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花 扇 (清)不署撰人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8 17:33:28
                                  目 录 主要人物表…………………………………………………003
第一回………………………………………………………004
      看梅花道院占满           画墨兰妆楼赐字
第二回………………………………………………………009
      清明节游春遇艳           暖翠楼掷香订期
第三回………………………………………………………015
      疑陪奁公子问故           知缘由侠女却妆
第四回………………………………………………………018
      端阳节社友闹榭  灯船会阮奸避踪
第五回………………………………………………………021
      阻就粮朝宗修札  寄劝书敬亭投辕
第六回………………………………………………………025
      阮学士怀怨进谗  杨知县登楼报因
第七回………………………………………………………028
      议迎立史公书阻  立新主马阮成功
第八回………………………………………………………031
      设朝仪奸臣大拜           守节义侠女拒媒
第九回………………………………………………………035
      逼上斩面血溅扇           施巧计慈母代嫁
第十回………………………………………………………039
      因染扇托师寻婿  验优人侍酒骂好
第十一回……………………………………………………043
      薰风殿君臣选戏           睢州城将卒被擒 第十二回……………………………………………………047
      苏教师落水逢故  侯公子赴南践盟
第十三回……………………………………………………051
      觅佳人楼头题画  访故友书店被擒
第十四回……………………………………………………056
      救难友昆生见帅  投檄文敬亭罹殃
第十五回……………………………………………………060
      清君侧良玉气死  堕扬城可法投江
第十六回……………………………………………………064
      南京城君臣逃散  栖真观夫妻团圆                               主要人物表       侯方域字朝宗,明末官宦子弟,落第书生。李香君名妓,
侯朝宗之妻。史可法曾任南明兵部尚书,新主朝内任江北督帅,
投江殉国。左良玉宁南侯,侯朝宗世交。柳敬亭说书人,宁南
侯幕僚。苏昆生青楼院授歌者。李贞丽老鸨,李香君之养母。
杨文骢字龙友,新主朝内礼部主事。马士英新主朝内任内阁大
学士兼兵部尚书。阮大铖即阮圆海,前主宦官,新主朝内任兵
部侍郎。
      词曰:
      公子秣陵侨寓,恰遇南国佳人。奸贼挟仇馋言进,打散鸳
鸯情阵。
      天翻地复世界,又值无道昏君。烈女溅血扇面存,栖真观
内随心。
                                                            《西江月》                                  第一回                           看梅花道院占满                            画墨兰妆楼赐字       话说明朝崇祯末年,有一秀士,姓侯,名方域,字朝宗,
乃河南归德府人士。历代簪缨,累朝世胄,祖为太常,父居司
徒。貌美休夸掷果满车,才洪敢同七步成文。只因闯贼横逆,
就试南闱,不幸名列孙山外。烽烟未靖,只得寄身水滨,侨寓
湖边,每日惟赋诗饮酒,以为娱乐。尝于读书之暇,抚卷自叹,
说道 :“俺侯朝宗年已弱冠,读书异地,功名未就,家乡远通,
况是佳人难觅,良缘未缔。思念之下,不禁浩叹 !”幸喜宜兴
陈定生、贵池吴次尾,乃杜中契友,寓在蔡益庵书坊之中,时
常往来,颇不寂寞。只因曾约陈,吴二友,往冶城道院同看梅
花。时值天气晴朗,换了衣妆,早去赴约。遂即唤过书僮看守
寓所,自己出门往冶城道院而来。只见碧草翻天,绿柳匝地,
游人士女三三两两,各携玉液,无不饮酒行乐。正在观看之际,
忽闻有人招呼说 :“侯兄信人,果然早到!”朝宗抬头一看,
见是陈、吴二人,遂各作揖相见。朝宗向次尾问道 :“次兄,
可知流贼消息么?”次尾答道 :“昨见邸抄,流寇连败官兵,
渐逼京师。那宁南侯左良玉系弟世谊,且是忘形之交,今已还
军襄阳,中原无人,大势不可问矣 !”三人一同长叹道:“如
此凶恶,何日平定?”这陈生又向二人说 :“平定未知何时,
春色正自可人,吾辈乘此逸兴,且自游玩 !”三人遂并肩直往 冶城道院而来。忽陈某书僮忙来报说 :“众位相公,不必去了!
今有魏公子、徐公子请客看花,将一座大道院俱已占满,请回
吧 !”三人闻言,不觉扫兴,止步徘徊。正是:      桃源有路人先到,仙境无缘我暂归。      却说三人闻书僮之言,正无归路。只有候朝宗久已有心访
觅佳人,遂向陈、吴二人说 :“既是这等,我们且同到秦淮水
榭一访佳丽,倒也有趣不知二兄尊意如何?”吴次尾说 :“不
必远去,兄可知泰州柳敬亭善于说书,曾见赏于吴桥范大司马、
桐城何老相同。闻他在此作寓,何不同往一听,消谴如何?”
朝宗闻言,拂然不悦,说道 :“那柳麻子做了阉儿阮胡子的门
客,这样人说书,不听也罢 !”次尾说:“兄还不知,阮胡子
漏网余生,不肯退藏,还在那裤子裆内蓄养声妓,结纳朝绯。
小弟做一篇《晋都防乱》揭帖,公讨真罪。那班门客才听得他
是崔魏一党,不待曲终,拂衣做尽,这柳麻子也在其内,岂不
可敬?”朝宗听说,不觉失惊道 :“阿呀,竟不知此辈中也有
豪杰,该去物色的 !”遂着家僮引路,大家同往柳麻子家来。
及至门首,家僮叩门,那柳麻子开门一看,见是陈定生等三位
相公,遂让至家中。依次坐定,问道 :“此位何人,从未识面?”
吴次尾说 :“此是河南侯朝宗,当今名士!久慕情谈,特来领
教 !”柳麻子说:“不敢,不敢!相公都是读书君子,旁搜遍
揽,无所不知,倒来听老汉俗谈 !”三位说:“不必过谦,愿
求赐教 !”柳麻子遂说:“既蒙光降,老汉也不敢推辞,只怕
演义肓词,难入尊耳!没奈何,且把相公们读的《论语》说一
章罢 。”遂移桌中间,手持鼓板、醒木,将《大帅挚适齐》一
章,从头至尾演说一遍。陈定生说 :“妙极!如今应制讲义, 那能如此痛快?真乃绝技 !”次尾说:“敬亭才出阮门,不肯
别投主人,故此现身说法 。”侯朝宗道:“俺看敬亭人品高绝,
胸襟洒脱,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 !”敬亭闻众人交赞,
立其身来说道 :“老汉乃鄙俚俗谈,谬承赞赏,惭愧,惭愧!”
朝宗又问敬亭 :“昨日同出阮衙,是那几位朋友?”敬亭答道:
 “中位都散去,只有善讴的苏昆生还寓比邻,现青楼院内教歌。”
朝宗听说在院内教歌,早已打动心事,又向敬亭说 :“此人亦
要奉访,尚望赐教 !”说罢,三人辞了敬亭,一拱而散。这候
朝宗却立意要寻访青楼,但不知京都那一处为第一家。
     且说都中两秦淮,一湾两岸,皆杨柳街道,更多囗楼,住
的是烟花风月之家。其中有一鸨儿,姓李,表字贞丽,乃烟花
妙部,风月班头。养成一个假女,年方一十六岁,温柔纤小,
才陪玳瑁之筵,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虽在青楼,尚未破
瓜,而且素性贞良,从不轻易会客。这里有一位罢职县令,叫
做杨文骢,表字龙友,是凤阳督抚马士英妹丈,曾与裤子裆里
住的阮大铖结为兄弟。原与李贞丽是旧友,时常在院内走动。
见贞丽之女标致非常。年届破瓜之期,梳栊无人,常留心代为
寻觅年少才子,风流儿郎,招来梳栊,不在话下。今当春光明
媚,龙友无事,要到李贞丽家闲话,以消闷倦。及走到门内,
只见他院内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欢饮,浓浓一院春色,好不迷人。
遂呼道 :“贞丽姐在家否?”贞丽听得呼唤,见是杨龙友,原
是旧好,遂让到女儿妆楼上去。龙友上得楼来,望见四壁无数
诗篇,方欲观玩,只见贞丽女儿晓妆才罢,娇娇娆娆走到面前
道了一个万福。龙友对贞丽夸说道 :“令爱数日不见,益发标
致了 !”尚未坐下,又向壁上一看,“赞的不差。”看到左边
的诗条,惊讶道 :“张天如、夏彝仲这班大名公都有题赠,下
