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韩]金河仁 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03:34:08
   自序
 
  您好!我是金河仁。
  在此向您致意。
  《菊花香》出版后,读者提出了很多问题,其中问得最多的就是:
    “现在的世界上还有那样的爱情吗?”如今,这本《早安》问世,读者可能还会提出同样的疑问,因此,现于书前说说我的想法。
  首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您真心爱着的人因为某种原因身陷困境,您会怎么做呢?
  也就是说,生活原本幸福美满,突然间,变敌从天而降。
  请您认真思考一下这个问题,相信您的心中会自然而然地作出回答虽然现在那种情况并没有发生,但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毫无疑问,为了所爱的人,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生活中的很多东西,甚至全部。
  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爱!
  这本《早安》,是写崇高的爱情和友情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常常被主人公坚贞不渝的爱情和纯洁无瑕的友情打动,心潮澎湃。
  书中有三个主人公——郑喻宁、金贞美和朴载佑。在塑造这三个形象的时候,一些朋友的性格和经历给了我很多启发。他们坚信,爱情并非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弥足珍贵、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体现出这种领悟,他们拥有真正美丽的人格和灵魂。
  在此,由衷感谢他们为我的作品提供了原型。
  他们是我深爱的人。
  小说绝对无法超越现实。我知道,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比小说里描述的爱热烈百倍、为之付出的忍耐和努力多出千倍的人存在,我的小说永远无法尽现他们的生活,对此我感到十分愧疚。
  感谢江陵医院妇产科的宋宗民大夫和神经科的李政旭大夫,有了你们不厌其烦的帮助,这部小说才得以完成。另外,朴光成先生,请接受我的敬意!在很久很久以前,托您的福,我得以享用一顿热气腾腾的饭。
  亲爱的读者,最诚挚的谢意也献给您,感谢您用美丽的手拿起了这本我用心血创作的书!
  这本小说的后半部分波涛汹涌,愿您乘着心灵的激浪出发,最终抵达爱情浸润下的美丽非凡的人的心灵深处。
  祝愿读者心中永远充满喜悦和快乐!
  再见了。
  我步履轻快,再次踏上旅途。
  2001年5月7日凌晨3点55分
  金河仁于大学路工作室世间确有优秀男人  公园里挖走一棵树我不记得那棵树的名字之所以知道它曾经在那里是因为看到了留下的树坑它是否知道。
  它离开后空出的位置
  “今天怎么有空啦?你不是一天到晚都说忙吗?”
  “我从明天开始休假。”
  “休几天?”
  “四天。”
  2000年8月22日,下午,5点15分。
  姐姐云卿端着一盘水果走进客厅,深情地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妹妹,怜惜地摇了摇头。
  姐妹俩比着长,一个比一个相貌出众,一个比一个举止优雅。两人难得见上一面,一见面,关切体贴的话就总也说不完。
  “就才休四天啊?”
  “你也知道,我们那儿总是人手不足。”
  “还得出去玩玩吧?”
  “当然了,好不容易休个假。”
  美卿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书房,问:“姐夫呢?”
  “去学校了。”
  “现在不是放假吗?”
  “一放假反而更忙。下周在庆州有个国际研讨会,邀请他做评论,他到学校作准备去了。”
  姐姐云卿的丈夫朴载佑是Y大法学院的教授。    云卿从盛水果的盘子里拿起一个硕大的梨削起来。
  “现在该辞掉你的工作了吧?”
  “辞掉工作?为什么?”
  “做得那么辛苦,报酬又低。”
  “这种工作都是这样的啦!可是有意义啊,还能增加对人生的了解。”美卿露出一副狡黠的神情,似乎知道姐姐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是学社会学的,硕士毕业,在市民团体工作,是电话咨询室的负责人,主要处理女性问题和家庭问题,工作非常繁忙,如果不是休假,一年到头,几乎连到姐姐家里玩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尤其是姐姐的家和她工作的地方恰好在汉城的两头。
  美卿知道,姐姐最关心的是她的终身大事。她今年28岁,除了上大学时交过一个男朋友又分手了之外,一直是一个人。
  “问题是你也该结婚了呀!”
  “哎呀,又开始了!”
  “你呀,都快30岁了,再不着急,眨眼工夫就三十五六了,再拖下去,恐怕会被人当成独身主义者呢!”
  “独身也不错嘛!哎呀,一想到结婚我就头疼,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啊,老姐!”
  “你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没有。”
  “真的没有?那你为什么死也不去相亲?”
  美卿做了个鬼脸,逗得姐姐哭笑不得,她却津津有味地嚼起姐姐削好的梨来。
  “你不觉得遗憾吗?”
  “遗憾什么?”
  “都快30了,还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滋味。”
  “哼,爱情!”
  “瞧你不屑一顾的样子!你呀,怎么一说到爱情就这副模样?”
  “那东西真的存在吗?”
  “哎呀呀!妈妈说你有问题,还真没说错。你呀,又没失过恋,怎么会有这么消极的想法?”
  “一定要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吗?我不是天天都在收拾所谓的爱情留下的烂摊子吗?”
  事实的确如此。美卿每周要接几百个电话,记录下电话的内容,加以分类。这些电话80%是女性打来的,内容多为抱怨丈夫酗酒、彻夜不归、有外遇、养二奶、变态、虐待、使用暴力,还有离家出走、盗窃、赌博、枪劫、强奸等等。在谈话过程中,美卿听到最多的就是哭诉和抱怨,说当初因为爱情而结婚生子,没想到丈夫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自己被男人骗了,被爱情骗了,当时一定是疯了。
  由此美卿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虽然这个世界上爱情泛滥,但并没有真正的爱情。对男人,她也一直抱有成见,认为在世界变得如此肮脏的过程中,男人不只是助了一臂之力,简直是卷起袖子全力以赴。那些男人,表面看个个道貌岸然,一转身,马上就变成另一副嘴脸。
  “美卿,你还不了解男人!”
  “嗬!我不了解?”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男人跟你想的不一样,他们很优秀。”
  “像姐夫那样的?”
  “是啊。”
  “那是姐姐运气好,这比彩票中奖的几率还要低!”
  “你说得不对。其实,男人一旦陷入爱情中,比女人还要认真,简直认真得可怕。这个世界上,爱得真实、美丽的人,很多是男人。”
  美卿撇了撇嘴,对姐姐的话不以为然。姐姐大学一毕业就遇到了姐夫,很快结婚生子,组成稳定、美满的家庭,整天陶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她怎么可能了解外面多灾多难的世界呢?
  云卿默默盯着妹妹嘴角的冷笑看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呀,不管怎么说都该辞职了。”
  “就算没有这份工作,我的想法还是一样的。说句不该说的话,就连姐夫这样的人不也曾经因为女人的问题害得姐姐伤心过吗?”
  美卿一边说着,一边朝姐姐瞪了瞪眼睛,似乎觉得这下戳到了姐姐的痛处,应该能说服她。但云卿冲她摇了摇头,嘴角依然含着笑。
  “怎么,难道是误会吗?”
  “是啊。”
  “天啊,姐姐,,你被姐夫骗了!姐夫不愧是学法律的,脑袋瓜子就是灵活,事情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在那里了,他还能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
  “你错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莫非那个一直跟姐夫见面的女人不是姐夫的初恋?”
  “是。”
  “那不就对了嘛,有妇之夫居然瞒着妻子跟自己年轻时喜欢的女人见面,10年都不问断,这还有什么好误会的?姐夫该不会说他们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吧?”
  云卿轻轻叹了口气,说:  “你呀,思想果真有问题!”
  面对不以为然的妹妹,云卿的眼睛里露出忧郁的神色。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爱情是存在的,确确实实存在,而且。这种爱情就发生在我身边,跟你姐夫也有关系。”
  “啊!什么意思?姐姐,快说详细点儿!”
  “就是上次我误会你姐夫的那件事。你还记得郑喻宁吧?郑教授,几年前你在我这儿见过一次,是个建筑设计师j”
  “嗯……跟姐夫从高中时就是好朋友、眼神冷冷的那位?”
  “对,就是他,他还在s大等几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
  “那又怎么样?”
  “嗯,好吧,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要知道……”
  云卿盯着妹妹的眼睛。
  “这是真人真事,就发生在你姐夫的初恋情人身上。”
  “呜哇!你还真激起我的好奇心来了——曾经大喊男人都不可信、坚持要离婚的姐姐,现在居然要给我宣讲爱情!”
  听了美卿的话,云卿的脸刷一下红了。
  是啊,自己确实那样说过,当时因为对人、对男人、对丈夫不够信任,才说出那么轻率的话,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惭愧。那天,直到自己的怒火发泄到了尽头,丈夫才张开沉重的嘴唇讲了那个故事,她起初还半信半疑,直到故事讲完后丈夫闭上眼睛流下两行热泪——她第一次看到丈夫流泪,才知道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云卿当时感动得哭了几天几夜,就算现在想起来,还是眼眶会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美卿看到姐姐凝重的表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换了个姿势坐好。
  云卿服睛里雾气蒙蒙,竭力按捺着内心的激动。
胸中地动山摇  伸展着枝条
  刺向四面八方的那棵树
  似乎露在外面的才是树根
  而埋在地下的是它的躯干
  树根伸向天空
  茎叶向下生长
  这个巨大的秘密
  我很早就已经知道
  我们看到的世界
  是另一个世界藏起来的秘密
  偶尔看到学校荷塘里树影婆娑
  看到他时哭时笑
  那秘密悄悄露出水面
  传递着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难以抗拒
  想起我的朋友
  那棵枥书黑色的树皮在雨中闪亮
  细小的叶片慢慢长大
  编织一圈又一圈花边
  冬日里傲雪挺立
  他是树中之王
  我多麽象怀抱它
                        
  “怎么回事?”
  “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嗬!你这人……”
  1998年2月23日下午,Y大法学院教研室里,朴载佑正在察看新学期课程表,朋友郑喻宁猛冲进来,没头没脑地质问他。
  载佑回头看着朋友的眼睛。
  难道……这家伙!
  他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慌的表情,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40分钟前,喻宁从世宗文化会馆打来电话,用命令的语气说:  “你待在教研室里别动!我马上去你那儿。”
  从那时起,载佑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
  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现在。
  “说的就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嗯?”
  “喻宁,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坐下来慢慢说!没结过婚的小伙子果然性急啊!哈哈!不过,你单身汉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婚礼还有三四个月吧?你的好日子也要一去不复返喽!”
  喻宁没说话,抓起一枝烟,似乎在努力平息心中的冬气。他点烟的手一个劲儿发抖,载佑装做没看见,试图转移话题:+q“对了,你不是说在海边买的旧房子正在装修吗?工程进度怎么样?别忘了你答应今年夏天借给我当别墅的哦!”
  他故意嘻嘻哈哈地掩饰内心的不安——到底是为什么呢?看他那混杂着愤怒、疑惑和恐惧的眼神!难道是因为那件事?褪愿不是。》
  “喝咖啡,还是茶?”
  “臭小子!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不管你,我先喝了。对了,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见在曦了,外务部副部长跟驻韩法国大使会谈时她当的翻译,你也看了吧?”
  载佑一边把壶里的水倒进茶杯,一边谈起喻宁的未婚妻,喻宁却像没听见一样,他是个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现在却弓着腰低着头,双手按着太阳穴,头几乎贴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内心显然在经历一场混战。
  看来,事情真的暴露了!
  终于,喻宁抬起了头。他的眉头紧皱着,原本和善而敏锐的目光充满困惑,轮廓分明的双唇微微颤抖。他先是把细长、白净的十指交叉起来捂住嘴,然后又分开十指用手掌搓了搓脸,身体靠向沙发背。
  紧张的空气在屋子里膨胀,仿佛随时都会爆炸。
  终于,那件事……多年前发生的那件载佑希望能逐渐忘却、现在似乎已经忘却了的事,居然……没办法,这个世界上的确没有不透风的墙,能令兼具冷静与热隋、知性与感性的喻宁如此沉不住气,如此惊慌,又不知如何开口的事,恐怕只能是那件事了。
  载佑双手抱在胸前,回头看着紧闭双眼靠在沙发上的喻宁,心里长叹一声。
  怎么办呢?在人的一生中,有时可能毫无防备地撞上暗礁,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撞上暗礁的人已经无计可施了,周围的人却应该尽可能避开那暗礁,避开撞到暗礁上的人。
  载佑也点上一枝烟。两个人之间交流着尴尬的沉默。
  当时不过二十几岁,那么年轻,现在已经36岁了。
  身为教授的载佑个头矮小,貌不惊人,但学识渊博,和蔼可亲。他挺起胸膛,直视着喻宁箭一般射过来的目光。
  喻宁的眼里喷着火,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显然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汹涌澎湃的激情依然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这是雨前茶,尝尝吧,香极了。”
  “好,我明说吧,今天……嗯,不,刚才,我在建筑学会的研讨会上见到了裴明焕!”
  “裴明焕?”
  “你不记得了?你的前辈啊,比你高三届,裴明焕律师,父亲是东南家具的董事长,而且……”
  果然!载佑的心“咕咚”一声沉了下去。他避开喻宁火辣辣的目光,掉头看了一眼堆在桌子上的学生论文,抬起手扶了扶眼镜框。
  “当然记得……是啊,认识,可是他怎么会在那儿出现呢?”
  “你真的打算一直装下去吗?”
  “有什么……要说的,你就直说吧!”
  “嗯,好……贞美……贞美到底怎么了?金贞美!”
  唉。果不其然!喻宁说的正是过去7年间载佑日夜担心会暴露的那件事!
  是不是一直瞒着他比较好呢?不,不是的,坦率地说,载佑现在觉得,尽管这种方式很突然,但事情毕竟可以真相大白了,还是值得庆幸的。尽管一开始他非常惊慌,心跳加速,但现在他的表情已逐渐变得自然了。
  “你怎么认识裴律师?他根本不可能认识你啊!” 
                        几年前喻宁跟裴律师曾有过一面之缘,在前辈的设计工作窒;当时只是简单地握了握手,打了个招呼就告辞了,因为裴律师是喻宁在私人场合绝对不愿遇到的人,虽然谈不上不共戴天或深恶痛绝,但分明就是他,害得喻宁的青春岁月在痛苦中度过。
  “他……今天……是跟夫人一起来的。”疙;,夫人? 哦,是这样的啊,原来是……这样!“
  载佑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在今天之前,喻宁一直以为贞美嫁给了裴明焕律师。那是1991年夏天,喻宁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是8月11日,当时他正在美国纽约大学学习建筑设计,贞美给他打来国际长途,亲口告诉他说,自己已经跟裴明焕结婚了,不是打算结婚,而是已经结婚10天了。前一天,8月10日,贞美的父亲金校长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他一次了。8月12日凌晨,喻宁又从高中时就亲密无间的朋友载佑那里证实了贞美与裴明焕结婚的消息。
  今天……是1998年2月23日,那么,7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贞美,她现在到底在哪儿?难道……她已经死了?
  就在几个小时前,郑喻宁亲眼看到裴明焕律师把一个女人介绍给别人,说是自己的夫人。他惊讶万分,瞬间怒火中烧,因为那个女人并不是金贞美。那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举止优雅,符合裴家的声望,但是,并不是金贞美。由此看来,裴明焕一定是跟金贞美离婚了。什么时候离婚的呢?如果真的离婚了,那不就是说,作为一个男人,他给她带来了不幸吗?
  喻宁犹豫了一下,强压怒火,大步走到端着葡萄酒杯的裴律师面前。
  “您好!几年前在空间设计工作室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啊——对。”
  吃惊的是,裴明焕记起了喻宁。两个人客套几句后,郑喻宁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对不起,请问您跟金贞美……”
  “嗯?您说什么?”
  “啊,恕我无礼。”
  郑喻宁瞥了一眼在不远处跟人谈话的裴夫人,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对方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
  “哈哈!恐怕是郑教授误会了,我妻子从一开始就是那个人,从6年前到现在,以后也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金贞美应该是您的学妹。”
  “金贞美是我的学妹?可是,就连名字也很陌生啊!其实,我大学三四年级时一心准备司法考试,几乎不认识什么学弟学妹。当时低年级确实有几个学妹,但我一个也不认识,到现在也是一样。我妻子是E大器乐系毕业的,专修大提琴。哈哈!郑教授显然是搞错了。”
  郑喻宁又问了几个问题,裴律师分明就是贞美、金校长和载佑所说的那个人,但真的面对面谈过之后才知道,他跟贞美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裴明焕大四就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凭借家族的财力和自己的才能,现在正为进入政界作准备,这是众所周知的。
  喻宁误会了他,平生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无礼,几乎感到无地自容。
  “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惊慌、不快、怒火中烧、尴尬万分,却又只能满脸苦笑。唉,原来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在错觉中生活一辈子啊!生活怎么可以这么轻率,简直荒唐可笑!”“j、。!难道我愿意对你撒谎吗?要不是贞美……贞美那么恳切地求我替她圆谎……不过,不管怎么说,的确对不起你。”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把我当傻瓜一样瞒起来,直到现在?那,现在……贞美她……”,_载佑脸上阴晴不定,一只手伸向烟盒,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携打火机,慌乱之中却怎么也摸不到。
  喻宁掏出火机打着火,替载佑点燃叼在嘴上的香烟。他的喉咙一阵发干。
  “别再拖延时间了,我现在恨不得狠狠揍你一顿。你,不是不知道我对贞美的感情吧?不是不知道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原原本本告诉我!快!”
  载佑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噗地喷出一口烟,凝视着喻宁的眼睛。
  “当时……喻宁你在纽约建筑大学读硕士吧?”
  “是啊。”
  喻宁急切地点了点头。
  载佑说的是1991年,更确切地说,是喻宁25岁、刚开始攻读硕士学位那年。就是那年夏天,贞美给喻宁打了最后一次电话,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尽管从那年4月末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完全中断了,喻宁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那样的结果,当时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还记得你打电话那天吗?给贞美,她的生日。”
  “当然。”
  “是啊,就是那天……”
  既然情况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载佑用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隐藏在岁月帷幕后面那段痛苦的往事。
  听着载佑的叙述,某个瞬间,喻宁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消毒水冲走了,脸色也仿佛被漂白粉漂过似的一片惨白。
  ……不可能!肯定是什么……什么搞错了!
  他几乎难以呼吸,但没有表露出来,咬牙忍受着,惊恐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载佑低沉缓慢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流淌,。但那声音似乎突然失去了意义,只是机械地震动着他的耳膜,然后像幻听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喻宁眼睛里泛起水汽,面前载佑的脸变得模糊,只能看见一张嘴在动,不间断地吐着荒谬绝伦的话。
  不可能!不会的,不是那样的,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眼前是什么东西?黑色的,重重叠叠——原来是一张张黑色的纸牌,插在人生河流中,把一件事前后隔断,让人摸不清头绪。那家伙的脸色真的很认真,很严肃。要是他说的都是真的……该死的!真让人哭笑不得,活着怎么这么可笑,简直快把人逼疯了!
  喻宁不停地在心里嘟囔着。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感觉载佑办公室书柜里满
  满的法律书籍都在晃动,似乎马上就会哗啦啦全部倒下来,像是发生了地震一样。
  他感觉心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整个人在一刻不停地陷落,天旋地转,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又仿佛要落入地狱。他时而抬头看看朋友的眼睛,时而点点头,但他的眼睛看到的其实是突破了7年岁月的地层清晰浮现出来的她——金贞美,那个比任何人都聪明漂亮、可爱活泼、大方爽朗的女孩,跟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喻宁自己的蓝色青春,那连忧伤也妙不可言的二十几岁。
  对她的思念,再一次,无法控制地、痛彻心肺地升起。心为何怦怦直跳  我不敢回头
  感觉他就在我身后
  曾经没头没脑地起誓
  如果他穿上三条腿的裤子
  我就把他忘记
  那天在宽阔的大路旁
  听着溪流欢唱
  看到大路对面的野草
  弱小的身体在风中摇晃
  孤独而凄凉
  这时我才明白
  可望不可及只会带来凄凉
  这领悟让我感到悲伤
  曾经希望他召唤我去他身旁现在却担心会同他咫尺天涯……
                        
  “打个招呼吧!”
  1985年8月8日,新村的一个快餐店里。
  朴载佑看看站在对面吃惊地瞪大眼睛的郑喻宁,又看看坐在自己身边一心一意用吸管喝着奶昔的金贞美。载佑和喻宁上大二,贞美上大一,一个学期结束了,学校刚刚开始放假。
  喻宁拉出椅子坐下,表情依然有点儿不自然,载佑叫他出来的时候并没说有女孩在场。
  对面那个让他发窘的女孩身高约一米六三,短发,露出宽阔的额头,五官秀美,神态可爱,一双眼睛却透着沉静、坚强。
  “这位是……”
  喻宁点了一杯冰红茶,把询问的眼神投向载佑。
  “哦,我的学妹。”
  “其实我跟朴前辈同岁,因为复读了一年才变成他的学妹的。”
  “……啊,我叫郑喻宁。”
  女孩拔出吸管,把下端放在嘴里吸了一下,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脸。她的皮肤白皙透明,吸管敲在上面,似乎发出清脆的噗噗声。
  “我叫金贞美。”
  “哦……”
  “我们都同岁,就别用敬语了。”
  “那样的话,关系岂不是变复杂了?”朴载佑不情愿地冒出一句。
  “有什么复杂的啊?朴前辈与我同校,又比我高一级,没办法,只能喊你前辈,可那位跟我之间就没必要讲究这些了。”
  “那位”这个称呼挺有意思。
  她说得对,郑喻宁是s大建筑系的,与她不同校,自然也就无学长学妹之分。
  “贞美,有件事该跟你说清楚:上高中的时候,我可比喻宁那家伙学习好。”
  “相反的情况也时常出现哦!”
  “就算是有,也是我胜出的情况占六成,大多数!”
  “哈哈!惟你独尊!”
  在回忆世界里,似乎没几个人是差等生,几乎每个人都有过当班长的经历,就算没当过班长,也当过队列班长或值日班长吧。无论对谁来说,过去都是辉煌的,几近幼稚。
  他们离开快餐店,去了家凉快的啤酒屋,在音乐声中舒舒服服地坐F.
  贞美的言谈举止丝毫不加掩饰,她天生就有一种特殊的才能,无论面对谁,都能让对方把她当做知己。尽管喻宁生性腼腆,尤其是在女孩面前更是沉默寡言,但跟贞美交谈几句后,他心里自然而然地放松了。
  “贞美小姐!” “怎么了,那位先生?”囊。“啊,我错了!好吧,贞美,你居然在跟这个叫朴载佑的索佚约会吗?要知道,这家伙曾经垂涎我的妹妹呢!”Ⅲ僻警你妹妹惠媛?天啊,我居然会垂涎一个乳臭未干的高二小丫头?贞美,你不会相信初次见面的这家伙的话吧?我对你可是忠心不二的,自从你进了我们学校,‘一片丹心蒲公英’就成了我的代号了,对此你也很清楚吧?“
  载佑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抬起胳膊一下子抱住了坐在身边的贞美的肩,贞美弯腰躲闪,一低头撞到了他的胸口。
  “要投进我怀里怎么还捎带着暴力啊?”
  “朴前辈,别这样!我这是拿头当武器呢。你不也知道嘛,我上了大三要剃光头发全力准备考试,谈恋爱的事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尤其是同系的,可犯了我的大忌。”
  “哎呀,贞美!你是新生,还不知道同系情侣有多好呢!瞧吧,可以一起穿情侣装,可以戴情侣戒指、穿情侣鞋和情侣仔服、背情侣包、用情侣皮带,什么都行,而且还能保证爱情、学业双丰收——现在说虽然有点儿早,不过,将来我当上检察官或教授,你当上律师,我们夫妻俩还能在同一个领域工作,相辅相成,多完美啊!这才是一石二鸟的捷径呢!”。
                        
    “哈哈哈!朴前辈,要不是看在你高我一级的份儿上,我早就给你点儿厉害尝尝了,恐怕你现在已经没命了,要知道,去年我上补习班的时候,踢过好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的小腿,有一个真的胫骨断裂了呢。”
  “这我信,你本来就是巾帼英雄嘛!”
  他们喝着生啤,谈笑着,对话像成熟发酵的大麦一样回味悠长。
  21岁,正如这青春的年龄一样,他们的行动和言语都毫无顾忌。朴载佑真的喜欢贞美,目光始终停留在贞美身上的喻宁也是一样。只要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心情就不知不觉愉快起来,心的一个角落不由自主地明亮起来,无论是谁都会有这种感觉吧!贞美不仅聪明漂亮,而且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充满自信。她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坚强,整个人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清雅。像香水一样充满浓郁魅力的女人时常看得到,但让人如沐春风、不知不觉被吸引的女人却很少,这需要头脑、美与青春和谐地统一。
  载佑嚼着下酒的虾条,抬了抬下巴。
  “喻宁,怎么样?”
  “什么?”
  “我女朋友。你不觉得嫉妒吗?”
  贞美撇了撇嘴,朝喻宁摇了摇头。
  “贞美说不是呢,不管你怎么嘴硬。”
  “她那是害羞!你怎么这么不了解女人啊?怪不得没有女人对你感兴趣呢。瞧瞧我!贞美这孩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具备皇后气质的,到那时我自然而然就成为皇帝了。”
  “哈哈!算了吧!”
  “怎么了,贞美?”
  “开玩笑别太过了啊,朴前辈!我说不是就不是。今天都是因为朴前辈说要给我笔记本和过去的试卷,我才出来跟你们
  喝酒的。别太过分了!否则,在学校外面我可不把你当前辈了。“
  “哈哈!完了,载佑,我看你只能认输了。”
  “噢,贞美这孩子还小,不太懂事,不知道怎么判断一个人,我除了个子矮点儿、人瘦点儿以外,几乎是完美的啊!贞美,你知道我是拿奖学金的吧?全A,我是我们学校重点培养的高材生啊!”
  喝酒的。别太过分了!否则,在学校外面我可不把你当前辈了。“
  “哈哈!完了,载佑,我看你只能认输了。”
  “噢,贞美这孩子还小,不太懂事,不知道怎么判断一个人,我除了个子矮点儿、人瘦点儿以外,几乎是完美的啊!贞美,你知道我是拿奖学金的吧?全A,我是我们学校重点培养的高材生啊!”
  “下午好,合欢树!”,贞美举起杯,促狭地叫着。
  “什么意思?”
  “我只听说过‘早安,越南’。”
  “自卖自夸,到此为止吧!”
  “可是,这跟合欢树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合欢树吗?现在满大街都是,用孔雀尾巴形状粉红色花把整棵树装扮起来,艳丽夺目。”“呀哈,似乎见过。”“每次看到开满花的那种树,我总觉得它不像树,因为它身长得不高,很张狂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完全不能做木材。我觉得一棵树就应当有树的样子。”
  “‘一棵树就应当有树的样子’……”
  载佑重复着贞美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失去了反击的力量,无夸张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扬言要在战略上以退为进,出买烟了。
  贞美歪着头,看了看坐在面前的喻宁。
  跟这个男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感觉却像看到了似曾相识风景:年代久远的房屋、橡树、蓝色的木门,还有停着一辆行车的街道。他清冷的眼神看上去很舒服。
  “喻宁,你怎么不喝?”
  “我酒量很小。”
  贞美已经喝光了一杯扎啤,喻宁才喝了三分之一。
  “呀哈,这可不行,不够资格当建筑师啊!你将来是要去工地的,一杯扎啤连一半都喝不完,那怎么行?一定得有跟工地上的人对饮的海量才能轻而易举地建起一栋大楼。,,
  “哈哈!是吗?你酒量怎么样?”
  “我?只要有人肯请客,我一定奉陪到底,在酒桌上我总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我的酒量是我爸爸培养出来的,从高中开始,每天都要陪他喝一杯,爸爸希望我成为黄真伊呢。对了,我爸爸是当校长的,是不是很令人吃惊?,,
  “真的吗?一说到校长,首先联想到的就是不苟言笑、循
  “我爸爸不一样。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孩,姐姐可有女人昧了,我呢,也许是因为从小当男孩养的,要不就是本来应该是个男孩,一不小心生错了,反正我就跟个假小子似的。
                         ‘说做就做’是我的座右铭,上法学院是这样,司法考试也一样。”
  “好,有志气!对了,你不化妆也很好。”
  “光是照顾大脑我就够忙的了,哪里还顾得上管这张脸啊?反正我天生丽质,是不是?”
  “哈哈!没错儿,你说得对。你真的打算剃光头吗?,,
  “嗯。大一大二我要探索社会和人生,玩个痛快,噢——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夸张?反正从大三开始就要剃光头发,准
  “你的目标这么明确,真不错。,‘”咦?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吃惊呢?“”法学院的学生说要剃个光头准备考试,有什么好吃惊的?
  要是说剃光头发进山当尼姑,倒是挺令人惊奇的。“‘
  “呵呵,你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就冲你这句话,干一杯怎么样?”
  “好!”
  两个人的杯子碰到了一起,郑喻宁的杯子里还有三分之二,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心里觉得非常痛快,眼前一的女孩没有丝毫的虚伪客套,她的想法和言语都像挺直的树干一样直来直去,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快乐。j  可是,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呢?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不会喝酒吗?”贞美瞪大了眼睛。渺。t你有一股魔力,能让人喝下酒去。“
  “黄真伊?”
  “哈哈!是啊,黄真伊。”
  “可是,我决不会穿那种适合月明之夜的大摆裙,绝对不会,这一点喻宁你要记住。”
  贞美一只手拿着杯子,喻宁给她倒满。
  “知道了,知道了。对了,载佑那家伙怎么还不回来?”
  “别管他,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算计我呢。”
  “算计?”
  “是啊,男人,真奇怪啊!似乎一遇到不错的女孩,就会把她当成必须尽快猎取的目标。那么做不可笑吗?你也是那样的吗?”
  “我?这个嘛……”
  贞美点燃一枝烟,吸了一口,喷出老远,不等喻宁回答,接着说:“女孩们为了爱,索性在身上裹上糖纸。你也喜欢甜的东西吧?”
  贞美拿烟的手撑着下巴看着喻宁,烟雾从她耳边的头发里升起。
  “甜东西害得我牙疼,不太喜欢。”
  “你是说你有过这种经历了?”
  “我说的不是爱情,是糖。”
  “啊哈,你是说真的没有女朋友呢,还是说不需要?”
  “总有一天会有的吧,命中注定。‘’喻宁轻轻点了点头。
  贞美看着他上下晃动的眼睛歪了歪头。
  “命运?据说太相信命运的人会活得很忧伤,这种人的生活会带上悲剧色彩。”
  “呵呵,不管来的是什么,都该心存感激、恭顺接受嘛,那可是走了很远的路来找我的客人啊!我要是藏起来,对方怎么办?只怕原本燃烧的激情瞬间就会化为满腔怒火呢。”
  贞美弹了弹烟灰,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是说,命运会粗暴地对待那些抗拒它的人,在接受它的人面前却温顺地弯下腰。”
  喻宁感觉很愉快,两个人的思想很容易沟通,谈起话来没有丝毫不安,没有障碍,也没有禁忌。
  他禁不住对载佑产生了感激之情。两个人高中三年自始至终都是朋友,也是对手,直到考上不同的大学,走上不同的路。今天载佑把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展现在喻宁面前,喻宁心里暖融融的。
  喻宁的第二杯酒也慢慢见底了。
  “贞美,你说只要有人请客,你就奉陪到底,是真的吧?”
  “当然,你今天不管喝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负责给你找地方休息,这可是我的地盘啊!”
  “你这么说像个黑帮老大。”
  “你的意思是说像地头蛇吧?”
  “哎呀,对不起!好,去下一个地方,我请客,好不好?”
  ‘’好啊。我爸说过,朋友是靠酒结交的,这么喝下去,也许我大学毕业后只能开个酒吧度日了。“
  “不会的,你一定能实现你的目标,因为你的思想就像一枝射出去的箭,有明确的方向和锐利的箭头,肯定能正中靶心。”
  “哈,真让人高兴!人生遇到知己,空气似乎都变得甜丝丝的了,即使不吃糖,即使不恋爱。”
  喻宁挺了挺胸。
  “这么说你相信我的预言了?”
  “喻宁,你的信任和期待就像箭上的羽毛一样为我掌控平衡。怎么样,这个比喻挺生动吧?”
  “我们俩简直相见恨晚啊!”
  “是啊!”
  两个人嘻嘻哈哈碰杯的时候,载佑叼着一枝烟走进来,沉着脸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怎么回事?笑什么?难道……你,你们趁我不在,互相看对眼了?”    ‘
  “怎么会?”
  贞美扑哧一声笑了。载佑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喂,你们两个不许眉来眼去!喻宁!”
  载佑竖起一个手指,在喻宁眼前晃了晃。
  “严禁你打贞美的主意!今天之所以叫你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我的位置比你优越。抬腿走回你们学校去瞧瞧,有像贞美这么好的姑娘吗?贞美可是我们学校的预备皇后,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你们学校的小混混。要是你胆敢轻举妄动,我们学校的小伙子们可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一窝蜂地群起攻击的!‘'
  “哈哈哈!这可是你说过的最了不起的一段话!绝唱!‘,
  “你们别这样!我多不好意思啊!” 载佑呵呵笑了。
  “贞美,你是不是感觉被我们捧得飞上天了?”
  “我?我可不想做小鸟,我更愿意做一棵树。”
  “你不是行动派吗?”    .
  “是啊,但我的心更像植物,一旦下了决心,就坚定不移。”
  载佑向服务员招招手,打算再要几瓶酒,喻宁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
  “换个地方,我请客。”
  “你今天怎么回事?明明没什么酒量还逞强。喂!要是想跟贞美比高低,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已经看到好几个男生败在她面前了。这可不是开玩笑。贞美,你输过吗?‘,
  “嗯,八战七胜一平!次数虽然不多,但作为大一新生,几乎算是创造了不败的神话了。平的那次是跟一个从军队回来休假的前辈喝的,那位前辈跟酒久别重逢,爱恨交加,我们最终也没能分出胜负。”
  “这……这么高水平啊!怎么做到的?有什么秘诀吗?”
  “哈!这么快就佩服我了啊!没什么,很简单,精神的力量!保持端正、矜持、不卑不亢的姿态。朴前辈,是不是?,,
  “我还能说什么呢?”
  载佑轻轻摇了摇头。
  “那也没关系,我们走吧,又不是去拼酒。贞美,可以吧?”
  “当然,喝酒就得多换几个地方才有意思。”
  “怎么办呢?我不能去,一会儿得回趟家,有事。你们非喝,我们就存到明天喝吧!也算是爱惜我们的身体。”
  听到载佑的话,喻宁一脸得意,笑得合不拢嘴,故意说:
  “嗯,既然这样,实在没办法,载佑你就先走吧!”
  “什么?你叫我留下贞美一个人走?”
  贞美一手拿起背包。
  “是啊,朴前辈,有事你就先走好了,你尽管放心,可不小看我的防御能力哦!”
  “你以为我是担心你喝多吗?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担心们俩作出让我心惊肉跳的背叛!”
  “缘分?情分?”
  “是啊,两者兼有!嗯,说实话,我不担心贞美你,可是家伙,喻宁!这小子一不小心也许会被你散发出来的魅力感,我可不想把好朋友变成情敌,不愿意在我的人生中因为爱而失去友情。”
  “朴前辈,你怎么回事,翻来覆去地净说这种话?”
  “贞美,难道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别故意伤我的心了!则以后我非搞婚外情,好好伤伤你的心不可!”
  “朴前辈,你嘴上缺个把门的!”
  他们一刻也不停地笑着闹着。尽管载佑说话时带着开玩笑口气,他喜欢贞美却是事实。但对贞美来说,载佑只不过是系的前辈而已,既不多一点儿,也不少一点儿,只是个叫人心的前辈而已。
  “今天各自回家,以后再聚吧!”
  载佑还是不死心,竭力劝说,但喻宁和贞美还是坚持要去的地方。载佑今天带贞美来,原本是想向朋友炫耀一番的,没想到自己却被甩到了一边。
  “只许再去一个地方!不然我可饶不了你们!”
  “否则就会在汉城上演平壤歌剧团的《血海》了,是不是?”
  “是啊,贞美你真正领会了我的意思!”
  “知道了,朴前辈!我一定会坚守法律系学生的立场的。”
  “好吧,我相信你。”
  载佑不安和怀疑的目光飞向喻宁,刺在他已经开始泛红的脸上,喻宁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的目光,不耐烦地说:
  “哎呀,真是的,你这家伙真够黏糊的,到底想怎么样啊?”
  “好吧,你……我警告你,绝不要打贞美的主意!真没想到会这样……唉……真没想到!不过,我的心会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一样悬在你们头顶上的,别忘了!”
  “知道了。”
  “这可是真的!”
  “知道啦!”
  “各自小心自己的行为!”
  “哎呀,烦死了,朴前辈,你难道不知道越这样我的心离你越远吗?怎么这么傻啊?”
  载佑瞪圆了眼睛。
  “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像个法律系学生的样子!”载佑终于朝门口挪动了步子,但还是一步三回头。
  “朴前辈,走好!明天见!”
  “载佑,走好!再会!”
  喻宁和贞美嘻嘻笑着,坐在位子上对他摆了摆手。
  “贞美,我走了!别忘了,我,可是得了难如登天的法律系奖学金的啊!”
  载佑一消失,贞美和喻宁两个人就狂笑起来,一个笑得直了出来,另一个则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来了。
  “这家伙很有趣吧?”
  “嗯,是个很好的前辈。”爱情一记重拳将我击倒  偶尔想去
  遥远陌生的地方
  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
  东游西逛
  在市场里跟商人讨价还价
  走进浴池从从容容地沐浴梳妆
  然后心满意足地
  坐上车子回到故乡
  这种自我放松的闲适
  源于对生活的珍贵了如指掌
  生活在这个地方
  辛苦和疲劳时时萦绕身旁
  但远远离开之后
  我才知道
  我是多么思念这个地方
                        
  载佑离开后,贞美和喻宁换了个地方。
  他们去了附近胡同里的小酒吧,低低的天花板,透着水渍、饱经风霜的木窗,不大的空间里飘浮着一团团黑暗,两三个镶着罩子的灯泡透着昏黄的光。这里的下酒菜是白煮肉和青菜。
  两个人一见如故,你一杯我一杯、豪气冲天地喝起烧酒来。
  喝光一瓶后,喻宁问贞美有没有纸笔。
  “怎么?要学习?”
  “不是,我要抓住现在这一刻。”
  接过纸笔,他盯着贞美刷刷刷地画起来。
  “画像?你不是学建筑的吗?”
  “画画是我的爱好,从小就喜欢。画着美好的东西,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呵呵,有意思!我得摆姿势吗?”
  “不用,你尽管喝酒好了。”
  他画的是一幅素描,4B铅笔在白纸上发出刷刷的声音。为什么白色的东西,比如梨和苹果的白色的瓤、脚底下的雪、画画的纸,都会发出这种酥脆的声音来呢?
  喻宁的手法相当熟练,下巴、额头、五官、散落的头发、硕大的耳环,一样一样跃然纸上,整体轮廓渐渐清晰。他还时不时用手指揉一揉,像用木炭或彩色粉笔绘画时那样,表情非常认真。
  “画好了吗?”
  “马上就好。”
  “要是画得不像本人,就判你损毁他人名誉罪,罚酒两杯。”
  喻宁点点头,笑了笑。他画画的时候全神贯注,目光充满自信,仿佛变了一个人。
  “好了。”
  “哇!简直是专业水平嘛!你要是去大学路边画画,一定生意兴隆。”
  “喜欢吗?”
  “这是我的笔记本,这幅画也该是我的吧?”
  “当然了。”
  现在就算是闭上眼睛,我也能把你画出来了,刚才画画的时候,我已经把你的五官、你美丽的轮廓全都藏进心里了。喻宁这样想着,接过贞美递给他的酒一饮而尽,这不是罚酒,而是奖赏。
  贞美把笔记本放进手提包。
  “你怎么不上美术系?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吗?”
  “建筑系也一样要画画啊,只是用制图机器画而已。”
  “是吗?看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出现了像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那样从美术到建筑无所不能的人啊!”
  “哇!过奖了,我可不能跟那么伟大的人相提并论。”
  “有了画,感觉连手里的酒都带着艺术味呢!”
  “我也这么觉得。哎呀,酒没了!”。
  桌子上已经有两个空酒瓶了,喻宁招手叫服务员再拿一瓶来。贞美看着他的样子,稍微有点儿不安,偏了偏头。
  “没事儿吗?”
  “什么?酒?还是我?”
  “哈哈!不管怎么说都是后者吧,你似乎有点儿逞强了。”
  “别担心,经历……嗯,喝的次数我虽然没你多,但我相信自己的体力。”
  喻宁呵呵笑着,像大猩猩一样使劲挺起胸膛,模仿电影《金刚》里的镜头,握起拳头,夸张地嗵嗵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那声音在贞美耳朵里回荡,让她感觉像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似的基这爪人,很有影响力啊!
  瞧这个人,很有影响力啊!
  贞美举起酒杯,一口喝光了里面那半杯透明的液体。
  喻宁的身体猛烈地前后摇晃着。
  “醉了吗?喻宁!”
  “嗯?我?没问题。”
  “哎呀,这又不是拳击,不见得非要分出个胜负来。我们喝完这瓶就走吧!”
  “啊,啊?我不是说了嘛,没问题!只要靠精神的力量……我,郑喻宁,是不会被打倒的!哈哈哈!可笑吗?”
  喻宁的脸红得像西红柿,他摸了摸后脑勺,大着舌头接着说:
  “怎么……我们……说的话掉……掉过来了?”
  “啊哈,你是说正常情况下都是男人担心女人的,是吗?”。j
  “我呀……呵呵……我是……第一次。”    ‘
  “第一次?什么第一次?”    :
  “全……全部都是,喝……喝这么多酒是第一次,嗯…。囊跟女孩喝是第一次……只有两个人对酌也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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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出一个手指指向贞美,又觉得有点儿难为情,顺手碉起一根黄瓜条,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喻宁确实是醉了。    {
  “呀哈,喻宁,你这个人确实循规蹈矩啊,不愧是s大蚓好学生。你上大学都一年半了,到底干了些什么?我看你喝澜是初级水平,烟也没抽过吧?说你是个稀世珍宝,未免太抬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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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跟你……比的话,简……简直是一片空白,天列去图……图书馆报到,平凡到了极点。不过,我也……有嘲标,虽……虽然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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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目标?”    i
  “嗯……我的目标……跟司法考试比也没什么,就是捌……考公……公费留学生。要学好建筑,至少要在美……美国学习几年才行,可我家的经济条件肯……肯定负担不起,所……以,在提供全部留学费……用的竞争中胜出是我当前的目标!”
  喻宁为使自己不在酒精的作用下瘫倒或昏迷,艰难地撑起{千斤重的眼皮,使劲瞪大眼睛,竭力支撑。
  “呀哈,这样的活,你以后肯定会成为韩国最有名的建筑师,名利双收!对了,等一下……”
  “嗯?怎么了?”
  “我呀,以后想在海边建一幢玻璃房子,你能不能免费替我设计一下?一幢小小的海边别墅。”
  喻宁扑哧一笑,嘴里嘟囔着:
  “什……么?免费?”
  “是啊,我们是朋友啊!”
  “不……行,公是公,私是私。”
  “你以为我这么说是不舍得那笔钱吗?你错了,我是不愿意用钱来玷污我们纯洁的友谊!”
  贞美从喻宁手里一把夺过酒瓶,把酒倒进自己杯里。看来这瓶酒不喝完他是不会走的,干脆抢先喝光算了。
  喻宁看到自己杯里的酒还不到半杯,皱起了眉头。
  “给我倒满!”
  “不行,剩下这些还不够我喝的呢!”
  “那就……再要一瓶!”
  “得了,别喝了!”
  “哼!要……要是你让我设计,得收……双倍,到那时,你肯……定通过考试了,一定赚……赚了很多很多钱。”
  “你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你说我……我小气?”
  喻宁瞪着贞美,但他的目光完全没有焦点,像灰烬一样轻飘飘地四散。
  “不是,不是,坚持原则是好事。你呀,尽管大笔大笔地赚钱吧!‘,
  “这是祝愿吗?是说要我吃好喝好……呃……过好日子的意思吗?”
  “当然了,等你发了财,也多个请我喝酒的人啊!,,
  贞美微微一笑,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
  坐在她对面的喻宁的脸先是发白,既而由白变绿,然后越来越红,像是烧了一把火。
  夜深了,四五张葵花模样的圆桌边坐着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消失了,像在酒精的作用下绽放后又凋谢了的花一样。
  贞美和喻宁已经聊了四五个小时了。尽管是在酒桌上,但他们的态度非常真诚,聊的内容也包罗万象,从世界、韩国、历史、文学、政治和经济到自己的家庭故事、个人的喜怒哀乐,以及心中的梦想。
  贞美感觉喻宁的举止神态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魅力,使他们的谈话能轻松愉快地继续下去。无论是头发滑落下来时的一甩头、激动时附加的手势,还是结实的肌肉、挺拔的身材,都让人不由赞叹造物主的神奇。
  “我呀,要努力活出个人样,出人头地,但绝不会放弃自。己的良。[)。”
  贞美点了点头。是啊,你一定能做到。
  喻宁的确是个可塑之才,心中充满纯粹的理想和热情。他近乎疯狂地汲取一切与建筑有关的知识,希望将来能把韩国传统与现代理论结合起来,创造出兼具实用价值和东方美感的建筑。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涉猎的知识涵盖了文学、美术史、服装史、航海航天史、流行音乐和古典音乐等各个方面。
  只有集所有经验和艺术的大成,作为空间综合艺术的建筑才能转换为一个独创的空间世界,才能经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岁月留存下来。
                           .
  喻宁对知识的狂热追求和对建筑的独到见解感染了贞美。
  “是吧?你也有同感吧7”
  “嗯,真好!喻宁,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要从大三开始发奋准备司法考试。”
  哎呀,我怎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看来我也醉了。
  “可是,你真的要剃个光头吗?”, 
                        “是啊,打理头发太花时间了!反正头发这东西,就像野革一样,会不断地长出来,剃光了也没问题。”
  喻宁的眼皮上像放了个酒坛子,重得抬不起来。他眯着眼睛,看到贞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明明……昨天还不认识这个女孩,可是,现在却感觉像是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呵呵,这就叫前生的缘分吗?这么长的时间你去哪儿了?看来我早就该去载佑学校看看。不过,现在认识也不算晚。
  贞美的美是很有内涵的,就像发着荧光的石英。她垂下眼帘的时候,整张脸看上去恬淡秀丽,但一抬起眼来,目光中就射出掩饰不住的锋芒;她线条柔和的五官非常有女人味,但那爽朗的笑,却宣告了她内心的豪爽与不拘小节。
  可是……说到剃光头发,我总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又不是战士,也不是尼姑,光头未免有点儿……
  喻宁一边心猿意马地想着,一边给贞美倒酒。
  突然,他身子一歪,咣当一声滚到了桌子底下。
  “啊,喻宁!”
  贞美吃了一惊,连忙扶他站起来。
  “啊,啊,没……没关系,哈哈,是我一时不小心!”
  摇摇晃晃的喻宁为了站稳脚跟,伸出手抓住桌子一角,就听叽里咣啷一阵乱响,他跟桌子倒在了一起,桌上的菜碟子、小竹筐、调料瓶、酒杯、酒瓶全都掉到地上,四处乱滚。
  喻宁和贞美几乎是被老板赶出了酒吧的大门。
  已经11点半了。
  他们首先得走出胡同到大路上。
  喻宁腿脚发软,东倒西歪,在贞美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往前走了没几步,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刚才吃了猪蹄,脚腕儿该硬邦邦的才对啊!瞧你,双腿软得简直像鱿鱼,像乌贼!”
  喻宁坐在地上,头垂在胸前,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在两侧。
  刚才喝完第二瓶酒的时候,他已经感觉身体在慢慢失去控制,尽管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但还是抵挡不住酒精的力量,整个身体眨眼之间就全线崩溃了。
  “喻宁!喂!郑喻宁!醒醒!‘’
  “啊,啊……我……我……没事儿,一点儿……事……都没有。”    ‘
  “那你快站起来啊,站起来!堂堂男子汉,怎么这个样子?快站起来!要不我走了啊,我走亍!‘,
  喻宁知道贞美的手在摇晃自己的肩,却只有点头的力气。他的神志还算清醒,身体却完全失去了控制,浑身无力,连喘气都困难。
  被酒控制……原来是这样的啊……嘿嘿……结果……在贞美辉煌的战绩上又添了一笔。这下是多少?啊,贞美!现在……你是九战八胜一平了,我……是一战一败!不过……还是很高兴。
  “没……没事儿。贞美,我没事儿,你快……回家吧!,,
  “把你丢在这儿?”
  “嗯,我……在这儿,就这么……坐会儿……就好了。呵
  呵,第一次跟你见面就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喻宁尽管话都说不利索,还是真心诚意地向贞美道歉。
  贞美觉得这件事确实有点儿棘手,双手抱在胸前,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喻宁。
  “对不起……我,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嗯……酒精……给我这一拳够狠的。”
  喻宁嘴里嘟囔着。
  他能感觉到站在自己身边的贞美温暖而凉爽的影子,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是啊,今天认识的这个女孩真不错,长相也好,性格也好,说话的口气也好,全都是他喜欢的类型,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愿意轻易跟她说再见,哪怕是酒已经喝得超出了极限。实际上,他并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品味她的目光、声音、表情和笑容。
  喝着喝着他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即使今晚喝得死在这里,那也无怨无悔。
  他就是抱着这种心情喝光每一杯酒的。
  路灯把贞美的影子投在喻宁撑在地上的手背上,他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影子。
  这么说……这么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了爱情!爱情……就这样像一记重拳般飞过来……狠狠打中了我吗?
  贞美等在旁边,希望短暂的休息能让喻宁打起精神来,但手表的指针已经爬过了12点,不能再等下去了。贞美有了一个主意。
  “喂,喻宁!我们去个地方!”
  “嗯?哪……儿?”
  “你先起来!”
  喻宁使出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在贞美的搀扶下站起身,靠在电线杆上,但贞美一松手,他马上又倒了下去。
  这样可不行。
  贞美双手叉腰想了想,伸手抓起喻宁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咬牙用力把他扶了起来。她的脖子上暴起青筋,额头上渗出大滴的汗。
  “绝不能倒下,否则就完了!喻宁,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喻宁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身不由己地靠在贞美身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精彩的夜晚,因为我的身体和贞美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
  他快活得哈哈笑了两声,一直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朦朦胧胧地盯着贞美的脸,嘴里不停地咕噜着什么。
  贞美误会道:
  “什么?还想休息一会儿?在……这儿?”
  “不……贞美!我……好像……喜欢上你了,从第一眼……看到你……到现在……似乎……已经过去一千年了。,,
  喻宁心里一些念头像燃烧着的火焰一样炙烤着他,不吐不快。
  “嗯?……什么,什么?说清楚点儿,大声点儿!‘’
  贞美气喘吁吁地支撑着喻宁无力的身体,汗流浃背。喻宁自言自语说的话,她虽然没有全部听清楚,但还是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说喜欢自己。贞美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心房似乎在膨胀。
  嗯……我……我也……好像……喜欢你,喻宁,不然的话,我现在……现在做的这些事……自己都不能理解。
  贞美抬起头看了看胡同上方的夜空,心的一角似乎有一种蓝色忧郁的情绪侵袭进去,是在世间回旋的风吗?是清澈透明
  的河流吗?是洒向人间的银色月光吗?
  喻宁的声音提高了:
  “我说……我喜……喜欢你!要是……不说出来……我恐怕会……憋死的。”
  听他这么一说,使出全身力气搀着他的贞美突然感觉心中又羞又恼,猛然停下来,用力踢了一下胡同口的垃圾桶,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然后又定了定神,才重新挪动脚步。
  “真烦!你好好走!”
  贞美喘了口粗气。
  “听说男人喝了酒常常胡说八道,哼!喻宁,你就是证明!”
  喻宁似乎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紧紧闭上嘴。
  刚才嘴里都冒出些什么啊!他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贞美一言不发,喻宁的话重重地压在她心上,喻宁的身体也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贞美终于半背半扶地把喻宁带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扶他靠墙坐好,然后踮起脚尖,匆匆敲响了旁边亮着灯的窗户。
  “英仙!英仙!”
  窗户嘎吱一声打开了。
  “就知道是你,死丫头!又喝酒了?哎呀,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点儿啊?”
  “今天还有一个人。”
  “谁?”
  女孩朝贞美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男人软沓沓地靠着墙坐在地上,她吓得哆嗦了一下。
  “是……是个男人吧?你……你疯了吗?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死丫头,不行,绝对不行!要是给那个房东老太太知道了,马上就会把我赶到大街上去的,她可保守了。喂,我借钱给你,你把他带到对面那条街上的旅馆去吧!,,
  “少废话,快开门!”
  “不行,把那个男人送过去,你再回来住我这儿。我可从来都没留宿过男人啊,不行!”
  “谁说你留宿过男人的?可是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没看到。再这样下去,我可要踢门了!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吧?,,
  喻宁朦朦胧胧听懂了两个女孩的对话,可是身体一点儿也动不了,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贞美看英仙不答应,走到铁门前面,双手叉腰抬起了穿着运动鞋的脚。
  “喂,我踢了啊!最后问你一次,开还是不开?,,
  “好……好啦!哎呀,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个不讲道理的朋友!等会儿,死丫头!”
  “早答应早好了。”
  “一切后果都由你负责!”
  英仙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凌晨3点左右,睡着的喻宁,突然酒劲发作,脸贴着地板哇哇呕吐起来。他全身像被沉重的铁块挤压着,在痛苦中挣扎着,把昨晚吃的、喝的一点儿不剩全吐了出来。
  屋子的主人英仙吓坏了,差点儿尖叫着跳出门去。呕吐出来的东西发出酸溜溜刺鼻的气味,她捏着鼻子,把窗户开到最大,紧紧皱起眉头。
  “有没有胶皮手套?”
  “没有。死丫头,你看看他吐的!哎呀,我快气死了!,,
  “别光顾叽叽咕咕的,快拿个家伙来,总得收拾一下吧。,,
  “拿什么呢?我都气晕了!”
  “拿个塑料盆来,待会儿我给你洗干净。”
  贞美把朋友满脸不情愿拿来的盆放在旁边,开始用双手清理地上的呕吐物。
  “哎呀呀!喂,喂!贞美,你在干什么呀?”
  “别烦我了,快去拿块抹布来。”
  喻宁听到贞美捧起自己吐在地上的东西盛到盆里的声音。
  贞美接过朋友拿来的湿毛巾,轻柔细致地擦了擦喻宁的嘴角和脸,然后简单擦了擦自己的手掌。
  “啊?你……不会不打算洗手吧?”
  “别担心,睡前会洗的。”贞美不经意地随口回答。
  喻宁把胃里的东西吐光后,浑身发冷,禁不住打起寒战来。贞美拉过叠好的被子给他盖在身上。
  “你还给他盖被子!要是他再吐了怎么办?”
  “我给你洗。”
  英仙降低了声音。
  “这个长得像电线杆似的男孩到底是谁啊?你说你们第一次见面?是我们学校的吗?是你的男朋友?”
  “一样一样地问!”
  “他是谁?”
  “今天第一次见面的朋友。”
  “什……什么?你可真会交朋友啊!第一次见面就喝成这样?你呀,真的有个当校长的爸爸吗?”
  “这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怎么了?怕了吧?你也学学你姐姐,专修长笛,多么优雅,多么有女人味啊!”
  “可我爸的希望还是在我身上。”
  “你?”
  “是啊,将来要当法官的我!”
  “嗬!豪气冲天啊!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哎……哎呀!又……又要吐了!快把抹布垫在下面!”
  “抹布怎么能垫在嘴巴下面?用毛巾!”
  贞美小心地擦掉喻宁第二次吐出来的东西,重新替他把嘴角擦干净。湿毛巾贴到脸上的时候,喻宁清晰地感受到了贞美的内心,他发现贞美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强、更聪明、更有责任心。他想看看她的样子,却因为羞愧难当,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睁开眼睛。刚才贞美直接用手捧起自己吐出来的东西时,喻宁感到了心中温软的冲击,泪水涌到眼眶里,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贞美的行为源于她对人的深情和责任心。一起喝酒的人无论是男是女,一旦出了问题,作为贞美,是一定要负责到底的。  ‘身体该多难受啊!不要再吐了……
  她低头看自己时那充满忧虑的眼神、为自己垫好枕头时那轻柔的手、走动时衣襟寒寒窄率的声音、急促的呼吸声……一点一滴,温馨甜蜜,尽管喻宁闭着眼睛,但他能够感受得到,真真切切,就在身边,他的心底涌起一种无法言传的感觉。
  “喂,你打算守他一夜吗?快洗洗手来睡吧!”
  英仙远远躲开喻宁,钻进被子里,冲靠在墙上闭着眼睛的贞美喊道。
  “你先睡吧!我再等会儿,看看他的情况怎么样。”
  “哎呀,死丫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突然变得这么贤惠!”
  贞美的朋友似乎生气了,把被子一卷,翻身冲着墙壁不做声了。
  贞美手里抓着湿毛巾,后背和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屋子里静了下来,喻宁小心地睁开眼睛,望着疲惫不堪的贞美。她的额头白皙闪亮,长长的睫毛还在微微抖动,眉宇间闪烁着一丝美丽的忧郁。蛇之唐,花之盾  周围的事物那么多
  它们为什么存在
  我从未想过
  无知的傲慢
  让我把存在的权威忽略
  梦想啊祝福啊
  对这类触摸不到的东西的好感
  却何等卑微何等虔诚地表白
  现在我已醒悟要如周围默默守护各自位置的事物一样
  认同自我
  我的前途就会变得无限广阔
                        
  8月27日,上午10点12分,清凉里车站。
  贞美和载佑站在站台上,两个人都穿着仔裤和T恤衫,背着背包。骄阳似火,稻粒般黄澄澄的阳光在黑漆漆的柏油路面上跳跃。
  到底是谁呀?迟迟不来,把自己当贵宾了。
  载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皱起眉头。沿京春线开往春川的火车已经停在站台上了,一旦错过了这一趟,就得再等一个小时。
  要是真错过了,哼!一定把你掀翻在地,捆成个大粽子。
  两天前,贞美给前辈朴载佑打了个电话,说假期就快结束了,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大成里玩一趟。载佑喜出望外,连忙答应下来,心里还嘀咕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本以为只有他和贞美两个人,结果到车站才知道还有个第三者,他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到底是哪个朋友啊?是英仙?还是那个总缠着你的庆锡?”
  “前辈别问了……噢,来了!”
  载佑回头朝贞美指的方向看过去,登时晾叫起来:
  “那……那小子!不是喻宁吗?真是的!”
  他做出一副喝中药时愁眉苦脸的表情,眉眼之间却隐含着笑意。
  略有点驼背的高个子喻宁背着一个小背包,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我来得有点儿晚了,对不起!可是,载佑你这家伙怎么也在这儿?”
  “这话该谁说啊?明明该我问你这个问题才对!还有,你们俩什么时候交上朋友了?亏得我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背叛我呢!前段时间,你们是不是一直瞒着我偷偷见面?”
  “是啊,我们隔一天见一面。”
  “别听他瞎说,朴前辈,我们只有上周见了一次面而已,而且,出于尊敬租隋谊,我今天不是特意邀请了你嘛!”
