次在校园里看到茵宁,政哲都会仔细观察她,十分小心地和她说话,看到茵宁一切如常,他多少有些放心,但同时也感到难以理解。
  一天,政哲在图书馆里看到茵宁面前放着十几本书正埋头查找资料,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茵宁的桌子。
  “哎呀,是尹前辈!”
  “很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
  “很久不见了,喝杯咖啡怎么样?”
  “好啊。”
  几分钟后,他们一人拿着一个纸杯,站在五楼走廊的窗户边,看着窗外。
  “前辈也有很多想法吧?”
  “嗯?”
  “你不是上四年级了吗?毕业班。以后怎么打算?”
  “打算直接上研究生。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趁热打铁,以后恐怕就做不了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硕士学位,还是先上了再说吧。”
  “前辈可真谦虚,你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啊,上个学期还拿了奖学金吧?虽然你没说过,但我上次经过你们学院的时候看到你的名字写在奖学金名单上了。呵呵!”
  “是吗?”
  “可是,这样可不行,拿了一大笔奖学金就该请客才对,你却闭口不提。”
  “哈哈哈!不过是个二等奖学金而已。虽然过去很长时间了,可是你既然说了,今天我就请你撮一顿吧,后门那边新开了家专门做龙虾的餐馆。”
  “不用了,前辈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也要向尹前辈学习,抓紧时间勤奋努力,好拿奖学金啊!”
  两个人都避免提到奇朔。
  喝完纸杯里的咖啡,茵宁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前辈,下次见吧。我很愿意去吃龙虾,但今天时间有点儿不合适,有份报告赶着交。”
  “是吗?那你快去写吧!”
  “嗯。要是我拿到了奖学金,会主动请前辈吃饭的。”
  茵宁笑了笑,对政哲点了点头,走回图书馆资料室,坐到堆满了摊开的书和笔记本的桌子前,继续查找资料。可是,她的精神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写了几行字后,眼睛湿润了,书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她双手交叉举过头顶使劲往后伸,上身也往后仰过去,像在做伸展运动,脸对着天花板,不停地眨眼睛,努力控制眼睛里涌上来的泪水。
  朦胧的水雾消散后,茵宁重新坐好,开始写报告,牙齿紧咬着嘴唇。
  韩茵宁,你不会哭的,绝对不会,绝对不可以因为奇朔让眼泪打湿面孔。现在……在我的身体里,那些没能流出来的泪水蓄积在一起,从脚底到胸部,漫过脖子,一直到了眼睛下面,随时会溢出来。如果现在能趴下痛痛快快哭一场,恐怕我的泪水足够浸湿我读过的所有书和记过的所有笔记本,能把我喝过的饮料杯和咖啡杯全都盛满还有剩余。
  但我更愿意把奇朔给我的泪水储藏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就是一个大鱼缸,奇朔就像一条鱼一样在这个鱼缸里游泳,自由自在,身上长着发光的鳍,在我藏起来的悲伤和痛苦中生龙活虎地活着。要是我流下眼泪,融在我的眼泪中的他也许会一点一点流到我的体外。他的一切——穿透空间传递给我的眼神、在空气中激起微波细浪的声音、金灿灿的笑容和呼吸、对我说的那些话、快乐幸福的表情、对我的包容一切的爱……都融在我的泪水里,我决不允许有一点一滴流失,因此,我不能流泪,一点一滴都不能。
  表面看来,活着的人是在为死去的人流泪,其实是在为活着的人自己。无法忍受的痛苦来临的时候,人就会用眼泪修筑一堵自我防御的墙,就像粗盐洒在泥鳅身上,泥鳅就会不停地吐泡沫一样,那是本能。人会本能地修筑保护墙,把自己的心跟巨大的悲伤隔开,而这堵墙就是眼泪。痛痛快快哭出来的时候,活着的人的自责、没有跟他一起死的自责情绪就被眼泪冲淡了,因此,眼泪实际上是把死者留在生者身上的痕迹洗掉的清洁剂。他走向我,进入我的心里,就要永远在那里活下去。我决不允许廉价的泪水把他闪光的一切变得暗淡、模糊,最终被忘记。
  你理解吗?我喜欢我的身体里有你在游动,即使我会被蓄积起来的泪水淹没,即使我的心变成了沼泽地,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那种生活。填平沼泽在上面修建房子和洒满阳光的院子,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幸福的,但那不是我的选择。反正我不哭,我不喜欢轻浮无比的眼泪。
  “喂……”
  “啊!”