官少不得也和韵一首 。”取过纸笔,咏哦一会,又道:“做他 不过,索性藏拙。聊写墨兰一幅,点缀素壁罢 !”又见右边有
蓝田敬画的拳石,遂说 :“这是名人之画,我就写在石旁,借
他的衬帖也好 。”不一时,将墨兰画完,遂问贞丽说:“令爱
大号?我好落款 。”贞丽笑道:“年幼无号,求杨老爷赏他二
字 。”龙友沉吟一会说:“《左传》有云:兰有国香。就叫香
君何如 ?”贞丽说 :“甚妙,多谢杨老爷!”龙友又笑说:
 “如今连楼名都有了。”遂落款云:“崇祯癸未仲春,偶写墨
兰于媚香楼,博香君一笑。贵州杨文骢 。”贞丽与香君起身致
谢说 :“写画俱佳,可称双绝!有此佳画,敝楼生辉矣!”遂
着人安排酒桌,与龙友赏玩春景不题。
      却说龙友正在楼上饮酒叙话,忽听楼下有人自言自语说:
 “俺自出阮衙,更投妓馆,做这美人的教习,不强似做那义子
帮闲么?正是:闲来翠馆调鹦鹉,懒向朱门看牡丹。今日该演
习歌曲,登楼上去 。”上得楼来,一见龙友,惊讶道:“不知
杨老爷在此,有失迎接,得罪,得罪 !”龙友见是苏昆生,遂
惊问道 :“你出阮门之后,一向在那里?久不领教,今得一会,
幸甚,幸甚 !”遂各施礼让坐。坐定,龙友问说 :“昆生怎得
功夫在此闲游?”昆生尚未及答,贞丽即对龙友说 :“这是敝
院请来教小女曲歌的苏先生,在我院中已半月有余 。”龙友闻
言说 :“令爱真是绝世国色,再得昆生教些曲词,有了技艺,
不愁是个名吱了 。”又向昆生说:“恭喜你得了绝代的门生,
可喜,可贺 !请问昆生,你传的是那一套曲词?”昆生说 :
 “是玉茗堂四梦。”龙友又问 :“学会多少了?”昆生说 :
 “学《牡丹亭》半本。”遂向香君说:“趁着杨老爷在此,随
我对来,好求指示 !”香君即移椅与昆生坐近,将学的曲词一
一演唱一番,无不妥当。把一个杨龙友喜得满面春风,向贞丽
说 :“令爱聪明的紧,声容俱佳,若得有人来梳栊,真乃才子 佳人,天然佳偶 !”遂对昆生说:“昨日会着河南候司徒公子
侯朝宗,客囊颇富,才子风流,年方二十一岁,正在这里物色
名妹,昆老知道么?”昆生说 :“这是敝乡世家,果然是个才
子 。”龙友说:“昨日偶然说及令徒姻事,朝宗甚动情,不知
贞娘肯招否?”贞娘说 :“这样公子肯来梳栊,是极妙的了,
怎说不肯?还求杨老爷极力帮衬,成全此事,自然叩谢 !”龙
友闻言,甚觉欢喜,又饮数杯,遂起身辞了香君与昆生,下楼
而去,贞娘又留在自己房里小酌,以赏春光。昆生亦自回房去
了。正是:       满院柳花帘前舞,一杯香醪味偏长。
      不知侯生与香君几时才得会面?下回便知端的。                                   第二回                           清明节游春遇艳                           暖翠楼掷香订期       且说侯朝宗意欲寻访佳丽,通有杨龙友偶然谈及名妓香君,
这朝宗左思右想,不敢认真,一则恐杨龙友系阮圆海故友,假
此嬉落;二则又自己萧索囊乏,那有银钱治办妆具。反复辗转,
正在无聊之际,忽听门外有人呼唤 :“侯相公在家否?”方待
出门看视,柳敞亭已走进来,二人相见,未及施礼,敬亭说:
 “日下对此三月艳阳,住在六朝佳丽之场,游人络驿,相公竟
闷坐书斋,岂不辜负花朝?”朝宗答说 :“弟久有意,奈同伴
无人,虽有美景,孤身难觅 。”敬亭说:“老汉今日无事,不
免陪着相公看花、踏青何如?”朝宗说 :“如此极妙!”遂换
了衣衫,同敬亭出门,望城东而来。只见路上柳绿桃红,不暇
细看,游春士女,随处皆是。
      正走之间,敬亭指说道 :“此是秦淮之水,过此长桥,便
是有名姊妹家 。”朝宗留心细看,但见碧烟染窗,红杏窥墙,
黑漆二只门,俱插着一枝带露娇柳。遂问敬亭 :“此是何处,
这般有趣?”敬亭说 :“这一条巷,原是旧院,此中丽人最多,
那高门见便是李贞丽家 。”朝宗一闻“贞丽”二字,想起那龙
友之言,便问 :“他女儿香君可在里面?”敬亭说:“他是母
子,不在里头,在那里呢?”朝宗急扯敬亭叩门,里边人问:
 “何人叩门?贞娘、香姐俱不在家。”朝宗闻说,心中着实发 急,又暗想道 :“他既不在,定是那里踏青去了,我就坐在此
等候一回 !”遂坐在门前石凳上,死也不动。敬亭百般催促,
只是不动,但见侯生如痴如醉。正在无可奈何处,忽听见响人
呼他的姓字,抬头一看,见是杨龙友与苏昆生并肩而来,望着
拱手说道 :“侯世兄却在这里,俺二人上贵寓寻访,闻你同敬
亭游春去了,不想此处得遇,万幸,万幸!且问侯兄,为何在
此徘徊?”敬亭说 :“我与侯兄游春到此,他闻香君美名,遂
欲访他,适香君不在,故侯兄如此光景 。”杨、苏二人说道:
 “侯兄,今日是清明佳节,他们院内姊妹俱赴盒子会去了,焉
能在家?”朝宗说 :“不知可在那家赴会去?”昆生说:“今
 日是香君姨娘卞玉京主会,在暖翠楼上。侯兄何不起此良辰,
同到楼下赏玩一回?”龙友又说:“俺二人原为侯兄喜事而来,
暖翠楼离此不远,大家同去看看,侯兄也好放心 。”朝宗闻言,
慌忙立起身来,向二人作揖说 :“望众位携带一二,自当重报!”
四人前前后后、说说笑笑,往暖翠楼而来。
     柳敬亭说 :“侯兄,已至暖翠楼下了,请坐,再看机会。”
朝宗说 :“不知香君在否?”龙友指说道:“那搂头坐的不是
香君 !”朝宗往上一看,见他娇娇滴滴,年纪不过十五、六岁,
真乃容可落雁,貌能羞花,遂不觉魂飞天外,目不转睛,呆呆
的望楼上观看。正在动情之时,只听楼上说 :“香君,你的箫
吹演一回 。”只听得箫音嘹亮,犹如风鸣云端。朝宗情不自禁,
遂将自己佩的扇坠解下,说道 :“这儿声箫吹得令人消魂,小
生忍不住要打采了 !”将扇坠望楼上一抛,不料正落在香君怀
里。香君满面通红,含羞微笑。贞丽即取香君冰纱汗巾包上樱
桃,抛在楼下。众人拾起来,倾在盘内。朝宗说 :“此物不知
何人抛下来的?若是香君,岂不可喜 !”龙人说:“观此汗巾,
多应是他 。”敬亭说:“既如此,不得乱动!先教侯兄口含一 枚,品此鲜味 。”大家正在取笑之时,忽见一人手提茶壶,一
人怀抱花瓶立在面前,真正是:            香草偏随蝴蝶舞,美人又下凤凰台。       朝宗正向楼上张望,被龙友一把拉住,说 :“侯世兄,这
是贞丽,这是香君 !”朝宗一见,魂不附体,忙向前施礼道:
 “仙子何时下界,有失迎接!”昆生指说:“此是贞丽,此是
香君,相公仔细认认 !”侯生方才正容施礼说:“渴慕久矣,
得一见,三生有幸 !”又向龙友说:“果然妙龄绝色,杨兄赏
鉴真正不差 !”贞丽说:“虎丘新茶,泡来奉敬!”香君说:
 “绿柳红杏,点缀春色。”朝宗向香君怀内一看,见一扇坠佩
在身边,遂口占一绝云:            南国佳人佩,休教袖里藏。
           随郎团扇影,摇动一身香。       龙友说 :“此诗风流典雅,真是奇才!”遂即问道:“昨
 日所云梳拢之事,不知侯兄肯否?”朝宗说:“秀才中状元,
那有不肯处?”香君闻言,含羞上楼而去。贞丽上前说 :“蒙
杨老爷美言,相公不弃,即此择定吉日,贱妾就要高攀了 !”
朝宗说 :“三月十五日,乃花月良辰,便好成亲!但小生客囊
羞涩,恐难备礼 。”龙友接口说:“世兄不须愁,妆奁、酒席
小弟一并备来,点染佳期,不知世兄可肯笑纳?”朝宗闻言,
深深一恭说 :“多谢杨兄费钞,另日叩谢 !”贞娘见女儿事成,
遂辞别众人,登楼而去。朝宗等四人亦各由旧路而回,四人之
中惟朝宗欢喜不尽,欣然而去。       有词为证:       听分解、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却仙模
样。
     春霄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       且说杨龙友陪着朝宗,定了梳栊香君的佳期,次日清晨,
起来即往裤子裆来,寻那阮大铖去。因是旧交,不待通报,竟
入他后巢园内。未及扬声,只听得里面阮大铖道 :“俺阮圆海
也是词章才子,科第名家,只因主意一错,偶投崔魏之门,遂
入儿孙之号。如今势败,剩俺枯林鸮,人人唾骂,处处攻击。
昨日祭丁,受了五秀才殴打;前日借戏,又被三公子辱骂。无
计分辨,幸亏盟兄杨龙友代设一计,叫俺替侯朝宗制备梳栊香
君妆奁,以便求他疏通,到也有理。自昨一去,再不见回音,
好不闷人 !”龙友在外听的明白,外高声说:“阮兄,想念小
弟么?连日违教了 !”阮圆海闻是龙友,急忙出来,携手入内。
未曾坐定,即问 :“侯年侄之事,怎么样了?”龙友道:“小
弟正为此事而来!侯兄佳期已定于三月十五日,不知兄代备之
物,可曾齐全?”阮圆海闻言,满面带笑说 :“弟已备有三百
金,仍烦老兄代为治办,不知兄可肯为一劳?事成,自当叩谢!”