  载佑斜眼看了看喻宁。
  “嗯……你这家伙没跟我联系,分明是想瞒着我,背信弃义的家伙!”
  “要知道你去,我根本就不来了。”
  “我也一样。你干吗放着自己院子里的女孩不理,居心叵测地跑到别人的篱笆里胡作非为?”
  载佑和喻宁见了面,不知不觉中就叫起板来,两个人爱恨交织的目光相交的时候,甚至能爆出噼里啪啦的电火花。
  贞美看着他们,微笑着叹了口气。虽然已经21岁了,他们的孩子脾气还是一点儿都没改,像两个在秋千附近争着要一个小女孩做自己新娘的小男孩一样。男孩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长大成人呢?
  贞美悠然自得地抱着胳膊说:
  “看前辈和喻宁在一起唇枪舌剑,真逗!”
  载佑狠狠盯了喻宁半天,回头看着贞美,喟然长叹:
  “啊——我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居藤让喻宁见到了我的宝贝。上次把你留在他身边的时候,就看见他流口水了……对了,得赶快上车了。臭小子,待会儿跟你算账!”
  “谁怕谁呀!”
  两个人互相推搡着跑向卖票的窗口,身材矮小、行动敏捷的载佑抢了先。
  “买两张!”
  “你买一张,贞美的我来买。”
  喻宁紧抓着载佑的肩膀把他往后拽。
  “你这家伙脸皮真厚啊,上次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嘛——朋友妻,不可欺!”
  “你的话狗听了都会笑掉大牙的,贞美明明是独立军,单身!”
  “你们俩别争了,各人买各人的!我的已经买好了。快点儿!车要开了。”
  贞美掏出票来,冲他们扬了扬。
  “大叔,给我两张吧!”
  载佑从窗口接过票,满脸不情愿地扔给喻宁一张。
  “拿去吧,小子!”
  “我可不领你的情!”
  拖着长尾巴的火车已经隆隆启动了,三个人嬉笑着跑上车。火车越来越快,窗外的建筑物急匆匆地向后退去。他们买的是站票,于是走到车厢连接处。
  载佑和喻宁面对面靠着车厢壁,对视着。突然,两个人不约而同取下背包,掏出东西递到贞美面前。
  载佑手里拿着巧克力,喻宁手里拿着罐装可乐。
  “前辈给你的,拿着!”
  “朋友给你的,渴了吧?”
  “你怎么学我?”
  “我们俩哪里一样?你用的是命令口气,我则像骑士一样彬彬有礼。面对淑女,你居然用那种口气,太不懂礼貌了!”
  “我被你气昏头了。”
  贞美看着两个人,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我这么受重视,感觉倒是不错。不过,朴前辈,喻宁,你们光打嘴仗没意思,索性爬到疾驰的火车顶上打一架怎么样?多刺激啊!”
  “贞美的话你听到了吗?我可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    .
  “好,那就开门吧!”
  喻宁哗啦一下拉开门,风猛地灌了进来,三个人的头发都在风中乱成一团。
  载佑抬了抬下巴。
  “你先上去!”
  “连梯子都没有,怎么上啊?你示范一下,我立刻跟上去,怎么样?”
  “哈哈哈!胆小鬼,郑喻宁!”
  “你不胆小,你上啊!”
  贞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看载佑,又看看喻宁:
  “哈,你们俩的友情太深了,深得不知如何表现了吧?”
  “友情?如果现在这种恶心的感觉也叫友情,我情愿放弃。”
  “学法律的家伙果然伶牙俐齿,但是,将来在法庭上,是不是也会q隋愿放弃‘啊?”
  载佑的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贞美,听到了吧?他说的可是‘学法律的家伙’。”
  “是啊,喻宁,你这么说可不行。”
  “这个家伙胆敢侮辱法律,我们不能与之为伍。贞美,把这家伙扔这儿,我们到车厢里面去吧!”
  “真的吗,朴前辈?”
  “你们进去吧!你们一进去,我马上就从这里跳下去!”喻宁出人意料地喊道。
  “跳就跳吧!明天报纸的某个角落里也许会登出一小段新闻,说韩国最高学府s大的某学生无缘无故从火车上跳了下去,那多好玩呀!”
  “对啊,得拿放大镜看才能发现那条新闻!”
  嗬!喻宁双手抱在胸前,不慌不忙地接受着载佑和贞美的围攻。  “学法律的家伙”们同仇敌l气,自己的确是失言了。
  “贞美,你只管进去试试看!”
  “贞美,瞧那家伙!露出本来面目了,完全是一副威胁的口气啊!瞧那表情,跟街头小流氓一模一样吧!”
  喻宁做势要往外跳,贞美条件反射似的伸出一只手。
  “喻宁,给我那罐可乐吧!”
  “什么?那我的巧克力呢?”
  喻宁打开可乐递给贞美。
  “你把贞美当小孩吗?还吃那种东西?”
  “巧克力可是爱情的灵丹妙药,你连这都不知道?”
  哎呀,这两个人!贞美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手指肚使劲摁了摁太阳穴。
  “到此为止!趁我还没发火。”
  她蹲下身把可乐罐轻轻放到地上,猛地跳起来,双手分别揪住喻宁和载佑的脖子,正气凛然地说:
  “我知道你们俩喜欢开玩笑,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一有时间,你们非要唇枪舌剑才舒服吗?就算我们还算不上知识分子,至少坐火车旅行的时候也该有点儿浪漫情调嘛。欣赏一下窗外的风景多好!瞧,绿树如荫,波光粼粼,多美啊!马上停战!否则我的头会爆炸的,也许会发疯,把你们两个都推下去。”
                           .
  “哈哈哈!果然有眼力见儿。”
  “是啊。”
  “什么意思?”贞美松开手,拿起可乐罐喝了一口。
  “你记不记得有一部西部片,讲美国西部垦荒的时候,两个男人为了争一个女人搞得友情破裂,最终腰里别着枪来了场决斗,眼看他们拔出枪,只听砰砰两声,两枝枪的枪口都冒着白烟,可是两个男人都安然无恙——挨枪子儿死掉的是在中间看热闹的那个女人!”
  喻宁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载佑的话。
  “……两个男人则互相搭着肩膀走进了酒馆。”
  贞美瞪圆眼睛。
  “这么说……你们两个唇枪舌剑的目的是叫我跳下去?‘’
  “嗯。”
  “是啊。”
  “疯子!”
  贞美拉下脸,似乎真的生气了。
  “你们两个真有问题啊!我可不是战利品,别摆出一副争夺战的样子!能不能不分男女,就把我当成一个同性朋友呢?当然,你们俩为我斗嘴的时候,我也挺受用的,嗯,我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儿自我陶醉,可是,你们俩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一味那样,可就不对了,那是……可笑的大男子主义的独断专行的思维方式。你们不否认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就结束!”载佑收起笑容,严肃地说。
  “我也是。”喻宁也收起了笑容。
  “什么?要结束我?”贞美狡黠地问。
  载佑连忙摆手。
  “不,你误会了!想想看,要是光跟你在一起,我也很浪漫的嘛,怎么可能不浪漫呢?迎着车厢间回旋的风,把手搭在你的肩上,欣赏着快速后退的风景。只要我们是人,怎么会不油然生出浪漫情怀来呢?”
  “奇怪,我的想法也是这样的:要是没有你这家伙,我和贞美不知道会多快乐呢,欢声笑语一定像滔滔江水一样连绵不绝。”
  “哎呀,瞧你们俩心有灵犀的样子,一定有什么暧昧关系。你们随便吧!‘’
  贞美话音刚落,就转身进了车厢。
  “哎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干吗一定要追着我,害得贞美误会?”
  “你再这样,我就干脆亲你一口,把我们在一起的过去全部告诉贞美。”
  “亲……亲爱的,那可不行,恐怕到那时候,天下虽大,也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载佑挑了挑眉毛,扑哧笑了。
  “可爱的家伙!”
  喻宁一把抱住载佑,个子较矮的载佑把脸埋在喻宁胸前,胳膊环抱着他的腰。正在这时,贞美走了出来,看到他们的样子,“哇”地大叫一声。
  “你……你们在干什么?”
  “哦,贞美,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是啊,我们正在用身体温柔地战斗呢!”
  “你们两个家伙,以为我是想你们才出来的吗?火车马上就到大成里了。”
  “这么快?”
  “是啊,怎么这么快!喻宁!”
  “嗯?”
  “你还不赶快松手!”
  “是啊是啊,我们已经充分表达了我们的爱情了。”
  “是啊,我充分感受到了你的温暖。”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火车在月台边缓缓停下,贞美推开载佑和喻宁抢先下了车,气冲冲地径直往前走了一段,突然停下来回过头,看到那两个人手挽手悠闲地迈着步子,一路展示他们生死与共的友情。
  “哎呀,你们两个,瞧瞧那副德性!我是疯了吧,干吗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安排你们两个凑到一起啊?两
  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的,真动人啊!“
  烈日当空,把金灿灿的光大把大把撒向人间,无处不在。
  贞美、载佑和喻宁浴着阳光走到桥下的阴凉处,把脚泡进流动的江水里,就着鱿鱼干喝罐装啤酒,又从路边摆摊的大妈那里买来打糕和紫菜包饭,削了带来的苹果和梨,剥开了橘子,悠闲自得地慢慢享用。
  凸起的岩石上有一个中年男子戴着遮阳帽在钓鱼。
  “没有什么比钓起一条条胖乎乎的鱼更让人兴奋的了。”
  平时就很喜欢钓鱼的载佑爬到岩石上,跟钓鱼的人攀谈起来。不到一分钟,他已经坐到旁边替那人穿起蚯蚓来了,顶着中午的炎炎烈日。
  “瞧那家伙,都快晒熟了!”
  “随他去吧,在图书馆里长的那些细菌和霉菌也该好好消灭一下了。”
  太阳慢慢向西倾斜,载佑一动不动地守在钓鱼人身旁。
  贞美用手围成一个喇叭,喊道:
  “朴前辈,我们去看瀑布吧!”
  “瀑布?有什么好看的?这里不是也有很多水嘛。”
  “这里的水是躺着的,我们去看站着的吧!”喻宁插了一句。
  “那也用不着大汗淋漓地爬到山上去呀,想看站着的水,你躺下来不就得了。变换角度可是你的专业啊,是不是?”
  “朴前辈,你真的不跟我们去吗?”
  “呀,看到我钓鱼,你们嫉妒了是不是?你们去吧!我好久没钓了,今天要露一手。”
  “他真的会钓鱼吗?”
  贞美和喻宁离开江边,载佑目不转睛地盯着浮标。
  “哎呀,小心点儿!”
  “没事儿。”
  喻宁小心地挪着脚步,从岩石上朝草丛走去。
  贞美含笑远远看着他。天气这么热,就算是折了花,用不了10分钟也就凋谢了,可是,这一举动的意义却不会凋谢。喻宁劲头十足,还有什么比在山里采一束花献给自己喜欢的人更潇洒更浪漫的呢?看到贞美手里的花,载佑那家伙又该嫉妒了吧?一定会嚷着在江边找一束更美的,可是,这么艳丽的花,除了山里哪儿还会有呢?
  离花还有一两米,喻宁伸出手去,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他整个人倒进了草丛里,双手抱住左腿,身体蜷缩起来。
  贞美大吃一惊,一跃而起。
  “什么?什么?是踩到碎玻璃了吗?”
  “不,不是,是蛇!”
  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像蓝色的光忽闪忽闪。
  “蛇?真……真的吗?”
  贞美一把抓起自己的背包,扑通踏进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喻宁跑去,溪水湿了鞋子,湿了衣裳,她浑然不觉,心里极希望这只是个玩笑。可是,快到喻宁跟前时,她看见一条头呈三角形、背部暗红色、身长一尺多的小蛇像红色的花瓣在地上滚动似的沿水边蜿蜒逃去。
  “天……哪!”
  喻宁双手使劲握着左脚踝上方,面无血色,慌乱地望着贞美:
  “贞美,怎么办?”
  “别动!千万别动!”
  贞美紧张得眼前发黑,显然是喻宁一脚踩在蛇身上,蛇受到惊吓,在他脚踝上咬了一口。是不是在女人的注视下为她采花这件事对男人来说是注定要冒生命危险的?
  她定了定神,迅速抽下背包上的带子,飞快地在喻宁握着的部位缠了三道,又用力紧了紧,打了个死结。
  “该……该死的!这样……会不会死?周围没有人,也没有车……”
  喻宁脸色发青,声音抖得厉害。    .
  “别胡说!不会有事的!”
  贞美忙乱地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找着,手有点儿不听使唤。镇静!带来的水果刀终于找到了,刀在她的手里抖个不停。
  “可能有点儿疼,忍着点儿吧!”
  贞美跪在地上,叫喻宁向前看,自己找到喻宁脚踝处有深紫色淤血的地方,咬着牙用刀割了个十字。
  忍着!马上就好!
  贞美弯下腰,用嘴使劲吮吸割开的伤口,吸一口就往旁边吐~口,大滴大滴的汗沿着她的脸和脖子往下淌。吸了一口又~口,她的嘴角沾着血,样子像拼命三郎,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紧急救治的同时,贞美焦急地眺望着对面的山路,她十分清楚,自己采取的应急措施只能延缓毒液的扩散,最要紧的是尽快把喻宁送到医院去。
  “喻宁,再忍一会儿!听见了吗?我去叫人来。”
  等等……非要把喻宁一个人留在这儿吗?我还能见到他吗?不行!不能把喻宁一个人留下!可是,搀着走会加速毒液扩散,背着走又实在背不动,而且都会耽误宝贵的时间……看来,还是只能把他留在这儿,自己去找人来。
  喻宁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黄,整个人无力地滩倒在草丛边的岩石上,眉头紧锁。贞美急得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俯下身用力吸出一口血水,猛地站起身,刚要挪动脚步,就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对岸传来:
  “有什麽是需要帮忙吗?”
  一辆从山上寺院返回的吉普车停在对岸路边,一个50多岁的男人开着车窗冲着贞美喊道。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啊,大叔!请帮静虻!有人被蛇咬了,毒蛇!”
  头顶微秃、体格健壮的男人听到贞美的话,连忙跳下车一了过来。他先查看了紧紧捆住的绳子和用刀割开的十字伤胡又看了看贞美嘴边的血迹,接着二话没说,背起喻宁就走。
  喻宁的神志已经模糊,腿肿得发紫。
  贞美紧张地跟在后面,两个人的背包都忘了拿。
  “喻宁!喻宁!还好吗?”
  车开动后,抱着喻宁坐在后排坐位上的贞美,盯着喻宁白着脸不停地问。
  嗯,还能忍受,不……不怎么疼。喻宁想说话,却张不癯嘴,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为什么每次在贞美面前我都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全身这么冷?蛇是冷血动物,看来它把自己的属性转移到了我身上。
  喻宁问或睁一下眼,总能看到贞美强忍泪水的样子。为了不让喻宁的身体和头随着车的颠簸晃动,贞美把他抱得紧翊的。 
                          一
  喻宁把脸埋在贞美胸前,感受着被汗湿透了的贞美的呼吸和忧心忡忡的心跳,只觉得那种温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曩心中竞生出了几分庆幸,死亡的恐惧已慢慢离去。
  吉普车以可怕的速度沿着山路往山下冲去。
  “大叔,他不会有事的,是吧?”    、
  “是条什么样的蛇?”
  听贞美描述了蛇的样子和颜色后,大叔用力踩下油门,自言自语道:
  “肯定是毒蛇!对了,后座上有瓶水吧?”
  “哪儿?啊……在这儿。”
  贞美把水瓶递了过去。
  “不是给我,姑娘你漱漱口吧!吐到车窗外面就行了。嘴里要是有伤口,进了毒素会肿起来的。快点儿!”
  贞美用一只手抱着喻宁,腾出一只手来拿水漱了漱口。
  车向着大成里独一无二的医院疾驰。
  “喻宁,睁开眼睛看看!喻宁!喻宁!醒醒!”
  贞美晃动着已经全身麻木了的喻宁,在他耳边大声叫着。
  “他不会死的。”
  “……"
  “你的紧急措施做得很好。有个我认识的人以前也被那种蛇咬过,当时已经人事不醒了,后来还是活得好好的。”
  “您说的是真的吧,大叔?”
  “甭担心!”
  眼前就是挂着红十字的医院了。
  “没什么事的话……当然会没事的,得让他好好报答你!”
  大叔说的没错。医生给喻宁注射中和毒性的针剂时也说,幸好尽快捆住小腿并割开患部吸出了大部分毒素,否则情况会严重得多。这种蛇的毒性非常强,尽管只有很少量的毒素扩散到了全身,还是搞得喻宁神志不清、全身麻木,可见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急了,事后想起来仍让人觉得心惊肉跳。要不是恰好遇到了好心的大叔,恐怕喻宁恢复健康得花双倍的时间。
  喻宁接受的治疗包括用手术刀更深地割开伤口、用负压器吸出毒素和消毒处理,当然也注射了解毒的抗体。几个小时后,他就醒了过来,接着在医院里接受了一天的观察治疗,第二天就出院了。走出医院的时候,他左腿的红肿还没有完全消退。
  生活中,总埋伏着这样或那样的突然袭击。
  喻宁表情严肃地走出医院大门,看了看右边的载佑和左边的贞美。
  “载佑!”
  “嗯?”
  “是老天惩罚我吗?”
  “什么惩罚?你什么时候去俄罗斯害过女人吗?”
  载佑说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女主角卡秋莎。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觉得喻宁小题大做。
  “哎呀,跟那事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
  “接受这件事的教训,以后我要恢复正常生活,跟你的同性恋关系无论如何都得结束了。”
  “哎,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
  “对呀,早知如此当初就不管你了,把你扔在山里自生自灭。”卓别林的步子  贞美、载佑和喻宁走进钟路胡同里的小剧场,观看查理·卓别林的电影。前些日子,三个人都在学校图书馆的书堆里埋了很久,准备期中考试,也替大四的前辈查找论文资料,迎接学校的秋季学术活动。期中考试终于结束了,今天久别重逢,他们分外高兴。  剧场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如果不是发烧友,谁会来看这种画面上白点刷刷像下雨的老片子呢?而且还是无声的黑白片。
  他们来得比较早,离开映还有四五十分钟时间,就先在后排入口附近坐下了。
  喻宁拿出笔记本大小的素描簿,开始给贞美画像。对他来说,为贞美画像永远是最快乐的事。
  “今天这家伙不开口,总算是耳根清净,实在难得!”载佑瞅着贞美说。
  “载佑!”
  “嗯?”
  “画画只用手和眼,我的嘴可是自由的。”
  “嗯,你真了不起啊,可以一心二用,简直是天才——不过,天才通常穷困潦倒,你可要小心!”
  喻宁扑哧一笑,不加评论,一门心思捕捉着贞美的一举一动。
  贞美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扔着爆米花。载佑从电影院售货亭买来的爆米花一点儿也不好吃,凉透了不说,咬在嘴里也没有那种轻声碎裂的酥脆,连拿在手里都觉得潮乎乎的。
  “爆米花真糟糕,老往牙上粘。我们给消协打个电话怎么样?”
  “他们在卖东西的那些家伙面前肯定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真让人寒心啊,要是一对恋人一边吃这种爆米花一边看电影,待会儿散场的时候肯定要分手。”
  贞美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把爆米花扔向空中张开嘴接,可一次都没接到。
  “干什么呢?一点儿社会公德都不讲!”
  “我喂蚂蚁呢,爆米花这么轻,蚂蚁也能轻松搬走吧!”
  地上铺的瓷砖裂了,缝隙里塞满污垢,满地都是饼干袋、热狗棒、饮料罐和冰激凌塑料包装等垃圾,看上去乱糟糟的。
  喻宁抓了两三个爆米花放进嘴里,费劲地嚼了几下,立即拾起贞美先前的话头,尽管晚了半拍:
  “分手的恋人在找到新欢之前不来看电影了,损失的是谁?”
  “看看这儿的设施,显然已经下决心破罐子破摔了,你这个问题,只怕是早就没人考虑喽!”
  贞美和喻宁漫不经心地把嘴里的爆米花吞下一半,吐出一半,剩下的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载佑瞥了喻宁一眼。
  “对了,你考得怎么样?”
  “一般,托福中等水平。”
  “什么考试?”贞美从附近捡起一个饮料罐扔进垃圾桶里,拍了拍手,瞪圆眼睛问。
  “啊,这位老兄参加留学考试了,上周。”
  “我不抱什么希望,竞争率可是108∶1啊!”
  “哎呀,真正的百里挑一啊!”
  “通过的话什么时候走?”
  “今年年底。我不是说了嘛,根本就不抱希望,而且,我怎么能离开贞美你呢?就算是因为载佑我也要留下来守护你。”
  听了喻宁的话,载佑捏起一个掉在坐位上的爆米花,朝他扔过去。爆米花落在笔记本上,喻宁笑着捡起来,放进嘴里。
  “这种家伙就该先送到军队里去磨炼磨炼。最近怎么没有强制征兵呢?一说起服兵役的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了,朴前辈?”
  “喻宁那家伙居然不用服兵役!他是独子,一脉单传,三代独子。贞美你还不知道吗?”
  “哇!这么说喻宁很金贵啊!真的吗?”
  喻宁就像贵族身份暴露了一样,做出傲慢又不当一回事的神态,夸张地点着头说:
  “是啊。贞美,你要是嫁给我,就是王后了。”
  “别上当,贞美!你也知道吧,独子的家庭史就是韩国女人的受难史!寡居的婆婆,刻薄的小姑子,简直是女人的噩梦。”
  喻宁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父亲是防爆组的职业军人,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命令部下后退,独自留下处理险情,结果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不幸殉职。
  “哈哈哈,我们家跟其他人家可不一样,我妈妈的理论是:如果结婚以后感觉不幸福,不如索性不结婚,所以,贞美你完全可以放心。”
  载佑朝喻宁吐了吐舌头,说:
  “臭小子,算你自圆其说了。当然,伯母是很慈祥的,经营的餐馆口味也是一流的,但那是另一回事。贞美,你就是你,决不要受骗上当!我怎么觉得喻宁这家伙越来越不明白事理了呢?”
  “算了,朴前辈,他不就是因为一时恍惚产生错觉了嘛,不管他就好了。”
  “是啊,贞美你最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了。小子!听见了吗?快醒醒,别做梦了!”
  打击完喻宁,载佑带着快活的表情,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电影票,拿到眼皮底下。
  “等一下,我的坐位号是……133,贞美,你的呢?”
  “看坐位号干什么啊?这里几乎都是空的。”
  “那也还是尽量坐到指定的位子上比较好,要是看着看着来了一个人,说你坐的是他的位子,那多扫兴啊!快看看!”
                         “131号。”
  “嗯,好,喻宁,你的呢?”
  “嗯?我?135号。”                         “哈哈,果然……还是我运气好。”
  这样的坐位排列让载佑很得意,自己在中间,右边是贞美,左边是喻宁。
  喻宁和贞美看透了载佑的心思,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这家伙单纯得简直有点儿傻,瞧他那快活样儿,也不想想,只要他不会分身术,一个人怎么可能独占贞美呢?
  喻宁心里嘀咕着。
  开映时间到了,他们走向自己的坐位,喻宁迅速绕到前面挨着贞美坐下。
  “喂,喻宁,你犯规了!”
  “买票的时候你一定要站中间,那时我就知道你的心思了。我们是有文化的人,安安静静看电影吧!”
  “哼,你一肚子坏水,我算是看透了!”
  “这话该谁说啊?你简直是躺着吐口水,还是吐到自己身上。”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贞美伸出双臂,轻轻挽住他们的胳膊,载佑和喻宁这才受宠若惊地把视线转向银幕,看那个戴高帽、拄手杖、留小胡子的矮个子男人表演。
  这部电影是抨击工业社会体系的,讲述了一个穷困无助的工人在工业文明的传送带前窘态毕现、笑料百出的故事。
  从放映间里传出胶片盘转动的哗啦声,听起来像从水桶里流出来的水声,银幕上自上而下画出的雨帘跟声音一起构成了相当和谐的悲欢离合。
  “胶片漏雨漏得够呛,不打伞也行吗?”载佑憋不住又说起了俏皮话。
  贞美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一本正经地堵住了他的话:
  “即便如此,这部片子依然有独特的魅力,现在那些画面精美、声音清晰的电影根本没法比。”
  喻宁快活地望着载佑眨了眨眼,载佑吐了吐舌头,不吱声了。
  看完电影,他们去了附近的快餐店,一人拿着一杯饮料坐了下来,因为贞美说要一起谈谈对电影的感想。
  “看完就得了,干吗还谈什么感想!”要是提议的人是载佑和喻宁中的任何一个,另一个肯定会这么回答,但提议的人是贞美,他们也就顺从地一起走进来,对着吸管一个劲儿喝饮料。
  “朴前辈觉得怎么样,电影?”
  “啊哈,卓别林走路的样子真可爱,像个小企鹅,摇摇摆摆。”
  “你这家伙看的是南极纪录片吗?既然欣赏了好电影,就该用赞赏的态度诚心诚意地谈谈感想,这难道不是年轻人应有的上进行为吗?”
  “那……喻宁,你说说看。”贞美看着喻宁。
  喻宁干咳一声,翘起二郎腿,抬起下巴,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的表情,逗得贞美扑哧一声笑了,他却认认真真地开了腔:
  “嗯,一句话,卓别林的电影无论看多少遍都不觉得厌烦,这可能是因为他的电影反映了小市民们的苦闷与哀愁,表现了生活精髓的缘故。”
  “哟!干吗非要故弄玄虚啊?这似乎是你们学校的校风吧?才二十出头的人,要学会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想说的意思,恐怕你还力不从心吧?哈哈!”
  “别打岔!我已经是第四次看卓别林的系列作品了,每次都觉得他的确是天才,出手果真不同凡响。”
  “怎么说?”
  载佑翘起下巴。
  “片中的讽刺入木三分,连岁月也无法损毁其锋芒,而且举重若轻,以最轻松的形式表现最沉重的生活,整部影片中,这两种武器运用得挥洒自如。一个穷困潦倒的人,用自己的方式解读爱情、社会、权力、战争和世界,这种独特的符号我真的很喜欢。”
  “嗬,又来了!真深奥啊,那种符号到底是什么?”
  喻宁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接着说下去:
  “我觉得啊,人生就像卓别林的步子,步履轻快,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就这样走过人世所有的沉重和暴力,虽然比不上在水面上行走的耶稣,但卓别林是用最人性的姿态走过生命旅途的,以喜剧的方式承受悲剧的人生,个子虽小却强韧无比。不是开玩笑,坦白说,难道这不是很了不起的吗?看着他,内心不知不觉就被感动了,那种感动要用百万亿吨作为单位来计算。”
  “又一位评论家诞生了!”载佑拍着手高声揶揄道。
  贞美像是没听到载佑的话,十分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我的想法跟喻宁差不多。似乎只有卓别林,才最完美地用影像解读了日常生活的悲剧性。无论遇到什么难关总是面带笑容的人,比那些随着感情的起伏时哭时笑的人更强大。他超前地提出了这种理论,他的表达方式现在依然通用,不,现在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是啊,生活依然支离破碎,俗不可耐。”喻宁随声附和道。
  贞美尊敬卓别林,喜欢卓别林,她的房间里挂的惟一一张画片的主人公就是卓别林。对贞美来说,他是伟大的电影人,是时代的巨人。喻宁和载佑本来提议看别的电影的,是贞美硬拉着他们来这个小剧场的。
  贞美希望自己尽可能按照他的解读方法来度过人生,即使泰山压顶,也能像对待一片羽毛一样轻松;即使面对非常艰难的事情,也能乐观地处理。因为,那样才是坚强美丽的人;因为,事物的两极最终相交于一点。
  在这方面,喻宁的想法跟贞美不谋而合。
  “对,把悲剧当成轻松的喜剧,就是所谓穆罕默德·阿里的战术,飞的时候像蝴蝶,攻击的时候像蜜蜂,眼睛在哭,嘴依然在笑,只有大彻大悟的人才会有这么绝妙的表达。”
  “今天喻宁跟我总是能说到一块儿啊!”  双手抱在胸前听他们讲话的载佑突然嘿嘿笑了几声。
  “这是什么笑声啊?你嫉妒了吗?”
  “别管他,随便他怎么样。”
  “你们现在无视我的存在,把玄学当唇膏,互相涂到嘴唇上,眉目传情是不是?简直是学风不正、谬误百出。”
  听了载佑绝妙的挑衅,喻宁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吃了麻花啊?怎么总是跟人拧着?要找茬儿也不能乱来啊,难道自由表达自己的看法也不行吗?”
  “算了,朴前辈也有说话的自由。”
  “还是贞美站在我这边。不管你们表达时用的词藻多么华丽,我评论电影就一句话。”
  “什么?朴前辈,说来听听!除了什么企鹅之类的话。”
  “我只要看到天才小丑卓别林就高兴,就兴奋。没别的了。”
  载佑说着站起来,学着卓别林在电影里蹒跚的步子往前走了几步。
  喻宁和贞美不约而同站起来为载佑鼓掌。是啊,游戏结束了,我们承认,今天载佑你比我们更高一筹。
  他们走出快餐店,走向世云商场方向。贞美转头看着喻宁,说:
  “你考试要是通过了,我们见面的时间就不多了啊!”她的语气中隐约有一丝惆怅。
  “哦,别担心,我一定通不过的,即使通过了,我也不去。”
  “不打算去的家伙会把书都卖了吗?你这家伙总是信口开河。”
  “嗯……”
  “不知为什么,你这声沉吟听起来像是蓝色的。”
  听到贞美的话,载佑做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抢过话头酸溜溜地说:
  “哈哈,我也有这种感觉!那家伙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贞美你面前老是发出这种声音,听起来像蓝调的音乐,让人不由想起保尔·莫利亚乐团那首《爱是蓝色的》或《爱依然是蓝色的》。歌中唱道:爱情像是蓝色,孕育人生悲剧。对爱情的定义充满悲剧色彩啊!喻宁,你今天回家后听听那首歌,记住了吗?迟早要面对离别的。”
  喻宁根本就不去理会载佑说了些什么,他激动地站到贞美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
  “那次对你说的那些话,我宣布取消。”
  “嗯?什么……”贞美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说要一所海边的玻璃房子吗?那房子我负责设计、施工,包括粉刷,最后连房子带钥匙给你,全都是免费的,我发誓!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开始物质诱惑了!而且还是空头支票,真是煞费苦心啊!”载佑抱着肚子,笑弯了腰。
  “讨厌!这是我的真心话。”
  “喻宁,你现在丝毫不加掩饰了啊!”
  “哼!这只是件证物而已。贞美已经偏向我了,只有你那么迟钝的人才到现在还不明白。”
  “别臭美了,小心被人狙击。”
  “在这片土地上,拳头可比子弹更快!要不要试试?我的拳头可是像铁锤一样硬哦!”
  载佑和喻宁停下脚步,摆出一副准备拳击的架势互相对峙着。
  贞美咂着嘴说:
  “啧啧!看来拿我开玩笑真的乐趣无穷啊!你们有完没完?也不觉得烦?也不腻?居然两个人都这样!早上我说要带英仙一起来,你们两个死活不同意,原来是早就商量好了算计我啊!”
  面对贞美冷冷的目光,载佑和喻宁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拿你开玩笑?啊呀,贞美,不是那样的,难道你没听出来吗?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饱含着对你的深情啊!是不是,喻宁?”
  “虽然我经常跟你意见不一致,但这句话我有同感。”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得走了。”
  贞美大步走向街角。
  “嗯?为什么?”
  “这么早?”
  喻宁和载佑拦住她。
  “不行,今天我得回家整理阳台,跟爸爸和姐姐约好了。”
  “阳……阳台?你们家的阳台难道有几百平米吗?”
  “没有,可是加上客厅,我们家有两百多盆花,要浇水,要一片一片擦拭叶子,还要施肥,需要不少时间呢!”
  “哈!看来你们家的人非常喜欢花草啊!”
  “你们家的阳台一定像个花房。”
  “我爸打算退休后当个花农,我和姐姐也非常喜欢花草。你们知道吗?没有什么比养花更有助于修炼内功了。”
  “真的吗?”
  “这是新发现的老子学说吗?”
  “是我的学说。你们听好了,我们这些长腿的动物,应该向那些扎根在一个地方、吃穿睡眠思考都在一个地方解决的绿色生命好好学习才行。说到这里,有个道理你们大概明白吧?植物是比人更高级的生命。”
  “是吗?”
  载佑转头看着喻宁,似乎在问他:“你同意她的说法吗?”喻宁用眼神回答说:“不清楚,我对植物生态学一窍不通。”然后他转向贞美:
  “这样的话,为什么低级的人要照顾高级的植物呢?”
  贞美朝地铁方向迈着步子。
  “植物比动物起源得早,这你们知道吧?植物是动物的先祖,我们至少要表示我们的尊敬和我们的诚意吧!我屋里养的含羞草不知道有多漂亮呢!”                         “含羞草?”
  “嗯,连孩子都生了。”
  孩子?载佑和喻宁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一定要么是扦插,要么是从根部分出来的,要么是种子发芽长出来的,但贞美对植物用了“生孩子”这个说法,令喻宁和载佑不禁吃了一惊。对植物的爱达到了这种程度,的确令人惊叹。
  “生了多少个孩子啊?”
  “这么大的花盆,满满一盆。”
  贞美张开两只手,在喻宁面前比画了一下,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露出非走不可了的表情。
  “我先走了!就算我不在,你们也不要偷懒,继续战斗啊!或许水平会越来越高呢!哎呀,既然要打,别光打嘴仗,应该手脚都用上打得激烈点儿嘛!”
  “啊?”
  “我身体里没有那种野蛮的冲动怎么办啊?”喻宁装出一脸苦相。
  “你不知道吗?我喜欢用身体说话的有魄力的男人。”
  “是吗?这样的话,你走后我一定让喻宁这家伙尝尝我的拳头的滋味。”载佑把拳头伸到喻宁下巴处,龇牙咧嘴地说。
  “好,贞美你别担心,只管走吧!我明天一大早就把载佑这家伙的讣告送到你们家。”
  贞美往前走了几步,笑眯眯地回过头。
  她向来走着走着一回头肯定会抛出一把刀子来,所以载佑和喻宁两个人一下子神经紧张起来。
  “下次想见我的话……”
  “嗯?”
  “怎么?”
  “就在顶峰见面吧。”
  “顶峰?什么顶峰?”
  “傻瓜!白头山就算了,怎么也得是汉拿山或雪岳山吧。贞美,我们周末去山里秋游吧?去两天一夜或三天两夜怎么样?”
  “喻宁,我绝不会跟你一起去山里的。”
  “哦?为什么?山里可有数不清的植物。”
  “不是有蛇嘛!”
  “哈哈哈!”
  听了贞美的话,载佑拍手大笑起来。
  “我的意思是说,电影也看完了,你们就别再斗嘴了,回家也好,去图书馆也好,快点儿认真学习去吧!我要是通过了考试,还有时间见你们俩吗?哼!门儿都没有。”
  贞美抛给瞠目结舌的两个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消失了,留下的两个似乎被打晕了。
  “要真到了那一天……载佑,你说,我们真的连门儿都没有吗?”
  “这句话简直是一记有力的直勾拳,我的下巴好痛啊!喻宁,我下巴没歪吧?”
  “没歪,你压根儿就没下巴!”
  “你打算取笑我到底吗?”
  “哎呀,算了,算了,你一个人玩吧,我要走了。”
  “喻宁,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也这么扫兴啊?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嘿嘿,以为我不知道你没安好心吗?”
  “什么呀?”载佑装模作样地眨了眨眼睛。
  “你知道我酒量不怎么样,就打算今天把我灌个烂醉是不是?这样我至少得好几天才能缓过劲儿来,你就可以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了,像乌龟一样,头上还系着带子。”
  “瞧你瞧你!自以为是兔子啊!太过分了,重色轻友的家伙,为了女人的一句话就忘了我们的友情!”
  “好吧,好吧,算我错了。”
  “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哈哈哈!”
  他们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晃着对方的身体。
  “行吗?”
  “行!”。
  “那就只喝一杯!”
  “OK!”伴你远行的含羞草    12月27日,喻宁出国前一天晚上。
    在新村的一个饭馆里,贞美、载佑和喻宁兴奋地聚在一起。
    11月21日,喻宁从系主任那里得到通知,说他最终通过了国家公费留学生选拔考试。他高兴极了,仿佛胸中鼓声隆隆,腋下生出双翼,飘飘欲飞。全国1300多人参加考试,只选12个人,喻宁的确应该高兴。
    消息公布那天,喻宁被同学、前辈和学弟学妹们抛到了空中。喻宁的母亲也喜出望外,她辛辛苦苦开了个小小的餐馆,原本对送喻宁赴美留学想都不敢想。当天晚上,喻宁跟载佑和贞美见面,接受了他们劈头盖脸的祝贺和洗礼。
    接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准备工作,要查找必要的信息、整理资料、寄走衣服和纽约大学需要的一些文件,查看对方寄来的学校和学科信息、课程表和宿舍安排等所有文件,买机票,甚至要了解从机场到学校的路线。在忙碌中,时间飞快地溜走了。
    现在,喻宁已经整理好了一切,连随身带的行李都整理好了,他的表情显得很轻松,但难以掩盖心情的复杂和沉重。
    “明天真的要走了啊!时间过得真快,都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
    “听说现在纽约天气很冷,你带了厚外套和足够的秋衣秋裤吧?”
    “也就比韩国稍微冷一点儿而已。”
    “心情怎么样?”贞美十指交叉撑着下巴问。
    “心里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学好,半害怕半兴奋的。”
    “甭担心!美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喻宁你还精通绘画,有什么可担心的啊?我不早就说过嘛,你一定没问题,这么看来,我确实有先见之明啊!”
    “是啊,朴前辈本不应该学法律,倒应该钻研《易经》。”
    “贞美,你这是夸我吧?是吧?”
    “当然了,当时我还半信半疑呢!”
    载佑受到鼓舞,兴奋得借题发挥:
    “喻宁这家伙的实力我比谁都清楚。你多厉害啊!要做什么没有不成功的,至少在学习方面是这样。”
    “不光是学习,对人也一样。”喻宁瞪着载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人?哈!你是说贞美吗?哈哈,你也该放弃了吧?都到现在了,还不明白大势已去了吗?”
    “我决不放弃!”
    载佑得意扬扬地伸出一个手指,在喻宁面前缓缓地左右晃动着说:
    “克制!我未卜先知,给你一个忠告:你太贪心了!人不能两全其美,得到了一样,就必然会失去另一样。你知道人为什么没有翅膀吗?一只翅膀随处都能找到,但人无法同时拥有两个,所以飞不起来。”
    “嗯,朴前辈的话有道理。”贞美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瞧瞧你们,人都要走了,还往我心上钉钉子!载佑,你别胡说八道了,好好看着贞美,我去去就回。贞美,我去那边睡几晚上就回来。”
    “哈哈哈!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明明不是几晚上,而是好几年!听说在那边拿到本科学位后还可以接着读博士?至少要六七年。你两手空空,也不可能轻易飞越太平洋回来吧!放假的时候你千万别一时冲动跑回来,小心到时候买不起回去的机票!”
    “载佑,知道我要走了,你简直喜上眉梢啊!贞美,只要你说句话,这个家伙的话我权当没听见。”
    贞美撅起嘴唇,黑亮的眼睛闪闪发光。
    “嗯,我觉得朴前辈的话一点儿也没错,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又不是春香①,干吗要伸长脖子等你啊?”
    “你们怎么能这么残忍!”
    “那当然了,只要你这个多余的家伙一飞走,我们马上就恢复从前那种成双成对的关系了。多美的前景啊!是吧,贞美?”
    “嗯,有道理。”
    “哈哈!听到了吧?喻宁,你听到贞美的话了吧?”
    贞美其实也很伤心,认识还不到三个月,喻宁就要飞到那个看不到也摸不着的地方去了!考虑到他的前途,的确是值得庆贺的事,但心里为什么隐隐感觉忧伤?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故意随着载佑开喻宁的玩笑。
    喻宁一直都在留意贞美的一举一动,见她随着载佑起哄,便装出一副绝望的表情喊:
    “天……要塌下来了!不走了!我明天真的不走了!”
    “得了吧!”
    “服务员!快拿百威和嘉士伯来。”喻宁咕咚咕咚喝光了杯中的啤酒,扬起杯子大声叫唤。
    “啊呀,慢点儿喝!别像上次那样搞得自己难受。”贞美关切地说。
    “别管他,让他习惯一下进口啤酒,将来也好在那边的俱乐部或酒吧里勾引金发美女呀,是不是?喂,喻宁,你可以趁机考虑一下跨国婚姻。”
    “还是你考虑吧!臭小子!”
    “对贞美,我可是痴心一片。”
    “真想给你一拳。”贞美似乎并不讨厌载佑的表现,虽然嘴里这么说,嘴角却含着笑。
    “贞美呀,你是说我吗?”
    “是啊,朴前辈,你今天的话句句都说在点子上。”
    “哈哈哈……贞美,你总算认识了我的价值啊!”
    “哎呀,你们可真让人看不下去了。”
    “呀,喻宁!别等以后把关系搞僵了,现在就赶快彻底放弃贞美吧!你放弃后去美国,学业才不会受到影响。最近去当兵的男人也没有像你这么藕断丝连的,都在去之前跟女朋友分手。而且,说实话,贞美也不是你女朋友啊!贞美,对不对?”
    “那还用说吗?这可是法官大人不容置疑的宣判。”
    在喻宁听来,贞美的话真的如同宣判一样,虽然他也明白,这只是玩笑,他们一直就是这么说说笑笑的,但心里还是一凉。像今天这样,贞美一门心思跟载佑一起对付自己还是头一次。    “啊,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怎么能攻击得这么不留余地?要知道,你们眼前这个朋友可是马上就要背井离乡远渡重洋的。”
    载佑吐了两三个烟圈,然后用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喻宁。
    “嗯,我也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要不怎么办呢?你早点儿断了这个念头对我们仨都好。嗯,我也不愿意说这些话,可是,趁现在当事人都在这儿,我们也该果断勇敢地翻开这张预示未来的牌了。”
    “牌?”
    载佑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正色道:
    “是啊,你想想看,首先,你离开后,谁负责对付贞美身边晃来晃去的那些家伙?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这样的话,情况不就很明白了吗?我要么留在学校里当教授,要么通过司法考试。贞美早就决定要通过考试了,我们两个人恋爱结婚,在法律界并肩战斗,这是顺理成章的。如果现在不说清楚,日后你回来一定会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爱情也没了友谊也没了之类的话吧?那岂不是会给我们的幸福生活带来烦恼?咱们都是聪明人,理应事先预防,避免这种愚蠢的事情发生,对不对?”
    “载佑,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要兴奋过头了啊!贞美,他说的所谓道理是不是太牵强了?”
    “没有啊,良药本来就苦口嘛,别吐出来,紧闭着嘴巴吞下去吧!”
    “哈哈哈哈!”
    喻宁似乎被绝望击倒了,用力闭上眼睛。
    “我突然想,今晚,不,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只要看不到你们俩残忍的样子,哪怕是去非洲的大沙漠我都愿意。”
    载佑“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对啊,就是这种精神!悲壮美,艰苦奋斗的精神,这正是身为朋友的我真正要你保证的!”
    “烦人吧你!”
    短时间内,不,很长时间内都不会有这种谈笑风生的机会了吧?学习认真、谈话热情、玩起来投入的好朋友们啊!尤其是,喻宁啊!
    贞美的两眼不时润湿,但她始终笑容满面。
    “朴前辈,别逼得太厉害了!要是喻宁明天从飞机上跳下去了怎么办?”
    “哦,好,好!朋友远行求学了,贞美从今天开始站到我这一边了,所以今天欢送会我来买单。”
    “你至于高兴成那样吗?嗯?”喻宁把脸凑到载佑面前说。
    “嗯,真的很高兴,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喻宁心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火,抓起百威啤酒,就着瓶口咕咚咕咚喝起来,边喝边瞅着贞美喊:
    “贞美!”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朴前辈,这孩子恐怕还没打消念头呢,他为什么不能爽快地结束呢?是因为韩国自古伤离别,所以血液里有一种缠绵吗?难道是无法突破的吗?”
    “贞美!”喻宁再次深情地呼唤。
    “嗯,我们废话少说,我要说的话朴前辈已经全都说了。我呀,等你拿到梦寐以求的建筑学博士学位回来的时候会为你鼓掌的。不过,也许那时候我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呢,嗯,一定洗干净手再为你鼓掌。”
    “眼含热泪听你诉说别后的字字句句!”载佑用手捂着胸口,做出万分感动的样子说。
    “载佑,你能不能离开一会儿?我的感情马上就控制不住了!”
    贞美呵呵笑了两声,认真地看着喻宁说:
    “喻宁!别这样,弄得我很累。”
    “是啊,虽然这种情况下我插话不太合适,但这又不是摔跤比赛……”
    “载佑!你能不能沉默5分钟?要是能离开,我就更感谢了,拜托!”
    “好,既然朋友提出了请求,我就5分钟不说话。”
    “谢谢!贞美……”
    “别老叫我的名字,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贞美!”
    “……”
    “贞美!”
    “浑身发冷,都起鸡皮疙瘩了呀!我是不是感冒了?”
    “到底为什么这样呢?”
    “这样怎么啦?”贞美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
    “你忘了吗,我欠你一命,在大成里,是你救了我呀!我现在还能活着,都是你的功劳!”
    “这个嘛,那我就更不欠你的了,而且,当时你不也听到医生的话了吗?被蛇咬这样的伤,放在过去也许就送命了,现在可没那么容易。我也绝对没有当什么债权人的意思。”
    喻宁把椅子往贞美身边靠了靠。
    “不,我心里……我心里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这是逼我吗?你的心由你负责,我的心我来保管,你是你,我是我。明白了吗?”
    “……真的吗?”
    “是啊,我们是朋友,友情多美好啊,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希望你的想法能跟我一样。”
    贞美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当”一声放在桌子上。
    “……”
    一时间气氛僵住了,喻宁抬头仰望着天花板,眼睛里泪光闪闪,贞美装做没看见,哗哗地往杯子里倒啤酒。
    载佑却忽地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看他的表情,似乎终于盼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刻,眼泪随时可能夺眶而出。
    “朴前辈,别这样!”贞美有点儿失态地朝着载佑喊。
    “载佑,你这个臭小子,你以为我是在表演吗?”    “没有,没有,5分钟已经过去了,而且,看到你遭受挫折,身为朋友的我能不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吗?”
    “你真打算这么闹下去吗?”
    “这个嘛,我得考虑一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贞美把三个人的酒杯都倒满了。
    “来,喻宁,朴前辈,我们干杯吧!”
    “好。”
    “嗯,好!”
    “喻宁,别闷闷不乐的,把杯子举高点儿!这可是为你干的。”
    “我们,喻宁,为你早日征服美洲大陆凯旋归来干杯!”
    “干杯!”
    “干杯!”
    载佑咕咚咕咚喝光杯子里的酒,擦了擦嘴角的泡沫,快活地转头看着贞美,说:
    “贞美,我们为喻宁的无穷发展三呼万岁怎么样?”
    “好主意!”
    “我不喜欢。”喻宁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我们这么做可都是为你好!”
    “前辈,别管他,说我们的。前面得有祝词吧?”
    喻宁紧咬着牙,愤怒地盯着面前一唱一和的载佑和贞美。
    “这个怎么样?奋斗吧!胜利吧!百战百胜的勇士郑喻宁!万岁!万岁!万岁!”
    “你们别闹了,我心情不好。”
    “朴前辈,看来喻宁不喜欢这个。那……喻宁,这个怎么样?奖学金!硕、博士!全都装进喻宁腰包!万岁!”
    喻宁的表情还是冷冷的。
    “这家伙真的生气了。既然他不肯配合,我们就一人说一个,然后结束吧!时候不早了,这家伙明天一大早就出发,也该早点儿回去休息。”
    “对呀,已经11点了。朴前辈先来吧!”
    载佑喝了口啤酒,深吸一口气,说:
    “好,喻宁你听着!我说了。嗯,贞美呀,我的爱!贞美我的爱!万岁!万岁!万万岁!完了。”
    “你可真……”喻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贞美涨红了脸,白了载佑一眼,说:
    “朴前辈怎么能说那么没根没据的祝词啊?至少要突出主题嘛!轮到我说了,好好听着!健康,郑喻宁!学习第一!做人第一!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能其他坐位上的人会认为坐在椅子上举起双手喊万岁是很可笑的事,但载佑和贞美正是选择了这种天真的方式来祝愿喻宁前程似锦。
    喻宁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意呢?
    “真的……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啊!”
    “哈哈哈!你也知道啊,这是我们的真心,接受吧!”
    喻宁似乎百感交集,把脸埋在双手中,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说: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们的方式真独特啊,让我刻骨铭心!那就到此结束吧!”
    说完他先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载佑和贞美连忙嘻嘻哈哈地站起来跟在他后面。
    夜已经深了,街上只有奔驰的汽车、路灯和沉醉在黑暗中的酒鬼。
    这是在韩国度过的最后一夜吗?
    “贞美,你去哪儿?”喻宁回头看着贞美。
    “当然是回家啦。”
    “夜深了,我送你吧。”
    “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走。”
    “别,我想送你。”
    “我都说了没关系了。”
    一直看着他们谈话的载佑似乎忍无可忍,挥舞着胳膊上前说:
    “我也赞成送贞美回家,但喻宁和我必须机会均等才行。贞美,我和喻宁中有一个人将送你回家。都怪今晚的月色,你就理解一下吧!喻宁,怎么样,我们掷硬币决定好不好?”
    载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
    “好吧。要是输了,我一定终身遗憾,但也没办法。载佑你今天真够坏的!”
    “我只是建议把这件事交给命运来决定,别废话了,要是头像面朝上,就由你送,要是数字面朝上,就由我送,一次决定!行吗?”
    “讨厌的家伙,就这么办吧!”
    “好,我扔了!”
    他把硬币抛起来,一只手掌接住,另一只手飞快地盖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开了手——头像朝上。
    “啊,怎么会这样?喻宁……你赢了!”
    “看来命运也不忍心彻底抛弃我,终于站到了我这一边啊!那贞美就由我送了,我们去那边路口打车。载佑,你跟我们不顺路吧?”
    “朴前辈,那我走了。”
    “嗯,再见!明天我不能去机场了,喻宁,你走之前我们再通个电话,明天。”
    “好,你快走吧!”
    载佑朝他们挥了挥手,走上相反的方向。
    贞美和喻宁并肩拐过一个街角,消失了。载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中闪烁着空虚和寂寥。
    小子!
    他把抓在手里的硬币抛到空中,伸手抓住,摊开掌心,还是人像。其实那枚硬币是两枚硬币粘在一起的,两面都是头像。昨晚他特意用强力胶粘起来时,已经预料到了今晚会发生的情况。
    载佑表面上虽然装糊涂,其实内心已经感觉到了贞美和喻宁两情相悦。有谚语说,心里的爱情和口袋里的锥子都是藏不住的。如果眼神中盛着忧郁,微笑中含着温暖,那就是爱情了。如果不选择这种方法,依贞美的性格,就算是今晚,三个人也会像平时一样各回各家的,但她心底深处一定不希望那样,喻宁也是一样。
    对载佑来说,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是喻宁,最喜欢的女孩是贞美。在一群新生中发现贞
                        美那天,载佑的心不知跳得有多厉害。
    “虽然同岁,前辈毕竟是前辈啊!”
    第一次见面时,这个漂亮的女孩笑着说着这句话走进载佑心里。今晚,载佑把贞美交给喻宁,也就把她送出了自己的心,那种痛像是从心底连根拔起一棵美丽的树。
    载佑深深爱着喻宁和贞美,希望他们能如愿以偿,但眼泪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自己向往追求的爱情就这么结束了,一时间,失落、空虚和悲伤一齐涌上心头。
    又得独自走在黑暗漫长的路上,寻找那个站在玉兰树下或灯火阑珊处的女孩,真的找得到吗,像贞美一样的女孩?不,一定不会再有了。但终有一天,在他生命的某个时刻,会有一个女孩迎面走来。在那之前,他只能盼望心中的伤痕慢慢愈合。二十几岁明净的日子是深绿色的,像树叶,又像锋利的刀刃。
    载佑默默点了点头,嘴角含着微笑的碎片。
    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吧?他把手里的硬币朝着空荡荡的柏油路用力扔了出去,从黑暗的远处传来硬币落地滚动的声音,一会儿就消失了,两行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淌了下来。一辆空出租车减慢速度靠近他,但他一直低着头向前迈动脚步。
    载佑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一个醉鬼、一对恋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辆亮着顶灯的空出租车依次经过他面前。他摸出一枝烟,点燃了。贞美流转的眼波、清脆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萦绕在他周围。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头顶上空飘散,仿佛胸中一块骨头碎成粉末化成气体。
    真想去大排档喝杯酒,哪怕只是一个人。交通信号灯由红变为绿。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淡淡地自言自语道:
    “现在,你们的爱情……是你们的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贞美转头看着跟自己并肩走在胡同里的喻宁。她家的二层楼就在前面不远处,围墙不高,从外面就能看到庭院里雪柳、侧柏、芍药、郁金香和玉兰等郁郁葱葱,伸展着枝条,因此贞美家被邻居们称作“花卉之家”。
    两个人脚抬得极慢。
    “你明天来机场不就见到了嘛。”
    “哼,我为什么要去那儿?又不是拍电影。”
    夜深人静,邻居家的狗听到人声叫了起来,两个人呼出来的雾气在淡蓝色的路灯光里白蒙蒙地散开。
    “贞美……”
    喻宁的声音听起来微微颤抖。
    “嗯?”
    喻宁停下脚步,贞美也停了下来。
    “你……不等我吗?”
    “等你?我哪儿有时间,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贞美低下头,重新抬起脚,喻宁步履沉重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两三步。
    “你要做的事不会与恋爱有关吧?”
    “哦,那得看缘分了。嗯……我把计划提前一下,马上开始准备司法考试怎么样?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贞美家门前了。
    “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去吧!远渡重洋之后要好好学习哦!”
    喻宁目不转睛地盯着贞美的眼睛。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别给我负担。”贞美轻叹一口气。
    负担?难道是我太贪心了吗?是啊,或许真是那样,像载佑说的,是我得寸进尺,明明不能待在她身边,却要捆住她,这难道不是自私的吗?这样的企图恐怕是不应该的吧?这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吧?既然贞美真觉得这是负担,我是不是就该放弃呢?
    “嗯……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你。晚安!祝你健康,心想事成!一定!”
    “谢谢,也祝你成功!我……走了。”
    贞美的眼神像波浪上的月光一样闪烁不定,喻宁的影子也在里面晃动。两个人都踌躇着。
    “贞美,我看着你进去吧!”
    “我已经到了,你先走吧!”贞美微笑。
    “是吗?那……好吧,再见!”
    “走好!”
    “晚安!”
    喻宁垂头丧气地掉过头,抬起腿。
    喻宁啊……喻宁……我爱你……
    虽然两个人相识不久,那一瞬间的离别却感觉长得像永恒。恐惧和悲伤像黑暗一样罩住了贞美,似乎现在分开就再也不会见面了。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贞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陷落下去,只觉得痛,仿佛心的一角破裂了。
    路灯在黑暗里画出一个一个空空的圆圈。喻宁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沉重缓慢,仿佛穿着铁制的靴子。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慢慢变得越来越小。
    贞美似乎被一根针刺中胸口,痛得无法呼吸。
    自己如此喜欢那个人,却隐藏起内心的感情送走他,难道真的应该这么做吗?就算无法约定未来,就算日后的路程艰难曲折,就算彻骨思念只能日日忍受,难道自己不该坦率地说出现在的心里话吗?
    载佑表面上虽然装糊涂,其实内心已经感觉到了贞美和喻宁两情相悦。有谚语说,心里的爱情和口袋里的锥子都是藏不住的。如果眼神中盛着忧郁,微笑中含着温暖,那就是爱情了。如果不选择这种方法,依贞美的性格,就算是今晚,三个人也会像平时一样各回各家的,但她心底深处一定不希望那样,喻宁也是一样。
    对载佑来说,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是喻宁,最喜欢的女孩是贞美。在一群新生中发现贞
                        美那天,载佑的心不知跳得有多厉害。
    “虽然同岁,前辈毕竟是前辈啊!”
    第一次见面时,这个漂亮的女孩笑着说着这句话走进载佑心里。今晚,载佑把贞美交给喻宁,也就把她送出了自己的心,那种痛像是从心底连根拔起一棵美丽的树。
    载佑深深爱着喻宁和贞美,希望他们能如愿以偿,但眼泪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自己向往追求的爱情就这么结束了,一时间,失落、空虚和悲伤一齐涌上心头。
    又得独自走在黑暗漫长的路上,寻找那个站在玉兰树下或灯火阑珊处的女孩,真的找得到吗,像贞美一样的女孩?不,一定不会再有了。但终有一天,在他生命的某个时刻,会有一个女孩迎面走来。在那之前,他只能盼望心中的伤痕慢慢愈合。二十几岁明净的日子是深绿色的,像树叶,又像锋利的刀刃。
    载佑默默点了点头,嘴角含着微笑的碎片。
    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吧?他把手里的硬币朝着空荡荡的柏油路用力扔了出去,从黑暗的远处传来硬币落地滚动的声音,一会儿就消失了,两行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淌了下来。一辆空出租车减慢速度靠近他,但他一直低着头向前迈动脚步。
    载佑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一个醉鬼、一对恋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辆亮着顶灯的空出租车依次经过他面前。他摸出一枝烟,点燃了。贞美流转的眼波、清脆的声音和爽朗的笑声萦绕在他周围。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头顶上空飘散,仿佛胸中一块骨头碎成粉末化成气体。
    真想去大排档喝杯酒,哪怕只是一个人。交通信号灯由红变为绿。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淡淡地自言自语道:
    “现在,你们的爱情……是你们的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贞美转头看着跟自己并肩走在胡同里的喻宁。她家的二层楼就在前面不远处,围墙不高,从外面就能看到庭院里雪柳、侧柏、芍药、郁金香和玉兰等郁郁葱葱,伸展着枝条,因此贞美家被邻居们称作“花卉之家”。
    两个人脚抬得极慢。
    “你明天来机场不就见到了嘛。”
    “哼,我为什么要去那儿?又不是拍电影。”
    夜深人静,邻居家的狗听到人声叫了起来,两个人呼出来的雾气在淡蓝色的路灯光里白蒙蒙地散开。
    “贞美……”
    喻宁的声音听起来微微颤抖。
    “嗯?”
    喻宁停下脚步,贞美也停了下来。
    “你……不等我吗?”
    “等你?我哪儿有时间,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贞美低下头,重新抬起脚,喻宁步履沉重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两三步。
    “你要做的事不会与恋爱有关吧?”
    “哦,那得看缘分了。嗯……我把计划提前一下,马上开始准备司法考试怎么样?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贞美家门前了。
    “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去吧!远渡重洋之后要好好学习哦!”
    喻宁目不转睛地盯着贞美的眼睛。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别给我负担。”贞美轻叹一口气。
    负担?难道是我太贪心了吗?是啊,或许真是那样,像载佑说的,是我得寸进尺,明明不能待在她身边,却要捆住她,这难道不是自私的吗?这样的企图恐怕是不应该的吧?这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吧?既然贞美真觉得这是负担,我是不是就该放弃呢?