  背后有人把手轻轻放在茵宁肩上,茵宁发出一声惨叫,就像有人用木棍狠狠打了她的肩膀一下似的。整个阅览室里埋头看书的人一齐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她。
  着实大吃了一惊的是那个把手放在茵宁肩上的男生。
  “啊,对不起!我只是……”
  男生惊慌失措,连连弯腰致歉。
  茵宁怒气冲冲,用一只手捂着那个男生的手接触过的部位,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
  她确实没有夸张,也不是过敏反应,她的确感觉刚才男生的手接触到的部位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一样剧痛。
  “有什么事?为什么这样?”
  “啊……那本书,《洞穴壁画的象征》,不知道您看没看完?我现在必须看,可是在您的桌子上放着,要是您看完了,我想……”
  “那就拿走吧。”
  “哦,谢谢!”
  “另外,请不要随便拿手碰别人,说一声不就得了。”
  “这个嘛……其实我刚才叫您好几次了,可是您专心看书,似乎没听见,所以……”
  男生又道了一次歉,低着头拿着书满脸通红地快步走回自己的位子,随即,阅览室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茵宁狠狠地瞪了那个方向一眼,两个男生连忙用书挡住了自己的脸。
  茵宁一边用手揉着肩部,一边整理东西,把从书库里拿出来的书放回原处,背上书包走出了图书馆。
  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那个人一定只是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而已,只要不是疯子,谁会在图书馆里拿拳头用力击打不认识的女生的肩膀呢?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左肩会那么痛呢?
  她走进卫生间,锁上门,解开上衣察看了一下左肩,白皙的皮肤毫发无伤,可是依然感觉疼痛难忍。
  几天前也有过一次类似的事。
  一个认识的前辈说有事要跟她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她的手就往公告栏方向跑。那个前辈是学生会会长,平时就大大方方不拘小节,也正因为这一点而人缘很好。可是,当时茵宁马上面色惨白,被抓住的手不停地发抖,整个人坐倒在地上,发出惨叫声。那种疼痛,就像是一个铁箍紧箍在手上,手骨几乎碎裂似的,被拉的胳膊似乎一下子脱臼了,皮肉被狠狠地拉扯着。剧痛之下,茵宁发出尖厉的惨叫,周围的同学全都瞪圆了眼睛。
  瞧那孩子,真够娇气的,还以为自己是公主吧?以前不是那样的啊。谁知道呢,你看她坐在地板上皱着眉头全身发抖的样子,就算是夸张也得有个限度吧。是不是太过分了?会长只不过拉了一下她的手而已,至于那么要死要活地惨叫吗?
  同系的一部分同学露出那样的表情。学生会会长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紧抱着一只胳膊的茵宁,不知如何是好。
  “茵宁,怎么样?”
  “啊……现在没事儿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你一抓我的手,突然就痛得不得了,似乎胳膊就要断了,那种感觉就像后脑勺被锯开了一样。”
  “嗬!那么严重啊?我确实没有用力拉啊。”
  “呵呵,看来你有了超人的力量啊!”
  “嗯,看来以后不能随便拉你的手了。你这么惨叫着坐到地上,我吓得可不轻,怎么还敢碰你一个手指头呢?”