龙友说 :“那用许多?弟遵命治办便是!”圆海入内取出银两,
双手递过,龙友接银,出门而去。
      却说那香君,自从那日在暖翠楼面晤朝宗,见是个风流才
子,心中暗自欣羡,再不轻易下楼,亦不妄自见人,专待十五
 日成亲。及至佳期已到,贞娘绝早起来,正在着人卷帘扫地,
安席排桌,忽杨龙友在来唤道 :“贞丽,今日是令爱上头佳期,
昨许侯兄代备箱笼等物,今已齐备,着人抬进安置在洞房里, 以助令爱新妆。还有三十两银子交与厨下,一应酒筵,俱要非
盛 !”贞丽见箱笼、衣服无不开备,又有酒席银两,喜不自胜,
遂叫香君来叩谢。龙友说 :“些须引意,何敢当谢!”正叙话
间,忽乱嚷道 :“新官人到门了!”但见朝宗身穿盛服,冠插
宫花,进得门来,满院之人个个称羡。正是:            虽非科第天边客,也是嫦娥月里人。       这侯朝宗下马,贞娘并一应陪客迎接客舍,杨龙友见了,
向朝宗一揖说:“恭喜世兄,得了平康佳丽!小弟无以为敬,
草办妆奁、粗陈筵席,聊助一宵之乐 。”朝宗时说:“过承周
旋,何以克当 !”贞娘向前说:“新人与杨老爷请坐献茶!”
茶毕,龙友问道 :“贞娘,一应喜筵安排齐备了么?”贞娘说:
 “托赖老爷,件件完全!”龙友立起身来, 向朝宗一拱说:
 “今日吉席,小弟不敢馋越,就此告别,明日早来道喜!”说
罢,遂辞侯生而去。贞娘所请陪客丁继之等,上前作揖道喜,
遂请侯生更衣,女客玉京那扶持香君出来,大家做乐,二新人
对面相见,真正:一是文章魁首,一是士女班头。两下暗自欣
羡,各生眷念。众鸨儿排下筵席,齐说 :“院中规矩不兴拜命,
就吃喜酒罢 !”遂让朝宗、香君并肩上坐,丁继之、张燕筑等
三人坐在左边,卞玉京、郑妥娘等坐在右边,人家饮酒歌弹,
极其娱乐。不觉红日衔山,乌鸦选树,众人齐声说 :“天晚了,
送新人入洞房去罢 !”丁继之揽住说:“不要忙,侯官人当今
才子,梳栊了绝代佳人,合欢有酒,岂可无诗?”众人皆说 :
 “有理!待我们取付新样花笺,磨饱松烟,伺候挥毫。”侯生
说 :“不消诗笺,小生带有宫扇一把,就题赠香君,永为结盟
之物罢 !”遂舒开宫扇,不用思索,提起笔来挥而成,乃是七 言绝句一首。诗曰: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众人见侯生如此敏捷,人家正在那里赞赏,忽有人报曰 :
 “杨老爷送诗!”侯生接过一看,读曰:            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
           缘何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       读毕,说 :“此老多情,送来一首催妆诗,妙绝,妙绝!”
众人听见,人家称赞。从新吹弹起来,劝新人饮酒,侯生与香
君交杯换盏,畅饮一回。谯楼已打二鼓,众人齐说 :“天色晚
了,撤了席罢!奏起乐来,送新人入房去 !”侍女持灯,侯生
与香君携手同入洞房。侯生见香君微被酒熏,春色满面,比暖
翠楼下相会时更觉宜人,情不自禁,轻轻抱上床,你贪我爱,
说不尽云情雨意;颠鸾倒凤,只觉得风抖花颤。正是:            刘郎已入桃源内,带露桃花怎不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疑陪奁公子问故                           知缘由侠女却妆       话说侯生与香君成亲之后,次日天明起来,流洗未完,杨
龙友早已来与侯生暗喜。及到院内,见院门深闭,侍婢无声,
已知他们高眠未起,遂唤鸨儿说:“你到新人窗外,说我早来
道喜 。”鸨儿未及答应,贞娘早已听见,问鸨儿:“是谁?”
众说 :“是杨老爷道喜来了。”贞娘闻说杨老爷,慌忙出来相
见,说道 :“多谢老爷成了孩儿姻缘,感恩非浅,焉敢又劳老
爷绝早道喜 !”龙友遂问道:“新人起来否?”贞娘说 :“昨
晚睡迟,还未起哩 !”贞娘遂转身进内一看,只见他二人那里
交扣丁香、 并照菱花,梳洗才完,穿戴未毕,就转身出来,
请杨老爷同进洞房,好饮扶头酒。龙友与贞娘见了侯生戏曰:
 “惊却好梦,得罪,得罪!昨晚催妆拙作,可还得入情么?”
侯生笑谢曰 :“妙是极妙的了,只是香君虽小,还该藏之金屋,
小生袖里如何着得下?”大家俱笑。龙友又问说 :“夜来定情,
必有佳作?”侯生说 :“草草塞责,不敢请教!”遂教香君取
出宫扇递与龙友,龙友吟读一遍,“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
诗,好好收着。你看香君上头更觉艳丽了,消此尤物 。”侯生
说 :“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
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 !”贞娘接说:“这都是杨老爷
帮衬的 。”只此一句,遂逐着侯朝宗心内之疑,向龙友一恭道:  “我看杨兄虽是督抚马老爷至亲,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
钱,来填烟花之窟?在小弟受之有愧,在杨兄施之无名,敢求
明示,以待图报 !”香君亦接口说:“俱郎问得有理,奴蒙杨
者爷百般抬举,昨日承情太厚,也觉不安 !”龙友见问,遂说:
 “既蒙问及,小弟只得实告。这酒席、妆奁皆出怀宁之手 。”
侯生说道 :“不是宛人阮大铖么?”龙友应道:“正是他!”
侯生大惊,就说 :“这阮圆海原是敝年伯,小弟鄙其为人,绝
之已久,他今日为何无故用情,令人不解?”龙友说 :“圆老
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天下,他当日曾游赵梦之门,原是吾辈。
后来结交魏党,以图救护东林,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兴水火。
近日复社诸生倡论攻击,大肆厥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圆老
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解,每日向天大哭说
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公子不能救我’,所以今
 日谆谆纳交足下耳 !”正是:            无计欲识君子面,且将财物货人心。       侯生闻言,如梦初醒,方知陪妆情由。一时不明,熟思,
遂有解救,说 :“阮圆海情甚迫切,亦觉可怜,就便是魏党,
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乃弟
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 。”龙友谢曰:“果得如此,吾党
之幸也 !”不料香君在旁闻侯生之言,拂然大怒曰:“郎君是
何意思?阮大铖趋赴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
人攻之,官人救之,吾不知官人自处于何等?官人之意,不过
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这几件钗钏、衣裙,却放不到
我香君眼里 !”说完,遂将头上珠翠拔下,衣衫脱去,尽情丢
在地下,向卧房而去。龙友见如此光景,也觉没趣,含怒微笑 曰:“呵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侯生说:“好,好!这等
见识,真乃女中丈夫,我倒不如,真侯朝宗又畏友也!老兄休
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那些社友,平日垂俺朝
宗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权奸,那时群来攻我,自救
不暇,焉能救人乎 !”龙友见事不成,其觉不快,强为解说道:
 “圆老好意,也不可太激烈了!既然如此,弟就此告辞!”遂
一拱就欲下楼,侯生深深一揖 :“老兄莫怪!这些箱笼衣服原
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 。”龙友满面
羞惭,遂辞出而去。正是:            多情反被无情恼,乘兴而来败兴归。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回                           端阳节社友闹榭                           灯船会阮奸避踪       却说香君却了妆奁,侯朝宗又当面对着杨龙友拒绝了一番,
心中闷倦,思欲观玩景致以消郁结。
      适值五月端阳佳节,南京风俗到得此日,无论绅士商贾俱
各驾船游玩,吹弹歌唱。却说陈定生去约吴次尾,说道 :“次
尾兄,今日节闹端阳,你我旅邸抑郁,何不到秦淮赏节,以伸
闷怀?”次尾说 :“弟久有此心,方欲访兄同去,不料兄已先
及,正合我意 !”二人携手出门,缓步前行。已到秦淮,定生
问说:“如此佳节,怎的不见同社之人?”次尾说 :“想必都
在灯船会上 。”说话之间,见有河房一座,挂灯垂帘,甚是清
雅。次尾一看,知丁继之水榭,向陈定生说 :“此是丁继之水
榭,可以登眺 。”二人遂同登水榭,唤曰:“丁继之在家么?”