    “嗯……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你。晚安!祝你健康,心想事成!一定!”
    “谢谢,也祝你成功!我……走了。”
    贞美的眼神像波浪上的月光一样闪烁不定,喻宁的影子也在里面晃动。两个人都踌躇着。
    “贞美,我看着你进去吧!”
    “我已经到了,你先走吧!”贞美微笑。
    “是吗?那……好吧,再见!”
    “走好!”
    “晚安!”
    喻宁垂头丧气地掉过头,抬起腿。
    喻宁啊……喻宁……我爱你……
    虽然两个人相识不久,那一瞬间的离别却感觉长得像永恒。恐惧和悲伤像黑暗一样罩住了贞美,似乎现在分开就再也不会见面了。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贞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陷落下去,只觉得痛,仿佛心的一角破裂了。
    路灯在黑暗里画出一个一个空空的圆圈。喻宁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沉重缓慢,仿佛穿着铁制的靴子。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慢慢变得越来越小。
    贞美似乎被一根针刺中胸口,痛得无法呼吸。
    自己如此喜欢那个人,却隐藏起内心的感情送走他,难道真的应该这么做吗?就算无法约定未来,就算日后的路程艰难曲折,就算彻骨思念只能日日忍受,难道自己不该坦率地说出现在的心里话吗?
    她心中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这个瞬间,一旦错过了,恐怕一辈子都会后悔。
    “喻……喻宁!”
    贞美踮起脚尖,匆忙喊了一声,已经走出很远的喻宁倏地回过身。                         “……贞美!”
    “我有礼物给你,刚才忘记了。”
    礼物?喻宁嘴里重复着,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
    贞美快步迎上去,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什么礼物?”
    “我想再看看你。”
    “是吗?谢谢!我也想再看看你呢!”
    喻宁站在贞美面前,略弯一点儿腰,看着她的脸,扑哧笑了。
    “喂!干吗这样看着我?”
    “嗯,我在工作,用我的眼睛把你的脸拍下来,等到了美国,单凭记忆就能画出你的样子了。我要在桌子上方贴十张你的画像。”
    “我是不是该感动?”
    “不,你可以不感动,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你不要当作负担。”
    “……”
    贞美眨着黑亮的眼睛。
    能做好吗?像电影里那样?唉,谁知道呢。
    贞美突然伸出双臂,抱住喻宁的脖子,她的唇盖在他的唇上。遭受贞美突袭的瞬间,喻宁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接着慢慢放松,轻轻抱住了贞美的头和肩膀。
    他们的亲吻是热烈的,仿佛嘴唇上的纹路都化成了火花,相形之下,星星和月亮也黯然失色。
    啊!要是一切都停在这一刻多好!要是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让这一秒钟化为永恒多好!
    心跳得越来越厉害,贞美感觉自己似乎跟喻宁融合在一起,黑沉沉的天上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在她紧闭的眼睛里抖动着,爆裂开来。某一瞬间,一种带魔力的影子通过嘴唇在全身激起战栗,一浪高过一浪,从头顶到脚底,无法控制。
    不想跟你分开!知道吗?吞下我的心吧,把日渐成熟的思念的种子交给我,我们一定能等到重聚那一天的,这个瞬间决定了所有的一切。我们不会动摇的,我们会再见的,我们的思念有多深多长,我们将来的生活就有多美好多幸福,直到永远。
    喻宁和贞美互相咽下对方的呼吸,通过身体动作和舌尖缠绕着彼此的热情,拥抱着彼此深深的思念,像花瓣一样温柔的吻越来越热烈,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啊!大脑似乎化成了一团雾气。
    吻……真了不起,从头顶到脚底,每一个细胞都热烈地快速跳动着,心脏像爆米花机器一样不停地把花瓣似的东西抛向空中。一阵阵眩晕,仿佛花瓣落到绿油油的水面上引起的涟漪,泛着光的绿色水面上,水的影子慢慢平息下来,深不可测。那摇曳的白色光芒是不是就是灵魂呢?
    爱你,爱你……爱你爱得快要死去。这一个吻像是在蓝色的心上、红色的灵魂上烙下的火印,你似乎充满了我的整个世界,这可怎么办呢?大海一样的思念,宇宙一样无边无垠的想念,都被这一个吻唤醒了,这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似乎走出了无法收回的一步,把自己全部交了出去,惊慌、欢喜、悲伤,所有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漩涡,把我卷了进去。
    我们,我们以后怎么办才好呢?嗯?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两个人把脸埋在彼此的怀里,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28日。
    喻宁乘坐的飞机上午11点15分起飞。
    他拿着机票办完行李托运,低头看看手表,已经过了10点50分了,最迟得在11点前进入23号门。昨晚跟贞美分手的时候,她并没说会来机场。
    或许……
    喻宁心里一直在等贞美,但她到现在还没出现。
    是因为害羞呢,还是因为害怕再次分别?
    不来了吧……已经来不及了。
    喻宁手里拿着随身行李和机票朝检票口走去。
    “喻宁!”
    贞美从电梯口喊着喻宁的名字跑过来。
    她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举着一小盆花,边喘息边解释说,路上堵车了,脸上却满是“好在没晚”的欣慰。
    “你干吗这么辛苦来机场啊?”
    “说实话!我不来你是不是会伤心?”
    “我?还是你?”
    “当然是我啦。来,拿着!”
    贞美把拳头大小的花盆递给喻宁。
    “这是什么?”
    “你用手指摸摸它的叶子。”
    喻宁的手指刚触到叶片,形状像山鸡羽毛一样的叶片立刻折叠起来,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
    “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上次不是说过嘛,这就是含羞草。长得很像蕨类吧?这是我最喜欢的花草,你看,一碰它就作出反应,是不是跟动物一样?”
    “是啊,真让人吃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植物呢!”
    “我特意拿来给你带走的。放在手里可能被扣下,放进包里吧!到那边以后搁在你宿舍的书桌上,每天浇一次水,尽量让它多晒太阳,长大一点儿后再挪到较大的花盆里。它的生命力很强,养起来不费劲。它也会喜欢你的。”
    “谢谢!我会好好养的,像养小狗一样经常抚摸它的头。”
    贞美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放进喻宁的包里,露出灿烂的笑容。
    “时间到了吧?快进去吧!”
    喻宁点了点头。可是……他看见贞美的第一眼就有点儿不对劲的感觉,仔细想想才知道是因为帽子的缘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贞美戴帽子,而且是一顶蓝色的登山帽。    “怎么戴了登山帽?咦?你的头发有点儿奇怪啊!”
    喻宁眼睛瞪得像铜铃。
    “怎……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要看吗?”
    贞美摘下帽子,下面是极短的头发,短到用指尖好不容易才能捏住。
    “你疯了吗?什么时候剪的?”
    “来机场之前。没什么,趁你去学习了,我也下决心好好学习,早晚要剪的,只是比原计划提前一年而已。这个发型很适合我吧?是不是像秃头歌手谢妮德·奥康娜?”
    “……”
    喻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贞美笑眯眯地重新戴上帽子,竖起手指指了指大厅墙上的到港和出发时间表。
    “喻宁,看!那个灯在闪,是你要坐的飞机吧?在催乘客登机了,快进去吧!”
    “嗯……”
    喻宁点点头,伸出颤抖的手,摘下贞美的帽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傻丫头,净做傻事。”
    贞美鼻子发酸,微微低下头,不愿让喻宁看到自己的眼泪,接着耸了耸肩,用手指使劲捏了捏鼻翼。
    喻宁又怎么会不明白贞美剃短头发的心意呢?贞美微露青色头皮的短发诉说着蓝色的二十几岁必须通过的学业和必须走过的爱情。
    “我走了,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儿!”
    “嗯,走好!”
    喻宁眼里闪烁着泪花,跟贞美用力握了握手,转身朝入口走去。
    走好,喻宁!去大干一场吧!我会以最美的方式等着你,以最美的姿态迎接你。
    贞美在心里自言自语。
    喻宁向入口处的机场职员出示了机票后,往出境口走了几步,猛地停住了。
    怎么了,喻宁?怎么了?贞美紧张地看着他。
    “呀哈……贞美,你没有头发也……”
    “嗯?”
    喻宁朝她竖起大拇指,笑得阳光般灿烂。
    “美极了!贞美,真的,你美极了!”翻越喜马拉雅的旅程    就像通俗歌曲的歌词唱的那样,岁月匆匆流过,然而人生的每一天绝不是这一句话能概括得了的。爱情是一个无比古老的话题,但对每一个当事人来说,永远都是新的。
    年轻的时候,大致只有两件事——玩和学习。
    在喻宁飞去美国那天剪短了头发的贞美以惊人的毅力投入到学习中,心无旁骛。每天,她除了去教室上课和回家吃饭睡觉,几乎住在图书馆里。她的目标是在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她的案头堆满了包括宪法、民法、商法、刑法、民事诉讼法和刑事诉讼法在内的“六法全书”及合同法等大部头的法典,每本书都画满红线,一本一本背诵下来。
    贞美爽快地剪掉头发的气魄和粘在书桌上的韧劲不仅在法律系,甚至在全校都传为佳话。教授们觉得她是可造之才,学科前辈们受到刺激,后辈尤其是学妹们把她更当成一面旗帜。
    大三时,贞美通过了第一次考试,那次整个Y大法律系共有19个人通过,大三只有5个人,贞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惟一的女生。第二次考试,她失败了。
    但没必要失望,机会每年都有一次。
    载佑选择的路线跟贞美不同,他的目标不是通过司法考试成为法官或检察官,而是留在母校当教授。他在学习成绩和综合评价方面一直保持年级第一,法学院也计划重点培养他留校任教。
    喻宁把学籍转到美国纽约大学后,连享受思念祖国的乡愁也变成了一种奢侈——完全没有时间。他先是要熟练掌握当地的发音,颇费了一番功夫,再努力把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楚地表达出来,也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半年后,他慢慢习惯了用英语写报告、阅读英文原著、分析美国的主要现代建筑和整理发言。在纽约待了整整一年,他既不曾漫游过曼哈顿市中心的建筑丛林,也不曾欣赏过中央公园的景色和自由女神雕像,除了因学习需要去过大都会美术馆和古根海姆美术馆。除了在床上睡觉和在餐厅吃饭的时间,他总是坐在教室或图书馆或宿舍的书桌旁,他桌子上的台灯总是整个宿舍楼里最晚熄灭的。
    贞美和喻宁一个月通两三封信,三个月打两次电话。
    贞美在信里讲述学校生活和载佑的事,也克制着感情简单介绍自己的情况。喻宁则写下东方人在美国体验到的点点滴滴和困难、贞美送他的含羞草、成就感和理想、偶尔浮上心头的乡愁以及对贞美的思念。
    对于已有明确目标正在全力以赴的他们来说,未来并不是缥缈不定的。尽管两个人之间隔着整个地球,他们还是互相信赖、互相依靠。岁月如梭,偶尔也会遇到必须克服的难关,但他们还是坚定不移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喻宁本科毕业后曾回过一次国,停留了短短四天。当时贞美正在准备第二次考试,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进一步确认了彼此的爱情。尽管远隔数万里,但那份爱情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成熟。
    那几天,喻宁几乎跟载佑形影不离。尽管他们学习的国家、地点和学校都不相同,但两个人都要拿到硕士甚至博士学位,这一点是相同的。
    喻宁回美国的前一天下午,跟贞美见了面,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喝茶、聊天、倾诉衷肠。那天他们一起照了几张宝丽来的快照,喻宁把为准备考试而十分憔悴的贞美脸上绽放的笑容存进了自己的素描簿里,两个人都沉浸在幸福中。
    无论是谁,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一对恋人。
    喻宁回美国后开始攻读硕士。他一直期待着贞美考试通过的好消息,但事与愿违,贞美的第二次考试再次失败了。他给贞美寄去一封信,送去了自己一如既往的信任和支持。贞美也并没有沮丧或失望,反而被失败激起了更大的勇气。
    “人生越来越有趣了。”
    两个人通电话的时候,贞美嘻嘻笑着跟喻宁说。
    青春就是独自翻越喜马拉雅的旅程,贞美的目标是K2顶峰,喻宁的目标则是珠穆朗玛顶峰。两个人都把一句话刻在心里:登顶那天,站在峰顶共同分享最美的一刻。
    两个人的心像光一样横渡太平洋,两颗心把亚洲东岸和美洲大陆联系在一起。贞美偶尔会在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看着月亮,遥想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听课的喻宁;喻宁也会在入睡之前,听到贞美走过阳光明媚的校园的脚步声。
    喻宁想贞美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看贴在墙上的贞美的素描,有笑得像阳光般灿烂的,有微低着头的,有侧面的,有仰面朝天的,姿态各异。
    晚上睡不着或内心感到空虚的时候,喻宁也会跟贞美在机场送给自己的含羞草聊天。含羞草已经挪到大花盆里生下了根,长得很茂盛。手一触到马上作出反应的含羞草里仿佛藏着一个女子,因为她的羞怯,才会一碰到人的手马上就作出那样的反应。
    你好吗,含羞草?你似乎越来越漂亮了。
    呼唤它的名字,用沉静的目光盯着它时,真的觉得含羞草跟一般的植物不同。现在它认识手指的主人了吗?用手指轻轻碰它一下,它就缓缓卷起叶子,似乎在微微颤抖。对目光、对声音,它似乎也有反应。
    含羞草比人更乐于听他倾诉。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喻宁已经不把含羞草当作植物了,而把它看作贞美的化身,包含着贞美的心。
    就像圣艾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中的玫瑰一样,这棵含羞草对喻宁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有时候,喻宁一遍又一遍地看贞美寄来的信,回想离开祖国的前一天晚上在贞美家门前胡同里的初吻,还有上次短暂回国时轻轻的吻。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抚摸自己的嘴唇,这时,贞美的气息和带给他的感觉似乎近在咫尺,整个胸膛顿时充满了幸福。    想你。虽然明知道这种思念会带来痛苦,但我还是非常非常想你。什么时候,要多久以后我们才能见面呢?在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多风多浪的世界上,我们真的能自由相爱相守吗?
    有时候,思念简直叫人发疯,但他们都明白,他们的蓝色未来需要眼前的奋斗作担保。
    那次回国,喻宁见过系主任李文成教授。李教授一直把他当作得意门生,为他的前途着想,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专心学业,直到拿到博士学位:
    “你知道吗?博士学位很重要!以你的才能和条件,多花个六七年时间应该能拿到,这段时间就当韩国不存在好了。你有女朋友吗?就算有也是一样。生命比你想象的长得多,而做学问的机会一生难得遇到一次,所以,别胡思乱想,把其他事情都推到你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吧!向前看,往前冲!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要想搞好学习,根本没有时间中途回韩国来,一点儿也没有。对我们搞建筑的人来说,你学习的那个地方是个宝库,有从古至今世界上所有的建筑学资料,每天都能耳闻目睹建筑方面的最新信息,即使你投入一生也不会后悔的。所以,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前,千万不要跑回来!记住了吗?攻读学位期间根本就没有假期,论文资料提前好几年就得开始搜集,要完成各个系统的工程方法理论和建筑材料分析,计算数据,简直连吃饭的时间都恨不得省下来。既然你有这个机会,就该踏踏实实学好,不要入宝山而空回。这些话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实际上,直接体验了美国大学的硕士课程后,喻宁发现难度比李教授说的还大。很多实践科目需要拿着建筑设计图到现场去一一检查,即使是研究生,一个学期也至少有一个月泡在工地睡帐篷。
    在紧张忙碌的学习中,几年很快过去了,一眨眼就到了1990年,喻宁硕士毕业,开始攻读博士学位。
    贞美于1989年2月大学毕业,毕业前没能通过司法考试的第二道关。
    果然非比寻常啊,顶峰不是轻轻松松就能登上的,但箭已离弦,目标只有一个。
    喻宁就是否攻读博士的事通过信和电话征求贞美意见时,她积极表示赞成。贞美自己也是一样,决不会中途退出。就她的情况来看,喻宁也是留在美国读博士更好,因为目前,身为司法考试复读生的贞美哪里有时间认认真真谈恋爱呢?
    “正好啊,我们一起努力吧!等你拿到学位的时候,我也该画个圆满的句号了。”
    “要不我抽空回去一趟?”
    “别回来,何必把珍贵的美元和时间扔进太平洋里呢?有那笔钱,还不如你多买点儿肉吃呢。我们不是通过电话和信联系在一起吗?明白我的话吗?”
    “好,让我们坚持下去吧!一定能做到!”
    “我真的被惹火了,这次一定要征服考试,出出心中这口闷气,了却多年的心愿。”
    “别着急,你肯定能做到,明年的报纸上一定会登上你的名字!一步一步靠近目标吧,我也会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注意身体!”
    喻宁一直给贞美写信、打电话,基本得到了贞美家里的承认,算是个准女婿。
    贞美的父亲在一所女子中学任校长,是教育界的知名人士。四十多岁时,他失去了妻子,独自一人把两个女儿养大成人。虽然没见过面,但他通过喻宁的电话和贞美的介绍了解了喻宁,知道他是个懂礼貌、学习认真的优秀青年,每次接到喻宁的电话,他总要关心一下他的健康和学业。
    “您好,伯父!我是喻宁。您身体好吗?”
    “啊,是喻宁啊!嗯,我很好。你的学业还顺利吧?啊,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就该多学点儿东西,将来好为国家多做点儿事……哎呀,瞧我,光顾高兴了,忘了你还要付昂贵的国际电话费,抓着电话就不放。等会儿啊……贞美!贞美!”
    金校长很欣赏喻宁,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一想起他年纪轻轻就漂洋过海到异国他乡求学,心里就发酸。
    贞美的姐姐善美也很喜欢喻宁,觉得他值得信赖,会成为一个好妹夫。善美毕业于S女大长笛专业,现在市立交响乐团工作,已结婚。
    无论谁都得承认喻宁是个俊秀的青年,而且有着光明远大的前途,等他拿到学位回国后,只要本人愿意,马上就可以当上教授,登上讲坛,也可以作为有实力的建筑设计师扬名立万。抛开这些暂且不谈,随着时间的推移,善美和父亲慢慢知道了贞美是多么喜欢他,他又是多么爱贞美。
    即使不是自己的孩子,金校长也觉得贞美和喻宁两个人非常般配。他们都是在生命中勇于付出全力面对挑战的年轻人,连旁观的人也觉得欣慰。要说有什么进一步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儿能通过司法考试,不辜负她迄今为止的努力和热情,希望喻宁尽快拿到博士学位回国,希望两个人尽快结婚。照金校长的想法,只要贞美通过了考试,就叫喻宁回国几天,把两个人的婚事办了。这是他最大的心愿,等这件事办完,他对生活就别无所求了。
    1991年4月13日。
    中等身材、面容慈祥的金校长在家里看着看着早报,突然想起一件事:明天是4月14日,阴历是……    他连忙拿起话筒,拨通了住在附近的大女儿的电话。
    “善美呀!”
    “爸!这么早,什么事?您吃早饭了吗?”
    “早饭我总是简单吃点儿,马上要去学校。对了,善美,明天是不是你妹妹的生日?”
    “啊,对呀,确实是!差点儿忘了。谢谢爸!”
    “嗯,可能的话,明天早点儿回家来准备一下。”
    “送丈夫上班后我马上去市场,然后就回家。做家务的阿姨是10点到吧?给贞美的电话爸您打吗?”
    “就这么办吧……啊,别忘了做贞美喜欢吃的炒蘑菇,打糕也多买几样。”
    “别担心,我一定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
    “别忘了叫你丈夫晚上也一起来家里吃饭啊!”
    “他一定会大声欢呼的,那个人啊,一说到美食就高兴。哈,我的心已经急不可待了。爸,那就先说到这里吧,您一定要吃点儿东西再出去,记住了吗?”
    金校长听着大女儿快活的声音,微笑起来。挂断电话,他又拨了一个号码。贞美从去年年底就进了考试院,住在安山附近山脚下一个农户的农家里。那里住着不少准备考试的人,空气清新,有一面小湖泊,远离城市的噪音,每年都有十几个在那里备考的学生通过考试,于是,人们盛传那个地方是鱼跃龙门的风水宝地。贞美住在那里,并不是因为相信风水,而是为了摒弃干扰,一心一意准备考试。
    “啊,喂!是小贞美啊!学习累吧?呵呵……嗯……怎么回事?这个时间你怎么会接电话?啊哈,房东大嫂在准备早饭啊……什么事?哦,明天不是你的生日嘛,回来一起吃顿饭吧!好,别太晚了。爸爸想你了……你姐姐说要准备好多你喜欢吃的东西……好!好……”雨中的夏康舞曲    傍晚,喻宁在纽约大学图书馆主楼里埋头学习。
    4月14日。
    喻宁突然意识到今天是贞美的生日,美国跟韩国之间有14个小时的时差,韩国已经是15日的早上了。    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他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一楼大厅,走进可以打国际长途的公用电话亭,拿起听筒。往哪儿打呢?贞美过生日,应该回家了吧。
    “喂!啊,您好!伯父,我是喻宁。”
    “哎呀,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啊!呵呵!我知道了,你今天打电话是为了祝贺贞美的生日,对不对?”
    “是,也是顺便。您最近好吗?”
    “有劳你惦记着,都很好。可是,怎么办呢?贞美昨晚回来睡了一觉,吃过早饭就回考试院去了,说是今天有份资料急着用,开我的车走的。嗯,大概40分钟前走的吧?还在路上呢。”
    “那我给她打手机吧。”
    “好。对了,你那儿天气怎么样?”
    “很好,不冷不热。”
    “这里一大早就下起了春雨。一定要注意身体健康啊!别因为学业把身体累垮了。祝你一切顺利!”
    “我过两天再打电话来问候您。”
    “谢谢,挂了吧!保重!”
    喻宁挂断电话,开始拨贞美的手机号码。
    这时,地球另一边的贞美正在国道上开车疾驰,距离安山还有4公里左右。
    大颗大颗的雨滴落下来,淋湿了大地,空气清新凉爽,嫩绿的新笋、树叶和新芽在春雨中亮晶晶地闪着光。待会儿雨停了,在阳光的爱抚下,这些嫩绿色的生命将更加生气勃勃,它们的绿色慢慢加深变浓,个子也一定会蹿起很高。
    车里开着调频收音机,古典音乐频道流淌出海菲茨小提琴独奏的夏康舞曲,悠扬的旋律伴着雨⑵髟诘卜绮A嫌薪谧嗟匕诙:7拼牡囊衾治蘼凼裁词焙蛱蓟嵋鹦牡椎墓裁钊诵某逼鸱?/P>     手机响了。贞美减慢车速,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喂!”
    “贞美?是我。”
    “啊,喻宁!”
    “真高兴啊,有两三个月没听见你的声音了吧?先祝你生日快乐!虽然没有蛋糕,没有礼物,也没有花,我的心你是明白的吧?”
    “当然明白了。谢谢!不过,以后你得把这些东西都给我补齐了!”
    “当然,我会记到本子上的。”
    “嗯。最近怎么样?”
    “越来越忙了,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已经这样过了多少年了?我们又不是离散家属。”
    “呵呵,是啊,当然不是离散家属了,我们还算不上是一家人呢。”
    “别故意伤我的心!否则我会抛下一切马上回国的。”
    “嘘,现在你说这样的话我也不害怕了。学习怎么样?”
    “像只蜗牛,慢慢腾腾往前爬。”
    “那我就是地蚕。”
    “哈哈哈!那你可以抱成一团往前滚啊,还是你快。”
    “当然了,今年再通不过,我就要放弃了。”
    “不考试你做什么呀?”
    “嫁人不就得了。”
    “哈哈!看来岁月真的不等人啊,连你嘴里也会说出这种话来。不过,除了我,谁要你这个老姑娘啊?我不信。”
    贞美听了他的话,扑哧笑了。
    哼!看我年纪不小了,喻宁这家伙还真以为我就没人搭理了啊!不过,他不知道也好,省得不放心。
    两三个月前,贞美的一个前辈来她住的考试院找过她。那个前辈叫姜中植,上大学的时候也是个风云人物,跟裴明焕一样大四就通过了司法考试。对他的事,贞美也有所耳闻,知道他已经开业做律师了。
    那天,他身穿褐色阿曼尼西服,开着高级小轿车,来向贞美求婚。
    “真的,贞美,我非常需要你。”
    他表白说自己很久以前就爱上了贞美,即使贞美不通过司法考试,也可以凭她的知识和热情为他的事业提供极大的帮助。他建议贞美借此机会把爱情和事业结合起来。
    “您让我止步不前,躲到男人的保护伞下?”
    或许这并非姜律师的本意,但他的言行让贞美觉得受到了侮辱,心中顿生不快。
    他一再劝说贞美放弃学习跟自己结婚,婚后协助自己工作,都被贞美简单明确地拒绝了。
    “……为什么?”
    贞美的反应是他没有料到的。
    姜律师家里在繁华的江南区拥有好几栋大厦,算得上是豪门,而且他本人相貌英俊,又是开业律师,前途不可限量,几乎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完美丈夫。想跟他联姻的名门很多,也有很多女人等着他垂青。
    家里要他跟一位政治家的女儿结婚,但他念念不忘大学时心仪的学妹贞美,于是不顾家人反对,鼓起勇气来找贞美。
    “您不知道吗?前辈,我有男朋友。”
    “嗯?什么?不会吧?你一直专心准备考试,无心旁骛,这件事我们学校法学院的学生都知道。我并不是要你马上给我答复,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这个嘛,姜前辈,没必要了,我真的有男朋友。啊,对了,姜前辈也见过他吧?我大一第二学期,法学院开运动会,有一个汉城大学的学生跟朴载佑前辈和我在一起,您还记得吗?”
                         记忆力极好的姜中植在脑海里快速搜寻。
    “啊,学建筑的?”
    “您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不过,他不是早就去美国留学了吗?已经四五年了吧?而且也没回来过,哦,回来过一次?”
    “您怎么知道得比我还清楚?真让人吃惊。啊哈……英仙!是英仙告诉您的吧?她在学校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姜前辈。”
    姜中植默默盯着贞美看了一会儿。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看在我辛辛苦苦找来的诚意上,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嗯,希望你跟我联系……不,我再跟你联系吧。”
    后来,姜前辈又打来几次电话,但贞美没有跟他见面。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喻宁,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她剃过三次头发,流鼻血是家常便饭,无数个清晨是在书桌上迎来的。这么刻苦,最终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喝下失败的苦酒,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可见该死的考试也有毒辣的一面。
    但贞美对今年的考试充满信心。前几次虽然失败了,但丰富了经验,失败的原因现在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而且通过分析,对考试的难度和出题方向都有了较为精确的把握。
    这种时候,居然要她放弃一切嫁人!
    如果贞美也觉得女孩子应该趁容颜美丽、皮肤光滑有弹性、价值不菲的时候找个人嫁了,哪怕心中有一丁点儿那样的想法,她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学法律;如果她愿意走一条平凡温顺的女人的路,压根儿就不会考虑什么司法考试。
    这些情景飞快掠过贞美的脑海。
    就算不能把拒绝那个自命不凡的姜前辈求婚这件事告诉喻宁,不能听他称赞自己做得对、有骨气,总可以逗他一下,让他今晚睡不着觉嘛!
    “喻宁,你果然不了解情况啊!嗯,对我别太信任了!”
    “这话什么意思?”
    “说实话,嗯,上个月,我跟朴前辈手挽手去看电影了,很有情调。”
    “啊!真的吗?载佑那家伙,真够锲而不舍的,还在你周围晃悠吗?嗯……这可真让我担心,气不打一处来……好吧,这次就算了。贞美,你要再做那种事,我可真的生气了啊!还有,告诉载佑,叫他从今天开始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儿。”
    贞美捂着嘴笑了。
    “别废话了。喻宁,你也时不时安排点儿文化生活嘛,就当是换换脑子,在那么热闹的地方,别光待在学校里。”
    “我又何尝不想那样?”
    “嗯,玩得放开点儿,也试试跟白人女孩约会,我才不会像你那样小心眼呢。好了,这样的对话一开始,我看就该挂电话了……”
    车前方是个大拐弯,山嘴挡住了视线。
    喻宁说了句什么,贞美格格笑着,单手慢慢转动方向盘。突然,对面一辆车从天而降,以可怕的速度径直朝她的车撞过来。
    “喻……喻宁!”
    贞美匆忙扔掉手机,双手抓住方向盘。
    对面那辆车的司机席上坐着一个娃娃脸的男孩,十八九岁的样子,像个高中生。他一定是刚拿到驾驶执照,抵制不住速度的诱惑,天不怕地不怕地在路上横冲直撞。男孩惊慌失措地猛踩刹车,伴随着撕心裂肺的轮胎摩擦声,车体在积水的路面上旋转了180度,后备箱狠狠撞到了贞美车的前保险杠上。
    咣!
    似乎天崩地裂,眨眼之间,一切都结束了。在猛烈的撞击下,贞美当即昏迷过去。
    车祸现场,娃娃脸的男孩头顶着挡风玻璃,鲜血直流,贞美则倒向一边,脖子折成45度角。收音机里依然流淌着海菲茨的小提琴的旋律,掉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远在美国的喻宁的声音:
    “喂!贞美!听得见吗?”
    过了一会儿,电话挂断了。
    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的喻宁当时并没有多想,打国际电话的时候,信号突然变弱或中断是常有的事。
    喻宁一边沿图书馆的楼梯往上走,一边在心里愤愤地自言自语:
    嗯……贞美和载佑手挽手去看电影?哼!好,你们尽管看吧!顶多再有两三年,我的苦行军就该结束了,幸好不需要十年修行。等着瞧!到时候一定让你们两个尝尝我的厉害!
    但他的嘴角很快就浮现出笑容。贞美和载佑是值得他永远信任的人,即使他们两个真的单独外出旅行,也决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的。他思念贞美,也思念载佑,无比怀念三人同行的那些日子,那是他记忆中最有趣、最幸福的时光。
    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的喻宁对当时贞美身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坐在图书馆里,重新埋头读书。
    同一时刻,在地球另一面的韩国,下着春雨的安山国道上,救护车、警车鸣着警笛,亮着警灯,以惊人的速度向扭曲变形在车里已失去知觉的贞美和满头流血的男孩狂奔。
    那警笛声似乎在预告某种命运的降临。
                        
片片碎裂的拼图    主治医生摇了摇头。
    紧盯着医生的金校长、善美和载佑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车祸后第四天,4月18日。    他们面前的显示屏上放着贞美头盖骨和颈部的X光片。
    “我女儿……系了安全带,也……也会变成这样吗?”金校长的声音有些嘶哑。
    医生看着X光片上的颈椎部位分析说:“对方的车拐了个弯,撞到这个位置。两车相撞的一瞬间,巨大的冲力猛地折断了令爱的脖子,折断的颈骨戳伤了脊髓神经,损伤……是的……是永久性的。如果是正面相撞,恐怕救活都很困难。”
    “就算……就算是这样……”
    “是……我也理解。换句话说,问题在于驾驶者的姿势和两车相撞的角度,就令爱当时所处的位置,即使启动了气囊,通常脊髓神经也会受到伤害。”
    “……”
    “真的……很遗憾。”
    受伤的神经是不可能复原的,也就是说,贞美再也不可能恢复正常了。
    所有的人都面如死灰,不仅贞美的家人如此,就连医生也为这个聪明美丽女孩的悲惨命运伤心。
    站在最后面的载佑干咽了口唾沫,却像吞了一团火,唾液从干巴巴的嘴里落进食道里,引起一阵刺痛。金校长面色沉痛,视线模糊,一言不发。身为姐姐的善美一直盼望发生奇迹,这样的诊断结果令她难以置信,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这么说……会变成什么样呢?大夫,爸!快说话啊!”
    谁也没有回答,无言的沉默说明了情况的悲剧性。
    对贞美的最终宣判是全身麻痹——从脖子往下,连一个手指、一个脚趾都无法动弹,脖子以下的身体无论冷热都没有感觉,即使用针刺也不会感到疼痛,她今后的日日夜夜将不得不在床上躺着度过!
    “不……不可能!说谎!这……是一场梦,不是真的!我妹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不可能!”
    善美哭喊着,瘫倒在地。
    她被吓坏了,全身发抖,呻吟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白发斑斑的金校长紧紧闭着眼睛,心中充满悔恨,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一个护士匆忙打开门找医生,医生跑出办公室,似乎是其他病房的病人有情况。
    到底……怎么办呢?
    载佑几乎喘不上气来。事情已经过去四天了,他今天才得知消息匆忙赶来,根本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受到的打击相对更大,两条腿发抖,惊慌和恐惧压迫着他的心脏和胸口。
    连自己都这样,贞美的家人又情何以堪呢?金校长在妻子去世后独自一人把两个女儿养大,个个出落得健康、聪明、漂亮,谁知小女儿一夜之间竟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金校长拼命抑制心中涌动的痛苦,但还是有种要崩溃的感觉,身体晃了晃。
    “伯父!”
    站在他身后的载佑连忙扶住他。
    金校长把头顶在铁制的壁橱上,双手撑着桌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子。
    “没关系,我没事儿!”
    “您坐一会儿吧!”
    “爸!坐会儿吧!”
    金校长扑通坐到载佑拖过来的椅子上。
    “唉……真是的!唉……怎么能这样?”
    金校长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就算是山崩地陷、江水干枯、大海结冰、天空像天鹅绒一样撕裂,又怎么会这么震惊这么慌乱呢?两天前,医生已经隐约向他们透露过这种最糟糕的可能性,但金校长始终心存侥幸。
    对金校长来说,贞美从小就是他的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别看是个女儿,顶得上别人十个儿子,聪明、活泼,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名列榜首。宣称自己要学法律的时候,贞美是多么雄心勃勃啊!第一次高考没考上Y大法学院,她在金校长面前藏起悲伤,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别担心,爸!明年一定考上。多么懂事啊!贞美自己确定了人生的目标,并为实现这个目标奋勇拼搏。可是,就在刹那间,不过几秒钟而已,天空变成了污水渠,大地变成了一片沼泽,整个人连一个手指也动不了了!谁能想象得到居然有这样的危机潜伏在她的人生中呢?
    金校长觉得自己体内的骨头在一根一根融化掉,但还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崩溃。自己先倒下可不行,自己先放弃了、先绝望了绝对不行,被卷入狂暴命运中倒下的小女儿和仍沉浸在悲痛中的大女儿还在自己身边呢。
    会好的,嗯,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都得好起来,得让情况往好的方向发展。
    据调查事故现场的警察说,当时在司机坐位下面发现一部手机,这么说,贞美当时可能在打电话,对方应该是在美国求学的喻宁。
    啊!如果当时自己叫他过会儿再给贞美打电话……
    如果自己那么做了,贞美也许能避开那辆越过中央线的车,就算避不开,也不会伤得像现在这么重吧?一想到这里,金校长就觉得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能换一下,让自己代替贞美躺在床上,让贞美站起来,那该多好啊!如果神灵肯答应把两个人的命运调换一下,他愿意立即调换,毫不犹豫,满心感激和幸福。
    但这样的愿望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这铁一样的事实像匕首一样刺着他的心肺。
    一切都是命运吗?
    因为贞美太健康太聪明太漂亮了,所以残暴的神灵才把一切从她身边夺走吗?如果这是命运的话……如果这是一双巨大的手递过来的酒杯的话,又有什么人能因为这是一杯毒酒就                         拒绝呢?
    人生阅历丰富的金校长不得不接受命运的这一安排,即使心中百般的不情愿,即使这种安排残忍得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如果心中永不放弃,总有一天会云开雾散的吧?或许,通过检查还可以找到其他的方法,也许能找到新的希望?但要到什么时候,揪着女儿的脖子带走她所有幸福的黑色命运之手才肯放开呢?
    “载佑……”
    金校长背对着载佑,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叫他。
    “……是,伯父。”
    “有件事要拜托你。”
    “伯父请说!”
    金校长想起了贞美的男朋友郑喻宁。
    “希望你不要告诉喻宁这件事,绝对不要。”
    “啊?”
    “为什么?爸爸,贞美变成这样,喻宁也有责任啊!当时……当时,如果不是他打电话来,也许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呢!”
    “善美!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要责怪别人。那孩子难道预料得到这样的事情吗?越是责怪别人,贞美、我,还有你就会越累。喻宁……不能知道这件事,他必须走完他正在走的路。就算他明天回来,情况能有什么改善吗?要真是那样,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叫他回来的,马上!”
    善美用力摇头。
    “爸!喻宁跟贞美相爱,他可能成为贞美复原的动力。现在贞美多绝望啊,心里一定怕得要命,也许会寻死呢,多可怕啊!她会死的!难道我们不应该阻止她吗?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啊!”
    “是啊,伯父,还是先告诉喻宁……”
    载佑想的跟善美一样。
    “不,不能那么做。我了解我的女儿,虽然她受的打击太大,现在说不出话来,但我相信,她的想法绝对跟我一样。”
    “爸!爱情是什么啊?对方遇到困难的时候跟她在一起克服困难,这才是爱情啊。现在,就现在,我们还是赶快跟他联系吧!让我们联系吧!”
    “喻宁也一定愿意我们告诉他。”
    载佑用恳求的语气支持善美的意见。
    金校长皱起眉头,紧闭着嘴,思索了一会儿。
    “不,不行。我比你们生活经验丰富,我知道,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无论谁都帮不上忙。有时候,这种帮助反而会让对方感觉更加悲惨,挫折感更强。贞美必须独自闯过这个难关,就连我这个父亲,其实也帮不上忙,只能在旁边守着她而已。”
    “……”
    “爸爸……”
    金校长不容反驳。
    “这次就听我的吧!喻宁这个年轻人将来是国家的栋梁,等他完成学业,总有一天会回来独当一面的,我们能把这样一个人的未来毁了吗?载佑!听明白了吗?贞美也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的,完全理解,她是比谁都聪明坚强的。”
    金校长说完,把脸转向窗外,流下两行热泪。
    屋子里一片沉默。金校长对人生理解的深度令载佑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明白了,伯父。”
    “一定要遵守这个约定,你也回去吧!”
    “不,我……”
    “我明白你的心意。贞美对现在的情况已经有所觉察了,接下去恐怕会失去理智地哭喊,短时间内,谁也不会见的。那孩子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会闯过这个难关的,我对她有信心。等贞美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会通知你的。在那之前,不,之后也一样,好好完成你自己的学业,那是你能为她做的惟一的事,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们吧!这件事一定不要告诉喻宁,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一定要藏在心里。”
    “是……”
    载佑紧咬着嘴唇,走出医生办公室,在贞美的病房门口停了一下,走了过去。
    虽然当时因为贞美爱上了喻宁,他退出了,但直到现在,贞美还是惟一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孩。
    我……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啊!像狂暴的命运前面的一枝蜡烛,人是这么弱小,这么无力!是啊,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相信,为什么这样的事一定……一定要发生在贞美你……你身上!
    他没有坐电梯,推开非常通道的门,从三楼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向一楼。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他停下脚步,把头顶在墙上,哭了起来。
    当初把贞美交给喻宁,是真心为她的幸福着想,因为他们两个人太相配了。有时候,载佑想象着贞美和喻宁结婚时自己做司仪的情景,心里就充满说不出的快乐。新娘入场的时候,自己会怎么说呢?
    光临现场的各位嘉宾!我真爱的女孩正在走进来,现在我要把这个女孩亲手交给一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人,就是他,从我手里夺走了她。看,站在那边的新郎!您是不是觉得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说实话,在我眼里,他是个极其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是,是的……您一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站在这个司仪的位置上呢?您知道那首著名的诗吧:把金达莱花洒在你离去的每个脚印上。说的正是我现在的心情!既然不得不把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的新娘交给那个可恶的朋友,我就要站在这个位置上,把心中的怒火化为朵朵金达莱,洒满现场,公告天下。那家伙,请各位好好看看他那一脸得意的神情,是不是幸福得脸都要涨破了?您再看看新娘,看看灿烂美丽的新娘的微笑,看看那双充满智慧的明亮的眸子!万一,那个新郎敢害得新娘美丽的脸颊上落下眼泪,哪怕只是一滴,我就要把那家伙揍扁!这是我今天在各位面前郑重许下的庄严誓言。啊,请千万原谅我的无礼!
    可能有的客人会皱眉、交头接耳,甚至有人不高兴地喊叫,有人会气势汹汹地把他从司仪的位置上拉开,但载佑还是希望能以那种真诚的态度祝贺两个朋友终成眷属。他相信,那天的主角喻宁和贞美完全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但是,就连自己这么单纯的心愿现在也化成了泡影。
    啊,啊……残酷疯狂的命运啊!
    载佑把头顶在墙上,用拳头击打墙壁,无声地流着眼泪,试图把硬要从牙缝里钻出来、爆发出来的怒吼和悲伤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他靠在墙上,一直滑下去,坐到地上。心凉透了。他用双臂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情不自禁号啕大哭起来,像从心里摘下深绿的叶子一样疼痛,像把一棵树整个折断一样悲伤。
    坏家伙!疯子!好好学习就是了,打什么电话呀!有病!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挺舒服的吧?
    一想到喻宁知道了贞美的情况后疯狂痛苦的样子,载佑心里的悲痛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活着……居然是这么虚无!像一团烟雾!
    一切都毁了。人生的幸福就是一幅拼图,有几块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其中最重要的不就是健全的身体吗?能走、能跑、能拥抱对方、能把CD放到CD机里、能煮咖啡、能开车去旅行、能抱着对方的脖子亲吻、能点亮蜡烛准备晚餐、能举起酒杯干杯、能坐在桌子前翻开书、能打开电脑的健康的身体!
    贞美的拼图却永远也拼不完整了。
    健康,有钱你也买不到,像在深山里挖人参一样找也找不到,哪怕潜到海底也找不回来。健康真的十分珍贵,是人类生活最重要的基础,是生活的本质。人的身体如果是一台机器多好啊,哪个部件坏了就修理一下,实在不能用了就换一个。
    载佑今生再也没机会站到婚礼司仪的位置上了,曾令自己夜不成眠的初恋再也无法怀着美好的心情追忆了。人生,怎么能这么荒唐!太气愤了,太恐怖了!他的肩膀剧烈抖动着,坐在楼梯间里把脑袋埋在膝盖上抽泣着……直到医院高墙上的格子窗变得像恶魔的瞳孔和牙齿一样漆黑。你默默无言的身体    贞美独自躺在单人病床上。
    车祸后一个星期,4月21日。
    她的脸是纯白的,风平浪静,没有任何表情,像被白色压路机压过一样。她的眼睛偶尔向着天花板眨一下,里面没有一丝风。    她脸上的红润和肥皂泡般绚丽多彩的感情似乎再也不会复活了。香喷喷的咖啡放在面前的惬意、跟朋友一起开怀大笑、打网球或羽毛球、读诗或小说时翻动书页、敲击钢琴键盘、翻开厚厚的法典、披着黑色法官服站到法庭上,最重要的是跑向心爱的人拥抱他、用手抚摸他的喜悦……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感情,似乎都从贞美的脸上溜走了,那残酷的失落感似乎把皮肤变成了极细极细的沙漠。这时的贞美已经经受了几天几夜感情的剧烈冲击。
    我……活下来了吗?还是死了?说话啊!无论是谁,快跟我说话啊!自己告诉自己也行,如果有那样的自信。金贞美!明确告诉我啊……你是好好活着呢,还是生不如死,或者不如索性死去?说个明白啊……不要欺骗,不要犹豫,一个字一个字明明白白说出来!不用别人……就让自己告诉自己!
    她的眼睛里,突然间波涛汹涌。
    火花在跳跃,猛烈的台风、打落花瓣的暴雨、穿透青瓦屋顶的冰雹、刮断所有芦苇的狂风、把岩石变为沙土的烈日、埋没所有山路的暴雪,种种感情在心里起起落落,时而把她卷入漩涡,时而把她送上峰顶。对这种破坏的力量,她已经非常熟悉了,心里早已天塌地陷,变成了一片荒漠。经历了一小时几次、一天几十次这样的冲击后,她似乎已经万念俱灰了。
    现实如此残酷,她却不得不接受。委屈和愤怒的感情依然带着敌意和杀气藏在心底最深处,只有时刻警惕它们的存在,才能避开致命的威胁。
    现在,那个扑倒我、撕扯我、咬我、扬扬得意地踏在我身上的阴险凶残的野兽把头埋在身体里睡着了吗?贞美从未想到人心中的感情居然会那么猛烈,那么势不可挡。
    只能挪动颈骨上部的贞美稍稍抬起头,看着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自己的身体。虽然遭遇了车祸,但几乎没什么外伤,只有几处冬青叶子大小的青肿和树叶边缘一样长长的擦伤。
    车祸后两个小时,贞美就醒过来了,感觉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噩梦。梦中她浑身发冷,想点堆火暖和一下,但空中到处都充满湿气,无论如何也擦不出火花来,那种可怕、阴沉的寒意如影随形,摆脱不掉。
    恢复意识的时候,贞美知道父亲就在身边低头看着自己。
    “爸……爸!”
    “嗯,贞美,醒了啊,感觉怎么样?”
    “有点儿……迷糊。我……遇到车祸了,是吧?”
    嗯,金校长沉重地点了点头。女儿的眼睛、声音和表情跟早上没什么区别。
    但是,刚才主治医生仔细看了女儿的X光片,看到很多锋利的骨头碎片嵌入了神经,他表情沉重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要继续观察。
    这句话金校长听在耳中,只觉得更加惊慌害怕。
    千万……神啊!早早离开人世的贞美妈!请保佑我们的贞美!
    金校长在心里一遍遍祈祷,祈祷女儿能顺利闯过这一关。他比谁都盼望女儿苏醒,但又十分害怕那一刻的到来。表面上,他装着若无其事,直视着女儿的眼睛,硬挤出一丝笑容,就像把脸上厚厚的马粪纸一点儿一点儿弄皱一样。
    “怎……怎么样?还好吧?”
    “嗯,好像……没受什么伤啊。爸,我没觉得哪儿疼。”
    贞美无心地抬了一下头,连接头骨和颈椎的部分随下巴一起抬了起来。
    她转头看着父亲。
    “您看看,我的脸也没受伤吧?是不是?”
    “嗯……没什么外伤,也没伤到大脑,嗯……”
    “啊!”
    贞美分明想抬起手摸自己的脸,但手一动不能动。
    “爸……爸,奇怪……”
    “嗯,怎么了?”
    “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明明想抬起手来着……想拿手摸摸脸,可是,我的手和胳膊……一点儿都不能动!”
    一时间贞美感到迷惑不解,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手。
    “看呀,我的手老老实实靠在身边。哦?腿也是一样……怎么回事?我现在……被麻醉了吗?打了什么特效针吗?感觉真奇怪……”
    “……”
    金校长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仿佛血全漏到身体外面去了。医生曾说过女儿可能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当时自己觉得简直是无稽之谈,现在居然变成了残酷的现实,而女儿正在亲身体验这一现实!
    “真是的!怎么回事啊?这么奇怪,可是好像并不好笑。不管怎么说……有点儿……那个,像是梦……却又不是梦,爸爸这么清楚地在我面前。”
    那一瞬间,贞美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情形,感到迷惑不解,像被沉重的锤子狠狠砸了一下。
    金校长看着女儿,恨不得闭上眼睛,就此落入死亡的万丈深渊,心像蜗牛在刀刃上爬行一样,提心吊胆,无法平静。千万!千万!他在嘴里重复着。
    一脸茫然的贞美又开始动了。嗯,身体的确很奇怪,明明大脑叫后背和肩膀动一下,叫身体蜷起来,但身体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一动不动,压根儿连动的迹象都没有,就像被人用强力胶结结实实地粘在了床垫上,又像是上方的空气粒子有千万斤重,把身体平平地压在床上。
    这……怎么了?这……是我的身体吗?
    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仿佛看到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在跳舞。如果醒来的时候父亲没有坐在身边,恐怕贞美会以为自己是到了《格列佛游记》里的侏儒国,像蚂蚁一样的小人儿用细得看不见的绳子把自己的四肢紧紧捆了起来,捆得连脚趾都无法随意动一动。    慢慢地,贞美不再觉得好笑,不安代替了莫名其妙,恐惧在心里慢慢扩散。爸爸为什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贞美突然感到一团怒火在胸中升腾,想大哭一场,想大喊大叫,但她只是抬头看着从椅子上欠起身来的金校长,微笑着喊道:
    “爸!”
    “嗯……”
    “我现在……没死吧?是不是?”
    “没有,绝对没有。你怎么会死呢?不是在跟爸爸说话嘛。不过,你现在,在车祸中受到震荡,算是后遗症吧,身体和思想暂时可能不太一致,医生会治好的。”
    金校长竭力忍住心头剧痛。
    对他来说,这也是头一次恐惧到仿佛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连贞美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没这么怕过。贞美慢慢会明白她的处境,到那时,自己该对她说什么呢?她已经长大成人了,要瞒也瞒不住,但急着安慰或鼓励也不合适,一不小心就会对她造成伤害,真的不知如何是好。金校长只觉得痛苦已经把内心烤得焦黑。
    但愿这一刻能顺利通过!
    无意识中,金校长双手握住女儿无力地垂放在床单上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的力量传给女儿,告诉她自己一直在她身边。
    贞美突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爸……爸?”
    “嗯?”
    “爸握着我的手,是不是?”
    “是……是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你受的震荡还没过去呢,一定是这个原因。”
    刹那间,贞美脑海中响起晴天霹雳:爸爸的声音为什么发抖?爸爸紧闭成一字的嘴唇为什么在颤抖?瞬间电闪雷鸣,仿佛劈开了她的大脑和骨髓,眼前一片漆黑。一定是出什么问题了,而且问题非常大。恐惧无情地揪住了贞美的心,所有的思想、逻辑,全部被什么东西磨成了粉末。
    怎么回事?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仿佛有一条长长的尾巴,无穷无尽的长尾巴,一动不动地挂在脖子下面,取代了自己的身体。
    贞美感觉有人用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想杀死她,慌乱和恐惧在心中乱撞,整个人随时可能像炮弹一样爆炸。
    护士开门走进来说,主治医生请病人家属去趟办公室。
    “我去一下,马上回来。”
    金校长后退几步,掉过头,跟着护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门外。
    独自留下的贞美大口呼出憋在心里的气。
    眼睛看得到胸部在起伏,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不会的!不会的!贞美使出全身的力气,想否认眼前的情形。别泄气!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晃了晃头,在心中整理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来:发生了车祸,一点儿都不痛,虽然奇怪,但还是值得庆幸的,既没有骨折,也没有被身上的青肿折磨。
    此刻对贞美来说,过于清醒反而是个负担,她努力想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
    ……是啊,值得庆幸。可是,怎么总觉得奇怪呢?脖子以下的身体仿佛是别人的,自己使唤不了。
    贞美再一次小心地把意识和行动联系起来检查,肩膀、胳膊、手、手指……抬腿,弯膝盖,伸展脚背,动脚指头……
    没有一个动作能顺利完成,连动一下手指,动一下脚趾都不行。
    啊!怎么会这样?简直要把人逼疯!
    贞美连忙深呼吸,重新考虑:是不是现在自己躺在全身固定的石膏床上呢?她仔细察看,不过是铺着白床单的普通病床而已。
    这……这样的话!
    贞美的大脑仿佛突然气化了。难道……难道我?似乎有人不停地扯起白布要把自己蒙在里面,心脏和胸膛不由分说地猛烈跳动着,颤抖着,全身阵阵痉挛。
    不!不!妈妈!帮帮我!帮帮我啊!爸爸!
    黑色传单一样的纸片不停地从天花板上落下,纷纷扬扬,不但睁开眼睛看得到,闭上眼睛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定是幻觉!冷静!贞美,你别……别抖得太厉害了!你,你经历了什么事呢?是啊,发生了车祸,车头像西红柿一样被挤瘪了,像废纸一样皱了起来,道路上洒满车窗玻璃的碎片。驾车的人,一个是你,另一辆车里的人呢?
    血!鲜红四溢的血!啊……不!
    自己眼下的伤势慢慢变得清晰了,贞美猛烈地摇起头来。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绝对不会!不可能!这是现实和无意识之间的一种错觉,是时空不一致造成的暂时的混乱,是这种混乱造成的表面现象。嗯,是啊,或许是灵肉分离,近距离面对死亡后人可能会经历的……
    你?真的相信吗?还是宁肯相信?
    心底深处有人用黑色的语言提出了一个黑色的问题。
    贞美在无意识中拼命否认自己的处境,脸白得像一张纸,一会儿,脸色转黄,脸颊和睫毛簌簌发抖,接着,脸色又开始泛青。似乎她的脸是插在身上的一朵花,心里的色彩变幻原封不动地通过脖子传到脸上,而脸色就像石蕊试纸一样随时变化着。
    噢!上帝啊!爸爸!这么说,我动不了了?全身瘫痪了?走不了,也坐不起来,不能翻身,是这样的吗?是吗?不会的,绝对不会!一定是像爸爸说的那样,有什么地方暂时出了问题。可是,爸爸……爸爸怎么不回来呢?是啊,医生,对了,先得问问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他我现在是不是被施了什么魔法?是不是打了什么针,只让意识清醒?无论如何得让医生把我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就算是有问题,也一定要他向我保证现在的情况是手术或药物能治好的才行。    贞美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了紧紧抓住那一线希望,她把眼睛睁到最大,接连深深吸气。
    啊……
    虽然说每年都有数十万人因车祸成为残疾人,生活遭到永远无法恢复的伤害,但是……现在,居然轮到了我身上?难道?不会的,但愿不是,千万不要是那样!我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天,我曾经是那么努力!
    呃!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冤枉啊!明明是对方的错!就算是我不该开车的时候打电话,但我规规矩矩地走我的路,车速保持60公里,明明是对面那辆车的问题,他开得太快了,一个急刹车越过中央线滑到我这边来的。
    救命啊!救救我!妈妈!天上的妈妈啊!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么残酷的惩罚?妈妈你也很清楚,我从不撒谎,也没偷过别人的东西,没在背后说过别人的坏话,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是我遇到了这样的事呢?
    不公平!天大的冤枉!
    什么啊!这是什么啊?快放开我,放开我的身体!你到底在干什么?放开!放开!从我身上拿走你的手!想杀死我吗?好吧,我会死的,放开我!
    突然,贞美猛烈地晃动起脑袋来,像疯了一样。她的喉咙里发出尖利的惨叫,那是哭泣,是想从巨大的恐惧中逃离的挣扎。仿佛有人在掐她的脖子,压她的身体,胸膛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脑海中一片漆黑,如果不疯狂地大声喊出来,头和身体就会炸裂。
    救……救命啊!
    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时候,贞美疲倦了,慢慢冷静下来,而她的脸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流出来,很快变得冰凉。
    或许还不如死了呢。要是什么都做不了,连坐都坐不起来的话,倒不如索性变成连意识也没有的植物人,或者彻底死掉。死,比现在的这种折磨好受百倍。贞美忍不住羡慕起车祸的另一方来,他没系安全带,脑袋猛然撞到挡风玻璃上,当场命丧黄泉,那似乎是一种幸运。
    而且……喻宁,一想起喻宁,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涌进贞美眼里,哪怕只是想起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微笑、他的声音,只要想起一点一滴,那记忆就顿时化为泪水,像细细的线一样顺着脸颊流下。
    现在该怎么办呢?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就这个样子?一定要这样活下去吗?
    真残酷啊!现在连寒战都打不了!
    金校长一直默默守在女儿身边,即使她掉转头不看自己。贞美透明的泪水一刻也不停,血液似乎已经被稀释得淡到了极点。金校长热切地盼望着从前那个贞美能回到自己身边,就算身体的情况无法扭转,至少可以回复从前那颗热情豪爽的心。
    尽管身体不听使唤,贞美还是贞美,她的思想、智慧、勇气、坚韧和学识,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是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的。
    从现在开始,得清理很多东西,那些青春的雄心、梦想,甚至爱情,全都得放进箱子里,密封起来,从自己的身体和心里送走,这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任谁也无法轻易完成。
    活着的感觉是如此真实,意识和思想毫发无损、活跃依旧,却在身体的逼迫下不得不放弃那么多,她该多么不甘心啊!意识闪烁着光芒,身体却无能为力,这又是怎样的幻灭啊!
    某个瞬间,贞美不知不觉中把“爱情”这个词在嘴里嚼得粉碎,确认异性的爱再也不会来到自己身边了。就在那一瞬,模糊远去的喻宁的脸浮现在她眼前。
    金校长已经向学校递了辞呈,打算余生守在女儿身边。尽管她的头脑比谁都清醒,意志比谁都坚强,但四肢被捆住了,就相当于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处处都需要照顾。
    得给她喂饭、洗脸、刷牙、换衣服、翻身、还要洗澡、处理大小便、用毛巾擦拭身体、替她擦痱子粉……
    突然极端退化的身体,必须接受亲人的照顾,贞美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开始几天,她尖声惨叫,发出刺耳的哭声,咬牙切齿。生活,自己的生活以后只能以这种方式持续下去了,每念及此,心中就充满绝望。
    爸爸,姐姐……让我死吧!把我随便扔在什么地方别管我了!求你们了!
    这些话好几次涌到贞美喉咙口,最终还是被她费力地咽了下去,因为她明白,这些话一旦出口只会令亲人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从昨天开始,父亲给贞美换尿布。
    贞美掉过头,紧紧闭上眼睛。辞呈已经被批准不再是现职校长的金校长也恨不得闭上眼睛,但没有掉过头去。贞美根本感觉不到大小便,照顾她的人只能随时察看。贞美通过父亲弯下的腰和身体的动作,知道父亲正抬起自己的身体,在用毛巾擦拭。
    贞美静静地看着父亲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胳膊。她把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都拿出来,才可以坦然面对这一切。
    “爸……”
    “嗯?”                         “没必要继续待在医院里了吧?医生不也这么说的吗?”
    “虽然这样……”
    贞美的眼神和声音恢复了一些活力。
    “回家吧!我不喜欢这儿。”
    “真的?”
    “嗯。回家那天,爸,能给我买个蛋糕作为回家的纪念吗?呵呵,香槟酒太闹腾了,就算了。”
    金校长瞪大眼睛。
    “蛋糕?”
    他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金校长本以为从此以后,照耀女儿的那些灯泡全部熄灭了,亲爱的女儿只能分分秒秒躺在黑暗中了,所以一直放心不下,担心女儿深陷在那些不死不活的黑色感情中不能自拔。可是,看女儿现在的样子,她的感情正在慢慢恢复,尽管痊愈还遥遥无期,但那些红红绿绿的灯丝已经开始发亮,光明一点一点重新爬上女儿的面颊。
    大喜和大悲,这两种极端的感情在金校长心中交织着,女儿出事以来一直忍在心里的泪水突然像喷泉一样奔涌出来。
    “别哭,爸……哭吧!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次,爸爸心里也能舒服点儿。”
    金校长抱着贞美,把自己的脸贴在她脸上。女儿的心居然这么深沉,这么坚强!