  “那就动口不动手吧,说清楚不就行了。”
  “哈哈哈!也怪我性子急,你也知道,我是行动先于说话的人。可是,你刚才的脸色真的糟糕极了,现在似乎稍微好一点儿了。”
  “慢慢……感觉好些了。”
  “真奇怪。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病?”
  “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有些人特别容易脱臼,哪怕只是握手也会造成肩膀脱臼或手骨骨折。还有皮肤特别敏感的,皮下的神经细胞感觉非常敏锐,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觉得疼痛。可是,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啊,去年春天系间对抗赛的时候,你还跟英语系的女生摔过跤,身体也剧烈碰撞过,还打过篮球。”
  “是啊,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不太清楚。”
  能肯定的一点是,这是最近才出现的症状,就在进入6月份以后。6月初,一个男前辈在递给自己纸杯时手指碰到了自己的手指,结果自己的手指像被针刺了一下一样,整杯咖啡都洒在了上衣上。还有上周坐公共汽车时,一个男人的身体轻轻蹭了她一下,当时她就像后背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猛拍了一下,当场蹲坐下去,连呼吸都很困难。可是,奇怪的是,跟女朋友或别的女人发生身体碰撞或接触到她们的手的时候,完全没有那种症状。
  怎么回事呢?是神经过敏吗?糟糕的是,这种特异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现在,茵宁一看到认识的男同学走过来,就先停下脚步,后退两步。在公共汽车、地铁、市场、商店、药店里也尽量避免男人的手或身体碰到自己。即使轻微的触碰也会让她痛得蜷缩起来,有时像被锐利的东西刺到了,有时像被短棍扫了一下,有时则像是被拇指戳住不放一样持续疼痛。
  明确的一点是,那不是因为不高兴造成的,不是心理感觉,而是身体疼痛。是因为压力吗?因为奇朔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一巨大变故产生的压力,我才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吗?
  莫名其妙的茵宁去了学校后门外的民众医院,在二楼走廊的椅子上坐着等了一会儿,听到护士叫自己的名字,就推开写着“神经精神科”的门走了进去。
  她详细地向医生介绍了自己的症状,医生一边听她的叙述,一边留心注意她的表情、语气、语调。听茵宁说完,医生歪了歪脑袋,摸了摸下巴:
  “哦,最近有没有经历什么特别的事?”
  “嗯?”
  “比如说……双亲中某位去世了,或跟男朋友分手了,或……嗯,遭到自己不愿意的性暴行,也就是强奸,或者……嗯,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比如某段时间曾因为什么原因感到非常忧郁,或者长期服用什么药等等。不管是什么,请坦率地告诉我,那样我才能正确诊断出现这种症状的原因。”
  强奸?听到这个词,茵宁皱起了眉头,心里很不舒服。从面前这个留心观察自己一举一动的四十多岁的男医生的眼神中,她似乎看到了按捺不住的好奇,或许他正在对自己产生龌龊的想像。
  当然,事实应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对精神科医生来说,通过谈话了解产生症状的原因是诊治的前提,而为了把握病人的心理情况,谈话是主要的方法,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他的任务而已。但茵宁的心门慢慢关闭了,面前这个坐在沙发上摸着下巴暗自观察自己一举一动的医生无法取得她的信任,对她来说,把奇朔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这个男人听,还不如去教堂,在用黑纱窗帘遮起来的告解室里原原本本地告诉神父。
  茵宁恨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医生背后的墙上挂着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的照片。这个医生到底为什么把那张照片挂在自己头上呢?法老是神一样的存在,是因为他相信精神科医生必须具有神一样的权威才能治疗患者吗?
  怎么办呢?茵宁犹豫着。
  她没有看医生的脸,而是看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充满疑虑。即使自己把心底深藏的一切全部展现出来,医生对她说的话也是可想而知的。
  医生边翻看桌子上的一本厚书,边等待茵宁开口说话。看他的神态,只要茵宁一开口,他就会抬起头来欣然倾听。
  如果我把我跟奇朔之间那些打算永远珍藏的事都告诉这个医生,他嘴里会讲出什么样的话来呢?