内有一童走出,认的他二人,说:“陈、吴二相公请坐!俺主
人赴灯船会去了,家中备下酒席,但有客来,随便留坐 。”二
人闻童子之言,同说 :“有趣,可称主人好事矣!”也不谦让,
一同坐下。定生说 :“我们今日雅集,恐有俗人闯入,不免设
法拒绝他 。”遂命童子取一灯笼来,提笔书上八个大字:“复
社会文,闲人免进 ”,挂在水榭之前。二人方坐下饮洒。正饮
之时,只听鼓吹之声振耳,知是灯船将近,凭栏观望,远远见
一只灯船,内有一女客歌唱,三个男子吹的吹,弹的弹,向水 榭而来。定生留神一看,见是社友侯朝宗,向船上指说 :“那
来的好似侯朝宗 。”次尾说:“正是他!该请入会的。”定生
说 :“那个女客必是香君,也好请他么?”次尾说:“香君不
受阮胡子妆奁,竟是复社的朋友,请来何妨 !”定生说:“这
等说来,那吹弹的柳敬亭、苏昆生不肯做阮胡子门客,也是复
社朋友,同请上楼来,更是有趣 。”遂高声唤曰:“侯社兄,
这里来 !”朝宗闻有人呼唤,望水榭一看,见是陈、吴二位社
友,遂向楼上一拱 ,“二位请了!”定生说:“这是丁继之之
水榭,现有酒席,侯兄可同香君、敬亭、昆生同上楼来,大家
赏节 !”朝宗等欣然下船,遂吹弹着上楼而来,有词为证:      龙舟并、画浆分,葵花蒲叶泛金樽。朱楼密、紫障匀,吹
箫打鼓入层云。
                                                            《排歌子》      且说朝宗四人上得水榭,见灯笼上写着:“复社会文”,朝
宗说 :“不知今日会文,小弟来得正好!”敬亭说:“‘闲人免
进 ’,我们未免唐突 !”次尾说:“你们不肯做阮胡子门客,
正是复社中朋友 。”朝宗说:“香君难道也是不成?”次尾说:
 “香君却奁一事,只怕复社朋友还差他一筹哩 !”定生说 :
 “以后该称他社嫂子!”大家鼓掌大笑。遂唤童子斟酒,六人
依次而坐,饮酒赏节。正饮之际,忽听众人报说 :“灯船来了!”
六人遂停杯,凭栏同看灯船,只见船上各悬彩灯,绕河竞渡,
也有饮酒的,也有吹弹的,也有赋诗的,灯船色色不同,人物
在在各异。真正是:金波纷纭,竞渡银漠,往来迷津。大家饱
看了一会,见灯船将尽,复各依次坐下饮酒。敬亭说 :“今日
赏节,幸会二位相公,不可空饮,虚过佳节。我与昆生吹弹, 香君歌唱,以乐今宵何如?”陈、吴二人说 :“只是劳动不当!”
柳、苏二人各显其能,吹弹的十分幽雅;香君放开喉咙,歌唱
间几遏行云。定生与次尾、朝宗三人放怀畅饮。
     正在酒酣之时,又听有人报说 :“灯船又来了!”六人复
凭栏观看,见船上吹打的比众不同,歌唱的较常大异,船头立
着一人,望着水榭缓缓而来。昆生说:“你看那船上象些老白
相,我们须仔细领略 。”只见船头一人,抬头向水榭上一望,
说 :“丁家河房,为何此时尚有灯?大小厮们,快去看有何人?”
小厮上岸一看,回报说 :“灯笼上写着:‘复社会文,闲人免
进’八字 。”那人在船头上一闻”复社”二字,即使歇了笙歌,
灭了灯火,悄悄撑船远避而去。众人见好三座灯船 ,“不知何
故灭灯、息歌,悄然而去?快着人看来 !”敬亭说:“不必去
看,我老眼虽昏,早已看真,那个胡子便是阮大铖,他买舟载
歌,不敢早出,恐有人轻薄他,故半夜方敢出游。今见三位相
公在此饮酒,不敢近前,故此悄避而去耳 !”昆生说:“我说
歌吹比众不同 !”定生说:“好大胆!这贡院前也许他来混游?”
次尾即欲下榭,赶上采他胡子。朝宗拦住次尾,说 :“他既回
避,我们也不必为已甚之行,且船已远去,丢开手罢 !”次尾
忿忿而止,说 :“便宜了这狗子!”香君见天色太晚,对众人
说 :“夜色已深,大家散罢!”敬亭说:“香君姐想妈妈了,
我们送他回去 。”遂同昆生、朝宗、香君辞了定生、次尾,下
船摇橹而去。陈吴二人亦各回寓。正是:            楼台下去游人尽,小舟留得一家春。      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就粮朝宗修札                           寄劝书敬亭投辕       却说侯朝宗有一故友,姓左名良玉,当年是父亲麾下之将,
家在辽阳,世为都司,只因得罪罢职,补粮武昌。幸遇军门侯
恂,拔于走卒,命为战将,不到一年,即拜总兵之职。南征北
讨,功加侯爵,强兵壮马,列镇襄阳。只因李自成扰乱,以致
朝廷空虞,三军缺粮,支销乏策。又见三军饿极,各有欲变之
势,遂有就粮南京之意,撤兵汉口之心,但恐未奉明旨,形迹
可疑,因此不敢骤行。只得日夜抚恤,暂慰军心。然就粮虽未
即行,而传言早以飞闻南京,文武官员闻知,莫不胆战心惊。
有一人司马熊明遇,久闻左良玉曾在侯恂麾下,见侯恂之子侯
朝宗现在南京寄寓,意欲托朝宗修书劝阻东下。知杨龙友与朝
宗有旧,遂着龙友来寻朝宗,央他修书。
      龙友承熊司马之命前来求书,寻至寓所,不见朝宗。一路
问来,知他在柳敬亭家中听说平话,遂来敬亭家中寻问,至门
首下马,径入,见敬亭手执鼓板在那里演说平活,朝宗坐在一
旁细细恭听,遂高声说 :“目下是甚么时候,还在此听说平话?”
朝宗不知何故,急问曰 :“龙老,为何在此惊慌?”龙友说:
 “你还不知么?如今左良玉领兵东下,要抢南京,且有窥伺北
京之意,合城失措。即本兵熊明遇亦束手无策,知小弟与兄是
好友,故托弟前来恳求,闻得尊翁老先生乃宁南侯之恩师,若 肯发一手谕,必能退却,不知世兄主意如何?”朝宗说 :“这
样好事,怎肯不做?只是家父罢政林泉,纵肯发书,未必有济,
况往返二、二千里,何以解目下之危?”龙友说 :“吾兄素称
豪侠,当此国家大事,岂忍坐视?何不代写一书,且救目前,
另日禀知尊翁,料不见责 !”朝宗闻言,欣然说道:“这应急
囗便,倒也可行。俟弟回家,大家商议 。”龙友促之曰:“事
不宜迟,即刻发书尚恐不及,那里等的商量?”朝宗遂命敬亭
寻一花笺,即时修起一封阻书,递与龙友说 :“可再着熊司马
改正好段 。”龙友说:“不必改正,待我说与他知道就是。但
书是有了,投递之人,必须一妥老诚者方可 。”朝宗说:“投
书人原是要紧的,那里有这样人?”二人正在寻思投书之时,
忽敬亭立起身来,向二人高声说 :“杨老爷、侯相公,你二位
不必作难,待老柳走一遭何如?”龙友欣然曰 :“敬老肯去是
极妙的,事不可缓,你可速备行李,我回去,即送盘费过来,
今夜务必出城才好 。”三人一拱而别,有一词说那柳麻子英侠,
词曰:       一封书,权宜代,仗柳生,舌尖口快,阻回那,莽元帅。
万马晨钟,保住这好江城,三山囗囗。       且说柳敬亭将朝宗书札包裹妥当,背上行李,晓行夜宿冲
风冒雨,沿江而来。行不数日,远远望见武昌, 敬亭喜曰 :
 “已到武昌城外了,待我放下行李,在草地下打开包裹,换了
靴帽,好去辕门投书 。”遂将衣服更换,不慌不忙竟往辕门上
来。见了中军官,朝上一拱说 :“烦将军禀报元帅,说有河内
寄书人要见 !”中军说:“这时候,还有甚么书信段递?你莫
不是逃兵,或是流贼细作吗?”敬亭答说 :“我若是逃兵,怎 肯自寻辕门?要是细作,亦断不敢凭空唐突?实有密书一封,
要见元帅当而交递的 。”中军见有书函,不敢隐瞒,遂即击鼓
禀知元帅。良玉即刻升堂,唤中军问 :“有何军情?早早报来!”