    他不停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哭声像吹过历经沧桑、久经岁月洗礼的松林的风声。
    没关系,爸,别哭了,别为我哭泣!我,真是个不孝的孩子。
    贞美无声地说着,把脸颊贴在心碎的父亲的脸上,内心充满对承受了比自己深几倍的痛苦的老父亲的内疚和自责。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我……曾经希望有一天,能把我的法官服披在爸爸身上,把我的法官帽戴在爸爸头上,可是……短短几天时间,我居然变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娃娃”。如果不是爸爸拿起勺子把饭送到我嘴边,我早就绝食而死了。现在,我不得不活下去,全都是因为爸爸,所以,我真的很恨你,爸爸!可笑吧?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因为在我看来,死比活着更舒服。可是,看到爸爸的两鬓白发、忧心忡忡的眼神和表情,我只好放弃那种想法,坚强地活下去,看着爸爸离开这个世界,这是我能为爸爸做的惟一的事。从今以后,我要尽可能、尽最大的努力跟爸爸一起快乐地生活。虽然我笑的时候爸爸还是会心痛,我面无表情的时候爸爸一定心情沉重,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开发我的才智,逗爸爸开心。从懂事后就没跟爸爸撒娇了,以后也要撒撒娇。就这样,跟爸爸一起日复一日地努力,把家建造成一个两人的小乐园。姐姐出嫁了,妈妈在天堂里,爸爸和我应该形成世界上最简单的家庭,快乐地生活下去。只要爸爸在世一天,我就会努力配合您好好活下去,我发誓!所以,爸爸,不必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已经沉到了底,以后只能上升了。慢慢习惯之后,阳光会照进心里,风也会吹进心里,是不是,爸爸?您了解我的这种心情吧?
    贞美的脸贴在以泪洗面的父亲耳边,不出声地说着。
    金校长用毛巾替女儿擦干脸,又擦了擦自己的,两个人的脸都像刚洗过一样,容光焕发。
    “爸爸的脸真干净,还发光呢,这种洗脸方法真神奇,是不是,爸?”
    贞美轻声笑着。
    “是啊,我们要不要申请专利?”
    “呵,恋人们可以照着做啊!”
    金校长这时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点儿,女儿的坚强给了他力量。他朝女儿伸出双手,热泪盈眶地说:
    “走,孩子!咱们回家!”
    贞美歪了歪头,顽皮地喊:
    “好啊,爸爸给我买奶油蛋糕,我们回家喽!”
                        
 本图书由www.downshu.cn 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www.downshu.cn 没有记忆的伤痛岁月    “臭小子!至少你……当时……应该告诉我事实啊!我还特意打电话跟你确认过!”
    “是啊,我记得,当时你满怀悲愤。”
    失落、痛苦,当时的感觉重新在喻宁心中复活。    1998年2月23日,黄昏时分,Y大法学院朴载佑的办公室。
    载佑用哆哆嗦嗦的手点燃一枝烟。
    喻宁把十指插在头发里,抱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
    “奇怪,为什么贞美挑中裴明焕律师来撒这个谎呢?照你说的,不是那个叫姜中植的律师向贞美求过婚吗?”
    “因为贞美知道裴前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且确实不认识自己。如果当时说是姜中植前辈,万一你去找他证实这件事,贞美就很难做人了。”
    “哦,原来是这样。”
    喻宁再次面色阴沉地陷入了沼泽一样不明深浅的沉默中。
    他心里又想起一件事——那棵含羞草——贞美送给他的那盆花草,回韩国前,他把已经长到很高的含羞草送给了一个叫布朗的朋友,不是带不回来,只是觉得贞美已经离开自己了,没有理由非把那盆花带在身边不可。
    脖子以下的部位变得像植物一样的贞美,里面似乎藏着一碰到人手就缩起叶子来的含羞草……此时,对喻宁来说,那种叫含羞草的植物并非简单的一盆花,而如同一种象征,一种预示,但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根本无法再要回来了。
    载佑心中自然也乱成一团,看着沉思的喻宁,不知所措。喻宁内心一定是百感交集,这种心情载佑完全能理解,因为喻宁做梦也想不到贞美是因为一场惨祸故意剪断两个人之间的联系的。
    喻宁低着头,泪水在心里纵横。他想起了7年前自己给贞美打的最后几次电话。
    给贞美祝贺生日的那个电话突然断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贞美音讯全无,喻宁再次跟贞美通话已经是4个多月后的事了。
    在他们通话之前一个月,大概7月,喻宁跟贞美的父亲通过一次电话。
    他先拨了贞美的手机,发现已经停机了,还以为是贞美为排除一切干扰准备考试故意停机的,于是拨通了贞美家里的电话。
    “喂?伯父!”
    “啊,是喻宁啊!”
    “是我。伯父,今天您怎么没去学校?”
    “啊,前些日子我辞职了,虽然还不到退休年龄,但我想多花点儿时间在自己的事上,就提前退了。对了,贞美现在……不在家。”
    “我也猜想她会在考试院,就是想打个电话,贞美的手机……”
    “嗯,知道了,我会告诉她你来过电话的,你尽可能把时间花在学习上吧!”
    金校长似乎迫不及待要挂断电话,这让喻宁觉得很纳闷。
    “请您告诉贞美给我打个电话!再见……”
    喻宁话音刚落,金校长说了句“多保重”就挂断了。
    喻宁感觉到,金校长的声音有点儿沉重,似乎在为什么事担心,但这种感觉在他心中一闪即逝,他相信三四天之内就会接到贞美的电话。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贞美一直没有消息。看来她真的“闭门谢客”,一心读书了啊!喻宁这么想着,又过了一个月。
    7月28日是喻宁的生日,原以为贞美一定会打电话来,结果还是没有。这期间,他给贞美写了三封信,也如石沉大海。这种完全没有联系的状态持续了近半年,喻宁心中不安起来,伏案苦读的深夜,他的这种不安越发强烈。
    8月的一天,喻宁又一次拨通了贞美家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电话,是贞美的姐姐,已经出嫁了的善美。
    电话听筒很快转到另一个人手中。
    “是喻宁吗?”是贞美的父亲,他的语气硬邦邦的。
    “啊,是我,您身体好吗?”
    “学业那么繁重,你该专心致志学习才对,不要老打电话!上次我不是已经讲过了嘛!”
    听到金校长带着怒意的斥责,喻宁吓了一跳,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好好听着,前段时间我怕影响你的学习,一直没有说……嗯,一直瞒着你也不合适,我们贞美……已经结婚了。”
    “啊?您……说什么?”
    “这件事很对不住你,但我们贞美年纪不小了,司法考试也没多大把握,正好有个条件非常好的人来提亲,所以,一个多月前,我送贞美出嫁了。”
    “……”
    喻宁像是听到了晴天霹雳。
    听筒里传来善美的一声惊叫,然后就没声了。怎么可能?喻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着,声音像铁块的摩擦声一样干涩。
    “喂——喂!伯父!这怎么可能?”
    “既然已经说出来了,索性把该说的都说了吧。喻宁,你是个人才,将来是要回国来挑大梁的,千万不要因为我女儿的事分心,一直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认真完成学业吧!或许这件事现在你接受起来很困难,但……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这样了。对你说这些话的我,辜负了你的贞美,都知道对不起你,但……你也许觉得这么说有点儿残忍,但贞美的新婚生活的确很幸福。你明白吗?看来你们两个没有结婚的缘分啊!别胡思乱想,专心学习,他日一定可以学有所成。这是我对你惟一的嘱托。”
    “……”
    “人生是自己闯出来的,别忘了这一点!还有,以后别往我家里打电话了!就这样吧……”
    “等……等一下!”    “什么事?”
    “您说的这些话……我还是不能相信。请让我跟贞美直接通话,就一次!”
    “那孩子现在的处境,怎么还能跟你通话呢?”
    “虽说如此……我一定要听她本人亲口对我说。”
    “真的要那样,你才肯死心吗?”
    “是……是的。”
    “这样的话,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啊?什么事?”
    “跟贞美通话确认事实后,就把我们贞美彻底忘掉,专心完成学业!你能答应我吗?”
    “……是,我答应。”
    “好吧,我想办法叫贞美明天给你打电话。作为她的父亲,我希望你能尊重她的决定,不要藕断丝连。好吧,再见!”
    挂断电话,喻宁的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四周仿佛充满丑恶、混乱、伪善和谎言。每一口呼吸都很艰难,每一步迈出去都像千斤重。喻宁第一次发现,时间居然会流动得那么缓慢,像凝住了似的,这一天的时间仿佛在地狱中度过,一种狂暴的情绪折磨着他的心,令他恨不得抬脚踢烂身边的一切。因为不安,因为激愤,他连一口水也喝不下。
    第二天晚上,喻宁接到了贞美打到宿舍来的电话。
    “喻宁。”贞美的声音很冷静,似乎带着一丝寒意。
    “是贞美啊!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
    “我不是想听你说对不起,到底为什么那么突然地……结婚了?到底什么时候?”
    “已经两个星期了。我累了,撑不下去了,也没信心了,年纪也不小了……好吧,坦白地说,作为女人,我不想放过这次好机会。”
    “作为女人?好机会?什么意思?”
    “向我求婚的人是我们系的前辈,家里拥有好几栋大楼,本人大四就通过了司法考试,现在已经是开业律师了,而且,他很尊重我……反正,让你失望了,对不起!希望你忘了我这个庸俗的女人,继续实现你的理想。”
    “实现什么理想?你这样对我,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明明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多么爱你的!难道……你真的是那种女人吗?只能那么做吗?”
    电话线那边的贞美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所以,别为我这样的人动摇你的决心!以后就当我这个人你从未认识过好了。”
    “这……也算是人话吗?好吧!我没关系,无所谓!我疯了吗?会因为你这种表里不一的女人动摇?当然不会再想你了,马上就把关于你的一切记忆全部抹掉!”
    “好,那……那正是我所希望的。保重!”贞美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哽咽。
    “好,你也保重!该死的!话说完了吧,挂了!”
    喻宁放下话筒,失魂落魄,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他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颓然瘫倒在地。
    什么?好几年的思念垒成的高塔,就这么轻易倒塌了?都是因为有了贞美,自己才能在这么艰苦的留学生活中支撑下去,才能呼吸,她怎么能说走就走,投进别的男人怀里呢?怎么可以……生活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就在当天晚上,喻宁给载佑打了电话。载佑默默倾听了喻宁的愤怒,证实了贞美结婚的消息,说自己早就知道了,但一直无法开口告诉喻宁。挂电话前,他也劝喻宁忘记贞美。
    给载佑的电话彻底摧毁了喻宁的最后一丝幻想。
    从那天起,他整夜地睡不着觉,整天吃不下东西,全身烧得滚烫,像一块炭,卧病在床整整一个星期。
    那段时间,他觉得整个世界和全体人类都是该诅咒的,对贞美的恨在心中熊熊燃烧,却又不屑于去复仇,就连有眼无珠的自己都变成可恨的、可诅咒的了。
    他不想活下去了。获得博士学位又怎么样?一切都毫无价值了,曾经不顾一切一心向前的那股冲劲已经化为灰烬消失了。
    心上像是被人插了一把看不见的刀,痛得一动也不能动,每呼吸一口气,每喝一口水,都像吞下了一把火,灼烧着心脏,哧啦哧啦响。那颗心,恐怕早就是一堆碎片了。
    不如死了……就这么,这么死去……
    喻宁伤得非常彻底,恢复起来反倒比较容易,是坚强、不服输的性格帮他走出了阴影,重新投入到学习中去。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所有的答案都在那个抛弃了他的女人最后说的那些话里——她淡淡地说,不希望你因我这样的女人受到伤害,别傻得为我这么庸俗的女人耽误了你的前程。
    那些话是那么不知羞耻,可憎可恶,但喻宁之所以能很快打起精神来,正是因为心中的那种憎恨。埋头书本,也许只是为了不去想起贞美,不去想起背叛,只有那样,呼吸才能稍微顺畅一些,掉在烂泥塘里支离破碎的自尊心才能重新拼凑起来。
    那……是惟一的办法。
    喻宁不想再回韩国了。
    他打算结束学业后,就在美国扎下根,长居异邦。但1995年,求学10年终于取得了博士学位后,他还是回到了祖国,因为恩师李文成教授非常希望他回母校任教。
    在他留学的日子里,在母校担任系主任的恩师自始至终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甚至替他负担了部分留学费用,喻宁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恩师的殷切期盼。
    回国之前,他暗下决心,决不到昔日常同贞美约会的新村等地去。这虽然听起来有点儿幼稚,但仔细一想,诸如Y大、法学院、法院,以及他们曾一起去过的那些地方,全都会令                         他想起贞美,勾起痛苦的回忆,不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1995年6月21日,郑喻宁接受了母校建筑学系专任讲师的聘书,回到了韩国,这条异国求学的路他整整走了10年。因为是独子,他被免除了兵役,当时刚届而立之年。
    从纽约JFK机场直飞汉城的途中,喻宁百感交集。他一直沉着脸,没什么表情,脑海中却浮现出10年前满怀对未来的憧憬、爱情的甜蜜和离别的心酸踏上留学路的情景,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他的心像一潭死水,既然没有贞美在等候,曾经朝思暮想的祖国,也仿佛是一片陌生的土地。
    归国后头两年,他从未在任何女人身上花过心思。
    女人,不管是华贵美丽,还是聪明灵秀,都会令他闻到贞美的味道。就连像贞美一样豁达的人最终不也做出那样的事了吗?可见,只要是女人,即使是那种不遗余力地鼓吹所谓独立、所谓事业的女人,本质上却也只会把这些口号当成装饰品,当成招摇过市的幌子。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内心都有对时光易逝、容颜易老的恐惧,一到岁数,就会把追在自己后面排队的男人放在天平上称来称去,挑一个最能满足虚荣心的嫁掉,根本不管什么爱情不爱情。对女人,喻宁早就凉了心。
    不是没有女人接近他,但无一例外都被他三言两语拒绝了。
    她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爱情?名誉?金钱?上流社会的安逸?女人,根本不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理想当成一回事,光想着通过结婚获得生活的保障。
    一句话贬低了所有的女人,是他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吗?不,这只是二十几岁时受了致命伤害后自嘲般的疗伤方法而已。
    作为韩国最高学府的未婚教授,有很多女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接近他,但他的目光从不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停留,漫不经心、冷淡和安静是他在女人面前不变的三个法宝。
    他是独子,又有了稳定的事业,家里也常常为他安排相亲,他也是同样的态度。
    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中,那里没有背叛,也没有转瞬成为过眼烟云的感情浪费。只要满腔热情地守住讲坛,就能看到学生们的水平一天天提高。学生们也尊重他,因为他随时关注世界建筑学会等权威建筑机构的最新信息,灵活运用在授课中,他对新建筑理论、新建筑材料、新建筑结构的探索和热情是韩国国内无人能及的,他的办公室比学校图书馆熄灯还要晚。
    去年,喻宁辞去了正式教授的职位,办了一家建筑师事务所,打算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自己更感兴趣的设计工作上。学校方面邀请他出任客座教授。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成功完成了某市博物馆等几个大的设计项目,平时忙得不可开交,这也正是他希望的。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结婚,一辈子独身,埋头在学问和建筑设计中。
    去年圣诞前夜,也就是1997年12月24日。
    喻宁接到恩师李文成教授的邀请,请他到家里过圣诞节。一直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恩师的邀请他无法拒绝,在恩师家的客厅里,喻宁第一次见到了恩师的大女儿在曦。
    法国巴黎大学法国文学系毕业的在曦27岁,是个美丽的女孩,两年前回国后一直在外务部任翻译,她的表情、微笑以及细长手指的动作都非常优雅。
    李文成教授举起第一杯酒。
    “怎么样?我的大女儿,漂亮吧?”
    “是……是的。”
    喻宁点了点头。毕竟这是事实。
    “谢谢!关于郑教授的事,爸爸说得可多了,从前年我回来后,几乎每两天讲一次,害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看样子,爸爸是打算给我洗脑啊,是不是?”
    “啊?什么……”
    看到喻宁吃惊的样子,在曦捂着嘴笑了。
    “呵呵呵!喻宁,这么说,在曦以为我的意思是叫她嫁给你啊!”
    “恐怕我让她失望了。”
    喻宁有点难为情。
    “哎呀,没有,正相反。要不是爸爸劝阻,我差点儿就闯到郑教授的办公室去讨杯咖啡喝了呢,我这个人好奇心比较强。”
    “瞧这孩子,居然埋怨起我这个当爸爸的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对爸爸的眼光表示赞叹而已。”
    在曦属于直截了当表达自己感情的类型。
    那晚的会面轻松自然,尽管是李教授一手安排的。
    喻宁对恩师的女儿产生了好感,尽管不像当初见到贞美时那样情不自禁,但在曦出众的相貌、开朗的性格和不拘小节的处事态度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并不是看恩师的面子,在曦本人的确是个有魅力的女孩,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内在的优雅,微笑和谈吐也令人如沐春风。
    在曦确信喻宁并不讨厌自己、不会拒绝自己之后,马上积极主动地展开了对他的约会攻势。她总是像璀璨的烟火一样,感染得周围的人也很开心,慢慢地,喻宁也觉得跟她在一起很舒服。
                         “不是我夸自己的女儿,在曦的确是个不错的姑娘。”
    恩师李教授推波助澜,在曦又主动挽住喻宁的手臂,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上个月初,两家共进晚餐,两个人交换戒指订了婚,而且定好日子,打算今年暑假完婚。
    喻宁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是被动的。    坦白地说,在他看来,既然结婚的对象不是贞美,那就无论是谁都没有太大区别。他觉得,终生独身也无所谓,找个人结婚也没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在曦作为恩师的女儿,相对来说就比较容易下决心,也比较容易接受。
    喻宁在载佑的办公室里得知真相之前,正处于这样一种境地。曾经一直困扰他的那些迷惑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尽管晚了很多年。
    沉吟许久,喻宁抬起头,看着一根接一根抽烟的载佑。
    “现在……贞美过得怎么样?”喻宁的声音在颤抖。
    “现在跟她姐姐住在一起。”
    “为什么?贞美的父亲呢?”
    “去世了,1995年。”
    “1995年?什么时候?哪一天?”
    “10月4日。”
    喻宁略一回想,怒火烧红了脸。
    “什么?那时候我明明已经回国了啊!你,真是……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不告诉我!”
    “……”
    “可能的话,我多想见贞美父亲一面啊!”
    喻宁能理解载佑当时的处境,三个人异口同声瞒住了他,又怎么会告诉他贞美父亲去世的消息呢?虽然明白,喻宁还是火冒三丈,心中充满了对金校长的愧疚。
    金校长是患癌症去世的,确诊为肺癌后不到4个月就走了。他之所以连平均寿命都没活到,或许是因为全心全意照顾贞美,对自己的身体太不在意的缘故吧。
    啊!人生旅途上为什么有这么多苦痛?
    喻宁缓缓摇了摇头。
    “所有这一切……没有一样不是叫我震撼和痛苦的。”
    “别太自责了,当时我一手操办了整个葬礼,是替你做的,也是我心里真正愿意做的。”
    难得一见的晚霞映红了办公室的窗户,夜色越来越浓,在窗外探头探脑,想冲进屋里来,最终被电灯蛮横地赶了出去。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见……个面吧。”
    “跟贞美?”载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是啊,这是理所当然的。”
    “嗯……我也说不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到底应该不应该。”
    喻宁的表情基本恢复了平静。
    “当时多亏贞美的父亲宽容地替我着想,深藏起满心的悲痛,告诫我专心学习,我才得以完成学业。现在,能有什么理由阻止我去见贞美呢?”
    载佑咽下心底的叹息。
    贞美和喻宁,他们重新见面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完全无法预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很糟糕。对贞美来说是这样,对喻宁来说也是一样,两个人的人生可能都要发生巨大的变化,甚至可能出现极度的危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过去人为系起来的疙瘩现在总算自然而然解开了,的确很有意义。
    “我先去见贞美,告诉她你的想法,是不是更好?”
    载佑把烟在烟灰缸里拧了拧,揉灭了。
    “什么?什么意思?”
    “虽然你觉得应该见面,但不知道贞美愿不愿意见你啊,或许她不愿意让你看到跟过去完全不同的自己的样子,或许会断然拒绝,认为跟你见面对谁都不是好事。”
    “她会那么想吗?不会的!”
    喻宁斩钉截铁地说。
    “最近几个月我也没能去看她……嗯,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就告诉你吧,车祸后到现在,我每隔两三个月就去看贞美一次。”
    “嗯……你一直在照顾贞美!”
    喻宁怒视着他,眼神中满是痛苦。
    “是啊。不高兴了?我并不是要跟你炫耀这件事,你听下去: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曾经提起过你几次,但每次贞美都很快转移话题,无一例外。说实话,我不担心你,我是担心贞美会受到伤害。当初放弃你,她受了很重的伤,现在好不容易愈合了,你又要去触动那伤口,恐怕她会很痛苦。而且……喻宁,别忘了,你已经订婚了,几个月后就要结婚了!”
    喻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自己居然相信她抛弃自己投入别人怀里,简直不可饶恕。是啊,是的,什么都没有变,深深藏在心里的对她的思念又开始涌动了。就算奸诈凶恶的命运把她逼进了那样一个境地,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无论什么理由,又怎么能阻止自己和她见面呢?
    贞美变成现在的样子,自己也有责任,虽然做梦也没料到会这样,但自己的确应该负一份责任。
    载佑先从沙发上站起身。
    “别说我没有人情味,听我说下去。我觉得……嗯,你还是不要去打扰贞美的好,装做不知道,好不好?现在的情况,没有任何办法能补救,见了面之后,贞美和你都只能增加彼此的负担。照我说的做吧,别感情用事!”
    载佑话音刚落,喻宁慢慢站起身,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忘了吗?”
    “什么?”
    “贞美曾经救过我的命!”
    “呃,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页插图已经翻过去了。”
    喻宁摇摇头。
    “不!现在我知道了,不可能不去见她,没有任何理由回避。我相信贞美见到我也会高兴的。就算是她拒绝跟我见面,我也一定要见她,一定!”    “我觉得你这么做只是徒增烦恼。”
    “你错了,你不了解我的心。”喻宁的声音不容辩驳,激情在他眼中闪耀。“载佑,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你看看我的眼睛,还不明白吗?什么都没变!贞美仍然是我的恋人,从来没有背叛我,而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对你来说,也许我的想法不太现实,但贞美和我不会那么想。其实,什么都不晚,贞美和我的爱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我要证实这一点!明白吗,载佑?”破碎的灯泡又亮起    汉城江东区明逸洞新东亚公寓101号楼602室。
    3月7日下午5点,阳光依然灿烂。尽管间或吹起的风还夹杂着丝丝寒意,但所有植物都已经悄悄忙碌起来,准备把藏在树皮下的新芽推到空气中去。
    喻宁带着一束黄色的小苍兰和一篮水果来到贞美姐姐家。同一条路,他留学期间回国的时候走过一次,那已经是7年前的事了。他看上去表情很自然,其实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后背的肌肉紧绷着。
    “请进!”
    替他开门的善美语气有点儿生硬。
    父亲去世后,作为贞美在世上惟一的亲人,善美承担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到现在已经一年半了。无人诉说的疲倦和听天由命的态度令她的脸色和体态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老。
    喻宁担心被贞美拒之门外,故意到了公寓楼下,才在传达室打了电话。
    客厅里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一男一女,都六七岁的样子,彼此至多相差一岁。善美叫孩子们回房间玩电子游戏。
    房子看上去有一百多平米,三室两厅,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应该就是这个家的男主人,背景是英国白金汉宫和骑马的皇家卫队。听载佑说,善美的丈夫在外务部当公务员,去年被派到驻英国大使馆工作,独自一个人赴任去了。
    “进去吧!”
    善美说要去泡茶,示意喻宁自己开门进去。
    喻宁敲了敲门,听到贞美简短地应了一声,那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声音依然如故,一时间喻宁的耳边像有一群蜜蜂在嗡嗡作响。曾经一度,自己对那声音的反应是多么热烈啊!面前的门紧闭着,跨过这道门,如同跨过一个世纪,握着门把的手剧烈地抖动着。
    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呢?头一句话说什么呢?两个星期以来,他夜夜无眠,在床上辗转反侧,苦闷,痛苦,思量再三。
    他打开门,踏进去一步,顿时感觉唇干舌燥。
    啊……贞美!长时间蒙在心里那面钟上的雾气似乎一下子散尽了,她……贞美仰面躺在窗边的床上,清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哈,喻宁,你更帅了!好久不见了。”
    贞美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喻宁内心松了一口气。
    贞美躺在单人床上,头发剪得很短,脸上有着阳光般灿烂的笑。薄棉被下面盖着的身体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些,眼睛更明亮也更深沉了。或许因为背光的原因,脸上有白色的光点在跳跃。
    喻宁微笑着走过去。
    你……真的在这里!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却让我花了7年的时间,走过遥远的……心灵的地平线。
    喻宁看着贞美,说话都不连贯了:
    “嗯……你也……更漂亮了。”
    “哈哈!我呀,天生丽质嘛。喻宁,你先别坐,转一圈我看看,像时装模特那样。”
    贞美的睫毛极轻微地抖动着。刚才,她也紧张极了,不知所措,但在听到敲门声的那一刻,她迅速控制住了自己内心奔涌的激情。
    “嗯?转一圈?”
    “是啊,这件大衣很合身,乍一看,还以为你是《杀手里昂》里的让·雷诺呢!嗯,再来点儿肌肉,蓄上胡子就更像了。”
    “是称赞吧?”
    “当然了。你变得比我想象的帅多了。”
    善美在客厅里放的音乐传进贞美的房间。
    那是一首钢琴曲,叫做《诺言》,是电影《钢琴课》里迈克尔·尼曼演奏的原声带,旋律充满激情,又不失细腻,如泣如诉。传进来的音量不大不小。
    贞美大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同时在心里无声地喊着:
    他……他来了!真的,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来了,风度翩翩地来了。多年前的那个男孩,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来到我面前。啊,真的不是梦吧?真的不是春天里的一场梦吧?
    就在刚才,姐姐善美告诉她喻宁在楼下传达室里的时候,贞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办?让不让他上来?”姐姐问。
    “这个嘛……他就在下面?”
    一知道喻宁就在6层楼下面,离自己不到20米,贞美突然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势不可挡。她心里地动山摇,电闪雷鸣,眼前仿佛有一树繁花在风中飘落、飞舞。
    “他……到了楼下?那就见一面吧。”
    “你……没事儿吗?”
    “姐姐你真是的,这有什么啊?”
    “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因为我吗?不会有事儿的,我这副样子,不可能变得更好,也不可能变得更糟。本来只是担心喻宁承受不了,现在他既然找上门来了,想必也做好心理准备了。看来他刚知道事实真相,这样的话,我们总该给他个机会跟我告别才公平是不是?我想逃也没法逃,再说又不是犯人,逃什么?叫他上来吧!我也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
    善美出去后,贞美紧紧咬住嘴唇。
    真想照照镜子!
    我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像植物一样过了这么久,我也变成淑女了?
    她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仍忍不住抖个不停。
    就像以前那样见一面吧!无论如何这一面都是要见的。
    悲伤、惊讶、悔恨、思念,所有这些情绪都藏到内心深处,关得严严实实。不要失态,要像卓别林一样轻松地走过时间!躺在床上的7年里,自己不是已经像修士一样修习了控制感情的方法了吗?
    迄今为止,贞美一直努力适应躺在床上的生活,应该说她适应得很不错。父亲去世后那段时间,她曾在绝望中徘徊了很久,但还是慢慢恢复了宁静平和,对生活产生了更强烈的爱。虽然连累了姐姐,给姐姐增添了很多辛劳,但姐姐的确是爱自己的,为自己提供了尽可能好的条件。对生活的每一天,贞美都充满感激。
    喻宁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    贞美点了点头。
    “听说你当了客座教授,还是特级待遇的建筑设计师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学这个的呀。”
    “我可是最近才听说的,还在电视上看到了你。”
    “嗯?这么说,载佑来的时候,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我的情况?太过分了!”
    “喻宁,你特有的语气一点儿都没变,真是久违了!”
    喻宁定了定神,环顾四周。
    屋子十四五平米大小,并没有寻常瘫痪在床的人房间里常有的那种气味,看上去整洁大方,墙上贴着米色的壁纸,窗户周围嵌着白边,电视和录像机上方分别挂着卓别林和巴哈的照片。
    卓别林!
    贞美看着环顾房间的喻宁,无声地诉说着。
    喻宁,虽然我们都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不要再提了吧!过去的那些事,不说彼此也都清楚。回顾车祸后的那段日子,不外乎泪水伴随着不眠的日夜,痛苦、彷徨、恐惧、绝望、妥协……现在,那些就如同车窗外的风景,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能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就让我们满足于现在吧,好不好?你也同意我的看法,是不是?
    两人同时沉默不语,气氛凝重起来,为了冲淡这种气氛,他们对视着笑了。贞美容光焕发,脸色几近透明,虽然她的眼神里有了30岁女人的成熟,但很多表情还跟从前一样。
    她的千言万语都写在眼睛里,短暂的对视让喻宁读懂了她的心。
    今天太高兴了!我从来没有中止对你的思念。谢谢你让我进来,也谢谢你这么平静地对待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吧?有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你对我撒这样的谎,太不应该了!当然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件事你的的确确做错了。没关系,毕竟以前你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我的心。
    喻宁用眼神和微笑回答了贞美的问题,贞美快活得笑出声来,喻宁也跟着笑起来。
    中断了7年的对话就这样轻松、自然地重新开始了。
    “怎么不叫朴前辈一起来啊?他忙吗?”
    朴载佑?两个人同时做了个鬼脸。
    “别提了,那家伙太讨厌了!要是带他一起来,情况不是明摆着的嘛,我们俩又该因为你展开情敌大论战了……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变了,那家伙已经没资格了,他可是有家室的人。我来之前,他闹着要跟来,没办法,只好把他捆到办公室的转椅上,我一个人来了。”
    贞美的眼睛夸张地瞪大两三次,然后笑得眯成了两条缝。
    “喻宁,你怎么还这么贫啊?嘴也不生锈?你现在可不同往日了,是有身份的人,说些文质彬彬的话,才能显出品位来吧?”
    “那可不行,我还是我,跟过去一样。再说了,贞美,你不也一样吗?你的语气也一点儿都没变。”
    “对了,我就剩这张嘴了。”
    “就剩这张嘴”虽然是句玩笑话,但也容易联想成别的意思。怎么这么说!贞美连忙接下去:
    “哎呀,也就是说,我的口才和快活劲儿还跟以前一样,美貌也不输给任何人,是不是?”
    “当然了!”
    喻宁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一句。
    “见到你真高兴,要是朴前辈也在这儿,一定更高兴。”
    “我也这么想。噢!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载佑那家伙居然这么能保守秘密,守口如瓶,那么长时间……”
    贞美猜到他说的是自己的事,扑哧笑了。
    “嗯,你这个房间真不错。”
    没有植物,连贞美以前最喜欢的那种会动的含羞草也没有。车祸后,贞美怎么处理那些花草了呢?不是说家里有很多盆花的吗?是不是金校长去世的时候贞美姐姐因为没精力照看就全送人了?要不就都在阳台上?
    贞美房间的一角摆满了录像带和CD,喻宁一一察看,心里不住赞叹。
    这都是贞美父亲和载佑为贞美一张一张一盘一盘搜集起来的。
    金校长去世后,载佑为贞美做的事更多了。他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交给照顾贞美的善美,后来索性每月直接存到银行账户里,因为善美有时候也需要请人照顾贞美,需要的费用不是小数目。
    虽然载佑千叮咛万嘱咐,叫善美别告诉贞美,但贞美又如何不知道呢?
    载佑是个好人,每次出国都给贞美带来纪录各地风土人情的录像带,还买了“世界文化遗产系列”录像带、非洲土著部落的故事、“昆虫生态系列”、美国国家地理出品的“自然纪录片”、“法国博物馆纪行”,以及大量关于电影、百科辞典、哲学和文学的影像资料,以及几百张CD。
    贞美微微一笑。
    “你似乎过得很不错?”
    “我?什么?”
    “听说你身兼两职:教授和建筑设计师,怎么样?是不是赚了不少钱?”
    “有点儿吧,可是,没能像你这样生活在文化堆里。”
    他轻轻耸了耸肩。
    “是谦虚还是摆谱呀?”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善美端着茶和果盘走进来。
    看到妹妹的表情,善美心里吃了一惊。在此之前,妹妹脸上挂着的一直是牵强的微笑,但现在的气氛完全不同,她脸上有了血色,声音也充满活力,连房间里的空气都似乎变轻变明亮了。
    善美不想妨碍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把带进来的东西放到桌上就匆忙出去了。
    喻宁把手伸向果盘。
    “你吃橘子吗?要不吃点儿梨?”
    “我现在不吃,你先吃吧,要不就喝点儿茶。”
    “我一个人喝不好吧?”
    “我可以喝香味啊,味道真不错,淡淡的,甜甜的,应该是茉莉花茶吧?”
    喻宁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味道的确像贞美描述的那样。
    本来说要当法官的,现在你变成道士了啊!你的眼睛里刮着台风,表情却毫不动摇,就内心的深度来说,你比我厉害多了。
    喻宁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动起来,热茶被晃出来一点儿。他的眼角突然湿润了,心里有点儿慌乱。怎么搞的,一直都是很小心的呀!
    贞美悄悄掉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味道怎么样?”
    “很好。”
    “喝茶一个人一种口味,可能有人会不喜欢这种香味。”
    不会的,那种隐隐约约的香味……怎么说呢,就像从耕得非常平整的心田里采来的贞美你的目光的味道。
    两个人仿佛在通过一片雷区,不,就像是在一片沼泽地里,用干燥的心作为独木桥,小心翼翼地搬运着思想和感情,像湖面上的小虫张开纤细的腿在水上行走,一旦两个人中有一个没管好自己的感情,扑通陷了进去,局面将无法设想。
    喻宁和贞美,都明白这一点。
    是啊,像从前那样,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必须驯服这个瞬间,把7年多的漫长分别当作7天来看,以此来约束自己的言语和表情。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彼此内心深处的伤口。
    “还画画吗?铅笔画?”
    “嗯,偶尔。”
    “给我画一张好不好?”
    你……果然没有变。
    “我们果然心有灵犀,我正想问能不能给你画张像呢!”
    喻宁放下茶杯,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4B铅笔和一张折叠的16开图画纸。刷刷,咝咝,在音乐的间隙听得到铅笔和图画纸摩擦的声音。
    “嗯,说实话没关系吧?”他把铅笔垂直竖起画着鼻子,开口问道。
    “什么?”
    “贞美,你的脸更漂亮了,像雕塑,眼睛闪着光,简直耀眼!”
    “喻宁,别开玩笑,小心我发火。”
    “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铅笔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脸画到了白色的平面上,那张脸真的美丽脱俗,跨越幽静悲伤的河流之后获得的平和、温柔、明朗,在眼睛、鼻子和嘴的两旁化为生动的表情,那是过去没有发现过的美,是不是少女时代的活泼现在都化成了女性的韵味?
    喻宁画好下巴的线条,一边画着脖子,一边轻叹了一口气。
    “嗯……你,有过去没有的美。”
    “得了!还说!”
    突然,喻宁的铅笔停了下来。
    怎么?画好了吗?贞美用眼神问道。
    喻宁摇摇头,凝视着贞美的眼睛。
    就剩最后一笔了,要画眼神了。
    贞美呀……你知道我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瞬间有什么感觉吗?仿佛走进了你一个人的小世界,你把自己的一部分变成了植物,你的身体虽然不能动,但你的心在里面生长,孕育温柔和美丽,如鲜花一般在脸上绽放。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感性了?那也没关系,可是,这绝对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我现在想说的是,你的脸真的很有女人味儿。你纯洁、开朗、美丽,而且依然拥有生气和活力,这些就像长在你身上的绿叶一样,真好看!我只恨过去没有真正了解你,轻信了善良的谎言,隔了这么久才来到你的身边。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终于重新见面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这种心情,即使我不说出来。
    同时,贞美也无声地在诉说。
    什么呀?瞧你的眼神!别这样!你……难道你是把我当作一个女人来看的吗?女人!我已经早就失去做女人的资格了!喻宁,别这样!
    突然,他们听到了心窸窸窣窣折起来的声音,就像含羞草一样,像一被手触到就窸窸窣窣蜷起来的含羞草一样。
    贞美把目光从喻宁身上移开,看着天花板。
    镇静,喻宁!不要打破我们内心的平静!现在,如果我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流出眼泪,哪怕只是一滴泪,一切就全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你必须一直笑到底,不要让你的心流泪!我的心已经训练好了,不必担心。
    心的一角似乎升起一团雨云。两个人脸上都保持微笑,但心底已经翻涌起了惊涛骇浪,波涛滚滚,冲垮了堤防,洪水在荒芜干裂的心田横流,渗透。
    思念,一如既往,尽管你就在眼前,思念却丝毫不减。
    贞美熟练地把眼睛里的水汽挤进体内最深处,不露一点儿痕迹,然后淡淡地点了点头。
    “好了,画好了。”
    “快给我看看!”    贞美看着喻宁递过来的已完成的自己的脸部素描,画里的女人微微笑着,五官很美,脸比以前瘦了些,那是他眼中的自己。
    “漂亮吧?喜欢吗?”
    “嗯。”
    “我的画不会说谎,跟我的心一样。”
    喻宁把画举到自己面前看了一会儿,抬头看着贞美笑了。
    贞美也笑了,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
    双目对视,目光轻轻碰撞跳跃着。
    “嗯,你口口声声这么说,我就承认吧。其实我该说谢谢才对,怎么会不高兴呢?一句话,你不就是说我的魅力与日俱增嘛。”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对视着,微笑着……向植物求婚    “载佑,你觉得怎么样?”
    “……”
    载佑惊讶地瞪着喻宁,没有回答。    3月28日,喻宁和载佑在餐厅里吃了晚饭,正在喝咖啡,时间是晚上8点40分。
    喻宁刚才说要跟贞美一起生活。虽然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载佑并非未曾想过,但真的听到还是让他心头一震,仿佛触电一般。
    “这是不是善美的想法?”
    载佑把身体深埋进了沙发里。金校长去世后,善美曾经无意间流露过这样的想法,当时她觉得妹妹和自己的生活太辛苦,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了。
    “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从再次见到贞美的那天起,不,从我听你说贞美还是单身的时候就已经这样想了。”
    听到喻宁毫不犹豫的回答,载佑的心里百感交集。
    啊!的确,喻宁就是比我强!我以为他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我错了。
    爱……喻宁的爱是我完全不能比的,我现在才知道。如果我现在说他的想法是愚蠢的、没有意义的、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他一定会火冒三丈。20多岁的时候,贞美已经了解喻宁是这样的人了吧?现在像是在刮台风,很多人的心将会因此受到震撼!
    5天前,3月24日。
    喻宁跟善美在外面见了面。那天下午,出乎喻宁意料之外,善美给他打来了电话。
    “我是贞美的姐姐,今天您有时间吗?”
    “今天?今天在学校附近有教授聚会……不过,9点多我可以抽出时间,要是您觉得太晚或地点不方便,明天见面也……”
    “没关系,我可以来。”
    他们定好了见面的地点。
    是什么事呢?应该跟贞美有关吧?
    教授聚会还没结束,喻宁就先告退了。参加聚会的都是喻宁熟悉的建筑学界人士,气氛相当轻松融洽,但喻宁滴酒未沾,心中一直想着晚上的约会。
    约定的地点距聚会场所一百多米,是个叫“巴素”的高级咖啡馆,很少有学生光临。
    喻宁推开装饰着罗马式花纹的门走进去的时候,瓦格纳歌剧《威森东克的五封信》的旋律在羊毛地毯上低声回荡。咖啡馆老板认出了郑教授,引领他来到窗前的位子旁,那里看得见外面的梧桐树。
    善美已经坐在那里了,看到喻宁点了点头。
    茶端上来之前,他们寒暄了几句。善美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儿僵硬,眼神黯淡,没有神采,或许这是因为她既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妹妹,疲倦日积月累的缘故吧。
    “对不起,前几次在家里没能好好招待您!”
    柠檬茶的热气袅袅升起。
    “哪里哪里,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冒冒失失闯上门去,很失礼!”
    “不管怎么说,谢谢您!我妹妹的心情显然开朗了许多,那么欢快的笑声真的很久都没听到了。”
    “我也很高兴……是的,很高兴。”
    “哦……”
    善美不知道目光应该停在哪里好,游移不定地躲闪着,一只手扶着茶杯,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杯子柄,犹犹豫豫的,像是有话要说,却又难于启口。
    看着善美心神不宁的样子,一种怪异的紧张感钳着喻宁的脖子,他连忙端起热气腾腾的杯子放到嘴边,定了定神,主动打破了沉默。
    “您有话要跟我说?是关于贞美的事吗?”
    “……的确是。”
    “请尽管说出来吧!”
    善美似乎被愧疚感包围了,突如其来地自责起来:
    “或许我太无礼,太厚脸皮了……”她深吸了几口气,诚惶诚恐地接着说下去,“是的,的确,只是因为郑教授曾经跟我妹妹贞美交往过一段时间,就这么莽撞地找来了,怎么说都不礼貌。对不起!是我……一时糊涂。”
    善美抓起手提包,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喻宁一时不知所措,本能地伸出手去拦住了她。
    “只要是跟贞美有关的事,您尽管说吧!真的没关系,我也想听听。”
    听了他的话,善美的双腿似乎顿时失去力量,重新坐回位子上。她半晌低头不语,上身偶尔抖动,似乎手在桌子下面折着纸巾之类的东西。
    “说……真的……说了也……没关系吗?”
    善美小心地抬起眼睛,仍然犹犹豫豫地问。
    “当然!”
    “那……我就顾不上礼貌了,先说说我的情况吧,我们家……下个月末要去英国了,4月29日。或许您也听载佑说过,我丈夫是外务部的公务员,一年前就被派去英国了,这次我们全家都要跟着一起去。”
    情况很明白了,善美要说的是什么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喻宁的心反而平静了。
    “是这样的啊,要做不少准备吧?还要置办东西,一定很忙吧?”
    “搬家的准备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要不是我也得跟着一起去,就不会跟郑教授商量这样的事了,真的。”
    “……”
    既然已经开了头,就说下去吧。善美这么想着,紧咬了一下嘴唇,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
    “我父亲很坚强,郑教授也知道,他真是个好人,本应活得更久,更幸福,但为了分担小女儿的不幸,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虽然结婚了,却是贞美惟一的亲人,父亲去世后,我不顾婆家和丈夫的脸色,把贞美接回家里照顾……”
    “是的,我都知道。”
    “是吗?”
    一丝苦笑浮现在善美的嘴角上,虽然不像冷笑那么刺眼,但言外之意已十分明显——你怎么可能都知道呢?“请不要误会,我是说,您非常辛苦,这我的确想象得到。”
    “啊,请原谅!这段时间,我的生活的确变得很艰难……”
    谁说不是呢?自从妹妹遭遇不幸,善美几乎没有开怀大笑过,即使面对丈夫和孩子的时候露出笑容,但一转过身,心情就变得很沉重。
    有时候,看到妹妹的样子,善美心中会对妹妹的生活、父亲的人生和自己的生活产生一股无名怒火,难受得恨不得跟谁打一架,恨不得张开嘴咬谁一口。
    这种怒火发泄的对象,善美能想起来的只有郑喻宁,因为她一直认为,要不是喻宁打电话,贞美很可能就不会遭遇不幸。
    现在的郑喻宁,而立之年当上教授,广受媒体关注,过着快活的日子,而贞美却只能孤独无奈地静卧在床上,因此善美感到说不出的冤屈和气愤,以至于晚上睡不着觉。
    父亲去世后,善美好几次决心去找喻宁,但每次都被贞美劝止了。
    “别去,姐姐!你想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就算那么做了,会有什么变化呢?而且……那也违背了爸爸的意思。喻宁没做错什么,给我打个电话祝贺生日有什么错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姐姐,无论如何别去找他!有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能幸福地生活不是很好吗?”
    仔细考虑一下,她也明白妹妹的话一点儿也没错。妹妹和自己已经每天生活在不幸中,黑暗重重叠叠,无边无际。这样的黑暗本来就是无法分担的,何必非要把好好生活在光明中的人拉进来不可呢?
    两个月前,已经忍耐了很久的丈夫打来电话,对善美下了最后通牒,要她三个月之内到英国去。他渴望享受天伦之乐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贞美怎么办?”
    “带到这里来不就行了。”
    丈夫确实生气了。
    善美被一片混乱包围了。自己要带两个孩子去丈夫工作的伦敦,当然要带妹妹一起去,可是,这不是件简单的事,首先得说服贞美。
    善美小心翼翼地对妹妹说起这件事。
    情况已经这样了,是不是反而更好?英国是发达国家,整个社会体系非常完善,身体不便的人在那里生活更舒适,福利中心的职员或志愿者还定期上门带行动不便的人去公园呢……
    贞美从一开始就摇头。
    “不如……死了呢。”
    贞美低声说出这句话,紧紧闭上了眼睛。
    走出妹妹的房间,善美的腿开始发抖。车祸后父亲全心全意照顾贞美,唤起了她对生活的热情。除了车祸后头两个月,迄今为止,妹妹一次也没讲过死这个字,现在她居然说了!善美受到很大震撼,感到无比恐惧,似乎心都要碎了。这样的时候,如果母亲还在多好!如果父亲继续留在她们身边该多好!
    那以后,贞美的话明显少了很多,善美面对贞美的时候,心情沉重,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如果有谁能帮忙就好了,不,哪怕只是面前有个人能痛痛快快把心里的事说给他听也好。
    喻宁恰好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最近在贞美的问题上,善美想找人商量的时候,总是先想起喻宁,而不是载佑,因为她知道,贞美直到现在还爱着喻宁。
    过去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看到喻宁出现在电视上,妹妹的脸色就明显晴朗了很多,一整天都心情很好,有时候还哼起歌来。喻宁出乎意料之外地找上门来那天之后,妹妹的声音也有了活力,脸上也有了神采。
    出国的日子只剩一个多月了,善美着急了,万般无奈,她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情下决心来找喻宁。
    “……嗯,希望您能帮个忙。”
    说完这句话,善美低下了头。
    “哦……”
    善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喻宁,那眼神中包含着千言万语。
    喻宁!真的很惭愧,但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了,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一定觉得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吧?是的,我也知道,可是,这段时间为了照看贞美,我有多么对不起丈夫和孩子们,希望您能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儿。这么长时间,我们家从来没有周末或假期带着食物去野餐或旅行,没去过剧场,没听过音乐会,没看过演出,也没有出去吃过一顿饭,都是因为我得守在贞美身边的缘故。当然,贞美是我妹妹,是流着相同的血的妹妹,无论如何,我都该对贞美负责到底,可是……我害怕自己,有时候发现自己无意识地产生很坏的想法……非常惭愧,的确是这样,有时候我真想跟贞美一起去找爸爸妈妈,但一看到丈夫和孩子们,只好打消这样的念头……
    善美无声地向喻宁倾诉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喻宁已经猜到了善美的来意,从感情上,他愿意斩钉截铁地说:别担心!但话一出口就是必须遵守的诺言,他现在得一步一步来,首先整理自己的情况和贞美的情况,然后设计两个人的未来。
    果真能挺过去吗?只要自己努力,贞美就会过得幸福吗?我也会因为跟她在一起而感到幸福吗?喻宁想了又想。
    善美读懂了掠过他表情的各种想法和感情。想到他因为一个女人要受的苦,善美觉得满怀歉意,但还是再次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地慢慢说了下去:
    “我本意并不想给你增加负担……也丝毫没有转嫁责任的意思,但是,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贞美虽然从来都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她还在喜欢你……同样都是女人,我能看得出来。贞美只是一直忍着不说而已,她也想结束一切,放弃一切,她心里的苦,我能感觉                         得到……是,我也听载佑说过了……你已经订婚了,马上就要结婚了,因此我也犹豫了很久,我并非不知羞耻……可是……如果你能陪贞美一段时间,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她该多高兴啊!我作为她的姐姐,又该是多高兴啊!因为我知道她连做梦都想见你的心情。贞美不想离开这片土地……一定是因为你也在这片土地上……在汉城的天空下。见过你以后,她更是这样了,希望能近距离感觉你在汉城的某个地方活动、说话、微笑。相信你也明白我妹妹的这种心情,是不是?”
    善美几乎哽咽了。
    喻宁朝她深深点了点头。
    “好,您希望我做什么呢?”
    “啊……”
    “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也应该做。您说出来吧!”
    他这么一说,善美又犹豫了,似乎想要否认,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我拜托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就我的处境来说……希望你能暂时照顾一下贞美!”
    “哦……”
    “啊,当然不是很长时间,一个月就足够了,我去英国想想办法,跟丈夫也商量一下,这段时间,希望你能说服贞美。就贞美现在的情况来看,英国的环境确实更好。我的话贞美不听,但你的话她会听的,她一定会主动提出跟我去那里的,因为她一天也不愿意给你添麻烦。明明知道你的处境,我还提出这样的要求,真的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善美似乎觉得没脸面对喻宁,低垂着头。
    哪怕喻宁脸上有一丝不情愿,善美也就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事情已经过去7年了,而且面前这个男人今年夏天就要结婚了,自己却要把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托付给他,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只要自己还有点儿羞耻心,但善美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顾不上什么脸面了。
    载佑长叹一口气。
    “所以,你就答应了?”
    “当然了。”
    咖啡凉了。载佑点燃一枝烟。
    “贞美会同意吗?她自尊心那么强……而且,在曦怎么办?在曦知道了,恐怕不会理解吧?你们家里也是一样。有没有别的办法呢?”
    “别的办法?”
    喻宁听了他的话,扑哧笑了,显然载佑还没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
    “这个办法怎么样?找一间单身公寓,让贞美住在里面,再找两个看护,轮流照看她,费用我们俩分担,行不行?”
    载佑提出了一个比较现实的解决方案。
    “你是说我们两个人只负责出钱?”
    “只能这样了,偶尔我们也可以去看看,但我们两个人都不可能守在贞美身边照顾她啊!”
    “不,我能!”喻宁斩钉截铁地说。
    “怎……怎么?你是说要跟她一起生活?你的工作,你的生活,全都抛到一边去?”
    “没什么不可能的,除了客座教授,其他的事情都是私事,而客座教授的位置,想坐的人也很多嘛,至于建筑设计,在家里也能做,只不过慢一点儿而已。”
    载佑一下子张大了嘴。喻宁这家伙精神不正常吧!要知道,贞美可是个没出嫁的女孩子啊,而且,照顾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绝不能等闲视之。可是,要具体地把这些话说出来,载佑又难以出口。
    “即便如此……喻宁,你说善美请你照顾贞美一个月?这段时间,还是找个看护比较好。无论怎么说,你根本不可能守在贞美身边!那样的话得同吃同睡,共同生活才行吧?贞美也不会同意的,她会觉得不方便的。”
    “所以,我,就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即使贞美的姐姐打算接走她,我也不愿意把她送到异国他乡去。我,要跟她在一起,一起生活。不是说受谁的嘱托,其实,在善美来找我之前,我就想去找她请求她同意呢。你难道也不理解我的心吗?这绝对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爱,我依然爱着贞美!”
    喻宁的眼里写满真诚。
    但还是太草率了吧?日常生活包括几万件小事,从早上伸懒腰、刷牙开始……到重新回到家里,回到床上,关了台灯钻进被子里为止,那才是生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同的生活,而日常生活中这几万件小事大部分都是需要移动身体,用手洗刷,用脚走路才能做的。
    贞美完全不能做这些事,这是确凿无疑的。开始可以用爱来彼此安慰,勉强过下去,但岁月是由无数的日日夜夜密密麻麻构成的,流动得异常缓慢无穷无尽的时间,有着狠毒险恶的一面,会把人、把人和人的关系变得一团糟。造成那种情况将不是因为喻宁和贞美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错误,也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
    载佑有婚后生活的体验,所以对这些情况非常清楚,所以,他认为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喻宁。
    “那样的话,在曦呢?你的婚事呢?你妈妈呢?别忘了,你还是独子!这场游戏的障碍太多了,对你是这样,对贞美也一样。”
    “虽然对不起在曦和恩师,但婚事……只能取消了,妈妈我会慢慢说服的。”
    “取消?喻宁你现在这样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关系到你周围
                        好几个人的人生!你这么想,难道……”
    “是的,我要跟贞美结婚!”
    “……终……终于!”载佑缓缓摇了摇头,忽有所悟,“……哦——因为贞美救过你吗?”
    听了他的话,喻宁不出声地笑了。
    “是啊,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跟贞美待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发现自己依然爱着她,绝对的爱,因此,我发现自己虽然跟在曦订婚了,其实并没有爱。”
    朴载佑感到一阵头晕。
    现在喻宁不是十几岁,也不是二十几岁,无论如何都不是感情用事的年纪了,可是,他还是坚持要跟贞美一起生活。
    两个人如果能得到幸福,即使全世界都反对,载佑也会一个人为他们鼓掌,但那怎么可能呢?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偏见,但这分明是不正常的,梦想靠这种不正常来获取正常的生活和幸福,难道不是太感情用事了吗?一起生活反而有可能破坏两个人原来那份美好的感情,也很可能彼此折磨,最终两个人一起掉进生活的泥潭里。
    就是对贞美个人来说,这也未必是件好事。跟一个男人一起生活,随时都会意识到自己无法对面前这个男人尽到做妻子的责任,那种内心的悲惨和绝望具有极强的破坏力。
    这些情况难道不是可想而知的吗?
    “喻宁,我们……再慎重考虑一下好不好?”
    “什么?”
    “我觉得你太草率了,这不像你的为人。”
    “不,这么长时间,我们已经分开得太久了。”
    他的这种信心到底是怎么来的?载佑简直无法理解。
    “我的意思是说,光照顾病人这件事就比你想象的更累、更困难、更复杂,一起生活就更复杂了。你先不要匆忙决定,我觉得还是不要做得太过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和我分担贞美的生活费和护理费,再慢慢考虑别的问题,这样比较好。就照我说的做吧!作为朋友,我求你了!”
    “载佑,我打算这个周末跟在曦见面,告诉她我的想法。”
    “喻宁!你……真是!”
    对这个最亲近的朋友,载佑第一次感觉无法理解。
    “我知道你的心意。”喻宁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你担心的事情我又怎么不知道呢?我不是不害怕,我也有没把握,也有担忧的一面,贞美也许会拒绝到底,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她。人的生活,人的爱情,不是没有什么一定之规的吗?你也知道,贞美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一样。身体上的问题,是啊,我相信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其实,在善美约我见面前,我已经好几次向贞美表示过我的心意。”
    第一次拜访善美家的4天后,喻宁又去了,然后过了5天,再然后过了4天,喻宁一再去看贞美。
    从第一次重见贞美后,她的影子总在喻宁眼前晃动。下班开车往自己家的方向走着走着,或吃着吃着饭,或喝着喝着茶,或在设计师事务所抽着烟看着窗外的夕阳,喻宁突然就抑制不住地想见贞美。
    他第三次去看贞美。
    “……怎么又来了?上次我不是说了嘛,快忘了的时候再来一次,那样就足够了。”
    贞美冷冷地说。
    “我记性不好啊,老记不住别人的脸,所以又来了。”
    “撒谎!”
    “对了,哈哈,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嘛。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是不由自主的,我也就随心所欲了。”
    “男女?你想什么呢?”贞美格格格笑了,“喻宁,到此为止!这个玩笑我可承受不了,我们不要否认明明白白的东西,这样你和我才都能避开破坏性的混乱。”
    “贞美……”
    “嗯?”
    喻宁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很快活地笑了起来。
    “我真的喜欢你。”
    “又像个孩子似的,从30多岁的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合适。”
    贞美虽然把他的话当作玩笑,但还是正色说:
    “别这样!警告你!上次你就隐隐约约露出那种意思,怎么又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说一次我听着高兴,说两次就感觉被耍弄了。小心我真的发火!”
    喻宁一副“你试试看”的表情,笑眯眯地低头看着贞美。
    “真是的,我的话你没听明白?”
    “喻宁,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拜托你了!我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随你怎么说了。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做事不加考虑,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啊。我不喜欢你这样,要是继续下去,可能会讨厌你,所以,到此为止!”
    喻宁冷静地听贞美说完。
    “你是说不愿意受伤害吧?你我都一样,可是,我们不是彼此喜欢彼此相爱的吗?跟以前一样,这一点你也不能否认吧?”
    “……”
    “我不让你受伤害不就行了吗?我能做好,贞美,相信我!别折磨我,给我一次机会吧!”
    “你,你越来越……”
    喻宁保持镇静,丝毫不动摇。
    贞美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    终于,出现了自己一直那么担心的情况,可是,或许这也正是自己长久以来梦想的吧?可是,不行就是不行,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啊!
    “喻宁,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这些话有没有好好用脑想想?我怕受伤害?再大的伤害还能大过死吗?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可是,我不希望你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如果你真的变成那样,对我来说就是无法忍受的折磨。你明白我的话吗?所以,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吧!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不要再带着这样的心思来!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明白了吗?那种愚蠢的行为,对谁都没有好处。”
    “不管你怎么说,我不会放弃你的,因为……我爱你!”
    “……爱?你说的是爱吗?那到底是什么?现在世界上还有那种东西吗?”
    “那有什么稀奇的吗?不就是两个人一起生活嘛,用一把水壶烧开水,沏两杯咖啡一起喝,听一样的音乐,看一样的电视节目,想见面的时候就能见面,想触摸的时候就能触摸得到,一个人烦恼的时候,得到另一个人或明或暗的支持,就是这样的。”
    喻宁努力维持笑容,故意显出轻松的样子。
    他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要是跟别的女人自然是想都不会想,但跟贞美一起,他有信心过那样的生活。
    贞美却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不明白喻宁怎么会这么幼稚,也不明白自己真心希望的是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挪开视线,幽幽地说:
    “喻宁,你呀,居然是个浪漫主义者!我本来还以为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者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灭绝了呢,居然就在眼前!呵呵,你以为我会被你这些话打动吗?不得不承受生活的一切不便的我,很对不起,是个现实主义者,因为从早上一睁开眼,我就得一样一样硬生生地承受残酷的生活给我的一切痛苦,直到晚上闭上眼睛睡着,第二天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突然高起来,“唉——连这些话都要我说得这么明白,真是气死我了!为什么你非要搞得我这么烦呢?如果你现在相信可以跟已经支离破碎的我一起创造什么幸福,什么爱情,那你就是疯了,是一辈子都不肯长大、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该知道你现在对我做的这些事有多残忍吧?”
    ……
    过了4天,喻宁又去看贞美。
    “贞美,心情怎么样?”
    “你干脆来这里住吧!”
    迎接喻宁的是贞美冷淡的反应。
    “真的吗?说的也是,我们已经分开得太久了,现在也该守在一起了。我搬到你这儿来住?”
    “喻宁,别说了!”
    “贞美,你试着接受我吧!”
    难道是耍赖的孩子吗?喻宁不该是拿这种问题开玩笑的人啊!那样的话……贞美感觉到内心被触动了,但那触动让她觉得虚无飘渺。
    她突然发火了:
    “你到底怎么回事?你非得显示自己什么都有吗?因为你有手有脚,就非要给动都不能动的我设置点燃怒火的炸弹吗?你为什么越来越轻率了?为什么越来越喜欢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让人不舒服了?到底为什么这样?”
    喻宁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镇静,我丝毫也没有想激怒你的意思,只是坦白地说出我的想法、我的希望而已。可是,为什么不行呢?你拿出具体的理由说服我吧!”
    “你不明白才这么问的吗?嗯?你非要我说出具体理由,这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大伤害!现在你明白你反复跟我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吗?是求婚之类的吧?”
    “是,就是,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跟全身瘫痪的我?”
    “是啊!”
    “我简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谢谢!我太感动了,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既然如此,理由是什么呢?因为过去我是你的女朋友吗?还是因为我偶然间救了你?”