  既然这个精神科医生也是个人,他自己也不能参透爱和生活的秘密,那么,他能提出来的方案大概也只能是这样吧:
  原来是这样。如此看来,男朋友的意外死亡就是你出现那些症状的缘由。我的结论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必须把那个男人忘掉!虽然现在不可能马上做到,但,是的,必须努力。对那个人的回忆是他留给你的遗物,令你心情沉重,所以,你必须停止对那个人的回忆,把自己的心空出来。只有那样,才能有新的人进入你的心,你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我再说得深入些吧,现在你出现这些症状,是因为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对男朋友的内疚,你依然爱着他,但现实情况是你不可避免地会见到别的男人,这就在你的心里形成了一种压力。你之所以出现这种症状,就是希望摆脱这种心理压力而形成的逃避型防御。首先,你必须亲手把“我是他的女人”这一标签摘掉。人们都是彼此依靠着活下去的,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希望进入另一个人的阴影下,获得物质依靠或精神依靠的心理,但是,这种心理如果太严重了,就会出现类似自闭症的症状,心和身体之间产生抵触,害怕别人,希望能进入远离别人的自我世界里独自生活。现在这段时间对你来说很重要,你想保持自己对那个男人的忠贞不被别的男人破坏,这一点我充分理解,但是,无论什么,一旦过度就成了病。我们长大成人的过程,就是逐步跟自己妥协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尘不染的纯洁一点一点消失的过程本身不正是生活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是对人类的本性——贪欲、性欲等欲望熟悉的过程,宽容地理解处于这个过程中的自己,这正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成年人必备的条件。因此,尽管并不容易,还是要下定决心,尽快忘掉那个男人,把他从你的心中清除掉,干干净净地。“我不认识你。我没见过你,从来没有。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想不起你的面孔。”一想起那个人,就可以有意识地大声喊出或在心里念诵这些话,或者说:“我讨厌给我带来这么多痛苦的你。真的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别再来找我了!”那不是催眠,而是面对自己内心的勇气。
  另外,哪怕自己心里有所抵触,还是要主动跟别的人交往,跟他们打电话、喝咖啡、吃饭。人造成的伤害也应当用人来治疗,这样才比较快,比较容易。忘记那个人,尽快跟别的男人见面喝茶看电影吧!见的人越多,越容易把那个人从你心中抹去。每一个人体内都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机制,只要你努力去做,这种机制就会发挥作用。万事开头难,之后就会自然而然适应那种对自己有利的方式了,这是所有生命体的属性。就像植物向着太阳生长一样,人的所有行为都是向着欲望的,不是利他的,而是利己的。一般人认为爱情是利他的,精神分析学的看法则不同,认为爱情是通过利他实现利己的。神父或僧人等神职人员也是一样,他们爱世人、拥抱世人,不就是相信那样做最终可以得到绝对存在的爱和拥抱吗?人们常常借爱的名义说话做事,但把所谓的“爱心”一层一层剥开来,最后剩下的只有对自己的爱,最终任何人都会意识到这一点的,这是活在世界和社会上的懦弱的人类的局限性。当然,不在乎任何条件和报答而付出绝对的爱的人并不是完全没有,但微乎其微,或许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生者把死者藏在心里活下去,尤其是像你这么年轻漂亮前程万里的人,为了绝对的爱而选择那条路的话,我一定会带上干粮追着你劝说你的。人生只有一次,青春也只有一次,而且非常短暂。任何一个人都是优点和缺点的综合体,并不是只有那一个人可爱,别人的身上也有很多值得爱的美好的东西,别犹豫了,跟别的男人交往吧!