中军禀说:“别无军情,只有一差人,口称投书的,要当堂面
投 。”良玉闻言.遂吩咐开门,叫大小三军小心防备,若是流
贼细作,即刻拿下,着他膝行而进。敬亭见辕门大开,刀枪密
布,中军手执令箭,传说 :“投书人膝行而进!”敬亭坦然进
来,毫无惧色。行至大堂檐前,朝上一揖,说 :“元帅在上,
晚生拜揖了 !”良玉喝曰:“你是何等样人?如此放肆!”敬
亭说 :“一介平民,怎敢放肆?持有密书一封,特来投递 。”
 良玉问说:“是何人书函?”敬亭答曰:“是河南归德府,侯
老先生尚来奉候的 !”良玉说:“侯司徒是俺的恩师,你是何
人,来此投递,书在那里?”敬亭将书呈上,良玉接来一看,
就吩咐掩门,请敬亭到后堂,说 :“尊客请坐!”良玉遂将书
拆开一看,曰 :“这书中文理,一时也看不透彻,无非劝俺镇
守边方,不可移兵内地之意。转问足下贵姓大号,与侯老先生
有何瓜葛?”敬亭答曰 :“不敢!小子姓柳,草号敬亭。”遂
即献上茶来,敬亭接茶在手。良玉对敬亭说:“足下可知这座
武昌城自张献忠一番焚掠,十室九室,俺虽镇守在此,缺草乏
粮,日日鼓噪,连俺也做不得主了 。”敬亭闻言,气说:“元
帅说那里话,自古兵随将转,那有将随兵移的?”遂将茶钟摔
于地下。良玉怒曰 :“这等无理,竟把茶钟掷地!”敬亭笑说:
 “晚生怎敢无礼!一时说的高兴,随手摔去。”良玉说:“随
手摔去?难道你心做不得主么?”敬亭应说 :“心若做的主,
也不教手下乱动了 。”良玉爽然曰:“敬亭讲的有理,只因三
军饿的急了,竟不问一声儿 。”良玉说:“我到忘了,叫左右
快摆饭来 !”敬亭于是以手摩腹,说:“好饿,好饿 !”良玉 见他如此光景,遂催说 :“可恶奴才,还不快摆!”敬亭起身
说 :“等不的了,往内里吃去罢。”说完,往内里就走。良玉
怒曰 :“你何进我内里?”敬亭回顾良玉说:“饿的急了。”
 良玉喝曰:“饿急了就许进我内里吗?”敬亭笑说:“元帅也
知饿急了,不可进内里么?”良玉笑说 :“句句讥俺的短处,
好个舌辩之士,俺帐下少不得你这个人哩 !”遂又问说:“你
与缙绅往来,必有绝技,正要请教 !”敬亭说:“晚生自幼失
学,偶读几句野史,信口演出,曾蒙吴桥范大司马、桐城何老
相国谬加赏赞,遂尔得交缙绅,实抱惭愧 !”良玉喜曰:“竟
不知敬亭有此绝技!就留在敝衙,早晚领教罢 !”正是:             口爽舌辩滑稽士,压却壮胆并雄心。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便知端的。                                  第六回                           阮学士怀怨进谗                           杨知县登楼报因       且说敬亭持书武昌,见了左良玉远嘲近讽,说得他心神俱
动,就粮之议,大半停止。南京文武,犹怀疑惧之心,遂奏闻
朝廷,加他官职,荫他子侄,又知会各处督抚并在城大小文武,
齐集清议堂,公同计议助他粮饷。此不过恐投书未稳,以安良
玉之心耳。因而计议诸文武,不论罢职、闲员都有传单。而杨
文骢、阮大铖诸人亦在传内,遂各冠带,早至清议堂中伺候议
事。那知阮大铖怀恨却奁之嫌,遂生暗害之心,一见龙友便说 :
 “兄可知左良玉举兵就粮,竞有萧墙人勾引?只怕左兵一到,
还要私放城门,引兵入城,此事不可不作准备。”龙友说:“这
话恐未必确,况你我皆系废员、闲宦,且莫轻言 !”大铖说:
 “小弟实有所闻,岂可隐秘不言?”
      二人正说未了,只见淮安漕抚史可法,凤阳督抚马士英俱
到,龙友与阮大铖以及文武各官迎进施礼。坐毕,史可法问说 :
 “本兵熊老先生为何不到?”长班禀说:“今日有旨差往江上
点兵去了 。”马士英说:“这等,会议不成了。倘左兵到来,
如何是好?”杨龙友打恭说 :“老先生不必深忧,左良五系侯
司徒旧卒,昨已发书劝止,料无不从者 。”史可法接说:“学
生亦闻,此举虽然熊司马之意,实皆年兄之功也 。”阮大铖遂
从中谮曰 :“这倒不知。只闻左兵之来,怕是敝同年侯恂之子, 侯方域略中勾通所致,他与左良玉相交最密,常有私书往来,
若不早除此人,将来必为内应,为祸不小 。”马士英说:“有
理,何惜一人,以陷满城之命乎?”史可法拂然不悦,说道 :
 “这也是莫须有之事,那侯方域却是敝世兄,他在复社中铮铮
有声,岂肯为此?况阮老先生罢闲之人,国家大事也不可越位
乱讲,陷害正人,以伤公道 !”遂起身向众人一拱,“今日之
事大概不能议了,小弟告别 !”遂忿忿而去。阮大铖见史可法
如此光景,遂恨道 :“史兵部怎么就拂衣而去?小弟之言,确
凿可据,闻得前日还托柳麻子去下私书哩 !”龙友遂正言道:
 “这可大屈了他!敬亭之去,小弟所使,写书之时,小弟在旁。
亏他写的恳切,怎反疑起他来?”大铖笑说 :“杨兄不知,那
书中都有字眼、暗号,外人那里晓得?”士英闻言,点头说 :
 “是呀,这样人做事鬼诈多端,不可不杀。小弟回衙,即差人
去访拿 !”遂起身向杨龙友说:“老妹丈,就此同行罢。”龙
友说 :“请舅翁先行一步!小弟随后就来。”马士英与阮大铖
臭味相投,遂并马而回。正是:            邪人无正论,公囗皆私情。       却说杨龙友见他二人说得投机,必要暗害侯生,遂恨道:
 “这是那里说起!侯生素行虽未深知,只论写书一事何等慷慨,
为何反加谗言,诬他为暗勾之罪?只得前去报信,叫他趁早躲
避 。”隧径往李家别院而来。
      到了门首,只听得里面吹弹歌唱,甚觉热闹,急急敲门。
里边见敲门甚急,开来一看,见是杨龙友,即报与侯生,这侯
朝宗闻说是杨龙友,遂同香君并昆生、贞娘一同下楼相见,笑
道 :“杨兄高兴,也来消夜?”龙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 还不知么?目下有天大祸事前来寻你 !”侯生闻言,吃了一惊,
说 :“小弟有何祸事?如此谅慌!”龙友说:“今日清议常议
事,阮圆海对着大众说你与左宁南侯有旧,常通私书,将为内
应。那些当事诸公俱有拿你之意。小弟恐兄有不测之祸,特报
知,使兄脱此奇祸,岂为消夜而来?”侯生说 :“我与阮圆海
素无深仇,为何下这般毒手?”龙友说 :“想必因却奁一事太
激烈了,故此老羞变怒 。”贞丽闻此一段情节,遂催促侯生说 :
 “事不直迟,早早高飞远走,不要连累别人!”侯生说:“事
已至此,只得远避,只是燕尔新婚,如何舍得 !”香君正色说:
 “官人素以豪杰自命,为何作此儿女态!”侯生说:“是,是!
但不知那里去好?”龙友说 :“不必慌,小弟倒有个算计,会
议之时,有漕抚史可法,凤抚马舍舅在坐,舍舅语言甚不相为,
亏史公一力分豁,且说与尊府原有世谊,兄不如随他去,到淮
阳再候家信,似无不可 。”侯生闻言,说:“是那个史可法?”
想了一会,说 :“是了!史道邻是家父门生。妙,妙!多谢指
引。香君快快收拾行装,我即刻投那里安身去罢。但不知史公
寓在那厢?”昆生说 :“闻他来京公干,常寓在市隐园,待我
送官人前去 !”说话之间,香君已将行李收拾完备,着人挑出,
与侯生携手,不忍暂舍,眷恋一会,遂即分别。说 :“暂此分
离,后会不远 !”香君挥泪说道:“满地烟尘,料难再会,只
愿郎君一路平安,幸甚 !”送出门来,大家洒泪而别。正是:            恩爱方在情浓际,忽被西风急吹开。       不知朝宗去投史公事体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议迎立史公书阻                            立新主马阮成功       话说侯朝宗自从别了香君来投史可法,史公见是世谊,又
见他被奸人所害,遂留在营内,以为记室。闻塘报言:“流贼
李自成打破神京,崇祯皇帝于三月十五日缢死煤山 。”不胜惊
慌、忿恨。又闻南京文武各官议论纷纷,也有宜整顿兵马赴北
京报仇的,也有说圣上已经缢死,不如迎立新君,再图恢复的。
立论虽多,定见无人。惟有奸臣马士英与阮大铖同谋,倡议要
迎立福王,以为功赏。朝宗一闻此言,大加惊骇,不知是真是
假,专候史可法回衙探望消息。正在忧疑之际,史公回衙,遂
问道:“史老先生,此信若何?”史公长叹一声,说:“我史
可法本贯河南,寄籍燕京,叨中进士,便值中原多故,今山淮
安漕抚升补南京兵部,那知到任一月,遭此大变,万死无辞!
今虽持此长江大险,苟延旦夕,但一月无君,人心惶惶,每日
议迎议立,全无成说。至于北信,有说北京虽失,圣上无恙,
航海而南的:又有说圣上缢死,太子已间道南奔的。总不得真
确,以致摇摇无主,却怎么处?”正说之间,忽传进一纸书来,
说是凤抚衙门寄来的。史公拆开一看,便皱首双眉说道 :“这
马瑶草又讲甚么迎立之事,我看书中意思属意福王,又说圣上
确确缢死,太子逃走无踪。若果如此,纵不依他,他也竟自举
行。况福王昭穆伦次也不甚差,今日答他回书,明日会稿,一 同列名才是。”朝宗闻立福王之言,遂大声疾呼说:“老先生
差矣!福王分藩敝乡,晚生知之最悉,断断立不得!他有三大
罪,人人俱知,老先生岂未闻乎?待晚生一一述来,求老先生
参酌。福王者,乃神宗之骄子,母妃郑氏淫邪不法,阴害太子,
欲行自立,谋储纂位,一人罪也。且秉性骄奢,于分蕃之时,
将内府金钱偷窃殆尽,盈装满载而去,及寇逼河南,舍不得一
文助饷,以至国破家亡,贪财误国,二人罪也。其父死于贼手,
暴尸未葬,他竟忍心远避,乘此离乱之时,纳民妻义,忘父好
色,三大罪也。有此三罪,君德有亏,如何可图皇业?况又有
五不可之说,第一件:车驾存亡,传闻不一,天无二日,民无
二主。第二件:圣上果殒,社稷尚有太子监国,为何弃储君而
寻枝叶乎?第三件:中兴之主,原不拘定伦次,访立英杰,以
图恢复,乃为正理。第四件:恐强藩闻知,乘机另立,岂不自
相攻击?第五件:小人挟拥戴之功,专权自恣,为祸却也不小。”
史公听了这一番言语,恍然大悟,说道 :“是,是!世兄高见,
虑得深远!前日见副使雷囗【纟寅】祚、礼部周镳亦有此论。
就烦世兄将这三大罪,五不可之论写书回他罢了 。”朝宗遵命,
即着人秉烛磨墨,拊笺挥毫,在史公前将回书一挥而就,封了
口面,用了图书,分付外班,打发下书人而去。正是:            群奸惟知希荣贵,一人独敢进谠言。       且说史可法回了马士英之后,再不提迎立之事。却有阮大
铖乃马士英心腹之人,见史可法回书,又亲自来辕门进谒,面
议迎立福王。史公知他是魏党,遂严行推绝,不容进见。扫兴
回至马府,禀知士英,士英说 :“史可法书中有三大罪、五不
可之言,兄今去面商,又推而不纳,看来这事他是不肯行的了。 但他现握兵权,一倡此论,那九卿班里,如高宏图、姜日广、
 吕大器、张国维等谁敢竟行?这迎立之事,只怕有几分不妥。”
阮大铖说 :“史可法虽掌兵权,全无定见,老爷可写书,待晚
生再去约会四镇武臣以及勋戚内侍,倘他们肯行,即使举行何
妨?”士英喜说 :“如此甚好!”即写了一书,付与大铖去约
四镇。谁知四镇原是马士英提拔之人,且无成见,一见约书,
欣然许诺,约定本月二十八日齐赴江都迎驾。阮大铖即忙回复
士英,士英又同道 :“高、黄、二刘之外,还有何人肯去?”