    “不是。”
    “那是什么?”
    “因为跟你一起生活,我会幸福。”
    贞美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苍白得像是泛着蓝光。
    “你疯了,喻宁!那不可能。我连一碗面也不能煮给你吃,连一个拥抱也不能给你,除了你,所有的人都明白。”
    “那都没关系,我们一定会幸福的,比谁都幸福!我相信!”
    “你神志不清!”
    铁一般的沉默。
    良久,喻宁含着一丝怒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不想被当成疯子对待,说实话,至少不希望你这么想。是啊,你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那为什么要害怕呢?我们一起赌一把!也就是说,我们先住到一起好了。你该知道,我不是个傻瓜,说这些话之前,我又何尝没有掂量来掂量去思前想后深思熟虑过呢?”
    “……”
    “跟别的女人相比,我更喜欢你,跟你在一起,我的心情很舒畅,这都是因为你的力量啊!因为有你,这一切才可能,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这么做绝不是为了你,我不会那么傻的,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的确是因为自己的需要才选择你的。”
    “别说了。”
    贞美掉过头,索性闭上了眼睛。
    “贞美!你这么想吧,有些人命中注定要一起生活。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现在我虽然努力维持一种淡淡的语气,你一定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激动。我早已不是孩子了,我是个成年                         人,能对自己说的话负责的男人!”
    贞美回头看着他,眼神仿佛万箭齐发。
    “我蔑视你,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太感情用事了。下面这些话我本不愿说,太伤自尊了,可是,你现在把爱情和同情混为一谈,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力。你知道我到现在为止最害怕什么事吗?就是这件事!我的心不情愿,可是我也许会在无意识中利用你的同情心。你知道了我的情况后,这么不管不顾怎么行呢?我怕的就是这个。当然那也是我梦想的,可是至少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贞美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喻宁,这件事不是固执就能办成的。我不希望最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不想被爱情迷惑,贪心到连友情都失去。你不知道吗?我不想失去平静!你不知道我要费多大劲才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吧?别人能喝酒抽烟,能去旅行,见朋友,能去游泳或听音乐会放松自己,消除疲劳,我却只能躺在这里解决一切问题。很多想法……大多数都是没有用的,却像杂草一样茂盛,生长迅速,每天给心除草,多么耗心耗力,你知道吗?稍一疏忽,我的心就会变成一座废弃的屋子,不想再住下去,也无法再住下去,没必要继续活下去……你知道吗?我不想陷入那种无法控制的状态里,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生活已经有了活下去的价值。好吧,就到这里吧!我不想再……跟你就这个问题争吵。你走吧!”
    “好,今天我先回去。”
    喻宁慢慢站起身。
    “最近别来了,啊,不,以后别来了!你跟朴前辈不一样,你太不驯服了,又没有分辨力,以后绝对不要来了!”
    贞美的语调冷冷的,透着寒意。
    “不,我会来的。”
    喻宁淡淡回答,实际上他对贞美的冷淡心急如焚。
    为什么说不行呢?连你也这样,跟别人一起说不行,说我们不能一起生活。即使所有人都摇头,我还是要走那条路,走进那个世界,贞美,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正是因为你……你在那里啊!因为我爱的你独自待在那个世界里,我才想去的啊!
    “一定!”
    咬紧牙关的那种语调,那种无法解释的固执激怒了贞美。她猛地掉过头来,看着喻宁,眼睛里跳动着火花。
    “是吗?你说还要来?既然如此,喻宁,你就好好听着!听清楚!”
    “……”
    “好,你再这样我就什么都不管了,索性跟你一起生活,你要对你所说的一切负责,一辈子!直到我死的时候!所以,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深思熟虑,再决定是否还要出现。明白了吗?我真心希望你改变主意,不然的话,我就跟你一起生活,让你尝尝什么叫惨痛!像地狱一样!”
    “真的会那样吗?”
    贞美阴沉着脸说:
    “欲望……是我最害怕的,沉睡着的、好不容易才驯服了的我的欲望一旦苏醒,一定会像猛兽一样狂蹦乱跳,到那时候,你也好,我也好,都会无能为力的。你现在不停地怂恿我叫醒它,它一旦醒过来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每次看到你都会感到绝望,而你每次面对我,同样也会绝望的!这是明摆着的。”
    喻宁的眼神依然没有丝毫动摇。
    傻瓜!
    贞美的眼角不知不觉湿润了。
    “贞美,我……”
    “别说那样的话!”
    “……”
    “哈哈,好啊,不管怎么想,我也的确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是,你跟我不一样,喻宁,你不得不放弃你美好的生活!本可以活得有情调、幸福、美好的,拥有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周末去海边,吃生鱼片,笑着闹着,散步,下班就能看到妻子准备的美味的晚餐,能穿上妻子熨好的西装和衬衫,妻子洗的内衣和袜子,所有这一切,你全都得放弃,一辈子……又何止这些呢?还要给我洗澡、穿衣服、喂东西吃。一句话,我就紧紧趴在你背上了,沉重得像活鬼,不,比那还要严重。”
    “……”
    “我一样事情也不能做。惭愧的是,我连自己都无法照顾,半植物,不,几乎就是一株植物,而且还不是那种浇点儿水晒晒太阳就能悄悄长大开花结果的听话的植物,而是坏透了的会吐出污言秽语和大喊大叫的植物。你别忘了,你现在轻率地提出要一起生活的就是这样一株植物!”
    伤口,这是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的深深的伤口。
    喻宁又何尝不知道呢?他慢慢转过身。
    “我走了。”
    “嗯,走吧!”
    “我还会来的。”
    “别来了!算我求你。”
    “我要来!”
    贞美突然大笑起来,露出牙齿,笑得喻宁心里一惊。
    “别觉得于心不忍,喻宁,我没事儿,忘了我吧!以后你不来我也不会怨你的,反而会感激你,直到永远!只要你别再管我,我就把你的好意折叠起来存放在我心里。不过,要是你……再这样来烦我的话,你记住,我,真的会装疯卖傻,跟你住到一起的!像使唤下人和奴隶一样使唤你,像个躺在床上不起来的公主一样过一辈子。听懂了吗?你这个傻瓜!我就附在你身上吸干你的血!”
    “值得期待啊!”
    “疯子!你疯了?你被鬼附身了?你真够不走运的,没福气,再过几个月就结婚了,却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我面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毁掉。可怜的家伙,趁现在还不晚,快醒醒吧!没脑子的家伙!”贞美像载佑过去常做的那样对喻宁咆哮着。    “再见,可爱的贪心鬼姑娘!”
    喻宁和载佑走出餐厅,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两个人各喝了一杯鸡尾酒,喻宁的表情很柔和,载佑却很严肃。
    “载佑!”
    “怎么了?”
    “你必须站在我这边,自始至终!”
    “我……不知道,怎么也搞不清楚。”
    “没信仰的家伙!”
    “疯子!”
    他们像过去一样嘻嘻哈哈地说着,但心情却无法恢复往日的轻松。喻宁把胳膊搭在载佑肩上,跟着他的步子慢慢抬着脚。在生活的过程中,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复杂,伤口、疲倦、苦恼、悲伤、凄凉、人际关系,无一例外。沿着越来越复杂的路,喻宁和载佑无言地走着。
    春天走了,趴在春夜的背上,不声不响地走了。
    喻宁把嘴贴在默默低头走路的朋友载佑的耳朵边。
    “在一起,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
    “尤其是……嗯,感谢上帝,她并没有结婚,而且一直想着我,真是太好了!我从第一眼看见她到现在,一直爱着她,以后也要继续爱她,这是忠于我们的命运。”
    载佑感觉喻宁的眼睛里有一抹光,奇异地闪烁着。二十一岁的约定    “朴前辈,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
    贞美低声问载佑。
    “似乎是这样。你瞧喻宁,那家伙多开心啊!只要你也一样开心,准没问题。”    4月29日下午,阳光明媚。
    善美家楼下停着一辆面包车,敞着后门。贞美躺在车里的轮床上,看着站在车下的载佑。
    楼门开了,喻宁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大盆含羞草走出来,这盆花原来放在善美家阳台上。
    “载佑,别站着不动,快来帮帮我!”
    “臭小子,又不给我发工资,还大声吆喝。”
    载佑边说边跑过去,抓住了花盆的另一边。
    “别举得太高,跟我平起来。你怎么干活的呀,笨手笨脚的!”
    “放下!”
    “什么?”
    “少啰嗦,快放下!”
    莫名其妙的喻宁刚把花盆放到地上,载佑就蹲下身,双臂环抱着花盆站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走到敞着的车门前,放进车厢里。车里,后排坐位全撤掉了,显得很宽敞。
    载佑拍了拍戴手套的手。
    “看见了吗?现在知道我多么健壮有力了吧?”
    “呀哈,的确没想到你这么有劲儿!”
    “其实是你没劲儿。瞧瞧你,也就比我个子高点儿,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我啊?”
    “知道啦,知道啦,你就住口吧!你处处都比我强,强百倍!”
    “早这么说多好。”
    载佑看了眼手表,下午3点刚过。
    喻宁喘着粗气,回头看着正用手背擦汗的载佑。
    “你不去吗?”
    “我哪有你那么好的命啊,说去海边就能去,光今天晚上就有两个会要开呢。别管我,快走吧!现在出发恐怕也得傍晚才能到了。”
    载佑把视线转向车上的贞美。
    “贞美,一路小心!我周末去看你们。”
    “谢谢,朴前辈!”
    “嗯。贞美,你一定要放宽心,多担待着点儿,你也知道,喻宁那家伙别看上了那么多年学,到现在也还不成熟呢。我也不想把你交给那家伙,不是说我想跟你怎么样,我周围比那家伙好的男人比比皆是,可是,那家伙口口声声说离了你就活不下去,百般纠缠,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看在他对你一往情深的份儿上吧。”
    虽然嘴上玩笑话说个不停,但载佑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担忧。
    臭小子,就会说话!喻宁以逸待劳地看着载佑,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别笑了,臭小子!我口干舌燥地说这番话可不是为了逗你笑。现在一切都朝你坚持的方向发展了,你只能做好不能做坏!要是听到你半道上说这说那,什么考虑不周全啊,跟原来想的不一样啊,什么死呀活呀的,你就别想活过我这关!
    钱不是大问题,近年喻宁赚了不少钱,而且只要他愿意,总有工作可干。他们要去的地方远离繁华,只有两个人。
    载佑似乎对喻宁的笑容不满,狠狠瞪了他几眼。
    喻宁那次同载佑见面后,马上就开始准备一切,以最快的速度。一个星期前,4月22日,贞美终于接受了他的爱。
    之前,他先处理了几件事。
    跟未婚妻在曦见面是其中的一件。
    “你说什么?上次说的那件事?婚礼不是推迟,而是彻底取消?虽然对不起我,但希望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太……太荒唐了!你说是因为以前认识的女人?那女人到底是谁?我一定得知道,就算是为了自尊心!我认为自己完全有权问这个问题。”
    上次跟在曦见面的时候,喻宁先诚恳地向她道歉,说自己虽然非常歉疚,但请她同意取消婚约。
    “啊?喻宁,你说什么?”
    在曦一开始没听明白喻宁的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不起,我因为个人原因,无法遵守约定跟你结婚了。你骂我也好,谴责我也好,我都虚心接受。在恩师面前,我也抬不起头来,以后我会当面跟恩师道歉的。在曦,请原谅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是我的错,希望你不要伤心,我们的确没有结婚的缘分。真的对不起!”
    喻宁一再低头道歉。
    “请告诉我原因!”
    “……”
    “让你突然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是什么?”
    在曦一直浑身颤抖。
    “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是的,我要知道!是因为女人的问题吗?你有了别的女人?”
    “……是,的确如此,是我以前认识的……大学时期的恋人。”
    “等等!”
    对此感到难以置信的在曦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猛地站了起来。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种话我不想听。我先走了,你再想想!我家里人也该知道这件事,不管最后的结论是什么,我得先跟他们商量一下。”
    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在曦头也不回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过了几天,喻宁接到恩师李文成教授的电话,约他见面。喻宁去了,发现脸色阴沉的在曦也在场。
    李教授表情复杂地拿起一枝烟。
    “事情我都听在曦说了,真的很吃惊,从来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本来打算跟你单独见个面,在曦说有话要对你说,就一起来了。嗯,你还坚持原来的决定吗?”
    “……是的。对不起!”
    “哦,你母亲知道了吗?”
    “是,我已经告诉母亲了。母亲说要来拜访老师,但可能还在等我改变主意,所以至今没跟老师联系。”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们都只不过希望能看到孩子们顺顺当当地结婚生子而已。”
    李教授长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告诉我个中内情?”
    “老……老师……”
    “哦,有困难的话就算了,反正你也已经打定主意了,说什么都没用了。好吧,我知道了。在曦有话跟你说,我先走了。”
    斥责和痛骂是解决感情危机最便捷的方法,责骂的人可以借此发泄出心中的怒火,挨骂的人则可通过承受获得心灵上的解脱。但李教授完全没有丝毫类似的言辞。
    他的确非常希望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跟爱女喜结良缘,但他的生活经验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及的,责骂更是于事无补。
    李教授面色沉重地站起身,一直低着头的喻宁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真的对不起!老师……请您原谅我!”
    他把头发斑白的李教授送到大堂外面。
    “我没关系,你好好劝劝在曦吧!在曦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以前从未遭受过感情上的挫折,况且,结婚又是人生的头等大事。看她的神色,不光伤了自尊心,感情受的伤害也很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教授勉强挤出微笑,跟喻宁握了握手。
    “但愿这件事不会影响我们的师生关系,我已经丢了个好女婿,可不希望再把得意门生给丢了。另外,转告你母亲,我有什么礼数不周的地方,请她谅解。你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就算是我们两个老人见了面,恐怕说的也只能是尴尬无奈的话。好了,你进去吧。”
    喻宁点了点头,把恩师送走,推开玻璃门走回去,见在曦端坐在桌子前,若有所思。
    喻宁耳边回响起电话里载佑的声音,说在曦找过自己,在她礼貌而执著的询问下,自己不得已把贞美的事告诉了她。
    喻宁刚在对面坐下,在曦就征得他同意,点了一枝烟。气氛尴尬冷淡的时候,香烟是最好的掩饰。喻宁也点燃一枝,把烟灰缸推到在曦面前,在曦轻轻叹了口气,抖了抖烟灰。
    “我没爸爸那么有绅士风度。爸爸了解你,不得不放弃,尊重你的意思,但我的想法不同。虽然这么说很伤自尊,我也不愿意说,但……没办法……我不打算放弃你!是的,我不放弃!”
    “你的意思是……”
    “我说的是那个女人,金贞美!你也知道我见过朴教授了吧?”
    “……是的。”
    “朴教授很为难,但经不住我软磨硬泡,还是告诉了我事情的前因后果,为此他恐怕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你。但你知道我听了他的话后得出什么结论吗?我不能理解你这么做居然是为了跟那样一个女人一起生活?那果真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喻宁的问话令在曦失笑。
    “好吧,就算你可以为那个女人把自己变成护士和家庭主妇,就算那是基于一片真情,但那种不正常的生活到底能持续多久呢?我相信你是一时糊涂,根本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没有人能以那种方式长期过下去的!”
    喻宁理解在曦的心情,但心里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这些话难道不是太主观太无礼了吗?当然,单方面提出撕毁婚约的是自己,恐怕没有责怪别人无礼的资格,但在曦的这番话的确令他心中不快。
    尽管他不指望在曦的理解和帮助,但这样直截了当的否定和指责,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丝毫不加掩饰地批评他选择的生活不正确,没有前途,这是对他的自尊心和存在意义的挑战。
    “在这件事上,我觉得在曦你没必要分出是非曲直来。我……”
    “不,有必要,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能接受悔婚,我会一直等你!”
    “你是说……你确信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长?”
    “是的。”
    “那你就错了,我要一辈子跟她在一起。”
    “好啊!我感觉像是遇到了中世纪的骑士。”
    “在曦!”
    喻宁的怒火直往上冒。
    “别发火!就算有人可以发火,也应该是我。可是,喻宁,你原原本本告诉你母亲了吗?说你要跟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一起生活,所以悔婚?”
    唉!喻宁内心呻吟一声。自己只是告诉了母亲取消婚约的事,至于说是为了跟一个身体情况那样的女人一起生活,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在曦揪住问题的要害,狠狠刺了他一下。
    “你母亲一定不会同意的。况且,喻宁你不还是独子吗?你的所作所为,不就等于是为了一个女人把寡母推进悲惨和绝望的深渊吗?那么做真的不应该!我知道你觉得我的话刺耳,听起来不舒服,但没办法,现在我只能这么说。”
    在曦紧咬着嘴唇,瞪圆眼睛看着喻宁。面前这个男人,让她第一次尝到了重重的挫折的滋味,她心里充满愤怒、厌恶和嫉妒,头像随时会炸开一样。自己并不是不能照父亲说的那样好聚好散,但他已经在自己心里扎下了根,要把他连根拔掉,是非常痛苦的,与其那么做,还不如让他继续留在心里,忍耐一段时间,相对来说更容易些。
    “你也清楚为什么吧?要是我愿意退出,恐怕就根本不会去找朴教授了解内情了。我对你说出这些无礼的话,是因为我是女人,因为我将历尽痛苦,忍受耻辱和折磨,直到你离开那个女人。其实……有些更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呢。”
    “在曦,没有必要那么做吧?”    喻宁希望能说服她。
    “不,我也懂得优雅脱身的方法,迄今为止,对别的男人我都是那么做的。但现在,就像那个女人需要你一样,我也需要你,那个女人爱你有多深,我爱你也有多深,只是你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而已。”
    “我很惭愧,也……很感谢你的话,但是,在曦,我的想法不会改变的,对不起!”
    在曦似乎不以为然,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是吗?我会静待事态发展的,看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样。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我走了。”
    她冷冷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在曦!再说……”
    喻宁希望能把两个人的关系说清楚,不留任何尾巴,他们之间虽然没发生过肉体关系,毕竟彼此曾约定过未来。在曦显然不打算给他那种机会。
    “再说下去都是画蛇添足了。喻宁,你想照你的方式去爱,我则想照我的方式去爱,这难道不是很公平的吗?男人要离开,女人却想抓住他,这种讽刺画一样的场景是我平时厌恶和轻蔑的,但事情真轮到自己头上,理性也好,理论也好,都不起作用了,还是感情占了第一位。对不起!我不能照你希望的那样说断就断。”
    “在曦,别这样!两个人都会觉得累的。拜托了!那么做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你可是比任何女人都优秀的啊!”
    “因为爱你。”
    “……”
    “我不会看上别的男人的,我会锲而不舍地注视着你,等待着你。现在你可能会不高兴,不舒服,甚至生气,但这是你应受的,因为,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不得不承认我现在的行为有多么明智。我确信,只要耐心等待,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回到我身边。再见!”
    在曦推开玻璃门,消失了。喻宁似乎被点了穴道,欠着身呆在那里。为了爱一个人,伤害了另一个人,这样的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人总是认为世界、宇宙和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无论如何喻宁都有错。
    一想到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她自己的爱的方式,他的心就禁不住痛起来,又有些害怕。
    喻宁向学校提交了辞去客座教授职务的申请,同时推荐了有能力的人代替自己。正在做的几幅设计图也夜以继日地完成了,交给了委托人。
    一个星期前,他委托一个从事装修的熟人去江陵改造房子,他们的关系像兄弟一样亲密,那个人又很能干,喻宁比较放心。改造后,房子的门槛全部跟地面平起来,卫生间和浴室的墙壁打掉了,用带吊环的防水浴帘围起来,中间的大门也做了一些改动,便于轮床出入。喻宁买好一切生活必需品,诸如家具、家电、食品、窗帘、桌布、被子、床单、厨房用品和卫浴用品等等,抽时间运了过去。他随时跟那位熟人电话联系,请他用水果、饮料、冰激凌和蔬菜等把大冰箱盛满,给锅炉加满油,检查了所有电器设备的使用情况,还找人把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
    “是,工程结束了,现在马上就能入住。”
    那位熟人只花了一个星期,就万事大吉,给他打来了电话。
    4月22日,喻宁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郑重其事地去见贞美,冷不丁把钥匙递到她面前。
    “你还记得吗,我们21岁的时候,我答应过你一件事?我说要在海边建一栋你喜欢的玻璃房子给你。现在这栋虽然是在旧房子的基础上改造的,不是新建的,但景致好极了,透过玻璃墙看得到整个大海,你是房子的主人。我兑现了诺言,贞美,你也该履行承诺了!”
    贞美热泪盈眶,深情地凝视着喻宁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上午,贞美的姐姐善美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踏上飞往英国伦敦的飞机,去跟丈夫团聚了。离开之前,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喻宁。
    “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善美眼含感激向他告别后,转身走进检票口,消失了。喻宁打开笔记本,里面记录着照顾贞美生活的各个方面,整理得一目了然。第一章是“饮食”,下面又有好几个小标题,包括贞美喜欢吃的东西、吃的分量,以及喂她吃饭时的注意事项等。下一章是“排便”,然后是“洗浴”,接着是“运动”,“运动”一章详细记录了贞美的身体每隔一个小时就得变换姿势等内容。
    字里行间都是身为姐姐的善美的不舍和担忧,不得不把妹妹托付给他人,她几乎迈不开离去的步子。
    车就要开了。
    贞美的脸红扑扑的。
    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车里的轮床上,但心里一直在打鼓。
    果真要走上一条新路了,这条路的含义是多么丰富啊!翻越大关岭去江陵,是车祸后第一次离开汉城、第一次看海,是离开姐姐走向喻宁——不只是旅行,而是要在那里生活,跟喻宁一起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头一次跟男人一起度过夜晚……要说激动的理由,简直不胜枚举。
    她下决心把那些不好的、可怕的、不安的想法拒之门外,因为即使事先不去想,该来的总会来,能避开的则无需担忧。她用久违了的快乐装饰自己的表情,希望朴前辈和喻宁看在眼里也会跟着感到幸福。
    Go!贞美跟载佑握了握手,转头看着坐在驾驶席上的喻宁的后背,在心里喊了一声。
    载佑一手扶着车后厢门,叮嘱躺着的贞美和坐在驾驶席上回过头来的喻宁:
    “你们千万不要打架!记住了吗?”    “莫名其妙说什么呢?现在气氛这么好,你怎么这么煞风景啊?废话少说,快把门关上。”
    “朴前辈,谢谢!”
    “贞美,你信任我吧?”
    载佑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语气严肃地问。
    贞美和喻宁瞪圆了眼睛,不知道他究竟卖什么关子。
    “喂!载佑,真是的,贞美干吗要信任你?”
    载佑使劲握着拳头,弯起胳膊举到下巴处,看着贞美。
    “贞美,我是说,你尽管放心好了,不管出什么事都有我在。喻宁那家伙要是胆敢让你有一点儿伤心,我决不放过他,作为你的前辈,一定会让他尝尝我的厉害的。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马上告诉我!我第一时间赶到,把那家伙打个落花流水。”
    “啊,朴前辈,你的话给了我无穷力量。喻宁,你听见朴前辈的话了吧?”
    喻宁没有回答,而是启动了车子。
    “别瞎担心了,快关上门!”
    “朴前辈,谢谢!回去吧!”
    “嗯,过几天我去看你们。”
    “别来!那儿没你睡的地方。”喻宁一边调整坐位的高低,一边断然拒绝。
    “谁说去看你?我是去看亲爱的贞美的。”
    “对啊,那所房子的主人是我,我会像招待贵宾一样招待朴前辈的,想看海的时候就来吧!我还免费提供涛声。”
    “好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你想拽着我们到什么时候啊?喻宁猛地转过头,对载佑喊道:
    “快点儿关门!告个别用得着没完没了吗?”
    “嗬,这家伙已经把自己当成男主人了啊!好吧,去那个好地方好好生活吧!”
    载佑关上了门,车子慢慢启动了,驾车的喻宁经过他身边时,没有挥手,反而挥了挥拳头。载佑也是一样。他们就这样交换了彼此的感激与歉意。
    车子在小区里拐了个弯,往大路方向去了。
    载佑没有马上去自己停车的地方,而是待在原地,表情复杂地点燃一枝烟,长舒口气,连着烟雾一起喷到空中。
    宪法里规定人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和自主决定的权利,从法律上保障了任何人以自己的方式过美好生活的权利,人的确值得拥有这种权利。由于爱情方式和生活方式的不同,有些人欣然把自己的全部生活与不完整的爱情联系起来。
    像他们那样。
    像背负着不寻常的生活朝着蓝色大海出发了的喻宁和贞美一样。
    载佑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深深点了点头。
    潇洒的家伙!你们一定要成功,一定!你才是真正的礼物    人生的旅途上,有些时候,仿佛熊熊火光突然点亮,整个世界一片光明。比如呼唤爱人的时候,自己的心就先化作绕指柔,喜悦瞬间充溢胸膛。一个人之所以思念另一个人,似乎是因为他时刻都在等待另一个人呼唤他的名字。当你呼唤爱人的名字时,你的嘴角就禁不住微微牵动,绽放花一般香气四溢的笑容。
    “哎呀,太棒了!简直叫人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地方?”    贞美大声欢呼起来。
    “是吗?我也觉得神清气爽,头脑清楚。”
    “哈哈,当然神清气爽了。”
    傍晚时分,刚过7点,白天和黑夜中间夹着一层薄薄的纸,正一点一点交换彼此的颜色,喻宁和贞美的车抵达了安仁海边山坡上新装修好的房子。
    安仁是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庄。从这里沿海边风景秀美的大路驾车5分钟,就能到达正东津——看日出的专线火车的终点站,那里还有一条滨海铁路,作为电视剧《沙漏》的拍摄地而闻名全国。
    来时,车子绕过安仁村,朝海边开去,翻过一个山坡,顺着平缓的盘山路绕行五六分钟,民居全部消失了,眼前出现一条跟溪谷平行的狭窄的坡路。车一开上那条路,坡顶上那所麻栎和槲栎掩映下的房子就映入眼帘。
    赤褐色的屋顶、下连壁炉的四方形红砖烟囱、粉刷成白色的墙壁、装着接水管的银色屋檐、像画框一样带窗台的米色窗户和栎木做的大门,构成一座像工艺品一样漂亮的小房。院子里铺着草坪,还有一个用天然石块垒成的小喷泉。刚才贞美就是在这院子里大声欢呼的。
    其实后面还有更加令人赞叹的景色:车一拐进前院,蔚蓝的大海猛地跳到眼前,波涛万顷,茫茫无际,郁郁葱葱的树木扎根在海岸的峭壁上,像起跳瞬间的跳水运动员。
    “真是不可思议!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是我们学校一位助教外婆家的,已经闲置好几年了,我一听说,就赶忙拿出一大笔钱买了下来。房子倒也罢了,这么好的海景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喻宁推着弯成月牙形的轮床走到大门前,打开门。
    “就这么进去吗?里面没有床吗?”
    “床?有啊。怎么了?”
    “今天乔迁新居,你是不是该抱我进去啊?你呀,真没情调!”
    “哎呀!以前看电影的时候,我也想过要照样来一次,可是,看一百遍又有什么用,事到临头还是想不起来,幸亏你提醒。”
    喻宁抱起笑眯眯的贞美。
    “重吗?”
    “不重,刚刚好。多少得有点儿重量,抱起来心里才有成就感啊!”
    “就当是举重练习吧,锻炼身体。”
    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姿势才好看,现在我双臂下垂,看起来像个战死者吧?
    “幸好你不胖。”
    喻宁抱着贞美走进屋,打开电灯开关,屋子里积存的黑暗呼的一下消失了。
    屋里看上去洁净、温馨。
    “太棒了!喻宁,你花了不少精力吧?”
    “以后我再给你盖所更漂亮的。”
    他把贞美放在垂着布帘的玻璃墙前的双人床上,这张床床垫很软,透气性极佳,对贞美的身体正好。跟双人床头对头成直角放着一张单人床,是喻宁为自己准备的。
    喻宁转动床脚处的摇把,把床的上半部分抬高,坡度大约30度。
    “高吗?”
    “不高,挺好的。”
    喻宁转身出去,很快气喘吁吁地抱着含羞草花盆走进来,放在贞美床头,含羞草幸福地舒展着一百多只会动的手。
    屋内所有墙壁都打掉了,一百多平米的空间一览无余。
    “看这儿!”
    喻宁像魔术师一样吸引了贞美的目光之后,慢慢拉开遮住玻璃墙的布帘。
    啊!是大海!第一次从屋里看到的蓝色大海铺满了整面玻璃墙,深蓝的波浪拍打着岸边,气势慑人,黑夜融在里面,看上去像巨大的水族馆里关着一尾闪烁蓝色鳞片的鱼。
    “怎么样?”
    “……太美了!”
    贞美一直不满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屋子窗台太高,把外面的风景挡得严严实实,可是在这儿,只要稍微转一下头,就能看到不停奔腾的大海,她怎能不喜出望外呢?
    “好,现在让我带新主人参观一下。”
    喻宁像个彬彬有礼的管家,慢慢转过身,开始介绍屋子的格局。
    “首先,大画面彩电、录像机、声音效果很好的音响,这些东西跟你床头上的耳机连在一起,我工作的时候,或者我们俩看不一样的节目时可以用……这个角落是我的工作间,这是制图桌,挂着的这些是制图仪器,还有测算器等辅助装置,这张长桌子上有传真机、复印机、跟显示器相连的电脑、笔记本、答录电话机,还有这个,我的工作台。有了这些东西,画一般的设计图完全没问题。这个书柜里主要是关于建筑理论的书和建筑图片集。不管这儿多乱,你绝不能随便动!事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我工作的时候喜欢摊很多东西。”
    “哈哈,太好了。你放心吧,那些东西我一个手指都不会碰的,我本来就对收拾东西没什么兴趣。”
    “嗯,正合我意。好,看这儿,都是从你原来的房间里搬来的,书柜、CD、书、录像带,还有你的衣服,都整理好了,放在壁橱的格子里。要看吗?”
                         “看别的吧!”
    “好。这是壁炉,性能一流,即使烧木头烧纸也不会有一缕烟飘到房间里的,这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达到的效果哦!要是你还保存着别的男人的情书或照片,没必要去远处,直接扔到这里面烧掉就行了。摁这个钮,所有的烟就全抽到屋顶上面去了。”    “太好了,恐怕这个壁炉要着实辛苦一段时间了。”
    “呵呵,多亏我替你准备了这个清理过去的好帮手吧!往这边看!这是厨房,重点推出的是即使被孤立一个月也能应付自如的冰箱!”
    “里面应有尽有?”
    “当然了!这儿还有煤气炉、微波炉、烤箱、搅拌器、烤面包机等等,打开这个门,所有的厨房用具都挂在里面。看!看得见吧?不同用途的八把刀、叉子、筷子筒、碗碟,还有,这是高级咖啡机,能做你素来喜欢的现磨咖啡,美味香浓。咖啡杯和咖啡勺也有好几套。嗯,这个吊柜里的东西你也一定会喜欢的。会是什么呢?看!看得见吗?是5瓶葡萄酒和9瓶洋酒,还有红酒杯、冰桶和雪克壶,可以做鸡尾酒。只要你给我一个吻,我马上就可以变成酒吧的司酒先生。”
    哼!贞美瘪了瘪嘴。
    “你不讨厌专为你一个人服务的司酒先生吧?”
    “有鸡尾酒表演吗?”
    “嗯。这边挂着防水浴帘的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喻宁拉开浴帘。
    “原来是卫生间啊!可以在这里刷牙、洗脸,也可以洗澡。坐便器没什么好炫耀的,这个双人浴缸和光滑的塑料床是今天的亮点。把喷头拔下来,这样,唰!女主人就可以在水的洗礼下舒舒服服地享受沐浴的乐趣了。而且,这张塑料床是带轱辘的,可以直接推到你现在躺的那张床边。这是最基本的水温调节装置,这里放的是干毛巾。”
    “这么说……卫生间的整面墙都拆掉了?”
    “是啊,不错吧?只是来客人的时候比较难办。贞美,你不是客人吧?”
    “嗯,我是拿钥匙的主人。”
    “主人,就算对我的服务不太满意,也千万不要赶我走!我不能离开你。”
    “怎么会呢?你送了我这么好的房子作礼物。”
    “正相反,是这所房子得到了你这么美丽的礼物。好,我们简单吃点儿东西吧,肚子饿了。”
    据善美的笔记说,贞美感觉不到食欲,虽然偶尔会说想吃柠檬或草莓,只是品味道而已,绝不会饿得匆匆忙忙赶到饭桌旁,因为她脖子以下完全没有知觉,就算是胃里空无一物,也感觉不到饿,连每隔一定时间就要简单吃点儿东西也常常忘掉。笔记本上写着:贞美早晚各吃一顿饭,中午吃水果餐。
    “打算做什么?泡菜汤?”
    “不是,煎蛋、吐司、果酱,还有一杯果味奶,把胡萝卜和苹果搅碎加牛奶。”
    “我吃什么都行,做你想吃的吧,吃米饭吧。”
    “我也喜欢这么吃,留学的时候习惯了,看来我的体质属于西方型。”
    “不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
    喻宁手法熟练地往平底锅里打了两个蛋,鸡蛋吱吱响着变成两朵菊花,不,变成了中间金黄、四周雪白的宇宙飞船,慢慢熟了。似乎任何生命都蕴藏着小小的宇宙飞船。
    喻宁把吃的东西摆在饭店推车大小的饭桌上,推到贞美床前,有切成块状涂好果酱的吐司,有单面煎的荷包蛋,有放了蜜饯榨出来的果味奶,还有两杯红葡萄酒。
    “呵呵,你这么推着车子,看上去像宾馆里的服务生呢!”
    “爱情就是服务,愉快的服务!”
    “哦!这么绝妙的好句子怎么至今还没有广告用过呢?”
    “因为服务精神不够吧。不说了,我们吃吧!”
    喻宁把餐巾垫在贞美下巴处,先喂她喝了几口果味奶,又用叉子叉起吐司送到她嘴边。贞美闭上眼睛嚼了嚼。
    “哇!真好吃!你也一起吃啊,你一口我一口。”
    喻宁也愉快地吃起吐司来。
    “真有意思,像办家家酒。”
    “嗯?办家家酒是什么?”
    “哦,就是过家家啊。”
    喻宁点了点头。
    “嗯,我们就这么有趣地过下去吧,像孩子一样,跟玩儿似的,玩过家家,玩医院游戏、洗澡游戏,还有爸爸妈妈游戏,是不是很来劲?”
    “还有孩子游戏呢,我玩得最好。这么一看,可玩的东西还真不少。可是,我们都是大人了,这么玩的话,别人会不会笑话啊?”
    “那又怎么样?永葆童心才好呢!说实话,我长大后觉得很失望,跟小时候没有太大区别啊,开始还以为自己有问题,后来才发现所有人都一样。所谓大人,只不过是个头高点儿、更能忍耐而已。来,荷包蛋!”
    贞美嚼着嘴里的东西,做出一副自己也有同感的表情来。
    “的确是这样,根本的感情似乎没有变化。”
    “孩子们也知道大人的这个秘密吗?”
    “你呀,嘴真够大的,怎么能把一块吐司一口吞下去呢?哦,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嗯,可能不知道吧,因为大人们拼命隐瞒这个事实。”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孩子们要是知道了父母跟自己一样有喜有悲,大人哪儿还有威严啊?估计都被孩子当成好欺负的朋友了。”
    “是吗?最近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像朋友一样,就是因为这个秘密泄漏了吗?再吃一口就够了。”
    喻宁双手各端一杯红酒,“当”地碰了一下,把其中一杯放到贞美嘴边,另一杯放到自己嘴边。    “很不错的晚餐。”
    “谢谢赞赏,夫人!”
    喻宁帮贞美换了个姿势,侧躺在床上。要是长时间平躺,背部会受潮,长出水泡一样的背疮。骨头突出的部位的皮肤经常摩擦,水泡破裂,就会慢慢溃烂,那是致命的。
    “咦?你做得不错啊,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的学习内容中最基本的,我呀,特别擅长在短时间内记住很多东西。”
    “哦,那我就放心了。”
    喻宁推车回到厨房,在洗碗池里洗碗。贞美回头看着充满整面玻璃墙的海。
    夜晚的海,星星在黑色水平线上飘浮。
    姐姐还在天上飞吧?可爱的外甥们也是。再往上,父亲和母亲在那里做什么呢?
    如果像漫画里画的那样踩着星星跳华尔兹倒是不错。
    妈妈,爸爸,姐姐!别担心我!我的人生并不是一无是处,在这个世界上,能遇到这么好的男人的女人恐怕寥寥无几。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虽然变成了植物的身体是个问题,但我已经在爸爸、姐姐,还有护士们的照顾下得到了足够的锻炼,相信自己能适应他的照拂。我心中早已没有了耻辱感,虽然还有点儿害羞,可是,也许那个男人比我更害羞呢,我得好好控制局面才行。虽然实际上我感觉不到,但隐约知道现在心跳得有多厉害,心中暗潮涌动。并不是不担心,但那种情绪恐怕只能帮倒忙,只有放松心情,回到原来的自己,才是跟他步调一致生活下去的惟一的方法。
    “来,累了吧?该准备上床睡觉了吧?”
    现在该刷牙、洗脸或用温热的湿毛巾擦净脸和手,更换纸尿片了。
    喻宁一下子浑身紧张起来。
    果真,我能做好吗?不伤她的感情?
    “喻宁,用一下你最得意的那东西吧!”
    “嗯?”
    “浴缸。”
    “洗澡?”
    喻宁吃了一惊,脸部表情僵住了。贞美微笑,看着他说:
    “我们玩洗澡游戏吧!”
    “两个人一起?脱了衣服?”
    “瞧你!何必强调脱衣服呢?放心吧,只有我一个人脱,你待会儿洗,可以吗?”
    贞美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脸上表情维持自然。
    开始是最困难的。与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样一样了解,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完全公开,日后彼此面对时比较轻松自然。是啊,身体跟心不一样,是眼睛看得到手摸得到的,很快就能熟悉的。
    “当然可以了,我呀,盼着这样呢。”
    他也露出微笑,让内心平静下来。
    “好啦,别笑了,这可不完全是好玩的事。”
    “我给你接洗澡水吧?”
    “好啊,泡在热水里,疲倦会一洗而光。要是太费劲的话,光淋浴好了。”
    “没事儿,第一晚要睡得舒舒服服才行啊,这样明天早上才能轻快舒爽地醒来。”
    “今晚可不是我们的初夜,你明白吧?”
    “那是!”
    喻宁在浴缸里接好热水,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试了试水温,准备好浴巾、浴液、洗发水和润肤露。由于贞美一直躺在床上,洗澡和擦润肤露的按摩对她有很多好处,能防止皮肤干燥、恢复细胞弹性。
    喻宁做好准备后,推着带轮子的塑料床走到贞美床前。
    “该……脱衣服了吧?”
    “先把灯关上。”
    “全部?”
    “不是,开着你书桌上的台灯。”
    喻宁照做了,浓黑的夜晚与透明的光线之间迷迷蒙蒙的阴影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他伸出手,一个一个轻轻解开贞美上衣的扣子。
    “你在发抖吗?”
    “啊……不是……说实话,真有点儿。你觉得失望吗?”
    “没有,我爸开始的时候也那样啊。”
    “我应该会比岳父大人做得好。”
    “岳父大人?”
    “是啊,凭我跟你的关系,应该叫岳父大人才合适呀。”
    “嘿,脸皮真厚!”
    贞美本来就没穿胸衣,一脱下棉布T恤,雪白的肌肤就露了出来。喻宁的呼吸顿时变得杂乱无章,头脑一阵眩晕。贞美清楚地看出了他情绪的波动。
    “别紧张,否则我会不好意思的。”
    “有……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给女人脱衣服。”
    贞美的上身完全袒露出来,喻宁连忙把视线转向她的裙子。
    我是不是说了多余的话?会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其实那不是真的。
    “总共有几个啊?”
    “嗯?啊,有一百个吧。”
    “以后继续努力,也许能上吉尼斯世界纪录呢。不知道唐璜有多少个?”
    “你以为我只想达到他那水平吗?怎么也得像皇帝那样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吧。”
    尽管屋内夜色迷蒙,像银杉树干一样洁白挺直的贞美的腿还是那么耀眼。
    手碰到贞美用的纸尿片时,喻宁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干什么?睁开眼!”
    “嗯?什么?”
    “你看,我睁着眼睛,你也得睁着!”    “……”
    这是非常重要的。
    换纸尿片是极其关键的一项工作,她无可奈何地暴露自己的私密部位,他则要面对这个敏感部位,为她处理大小便和进行清洁。这是他们两个人必须过的一关,如果不能若无其事毫不回避地完成,恐怕两个人都会受到心灵的重创。一开始当然很困难,日后慢慢会习惯,只要不把这当成是肮脏痛苦的事。
    纸尿片上有排尿的痕迹。贞美原本就是便秘体质,一般两天排一次大便,这是件很幸运的事。实际上,即使排出了大小便,贞美也完全没有感觉,不会感觉到屁股湿或者凉,照看她的人必须随时察看处理。
    喻宁把纸尿片卷成一团,扔进通向外面的垃圾道。
    “好了,现在该洗澡了吧?”
    他抱起一丝不挂的贞美,没放到塑料床上,直接大步走到浴缸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水里。浴缸大小绰绰有余。
    “怎么样?温度?”
    “呵呵,说实话,我不知道。可能即使你把我放进沸腾的水里,只要不浸到脖子以上,我也完全没有感觉。”
    “啊,对啊。”
    喻宁用手捧起浴缸里的水,轻拍在贞美脸上。
    “嗯,温度刚刚好。”
    贞美轻笑起来。
    “怎么了?”
    “你可不能因为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就真的把我放进烧开的水里!”
    “什么!难道我是巫师吗?你呀,真会胡思乱想。”
    喻宁在后面轻轻抱着贞美的肩,防止四肢不便的她滑进水里。
    “哈哈哈!”
    “又怎么了?”
    “你刚才干咽了口唾沫!是不是心里有根针在刺?”
    “哎呀,你就不能装做没听到吗?这是可以理解的嘛,等以后经验丰富了,甭说咽唾沫了,我能喝着汽水哼着歌给你搓背。”
    “嗯,你得快点达到那种境界。”
    “正相反。”
    “怎么?”
    “我想永远像现在这样心怦怦跳着给你洗澡,一直这样,这才是我要达到的境界。”
    “这也叫境界啊?你手稍微松一点儿。”
    喻宁放开手,贞美慢慢滑进水里,水漫过下巴,漫过嘴唇,一直漫到鼻子下面。她轻轻闭上眼睛,感觉着蒸腾的水汽、耳边他的呼吸声、身后他胸膛的起伏……真好。因为能感觉,生活就变得更神秘、更幸福,这是显而易见的。
    “怎么样?”
    沉浸在某种遐想中的喻宁被贞美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浑身哆嗦了一下。
    “嗯?什么?”
    “我的身体漂亮吧?根本不像30多岁吧?”
    “是啊,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就算眼睛看不见,你也决不能图谋不轨!我承受不了。”
    贞美哧哧笑了。
    噢!真会叫人失望啊。好吧,就这样轻松地、以没有重力的步子在敏锐的时间上走过吧!
    有部马龙·白兰度主演的电影,是叫《现代启示录》吧?里面描述了一只蜗牛爬过垂直竖立的刮脸刀刀刃的场面——有着最柔软身体的蜗牛在最锐利的刀刃上一点一点往前蠕动,不让自己受伤。现在就是那样的时刻吧?必须把一切化繁为简,慢慢挪动心灵,不要被身体扯了后腿,不要因为身体给内心带来无法复原的伤痕。
    轻轻地,轻轻地,把心掏空,仿佛没有心一样。
    给贞美刷完牙,喻宁把泡在热水里的她搬到塑料床上,用浴棉搓出泡泡,细心地替她擦遍全身。头发用洗发水揉出泡沫,漂洗干净了,脸用手洗过了,然后拿起淋浴喷头,从脖子往下冲洗,经过双臂、胸前、腹部、腿、双腿之间,再翻个身,冲洗后背、腰、屁股、大腿后侧、小腿、脚腕和脚底。
    铺好大毛巾,抱起贞美轻轻放在上面,用干毛巾替她擦干头发和身体。
    一个人做这些事真不容易,喻宁已经气喘吁吁了。
    “累吧?”
    “锻炼身体!”
    “喻宁你也洗个澡吧,估计躺到床上马上就会呼呼大睡的,今天这一天可真够你受的。”
    “我光是觉得高兴。”
    他为贞美的脸擦润肤露。刚洗完澡,贞美的脸干净极了,几乎是透明的。她每一次微笑,都仿佛有不知名的小白花在脸上绽放。
    “花坛。”
    “嗯?”
    “你的脸像种满花的花坛。”
    “有趣的比喻。”
    好了,进行下一步!喻宁把润肤露挤到掌心上,从贞美细长的脖子开始,轻柔地涂抹到她全身。
    像按摩一样,手掌轻轻旋转,轻揉,轻拂。
    如果……她的身体正常,一定会感觉舒适,融化在他的抚摸下的。但现在的贞美,只是对他的辛劳略感歉意,甚至比他更害羞,虽然自己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但太阳穴咚咚跳个不停。即便如此,她并没有羞耻的感觉,这得感谢喻宁,他的一切动作看上去都是那么尽心尽意,自然而然。只是当擦润肤露的手行进到贞美大腿内侧时,他忍不住掉过头没话找话。
    “心情好吗?”
    “是啊。”
    “等一下,爽身粉在哪儿?”
    照善美的记录,洗澡的最后一步是擦爽身粉,两腿之间、腋下、跟床垫接触最多的脖子根和脊柱是重点部位,后背和臀部也要擦。擦完爽身粉,贞美就能睡一个干爽甜美的觉了。
    喻宁从包里找出爽身粉,替贞美擦匀,然后把她抱到玻璃墙下的床上,给她穿上白色T
                        恤衫和吊带裙,包上纸尿片,放下裙子,拉过松软的薄棉被盖到胸部。
    “谢谢……累吧?”
    “呵……”
    “什么呀?瞧你狡猾的笑容!”
    “其实该说感谢的人是我,你居然不知道,所以我才笑的。好吧,现在轮到我洗澡了。”
    他走进浴室。
    “等我冲完澡给你梳头。”
    “知道了。你拉上帘子洗!”
    “拉上帘子?一定要拉上吗?”
    喻宁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拉上帘子伸出脑袋看着贞美,贞美也转头看着他,眯起眼睛,轻声笑道:
    “嗯,一定要!看到你的身体,会让我误会今天是新婚之夜的,恐怕会失眠。”
    “呀哈!这话听起来像是鼓励啊,是不是叫我索性把这防水帘子扯掉?”
    喻宁抓住帘子,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姿态,似乎只要贞美点头,他马上就会把帘子扯掉,裸身站到喷头下面。他还有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已经看遍了贞美的身体,轮到自己的时候,却用帘子挡着淋浴,这似乎不太公平。
    但贞美慢慢摇了摇头。
    “不要,喻宁,拉上帘子。这样更好。”
    “知道了。”
    帘子拉上了,接着传来水珠落到地面上跳起来的声音。
    贞美这时才深深叹了口气,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屋里气温并不低,她的颤抖来自内心深处的寒意,似乎他在自己全身引起的感触到现在才丝丝缕缕沁入心中。
    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心,全身都感觉到了。
    美好感觉的记忆涌上心头,堵塞了呼吸。心中一片安宁,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思念已久的家里,伸直腿躺在自己床上,有男人宽厚的胸膛可以依靠,有男人坚实的臂膀支撑一切。贞美的这个男人只能是喻宁,自始至终。
    眼角湿润了,贞美努力控制情绪,不让湿气泛滥。眼泪虽然能使乱跳的心平静下来,但会令心变得软弱。跟那个男人一起生活的时间,虽然不知道有多长,但决不能泪眼相对。身体动不了的人一旦流下眼泪,空气和心胸马上就会开始腐烂,也会连累对方变成湿地和沼泽地,那是极为愚蠢的。贞美绝对不愿让喻宁、让自己看到那种情况。
    贞美做了几次深呼吸,慢慢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重复几次,眼睛里的泪光消失了。
    “贞美呀,还不能睡,知道吗?”
    “我没睡。”
    “对了,我打算每天都给你画一张像,还打算挑战油画。怎么样?”
    “索性完全放弃建筑设计的工作吗?”
    “暂时而已。”
    “到钱都花光的时候?”
    “哈哈哈!是啊,你说对了。”
    别担心!我们不会挨饿的。
    他就在身边,跟自己在同一个空间里,一边洗澡一边哼唱着《桑塔露西亚》:我的船箭一般在海上巡行,桑塔露西亚!桑塔露西亚!男高音唱得有板有眼,这首歌似乎特别适合男人洗澡的时候唱。
    贞美轻声笑了。
    这首歌让人感觉像把苍空中闪烁的星星放到碧蓝的大海里清洗。
    似乎翻越了一座很高的山,似乎翻过了心里一道很高的刺篱笆,温馨……舒适……还有无数的山脉、无数的山峰要翻越,但,是的,一定能成功,因为喻宁做得比预想的好千倍也不止。
                        
午后来访者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用十个可爱的脚趾在沙滩上奔跑,在风中张开十个手指,抓了一把又一把波涛和海风,快活得像个孩子。带着一颗孩子的心和成人的相貌,我跟着鹬鸟沿着海边跑得忘掉了一切。喻宁被埋在沙子里,只露出脸。他呈大字躺着,沙子在身上堆成一个小丘,手和脚露在外面,一动不动,像沙滩上的一簇簇海草。他整个人像反背着龟壳的一只硕大的海龟,要是我不把手脚还给他,就翻不过身来。我借了他的双手双脚。
    1998年6月5日,下午4点10分。
    直到半个小时前,喻宁和贞美还在院子里的山毛榉下荡秋千。秋千是用两把安乐椅吊起来做的,只要给贞美胸部和腰部系上安全带,她也能充分享受秋千荡来荡去的乐趣。
    喻宁买下的地包括300多平米的房子和院子、100多平米的山坡和300多平米的田地,总共700多平米。山脚下长长的田埂围起来的地里长满了紫芒、马兰、藤萝等杂草。
    贞美喜欢坐在安乐椅里荡秋千。
    喻宁推一下后背,她就会前后晃起来,就能看到听到感觉到所有的一切——满得溢出来的海水、碧蓝的天空、吹动树叶的风声、野地里昆虫的叫声、漫山遍野的野花、阳光……
    但她系着安全带最多坐十几分钟,否则就会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呼吸时用到的呼吸肌也是肌肉,贞美的胸肌动得幅度较小,所以她必须采用半胸式半腹式呼吸,坐着的姿势对腹部形成挤压,难以进行腹式呼吸。虽然空气清新极了,但呼吸器官承受不了。
    一觉得不舒服,贞美就告诉喻宁,喻宁帮她解开安全带,把她抱到轮床上,或直接抱进屋,放在铺着气垫的床上。
    吃晚饭之前,他们一般看录像,拉上玻璃墙的布帘,靠在床头上,吃着水果。
    今天看的是让-雅克·阿诺导演根据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畅销小说《情人》改编的电影。
    贞美已经看过了,但喻宁没看过,她陪他重看一遍。
    影片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法国占领下的越南西贡,讲述的是一个法国少女和一个中国富豪间的爱情。电影开篇,女主人公简·玛奇坐在男主角梁家辉的豪华轿车后座上,男人的手指小心地触摸着女孩的手,是一个很敏感的画面。
    “窗帘再厚点儿就好了。”
    强烈的夏日阳光透过玻璃墙射了进来。喻宁视线没有离开画面,往贞美嘴里塞了一个圣女果。
    “换一下?什么颜色好呢?”
    “透不进光来的。”
    “嗯……那种怎么样?有些照相馆里挂的那种幔帐,特别适合用来做侠盗鲁邦的斗篷的那种布料。”
    一起住了一个月,他们对彼此已经相当熟悉了。
    喻宁昨天接到了贞美姐姐从伦敦打来的第二个电话,说如果贞美同意去那里,如果喻宁觉得辛苦,她马上就寄来护照和签证。
    喻宁告诉她不必担心,说自己和贞美很开心很幸福,还说虽然现在是同居的形式,一旦定下结婚日期就会通知他们。听了喻宁的话,善美一时间沉默了。
    贞美跟姐姐通话时,瞥了一眼替自己拿着听筒放在耳边的喻宁。
    因为姐姐刚才低声问自己“喻宁对你好不好”。
    “这个男人?嗯,确实有叫我满意的地方。嗯……对,他说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只好哄着他跟他一起过喽……是啊是啊,别担心,姐姐!要是他敢有二心,我二话不说就去姐姐那儿了。在我跟你联系说要去之前,你只管放心吧……他轻易不会做那种事的,因为我有足够的魅力啊……呵呵!喻宁,我姐姐不相信,你跟她说一句。”
    喻宁把话筒拿到自己耳边。
    “她说得对,我每天都沉醉在贞美的魅力中。”
    “好了,给我!”
    喻宁重新把话筒放到贞美耳边。
    “听到了吗,姐姐?是啊,我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我怎么做到的?你问我有什么秘诀?这可是特级秘密啊!嗯,现在公开,让喻宁听到了的话……是啊!就等于是交出了秘密武器……嗯,朴前辈前几天来过一次,怪我们不给他买生鱼片,喻宁特意开车去买了来……嗯,知道了。”
    贞美笑着让喻宁放下听筒。
    “到底是什么啊?那秘密?”
    “你没听到吗?”
    “公开了吧!就算是公开了,你的魅力也不会消失的。”
    “不知道,其实答案不在我这儿,而是在你身上。好好找找吧!”
    “我的心里?”
    喻宁指着自己的胸口。
    “真气人,你怎么一下子就知道位置了?”
    贞美和喻宁对视着,格格笑起来。
    喻宁说打算在这所房子里住一年左右。
    他的想法是两个人彼此适应得差不多后就回汉城,更积极地适应社会生活和现实。他去外面工作的时候,找个护理员照顾贞美,傍晚回来后,就跟贞美一起像别的夫妇那样在一所房子里睡觉、吃饭、听音乐、看电视、聊天,平凡地生活下去。即使有不平凡的地方,也尽可能将其变得平凡,过上平常人一样的生活。
    贞美也同意他的意见。
    “不行!我跟你一起生活一年就心满意足了,以后你找个真正的女人一起生活吧。”一年后,如果他开始讨厌自己,而且自己也讨厌他,如果这种厌恶会令彼此痛苦,那么任何一方都可以先离开对方。
    人的内心平衡是无法言传的。即使在别人的眼里无论如何都不般配、不符合标准、不现实,但两个人也可能在二人世界中实现自己的平衡。贞美就是这么理解自己和喻宁的关系的。
    有没有爱情,是否可以一起生活,并不取决于心灵、肉体、物质、知识、社会地位和精神加起来的总量平衡。如果彼此什么关系都没有,光是通过眼睛看到的东西来判断是非对错                         也许可以,但对爱情来说,这样的观念并不适用。
    喻宁和自己一起生活,是因为彼此需要、彼此深爱,这是本质所在。如果只是单方面的帮助和牺牲,那只能是同情和怜悯,绝不是爱情,至少在男和女的关系上是这样。毫不隐讳地说,两个人一起生活,纯粹是为了满足彼此内心的需要。
    “你刚才说的那种布,叫天鹅绒。”
    “啊哈……”
    “棉布更好,最厚的牛津布!”
    “布的名字叫牛津?是不是还有剑桥布?”
    “牛津布应该可以。要不明天你去江陵买?”
    “好。”
    女主人公钻进周末到女校宿舍来接自己的梁家辉的豪华轿车里。
    丁冬丁冬!
    大门上的门铃响了。
    是谁?喻宁吃惊地从床上欠起身来。迄今为止门铃还从未响过呢,上次载佑来,是喻宁去江陵机场把他接回来的。
    “是村长吗?他倒是说过要来看看。”
    喻宁穿着拖鞋,向大门走去。一打开门,他瞠目结舌,抓着门把手愣在那里。
    “是谁呀?”
    贞美向着大门方向抬起头,外面是喻宁的母亲和妹妹惠媛。母亲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惠媛的表情凶巴巴的。
    “你……就住这儿?”
    怎么找到这儿……
    “……是。”
    “你打算一直堵在门口吗?”
    “啊,对不起!请进!”
    喻宁让出门口。
    知道来访者是谁后,贞美浑身紧张起来,但依然保持冷静,侧躺在床上跟两个女人目光相对时,她微微点了点头。
    “您好!”
    “嗯。”
    喻宁的母亲穿着米色的韩服,看上去不怒自威。丈夫去世后,她开了个餐馆。养大喻宁兄妹俩,受了很多苦,但从未被困难压垮,总是挺直腰杆度过难关。身兼慈母严父二职的母亲脸上表情冷冷的。儿子,出类拔萃的儿子,放在嘴里怕化了的儿子,居然退掉了那么好的一门亲事,跑到远离汉城的这个偏僻村庄里跟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一起生活,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眉头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
    “您喝杯茶吗?惠媛,你喝什么?”
    “……”
    母女像约好了似的一言不发。
    哥哥!你以为妈妈和我不远千里跑来是为了喝那些东西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在美国受了那么多苦,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出人头地了的哥哥,居然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生活!简直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妹妹带着这样的表情,瞪着眼睛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就连母亲穿的韩服的衣襟也冷冷地透出一股寒气。
    喻宁拉开冰箱门。
    “那您喝果汁吧,加点儿冰。”
    他拿出黄色的果汁瓶。
    “不用了。喻宁你来一下!”
    母亲似乎觉得在贞美面前说话不方便,快步走到门外,喻宁跟了出去。
    电视画面上简·玛奇和梁家辉在做爱。年幼的少女和30多岁的男人的不为伦理道德所容的爱情!哪怕只有手能动,贞美也一定会先关掉录像机。
    真无耻!肮脏!居然跟一个正常男人一起看这种东西,死抓着他不放!惠媛的目光掠过电视画面,转移到贞美脸上。贞美感觉得到她目光里的鄙夷。
    惠媛的眉毛和嘴角同时开始蠕动。
    “您好!我是郑喻宁的妹妹。初次见面吧?我叫惠媛,郑惠媛……”
    “哦,您好!我叫金贞美。请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会儿吧,路上很辛苦吧?”
    “谢谢。”
    惠媛听话地拉过椅子坐下,但她的眼中,对贞美的愤怒和轻蔑依然像火花一样闪动着。
    “怎么样?”
    “嗯?”
    “很好吗?这样……跟我哥哥一起生活?”
    该说什么呢?应该如何对待已经对自己露出敌意的爱人的妹妹呢?说什么话呢?贞美为难了,躺在那里,完全没有防备。
    “妈妈和我找到这里来,我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贞美看着她,没有回答。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会抓住把柄大做文章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从某些方面来看,自己也充分理解她,本应在韩国建筑界大展拳脚的哥哥,居然像风烛残年的退休者一样隐居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给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当手当脚、荒废岁月。作为他的家人,愤恨也在情理之中。
    “嗯?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一个人尽管叫嚷吧,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我理解。”
    “你理解?你理解还抓着哥哥不放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真的爱哥哥,不就应该放开他吗?你有没有想过我妈妈的心情?哥哥可是我妈妈年轻守寡后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倾注全部心血养大的独子呀!独子!三代独子!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是……我知道。”
    “一个人应该有最起码的良心吧?”