  在跟别的男人交往之前,你先得敞开心扉,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悲伤到了极点却憋在心里,这是引起身体和心理异常的捷径。身体是心的温度计,精神医学认为身体和心是一体的,如果心里充满愤怒,把火气发泄出来才是健康的;心里悲伤的时候,尽情哭泣才是健康的新陈代谢。为什么痛哭一场后心里会变得轻松呢?哭泣就是倒空心灵、倒空一个人的第一步。大声痛哭之后,对那个人的担忧和自责就会一点一点被泪水冲走,正像“为了你我才这么放声大哭的”所说的那样,哭泣是取得死者认可——实际上是希望自己原谅自己的感情独白。我们祖先的巫术不就是那样的吗?虽然名义上摆上鸡鸭鱼肉敲锣打鼓跳舞高歌是为了抚慰死去的冤魂,但实际上,其目的在于消除生者的悲哀,跳着舞唱着歌吃着糕喝着酒,说着那个人的事,把那个人从自己的心里送走。所以,像巫术一样的祭祀仪式不是为死者举行的,而是为生者举行的,尽管是眼泪盛宴,但目的是为了在日后的生活中更大声地笑。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眼泪就像松树树皮受伤时分泌出来的松胶一样,只要是生命体,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在按照同样的原理和机制运作——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用心里分泌出来的泪水治愈心里的创伤,这样,造成强烈悲伤的那个人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从心中消失,被意识忘却。
  既然说到了巫术,就接着说下去吧,你的症状跟所谓的“神病”有相似的地方。好好的人,突然有一天觉得全身到处都疼得难以忍受,于是去医院看病,照了X光片也看不出任何毛病,可是那个人还是疼得死去活来。但是,得了那种“神病”的人一旦当上巫师,全身的剧痛一下子就消失了,简直让人怀疑自己以前在说谎。这不只让人觉得神奇,简直是不解之谜。人这个生命体的精神领域内,有很多现代医学解不开的谜。当然,你跟刚才的事例是有区别的,“神病”跟别人的手碰不碰自己没关系,一直疼得死去活来;而你则是他人,而且
  是男人的手触碰的部位感到疼痛。你的这种症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治愈的,需要时间,所谓“岁月是医治创伤的良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听你的叙述,你一次都没有哭过,也没有对别人说过,这非常不好。以后不要这样,要坦率地告诉朋友或父母,或者在喝酒的时候大声喊叫,说出那个人的事,哪怕耍酒疯或破口大骂也没关系。打开心扉掏出一些东西来,这对人体产生的心理效果非常大,其本身意义就很大。所以,以后尽管随心所欲地做吧!与其被动地紧抱着自己缩成一团,不如狠命摇晃自己,唤醒自己更好。
  看得出,你不只漂亮,也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相信,我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你自己就能作出明智的判断。请尽快把那个人送出你的心吧!那样的话,跟别的男人接触时那种剧痛一定会像被水洗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敢保证。
  茵宁看着低头翻书的医生,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他也就能说到那个程度吧?不,或许他还会给我开一些神经镇静类的药,叫我至少三个月内每个星期到医院来检查两次。呵呵,我要是吃了这里的药,可能会像小鸡一样一天到晚打瞌睡,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在长椅上、公共汽车上,他是想把睡眠的时间当作橡皮,擦掉奇朔留给我的那些回忆吧?这个医生顶多……顶多也就能做到那一步而已。
  医生发现女病人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就抬头看了看挂钟。
  “看来……您还没做好谈话的准备,请您准备好了再来吧!”
  茵宁似乎早就等着他这么说,立刻站了起来。
  “好的。”
  “一定要再来,尽快!”
  “嗯?”
  “就您刚才说的情况来看,这种症状并不容易治疗。如果您不把它当一回事,听之任之,情况可能会越来越糟糕。请一定要在这周内再来一次!”