大铖说 :“有魏国公涂鸿基、司礼监韩替周、吏科给事李沽、
监察御史朱国昌诸人 。”士英大喜,说:“勋卫科道都有个把
子,这就好了。我本是个外吏,那几个武臣勋卫也等不的部院
卿僚,同下写表如何列名哩?”大铖说 :“这有甚么可证,找
本缙绅,便揽来从头抄写便了 !”士英又说:“虽则如此,万
一驾到,没有百官迎接,如何引进朝去?”大铖说 :“我看满
朝文武,谁是有定见的?乘舆一到,只怕递职名的还挨挤不上
哩 !”马士英听说,大笑:“阮老先生见的极是!”遂着人取
了一本缙绅,将衔名一一开列完备,整齐衣冠,收拾箱包,打
点出城迎驾,因阮大铖本是废员,着不得冠带,即着他权充贲
表官儿,背负表箱前去迎接圣驾,那阮大铖只图要功补官,那
管背箱之耻?即欣然将表箱背起,同马士英出城,径往江浦而
去。正是:            只知奔走求名利,由人笑骂我不羞。       不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设朝仪奸臣大拜                            守节义侠女拒媒       且说福王自流贼攻陷河南,其父殉国之后,即选避江浦,
已经数载。不料北京失守;大行皇帝升遐。南京奸臣欲要拥戴
之功,不论贤愚,共立福王为监国之主。于甲申年五月初一日
谒陵已毕,贺御偏殿,有一班文武官员如史可法、马士英、黄
得功、刘泽清等齐拜丹墀,尚书高宏图等奏白 :“臣等恭请陛
下早正大位,改元听政,以慰臣民之望 !”福王闻奏,乃曰:
 “寡人外藩衰宗,才德凉薄,俯顺臣民之请,来守高帝之宫,
君父含冤大仇未报,有何颜面忝居正位,今暂以藩主监国,仍
称崇祯十七年,一切政务照常办理,诸卿勿得谆谆,重寡人之
罪 !”众臣闻言,齐声呼曰:“万岁,万岁,万万岁!真仁君
圣主之言,臣等敢不遵旨。但大仇不易速报,大位不可久失,
将相不宜缓设,谨具题本,伏候裁决 !”内使传上题本,福王
览毕,说 :“览卿等题本,汲汲以报仇复同为请,俱见忠悃。
至于设立将相,寡人自有主意,众卿且退午门候旨 。”众官俯
伏退出。
      不一时,内监捧旨宣读 :“凤阳督抚马士英倡议迎立,功
居第一,即升补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吏部尚书
高宏图、礼部尚书姜日广、兵部尚书史可法亦皆升补大学士,
各兼本衙,高宏图、姜日广入衙办事,史可法着督师江北。其 余部院大小官员,现任者多加三级,缺者将迎驾人员论功选补。
再四镇武臣靖南侯黄得功、兴平伯高杰、东平伯刘泽清、广昌
伯刘良佐俱进侯爵,各回汛地谢恩 。”众人谢恩已毕,史可法
遂向黄得功等说 :“老夫职居本兵,每以不能克复中原为耻,
圣上命俺督师江北,努力报效,今与列侯约定,于五月初十日
齐集扬州,共商复仇之事,各须努力,勿得迟延,老夫今日走
马到任去也 。”马士英见史可法已去,众官俱散,乃笑说 :
 “不料今日做了堂堂首相,好快活人也!”将欲出门,又见阮
大铖探头探脑在那里暗瞧,遂问说 :“那不是圆老么,你从那
里来?”阮上前深深一恭,“恭喜老公祖,果然大拜了!今欲
何往?目下立国之初,诸事未定,不要叫高姜二位夺了大权,
何不入阁办事去?”士英说 :“圆老说的极是!”大铖又附耳
说 :“老师相迎立有功,获此大位,晚生贲表亦有微劳,如何
不见提起?”士英说 :“你不听见宣旨,各部缺员许将迎立之
人叙补么?”大铖喜曰 :“好,好!还求老师相提拔!”士英
说 :“你的事何用多嘱?学生初入内阁,未谙机务,你来帮一
帮,也好各宜小心 。”大铖即替士英抱笏,进内阁去了。有七
言绝句一首,诗曰:            殿阁东偏晓雾黄,新参知政气昂昂。
           过江同是从龙彦,也步金阶抱笏囊。       且说福王嗣位之后,推将迎立官员不论贤愚,一概补用,
是以杨文骢补了礼部主事,阮大铖仍以光禄起用,至于越其杰、
田仰等亦皆补官。此数人者皆系马士英同党,故一一得补官职。
适因漕抚缺人,该推升田仰。不料田仰知已将升漕抚,遂有娶
妾之意,但意中无人,莫可如何。谁知阮大铖潜窥田仰之意, 遂向田仰说 :“田年兄今升漕抚,官列极品,不知有几位贵宠?”
田仰答道:“兄还不知么?弟家中只有拙荆一人,并无嬖妾。
昨却有心要觅一人,但无中意者,是以迟迟 。”阮大铖说 :
 “弟闻青楼中有一妓女,名为香君,生得千娇万媚,真正绝代
佳人。龙友杨兄与他交厚,何不托他一言,成全此事?”田仰
闻言,欣然起谢说:“多蒙指教!明日我即央龙友兄代为求之。”
遂别了大铖,回家兑上白银三百两,送到杨龙友处,以作聘金,
求他代聘香君为妾。这龙友一时错了生意,要奉承那新漕抚,
遂着长班唤清客丁继之、女客卞玉京,托他二人为媒。不料丁
继之等因宏光要将阮大铖所献《燕子笺》抄登总纲,选他们入
内教演,特来央恳杨龙友讲情免选。适长班方要去请,那知他
们却在门前。长班见了,一一问了姓名,说 :“老爷正着我唤
你们,来的恰好,你们候着,待我禀报 。”遂即禀了龙友,龙
友喜曰 :“来的凑巧,着他们进来!”俱随长班进入,见了杨
老爷俱保跪拜,将求情的话说了一遍,龙友说 :“这也不难,
明日开列名字,送到阮圆海那边,叫他免选罢了 。”诸人听见
此言,俱各叩头拜谢。龙友说 :“你们起来,你们的事我已应
承。我有一事,还求诸位攒助,事成,自当重谢 !”丁继之等
问说:“不知老爷有何事用俺们?”龙友遂将田仰央他为媒,
要娶香君为妾的话说了一遍。丁继之等闻要娶香君的话,大家
俱皱着眉头,说 :“香君自侯生别离之后,屏迹不下妆楼,这
事只怕难成。且老爷与他母亲是厚交,何不亲去说明,或者不
好拒绝 。”龙友说:“我曾替朝宗作伐,梳栊香君,今日又教
他嫁人,怎好觌面去讲?还烦众位力为,待得事成,自当重谢 !”