    “……”    该死的!就算是天降霹雳,也不能这么过分呀!惠媛自嘲式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怒视着贞美。
    “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是人做的!像你这种处境的人怎么能这么彻底地利用我哥哥呢?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真不能理解,你和哥哥都疯了!”
    “……”
    贞美的嘴唇在簌簌发抖。
    “真是的,居然做出这种事!你们又不是思春期的少男少女,怎么能做出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呢?”
    啊!
    这样的话实在叫人听不下去。
    “哥哥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难道前生欠了你的吗?所以才在本应发展事业的黄金时期在这里听你差遣吗?还有,你,怎么能这么厚脸皮?就算哥哥要这么做,你也该拒绝啊!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叫这么多人伤心?全身瘫痪那么了不起吗?真让我哭笑不得。来看看才知道,就连当官的也没你这样的啊,简直不堪入目,恶心死了!”
    看到哥哥过的生活,怒火万丈的惠媛开始讽刺挖苦,每一脚都狠狠踢向贞美的自尊心。是置若罔闻呢,还是装聋作哑?但这两种做法都是没必要的,如果对方连最基本的礼貌也丢到一边,直接朝人脸上吐痰的话……
    “喂,惠媛小姐。”
    “嗯,金贞美小姐,有什么指教啊?”
    “我并没有捆住你哥哥的手脚。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我的手脚都不能动。”
    “你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吗?”
    “我……不想跟你吵架,只想告诉你,我跟喻宁只是选择了彼此而已,没有谁强迫谁。而且,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话,要想带喻宁走,还是直接去说服他比较快,那才是捷径。”
    “你离开不就得了嘛……去他看不到的地方!”
    “呵呵呵……”
    “你笑什么?”
    “你一看不就知道了吗,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啊!”
    “天哪!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
    惠媛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显然,她的话对贞美根本不奏效。
    “我想走的时候会走的。”
    “那是什么时候?”
    “我厌倦了的时候,到那时无论如何我都会扔下你哥哥离开的。你也是女人,应该理解我的这种心情。”
    “倒打一耙也得有分寸吧,哥哥真是被你捆得够死的,这件事怎么办才好呢?真是的!”
    “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不会捆住你哥哥的,嗯,就算心里希望捆住他,但如果你哥哥打算回头,我绝不会哭着喊着抓住他不放的,再说,真到那一步,抓住不放也没用。”
    “荒唐!诡辩!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哥哥心地善良,自然不能离开你。”
    “你还不了解你哥哥。”
    “什么?”
    “你哥哥只是不变地爱着我这个女人而已。当初他爱上我,并不是因为我有健康的身体,现在虽然我的身体出了问题,但我还是我,所以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爱着我。”
    “可怕!你就一张嘴还活着!”
    “……”
    贞美在心里紧紧咬住嘴唇。
    “那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了是你,哥哥变成了你这个样子,你真的确信自己能做到哥哥这样吗?你说啊,说换了你也能这么做!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厚颜无耻!”
    “……”
    “怎么了?没有那么做的自信吗?”
    “说实话,我没遇到那种情况,所以不知道。现在即使我说能做到,你也一定不会相信,因为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你反而会觉得我更加可憎,只会火气更大。你心中不是已经十分讨厌我了吗?”
    “是啊,你也明白啊。因为你,我们家变得一片暗淡,妈妈心中又气又急,整天都不说话,生意也不做了,每天都呆呆地坐在家里。我也一样,痛苦、难过,闷在心里都快闷出病来了。我们又怎么能喜欢你呢?要是换了你是我,你的心情也一定会跟我差不多的。”
    “是……对不起!我很心疼,害得我喜欢的人的家人心中这么痛苦,我真的很内疚,真的。”
    “……”
    贞美掉过头。
    眼泪随时会决堤奔涌而出。
    哪怕有一滴眼泪流出来,贞美就会大声喊喻宁回来,叫他跟母亲一起离开。但不会那样的,喻宁决定跟自己一起生活时,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贞美自己也是一样。
    现在好比一阵暴风骤雨,气势凶猛,想要撼动他们的存在,连根拔起。如果不咬牙稳住重心,一切都会在转瞬之间折断、粉碎。
    会过去的,这个猛烈的瞬间。
    只要忍住眼泪,至少不会出现抛弃自己的爱、最终连自己都抛弃的事情。
    喻宁的母亲和妹妹就这么走了。他母亲没有再进屋,把女儿惠媛叫出去直接离开了。她没有对贞美说三道四,孩子都是一样的孩子,人都是一样的人,她只是为自己的儿子感到心疼和难过。妹妹惠媛甚至拒绝了喻宁去送他们,母女坐上等在村口的车,一阵风似的回汉城去了。
    “你的生活看起来不明智,也不现实。你应该继续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不让爱你、担心你的人失望。我不想说那个女人的是非,但这样下去显然不行,你考虑一下回汉城的事!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帮助那个女人吗?不见得非要放弃你自己的前途、在妈妈的心里钉钉子吧?”
    刚才在外面,喻宁的妈妈这么对儿子说。喻宁只能回答“对不起”三个字,也就是说,母亲的话他也理解,心中充满内疚,但暂时还是要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没出息的家伙!居然要为一个女人毁掉自己的人生!
    喻宁的母亲面对替自己关车门的儿子,用严厉的目光表达了自己的责备,然后就转过头
                        不理他了。
    喻宁怀着复杂而沉重的心情抽着烟走回去,打开门走进屋。屋里弥漫着沉默。意识到两个人谁都难以开口的瞬间,喻宁先笑了,把视线投向电视画面。
    “啊哈,还没结束呢!”
    他又转向贞美,“让你受苦了。”
    “这话本该我说啊!”
    “我?没事儿。喝点儿什么吧?我渴了。”
    “给我水吧!”
    喻宁打开冰箱门,倒了一杯水,给贞美喝了两三口,替她把头发理顺了,别在耳后。
    “你不必太在意。”
    “这话该谁说啊?”
    “我妈说的话当中,你知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句吗?”
    “说什么了?”
    他用手指轻弹了一下她的脸。
    “我妈说:漂亮是漂亮。”
    “哼!说谎!”
    “真的,一开始就那么说的。”
    他喊着口渴又走到冰箱前。桌子上还放着那两杯没喝的果汁,他端起来全喝光了。那大概相当于他心中的眼泪的量吧,口渴不会消除的。
    喻宁走到含羞草跟前,拂动叶片,嘴里说着“芝麻开门”、“芝麻关门”的咒语。含羞草的叶子对他的咒语作出了正确的反应。因为妈妈和妹妹从天而降的来访,他从自己的心里取出一些什么,又把什么密密封了进去。
    含羞草!那种植物里有什么宝贝吗?
    惠媛的话还在贞美耳边回响。
    可怕!你就一张嘴还活着!
    真的是那样吗?我真的连能自由自在伸缩叶片的含羞草都不如吗?比含羞草都不如?
    贞美把视线投向电视画面。
    电影演到尾声了。
    简·玛奇带着离别的痛苦坐上了去法国的轮船。她发现了码头一个角落里来送自己的梁家辉,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船离开西贡港,她才大哭起来,满面是泪,在大海上,独自一个人。
    我爱他,到死都爱他!
    简·玛奇的最后一句台词像把刀子,插在贞美心里,她似乎感觉到了心口的疼痛。
                        
你体内雪花飞舞鲜花盛开微风吹拂    “你住在那所房子里吧?”
    喻宁问面前的孩子。
    他说的那所房子就在不远处两个山坡夹着的谷地里,看上去破旧不堪、摇摇欲坠。屋顶混合着石棉瓦、白铁和松木板,似乎有什么地方漏水,盖着厚厚的塑料布,用石头压着。喻宁开车来回经过海边时曾见过这个孩子,总是跟在一个老婆婆身后。婆婆整个夏天要么扛着锄头去山坡上的地里除草,要么掰包米,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旧房子位于喻宁的房子和村子之间,独门独户,被起伏不定的山坡和郁郁葱葱的栎树挡住了,在村子里几乎看不到。
    10月27日,秋日的午后,树木从夏日阳光中提取的红色染红了树叶。
    喻宁步行到村子里的超市和药店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孩子看到塑料袋里透出来的面包,笑嘻嘻地把手伸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孩子患有蒙古种型症,天生智力迟钝,个头矮小,才到喻宁的腰部。身体像是躺在地上被压路机压平了似的,面部扁平、眼睛狭长、鼻梁较宽、嘴唇很厚,看起来憨憨的。
    面包是一大袋密封的,不方便给他,于是喻宁在大塑料袋里摸索着,取出一个冰激凌。
    “你几岁啊?”
    那孩子自信地伸出4个手指头,但他看上去至少有10岁了。
    “4岁?那你的身体是爆米花呀,长大后得有4米吧?”
    孩子天真地咧开嘴笑了,把手往前伸了伸。
    “小家伙,早晚是你的!不过,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只是看着空中的冰激凌,伸着手。
    “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说就不给。”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喻宁说着把冰激凌递了过去,孩子一把抓住,慢慢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从后面看真像个熊宝宝。
    他跟老婆婆一起住,应该是她的孙子吧。可能老婆婆的孩子中有谁生下了低能儿,就送到这里丢给母亲,自己则逃到大城市去了。
    “老奶奶,您的玉米卖吗?”
    夏末的一天,喻宁开车经过这里时,看到老婆婆在田里掰玉米,曾这样问。结果老婆婆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对他不理不睬。从那孩子的穿着和脏兮兮的脸来看,老婆婆对他的照顾并不细致,但孩子却总是笑嘻嘻的,似乎无忧无虑,从不羡慕别人。
    孩子舔着尖尖的锥形冰激凌,回头看到喻宁对他挥手,就停下脚步,大声喊道:
    “叔叔,嘣!”
    “什么?”
    “叔叔,嘣!”
    嘣?嘣是什么意思?是开枪打我的声音吗?不应该啊,没有理由啊。啊哈,棒!是说我好,夸我的意思啊……想了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的喻宁对他伸出了大拇指。
    “你也嘣!”
    “嘻嘻,叔叔嘣!”
    “哈哈,你也嘣!”
    “叔叔,嘣!嘣!”
    哎呀,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糟糕,我在干什么啊?
    喻宁对孩子挥了挥手,快步朝贞美所在的房子走去。
    溪涧流水潺潺,溪边曾盛开着黄色的鸡爪草和野草莓,现在都凋谢了,蝴蝶花也谢了,缠绕在宽翅卫矛树上的络石和藤的叶子也几乎掉光了。
    夏天先离开了大海,夏日余韵藏在山里,像游击队一样一小股一小股地后退。树叶上处处留着红色的印记,仿佛是夏天跟太阳大战一场留下的伤痕。不知不觉中秋天已经控制了山的大部分。
    夏末的8月30日,下午4点左右。
    喻宁给贞美连衣裙下面露出的一动不动的双脚画了一张素描,边喝西瓜汁边画的。
    那些脚趾仔细看看非常可爱,像把从土豆地里挖出来的最小最可爱的10个土豆按大小顺序排列起来粘在脚掌上似的。
    喻宁把自己的这种心情画进素描里,自信十足地把素描簿递给贞美看。
    “怎么样?画得好吧?”
    “干吗画人家的脚啊?上次是手,上上次是下巴和脖子,还画过耳朵……到底为什么把我分解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画?”
    “哎,别往什么可怕的方向想!明明是你叫我画你的肚脐的嘛。对了,你知道吗?你全身上下最漂亮的地方就是10个脚趾,我画了以后才知道。奇怪的是,画你的脚趾时,我一直忍不住兴奋,连手指都发抖呢!”
    “天气太热了,你都变得不正常了。”贞美“啧啧”咂着嘴说。
    “嗯,总得给个评价吧?”
    “可爱。”
    “是吧?”
    “不是,我说的是爱慕我的脚趾的你的手指。”
    “这样的话,让你的脚趾和我的手指集体结婚怎么样?”
    喻宁像弹钢琴一样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贞美的脚趾。
    “别玩了!喻宁,你忘了一件事吧?”
    “午后的吻?”
    “错!”
    “啊,对了,差点儿忘了。嗯,时间正合适,现在也过了最热的时候了,正好去。”
    他画画前给贞美穿上了休闲服。这时,他左手举着连体泳衣,右手举着比基尼。
    “今天穿哪件呢?”
    “你说呢?”
    “我还是喜欢这件!”
    他晃了晃右手里蓝色的比基尼。
    “你说呢?”
    “我也喜欢比基尼。我的身材多好啊!”    “同感。”
    喻宁和贞美已经去过海水浴场四五次了。
    一次是跟从汉城来度假的朴载佑全家一起。载佑的妻子云卿第一次见到贞美——丈夫和郑教授的初恋,对贞美的第一印象是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白净。贞美无忧无虑愉快的声音、妙语连珠的嘴和两只闪烁着聪慧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都给云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从载佑一直帮助贞美,云卿却以为他有婚外情闹着要离婚的事谈起,谈笑风生,聊了很长时间。
    时间像波涛一样流走了。
    载佑一家是下午1点左右抵达的,在喻宁的院子里烤了鱼吃,又去海边玩了两三个小时,吃了生鱼片。傍晚时分去了束草,那里有一家专供大学教职员使用的度假村,据说看得见雪岳山顶峰。
    载佑不想离开,喻宁和贞美也恋恋不舍,但家里不方便。如果贞美身体正常,至少可以留载佑一家住上两三天,但要喂贞美吃饭,给她洗澡以及处理大小便,外人在这里过夜彼此都不方便。
    8月的天气酷热难当,贞美又是多汗体质,身上总觉得黏糊糊的。屋子里虽然有空调,但他们两个人都受不了空调的冷风,开上5分钟就觉得冷飕飕的,像是要感冒,喻宁索性把电源插头拔了。他们主要用淋浴和洗海澡的方式对抗酷热,今天一大早就决定下午去海水浴场了。
    喻宁把躺在轮床上的贞美和气床搬到车上,驾车来到安仁海边。
    面积不大的沙滩上撑着4把遮阳伞,几辆挂着汉城车牌的小客车和旅行车停在沙滩边上。这片沙滩的海水浴场人不多,距离又近,而且海边岩石上能找到小螃蟹和海螺,海水也不深,可以放心玩水。
    喻宁先在海边撑开一把遮阳伞,铺好大毛巾,然后把气床拖到水边,把穿着比基尼的贞美从车里抱出来,走过十几米的沙滩。
    一个六七岁穿着泳衣的孩子手里拿着一个装海螺的塑料瓶,迷惑不解地盯着贞美,亦步亦趋地跟在喻宁身后。
    “阿姨不能走吗?”
    “是啊。”
    贞美下巴对着空中,仰脸看着孩子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她是公主啊。”喻宁笑眯眯地看了那孩子一眼。
    “公主?”
    “是啊,高高在上的公主,连手指也不动一下。”
    “这么说,叔叔是伺候公主的下人了?”
    “哈哈!对,你真聪明。”
    但那孩子还是不相信,继续跟着他们。
    贞美躺在气床上问他:
    “怎么?我不像公主吗?”
    “嗯。”
    “那像什么?”
    “阿姨,你得了公主病吧?好像很严重哦!”
    “什么?你这个小家伙!”
    孩子嘻嘻笑了,向他们吐了下舌头,朝坐在遮阳伞下啃煮玉米的父母跑过去。
    “天哪,现在的孩子太聪明了,大人都说不过他们。”
    那些坐在遮阳伞下晒太阳的、半浸在海水里捡海螺的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贞美和喻宁,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干吗带着全身瘫痪的女人到海边来啊?简直不堪入目!这样的嘲笑含在他们的目光里。那些人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行为对别人来说是一种伤害。
    喻宁和贞美对他们的目光视而不见,在海水里玩起来。喻宁时而把海水泼到躺在气床上的贞美身上,时而把她抱起来全身浸进水里。
    “哈哈哈!感觉怎么样?”
    “呸呸呸!我,我呛水了。”
    “小意思。这次我要把你整个人扔进水里啦!”
    “等会儿!等一下,我喘口气。”
    “好,一,二,三!”
    喻宁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抱起贞美,用力把她扔到水面上。
    扑通!
    “妈呀!”
    喻宁快手快脚地把贞美的头和上身扶了起来,帮助她找到平衡。
    “刺激吧?”
    “噗!既然要扔就扔得高点儿远点儿!”
    “嗬,这次照顾你,你居然不领情!嘿呦!”
    “妈呀!”
    两个人扑通扑通开心地玩着笑着。
    沙滩和附近岩石上的那些人时不时把目光投向他们,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明明是身体不方便的女人,怎么能毫无顾忌地玩得那么开心?真是两个怪人。
    喻宁把贞美平放在水面上。
    “深吸一口气,憋住!”
    贞美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就平平地浮在了水面上。人的肺相当于两个篮球的容积,把气憋在肺里就能起到鱼鳔的作用,可以漂浮着不沉下去。喻宁在旁边偶尔托一下她的身体,她就能充分享受海水浴的乐趣。
    贞美的身体在水里似乎可以轻柔地动弹,胳膊和腿像水草一样、像长长的鱼一样顺着波浪起伏游动。
    “好舒服……”
    贞美躺在海面上,闭着眼睛,露出微笑。
    她只要把后脑勺浸在水里,抬起下巴轻轻呼吸,就能使全身在水面上维持平衡。
    炽热的太阳把阳光洒在脸上,蓝色透明的海水把洒在身上的阳光洗净,阳光又洒下来,波浪又把阳光留下的热气带走……蓝色、红色、黄色在贞美闭着的眼皮上明灭,留下清爽愉快的感觉。
    活着……真是件美好的事!
    喻宁则趁她可以自己调节呼吸浮在水面上的这段时间潜水玩。
    上岸以后,他们又在遮阳伞下玩沙子埋人的游戏。喻宁还去附近商店买来冰激凌和生鱼片,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吃完后,又去海里快活地玩到太阳西斜。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防波堤上有个戴太阳镜的女人双手抱在胸前,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半个多小时了。那是从汉城来的在曦。在曦问过载佑喻宁的地址,但载佑没有告诉她。昨天,她跟喻宁的妹妹惠媛见了一面,拿到了这个地方的略图。找到喻宁他们住的地方并不难,因为写着安仁的牌子非常显眼,而安仁村里的人全都知道那个汉城来的年轻男人和全身瘫痪的女人住的地方。在曦先去了山坡上的房子,发现屋门紧锁空无一人,就在院子里等了近一个小时。见他们一直没回来,她想趁等的这段时间看看海,于是开车来到了有防波堤的海边。
    令她吃惊的是,他们居然在享受海水浴。
    虽然夏天已经开始打点行装了,白昼依然很长。
    喻宁准备回家的时候,贞美眼瞅着在水里的岩石上低头找什么的那些人,问:
    “那边真的有很多海螺吗?”
    “是啊,上面的几乎都被人捡光了,但水底下还有很多死死吸在岩石上的。怎么?想吃吗?”
    “听说海螺有美容效果?”
    “哦,也许吧,本地人说那东西有滋补作用。”
    “好啊,我在这儿躺会儿,你去捡一些来吧!车里不是有塑料袋吗?待会儿回家煮着吃。”
    “OK!那你等我一会儿,最多20分钟,我就能捡一锅回来。”
    喻宁拿着塑料袋,连蹦带跳地朝露出海面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冲过去。没必要担心他的安全,岩石内侧的海水也就齐腰深,外侧可能有一丈深,但风平浪静,喻宁又是个游泳好手。
    贞美用毛巾垫着头,躺在遮阳伞下。
    这时,在曦走到贞美身后,跟她打招呼:
    “您好!”
    “啊……您好!”
    贞美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个成熟美丽的女人。
    “我在您旁边坐会儿可以吗?我一个人来的,想跟您聊聊。”
    “请便。您从哪儿来?”
    “汉城。”
    “哦……看起来也是那样。”
    两个女人转头看着喻宁消失在一块岩石后面,大约五六十米外,他似乎一心在岩石后面找海螺,半天都不露面。
    “您是第一次来吗?”贞美问道。
    “是。”
    “一个人来有点儿那个。”
    “哦?”
    “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儿失礼,但跟男士一起来更好,似乎更适合您。应该有不少人追您吧?您可是个大美人儿。”
    “是吗?谢谢!”
    在曦嘴角微微牵动,心底掠过一丝冷笑,很快恢复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抽枝烟可以吗?”
    “没关系。”
    在曦长长地吁出一口烟。
    到此时为止,贞美一点儿都没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异常。独自到海边旅行的人也很多,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常常会到陆地尽头的海边抛掉苦恼,寻找自己的解决方法,整理心情。贞美猜想身边的这个女人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曾有过男朋友……一天,他离开我去找别的女人了。”
    在曦低声说,像是说给大海听。
    “哦……”
    “我们已经订婚了……”
    “真的啊!您一定很伤心吧?不过,打起精神来,把他忘掉吧!您真的很有魅力,要是我是男人,一定会马上开始追您的,就连我这个女人也情不自禁地喜欢您呢!”
    “不,那个男人比我更优秀……我去找过那个男人,想看看他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哎呀,是吗?见到了吗?”
    “没有,远远看到了,似乎……过得很快活。”
    “哦……您心里不怎么舒服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您。”
    在曦掐灭手里的烟,回头看着贞美,笑了,是干巴巴的冷笑。
    “不必了!”
    “哦?”
    “我相信,那个男人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一年?两年?三年?只要在三年以内,我就可以原谅他,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会很快回到我身边的,一定!”
    “您为什么这么确定呢?要是他过得很快活,也许不会那么做吧?我有点儿不理解,像您这样的女人何必等一个跟了别的女人在一起的男人……”
    “我的思想并不保守,就连‘离开的男人’这个词也不符合我对待感情的风格,我并不是消极等待,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断,旁观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不会长久的,决不会!因为他们的关系不正常。”
    不正常?不伦之恋?这个女人的男人是有妇之夫?还是跟这个女人的男人一起生活的女人是有夫之妇?要是都不是的话,那么……
    “不正常的关系”这个词让贞美感觉莫名的不安。虽然不能确定,但她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女人也许跟喻宁有关系。贞美曾经听喻宁说过,自己曾跟大学恩师的女儿订过婚,那个女人的名字……啊……是叫李在曦。
    刹那间,她的心沉了下去,浑身发冷,恨不得大吼一声。她带着吃惊的神色抬起头。
    “您……您怎么称呼?”
    “哎呀,我得走了,得去江陵机场赶夜班飞机了。”
    在曦看了一眼手表,匆忙站了起来。
    “是……吗?”
    “您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请保重!”
    “哦,谢谢!可是……”
    远处,喻宁提着黑色的塑料袋,正往这边走。
    在曦转头盯着贞美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里……似乎包含着轻蔑、同情、怜悯、愤怒、憎恶、冷笑和惊异,她笑着的眼睛,短短一瞬间似乎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走了!”
    “哦……再见!”
    在曦背对着喻宁,朝防波堤走去。贞美掉过头,看着她的背影眨眼之间消失在长堤后面。
    喻宁举着半袋海螺,浑身滴着水珠,笑逐颜开地来到贞美身边。
    “捡了这么多!够好好吃一顿的了。”
    “哎呀,住在海边真好!”
    “对了,刚才那是谁啊?你好像在跟一个女人说话。”
    “不认识,第一次见到。”
    那个叫在曦的女孩长的什么样?是不是有宽宽的额头、好看的单眼皮、薄薄的嘴唇和挺直的鼻梁?下巴轮廓是不是跟哪个女明星有点儿像?很多问题涌到贞美嘴边,但她没有问出口,她已经确信无疑了,那个女人一定是在曦,那个曾经跟喻宁订过婚的女人。
    在回家的车上,贞美心里乱糟糟的,似乎有无数的虫子在爬来爬去。
    在那个女人说的话当中,“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那句话最让贞美觉得难以忍受。她怎么说的来着?三年的时间一边跟别的男人恋爱,一边努力工作,旁观那个男人的生活。这些话像毒素一样在贞美心里扩散,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在曦!
    她是悠然自得的,看起来充满自信。看到喻宁和贞美在海边快活玩耍的样子,应该心情坏得控制不住才对,她却满不在乎地走到情敌身边,若无其事地留下几句话后走开了,可见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况且,她美丽的面孔和细长的腿以及身体的曲线,即使同为女人,也不得不承认是魅力十足的。
    那健康的身体!充满弹力,充满生气!
    越想那个在沙滩上消失的女人,贞美那种咽喉被人扼住的感觉就越强烈,绝望不由分说地包围了她。
    那天,贞美一只海螺也没吃,尽管喻宁煮熟放凉后把肉挑出来送到她嘴边,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怎么了?是不是今天活动得太多了?”
    “不是,胃里有点儿不舒服。你吃吧!”
    “我一个人吃?我可是为了给你吃才那么辛苦地扎猛子进去找的啊。”
    “我知道。”
    “那你至少吃一个啊,来!”
    他不停地劝说,贞美突然冒上一阵无名之火,猛地转过头去,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不想吃,不吃!我不是说不想吃了嘛!”
    喻宁吓了一跳,因为贞美提高声音发火的情况非常少见。
    “你吃吧!”
    “真是的,搞不懂你。好啦,我一个人吃。”
    “去那边,到你床上吃!要不去你的书桌那边吃!”
    喻宁歪了歪脑袋。
    “今天是特殊时期吗?不是啊。”
    “别在那儿嘀嘀咕咕的了,快走啊!我不是开玩笑。”
    喻宁慢慢腾腾拿起锅,像避开一头凶狠的母狮一样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放下锅,把挑出来的海螺肉放进嘴里,故意出声地嚼着说:
    “味道太美了!”
    “嗯。你就吃个够吧!”
    “真是不能理解,今天明明玩得很开心嘛。”
    “你觉得我装腔作势,是这个意思吧?”
    听到贞美的话,喻宁也开始生气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为什么老是找茬儿?别不分青红皂白发神经,你倒是好好说话啊!到底有什么问题?先把话说清楚了,说明白再发脾气也来得及。”
    “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
    “什么?现在你这个样子,我当然觉得不可理喻了,莫名其妙。”
    “好吧,我的确不可理喻,你这么优秀的男人跟我一起生活,我居然不知道感激,胆敢找你的麻烦。是啊,要是换了我也一定会觉得不可理喻的,你的反应无可挑剔。”
    喻宁猛地站起身,气冲冲地走到贞美面前。
    “你,别说了!”
    “什么?”
    “别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我的真心话!白痴!”
    刹那间,喻宁感到天旋地转。
    为什么她突然变得不讲道理?为什么她对自己这么凶?喻宁的表情似乎无法理解这一切。沉默在屋子里弥漫。很快,喻宁定了定神,打破僵局:
    “呵呵,白痴?我为什么是白痴?”
    “跟我一起生活,当然是白痴、缺心眼,不然还能是什么?这个村子里的人一定也都这么想,认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你是贪图钱财照顾我的吃软饭的男人。”
    “……”
    我……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那个女人,在曦!是因为对她的嫉妒吧?是因为她充满自信的冷笑吗?或者是因为对离开那样的女人来到我身边的他的怒火?如果不是这些原因,那是因为对我自己,对自己在那个女人面前只能四肢瘫软地躺在那里的样子感到幻灭吗?因为遇到了强敌?因为意识到跟对方比起来我简直不成样子?因为此时才发现这场比试是场力量悬殊的比试?贞美无法确切地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但内心沸腾的情绪她控制不了。
    喻宁的目光充满愤怒,但他还是竭力忍耐。
    “哦,算了!”
    “什么算了?啊哈,算了,不要一起生活了?这段时间你忍得多苦啊!能坚持到现在才说这句话也够了不起的!”
    “你到底为什么这个样子?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意思,我是说别说这样的话了!”
    “别管我!”
    “什么?”
    “别管我!你,快消失!从我眼前消失!”
    喻宁好不容易才把一团灼热的怒火强咽下去。
    “干吗瞪着我?你想怎么样?”
    “你再不闭嘴,我就给你一个耳光,说真的!”
    “哼!要用暴力吗?真是个坏家伙啊!想干的事都干了,现在索性痛痛快快地砸烂,是这意思吧?好啊,你打啊!傻子!变态!”
    脸红到脖子根的喻宁一下子举起了手。
    “嗯,打啊!你这个蠢货!小气鬼!你倒是打啊!快打,胆小鬼!”
    喻宁的手哆嗦着,这一瞬间,面对突然变得不讲道理的贞美,他恨不得砸毁一切。
    但是……怎么能下得了手呢?尽管自己理解不了,但她显然是受了什么刺激,处于亢奋状态,无法控制内心的跳动。
    “喂,你去哪儿?去哪儿啊,坏蛋!吓得逃走了吗?笨蛋!”
    转身离开的喻宁像没听到贞美的话一样,拿起桌子上的香烟打开门走了出去。
    砰!
    我……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天哪!
    贞美哭了,到这里之后第一次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如果身体是健全的,如果能回到从前,她完全有信心跟在曦一决胜负,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是一样。
    但是,但是,那是不可能的,这让贞美悲伤、痛苦。那个叫在曦的女人压根儿就没把我当成对手,根本就没把我当成女人,只是把我当作暂时挡在她和喻宁之间的一阵灰暗的浓雾而已。贞美无法忍受的是对自己的愤怒,那种无奈的悲伤几乎要把她逼疯了。人……植物……女人,她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不能成为其中的任何一个,结果竟是这样!她感觉内心已经全线崩溃了,势不可挡。
    洗澡的时候,喻宁往自己身上洒水时,贞美觉得自己像一棵含羞草,一棵种在花盆里被浇水的植物。然而,含羞草对水滴、对手的触摸会作出热烈的反应,自己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贞美掉过头,看着玻璃墙外。
    外面就是大海,碧波荡漾,几点星光落在海面上,远处的地平线上漂浮着挂满集鱼灯正在作业的孤独的捕鱼船队,还有……自己躺着的样子映在玻璃窗上。
    贞美幽幽地看着这一切。
    心中的台风过去了,悔恨和歉疚渗入满窗的黑暗中。何苦要伤喻宁的心呢?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去村里喝酒了?还是真的回汉城去了?那不可能!但是,喻宁是不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丢下自己回汉城去了呢?哪怕一丁点儿,哪怕只是极小极小的一点儿……是不是有可能呢?因为这种想法,贞美吓得浑身发抖,不是害怕他离开后没人照顾自己,而是因为无法忍受思念的痛苦折磨。通过这段日子的共同生活,他们的关系已经超越了彼此熟悉的阶段,像慢性毒药一样渐渐渗透到彼此的血液里了,贞美感觉自己已经把生命的根挪进喻宁胸中了,一旦他离开,自己就像被连根拔起的树,会慢慢枯死。
    因为思念,一直憋在心里的泪水会全部奔涌出来,血肉、骨头、心脏全都会化为泪水,不停流出来,最后自己将变成一棵干枯的树,伸着干枯的枝干,挂着干枯的叶子,就那么死去。
    喻宁晚上11点多才回来。
    贞美笑脸相迎:
    “去哪儿了?”
    “就……在外面。”
    “我叫你了啊,没听见吗?”
    “我吓坏了,躲起来了呗。哈哈哈!你的脾气都发完了吗?”
    “是啊,4个月了,这是第一次,接下来的4个月应该平安无事。”
    “还好,比一个季度一次好点儿。”
    喻宁笑眯眯地坐在贞美床边。贞美脸上有泪痕,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喻宁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脸,似乎要拂掉她的泪的粉末。
    “喻宁!”
    “嗯?”
    “我,看起来是什么呢?”
    “是什么?当然是金贞美啦,一个漂亮的女人。”
    “真的?”
    “是啊,你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吗?不相信我的话,现在给载佑那家伙打个电话,问问他我的话对不对?我给你拨?”
    “不用了!嗯……今天,你看起来是个男人,在我眼里。”
    “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贞美一直看进他的眼睛里,像是要把他的目光吸走。
    今天是十五吗?喻宁把视线转向玻璃墙一角升起的金色圆月。
    “喻宁……”
    “嗯?”
    “我们能行吗?”
    “什么?”
    “我们能互相拥抱吗?”
    “什么?”他的眼里满是惊异。
    在此之前,除了亲吻,贞美一直拒绝其他性的接触。
    喂,这家伙想干什么啊?快把手拿开!
    洗完澡的贞美常常美得惊人,他吻着她,手不由自主地就抚摸起她的身体来。每到这种时候,贞美就会掉过头,大声喊叫。
    嗯,我不该这么做!喻宁责备自己。她的身体没有感觉,这种行为只能满足自己一个人的情欲,这对贞美、对自己都是一种耻辱。想清楚这一点后,喻宁也努力不做出亲吻以外的性要求。
    但现在贞美却用满怀深情的目光看着自己,问:“我是不是能像大海一样深深拥抱你?”
    真的,如果可以,我想拥抱你,因为,我爱你。即使我的身体感觉不到,也许我的心能感觉到你的拥抱,也许我的确可以拥抱进入我身体深处的你。为什么之前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那种想法呢?为什么我不愿意了解你成熟的身体呢?是因为害怕吗?到底害怕什么呢?只要能离你更近些,只要能让你更靠近我些,我难道不应该照亮身体的路途,敞开双臂迎接你吗?我为什么认为自己不能做你的女人?我太傻了,我居然会那么傻!既然爱了,就该拥抱;如果失去了身体,就该用心;如果没有心,就该用灵魂紧紧抱住你,感觉你!
    我爱你……喻宁,我想抱着你,打开我的心,感觉你的灵魂的进入!
    贞美用眼神向喻宁传达着这样的心意,喻宁读懂了贞美写在眼睛里的话。
    慢慢地,他伏向她,他的唇印在她的额头上。
    别怕,贞美!湿润的唇往下移动,来到微微凹陷的眼眶处,她的眼睛轻轻闭着。
    把这当成一场美丽的梦吧!像一片树叶飘落,他的唇轻轻降落在她的唇上。打开你的心吧!我会非常小心地袒露我的心,进入你体内。他的唇沿着她的颈往下,如同沿着银杉树枝滑落,轻如一片落叶。你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我总是像少年一样焦急地在门口徘徊,你知道吗?你体内有雪飘落、有花绽放、有风吹拂、有阳光灿烂吗?
    温暖,湿润,柔软。
    玻璃墙退掉了黑色的外套,大海闪烁着光芒。
    贞美躺在大海上,喻宁背上满载着金光,小心地伏向海面。
    水平线……以那条线为界,夜空和大海叠在了一起。
    这是梦吗?还是美丽的幻觉?水波荡漾,海浪摇晃……鱼的银色鳞片,被星光染成银色的沙子,随着粼粼的波光闪烁起伏;青色莼菜柔到极点的身躯,在水中飘摇;海草随着波浪伸展手臂,翩翩起舞;一切都化为玻璃墙上的色彩,如梦如幻。
    海水表面为何闪亮?此时此刻,生活在海底深处的大群海蜇全部浮上水面散发着光芒在交流它们的爱情吗?
    贞美眨了几下眼睛,又紧紧闭上了。如果睁着眼睛,他白皙的额头,他的眼睛,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的他的手,无论哪一样都让她承受不了,忍不住发抖。
    他红色的唇燃烧着她的颈,一点一点地,他的舌从她的下巴顺着脖子一路滑下去。她仰起头,尽力抬起下巴。他的气息拂着她的脸,像阳光化成的水蒸气,在她体内点起一团火。
    怎么样?感觉到了吗,贞美?
    我们现在正在融为一体,心与心相连。我是多么想拥抱你啊!我在这无上的喜悦中颤抖,希望你的胳膊、你的腿和你的胸膛也能感觉到,跟你滚烫的唇一起。你听得到我的心急促的跳动声吗?别害怕!我把我的心交给你,接过你的心,希望你感觉得到。
    你是多么美丽,你体内花瓣的狂风卷起漩涡,有了你,我进入了大海深处,没有尽头,这个夜晚似乎永远不会结束。波浪,夜色的涌动,光与影交汇,轻轻的泡沫转瞬即逝,化为海浪的起伏,水平线和水面晃动着……
    喻宁化成一个巨浪,直立起来。
    我爱你!喻宁!
    贞美不停地在嘴里重复这句话。
    她越来越深地陷入大海深处,无数只白色的鸟争先恐后钻入自己体内,像大群白色鸬鹚同时潜入水底。
    啊!
    哦!贞美闭着眼睛,向天空张开嘴唇。
    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像花朵绽放,身心融为一体,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通过耳边他炙热的呼吸,贞美感觉到从他起伏的肩上落下的羽毛、从他心里落下的白色羽毛像白色花瓣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体内最深处沉积……
    秋,10月27日。
    喻宁走过一辆汽车勉强可以通过的山路,越过陡坡,走进凭海临风的坡顶上的房子里。
    他把从超市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冰箱。
    “冰激凌呢?”
    “一大桶!”
    喻宁举起冰激凌桶给贞美看。
    “怎么不买单个的啊?那种蛋筒冰激凌。”
    “那种也买了一个,回来的路上被那个孩子抢走了。他笑得太可爱了,我没法不给啊!”
    “可我也想吃那种的。”
    “是吗?奇怪!你整个夏天都没说过想吃冰激凌啊。先吃这种吧!”
    贞美的月经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为她处理一切的喻宁对此很清楚。
    怀孕?我?哎呀,你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啊?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可能怀孕!
    贞美一笑置之。
    但最近贞美的食欲变得很奇怪。一般来说她感觉不到食欲,就算肚子饿了也感觉不到,可是上周,她说了一句前所未闻的话:
    “我想吃黄瓜,就吃半根!”
    “嗯?你说这种话?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想吃什么呢,听着真让人开心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脑子里像闪电一样闪现出黄瓜,感觉非要吃上半根脆生生的黄瓜才舒服。”
    这是舌头的食欲吗?
    “可是为什么只吃半根呢?叫去买的人提不起兴致来。”    “我也不知道。那你就买两三根来吧,可以蘸辣椒酱吃,要不剩下的半根给我做黄瓜面膜。”
    “看来你是肚子饿了。要不要先给你烤根香肠吃?”
    “不用,肚子一点儿都不饿,你明明知道的嘛。”
    “就是想吃黄瓜?”
    “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愿意去买就算了。”
    喻宁不得不去买回了黄瓜。
    就这样,贞美每过两天就会说出一样想吃的东西,杂七杂八,有烧饼、鸡蛋羹、涂了蛋黄酱的西芹、大酱汤、蒸糕……给她做了鸡蛋羹,也最多吃一个,吃的量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只是种类更丰富了,很多时候简直是突发奇想。
    昨天晚上,贞美说想吃柠檬,这时喻宁才把贞美的月经停了跟孕妇喜欢吃酸联系到了一起,贞美听了他的猜想哈哈大笑。
    “《龙飞御天歌》里倒是说过,蒸过的土豆会发芽,炒过的芝麻会开花。可是,我怎么会怀上孩子呢?还不如盼着煮过的鸡蛋里跳出小鸡来更现实呢。”
    “为什么不可能?你又没被煮熟,又没在锅里炒过!”
    “你说话之前先经大脑想想好不好?现在说什么怀孕呀,孩子呀,是不是你开始为离开我做铺垫了?好吧,你只管收拾你的包袱吧!等真的变心了就可以一溜烟跑掉,让我抓不到。”
    “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贞美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跟喻宁一样七上八下的。的确,她只是感觉和运动神经有问题,内脏器官也好,子宫也好,都很正常,就像皮肤细胞自然新陈代谢毫无问题一样。如果每月都来的月经停了,如果的确是那样,也还是有一丝可能性的。
    但是,贞美宁可相信枯木逢春,也不相信自己身体里会发芽。
    喻宁建议不管是不是怀孕了,先买早孕试纸试一下。
    “好吧,你想试也可以,但如果没有怀孕,往后十个月你算是被我抓住把柄了,要不,往后一个月,你每天都得放一个手指在我嘴里让我嘬!如果你还是坚持,那就试吧!”
    “好!”
    “我会很用力地嘬的哦!”
    “那也没关系。”
    “好吧,去买吧!药店里应该有,顺便买点儿菜,还有冰激凌。”
    喻宁穿上衣服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贞美的表情很严肃。她觉得怀孕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很担心喻宁知道她没有怀孕那一瞬间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因此心里沉甸甸的。万一真的怀孕了,也是一样担心。喻宁毕竟是独子,贞美并不期望喻宁跟自己一起生活一辈子。
    正如像夏末一阵风一样吹来又吹走的李在曦说的那样,贞美自己也认为自己跟喻宁同居的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生在这个世界上,跟相爱的男人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已经足够了。她打算到时候让喻宁给在伦敦的姐姐打电话接自己走,如果他拒绝,自己就绝食对抗,那他也会束手无策,只好给姐姐打电话了。虽然不是很清晰,但贞美觉得那就是她和他的幸福的结束。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在曦的想法跟贞美的想法不谋而合。一回想起这件事,贞美就有说不出的难受,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心里像有伤口在流血。也许事情真的会照李在曦说的那样发展,李在曦可能会重新接纳喻宁,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承认喻宁跟全身瘫痪的女人的爱情,反而将其当作对旧日恋人的献身、努力和牺牲,从而给喻宁的为人打一个更高的分数。每当想起这些,贞美就感觉到一种绝望,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
    喻宁把早孕试纸放进一个小瓶子里,放在贞美两腿之间。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贞美突然扑哧笑了,似乎在说:这到底是干什么啊?喻宁和我真的清醒吗?
    “哇!看啊,贞美!”
    喻宁高兴得跳起来,把试纸举到贞美面前,两边都有蓝色的线,是阳性反应。
    “对吧?没错吧?看看!是真的啊!”
    “……”
    贞美突然感觉眼前一片昏黄,快乐、悲伤,所有的感觉都蒸发了,头脑中一片空白。
    “等等……”
    喻宁展开早孕试纸盒子里的使用说明书,手微微颤抖。他似乎在看关于阳性反应的说明和误差范围,然后他极度兴奋起来,喜悦在他脸上爆炸开来。
    “……也有可能误诊吧?”
    “不会的,不会的,正确率是98.9%,错误的几率才1.1%!哈哈哈哈哈!”
    98.9%?那……那……那家伙,怎么能那么高兴啊!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啊?
    “那……要是真的,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我们就登记结婚,举行婚礼呗,这些都是因为你反对才一直拖着的,现在有了孩子,你还能说不结婚吗?你不觉得快活极了吗?不觉得高兴极了吗?我们之间……就要有孩子了!贞美,你和我的孩子呀!”
    喻宁高兴得欢蹦乱跳。这……这样的时候该笑还是该哭啊?我……我要生孩子了?天……天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贞美,你不高兴吗?啊呀,对了,我光顾高兴了,快去医院!”
    喻宁匆忙拿出贞美的衣服。
    “等一下!”
    “嗯?”
    “我们想一下!镇静点儿!”
    “想?想什么?”
    “你和我之间有了孩子的话……我,就真的成了你的妻子了,你的老婆,一辈子!你真的不害怕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些不是都已经说定了的事嘛,从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一刻开始。”
    “同居和结婚可不一样!尤其是……孩子!”
    “什么?”
    “我们冷静地考虑一下吧!我……我生孩子,你觉得这可能吗?你觉得全身瘫痪的我能生出一个正常的孩子吗?”
    “这个嘛……所以说,我们还是先去妇产科看看,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啊!”
    喻宁的心提了起来,很怕贞美会说出“我绝不生孩子”之类的话。刚才,喻宁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母亲,守寡的母亲反对贞美的最重要原因不就是她不能生孩子吗?母亲以为从脖子往下都跟植物差不多的身体里根本不会生出孩子来,那是做梦也不可能的事,害怕从他这一代断了香火,自己死后没脸去见喻宁的父亲和祖辈。
    喻宁相信,母亲知道贞美怀孕后,一定会接受她做儿媳妇的,因为母亲是通情达理的,尤其是对儿子爱的女人,母亲也会欣然接受、倍加疼爱的。
    这样的话,自己身边人的生活就会步入正轨。虽然说不上侍奉母亲,但无论如何,母亲能跟孙子、儿子和媳妇一起生活了。喻宁自己去外面上班时,母亲就可以照看孩子,安排请的看护照顾贞美。在喻宁看来,这是最理想的前景了,而这幅美好前景的全部希望就在贞美的身体里。
    经不住喻宁再三催促,贞美终于躺到了江陵医院妇产科的床上。
    长相和蔼的高个子男大夫正准备下班,白大褂都已经脱下了。看到兴奋的喻宁和护士把孕妇放在床上推过来时,他吃惊得瞪大眼睛,又重新穿上了白大褂。
    “脖子以下全身瘫痪……好像怀孕了?哦……”
    医生没有急着判断,开始给贞美做检查。
    “祝贺你们!怀孕两个月了!”
    “真的吗,大夫?”
    “是的。”
    “贞美呀,你也听到大夫的话了吧?说你怀孕了!有孩子了!”
    喻宁喜不自禁。医生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进一步确认了他的话。
    依然满怀不安的贞美转头看着医生。
    “大夫!这,这可能吗?”
    “这种情况很多。我认识一个下半身瘫痪的夫人生了两个孩子,都很正常,两个孩子都是我接生的。”
    “我……我是全身瘫痪啊?”
    “哦……其实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您的这种情况,但我听学校的同事说过好几例,都是跟您情况相同,最终平安生下了孩子的。当然,像您这样的情况,是不能自然分娩的,需要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在合适的时候通过手术把胎儿取出来。无论怎么样,夫人不必担心,因为怀孕这样的事都是身体能自主运行的,不是条件反射,而是非条件反射,这就如同生命的自然循环。”
    医生的表情也有点儿兴奋,因为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孕妇。
    “您是说……我能生出健康的孩子来?”
    “是的,能!当然,像您这种情况,比起一般的孕妇来更得多加小心,最好两个星期到医院来检查一次,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
    “可……可能?”
    “哈哈!我说到别处去了,对不起!不管怎么说,一句话,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夫人您和一般的孕妇没什么区别。当然,您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就我检查的结果来看,夫人子宫里的孩子跟一般的孩子发育情况完全相同,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以后呢,无论是我还是别的医生都不可能担保百分之百不出问题,但我们的态度还是比较乐观的。作为您,只要合理饮食,多加小心就行了,还有,定期到医院来做检查。”
    医生的白大褂左胸前的口袋上用蓝色的线绣着宋宗民三个字,他看上去40岁左右,目光温和,声音冷静而温暖,让人产生信任感。
    “大夫您不必担心,要是您叫每天来,我们就每天来。”一直担心医生作出相反诊断的喻宁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喜形于色地嚷道。
    “哈哈!那倒没必要,要是必须得那样,我就索性劝说您住院了。”
    医生心里也替他们高兴,自己在妇产科干了10年了,已经很久没见到因为妻子怀孕而高兴成这个样子的丈夫了,而且孕妇是个全身瘫痪的女人,这种情况更是难得一见。虽然他心里也有点儿拿不准,但毕竟是件好事。他从事的工作就是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每次见到像面前这对夫妇一样欢迎新生命的人,他都非常高兴。
    无论人际关系多么复杂,外部条件如何,生命依然会孕育、会诞生,他们有充分的快乐和幸福的权利。
    医生特意把喻宁叫到一边,询问了孕妇的饮食、排便的颜色和稠度以及睡眠、平时的呼吸等情况。听了喻宁的回答后,医生下了一个鼓舞人心的结论,说以后还要走着瞧,但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喻宁像对待盛满高级葡萄酒的水晶瓶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轮床从车上推下来,慢慢推着走进屋。
    他抱起贞美,轻轻放在屋里的床上,低头看着她,目不转睛,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和她的小腹,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里面有孩子了?贞美,你……真的怀上孩子了?
    “贞美,你……真了不起!”
    “哎呀,快别说这样的话了!”    喻宁开始轻轻地给贞美按摩起肩膀和胳膊来,一遍一遍地揉着她的胳膊和手掌。
    “我想在你脸上印一万个吻,吻你一晚上!”
    “真的那么高兴吗?真的吗?”
    “当然高兴啦!简直说不出来的高兴。你不高兴吗?”
    “我……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忽而眼前发黑,忽而心沉了下去,又有点儿害怕,又像是很高兴,反正心情奇怪得很。”
    “有什么好奇怪的啊?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不管想吃什么尽管说!你好像不害喜啊,真幸运。你说有时候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一样突然想吃某种东西是不是?那其实是我们的孩子想吃的东西,别忘了随时告诉我啊!记住了吗?”
    “我还是迷迷糊糊的,生活中居然有这样的事!”
    “呀哈,这有什么啊,都是理所当然的。女人怀上孩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贞美你是个完整的女人,都是因为你自己没有自信,我才一直装做不知道的。”
    哼,说谎!
    嗯……的确,我以为自己不是女人了,不能做真正的女人了,失去做女人的资格了,没想到我千真万确还是个女人。其实,这个世界上,不能怀孕生子的女人也是不计其数的。现在,似乎整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突然间变成了别的什么。喜悦的火花在远方闪烁,尽管还很遥远,前方还是一片黑暗,看不真切,可是,真的……我可以高兴吗?像那个男人一样满心只有喜悦也可以吗?但我为什么这么害怕,全身发抖呢?我居然……要当妈妈了!居然可能成为妈妈!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这件事会给我们的未来带来什么呢?
    贞美心乱如麻。
    她盯着喻宁的脸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玻璃墙一角的含羞草。曾几何时,看到喻宁逗含羞草玩的时候,她曾羡慕那棵能自由伸缩叶片的植物,也曾发过牢骚,说:“含羞草有那么多手,为什么不给我一只呢?”但是现在,她不再有那种想法了。
    她的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容,自言自语道:
    “呵呵,看来……我的确比那棵含羞草要强些。”
                         “贞美,祝贺你!”
    “哎呀,是朴前辈!”
    “哈哈!快进来!”    朴载佑左手提着硕大的蛋糕盒子,右手提着果篮,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11月5日,在电话中得知贞美怀孕后,载佑专程来祝贺。
    喻宁正坐在床边给贞美做指压,贞美的头搁在他的腿上。
    “怎么回事?”
    “偏头痛。”
    “很疼吗?”
    “嗯,就像脑袋里有只啄木鸟在啄虫子一样。不过,喻宁按摩一会儿,啄木鸟的喙就不那么尖利了。”
    贞美的偏头痛一星期发作一次,以前吃止痛片就能控制,现在因为怀孕,不能随便吃头痛药,只好通过按摩减轻疼痛。
    喻宁用拇指轻轻摁着贞美的太阳穴,抬头看了一眼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前的载佑。
    “喂,我给你打电话都多久了,怎么现在才来?听说嫂子怀孕了,还不立刻飞过来?”
    “别提了!最近因为大学教授的工资实行能力制还是年薪制的事,搞得人心惶惶,你以为离开汉城那么容易啊?说真的,比逃离人猿星球还难!现在能来也是因为你们俩的脸老在我眼前晃,实在受不了了才放下一切赶来的。”
    “几天不见,你越发会说话了啊!今晚别走了,我心情不错,允许你躺在贞美身边。”
    “是啊,朴前辈,别走了!”
    “呵呵!怎么感觉像到了爱斯基摩人的世界啊?你这家伙不是说我亲贞美一下也会没命的吗?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但今天一定得回去。”
    “这么来去一阵风似的,又何必来这一趟?啊,喻宁,用力揪头发!嗯……好多了。”
    “听说你怀孕了,我能不来吗?这是人类的胜利啊!就算不能来采访,汉城至少也要派我做特使来问候一下吧。”
    载佑习惯性地掏出烟,忽然看见喻宁的眼神,恍然大悟,把烟盒放回口袋,说:
    “知道了。臭小子,你这个爸爸当得还不赖啊!”
    “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当然了,你催得那么急,我能不带来吗?没结婚的家伙性子真够急的,孩子都有了,申请表还说要就要,这么超速,真该让警察好好管管你。”
    “申请表?什么申请表?”
    “哦,我叫载佑把结婚登记申请表捎来,我们俩的根据地都在汉城,我又没法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叫朴前辈来的呀。哎,真拿你没办法!”
    “贞美你说得太对了,我也说这件事不必着急,可喻宁那家伙一刻也不肯等。”
    “小子!这是对孩子的基本礼仪。孩子也是有感觉的,它知道我和贞美是未婚同居,在里面一定很焦急,又不能说话。而且,这个问题解决了我才有脸继续面对贞美呀!”
    “哎呀,瞧这家伙嘴咧成什么样了!贞美,到你生孩子的时候,这家伙一定会变成青蛙嘴的,要么就是河马嘴。”
    “你呀,怎么还是那么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教授的。”
    他们很久没见了,一见面就开起玩笑来,嘴一时也闲不住。
    喻宁去厨房煮咖啡。
    “贞美!”载佑伸出手,替贞美把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拢好。
    “嗯?朴前辈。”
    他把嘴凑到贞美耳边。
    “喻宁那家伙有什么地方对你不好吗?快告诉我,小声点儿。”
    “有啊。”
    “嗯!是吗?”
    “他差点儿杀了我。”
    载佑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什么!怎么回事?那家伙对你很凶暴吗?”
    “嗯。”
    “不管是什么,快告诉我!我会让那家伙彻底改掉坏毛病的!”
    “吻!”
    “吻?”
    载佑回头看着正在做咖啡的喻宁,大声喊道:
    “你用吻折磨贞美了吗?还差点儿害死她!你这个坏家伙!”
    “是啊,小子!”
    “你,你,无耻的家伙!贞美,到底怎么回事?”
    “喻宁他太……嗯,用他的嘴唇紧紧压着我的,我简直没法呼吸,差点儿被憋死。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居然有这样的事!该怎么处置那家伙的猪嘴呢?又不能捆在柱子上,又不能割下来。”
    喻宁端着咖啡走回来。
    “朴前辈!什么时候你带喻宁去趟整形外科吧!光把嘴唇整薄点儿就行了,他的嘴唇太厚太大了,感觉像锅盖。”
    “啊……的确,看来贞美你真的不好受啊!”
    “是啊,一吻就至少一个小时,我的嘴唇哪儿受得了啊?看,是不是肿了?”
    “等一下……我怎么越听越不是滋味了,贞美,你是在向我炫耀你们夫妻俩的甜蜜生活吗?事实上,我一个星期都未必吻老婆一次,就算有也连一分钟都不到。”
    “呵呵,你才多大年纪啊,怎么那么没有激情?”
    “对啊,朴前辈,怎么会那样?”
    “你们……你们两个坏家伙!”
    他们捧腹大笑起来。
    载佑看着喻宁和贞美,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没想到他们两个人竟然能把生活过得这么有滋有味,而且,连孩子都快有了。晶莹闪亮的目光和明朗快活的神色充满他们两个人的脸庞,这就是爱。是因为在蔚蓝的大海、清新的空气、翠绿的树林里营造出一个小小的世界,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们的脸上才有这样的表情吗?
                        
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贞美,祝贺你!”
                          “哎呀,是朴前辈!”
                          “哈哈!快进来!”
                          朴载佑左手提着硕大的蛋糕盒子,右手提着果篮,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11月5日,在电话中得知贞美怀孕后,载佑专程来祝贺。
                          喻宁正坐在床边给贞美做指压,贞美的头搁在他的腿上。
                          “怎么回事?”
                          “偏头痛。”
                          “很疼吗?”
                          “嗯,就像脑袋里有只啄木鸟在啄虫子一样。不过,喻宁按摩一会儿,啄木鸟的喙就不那么尖利了。”
                          贞美的偏头痛一星期发作一次,以前吃止痛片就能控制,现在因为怀孕,不能随便吃头痛药,只好通过按摩减轻疼痛。
                          喻宁用拇指轻轻摁着贞美的太阳穴,抬头看了一眼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前的载佑。
                          “喂,我给你打电话都多久了,怎么现在才来?听说嫂子怀孕了,还不立刻飞过来?”
                          “别提了!最近因为大学教授的工资实行能力制还是年薪制的事,搞得人心惶惶,你以为离开汉城那么容易啊?说真的,比逃离人猿星球还难!现在能来也是因为你们俩的脸老在我眼前晃,实在受不了了才放下一切赶来的。”
                          “几天不见,你越发会说话了啊!今晚别走了,我心情不错,允许你躺在贞美身边。”
                          “是啊,朴前辈,别走了!”
                          “呵呵!怎么感觉像到了爱斯基摩人的世界啊?你这家伙不是说我亲贞美一下也会没命的吗?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但今天一定得回去。”
                          “这么来去一阵风似的,又何必来这一趟?啊,喻宁,用力揪头发!嗯……好多了。”
                          “听说你怀孕了,我能不来吗?这是人类的胜利啊!就算不能来采访,汉城至少也要派我做特使来问候一下吧。”
                          载佑习惯性地掏出烟,忽然看见喻宁的眼神,恍然大悟,把烟盒放回口袋,说:
                          “知道了。臭小子,你这个爸爸当得还不赖啊!”
                          “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当然了,你催得那么急,我能不带来吗?没结婚的家伙性子真够急的,孩子都有了,申请表还说要就要,这么超速,真该让警察好好管管你。”
                          “申请表?什么申请表?”
                          “哦,我叫载佑把结婚登记申请表捎来,我们俩的根据地都在汉城,我又没法回去。”
                          “原来是这样啊!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叫朴前辈来的呀。哎,真拿你没办法!”
                          “贞美你说得太对了,我也说这件事不必着急,可喻宁那家伙一刻也不肯等。”
                          “小子!这是对孩子的基本礼仪。孩子也是有感觉的,它知道我和贞美是未婚同居,在里面一定很焦急,又不能说话。而且,这个问题解决了我才有脸继续面对贞美呀!”
                          “哎呀,瞧这家伙嘴咧成什么样了!贞美,到你生孩子的时候,这家伙一定会变成青蛙嘴的,要么就是河马嘴。”
                          “你呀,怎么还是那么贫?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教授的。”
                          他们很久没见了,一见面就开起玩笑来,嘴一时也闲不住。
                          喻宁去厨房煮咖啡。
                          “贞美!”载佑伸出手,替贞美把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拢好。
                          “嗯?朴前辈。”
                          他把嘴凑到贞美耳边。
                          “喻宁那家伙有什么地方对你不好吗?快告诉我,小声点儿。”
                          “有啊。”
                          “嗯!是吗?”
                          “他差点儿杀了我。”
                          载佑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什么!怎么回事?那家伙对你很凶暴吗?”
                          “嗯。”
                          “不管是什么,快告诉我!我会让那家伙彻底改掉坏毛病的!”
                          “吻!”
                          “吻?”
                          载佑回头看着正在做咖啡的喻宁,大声喊道:
                          “你用吻折磨贞美了吗?还差点儿害死她!你这个坏家伙!”
                          “是啊,小子!”
                          “你,你,无耻的家伙!贞美,到底怎么回事?”
                          “喻宁他太……嗯,用他的嘴唇紧紧压着我的,我简直没法呼吸,差点儿被憋死。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居然有这样的事!该怎么处置那家伙的猪嘴呢?又不能捆在柱子上,又不能割下来。”
                          喻宁端着咖啡走回来。
                          “朴前辈!什么时候你带喻宁去趟整形外科吧!光把嘴唇整薄点儿就行了,他的嘴唇太厚太大了,感觉像锅盖。”
                          “啊……的确,看来贞美你真的不好受啊!”
                          “是啊,一吻就至少一个小时,我的嘴唇哪儿受得了啊?看,是不是肿了?”
                          “等一下……我怎么越听越不是滋味了,贞美,你是在向我炫耀你们夫妻俩的甜蜜生活吗?事实上,我一个星期都未必吻老婆一次,就算有也连一分钟都不到。”
                          “呵呵,你才多大年纪啊,怎么那么没有激情?”
                          “对啊,朴前辈,怎么会那样?”