  “哦……知道了。”
  看到茵宁出来,接待室的护士就开始敲电脑键盘,接着,通过半圆形窗口递出了收费单。
  “3万元①。”
  3万元?自己说了5分钟,医生说了1分钟,20分钟只是坐在那里,居然要收3万元的治疗费?难道他给自己治疗了吗?这简直就是按秒计费呀。那样的话,那个穿白大褂的人用威胁的口气叫我再来,是不是还想这么白收钱啊?真是的。
  茵宁苦笑着摇了摇头,从背包里掏出钱包。
  “哼!这种地方看我还再来!”茵宁带着一丝怒意走出医院,嘴里嘟囔着。等她穿过街道以后就开始微笑了,自己刚才差点儿做错事,但幸好没有失去最珍贵的东西,真是万幸。
  那个医生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没有把奇朔和自己的事说给他听,没有透露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她感觉这真是万幸。如果刚才把一切都告诉了那个医生,岂不是玷污了自己对奇朔的所有感觉,让自己心里的他遭到了侮辱。如果真的那样了,自己心中一定会充满歉疚和追悔莫及的感情,一定会陷入心理恐慌之中,无法原谅自己的。
  如果心里的他对我的行为和想法感到失望,离我而去,那我就会变成一个空壳,就像海螺壳一样空空如也。无论我怎么找他,多么希望他回来,他都再也不会进入我心里了。
  干得好,韩茵宁!
  干得太好了。如果这种疼痛是他带来的,那我就不应当闪避,而应接受,应该忍受,因为这是他活生生地存在于我心中的证据。我曾经想过跟着他去死,但奇朔告诉我不要那么做,还说他会抚摸我的心,叫我不要流泪,好好上学,跟朋友一起快乐地交往。我绝不是在进行危险的自我诊断,对我来说,把奇朔和我的爱原原本本地告诉别人,真的不如忍耐着等待这种症状消失更好。
  茵宁的表情开朗了很多,她的脚步也轻松起来。
  是啊,再也别害怕了!我还能在这生活中失去什么?还有什么样的悲伤和痛苦能超过现在的?会好的,因为除了奇朔离开这个世界进入了我心里之外,一切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会再变好的,会有一个答案的,这个答案任何医生都不知道,只有我心中的他才知道。我只需要等待,没必要惊慌失措,没必要着急,至少在他退伍回到我身边之前的这段时间,我可以不急不躁地等他,同时做好我要做的事。
  她快活地大声笑起来。
  但是,不知为什么,她走在路上的背影看上去似乎处于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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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里的世界    精神医学(Psychiatry)这个词是精神(Psych)和治疗(iatry)两个词的合成词,表示“治疗精神”的意思。两个词都起源于希腊神话,“精神(Psych)”是从意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普赛克(Psyche)来的,而“治疗(iatry)”则源于爱神(爱洛伊丝Eros)。由此来看,这两个源于神话的词的象征意义对生活在现代的人们来说也是意味深长的:人类所有的精神疾患都是因为逐渐远离或缺乏青春、美丽和爱的缘故。在几千年以前,人类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现代医学的神经精神学基本上把人的精神和身体视为一体。“精神”和“身体”并不是截然分开而是合为一体的,这种一元论是精神医学的基础。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精神也不舒服;精神生病了,身体也跟着生病。从这种观点出发,精神科医生认为精神病并没有什么怪异可怕的,没什么了不得的。精神病起因于精神压力,而精神压力是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有的。一般人之所以觉得精神病非常危险,是因为他们接触到的电影电视作品中表现的精神病多是极端情况的缘故。
  所谓精神压力,是指生命体受到刺激的状态。这里所说的刺激,包括任何形式,既包括寒冷、噪音、高考失败、夫妻不和、性欲不满足、婆媳不和、丢失钱财、事业失败、晋升无望、贫穷等,也包括离婚或亲人、爱人的去世。受到这些刺激后,人类的身体和心灵就进入警戒状态,接着进入对抗压力的斗争状态,最终进入疲劳状态。这样的压力如果长期持续下去,也就是说长期处于“警戒—斗争—疲劳”的循环中,累积下来,一旦达到人体无法承受的程度,精神和心灵就会出现问题,从而进入身体和心灵一起发病的精神病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