     丁继之等不敢再言,遂辞了龙友,来李贞丽院里来。走到
里面,只见:寂寂空楼,绝不闻筝声笛韵,缠缠娇容,何曾去
迎客送宾?二人大声呼曰 :“贞丽在家么?”香君听见有人叫 他母亲,望楼下一看。说 :“卞姨娘同丁大爷来了,请上楼来
坐!母亲不在家,二位光降,有何事情?”卞玉京说 :“我们
并无事情,一来为你清冷,特来伴你;二来有一喜事,报你知
道 。”香君说:“夫君远离,有何喜事?”丁继之遂将龙友托
他们说媒,教他改嫁田仰的话说了一遍。香君闻丁继之言语,
满眼垂泪说 :“丁大爷说那里话?俺已嫁侯郎,只知终身依着
侯生,即今远去,这定情诗扇,便抵过万两雪花!且奴福薄,
不愿为朱门侍妾。请大爷、姨娘回绝他,不要认错题目 。”话
未说完,郑妥娘、寇白门二人走上楼来,说 :“香君,这是杨
老爷好意,怜你情苦,特寻一富贵之家着你去受用 。”香君说:
 “我不图富贵,嫁人的话休向我讲!我只知侯郎是我终身之依,
任他富贵充盈,放下在我香君眼里,请早回他,休得在奴面前
说那些没脸耻事,污我香君之耳 !”说完,竟抽身走进卧房。
抛下这些人也觉无趣,遂各下楼而去。正是:            一点芳心拴的定,朝朝楼上望夫君。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逼上斩面血溅扇                          施巧计慈母代嫁      且说香君推绝了众人,终日在楼上守定诗扇,盼望侯郎回
来。不觉已到十月天气,谁知首辅马士英执掌朝纲,惟知呼朋
聚党,大权在手,不过报怨复仇。一日,因万玉园中红梅初放,
要请杨龙友、阮大铖、越其杰、田仰等一班小人同赏红梅。那
杨龙友、阮大铖二人见帖,即在士英门房伺候传呼。士英知他
二人已到,遂传他进见。二人进得门来,见了士英,百般奉承,
千种诌媚,难以言述。士英笑说道 :“今日天气微寒,正宜小
饮,才下朝来,日已过午,昼短夜长,短了三个时辰 。”二人
打恭说 :“是皆老师相调燮之功也!”士英又问:“越、田二
位怎不见到?”长班禀说 :“越老爷痔漏发了,早有辞帖。田
老爷打发家眷起身,晚间才来辞行 。”士英说:“既如此,吩
咐摆席 !”士英上坐,二位傍坐,饮酒之时,说了些升迁闲话,
讲了些奉承机趣。大铖趁势就生陷害香君之心,遂向士英说:
 “老师相,今日花间雅集,梨园可以不用,但对此各花,也少
不了一声晓风残月哩 !”士英笑向龙友说:“老妹丈是在行的,
看有何人可以承应,着长班去唤 。”龙友说:“余皆平平,现
有旧院李香君新学《牡丹亭》倒也唱得出 。”士英即着长班去
唤,大铖故问说 :“前日田百源用三百金要娶做妾,想必是他?”
龙友说 :“可笑,这个呆丫头要与侯朝宗守节,断断不从,我 着人往说数次,竟不下楼 。”士英闻听此言,怒遁:“有这样
大胆奴才?可恶,可恶 !”大铖来势激说道:“田漕抚是老师
相乡亲,被他羞耻,所关非小 !”
      长班上前禀说 :“小人走到旧院去唤香君,他推托有病,
不肯下楼 。”士英想了想,说:“也罢,叫几个家人,小厮,
持着财礼三百两,挟着衣服,抬着轿子,竟抬他送到田漕抚船
上去 。”家人领命急走,阮大铖向龙友说 :“家人未必认得香
君,倘或错了,却也未便,杨年兄同他前去,方保不错 。”士
英说 :“这却也好!”
      龙友径同家人往香君家去。来到门首,家人一齐敲门,贞
丽见叫门甚急,即着人开了门,见轿夫、灯笼随着杨龙友进取。
龙友说 :“他们是马相爷家人,拿三百两银子,要替田老爷来
娶香君,快快打发上轿 。”家人将银子递与贞丽,说道:“银
子在此,快些打扮上轿 !”贞丽见此光景,将龙友扯了一把,
同往香君楼上来。叫开楼门,将此事一一告知香君,香君说:
 “杨老爷是疼俺母子的,为何下此毒手?”杨龙友说:“不干
我事,这是马相爷动此义举,依我说,趁早收拾下楼,这一班
恶奴甚难支吾 。”香君闻言大怒,说:“杨老爷说那里话?当
 日是你作媒,将奴嫁与侯郎,现有诗扇为证 !”遂将扇取来,
向龙友一伸,说道:“这首诗老爷也曾看过,难道忘了不成?
我与侯郎既成夫妇,举案齐眉,固是万幸,即生离死别,亦当
矢志靡他!如何再嫁人?以伤风化 !”说还未了,只听楼下家
人齐声喊叫 :“夜已深了,快上轿,还要赶到船上去哩!”贞
丽说 :“事已到此,也顾不得你了!杨老爷抱定他,待我替他
梳头穿衣,抱他上轿罢 !”香君手持诗扇,就如防身宝剑一般,
前后乱打。及至草草妆完,龙友方向前一抱,那知香君向楼板
上一头撞去,鲜血乱喷,晕倒在楼板上不省人事。贞丽见香君  如此光景,又惊又疼,说 :“我儿苏醒!把花容碰了个稀烂,
血流满楼,连诗扇都溅坏了,保儿暂扶他到卧房安歇,再作商
量 。”正是:            奸臣要泄旧愤,那管美人花容?       且说香君将头面撞坏,溅污诗扇,已扶到卧房安歇,正在
急忙之时,楼下家人又喊说 :“夜已三更,骗去银子,不打发
上轿,我们要上楼拿人哩 !”龙友遂向楼下说:“管家不要忙,
略等一等,他母子分离难舍,其实可怜 。”贞丽闻听着忙,说
道 :“香君碰坏,外边声声要人,这可怎处?”龙友趁势就说:
 “那宰相势力,你是知道的,这番执拗,你母子不要性命了!”
贞丽向龙友叩头,哀恳求救。龙友寻思一会,说 :“事已至此,
没奈何,只有一权宜之计 。”贞丽问说道:“何权宜之计?求
老爷速为指示 !”龙友说:“娼家从良原是好事,三百财礼也
不算吃亏,嫁个漕抚也不算失所,况到他家,珍馐充口,绫罗
适体,一生也吃穿不尽。香君既无福享受,你不如移花换木,
替他嫁田仰走遭,却也省的得罪相府,亦且免众家人罗唣,不
知可否?”贞丽说 :“这可断断使不得!我与香君年纪既不相
若,且一时我那里舍得家私?倘或有人认出,更为不便 。”龙
友说 :“这却无妨,我说你是香君,谁能辨别,你说舍不得,
这些恶奴硬要抢了去,看你舍得舍不得?你今若与香君一样执
拗,我就不管了,任那家人横行罢 !”贞丽闻此一段言语,低
头暗思,说道 :“香君已经碰坏,家人又急要人,倘杨老爷走
开不管,教我如何支持?不如暂从杨老爷之计,替孩儿走遭 。”
遂向龙友说 :“老爷包管无事,老身不免代替,只是落下香君
在家无人照顾,如何是好?”龙友说 :“你可放心前去,却是 你的造化。香君在家,我自时常照应 。”贞丽无奈,即忙收拾
完备,将财礼交与香君收存,再三叮咛嘱咐,遂别了香君,拜
辞龙友,走下楼,上了轿子,随众家人竟往田仰船上成亲。正
是:            一时舍了笙歌队,不知今夜伴阿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因染扇托师寻婿                           验优人侍酒骂好       且说香君自从碰坏花容,母亲代嫁之后,绝迹不肯下楼,
不觉又是一月有余。一日,在楼上想起昨日之事,一阵酸心,
双泪交流,说 :“昨日用苦肉计,得遂全身之节,目今孤守空
楼,谁是作伴之人?想起侯郎避祸,不知流落何所?妈妈替奴
当灾,未知归来何日?教淹日夜放心不下!今日独坐无聊,不
免取出侯郎诗扇展看一回,你看诗扇都被血点溅污,侯郎,侯
郎,你那知奴家替你守节 !”遂对扇啼哭一回,不觉困倦,将
扇压在妆台上,盹睡一会。
      却有苏昆生与杨龙友放心不下,同来看视。进得门来,见
楼上寂然无声,遂说 :“香君不肯下楼,我们一同上去谈谈罢。”
上的楼来,见香君睡卧妆台,龙友说 :“香君抑郁病损,困睡
妆台,不必唤他 。”昆生见他扇儿展在面前,取过一看,不觉
惊讶道 :“这扇面上,怎么有许多的红点?”龙友说:“想为
昨日面血溅污,晾在此处 。”返拿过扇来,见上面血点红艳非
常,说道 :“衬此血迹,不如添些枝叶,替他点缀点缀,只是
没有颜色怎么处?”昆生说 :“待我摘取盆草,扭取鲜汁,权
当颜色何如?”龙友说 :“极妙!”于是扭汁的扭汁,画扇的
画扇。不一时画完,大笑一回,说道 :“竟成折枝桃花,可谓
桃花扇了 。”香君正在睡梦之中,被他们惊醒,抬头一看,说:    “奴家得罪!”遂让他二人坐下。龙友说 :“几日不曾来看你,
伤痕渐已平复了 。”笑将扇儿递与香君,“下官有一柄画扇奉
赠妆台 !”香君接扇一看,说 :“这是奴家旧扇,怎么有桃花
几枝?”昆生说 :“这是杨老爷就你的血迹,代为点染的。”
香君说 :“这桃花命薄,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代奴写照!”
龙友说 :“方才点坏,得罪,得罪!你有这把桃花扇,少不得
个顾曲周郎。难道青春受寡,竟做个入月嫦娥不成?”香君道 :
 “说那里话?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阁到老?”