                          “你们……你们两个坏家伙!”
                          他们捧腹大笑起来。
                          载佑看着喻宁和贞美,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没想到他们两个人竟然能把生活过得这么有滋有味,而且,连孩子都快有了。晶莹闪亮的目光和明朗快活的神色充满他们两个人的脸庞,这就是爱。是因为在蔚蓝的大海、清新的空气、翠绿的树林里营造出一个小小的世界,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们的脸上才有这样的表情吗?
                          喻宁和贞美看着载佑,也是同样的心情。他始终不变地站在他们身边,无论拜托他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做到,是真正的朋友。
                          载佑和喻宁说要去抽枝烟,走到屋外。两个人坐在秋千架上。
                          载佑拍了拍喻宁的肩。                          “小子,了不起啊!”
                          “喂,这种致辞应该说给贞美听才对。”
                          “你也很了不起。这样,你们就活得越来越有意义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似乎现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条通向未来的路,可以一直走下去,心里真高兴。”
                          “这样真好。祝贺你们!”
                          “谢谢!”
                          “你母亲呢?告诉她老人家了吗?”
                          喻宁“噗”地喷出一口烟。
                          “当然。”
                          “她高兴吗?”
                          “这个嘛……似乎非常吃惊。”
                          “她老人家一定想了很多。”
                          “应该是吧。我妈说她会暂时关闭餐馆,可能这段时间因为我的原因没怎么用心,出了些问题。”
                          “哦……她老人家心胸宽广,这件事想明白后会让你刮目相看的,不必太担心!”
                          喻宁点了点头。
                          “嗯……相信很快。我这个独子要有孩子了,我妈心里怎么会不高兴呢?要不是现在这种情况,她一定顾不上穿鞋子,当场跳起来手舞足蹈了。”
                          载佑伸出手在喻宁肩上拍了拍。
                          “那一天很快就会来的,一抱上孙子,所有的烦心事马上就化为乌有了,老人家都是这样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
                          “乖孩子!”
                          “好孩子!”
                          两个人对视着笑了。
                          他们轻轻荡起秋千,一人合抱的大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喻宁转头看着载佑。
                          “你该节食了,要么做点儿运动。”
                          “你怎么知道的?最近我肚子越来越大,快气死了,我老婆总取笑我腰上长救生圈,这样下去,恐怕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当成相扑运动员。对了,你的体形怎么越来越好了?看上去一点儿肥肉都没有,结结实实的,有什么秘诀?”
                          “呵呵呵,你不知道吗?”
                          “快告诉我!”
                          “完全是托贞美的福啊,要是你也一天把贞美抱起来放下十五六次,那些赘肉很快就会消失的。”
                          “呀哈,原来是这样,贞美真是个宝贝!”
                          “你以为只有保持体形这一个好处吗?要不要跟我掰手腕?”
                          “嘿,掰手腕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来,试试看!”
                          喻宁走到秋千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张开手。
                          载佑带着信心十足的微笑,在他对面坐下,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掌。
                          “哦,你的手果真比以前有劲。”
                          “别说废话,来,开始!一,二,三!”
                          坚持不到一秒钟,载佑就被掰倒了。
                          “嗯?怎么会这样?我不信!再来!”
                          “随便!”
                          喻宁接二连三轻松地把载佑的胳膊掰倒,左手也是一样。
                          “怎么样?我是铁臂吧?”
                          “哈,真的是这样。照理说,掰手腕一般人都掰不过我,你真不一般啊!这也是贞美帮你锻炼出来的吧?”
                          “当然,你也该做点儿运动了,时常抱抱弟妹吧!”
                          “得了,我老婆看着挺苗条,其实偷着长了好多肉,不知道多重呢,我可抱不动。不管怎么说,以后我得尽量避免跟你发生拳脚冲突。”
                          “哈哈哈哈,是吧?现在可不是以前了!”
                          “小子!瞧你气焰万丈的样!”
                          喻宁和载佑重新坐到秋千上。载佑装出一副沉浸在失败的痛苦中的表情,把目光投向面前茫茫的大海,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
                          “要是我也能每天呼吸这种空气,就算不气喘吁吁地抱着胖乎乎的老婆锻炼,也一定会生龙活虎的。这里远眺的景色简直绝了,能不能在你的房子旁边给我也建一所别墅?”
                          “没门儿!小子,这儿的位置这么好,地价连汉城也自愧不如呢,你倾家荡产也不够。”
                          “也是,我哪儿有钱在这儿盖别墅啊?对了,那边山脚下也是你的地?”
                          “看到那一排浮标木柱了吗?一直到那儿。”
                          “啊哈,好大一片!”
                          “更广阔的是大海,整个大海都是我的前院,真算起面积来可是个天文数字,简直就是亿金难买啊!”
                          “哈哈哈,这倒是实话。”
                          “那片海都是我的,你走的时候随便带多少都行,你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多说什么。”
                          “这么慷慨啊!真让我感动。”
                          两个人说笑着,丝毫没有忌讳。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跟这家伙说话时口气还是丝毫没有变化呢?这正是老朋友的可贵之处吧?载佑的目光扫过茫茫大海,慢慢转向喻宁。
                          “你们不打算举行仪式,光登记吗?”
                          “不。这个问题我正想跟你商量呢。”
                          “要举行仪式?”
                          “当然了,我也想看贞美盖头巾、穿婚纱的样子。”
                          “跟你母亲说了吗?”
                          “还没。我打算先定个计划,正在考虑怎么办。”
                          载佑缓缓点了点头。
                          去专门的礼堂办不太合适,贞美毕竟躺在床上,最好避免繁琐的仪式。邀请的客人也是一样,不能随便。能抛弃成见和固定思考模式真心诚意鼓励他们、祝福他们的人并不多,几乎没有几个,而且,那些时刻竖起耳朵寻找新闻的记者可能带着摄像机潮水般涌来,那是贞美和喻宁绝对不愿看到的事。                          “贞美怎么说?”
                          “她的第一反应是‘干吗要举行仪式?那都是些表面的东西’,我就一个劲儿劝她,说想像别人那样在家里挂上婚礼的照片。”
                          “后来呢?”
                          “她被我说服了,同意举行仪式了,但要求简单点儿。”
                          “只有几个人聚在一起?”
                          “是啊,你、我的家人,贞美那边就是善美了,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从伦敦回来。”
                          “你打电话问问!地点呢?”
                          “这儿。”
                          “这儿?”
                          “是啊,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好呢?前观无边无际的大海,后依金灿灿的橡树林,是不是?”
                          “那倒是。”
                          喻宁说时间定在11月20日,再晚天就冷了。
                          载佑心里又高兴又遗憾,他们本应得到最盛大的祝福,考虑到实际情况,只能举行一个小规模的婚礼了。
                          他又点了一枝烟。
                          “可是……怎么准备呢?吃喝的东西都得准备吧?你母亲来吗?”
                          “哦……应该会来吧。”
                          “我也相信会来……万一她说不参加,你立刻跟我联系,我会派人来,哪怕提前一天准备。”
                          “有必要那么麻烦吗?我准备就行了。”
                          “那可不成!这些东西怎么能由新郎准备呢?交给我好了。我认识一位怪脾气神父,人品很好,可以请他来替你们主婚。你穿的礼服和贞美穿的婚纱就由你去江陵定吧,本来我也想替你们准备,但我提前一天来,很多事不方便,还是交给你好。11月20日吧?还有两个星期零一天。别担心!一切都交给我,全部从汉城搬来。”
                          载佑交游甚广。
                          “啊,对了,得带我老婆一起来,别看她做饭的手艺不怎么样,把食物漂漂亮亮地盛到一次性盘子里可是一把好手。”
                          喻宁心中涌起一股对载佑的感激之情,鼻子发酸。
                          “小子!还真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你不就是为这才交我这个朋友的吗?”
                          “聪明的家伙!”
                          “有本事的家伙!”
                          “本事?什么本事?”
                          “贞美明明是在你我都永远无法攻陷的城堡里高高在上、全副武装的公主,现在居然被你解除了武装,可不就是有本事吗?”
                          “弟妹听到你这话又该生气了,嗯,我得考虑一下怎么利用这一点。”
                          喻宁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载佑。曾被离婚风波搞得焦头烂额的载佑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难道你……不会真的去告诉我老婆吧?”
                          “这要看你的表现了。”
                          “哼,那我告诉你,参加婚礼的客人少了一位。而且,我们夫妇俩一直是各管各的,不管去参加谁的婚礼,都是各送各的贺礼,我老婆比我给得更多。你一句话说错,不但丢了个好帮手,还丢了一大笔钱。”
                          “随便你!要是弟妹那天不来,我马上就给她打电话,告发你对别人的妻子垂涎欲滴的恶行。小子,到那时,你就等着当离婚男人吧!”
                          载佑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噢!无情无义的家伙!我真是交友不慎,居然把你这么无耻的家伙当成朋友。”
                          喻宁得意地笑了,转向气得直喘粗气的载佑。
                          “你是不是该走了?”
                          “怎么?已经烦我了?”
                          喻宁低头看了看手表。
                          “明天你就去我们家附近的婚姻登记处给我和贞美登记结婚,这是一项重要任务。还有,你知道吧?我可是个急脾气,明天之内不把事情办好,我马上就给弟妹打电话。”
                        
山毛榉树下的婚礼                         “早上好,新娘!”
    “早上好,新郎!”
    11月20日,他们结婚的日子,早上6点50分。    贞美和喻宁醒了,互道早安。
    “早上好,宝贝儿!”
    喻宁把手在唇上印了一下,放在贞美肚子上。多长时间后孩子才会用脚踢妈妈的肚皮呢?妈妈的肚子是我的,把你的手拿开!感觉到孩子用脚踢爸爸手的胎动时,一定兴奋极了。
    像往常一样,喻宁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解开贞美的纸尿片,用湿纸巾轻轻擦拭,抹上爽身粉,再换上新的纸尿片,放下柔软的裙子,然后把平躺了整晚的贞美的身体侧过来,为她按摩跟床垫接触的后背和腿,帮助血液循环。
    “怎么样,你的心情?”
    “新娘应该藏起来,保持神秘感才对。喻宁你怎么样?”
    “我很好。”
    “今天天气怎么样?拉开窗帘吧!”
    “昨天不是看了天气预报了嘛,是个大晴天。”
    喻宁刷一下把玻璃墙的帘子拉到一边,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脸蛋红彤彤的,是刚吃过很辣的泡菜汤泡饭吧?天空中,比泡菜汤更美丽的粉红、大红和碧蓝像水彩一样渲染开来。
    日出看上去总是像涂抹着美丽非凡的眼影的女神的眼睛,那温暖的目光令万物都受到生命的洗礼。
    “看,很晴朗吧!”
    “真好!我老怕天气预报不准。”
    “贞美,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很晚都没睡着?我梦里还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贞美的脸的确有点儿浮肿。
    “第二天就举行婚礼了,谁能像你那样打着呼噜睡得那么香啊?我一晚上都在考虑日后怎么当你的贤内助,计划把你培养成大人物呢。”
    “哈哈,我果然娶对人了。喝牛奶?”
    “嗯。其实我更想喝咖啡,不过还是忍着吧。”
    喻宁轻声哼着歌,走进厨房。
    贞美看着太阳的眼影慢慢变浅。
    昨晚真的想了很多,想爸爸妈妈,想姐姐,想着想着眼眶就湿了,感觉自己像个独自坐在大海孤岛上等待的小女孩,突然很害怕。
    不期盼很多,只希望自己真的能有那个小女孩那样能四处走动的脚和能用贝壳和沙子做饭的手。法律学习和司法考试能够彻底放弃,这种希望却无法轻易丢掉,曾无数次梦见:一觉醒来发生了奇迹,上身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抬起来把头发拢到脑后,伸直双腿下床,去厨房煮咖啡。
    也曾无数次梦到自己向喻宁伸出双手,抚摸他的头发、脸、肩膀和胸膛。
    妈妈,爸爸,我——您的小女儿,今天要结婚了。妈妈,爸爸,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必替我担心了,也不必挥泪成雨了。从今以后,我也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了。过去,我曾对这样的事嗤之以鼻,那是因为,那时的我踌躇满志,不了解这是多么可贵。
    爱情是非常重要的,爱人是什么都换不到的无价之宝,我现在才明白这一点。现在,如果有人问我:贞美,现在恢复你健康的身体,让你通过司法考试,但要把郑喻宁永远从你身边带走,交给别的人,你会怎么办呢?我想,起初,我可能高兴得又蹦又跳,甚至昏过去,但很快,我就会无精打采地把自己的双臂和双手交给提议的人,求他让我保持现状。为什么呢?因为如果真要把我爱的人彻底从我身边夺走,永远藏起来,那我宁可放弃我的梦想,甚至是我的胳膊和腿。这可能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但我真的会那么做的,因为我现在明白了,那个人就像是我的生命,不,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
    今天,这个日子,妈妈,爸爸,我幸福极了,尤其是他的孩子正在我身体里慢慢长大。呵呵,其实我……最近有点儿想不明白,像植物一样的我的身体里居然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在成长,真的很令人吃惊吧?一想到这里,我心中就充满对上苍的感谢,心满意足。可是,想到未来的时候,我也同样不安、害怕。当然,我也很清楚,没有比提前担忧未来的事情更愚蠢的了。
    姐姐的腿受伤了,在公园里跟孩子们玩的时候被摩托车撞了,小腿骨折,正打着石膏,没法来参加我的婚礼。她抓着电话又哭又笑,又觉得对不起我,又为我的幸福高兴。在英国那样的国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在公园里也可以开着摩托车横冲直撞吗?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妈妈!爸爸!我结婚的那一刻,请在天上替我走几步吧,在云中轻轻漫步。以后,再也不必担心我这个小女儿了,您二位就在天上漫游四方、安享幸福吧!
    妈妈,爸爸,看到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人了吧?相貌很英俊吧?其实,他的心和灵魂,比面孔、个头和知识更强百倍,这一点爸爸妈妈也很清楚吧?您二位也为我嫁了个好丈夫高兴吧?我们就要结婚了,请从天上洒下灿烂的阳光祝福我们!
    喻宁尝了尝热好的牛奶,凉到合适的温度后拿到斜靠在床上的贞美嘴边。
    “刚才你去哪儿了?”
    “去找适合种树的地方了。”
    作为结婚的纪念,他们决定把含羞草移种到地里,现在大花盆也已经盛不下那棵含羞草了。把含羞草种到山坡上后,它就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往泥土里扎根了。
    “找到了吗?”
    “嗯。”
    “气温怎么样?”    “有点儿凉,下午应该会暖和点儿。”
    贞美喝光了一杯牛奶。
    “好孩子,胃口不错啊!”
    “是说我吗?”
    “不是。”
    “孩子?”
    “不是。”
    “那是什么?”
    “你和孩子。”
    喻宁端着咖啡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上面并排放着昨天去江陵租来的男装小礼服和白色婚纱。
    喻宁啜着咖啡,一只手指着平摊在桌子上的礼服,转向贞美。
    “它们也该醒了吧?主人都已经起床了。”
    “别管它们,它们还有时间。”
    婚礼定在下午3点。
    “那倒是。”
    “对了,飞机几点到?”
    “11点。”
    昨天晚上,喻宁跟母亲通了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我去。”
    母亲似乎想了很多,短短的一句话中包含了很多内容。
    “谢谢妈妈!真的很感谢!”
    “来机场接我吧,11点到。”
    “是,我一定去。惠媛也一起来吗?”
    “不,那孩子坚决不去,我怎么劝都没用,她一时转不过弯来,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是……”
    “我挂了。转告孩子,做个好梦。”
    “是,我会转告的。”
    孩子……喻宁的母亲是那么说的。
    “孩子?我?”
    “当然啦,妈认你当儿媳妇了,这是爱称啊!”
    “是吗?也许……妈妈说的是肚子里的孩子吧?单单把我晾在一边,一定是这样。”
    “瞧你,非要胡思乱想。”
    当然,贞美也知道自己是太幸福了,故意那么说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一想,如果自己没怀上孩子,喻宁的母亲还会接纳自己吗?这种想法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幸亏过去的两个星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去了一次医院,检查胎儿和孕妇的健康情况。当时,喻宁请宋宗民大夫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宋大夫说如果医院没有紧急情况一定参加,还提前祝福了他们。
    那天,贞美突然说想吃豆芽解酒汤,喻宁就去了趟江陵老市场的汤饭店。傍晚又去了趟比萨饼店,半夜里贞美说想吃烤香蕉,又出去买了趟香蕉。
    喻宁把煤气炉火拧小,把香蕉连皮放在上面,回头看着贞美。
    “可是,香蕉为什么要烤着吃呢?”
    “没什么啊,苹果也可以烤着吃的。”
    “是吗?听起来挺奇怪的。什么味道啊?”
    “涂了果酱的松软的面包的味道。”
    “你吃过?”
    “嗯,在济州岛吃过一次。”
    喻宁用粗木筷子夹起香蕉,香蕉已经变了颜色,看上去像鲅鱼或沙丁鱼。
    在火上烤过的香蕉味道很特别,咬上去比生的更酥,有一种特殊的甜味。
    又有一天,那个有蒙古种型症的孩子来他们家玩,确切地说,是来要冰激凌的。
    那孩子一见到喻宁就伸出手。
    “什么呀,小家伙,你有什么东西存在我这儿吗?”
    “冰激凌!”
    “冰激凌?哈,瞧这孩子,给他吃了几次就以为我是开冰激凌店的了。”
    贞美抬起头,问:
    “谁呀?”
    “离我们最近的邻居家的孩子,名字叫‘嘣’。”
    “哈哈哈,嘣!”
    贞美听出了这个名字的意思,轻轻笑了。无论如何,这孩子想起吃的东西,走了足足300多米来到家里,不能让他空手离开。喻宁打开冰箱,找能给他吃的东西。没有冰激凌,有一块冷藏的巧克力,喻宁拿出巧克力递给孩子。
    那孩子摇了摇头。
    “冰激凌!”
    “没有冰激凌,这个更好吃。”
    “冰激凌!”
    怎么都说不通。
    喻宁撕开巧克力的包装,掰下一小块放进那孩子嘴里。他闭着嘴嚼了嚼,咂吧着嘴笑了,然后一把抢过巧克力,慢慢腾腾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连句谢谢都没有。喻宁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好几声“嘣”,但这次他似乎沉醉在巧克力的美味中,头也不回慢慢走远了。
    喻宁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回头看着贞美摊开双手。
    “不管怎么说,你不是那孩子的对手。”贞美嘻嘻笑着说。
    “是啊,输了一招,这小家伙可真是个劲敌。”
    贞美突然觉得心里憋得慌。
    低能儿,如果我生了有问题的孩子怎么办?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刚才那个孩子突然提醒了她这种可能性,她猛地感觉吸入的空气减少了一半,氧气严重不足。
    “喻……喻宁!”
    看到贞美的脸瞬间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喻宁连忙跑过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贞美,怎么了?”
    “胸……胸口!”
    遇到这种情况,有节奏地按压胸部中央,症状会有所缓解,过会儿情绪稳定下来就好了,这是妇产科医生告诉喻宁的。这跟把溺水昏迷的人平放在地上,双手叠放有节奏地按压他的胸部是同样的原理。没必要进行人工呼吸,这种简单的心肺复苏法对贞美非常有效。喻宁已经经历过几次了。
    之前,贞美也曾喊过几次胸口发闷,虽然没有像这次这么严重,同样是感觉有东西重重地压在胸口上。这种情况多是出于心理原因,因为贞美感觉不到肌肉的运动,肌肉运动和意识之间无法交流、无法联系而产生的问题。呼气和吸气自然地在肺里进出,是呼吸肌作用的结果,但在贞美的情况下,感觉不到呼吸肌的运动,只能想当然地认为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呼吸在有节奏地进行。情绪上的紧张突然降临的时候,恐惧让她感觉自己心跳停止了,尽管这不是事实,但因为完全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和胸膛的活动,她会怀疑自己窒息了,越发                         恐惧,以至陷入轻微的亢奋状态中,甚至怀疑自己会束手无策地死去。
    喻宁每按压一下贞美的胸部,她就自然而然地长舒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
    “好点了吗?”
    “嗯。”
    “这真让人担心。”
    “没什么呀,你压几次水泵马上就好了。”
    “据说这是由于心理原因,你别老胡思乱想!瞧,我的心都提起来了。”
    “偶尔让你紧张一下也不错嘛。”
    “这种玩笑开不得!”
    那天就这么过去了。
    早饭后,喻宁用热水给贞美洗了个澡,没洗头发,然后给她穿上新内衣和纸尿片,还有薄薄的衬裙。
    9点50分了,得给贞美化化妆,然后去机场接母亲,让母亲来看了也赞叹儿媳妇漂亮。
    “云卿早点儿来就好了,赶在妈妈前面。”
    “是啊,我也这么说。载佑这家伙,就该让弟妹先来才对,现在倒好,全晚了。”
    载佑一行原定上午10点到,但刚才他打来电话,说出了点儿问题,得下午1点钟才能到。
    贞美化不了妆,喻宁心里有点儿担心。昨天他问贞美要不要请专门的化妆师来,贞美拒绝了,说不喜欢那种浓妆艳抹,只要化点儿自然的淡妆就行了,不需要专门人士,等云卿来了简单化一下就足够了。但现在!要是早点儿知道他们要迟到,总能找到其他办法让贞美在母亲来之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现在却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喻宁给贞美穿上婚纱。
    “啊哈,简直美得像梦里的新娘。”
    “是吗?给我镜子看看。”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镜子,靠在自己身上,端到躺在床上的贞美面前。
    “嗯,我也觉得挺合身的,是吧?”
    “那是!只要稍微化点儿妆,哪个电影明星能比得上我老婆啊?要不……我给你化?”
    “算了吧,你也不想让我带着一个大黑眼圈和一张像刚吃过老鼠的嘴见人吧?”
    “化妆跟画画异曲同工吧?”
    “这个嘛,没必要着急吧?等下午云卿来了再化也不迟。”
    既然贞美这么说就没问题了,喻宁其实也是担心她着急。
    他看了眼手表,在屋里匆忙转了一圈,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盛食物的碗碟、红酒杯、刀叉、筷子全都洗干净了,放在桌子上,也许他们还会从汉城带一些来。
    10点15分,喻宁亲了一下贞美的脸,走到门边,回头看着她。
    “锁上门行吗?”
    “怎么突然要锁门?”
    “你这么漂亮,谁突然跑来把你背走了怎么办?别的东西被偷了都没关系,你被偷了我可就活不成了。”
    “哎呀,谁会做这种事啊?吓得逃跑倒是有可能。”
    “我锁门了。”
    “不用锁,去吧!”
    婆婆就要来了,贞美虽然不能去为她开门,也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躺在锁着的屋子里的样子。喻宁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吗?他轻轻带上门走了。
    “欢迎妈妈!”
    “哦……”
    母亲微笑着朝贞美点了点头,走过来坐在贞美床前的椅子上。
    她穿一身蓝色韩服,跟和蔼、高尚的气质相得益彰,坐下的时候折起长裙,发出沙沙的声音。看着已经穿好婚纱躺在床上的贞美,母亲说:
    “婚纱很适合你,很漂亮!”
    “谢谢妈妈!”
    “身体怎么样?累吗?”
    母亲问的既是贞美的健康情况,也是怀孕情况。
    “挺好的。”
    “哦,看起来也是,表情也挺开朗的。”
    “都是托妈妈关心的福。”
    母亲伸出手拍了拍贞美的手背,轻轻握住她的手。如果贞美有感觉,一定会感觉非常温暖。
    贞美轻轻点了点头,微笑着表示感谢。
    “唉,我呀,这段时间让你不太好过,我也知道。”
    “没有,妈妈!”
    “嗯,真正过起日子来,慢慢会互相理解的。对了,你是不是该化化妆啊?今天可是新娘子。”
    正好喻宁提着母亲带来的东西打开门走进来,母亲看着他。
    “喻宁,你不让新娘化妆吗?”
    “哈哈哈!贞美不化妆的时候更漂亮,清新自然。”
    “你呀,总是能说出点儿道理来,不过,还是化点儿吧!我就知道会这样,已经准备好了。把我的包拿过来!”
    “妈妈要给贞美化妆?”
    “怎么?信不过我?怕我搞砸了?”
    “没有没有,我是太感激了。其实载佑的妻子说要给化的,她肯定没妈妈水平高,幸亏她来得比较晚。”
    母亲从手提包里掏出化妆包,在喻宁搬过来的桌子上打开,把东西摆了出来。
    “是我的儿媳妇,当然我来化。”
    “谢……谢谢,妈妈!”    泪水一下子涌上来挡住了视线,贞美眼前一片迷蒙。这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老人,经历了风霜的老人的怀抱竟是如此温暖,像能让任何人舒舒服服休息的港湾,在这样的怀抱里,连眼泪也变得很自然了。
    “别随便掉眼泪!”
    “是……”
    母亲亲手擦去贞美面颊上的两行泪水。
    “皮肤真不错,白净、有弹性,没必要打粉底和粉了。”
    “是吧,妈妈,贞美的皮肤好得不得了吧?”
    “你这家伙,别啰嗦了,快去准备吧!去洗个澡,剪剪头发,然后……你就没必要在皮肤上下功夫了。”
    “为什么?”
    “你像你爸爸,天生皮肤黑黢黢的,不管抹什么也变不白,反而显得油光光的,还弄它干什么?”
    “妈妈你也真是的,说这些话贬低我,我的皮肤颜色多性感啊!好多人这么称赞过我呢。”
    母亲用纸巾擦拭着贞美的脸,问她:
    “孩子,你也那么想吗?”
    “是。”
    贞美微微一笑,喻宁眉开眼笑。
    “听到了吧?您瞧瞧!”
    “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知道你爸爸惹我生气的时候看他像什么吗?像蜂窝煤,黑漆漆的九孔蜂窝煤!”
    “哎呀,妈妈怎么这么厉害呀!”
    “好了,你媳妇这儿有我,你就放心去办你的事吧!新郎也不能邋里邋遢的吧?”
    喻宁出去后,母亲看着贞美的脸。
    “嘴唇和眼睛要化妆。其实,你只要涂点儿口红,整张脸马上就有了生气,漂亮好多。”
    “是,我也喜欢这样。”
    母亲给贞美涂上酒红色口红。其实,因为想到这一层,母亲昨晚特意去化妆品商店挑了最近年轻人喜欢的颜色,还学了几样化妆技术。
    用眉笔画好眉毛,睫毛上稍微涂了一点儿黑色睫毛膏。
    “前段日子不好过吧?”
    “没有,妈妈。”
    “我也心里乱糟糟的。本来,做母亲的理应爱护儿子喜欢的女人,但做起来却不容易。不过,就是那会儿,我也隐隐约约明白,跟自己的孩子怄气哪里有胜负可言呢?早晚我会承认你。”
    “是……”
    涂上酒红色口红后,贞美的嘴唇就有了光彩,湿湿地含着水气,母亲又在上面轻轻涂了一层荧光,然后在脸颊上薄薄施了层胭脂。
    当初真是何必……现在想那些也没用了。
    母亲的眼睛里有悔恨和叹息留下的痕迹。
    “听说你怀了我儿子的孩子,我想,也许我和你命中注定在这个世界上做婆媳吧。”
    “……谢谢,妈妈!”
    “是我该谢你,对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事你做得很好。好了,妆化完了,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母亲在贞美苍白的脸上加了点儿血色,放下工具,把小镜子举到贞美面前,镜子里映着一个女人清新美丽的脸。
    “很漂亮。”
    “喜欢吗?”
    “喜欢。”
    “嗯,我看也不错。”
    母亲从手提包里又掏出一个小包。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希望你喜欢。”
    是珍珠项链和珍珠耳环。
    “妈妈,我……我什么都没为您做!”
    “你不是已经给了我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了嘛。本来我还要准备戒指,载佑说他准备了,来……”
    母亲替贞美戴上珍珠项链和珍珠耳环。
    “好了。怎么样?”
    喻宁母亲举起的镜子里,一个端庄优雅的新娘在微笑。
    “谢谢!”
    “希望你们好好过日子。”
    “……是,妈妈。”
    母亲点了点头,抚摸着贞美的脸颊。
    可怜的孩子,长得漂亮,听说学习也很好,一下子变成这样,她父母该多心疼啊!不管怎么说,她跟儿子连孩子都要有了,老迈的自己除了爱惜她、包容她、为她着想,还能做什么呢?
    本来该给妈妈做饭、时常问候、提着菜篮子去市场或超市、陪妈妈去看电影、为妈妈泡茶、按摩、挠痒痒、一起去洗澡的……这些都做不到,真的很对不起,妈妈……
    您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金贵,辛辛苦苦拉扯大,送他登上了生命和事业的高峰……我却不能给你磕个头,真的对不起!我多想盘起头发穿上漂亮的韩服给你磕一千个一万个头啊!多想给宽宏大量地包容一切的您磕头啊!因为做不到这些,我心中满是对您的歉意。
    贞美咬着嘴唇,忍住泪,泪水一旦流出来,婆婆辛辛苦苦化的妆就全毁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现在敞开心扉面对你,觉得你真漂亮啊!我似乎明白我儿子为什么千方百计要跟你在一起了。
    “可爱的孩子!”
    “妈……”
    好了好了,我们虽然是不被看好的婆媳关系,还是和睦相处,互相爱护吧!
    喻宁的母亲弯下腰,把靠在床上的贞美轻轻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婚礼推迟半个小时,下午3点35分开始了。
    主婚的是大胡子神父,他是个性格非常乐观的人,口才很好。虽然客人不多,但在室外举行的婚礼热热闹闹、快快乐乐。
    载佑以一句“终于当上了这个梦想已久的司仪无比激动”开头,说了诸如“我大学时初
                        恋的女孩,却被今天的新郎抢走了,他是夺走了朋友姻缘的可恶的敌人”等等的话,直到看到妻子云卿箭一般的目光才有所收敛,作势擦着额头上其实没有的汗,正式宣布婚礼开始。
    以大海为背景,新郎站着,新娘斜靠在轮椅上。
    “连海里的鱼儿也全部游来祝贺你们结婚。”神父的祝词使不大的空间充满了恰如其分的幽默。院子中央摆着两张桌子,并在一起,铺上桌布,放满食物。载佑认识的一个弦乐四重奏乐队自始至终演奏着诸如《爱情的问候》等优美的旋律。后来才知道,载佑之所以迟到就是为了等这个弦乐四重奏乐队。
    新郎身边的椅子上坐着喻宁母亲,新娘身边的椅子上坐着江陵医院妇产科的宋大夫,尽管他再三推辞,还是难拒喻宁的坚请,快活地坐到了那个位子上。
    摄影师以天空和大海为背景,为喻宁和贞美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载佑的妻子云卿把杯子和葡萄酒在桌子上摆好,照应着婚礼的方方面面。
    一切都那么美好。这场婚礼似乎让人一下子明白了世人为什么那么渴求爱情、四处寻找爱情。他们的爱情就是并肩站立、并排坐着,如果有一方在社会上或身体上位置较高,就会主动降低高度,跟对方并肩。贞美的态度始终很自然,没有人觉得她身体上的弱点低人一等或引人同情,不卑不亢的内心从她的微笑和风趣的谈吐中显现出来。
    现场有一个不速之客,是李在曦。
    她从喻宁的妹妹惠媛那里听说喻宁要结婚以及贞美怀孕的消息时,仿佛听到一声晴天霹雳,半晌沉默不语。
    11月20日下午3点?在海边?
    在曦说她要去参加,惠媛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为什么去呢?你不生气吗?去了也不见得受欢迎。”
    “我有我的理由。”
    在曦轻轻叹了口气。
    “是要去打哥哥一个耳光吗?还是要把婚礼搞砸?要是打算那么做,还是别去了,那样不好看,也不适合你。”
    在曦面无表情地看着惠媛。
    她是下午2点40左右开车到的,认识她的人全吓了一跳,包括喻宁、贞美、载佑和喻宁的母亲。
    她先向喻宁母亲问好,然后提着带来的玫瑰花篮走到贞美身边,把花篮轻轻放在贞美膝盖上。
    “祝贺你!”
    两个女人的目光中都包含了复杂的内容。
    “……谢谢!”
    “你真漂亮!”
    “谢谢!”
    贞美心里稍微有点儿紧张,担心在曦会大喊大叫。
    在曦对载佑点了点头,走向穿着小礼服正跟宋大夫谈话的喻宁。
    “喻宁!”
    “啊……在曦!大老远的,你也来了!怎么知道消息的?”
    “没什么……真的,你穿小礼服很合适啊,跟这里的山和海也很协调。”
    “哈哈,是吗?”
    “新娘很漂亮。”
    “是……当然。既然来了,就祝贺我们吧!”
    “那当然,这正是我来的目的。”
    仪式结束后,为数不多的客人和乐队成员站到贞美和喻宁身边照相,在曦也跟他们一起。开始她推辞了一下,但载佑说本来客人就没几个,贞美也盛情邀请,她就爽快地站了过去。
    有趣的是大胡子神父的提议。他先走到在场的惟一的长辈喻宁母亲的身边,低语几句,征得了她的同意。
    附近有很多合抱粗的山毛榉,伞状的树冠水平伸展开去。在大胡子神父的指挥下,树下面铺上毯子,喻宁和贞美并排躺在上面,手挽着手。
    大胡子神父爬到树枝上,摄影师也爬到树上,咔嚓咔嚓地按动快门。
    于是,这最重要的时刻,不是新娘贞美坐在轮椅上或斜靠在轮床上,而是新郎喻宁跟她一起平躺在地上,仰望天空。
    喻宁和贞美都很高兴。
    大胡子神父扬扬得意地说,自己早就希望能有机会爬到树上主婚,处在上帝代言人的位置,新郎新娘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更便于上帝见证他们的爱情、管辖他们的婚礼。这一番话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点头称是。
    然后他们把含羞草移种到了山坡上山毛榉之间覆盖着落叶的平地上,也算是把含羞草嫁给了那片树林,以此纪念贞美嫁给喻宁、喻宁娶了贞美。
    尽管只有十几个人,他们在山与海之间,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享受了音乐和美食。
    载佑目送喻宁母亲进了屋,感觉总算找到了机会,回头看着正在咕嘟咕嘟喝啤酒的大胡子神父。
    “神父!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圣徒彼得?”
    载佑伸手指着喻宁。
    “那家伙,破坏了戒律!还没有在神面前许下诺言,就……分明是顺序颠倒!不应该受到处罚吗?”
    “绝对不受处罚。”
    “啊!为什么?”
    “如果心中有爱,就不应当痛苦忍耐,而应长久做下去。”
                         长久做下去?难道……
    “神父!是不是我听错了?要是我没听错,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大胡子神父豪爽地大笑几声,跺跺脚,故意沉吟不语,哗哗倒满一杯酒才开口:    “那么,圣徒彼得认为爱应当是刹那的事了?年纪轻轻,精力那么差啊?呵呵!”
    “神父!”
    喻宁插了进来。
    “嗯,新郎官?”
    “关于这个问题嘛,没必要问那个总喜欢刨根问底的法利赛人,还是直接问弟妹比较简捷吧?”
    “天哪,郑教授!”
    载佑的妻子云卿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羞得满面通红,连连摆手。
    “看弟妹的表情,恐怕真的糟糕得说不出口吧?”
    “啊,不是的!哎呀,您说什么啊,老公!快说话啊!瞧你挑起这个话头,自己都收拾不了了!”
    “哈哈哈!说你收拾不了了呢!”
    “哎呀,郑教授,得了个漂亮媳妇,气势逼人啊!”
    “是啊,浑身都是劲儿,呼呼地,直往上冒。”
    “怎么可能不那样呢?他要是现在开始向神父忏悔,恐怕要讲到明天早上。”
    大胡子神父露出充分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啊,郑教授的爱的确深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神父,您还是第一次不站在我这边。请不要抛弃迷途的羔羊!”
    “羔羊我为什么要抛弃呢?我可是很喜欢羊肉的,绝对不会抛弃你,你只管好好把你信仰的肉养肥了就行。”
    大胡子神父咂吧咂吧嘴,做出垂涎欲滴的样子。
    载佑彻底失败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面对穿神父长袍的人谁也不能乱来,似乎没有人能胜得过豪爽的大胡子神父。
    贞美转向坐在自己左边的在曦。
    “能帮我推一下轮椅吗?”
    “没问题。”
    她们离开喧闹的人群,在高高的悬崖边上停下轮椅。贞美斜靠在轮椅上,远眺着大海。
    在曦先开了口。
    “对不起!”
    “啊……你说什么?”
    “上次在海边……”
    “啊,是……”
    “是我无礼了。你也猜出我是谁了吧?”
    “是,谈到后来。”贞美点了点头。
    “当时你的心情一定很糟糕吧?回汉城后,我心里一直沉甸甸的,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怀着那种恶意接近你……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惭愧。”
    “那也可以理解。”
    “但你当时一定很不高兴吧?”
    “是,有点儿……记得那天我故意找喻宁的茬儿,对他大喊大叫。不过,最让我受不了的不是你的那些话,而是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其实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这么说……”
    “是啊,被你说中了,我自己当时也认为跟喻宁在一起的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三年,然后就要主动离开他。我当时真傻,简直叫人脸红。”
    在曦点了点头。
    如果那天在曦不走到自己身边来,事情会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根本不会出现现在的这种情形,也许当时自己依然不会让喻宁拥抱自己的身体,也不会伸出心灵的臂膀拥抱他。但是,这样的话,这岂不是令自己更加羞愧?珍贵的爱的拥抱,其契机竟然是看到在曦后的绝望和嫉妒。不,不,其实自己从一开始就想拥抱喻宁,只是因为莫名的害怕,才不允许他拥抱自己的,那次见面反而令自己掏出了心中的嫉妒和绝望,还有恐惧,把它们彻底抛掉。
    无论如何,对贞美来说,能有今天,在曦显然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贞美转头看着坐在身边草地上的在曦。
    “谢谢,在曦!”
    “什么?因为我来这儿?”
    “既谢谢你来这里祝福我们,也谢谢你看透了我当时的心思。”
    “虽然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的心情轻松多了,也很高兴。”
    “……”
    在曦的视线追随着在碧空中纵横的白色海鸥。
    “……因为在今天的世界上,还有爱得如此美丽的人,尽管并不多见,但就在我眼前。知道这一点,我感觉以后的生活会更幸福,对将来的爱情也更认真、更真诚。怎么说呢?喻宁是懂得爱的人,贞美则是能正确感受这种爱的人,让看的人也舒服,而且羡慕。”
    “……”
    在曦感激的是某种领悟。
    一开始,从惠媛那里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感觉呢?
    生活,在这物欲横流、利益至上的生活中,也有真实存在,有爱情存在!她的心像被这种念头猛撞了一下。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一切,诸如把既有的偏见当作智慧,傲慢得以为可以用一个尺度衡量全世界,拘泥于个人得失的利己之心,一旦遭遇挫折就控制不住地轻蔑和愤怒,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没有意义。
    人生是很小的事堆积起来的,一点一点慢慢治愈彼此的伤口,彼此拯救,创造出一个小小的天堂。
    战胜了极度的心理混乱后,在曦领悟到了这些。真正的爱情是比什么都强大、美丽、温暖、健康的,这亿万年化石般的真理,这最平凡的真理,重新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长叶开花。
    如果一个人远离了心、精神和灵魂,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成为被虚荣、伪善、憎恶和物欲驱使的行尸走肉。
    在曦一直不了解这一点,或者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要把一个真正优秀的男人拱手让给别的女人,这的确难以承受,但那个女人完全有拥有那样的男人的资格,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发现了这一事实后,在曦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在曦的眼里染满了大海的颜色。
    “真心真意祝福你们!”蜗牛一样慢腾腾的岁月    时间去了,滴答滴答,踩着落叶,缠绕着秋风的围巾,犹犹豫豫地去了。一睁眼,一天过去了,又来了一天。大海里,灰色慢慢盖过了蓝色;山坡上,秋风呜呜呼啸着挥舞利刃,树木的叶子落进大海。
    要是用一片叶子舀水喝,多长时间才能喝尽时间这大海里的水呢?    岁月,这个词脱口而出时,仿佛能感觉到时间的纹路。
    岁月,这个词在嘴里打转,舌头仿佛感觉到远方的江水流动、波浪起伏,似乎滴答滴答的秒针声汇聚起来,逐渐由细碎的水纹化为惊涛骇浪。时间或在空气中啪啪鸣着礼炮蒸发掉,或新生为绿叶细胞中的水分,或扭曲叶脉改变颜色。岁月迈着矫健的步伐,驱赶着数不尽的分分秒秒组成的队伍,比所有人都领先一步,流走了。
    岁月,像穿着起毛的外套走过几十年风雨、表情日渐淡泊的老人离去的背影一样慢慢模糊、消失。几个月的时间如果是一匹布,恐怕也只够做一条孩子的短裤或少女的裙子吧?
    喻宁和贞美相依相偎着度过了温暖甜蜜的1998年年末、北风肆虐的1999年1月和雪花飘落的2月。
    他们点燃壁炉,跟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看着干柴中储藏的果实、叶子和四季阳光燃为红彤彤的热气和飞舞的火花。
    他喝咖啡,她喝柠檬茶;他喝鸡尾酒,她喝加冰的绿茶;他读安德烈·纪德,她读君特·格拉斯;他为她画素描,她用微笑把他的表情画进心里;他看新闻,她看综艺节目;他看罗伯特·德尼洛的电影,她看黛米·摩尔、罗宾·威廉姆斯或哈里森·福特,偶尔也看韩锡奎、沈银河主演的韩国电影。在他为她按摩、喂她吃饭的时候,屋里总是流淌着音乐的旋律,一直流入大海。
    有Huey Lewis & the News的《爱的力量》、萨姆·库克的《丘比特》、肯尼·G的萨克斯Songbird(歌之鸟)、史密斯飞船的欢快的《花花公子》、Houseof Pain的Jump Around等流行歌曲,也有浪漫的爵士乐、喧闹的街舞舞曲,还有清唱剧、歌剧、轻歌剧等古典音乐。
    从深情的郑泰春和ONION到夏日男孩CLON、秋日男子“向日葵”组合、冬日男子林在范、春的使者SES和PINKLE,各种各样的歌声流进大海,伴着鱼儿的鳍和鳞片跳舞。
    圣诞节那天,喻宁在窗前堆了个雪人,送给贞美和孩子做礼物,贞美则一口气说了20遍“我爱你”送给喻宁。
    12月31日,辞旧迎新的晚上,他们躺在海边的房子里,一边吃沙拉,一边看电视里普信阁附近的人山人海。新年倒计时开始后,每说出一个数字,喻宁就吻贞美相同的次数,吻越来越热烈持久,数到零的时候,两人同时深情地吻了对方。
    “真的很感谢你在我身边!”
    “嘘!我是你的爱啊,当然在你身边。舔舔我的眼睛!”
    他把唇贴到她的眼睛上时,似乎有一朵雪花融化了,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来。
    “什么味道?”
    “大海送来的新年问候的味道。”
    “是不是咸咸的?”
    “没有,很爽口。”
    “这是我们孩子的口水。”
    “啊哈,怪不得味道像花瓣上的露水。”
    喻宁抱起贞美,吻她的脖子,两个人快活地笑着。
    电话响了。
    “新年快乐!在做什么呢?”
    是载佑。
    “臭小子!哪有你这么拜年的!深更半夜的!”
    贞美把嘴凑到听筒附近喊道:
    “朴前辈在干什么?”
    “我,在喝酒。”
    “臭小子!新年应该虔诚地迎接才对啊!”
    “是啊,像我们这样待在家里。”
    “得了,别炫耀了!我呀,现在……很孤独。”
    “跟弟妹吵架了?又被弟妹赶出来了?”
    “朴前辈,回家陪孩子们玩吧,别忘了给老婆捶捶背。”
    不知道载佑在什么地方,但听起来他可没少喝酒。
    “海边不下雪吗?”
    “前几天下了。”
    “突然很想看海。”
    “你也没必要大老远地跑来,明天我叫个快递给你送去,要鱿鱼干还是绿油油的裙带菜?”
    “臭小子!我不喜欢鱿鱼,上次你们送的那些都被我老婆和孩子吃了。”
    “那跟朴前辈吃了没两样。”
    “你肯定喝多了。别喝了,快回家吧!小心弟妹明天早上把你晾成明太鱼干。”
    “哈哈哈,是啊,说得对。”
    话筒里突然没声了。
    “睡着了吗?”
    “没有……喻宁啊!”
    “嗯?”
    “贞美!”
    “怎么了?”
    “我还在嫉妒你们俩,你们知道吧?”
    “哎呀,烦死了,都说了几百遍了。”
    “像你这样的,就该被云卿赶出来。”
    “就是,这家伙明明身在福中不知福,又在这里胡说八道。”
    “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呀!祝你新年万事如意!快挂了吧!”
    “是啊,朴前辈,快回家吧!你又不是离家出走的坏孩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干什么?精力真够充沛的。”
                         “贞美……我喜欢你,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了。我老公听着呢,下次找个他听不到的地方说,那才有气氛。”
    “我才不在乎喻宁那家伙呢,我只喜欢你。”    “哎呀,真是个热血男儿啊!”
    “喻宁,你别说话!朴前辈似乎有新年礼物要送我,快说!”
    “嗯……我有个梦想,就是吻贞美一下。”
    “啊!”
    “瞧这个坏家伙!这句话得录下来。”
    “哈哈哈!”
    “贞美,你言行要谨慎,举止要端庄,以后不许对这家伙摇尾巴!”
    “什么时候摇过啊?我根本就摇不了嘛。”
    “我说的是微笑!不许笑!”
    “嘿!现在是夫妻吵架的实况转播吗?”
    “臭小子!明明是你挑拨我们夫妻感情!”
    “呵呵……朴前辈,千万别这样!我……现在是有夫之妇,有家庭的人了,忘了我吧!”
    “不行,忘不了。”
    “加油啊,不为你自己,也为夫人和孩子想想!”
    “啊……悲惨啊!”
    “呜呜呜呜……”
    “哼,真叫人热泪盈眶。载佑,见好就收吧!你确实厉害,我给你鼓掌,啪啪啪!”
    “臭小子,再忍一分钟,我的酒就全醒了。”
    “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关于这个限度,你不是最有研究吗?”
    “贞美也不比我差。”
    “朴前辈,我这个人无法无天,才不管什么限度呢。你还是好好爱老婆吧!”
    “嗯……你们好好过,祝你们新年万事如意!等孩子出世了,就算不能送你们去环游世界,我至少会送你们去济州岛旅行一趟。”
    “精神不正常的家伙!”
    “泡在蜜坛子里的家伙!”
    “潇洒的朴前辈!”
    “迷人的贞美!”
    “叭!”
    “叭!”
    “这俩家伙,又开始了。打住!哼,就算是通过电话接吻也天理不容!载佑,你快退场吧,别让我说出难听的话。你今晚真是像灯蛾一样辉煌啊!”
    “哈哈哈!你的确能掐会算,我就是在江南的火蝴蝶卡拉OK!”
    “就知道你在那种地方,电话里吵死了。”
    “你们知道我爱你们吧?”
    “喂!这种话不必说了,快去跳最后一支舞,然后坐上出租车回家!”
    “贞美!贞美去哪儿了?怎么听不见她的声音?”
    “睡了,小子!”
    “贞美呀,睡个好觉!梦到我啊!”
    “挂了。”
    “喻宁,睡个好觉!别梦到我!”
    “今年好好抱抱你老婆吧!”
    “好小子!”
    电话终于挂断了。
    “呼……”
    “好像汉城刮来一阵狂风,呼的一声又消失了。”
    “离这么远也不肯让咱们清闲啊!”
    喻宁侧躺在贞美身边,枕着自己的一只手。
    “喻宁,你今年有什么计划?”
    “你呢?”
    “我?孩子啊,健康可爱的宝宝!”
    “我也是!”
    “然后呢?”
    “然后?嗯,生下孩子,把你的身体养好了,就该回汉城去了,咱们一家三口一起。我重新开始设计工作,还有教课,自然而然地回到以前的工作中去。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妈妈跟我们一起住的话……”
    “别担心,现在妈妈也很疼你啊,把你当亲闺女一样。要是你觉得不方便,咱们就雇个人,这点儿钱我还是能挣出来的。”
    “到时候,这件事到时候我来决定。”
    “嗯。”
    喻宁伸出手,替贞美把头发理顺。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
    “对了,是真的吗?”
    “什么?”
    “载佑,那家伙,说吻你是他的梦想。”
    “哎呀,怎么又……”
    “不,的确有问题!你听他的声音,真的情真意切。”
    “得了!”
    “你……不会真的吻过载佑那家伙吧?”
    “打住!警告!”
    “好啦好啦。可是,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儿……”
    “红牌!伸出你的手指来!”
    喻宁张开左手五指,伸到贞美嘴边。
    “咬哪个?”
    “真不知道吗?戴戒指的那个,第四个!快放进我嘴里!”
    “放进去?哎呀呀……”
    “哼!叫你再胡思乱想!”
    作为惩罚,贞美狠狠咬了喻宁的无名指一口。
    “啊!”
    “嘿嘿,疼吧?”
    “太过分了!你看这牙印!”
    “疼吗?我给你吹吹。”
    “不用,我要咬掉你的嘴唇!”
    喻宁猛地用自己的唇盖住了贞美的。两个人的唇缠绵着,不愿分开。接着,喻宁吻了贞美的眼眶、鼻子和脸颊,最后吻了她的额头和头发,这才结束。
    喻宁轻轻喘息着,仰躺在贞美身边。
    “我非常非常……幸福!”
    “为什么?”
    “载佑那家伙说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吻你一次,而我每天都在做。”
    “哎呀,烦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贞美轻轻摇了摇头,转脸看着躺在自己身边闭着眼睛面露微笑的喻宁,脸上浮现出笑容。
    1999年2月23日之前,喻宁和贞美的每一天都是这么平凡地度过的,心中时刻充满幸福。    要说大事,也有几件:喻宁母亲1月中旬带着自己做的东西来住了一晚;他们每两个星期去江陵医院妇产科做一次常规检查;有几个客户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喻宁的住所,登门请他搞几项设计;还有三所大学问喻宁新学期能不能上课;一个老朋友结婚,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去参加婚礼;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去世了。作为20世纪的最后一年,报纸上的社会版和文化版充满了人类和世界即将灭亡的终结论和关于即将开始的新千年的话题。
    20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朝他们住的地方爬来。
冲进火里的男人    1999年2月23日。
    贞美被冬天残留的那抹寒意缠上,感冒了,流鼻涕。
    是洗澡太频繁水汽渗进体内又变成鼻涕流出来了吗?明明每次都用毛巾仔细擦干身体,用电吹风吹干头发的啊!真是的!    感冒不严重,但她身为孕妇,几乎不能吃药,喻宁难免放心不下,随时捧过一杯热气腾腾的大麦茶喂她喝,又不时往壁炉里加几块大木头,把火烧得旺旺的,屋子烤得暖烘烘的。
    怀孕已经6个月了,贞美的肚子凸起很明显,刚开始像发酵的面团一样圆鼓鼓的,现在则变成尖尖的了。喻宁、贞美和江陵医院妇产科的大夫们一起投入很多精力,小心地照顾着孩子。这周去医院时,医生满脸喜色,告诉他们胎儿情况已基本稳定,没必要太担心了。
    贞美还是不时出现呼吸急促的情况,有时甚至感觉肚子上沉沉地压着一个人,这大多是因为心理紧张的缘故,医生教给她一种稳定心理和情绪的呼吸法,很多情况她一个人就能处理了。
    从昨天开始,感冒的贞美又长了口疮,吃的也比平时少了很多。
    喻宁把一瓣橘子放到贞美嘴边,她摇摇头,说待会儿吃。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呢?”
    “没有。”
    “好好想想!”
    “没有啊,想起来我再告诉你吧!”
    贞美在看国家地理频道制作的自然纪录片,题目叫《生活在海洋和陆地分界处的生物》。
    “好玩极了,你也过来躺着一起看吧!”
    “嗯。”
    玻璃墙外的大海一片平静,灰蒙蒙的,像是要下场大雪。
    电视画面里的大海则有着不同的色彩,是艳艳的蓝,大概位于赤道附近。直升飞机从高空俯视拍摄,白色的海岸线闪着金光,从远古时代,那里就已经是陆地和海洋的分界线了。
    纪录片的主角是那些生活在潮间带的生物,涨潮时埋进水里,退潮时露出地面,它们既能在水里生存,也能在陆上生活,大多附在海边的岩石上。一年之中90%的时间浸在水里的有海带、珊瑚、海胆和绿色海葵,慢慢往陆上走的,有褐藻、红藻、藤壶、淡菜、绒毛近方蟹、莼菜、海螺和珍珠贝,还有长着两根长触须的海蟑螂……
    镜头集中到藤壶身上,慢慢放大,它们的形状像一顶小帐篷,大群大群地附着在海边岩石上,从屋顶的洞口伸出羽毛形状的触须,过滤海水,捕食水中的浮游生物。
    大门外有人摁了一下门铃,接着传来用拳头捶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挂钟指着下午4点27分。喻宁穿上衣服,打开门。
    “看你的车在,就知道你在家,我说对了吧!”
    是安仁村的村长,50多岁的大嗓门。
    他以前来过一次,不知从哪儿听说喻宁是建筑设计师,来请喻宁帮他设计一个家庭旅馆。他原本靠一艘小渔船出海捕鱼为生,现在大概想利用一下距离旅游胜地正东津只有两公里的地理优势,改赚蜂拥而至的游客的钱。
    他还在自己家的一面墙上开了道门,经营一家小超市,卖的水产品从扇贝、红蛤、螃蟹到各种做生鱼片的活鱼,应有尽有。白天他妻子负责,晚上他看门,一天24小时开门纳客,顾客既有本村人,也有外地游客。
    “什么风把村长大人您给吹来了?”
    “啊,郑先生!村里今天大摆宴席,别人家都是打电话通知,郑先生的电话号码我没记下来,就直接登门邀请了。”
    村长说今天早上村里一个年轻人在山上的一条羊肠小道上发现一头死野猪,血还没干,猜测是野猪们自相残杀,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白得了头大野猪怎么也得庆祝一下。
    后来才知道,那头野猪是村里几个年轻人下捕兽夹抓来的。安仁村的后山偶尔有野猪群经过,一年一两次,村里人捉到野猪,就大摆野猪宴,这已经成了安仁村的习俗了,连派出所的人也睁只眼闭只眼。整整一天,全村人兴高采烈,大嚼野猪肉,大喝烧酒,比过节还热闹。
    “哈哈哈,村长,我们就不去了。”
    村长摆出一副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一趟的架势,抓着喻宁的胳膊,非要拉他走。喻宁实在推辞不过,又想起贞美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去拿点儿野猪肉来,或许她吃了能长点儿劲对抗感冒,于是问贞美:
    “我去一会儿可以吗?”
    “嗯,去吧!”
    喻宁坐上村长开来的卡车。一路上,村长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夏天想开门营业,春天就得把房子盖起来。他的心思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意思是说,我让你尝了野猪肉味,你也该快点儿给我画出设计图来吧?要漂漂亮亮的,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喻宁只好装做没听见。村长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不对路,嘴里喊着漂漂亮亮的房子,可拿出来的经费顶多够盖所鸽笼或蜂巢的。而且,虽然他说会重重酬谢,但以他的脾气,喻宁一旦介入了这件事,一定会每天被他拉到工地上问长问短、不得空闲的,那样无论对贞美,还是对喻宁自己来说,都不是好事。
    酒席是在村长家前面摆开的,院子很大,聚集了四五十个村里人在喝酒吃肉,热闹得很。派出所所长也在,水力合作会的会长和几个看上去像公务员的人占据了门廊,院子里铺着草垫,坐满妇女小孩、渔民和村里各种生意人。野猪宴似乎开始没多久。
    犹犹豫豫站着的喻宁被村长连拖带摁地坐到草垫上。
    “来,来,坐下吧!我给你盛满满一盘来,吃够了再走!今天这儿怕是要闹到天亮。”
    喻宁不经意间看到院子一角的楸树下站着一个老婆婆,看上去很眼熟,原来是住在离自己家最近的那所房子里的老婆婆。她一个人对着一张矮桌,右手拼命往嘴里塞肉,两颊都快                         撑破了,左手拿着一个盛满烧酒的啤酒杯,咕嘟咕嘟大口喝着,偶尔抬头瞥一眼众人,神情仿佛在说:你们只管闹吧,我可要趁机把一年的营养一次补足!
    喻宁走回家的路上,看到海边长长的防波堤中部有个女孩在放风筝,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在旁边看着。
    海风很猛,冬天不甘心退走,使出了最后的威风,空气冷得像把刀子。
    两个孩子似乎吵架了,不知哥哥是要自己玩会儿风筝,还是劝妹妹把线收了回家,反正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突然,在灰蒙蒙的天上飞得很高的长尾巴风筝开始忽悠忽悠地向海里坠落,不知是线轴掉到了地上,还是风筝线被割断了。
    女孩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眼睛大哭起来。
    喻宁在山路上绕了一会儿,停下脚步,眺望着落向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的长尾巴风筝。要是风筝落在地面上,哪怕是落在山上,女孩也一定会去捡回来的;但它落在大海上,汹涌的波涛上,就再也不会回到女孩手中了。
    风把女孩呜呜的哭声带到喻宁耳边。
    喻宁眺望远处的海面,风筝已经踪迹全无了,不知道是被波浪卷走了,还是距离太远看不清楚,要不就是鱿鱼快手快脚地把风筝据为己有了,或是大加吉鱼叼着风筝线潜进了水里。
    在大海里、大海深处,鱼在放风筝!
    多么傻气的想法!
    女孩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两手握拳揉着眼睛,跟在男孩身后走向防波堤入口。
    贞美嫌喻宁带回来的野猪肉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一口也没吃。
    “外面好像很冷?”
    “是啊,树枝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像风中的铁丝一样。”
    夜渐渐深了,树木似乎各自摇晃着粗细高低各不相同的身体,尖利地奏响风的琴弦,不,实际上是风在弹拨花草树木、波涛、人的耳朵和心灵的琴弦。
    “刚才新闻里说要下雪。”
    “只有这儿吗?”
    “不,全国都下。”
    “看起来很像,你瞧,夜空又黄又红的,这场雪一定小不了。”
    的确,玻璃墙外大海上方的天空泛着奇怪的黄色和浅红,还有点点白色,以及像锥子眼儿一样的黑点。
    似乎是一场暴风雪来临的前兆。
    不久,天上无数的锥子眼儿里开始落下白色粉末,落到海面上。
    “哇!下雪了!”
    “你没见过下雪吗?”
    “瞧,是鹅毛大雪!”
    整面玻璃墙都充满了四散飞舞的白蝴蝶,不计其数,覆盖了夜空,壮观极了,怪不得贞美会惊叹。
    看着无休无止落到海面上的雪和雪的舞蹈,贞美慢慢进入梦乡,像埋在雪里一样恬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躺在她身边的喻宁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的缘故。
    雪似乎吞没了风声,天地一片宁静。关了的电视,关了的录像机,连壁炉里闪烁着光亮的火星也慢慢熄灭,被黑夜吞没了。
    寂静,万籁无声,只能听到雪扑扑地落到屋顶上的声音。
    喻宁埋在寂静和黑暗中,看着飘飘洒洒盖住了天空的白雪,情不自禁流出眼泪。他很少流泪,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理性支配头脑,就连跟贞美一起生活也不是出于感情上的一时冲动,而是理性思考的结果。
    但是……这茫茫的……这辽阔的天地之间,仿佛独自一人,不,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和贞美两个人,在陆地的尽头、海洋的边缘。这样的日子似乎已经过了千万年。她那海浪细语般的呼吸声,释放到黑暗中,呼吸时鼻翼轻微起伏……
    似乎从古老的岁月开始,他们就在这样的地方,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此生也只能这样过下去。
    我知道会这样,我只能来这里,是啊,尽管有辛苦孤独的时候,但贞美的体温和微笑,带给我无比的温馨和幸福。
    他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突然,黑暗中渗出一丝恐惧,一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自己是不是走得太远了?汉城、大学同事、建筑学界、朋友、母亲和妹妹似乎都遥不可及,是因为隔着千山万水吧?
    一会儿平静满足,一会儿又疑惑恐惧,两种感觉交替着,仿佛后浪推前浪。
    困了。贞美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有传染性:好幸福啊,快睡吧,梦里是一片净土,快像我一样睡吧!
    喻宁温柔地看着贞美熟睡的脸,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是啊,下雪天就该睡个好觉,做个美梦。
    喻宁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白色的世界。
    一会儿,他闭上眼睛,跟贞美头对头睡着了。
    待会儿一觉醒来,海面上已经落满积雪了吧?面前将出现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比西伯利亚、比北极还要广阔的雪原,到那时,就在海面上建一座冰宫,要蒙·圣米歇尔那种哥特式风格的,用上佛罗伦萨技法,再建一座雪宫,像《日瓦戈医生》里的主人公那样坐上狗拉的雪橇,朝着雪原深处的家飞奔。可以吗?应该可以吧,那雪飘飘洒洒,直落到梦里,连梦里都堆满了积雪。
    喻宁睁眼的时候已经快到夜里11点了。
    贞美已经醒了,微笑着看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你早就醒了?”    “嗯,一个小时了。”
    “怎么不叫我啊?”
    “你睡得太香了,还在梦里笑呢。”
    “做梦了吗?什么都想不起来呀!”
    “我……饿了。”
    “对了,你今天一天几乎没吃东西。想吃什么?”
    “好消化的东西。”
    “粥?鲍鱼粥怎么样?”
    “嗯,一定很好吃!可是,我们没有鲍鱼吧?”
    “怎么没有?村长家有的是。”
    “这么晚了还有卖的吗?”
    “那个商店24小时开门。”
    喻宁很快穿上外套。
    “太麻烦了吧?”
    “你以为我是为你去的吗?”
    “嗯?”
    “傻瓜,我是为了孩子,怕他饿着。”
    “嘘,找借口。快去快回!”
    “OK!”
    喻宁心情愉快地出了门。开车去似乎不太方便,雪下了三四个小时,快到膝盖了,而且势头丝毫没有减退。恐怕这是今年春天最后一场雪了,老天爷毫不吝惜地洒下雪花,似乎想给世间的人们一个尽情在雪里打滚嬉戏的机会。
    雪光映得天地之间亮堂堂的。
    喻宁哼着《下雪的夜晚》的旋律,扑通扑通地沿着山路往村里走。
    突然,他直觉左边的山谷里发出亮光,转头看过去,脚步随之停了下来——啊!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又看,没错,的确起火了!那个得了蒙古种型症的孩子和老婆婆住的房子正冒着浓烟和火光,杀猪一样的嚎叫声从房子里传出来。
    是那孩子!
    “起火了!起火了!”喻宁向四周大声喊着,拔腿朝那所房子跑去。但大雪把他的声音藏了起来,吞了下去,喊声连50米也传不出去。村子里恰好又看不到那所房子,尽管火势已经像蛇信一样吞噬着屋顶,火光冲天,村里人根本不知道。
    从房子里传出那孩子吓坏了的惨叫声。跃动的红色火焰已经封锁了窗户,问题是门上还挂着一把锁。老婆婆一定还在村里大吃野猪肉,或许回来过一趟,又想起还有肉汤,就把孩子锁在家里,一个人又回去了。
    那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无聊,在屋里玩火,一不小心点燃了被子,大火瞬间就吞没了干燥破旧的屋顶。
    他被烟雾和热腾腾的火焰吓坏了,又打不开门,只好拼命嘶叫。
    “别担心!我来救你!”
    火焰气势汹汹。如果屋顶上没有盖塑料布,雪水能渗进去,火势也许不会蔓延得这么快。喻宁抓过挂在晾衣绳上的毯子模样的东西,蒙住头和全身,那东西冻得邦邦硬,折起来像厚马粪纸一样。
    嘿!
    他奋起一脚在门上踢出一个洞,一团火应声扑出来,又被吸回屋里。里面那孩子已经没声了。
    喻宁退后几步,猛冲向前,用肩膀撞开门,整个人投进屋里。屋里充斥着呛人的浓烟,墙已经着火了,屋顶也是火焰熊熊,一片火海。那孩子缩成一团,靠在窗户下的墙边,似乎刚才想从毛巾大小的窗户钻出去。他已陷入昏迷,裤子着了火,头发也在燃烧。
    可恶!
    喻宁用自己蒙头的毯子在他身上扑打几下,灭掉他裤子上和头发上的火,几乎在同时把他扛到了肩上。一秒也不能耽搁了,情况非常危急。他转过身,看到门边已经着火了,比马戏团的火圈猛烈三四倍的火焰挥舞着鞭子,挡住了他们的出口。
    喻宁稍一犹豫,马上就作好了背着孩子冒火冲出去的准备,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他用后面的脚蹬了一下地面,重心移到前腿,迈出一步,整个人朝着熊熊燃烧的门冲了过去。
    然而,就在刹那之间,劈里啪啦烧了很久的屋梁承受不住积雪、屋顶和泥土的重量,哗啦啦坍塌下来,眨眼功夫,喻宁和孩子就被埋进了一片废墟中。
    ……
    整所房子熊熊燃烧起来,火势猛烈,如果不是下雪天,一定会引起一场大规模的山火。被雪覆盖了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在一片静寂中回响。地上起初还有喻宁杂乱的脚印,很快也被雪一点一点盖上了。似乎什么都不曾有过,似乎根本就没有出生过,似乎世界本来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一切都像雪一样飘落,覆盖地面,然后又像雪一样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花也好,火灾也好,似乎都是雪的一场游戏。
    终于,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斗不过不停落下的大雪,举起双手投降,被雪拥进了怀里。前后几个小时,熊熊大火就变成了缕缕青烟,最终埋进了雪里。
    发生过什么事呢?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下雪了。整个世界充满了纯洁的光,这是雪的魔术吧?不是很美丽吗?不是很了不起吗?雪掩盖了一切,吞没了一切。
    白茫茫一片,像还没有落笔的图画纸,像没有人哭过也没有人笑过的远古洪荒年代,像真空,就这样,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过一样,就这样……
                        
我的爱,你在哪里                         “天哪!”
    美卿惊得合不上嘴。
    “这……这可怎么办?这么说,那……那个男人……姐夫的那个朋友,就这么死在火里了?为了救那个蒙古种型症的孩子?”    2000年8月22日傍晚,快7点的时候。
    “是啊……”
    云卿把凉了的咖啡拿到嘴边,又放下了。
    “不可能!”
    “是啊,你也不愿意相信,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开始的反应跟你一样。”
    “那个叫喻宁的人怎么能死呢?太可怜了!太……太荒唐了!活着的人怎么办啊?那个女人,贞美,她怎么活下去啊?怎么承受得了这种痛苦?”
    美卿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那个叫贞美的女人的命运怎么会这么悲惨呢?26岁的时候被夺走了自由,33岁的时候又被上天夺走了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的男人……到底她怎么样了?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后……后来怎么样?”
    美卿为了控制内心的激动,用手指使劲摁着额角,眼睛直盯着姐姐,连她扬起的下巴都在微微颤抖。
    云卿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息情绪的波动,仿佛没有听到妹妹的话。
    “还活着吗?那个女人……贞美,孩子生了吗?如果说喻宁出事是去年2月23日,那时已经怀孕6个月了,那么……最晚去年五六月份,孩子就该生下来了……”
    云卿仍然紧闭着双眼,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姐姐!”
    “……”
    “后来怎么样了啊?你总得讲完吧!”
    云卿睁开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嗯,是啊。不过,让我先喘口气。”
    贞美……似乎盯着什么在看,不,她的眼里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她的视线停留在海边的一座新坟上,就在玻璃墙外山毛榉树林里结婚时作为纪念种下的那棵含羞草旁边,还没有覆上草皮,只是一堆黄土。
    喻宁死后第三天,1999年2月26日。
    贞美斜靠在轮床上,肚子上盖着毛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的坟墓,那是她的丈夫、好朋友,更重要的,是一个高尚的人。
    主张,不,恳求、希望把他埋在自己眼睛看得到的地方的人正是她,贞美。
    “孩子……让我瞧瞧……”
    “哎……”
    看上去一下子老了10岁的母亲把手伸过来试了试纸尿片,里面湿漉漉的。
    “得换了……来……”
    喻宁的母亲掀起毛毯,像喻宁做过的那样,先取下湿的纸尿片,用湿纸巾擦干净贞美的身体,抹上爽身粉,费力地抬起来,换上新的纸尿片,然后放下裙子,盖上毛毯。
    “带你去看得见海的地方好不好?”
    “不……不用了,我想在这儿待着。谢谢妈妈!”
    “好,好,什么时候想吹吹风就跟我说。”
    “是……”
    过去的两天时间,贞美几乎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总算开口了。那两天,就算喻宁母亲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她也没有丝毫害羞或抱歉的感觉,其实,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都无所谓。脖子以下的身体本来就没有感觉,现在似乎连脖子以上的部位也变得麻木了。喻宁出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别的。
    正在洗碗的喻宁母亲回头看了一眼贞美,视线立刻模糊了,目光在半空中像黑色灰烬一样飘落到地上,眼前隐隐约约出现儿子喻宁的面孔。
    “妈妈……对不起!把贞美托付给妈妈,很累吧?”
    喻宁母亲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仿佛干枯的花瓣落到干裂的嘴上。
    “妈妈,为什么笑?啊……是因为我离开了吗?因为我离开了妈妈和贞美,所以责备我吗?”
    喻宁母亲缓缓点头,沉重得像纤细的脖子上托着一轮成熟的向日葵花盘。
    “我也……不想这样。是啊,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不孝的孩子,总是惹您生气,拖累您!可是,人生一步步走下来,结果就这样了,无论多么想用手抓住,多么想留住,结果还是像水一样从指缝里一点儿不剩地漏掉了。在贞美这件事上也是一样,如果我不知道她的情况也就罢了,但知道了,我面前的路就只有一条。请理解我!原谅我,妈妈!”
    喻宁母亲又缓缓点了点头。
    “妈妈,您为什么不说话?那么恨我吗?”
    喻宁母亲摇了摇头,像是一阵风吹过。
    “谢谢,妈妈!贞美就拜托您了,孩子也拜托您了。我……得走了。我还会再来,只要妈妈心里还有我,我一定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喻宁慢慢向空中飘逝的刹那,母亲蠕动嘴唇,无声地唤住了他。
    “喻宁……妈妈一直都以你为荣,真的……一直都是,现在也一样。”
    喻宁微笑了。
    “我……听说你要跟贞美一起生活,说实话,感觉好像天塌下来了,因为那条路太长了,太艰难了,我……不愿意看到你活得太辛苦,所以劝阻你。你知道吧?”
    喻宁目光柔和,微微点头。
    “儿子呀,其实我心里还是觉得没有白疼你,面对命运,你不屈不挠,勇敢抗争,真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喻宁笑得很灿烂。
    “我……以你为荣。我和你爸爸,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同时为你感到骄傲。贞美和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累,我虽然做不到你那么好,但会像你一样尽心尽力的。妈妈不会骗你,你也知道吧?”
    喻宁眨了一下眼睛。    “失去你以后,我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不知道这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反正现在我暂时不打算想你,贞美和孩子是你最珍视的,要是我软弱倒下,他们也会倒下的,那是你最害怕的事,是吧?现在你忙着安慰你的女人还来不及呢,却跑来看妈妈,不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喻宁缓缓摇了摇头。
    “是啊,是啊,你不是那么糟糕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你在天上要做的事也很多,就把地上的贞美和孩子交给我吧,你忙你的事去吧!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懂得随缘!”
    喻宁微笑着随风飘走了。
    喻宁母亲继续洗着泡在水池里的碗碟。
    贞美蹙眉抬头看着天空。
    三天前,2月23日晚上,直到2月24日凌晨,喻宁都没有回来。
    怎么回事?他不是这样的人啊,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贞美的心里越来越焦急。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被村长生拉硬拽去喝酒了吗?是被漂亮的女孩迷住了吗?还是掉进海里了?要不就是在悬崖上失足掉了下去?天哪!我都在想什么!再等一会儿,喻宁一定会踉踉跄跄走回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那个村长,不由分说,叫几个年轻人把我捆在树上逼着我喝酒,说要是不给他画房子设计图,就不放我回来。我坚持了又坚持,结果还是举手投降了。贞美你生气了吧?你一定肚子饿了,我们的孩子也一定饿了。我这个家伙怎么能这么没有责任心呢,你一定要好好惩罚我。我把10个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放进你嘴里,你就狠狠咬吧!就算是咬断一根也没关系,要不就咬下一个耳朵,求你一定原谅我这次!
    这样跪在地上百般恳求自己原谅的喻宁的样子,贞美在心里画了一百遍也不止。
    这种时候……啊,这种时候哪怕上半身能动弹也好啊,可以打114或安仁派出所查出村长家的电话,跟村长联系,或者给远在汉城的朴前辈打电话,他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一切,第一时间开车赶来,还可以给江陵医院的宋大夫打电话,托他寻找喻宁。
    该死的!天哪!你到底在哪儿?
    贞美一夜都没能再合眼,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要疯掉。她抬起头,看着隆起的肚子,调整呼吸,稳定情绪。如果没有胎儿,或许她的头会炸裂。
    凌晨4点50分左右。
    村长和两个警察敲响了他们家的门,听到屋里贞美的应答声,推门走了进来。
    “郑先生……不在家吗?”
    “是啊……昨天晚上出去了,还没……说去村长家买鲍鱼,昨天晚上,不到11点的时候……到底出什么事了?”
    “……”
    村长和两个警察快速交换着眼神:这么说跟那孩子在一起辨不出本来面目的男人……村长的脸刹那间变得漆黑。
    “怎……怎么了?他怎么不回来?警察先生为什么来?我,我丈夫到底出什么事了?啊?到底……到底什么事?快……快告诉我呀!”
    贞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丈夫出事了。
    但如果实言相告,她可能会很危险,要知道她可是全身瘫痪,还怀着身孕的。
    一个警察连忙开口说:
    “您先生……嗯,没出什么大事,您不必太吃惊。”
    “哦……请告诉我!”
    尖下巴的警察瞥了同事和村长一眼,转向贞美。
    “他从防波堤上掉下去腿受伤了,似乎是不小心一脚踏空,您知道那种海星形的水泥块儿吧?就在那边……”
    “只是腿受伤了?那……那为什么不早跟我联系呢?他就算是被送去了医院,去之前也会派人来告诉我一声的啊?”
    “因为头……有脑震荡,到现在还昏迷着。”
    “是吗?这么说,大脑受伤了?”
    “啊,没有,没事儿,这不就叫我们来通知您了嘛。”
    “可是,为什么村长一进门就找我丈夫?”
    听到这句话,村长挠了挠后脑勺。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刚才胡言乱语,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警察先生的话是事实,我们也没必要跟你撒谎啊……”
    另一个警察掏出记事本。
    “请告诉我们紧急联络处,您婆婆家或娘家的联系方式。”
    “啊?他没说吗?伤得那么严重吗?”
    “是我们忘了问,医院说您先生要在床上一动不动躺一个月。”
    “天哪!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贞美定定神,讲出婆婆和朴前辈的电话。警察记了下来,留下一句“不要太担心了”就匆忙离开了。
    疯了!到底为什么上防波堤?想直接从海里采鲍鱼回来吗?哎呀,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呢?喻宁受伤很厉害的话,怎么办?我是这个样子,他也变成了那样,真让人束手无策!
    载佑和喻宁母亲出现在贞美面前是上午11点左右。载佑接到警察的电话后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来,连忙去喻宁母亲家把失魂落魄的老人扶进自己车里,火急火燎地赶到安仁村。
    喻宁的尸体放在派出所里。载佑和喻宁母亲即使不察看嘴里镶的镀银假牙,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喻宁。喻宁母亲当即昏倒在地。
    载佑抱着别人不愿靠近、甚至不愿多看一眼的喻宁的尸体,放声大哭起来,用自己的脸蹭着他烧得漆黑的脸,哭嚎着。警察走过来劝他,但他以惊人的力量推开警察,用自己的胸膛贴着喻宁的胸膛,紧抱着他,热泪纵横。    警察和村里的人全都惊呆了。
    你该多热啊!多……留下贞美,你怎么能闭上眼睛啊!臭小子!你真了不起啊……小狗崽子!喻宁你这个小狗崽子!
    旁边围观的人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是在赞扬朋友还是在骂朋友,而且看到他全身都趴在一具烧焦的尸体上痛哭,不免感到怪异,啧啧地咂着嘴掉头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载佑猛地站起身来,他的眼睛红得吓人,脸上和全身粘满了喻宁身体的余烬,染上了喻宁身体的味道,连警察也怀疑面前这个人精神失常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向后退了一步。
    “现在怎么办呢?”
    “……啊?”
    “我朋友的遗体怎么处理呢?我们可以带走吗?”
    “是,是的。您签个字……法医已经来过了,您可以带走。”
    “稍等一下,伯母去哪儿了?”
    村长站了出来。
    “躺在我家的客房里,就在附近,我觉得比这儿要好一点儿。”
    “谢谢!我们去吧!”
    载佑接过警察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和手,在身上随手抹了几下。
    现在,他必须打起精神来。如果自己倒下了,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所有人都会依次倒下的,喻宁的母亲、喻宁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全都会吵着嚷着要跟喻宁一起去,因为那是最容易的一条路。载佑的心情又何尝不是那样。
    走向村长家的20多米路,整个天地似乎都被喻宁充满了。
    你走了,我也想走。如果你在,我也想留在你身边。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你希望的,所以我会咬牙忍受的,因为你的母亲、妻儿都在这里。我也知道,你现在正在我的头顶上、我的肩上,嘱托我好好处理、度过这个难关,因为你信任我。是啊,臭小子,我会的!尽管心里血泪泛滥,我会垒一道堤坝挡住,尽全力减少你的亲人受到的伤害的。你不必太担心,可以安心闭上眼睛了,这里一切有我!是啊,有我在。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想起你在那个世界等我,我该多么高兴啊!死后就能跟你重逢了,我该多么幸福啊!小子!你就挂着天使的牌子在那个世界潇洒地活着吧,等着我!
    载佑一个人走进村长家的客房,守着喻宁母亲,等她醒来。这是必须翻越的第一道巨大的悲伤的山。母亲似乎被梦魇困住了,挣扎着,朝空中举起手脚,摇晃着,像要抓住什么,不肯就这样把儿子送走,不愿意他被夺走,不想放开,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着。
    “伯母……”
    载佑把朋友的母亲抱在怀里,用力抱着她。她在他的怀里再一次昏迷过去,这是醒来后的第三次昏迷。失去儿子的痛苦化为一把把刀,插在她胸中,载佑抱着她的时候,那些刀也刺痛了载佑的心。
    年轻守寡后每天像守护一枝蜡烛一样把儿子精心拉扯大,现在他居然丢下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喻宁母亲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载佑用力摇晃喻宁母亲的肩膀,直盯着她的眼睛,大声喊道:
    “打起精神来!伯母!伯母这个样子,不振作起来的话,贞美就没法活了!您的孙子也没法活了!”
    “……”
    “你明白我的话什么意思吧?喻宁留下的贞美肚子里的孩子会死的!伯母,您也不愿意吧?不能那样!伯母,您得抱着贞美安慰她!否则您就会失去一切的,儿子、儿媳、孙子,还有您自己。那样的话,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们全都……全都会死的。伯母,喻宁不在了,我就是您的儿子!求您……求您一定要救救我!”
    载佑拼全力挡住了想放弃一切不活了的喻宁母亲,紧抱着她,几百次呼唤她。只要能让喻宁母亲心中那一把把刀子变钝,失去杀伤力,哪怕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也没关系,或许那样更好,人有一颗心,带着一颗心活着,简直像携带着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
    慢慢地,喻宁母亲似乎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魂魄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像抽丝一样,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慢慢恢复过来。
    哦……是啊……是,你说得对。
    下面就该是贞美那一关了,贞美是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的山脉。载佑和喻宁母亲宁可被牛头马面拉到地狱去,也不愿意去海边那所房子面对贞美。
    两个人走在路上,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受到这么大的打击,胎儿会流产,贞美的魂魄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或许尖叫一声,眨眼功夫整个世界都会崩溃坍塌,末日来临。想到这些,他们的腿怎么能不沉重呢?
    载佑已经失去了最亲密的朋友喻宁,如果连曾经暗恋过的好学妹贞美也失去了,以后的生活就会失去意义,变成一片真空,这样的恐惧令他颤抖。
    喻宁母亲如果在同一天先后失去儿子和儿媳,而且失去贞美肚子里喻宁留下的惟一的骨肉,她也就等于被扔进了断子绝孙的黑暗的深渊里。这不是人类的贪欲,而是生命的本能。
    无论如何,首先得保证贞美平安度过难关。
    “那人还没来吗?”
    “已经联系过了,很快就到。”    载佑已经把情况告诉了江陵医院妇产科的宋大夫,又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请他带着能进行急救的救护车亲自来一趟。
    对喻宁的死,宋大夫也叹息不已,难道上天真的不肯让好人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段时间,非要这么早把他召唤回去吗?
    “这样的话……是不是先把孕妇接到医院里来再慢慢告诉她实情呢?”
    载佑摇了摇头。
    贞美光是看到婆婆和载佑的表情,立刻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不管他们怎么竭力隐藏,那种狂暴的绝望过后留下的阴影,贞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不光是因为贞美聪明机敏,还因为她心中已经本能地产生了这种想法。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去跟她说要带她去医院,恐怕会激怒她,使她陷入亢奋状态。
    是的,她已经知道了。载佑感觉是这样。
    这样的话,就必须径直走到她面前,一点儿也不瞒她,让她明白我们是多么爱她,才是正确的做法。
    经过火灾现场下方时,载佑故意伸出胳膊护着喻宁母亲,不让她看到,慢慢走了过去。
    一辆救护车从身后开过来,里面坐着宋大夫、护士和司机三个人,他们特意关了警笛,不想吓到贞美。宋大夫和载佑简单交谈了几句,决定他们先在门外等候,伺机行事。
    贞美眼看着门开了,朴前辈和婆婆走进来,像做梦一样,他们一个嘴角挂着小心翼翼的微笑,一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竭力想做出轻松的样子,两个人慢慢走了进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
    没有人说话。
    只是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了一下。
    果然……
    贞美紧闭了一下眼睛,呼出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
    从现在开始就要走过那刀刃了,那锋利的刀刃,像蜗牛蠕动着最柔软的身体爬过最锐利的刮脸刀刀刃一样,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分心,一切就都会结束的。
    那样的话……妈妈会死……你会死,孩子,你爸爸还会再死一次。孩子,给妈妈力量吧!让妈妈顺利闯过这一关。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呀,孩子呀,别……怕,什么事……都没有,孩子呀,我的孩子,妈妈不想失去你……因为,你就是爸爸,你体内流着爸爸的血……我身体里有你,你身体里有爸爸……爸爸身体里有谁呢?猜猜看……我的孩子呀……
    呼!呼!呼!贞美努力调整急促的呼吸,竭力保持清醒,好几次紧闭上眼睛,又睁开,阻止自己的心和灵魂变成碎片落入地狱。
    她的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跳,大汗淋漓,谁都看得出她在进行殊死搏斗。这场战斗她必须一个人瞪着眼睛进行,必须取得最终的胜利,否则一切都会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
    载佑和喻宁母亲屏住呼吸,看着贞美在痛苦中挣扎。
    她必须独自打赢这场仗,勇敢坚强地。如果死去……就这么死去,马上就会变成小鸟,自由幸福地飞走,没有了喻宁,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如同地狱,但她还是不时抬起头,看着孩子,拿出心灵、思想和灵魂的所有力量,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固定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冷汗湿透了床单,脸色一会儿蓝,一会儿白,一会儿黄,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她紧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嘴唇发抖,用力咬着,嘴角流出鲜红的血。
    喻宁母亲想奔上前去,载佑拉住她,继续守候着。
    你一定得扛过去,贞美!让这世界上所有的人看看,喻宁选择跟你一起生活有多么正确多么美丽。我远远站着,是因为相信你一定能挺过去。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让那些人看看你,看看你钢铁般的意志、伟大的心灵和美丽的身体是多么有魅力吧!那些整天为鸡毛蒜皮的事争论不休的人应该看看你,应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贞美呀!我……一点儿都不怀疑,我相信,你一定能用自己的方式战胜绝望和死亡!
    贞美睁一下眼睛,看看自己的肚子,又重新紧紧闭上眼睛。
    可怕的殊死搏斗要到什么时候呢?
    啊……怎么会这样!孩子呀!要是没有你……要是你身体里没有爸爸,我现在就会是最幸福的!现在一定跟你爸爸一起脚踏彩云,像阳光一样自由飞翔了……哎呀,妈妈错了,不会的,不会的,孩子,别害怕!妈妈爱你,太爱你了,所以才会埋怨你,就像……载佑叔叔和你爸爸总是互相嘲弄,可是他们的友情比谁都深厚一样……有些事就是这样,你也……长大以后就会明白的。呵呵,小家伙,笑了啊!
    贞美喘息着,把一声声惨叫吞进喉咙里,似乎随时会背过气去。她仿佛喝下了人生递过来的毒性最强的一副毒药,正在挣扎、消化。
    慢慢地,她脸上有了一丝平和,狂风暴雨渐渐平息,她的脸像浓雾散尽的水面一样平静。
    贞美!
    载佑在心里喊她的名字。
    两行泪水,含笑的泪水,含着孩子和喻宁的笑的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贞美的脸颊淌下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载佑和婆婆,挤出一丝微笑。
    “别……担心,我……没事儿。”
    喻宁按贞美的意见盛在香木棺材里,埋到了含羞草旁边。贞美说不要把坟垒得太高。
    “为什么?”载佑问她。
    “喻宁会觉得重啊,大肚子的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安仁村的人知道了喻宁的来历,知道他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国立大学的教授,还是这个国家最有实力的博物馆设计师之一。
    村里人忍不住窃窃私语,那个聪明人为什么跟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一起住在这儿,结果丢掉了性命?一时间众说纷纭,尤其是很多人从汉城赶来凭吊喻宁,更增添了人们的好奇心。那些人中有大学教授、风险投资企业家、报社记者和电视台主持人,都是些知识分子,是喻宁的大学同学或前辈后辈,他们在喻宁的坟前皱眉、苦笑、长叹。
    偶尔会有人说:真是个优秀的人才,他真正懂得什么是爱。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谋而合地想:可笑的家伙,他疯了吗?怎么能跟那样的女人一起生活,还怀了孩子……嗯,一定是疯了!
    汉城来客走后,他们眼神中的嘲讽、疑惑、鄙视和厌恶还在海边小屋的空气中盘旋。虽然没有人直接对贞美说这些话,但贞美又何尝不明白这种气氛呢?
    贞美无言地注视着喻宁待的地方。
    我的男人埋在那里,我的爱长眠在那里。
    人啊,你明白吗?像宇宙一样的爱埋在那里!你们都认为世上根本没有爱情这东西吧?你们仅仅把爱当作一种自利的工具,怎么可能明白呢?你们用轻飘飘的灵魂牵引着沉重的肉体,一边把爱当作廉价的感伤,一边却又一生乞求爱的来临,如此地卑鄙庸俗,怎么会明白呢?
    爱是什么?爱是以人生为赌注的一场最伟大的赌博!你们不知道吧?要拥有爱情,必须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知识、金钱、名誉,这些东西对爱情丝毫没有帮助,必需的是无论人生从那个方向出拳,都能跟那个人打完十二回合的韧劲、耐性和灵魂的跳跃,这十二个回合要用一生来完成。你们不知道吧?这是真的。
    因为一个耳光、一句辱骂就分手,马上跟另外的人走到一起,这就是你们,所以你们才会轻易说出那样的话,什么爱情根本没有,根本不存在。你们……根本就没有正式上过场,只是一些业余选手,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就算你们骂我也没关系,但绝对不要非议喻宁,不要说他那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要说他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不要侮辱他的人生,不要让我感觉更加空虚……
    “孩子……”
    “哦,妈?”
    母亲站在背后,生下我的爱、养大我的爱的母亲。
    “我觉得你不该再看下去了。”
    “是……”
    婆婆把轮床推到屋子中央的桌子边。
    “喝茶吗?枸杞茶?”
    “好,妈妈也一起喝吧。”
    贞美微笑着抬起头。
    “好,我也喝一杯,陪着你。”
                        
向美好的人道声早安                         “老公,这么早就回来了?”
    刚过7点,载佑踏进家门。
    今天一整天,他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所以早早离开了办公室,也没心思呼朋唤友一起喝酒,直接回家来了。    “嗯……美卿也来了啊?”
    但家里的气氛似乎并不像以前小姨子来的时候那么热闹。
    “美卿,你的脸怎么回事?好像哭过。云卿,你的表情也有点儿奇怪,是我眼花了吗?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还没吃饭吧?”
    “是啊。”
    他把西装上衣和公文包放下,坐在沙发上,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姨子和妻子的表情。
    “你们怎么这副表情啊?嗯?美卿有什么事吗?跟男朋友分手了?说给我听听!”
    载佑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莫名其妙地看着小姨子沉静的微笑。她的脸上悲伤和喜悦交织,看上去很奇怪,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在厨房里忙碌的云卿回过头,看着客厅里的丈夫迟疑地说:
    “我们在说……你的事。”
    “我?我什么时候做过……让美卿哭的事吗?”
    “姐夫!”
    “是啊,老公,美卿工作后你从来都没给过她零花钱吧?”
    载佑瞪圆了眼睛。
    “怎么可能!美卿可是个独立的姑娘,这我很清楚。有别的问题吧?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说来听听,我能答应的一定答应。”
    美卿慢慢点了点头。一个人的眼神居然能这么诚恳这么温暖!美卿感觉到了姐夫不同以往的一面。其实姐夫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只是自己没有深入了解而已。她的心情慢慢好起来,像有一线光照进心底,因为有这样一个心地美好、善良、仁厚的姐夫。谢谢,姐夫!
    “怎么不说话?嗯,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吗?干吗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看上去又有点儿悲伤。”
    云卿一边在菜板上切着葱,一边说:
    “我给她讲了你……朋友的故事。”
    “谁?”
    “喻宁,还有贞美。”
    听到这两个名字的一刹那,载佑的脸色刷地变了。
    “净说些没用的事!”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表情。
    “给我拿杯酒来!”他不快地低声说。
    “酒?现在喝什么酒啊?吃完饭再跟美卿喝一杯吧!你们也很久不见了。”
    “我现在就要!”载佑的声音提高了。
    菜板上的刀停了下来。美卿瞪了一下眼睛,耸了耸肩。云卿默默地拿过来一瓶白兰地、一碟下酒小吃和两个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上。
    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吗?云卿有点儿担心丈夫的情绪。
    “老公!”
    “……”
    毕竟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啊。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们别介意啊!美卿,喝一杯吗?”
    “哦……”
    “等一下,我给你们拿冰块。”
    “我不用,给美卿吧!”
    载佑给美卿的杯子倒上酒,又倒满自己的杯子,端起来一口喝光了。美卿双手端着杯子送到嘴边,但没喝就放下了。
    “怎么了?美卿,不想喝吗?”
    “今天我要喝慢点儿。”
    美卿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喝,原先听姐姐讲述的时候曾有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载佑又倒满一杯,一口喝干,长叹一口气。酒像是一下子倒进了心里。
    今天他也特别想念喻宁和贞美,在学校里莫名其妙觉得烦闷,做什么事都不顺手,也许跟闷热的天气有关吧。他走到窗前,仰头看了看天空,点燃一枝烟。
    是喻宁和贞美从天上传来信息抱怨自己不去看他们吗?为什么心里这么乱?
    似乎听到喻宁说:“你再这么不用心活下去,就把你召到天上来。”又似乎听到贞美说:“朴前辈,喻宁老惹我生气,你帮我想个办法。”
    有时候,开车经过一个地方,突然就会想,啊,这是我跟喻宁高中时看过棒球比赛的汉城运动场!啊,那个酒馆,我第一次见到贞美的那天一起去过。贞美喝了好多酒,我的钱不够付账,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居然还挂着那时候的那块牌子,真令人吃惊!那是跟喻宁一起去过的书店。啊,对了,以前我在这儿站过一个小时,等贞美出来。那是跟喻宁和贞美一起游玩过的新村胡同……有时候走在校园里,看到以前贞美喜欢坐的那条长椅上坐着一个女孩,也会停下脚步,怅然若失地看上很长时间。
    也是,现在还不到忘的时候,才过了多久啊,忘了也太不像话了。往后10年,不,可能一直到死,他们都会跟着我,让我痛了又痛。
    一想起这些,心就像穿了个大窟窿,眼角被泪水润湿。
    瞧那家伙!把他一个人留在人世间,现在居然想我们想得哭鼻子。那家伙是教授吗?简直就是个孩子。朴载佑,你能不能活得快乐点儿啊?
    载佑似乎听到了他们揶揄的声音。
    “坏家伙!”载佑嘴里嘟囔了一句。
    “啊,姐夫?”
    “啊,没事儿,我自言自语呢。”
    载佑又喝光一杯。
    “姐夫,慢点儿喝!”
    云卿站在厨房里,双手抱胸看着他,忍不住一声长叹。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给妹妹讲他们的故事不要紧,但不应该在他面前提喻宁和贞美这两个名字。
    自己跟那个人已经共同度过了不短的时间,居然还这么不了解他的心!
    “姐夫,从现在开始,我给您倒的酒必须分5次喝,行吗?”    听到美卿清脆的声音,载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好。对了,美卿好像还是第一次给我倒酒呢,以前你总是说给男人倒酒不符合你的性格吧?无论对方是谁。”
    “是啊,所以姐夫现在是受到了我的特别优待。”
    云卿摆好饭桌,轻声叫丈夫:
    “老公,先吃饭吧!”
    “哦,待会儿。”
    “别这样,先来吃一口吧!美卿,你也过来吃!”
    “嗯……我现在没胃口,美卿先去吃吧!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时候,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就像我今天的心情。”
    “姐……夫!”
    载佑摆了摆手。
    “没事儿,没事儿,我没生气,这话不是针对你姐姐,也不是针对你,是对我自己说的,对我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来,又慢慢收回去,携着苦恼忧愁和孤独寂寞的风从他脸上掠过,那是他内心的感情。
    “哦……云卿,别站着,过来坐会儿!”
    云卿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我还是想啰嗦一句,可以吗?”
    “嗯……”
    “美卿?”
    “是。”
    “偶尔我……嗯,云卿,你是个好妻子,我们的孩子也一天比一天出息,可是……偶尔我还是会想念他们。”
    “……”
    “他们?谁?”
    美卿吃惊地问。
    “你不是听说了吗?”
    “啊!您是说……贞美也死了?是吗?”
    载佑惊讶地抬头看着妻子。
    “我刚说到喻宁去世,你就回来了。”
    “哦!唉……”
    他露出复杂的表情,肩背紧贴在沙发上,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他的眼神充满忧郁,眼睛紧紧闭上,深藏在心底的伤痕再一次被触动,那痛苦清楚地写在他的脸上。
    “没事儿,姐夫,我不往下听了,不说也没关系。姐夫似乎还放不下这件事。我真的不听也可以。”
    “……不!”
    “……”
    “后来的事,我来讲,我比你姐姐知道得更清楚。今天之所以特别想他们,也许正是因为要给你讲他们的故事。”
    “……”
    贞美死了。
    不,直到1999年5月10日晚上11点34分,她还是活着的。喻宁死于2月23日,之后贞美又活了大概80天。
    从2月到5月,贞美跟婆婆一起住在海边那所漂亮的房子里,两个人相处得像亲母女一样。贞美终于战胜了喻宁的死亡带来的残酷考验,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喻宁母亲曾开过饭馆,厨艺是一流的,于是,贞美吃到了很多以前从未尝过的美味佳肴。
    “今天尝尝牛蒡!”
    母亲先给贞美喂了一口饭,又用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牛蒡送进她嘴里。
    贞美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妈妈,真好吃!咬起来脆生生的,余香绕着舌根打转,味道一级棒!”
    “是吗?我儿媳妇说话的本事才是一级棒呢!电视里的烹饪节目我也看过不少,可是没有人能把食物的味道说得像你说的那么馋人。”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舌头被感动了,自己编出那样的话来的。对了,有什么秘诀吗?”
    “那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开饭馆开了30年,有三个菜最拿手,你知道是哪三个?就是黄瓜泡菜、小萝卜泡菜和烧牛蒡!都有独门秘方,事关生计,就算你是我儿媳,也不能轻易泄漏。你要是真想学,就得先在我那个饭馆的厨房里切10年萝卜块儿。”
    “这么看来,还真是珍贵的秘方!”
    “是啊,凡是在我的饭馆里吃过这三个菜的人,没有一个能忍住不来第二次。”
    “呵呵,妈妈真厉害啊!”
    母亲又舀起一勺饭,送到贞美嘴边。
    “妈妈,我饱了,不吃了。”
    “连半碗都没吃完,不行,再吃三勺!不多不少。”
    “嗯?”
    “就吃三勺。”
    “为什么?一定要吃吗?”
    “嗯,你吃了我告诉你理由。”
    “好。”
    婆婆舀起第一勺说,“这是为了你的健康”;第二勺说,“这是为了孩子”;第三勺说,“这是为了在你身边守护你的喻宁”。
    贞美哽咽着用心咀嚼婆婆喂给自己的饭。
    “那……再给我吃一勺吧!”
    “为什么?”
    “这勺是为了让妈妈高兴。”
    这孩子!两行泪淌过母亲的心底,但她脸上依然保持着慈祥的笑容,舀起一勺饭放进儿媳嘴里。
    喻宁这孩子,真的替我找了个不错的儿媳妇。
    “您高兴吗?”
    “嗯,高兴!我儿媳妇是最好的。”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两个人尽量避免视线的接触,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事。贞美也好,喻宁母亲也好,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抚摸心底的伤痕,察看心里的喻宁。
    江陵医院妇产科的宋大夫每个星期开车来一次,替贞美检查身体,因为年老的婆婆没法像喻宁那样抱起贞美,也不会开车。    母亲照顾贞美尽心尽力,虽然做不到儿子那么好,但的确毫无保留。如果有什么事出门,她总是脚步匆匆,来去很快,因为不放心儿媳一个人待在家里。去安仁村买吃的东西也是一溜小跑,从不超过30分钟。
    以母亲的体力,根本不可能把肚子隆起很大的贞美从现在的床上搬到塑料床上,她只能用热毛巾替贞美擦拭全身,一星期一次。头发则用脸盆接水洗,三天一次。大小便时常察看,保持股间干爽洁净。她做这些事情,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但半点儿也不挂在脸上,在她心里,经历了天崩地裂的考验后依然不动声色养育孩子的儿媳是最可爱的,几乎是可敬的。
    5月10日下午5点20分左右,母亲看到贞美听着音乐睡着了,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去买点儿菜回来做晚饭,提上菜篮子,轻手轻脚开门出去了。经过火灾现场的废墟时,她侧着身子闭着眼睛走了过去。如果一不小心勾起对儿子的思念,恐怕自己马上就会失去控制,心中积蓄的悲伤瞬间破堤而出,全身失去力气,颓然倒下。那样的话,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就是命悬在自己身上的儿媳和尚未出世的孙子,那是她决不能容忍的。
    母亲出门刚10分钟,贞美的额头和脖子上就开始冒冷汗,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她的眉头皱成一团,喘息越来越急促。
    她在做噩梦。
    山上起火了。滔天巨浪般的火焰一下子就吞没了山峰,吞没了原野,呼呼地燃烧着,嚣张得像要吞没整个世界。贞美被火焰追赶着,像一只狍子一样快速奔跑。高大的树木被火焰灼烤着,扭曲着枝条,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团团蓝色的火球飞向空中,火海中不停传出鬼哭狼嚎一样骇人的声音,像是人间地狱。追赶贞美的火焰像一条绳索,不,像一条红色的巨蟒一样咝咝叫着,气势汹汹扑过来,想缠住她的腰。她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根本顾不上奇怪自己怎么会跑得像狍子一样快,但追赶她的火焰速度更快,展开火红的翅膀,像要点燃整片天空。一条火舌像炮弹一样飞过她身边,落在地上燃起一道火墙,打着转想吞没她。
    啊……不行!救命啊!
    天空中落下火雨,她低着头拼命往前跑,不时回头看一眼。她呼出来的气像火一样滚烫,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红色的火星。如果这是梦,她真想赶快醒过来。她大声喊叫,希望能从梦中惊醒,她用力睁眼睛,但眼前看到的依然是铺天盖地的火海,似乎根本没有出口。
    海!对了,附近有海,如果跳进大海,就能摆脱火的魔爪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到了悬崖边上,下面就是大海。可是,定睛一看,大海里不是蓝色的海水,却是熔岩,沸腾的红色熔岩。
    她使劲摁着几乎要炸裂开来的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像一座小山一样巨大的火球翻滚着压了过来。
    啊!天哪!
    “别怕,贞美!”
    啊……是喻宁!
    喻宁的声音从巨大的火球中传出来:“我是来看你的,好想你!”
    “啊,不行!别靠近我!我的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啊!喻宁!不行,现在还不行!”
    “没关系,没事儿的,相信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像狂怒的波涛一样高得吓人的火焰弯下腰,压向贞美。
    “啊!”刹那间,贞美惨叫着,像断翅的小鸟一样朝着大海坠落下去。
    啊……啊!
    疯狂旋转深不见底的一股气流把贞美卷了进去,她不停地坠落,坠落。
    就在将要落进沸腾的熔岩里的一刹那,贞美一声惊叫,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可是,梦中被火焰追赶时那急促的喘息却还在继续。
    贞美无法正常呼吸,大口大口喘息着,无论怎么调整都没有效果,体内仿佛着了火,滚烫的气息直往上冒。
    “妈!妈!”
    婆婆到底去哪儿了?
    她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叫,那喊声却像灰烬一样轻飘飘的。
    危机从梦中转移到了现实中。贞美感觉自己的呼吸被分成了一段一段,每一次吸气都被堵在喉咙里,每一次呼气则一丝丝地从牙齿缝里漏出来。进气不畅,出气微弱。
    啊,不……行……不!
    贞美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昏迷过去,于是用力瞪大充血的双眼,竭力稳定心神,调整呼吸,但根本镇静不下来,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撕裂了她的嘴唇。
    母亲装满菜篮子气喘吁吁赶回来是5点45分左右。她提着菜篮子一进门,就看到儿媳满脸通红呼吸困难,大吃一惊。
    “孩子!孩子!出什么事了?”
    “妈……我……不好了……快……打电话!”
    “往哪儿?哪儿?”
    “叫……大夫……”
    婆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电话旁边,用颤抖的手拿起话筒,电话旁的台历上写着几个紧急联络电话,其中也有江陵医院妇产科的。
    幸运的是立刻就跟宋宗民大夫联系上了。喻宁母亲定了定神,告诉大夫儿媳现在呼吸困难,非常痛苦。大夫告诉她赶快抬起病人下巴,让气管打开,按压胸部,他们随后就到。
    “大夫马上就来了,孩子,坚持住啊!”
    “哦……”    贞美突然感觉心中一片澄明,有说不出的平静和安详,所有的恐惧和惊慌一股脑消失了。其实,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刚才之所以那么恐惧,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她和喻宁惟一的骨肉面临危险。现在大夫就要来了,孩子会安然无恙,她也就放心了。
    贞美连自己有没有呼吸都感觉不到。婆婆的脸就在眼前,婆婆在按压自己的胸口,抬起自己的下巴,对着自己的嘴吹气,这些她都知道。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前就像拉上了一幅巨大的幔帐,遮住了世间的一切。就在这时,喻宁出现了。
    你?是你吗?
    是你用火焰警告我危险来了吗?你知道我和孩子面临不可避免的危机,特意来提醒我的吧?现在不怕了。嗯,喻宁,你过得好吗?你去的那个地方怎么样?真的有天堂和地狱吗?呵呵……天机不可泄漏?你说话的样子那么严肃,简直像妇产科的大夫不肯告诉我胎儿性别时那种表情,嗯,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马上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好像无数小花开在两面小池塘里。
    仔细瞧瞧,你还是那么难看,一点儿都没变,穿的还是牛仔裤和深紫色的T恤衫。知道你现在待的地方也可以穿这样的衣服,我就放心了,我一直担心那里所有的人都必须脱得一丝不挂呢!呵呵,我的心情越来越好了,你知道吗?你一直在看着我们是不是?我尽了全力,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战胜了比绝望和死亡更可怕的悲伤,把它深深隐藏起来。好累呀!不过,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跟你一起在天上生活了,嗯,过上悠闲舒适的生活。
    我的身体会回到从前的样子吧?
    你高兴?你不知道吧,到时候,我先要拳打脚踢,把你打得遍体鳞伤,然后让你躺着,用手轻轻抚摸你身上的青肿,让它们慢慢消失,像紫色的三色堇、水菖蒲和蝴蝶花凋谢一样慢慢消失,消失得一点儿痕迹也不留。讨厌的家伙!干吗那么着急离开我?我就那么惹人烦,惹人讨厌吗?坏人!你知道吗?我身体里的血液都变成了蓝色,因为所有的悲伤和痛苦我都用牙齿狠狠嚼烂吞了下去,结果血液都青一块紫一块了。
    嗯,你害怕了?什么?在天上你不跟我一起生活了?不可能!我要还债,哪怕是把你的胳膊和腿全都折断,由我来照顾你灵魂的身体,在你的身体上放纸船、纸飞机,撒下花籽,洒满彩纸屑,吹肥皂泡,把你当作庭院来照顾。哈哈,你说可笑?别怕,在那个世界里,我们都是健康的,能玩个痛快了。别担心,我原谅你丢下我先走。
    你问为什么?这个嘛……因为你是个好男人,好人……
    贞美戴着氧气面罩被救护车拉到了江陵医院。她的瞳孔迅速变大,已经无法救治了,如果不是医生的急救措施,她早已紧握着喻宁的手踏入另一个世界了。
    躺在手术台上的贞美,眼睛里最后流出两行清泪。
    再见了!别了!
    她再也没有放开她的喻宁的手,随着他踏上了遥远的旅程。
    “孩……孩子呢?姐夫,孩子呢?”
    “一到医院就动手术取出了孩子,孩子早产了,只有8个月,体重也没达到标准。”
    载佑似乎有点儿醉意了,心情也平静了很多。
    美卿双手紧紧摁着自己的胸口。
    “那么,没事儿吧?孩子没事儿吧?”
    “在育儿箱里待了一个月,现在好好的,很健康。”
    “呜!”
    美卿发出一声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喊叫,她的眼睛在流泪,嘴角却泛起隐约的微笑。终于可以安心了,她长舒一口气。要是连孩子也出了问题,恐怕她心里也会留下终生难以消除的伤痕,尽管整个故事她只是听姐姐和姐夫讲述的,但足以产生那样的影响。
    云卿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对妹妹说:
    “那孩子,名字叫轩宇,郑轩宇。”
    “名字真好听!”
    美卿高兴得拍起手来。
    “为什么拍手啊?”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高兴,情不自禁。对了,轩宇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又结实又可爱。轩宇百日那天我见过,跟他爸爸一模一样。”
    云卿说着,眼前似乎浮现出轩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说得不对!”
    “嗯?”
    “眼睛和鼻子像贞美。”
    “嗯,是吗?瞧这个人,还这么说,还没忘记初恋情人呢!”云卿扑哧笑了。
    “是奶奶抚养轩宇吗?”
    “是啊,孙子是她老人家的心肝宝贝,一时一刻也离不开。”
    “在哪儿?”
    “嗯?”
    “在汉城还是海边的那所房子?”
    “怎么?你要去探访吗?”
    “姐姐!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云卿摇了摇若有所思的载佑的肩膀。
    “老公!”
    “……嗯?”
    “现在在哪儿呢?你上次不是说奶奶带着轩宇回汉城来了吗?啊,别喝了!不行,不能喝了!”云卿夺过载佑手里的白兰地酒瓶,飞快地藏到背后。
    载佑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儿酒倒进嘴里,低声说:
    “现在是夏天啊,夏天他们去过海边那所房子。”    他似乎疲倦了,紧闭双眼陷在软绵绵的沙发里,散乱的头发像刚被风吹过一样。
    贞美也埋在含羞草旁,就在喻宁身边。大海就在面前,从他们躺的地方一览无余。
    真有福气啊,你们光是听着波涛声就不会寂寞。
    载佑独自去过几次他们的墓地。他去的时候,那所房子锁着门,没有人住。
    载佑每次去都在两座坟墓之间躺下,仰望天空。
    这时就会听到他们的声音:
    “载佑,你干吗非要躺在我们中间?还不如枕着我的肚子躺着呢。”
    “就不!你们每天都在地下尽情玩耍,快活得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哎呀,朴前辈身上怎么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呀哈,原来是活人的味道,这么新鲜!喻宁你闻闻看!”
    “不要,我天生讨厌同性的味道。喂,载佑,你还不快起来!真够讨厌的!”
    “你凭什么这么多话?因为寂寞,一个人待了还不到三个月就把贞美拉走了,无耻的家伙!”
    “哈!瞧这家伙都说了些什么,我什么时候拉贞美来着?明明是贞美主动来的,向着我!贞美,你说说!”
    “喻宁,你可不能这么说,的确是你叫我来的嘛!”
    “瞧!喻宁,你躺在地下还说谎啊!真不知道小鬼们都在忙什么,还不快把你这样的家伙扔进油锅里。”
    “你,朴载佑,你这话太过分了!我不能容忍你这么说!”
    “随便你,随便!臭小子!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还敢威胁我!”
    “看在贞美的面子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们停战吧!”
    “不管怎么说,你的确太性急了,那么快就把贞美带走。”
    “朴前辈说得对,我要是能抱抱孩子就好了。”
    “好吧,坦白地说,我是担心载佑那家伙对你居心不良才把你叫来的,载佑你能怎么样?”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贞美为什么会喜欢喻宁你这样的家伙,这对我来说真是个不解之谜。”
    “朴前辈,喻宁也有优点,个子高,相貌英俊,不管穿什么衣服都风度翩翩。”
    “你故意戳我的痛处啊!贞美,今天你说实话,是不是也喜欢过我?是不是?”
    “对呀,我也喜欢过朴前辈。”
    “喻宁,有件事你该知道,你去留学的前一天晚上,要不是我准备了一枚硬币,你一定追不到贞美。”
    “对呀,我遇到喻宁,全是托朴前辈的福,要是朴前辈把喻宁藏起来,我们就见不到了,是吧?”
    “当然了。喻宁那家伙似乎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懂得感恩!”
    “好啦,谢谢你!真心感谢你!成了吧?”
    “你躺着行礼,以为我会接受吗?”
    “喻宁,喻宁,朴前辈走之前,快闻个够!新鲜的人味!”
    “嗬!是啊,我突然有了食欲,呀哈,从来不知道这家伙居然有这么好闻的味道。”
    “什么?你们俩干什么?”
    “闻味道呀!哈,活人有股香味,以前我们怎么不知道?喻宁,好闻极了,是不是?”
    “嗯。要不,我们把那家伙一把拽下来,紧紧捆起来,想念这个世界的时候就闻闻他的味道怎么样?”
    “好主意!还可以用舌头舔,想咬的时候咬一口也没关系吧?”
    “是啊。哈哈哈,载佑,你也永远躺在我们身边吧!”
    “啊,别闹了!别闹了!”
    载佑猛地坐了起来,眼泪汪汪。
    “你们吃好过好吧!这里的土那么厚实,你们只管在地下笑翻天吧!坏家伙们!”
    “载佑,生气了?”
    “朴前辈,多玩会儿再走吧!”
    “不玩了,你们俩联合起来气我,我受不了了,要走了,坏家伙们!”
    “嗬!瞧那家伙,哭了!又哭了!贞美,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啊,一定是朴前辈的眼睛里进了鱼鳞,有时候飞鱼跳起来的时候鳞片会随风飘过来。”
    “你们,非要这么伤我的心吗?”
    “啊,他要走了!看来真的生气了。”
    “朴前辈,再来玩啊!下次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我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一听就知道那家伙又在说谎,肯定一回头又说想我们。”
    “说不来不来,已经来了多少次了啊?5次!”
    “啊,已经那么多次了啊!那家伙不是傻瓜吧,怎么能连续5次说话不算数?”
    “好啦好啦,真的不来了!这次走了再也不来了,你们两个就甜甜蜜蜜地过日子吧!”
    载佑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仰面看了看天空,一转身跑了回去,趴在两座坟中间伸出双臂拍打着,号啕大哭起来。
    “瞧这家伙!又跑回来了,烦死了!”
    “喻宁,别说了,现在哪里是开玩笑的时候。朴前辈真的在号啕大哭啊,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朋友了一样。”
    “嗯,是啊,载佑……别哭了,都这么大了,以为没有人看得见就掏出心肝来大哭怎么行呢?我们喜欢你的笑容,那才是最难得的。我们躺在地下都快快乐乐的,你好好活着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朴前辈,喻宁说得对。别哭了!朴前辈哭完就走了,可是这里的树也哭起来,大海和波涛也流着蓝色的血哭起来,我们俩得多悲伤啊!我们也很想念朴前辈,想紧紧拥抱                         你,喻宁和我也疯狂地想那么做啊!”
    “是吗?真的?你们也这么想?”
    “是啊,是啊。现在不觉得委屈了吧?”
    “朴前辈,让风撩起你的大衣前襟,潇洒地回去吧!淡淡地离开吧!还有,一点一点地把我们从你的心里掏出来,把周围的人装进去吧!希望你能替我们在人世间活得幸福快乐……在那个美好的世界上,美极了的世界上。”
    美卿看到姐夫踉跄着匆匆走进卧室,不愿让她们看到他的眼泪。姐姐也跟了进去。
    美卿出了门。
    汉城的夏夜并不凉爽,没有一丝风,憋闷得很。美卿心里像有一只小虫子在爬一样难受。
    她钻进车里握着方向盘,深呼吸了好几次,眼泪似乎随时会流下来。她仰起头,让泪水流回去,心好像被泡在泪水中,体内不知什么地方决堤了。
    过了好一会儿,美卿才慢慢启动车子,车机灵地读出了她的心的方向,渐渐加快速度。
    20分钟后,美卿已经在汉江边的奥林匹克大道上奔驰了。这条路跟岭东高速路相连,越过大关岭,通向一个叫安仁的海边村庄,那里离正东津只有两公里。那个村子里的人应该都知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美丽地爱过、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吧?也就是他们俩永远相依相偎的地方——山坡上能俯瞰大海的那所房子!
    美卿虽然跟姐夫碰了杯却没喝酒,或许正是为了现在走上这条路,或许正是为了穿透城市的黑暗,切开夜晚的肌肤,过江翻山,奔向那个地方。
    她想去跟喻宁和贞美打个招呼,带着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灿烂的微笑,去那里跟他们见面。姐夫说,如果喻宁母亲去世了,他们就把轩宇接过来抚养,姐姐也赞成,喻宁的母亲也微笑着默许了。姐夫还说,要把喻宁和贞美合葬在一起,因为,即使一点点距离,对他们来说也是难以忍受的。
    美卿的车沿着流畅的高速公路疾驰。
    她去那里,并不是为了证实从姐姐和姐夫那里听到的故事。如果不走这一趟,不光今晚,以后很多个夜晚,恐怕自己都会无法入睡,白天也会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必须去,必须见他们一面!
    她眼睛里的泪水似乎要干了,却又流了出来。
    我的确比他们软弱啊,简直没法相提并论。他们从不无病呻吟,也从不让悲伤占据心灵。
    不能哭,不能流这种眼泪!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泪水挡住了视线,她不得不经常踩刹车减速。
    我体内出现了一个水库吗?一直淹到脖子?
    路旁一掠而过的那些车、路灯和建筑物吐出的亮光在她的泪水中闪耀着,明灭着。
    心……一边走一边镇静吧,不要让他们的爱变成我的愁绪,先把自己的心清扫干净,收拾整齐,再去那里吧!就算今晚到不了,就算不得不停在一个僻静的路边,仰头看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星,直到脖子酸痛。
    幸亏赶上休假。明天、后天、大后天,几天过后,美卿会回到汉城。她直觉,那时自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轻视别人、相信知识比爱情优越百倍;对待自己和他人不够诚恳,以为光凭外表就能判断一个人的内心;对待生活不够慎重,轻率、愤世嫉俗。那些曾被她当作真理的规则和观念现在变得一无是处。她清楚地认识到,那都是些偏见、成见,应当全部驱逐出自己的内心,以最快的速度把它们扔到黑暗中去。
    美卿终于露出浅浅的笑容。
    的确,要扔掉那些东西并不容易,但并不是做不到。抛弃那些看不起人的骄傲自大,也许会成为拥有能滋润人心的美好坦荡的爱情的新起点,那起点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美卿,这个夜晚是不是很美妙?是不是像去另一个世界旅行?”
    是啊,真的像是那样。
    “是吧?”
    美卿像是在自己封锁已久的心里疾驰。
    现在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情、不存在爱情,是因为自己体内没有爱情、不存在爱情。不相信别人,不是对方的问题,而是自己心里没有信任,充满恐惧。
    回汉城的时候,自己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会悄悄发出新芽——那是真正美丽的绿色的眼睛,像叶片一样,能发现人世的美好和活着的美好的眼睛。
    大海、房屋、孩子、奶奶、树……
    美卿到那里后,打算像姐夫那样躺在郑喻宁和金贞美中间,感受一下两个人伸出胳膊给自己当枕头的温馨,然后像姐夫那样跟他们对话。既然是姐夫介绍来的,他们应该不会无情地收起他们的胳膊的。
    他们……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既然到了海边,就好好看看海再回去吧!大海很美吧?看到那边天空的颜色了吗?至少会说这些吧?
    轩宇奶奶允许的话,我想在那里住上几天,也帮奶奶照看一下轩宇,替奶奶按摩肩膀,陪她说说话。是啊,也可以带轩宇去他爸爸妈妈待的地方玩,尽管现在还不知道行不行。
    最后,我离开那所海边的房子时,要跟那棵已经长大了的含羞草握手,它也许会故作冷淡地把叶子蜷起来,但我不会介意,依然会伸出手去握它绿色的指尖。放开我!为什么抓我?它会这么说吧?那时,我就要含着像大海一样碧蓝、像树叶一样葱绿的微笑,把深深藏在心底的这些话悄悄掏出来交给它。
    能不能……能不能也帮帮我,让你守候的爱情也在我心里发出新芽,茁壮成长?能不能永远不变地守护我,让我心里的爱情慢慢长大,直到能爱一个人?
    是,是的……喻宁哥哥,贞美姐姐!请把你们的爱嫁接到我心里,让它扎下根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