昆生说:“我看香君这般苦情,今世难有!近闻侯郎奉史公之
命,同高杰防河去了。不日我即还乡,待我寻着他,叫他使人
搬你,管你夫妻团圆如何?”香君一闻此言,倒身下拜,说 :
 “多谢师父!但愿早行才好 。”昆生说:“待我明日凑些盘费,
收抬起身,但须你一书才好 。”香君说:“目下奴家心绪如麻,
言不成文,那里还能写书?罢,罢!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头,
就把这扇儿寄去,权当一封书罢 。”遂即将扇包封完备,递与
昆生,千嘱万叮,泣啼不己。龙友又向昆生说 :“你可早行一
步,见了侯郎,将一段苦节说与他,他自然来娶的。你回去收
拾行李,盘费吾着人送来,速行为妙 !”昆生说:“多谢,待
我明日起身就是 !”二人别了香君,下楼而去。正是:            新书远寄桃花扇,旧院常关燕子楼。      却说香君在媚香楼中苦守贞节,日日盼望师父找着侯郎,
早早回来完聚,非止一日。那知新主宏光性喜文墨,雅好女优,
欲将大铖所进《燕子笺》被之声歌,为中兴一代之乐,因把王
铎补了内阁学士,钱谦益补了礼部尚书,阮大铖破格取在内庭
供奉。阮大铖因天颜日近,逢迎益工,遂奏曰 :“臣所献《燕 子笺》,既蒙圣恩采选,宫人被之声歌,但恐生口不如熟口,
清客强似教手。不如广搜旧院,大罗秦淮,将那一般妓女、清
客选进宫来,叫他们教演,岂不省事?”宏光闻奏,龙心大悦,
立刻传旨,将秦淮旧院中清客、妓女按名搜选,不得遗漏一名。
因此丁继之等一班清客,卞玉京等一班妓女,央求杨龙友之情,
勾名免选。阮大铖禀知贵阳相公,通知龙友,一一传他们来教
演,香君遂亦在选中。是日,乃乙酉新年,人逢佳节,天降大
雪。阮大铖同杨龙友在赏心亭,邀马士英饮酒赏雪,要将一干
清客、妓女带到席前验看。清客、妓女中惟丁继之、卞玉京改
妆出家去了,其余如张燕筑等,郑妥娘等以及香君,俱押解赏
心亭验看。香君此时满心怨愤,忍气吞声,同众人而来。闻知
验看官儿乃是马士英、阮大铖、杨龙友三人,心自忖道 :“难
得他们凑在一处,正好吐俺胸中之意 !”
     个一时,听见喝道之声,知是奸相马士英来了,众妓女同
香君回避一边。只见士英下桥,阮、杨二人迎接,百般丑态,
令人难看。忽闻马士英说 :“好一派雪景!这赏心亭上真乃看
雪之所。你看雪压钟山,圆囗【王圭】方玉,赏心胜事,无过
此亭 !”三人谈笑一回,吩咐把炉囗【木盍】、游具摆设起来,
遂饮酒赏雪。饮酒数巡,阮大铖遂向长班说 :“选的妓女可曾
叫到了么?”外班跪禀说 :“都已齐了。”“叫上来,席前验
看 !”于是寇白门、郑妥娘同香君等一班妓女,一一上前;叩
头。马士英遂个个验看,已完,吩咐 :“着他们赴礼部过堂去
罢 。”阮大铖起身禀说:“特令到此伺候酒席的。”士英说:
 “既承二位雅意,留下那个年小的在此承应罢。他叫甚么名字?”
外班跪禀说 :“他叫李贞丽。”士英笑道:“这女子名叫贞丽,
恐丽而未必贞也!上前来酌酒、唱曲 !”香君摇头说:“不会。”
士英说 :“不会唱曲,怎称名妓?”香君满眼流泪,说道 :    “俺原非名妓 。”士英见他如此光景,问说:“你有甚心事?
容你说来 !”香君遂高声说:“妾的心事,提起来乱如飞篷,
想前年,把俺夫妻拆散,今日里又将俺母子分离,似这般奸贼
挟仇报怨,坑杀平民,真比流贼还猛 !”士英说:“有这些心
事 。”大铖说:“这女子却也受苦了。”龙友说:“老爷在此
行乐,不必只是诉冤了 。”香君说:“杨老爷,你是知道奴的
冤苦,也值不当的一诉。列公在上,听奴一言:半壁南朝,全
望尔等扶持,正宜统兵选将,报仇雪恨,以恢复北京,才不愧
忠臣!那知尔等惟思希贵求宠,选亲淮之妓,征青楼之客,以
媚悦朝廷为事,今日当此雪海冰山,犹着俺陪觞奏咏,忘崇祯
缢死之仇,图今朝一时之乐,岂不可愧,岂不可恨 !”士英闻
言怒道 :“这妮子胡言乱道,该打嘴了!”大铖与龙友俱说:
 “当今内阁在前,不得放肆!”香君遂大骂说:“你这一班阉
儿囗【王当】子,囗【典见】着颜面在人面前,不知羞惭!呼
亲父,称于子,辱身贱行,真愧班联。你今日狗仗人势,把人
来毒顽,恨只恨新君刑宽,加不到你这奸臣身边 !”大铖闻言
怒道 :“好大胆!骂的是那个?快快拖下去丢在雪中,这奴才
对着内阁大人这等放肆,我们都克罪了 !”遂下席用脚将香君
痛踢一顿。龙友一面劝止大铖,一面拉起香君。士英说 :“这
样奴才何难处死,只怕妨俺宰相之度,着人送入内庭,拣极苦
脚色叫他去当。拉下去,好好一个雅会,被这厮搅乱坏了,可
笑,可笑 !”阮、杨二人连忙打恭陪罪,说:“得罪,得罪!
望乞海涵,另日竭诚罢 !”正是:            兴尽宜回春雪桌,客羞应斩美人头。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薰风殿君臣选戏                           睢州城将卒被擒       却说杨龙友自香君辱骂阮大铖,在雪中救起,送入内庭。
又恐媚香楼无人看守,将蓝田叔招去暂住看守,不题。
      是日,新主宏光将那班清客、妓女俱选入薰风殿内,以待
选定脚色,好去串戏,那知生旦丑脚不懂其意,阮大铖你内庭
供奉,遂先在那里查看妓女,不见香君,问说 :“李贞丽怎么
不见?”众人说 :“自从雪中一跌,至今忍痛,还在那廊下卧
着哩 。”大铖说:“圣驾将到,选定脚色,以便串戏,那里由
得他?”恨道 :“这个奴才可恶,今日净脚少不的借重他了!”
正说之间,忽闻钟声响处,见二监手执龙扇,引着宏光出来,
坐于龙位之上,说 :“寡人登极御宇将近一年,幸亏四镇阻挡,
流贼不能南下。昨有叛臣倡议欲立潞藩,昨已浦拿下狱。目今
外侮不来,内患不生,正在采选淑女,册立正宫,这都是小事。
只是朕享帝王之尊,无声色之奉,端居高拱,好不闷人 !”阮
大铖在旁奏曰 :“臣光禄寺卿阮大铖恭请万安!”宏光令其平
身,对阮大铖说 :“目下正值阳春残雪,早花,争奈寡人慵游
倦耍,何故?”大铖跪启说 :“圣上应享太平,正宜行乐,慵
游倦耍却是为何?”宏光说 :“朕的心事谅卿亦应知之。”大
铖明知,故做不知,假作茫然之状,启曰 :“微臣愚昧,圣虑
高深,实不能窥测,伏望明白宣示, 以便分忧 !”宏光说:    “朕谕你知道罢,朕贵为天子,何求不得?只因卿所献《燕子
笺》乃中兴一代之乐,点缀太平第一要事,今乃正月初九日,
尚未选定脚色,万一误了灯节,岂不可恼?”因指王铎所书对
联云 :“‘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一年能有几元
宵?故此踌躇,寝膳俱减耳 !”大铖跪在殿前说:“原来为此
巴里之曲有忧圣怀,皆微臣之罪也,敢不鞠躬尽瘁,以报主知!
但不知内庭女乐少何脚色?”宏光说 :“别样脚色还可将就,
只生、旦、小丑不惬朕意 。”大铖奏曰:“礼部送进清客、妓
女,现在外厢听候拣选,圣上宣旨,传他们进来拣选可也 。”
宏光准奏,即传着大铖宣旨,传他们进殿。
      宏光见了这一班人,一一问说 :“你们可能串那新出传奇
  《燕子笺》么?”众人应说:“都曾串过。”惟香君伏俯不言,
宏光问说 :“那个年小歌妓,何故不言?”香君启秦 :“自幼
不曾学过 。”大铖乘机秦道:“他既未曾学,可按例应排他做
丑脚,学过的例应做生、旦 。”宏光说:“既有定例,依卿所
秦 。”又问香君:“你既不曾学过《燕子笺》,别的可会么?”
香君又奏 :“曾学过《牡丹亭》。”宏光说:“你即将《牡丹
亭》演唱一番 !”香君面带羞容。宏光说 :“看他粉面发红,
象是腼腆,赏他一把桃花扇,遍掩春色 。”香君持扇,谢恩起
来,唱曰:       为甚的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只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他天
公不费买花钱,
      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懒画眉》       宏光喜曰 :“此女声容俱佳,排他丑脚太屈了他,为如将 那个黑色的换过来罢 。”因着长侍斟酒,痛饮一回,笑说 :
 “那两个已能唱演,这年少的也不难学会,眼见得误不了元宵
佳节,朕心甚觉欣幸。长侍,再斟酒来,待朕与尔等打一回十
番,寡人善于打鼓,你们各任乐器,快快打来 !”遂打了一套
 《雨夹雪》。打完,大喜曰 :“寡人十分忧愁去了九分了!长
侍,可将王铎抄的楷本赏与此女,令他就在薰风殿中三日念会,
好去上腔演唱,那会的,可领他入班 。”大铖与众人俱各领旨
退出,惟香君在薰风殿中读念脚本。正是:            纵有春风无路入,长门关住碧桃花。       且说侯朝宗奉史公之命,同总兵高杰来睢州防河。争奈高
杰性气乖张,当面将总兵许定国责骂,朝宗恐其挑起争端,难
以收救,遂面见高杰百般劝解。那知高杰乃有勇无谋武夫,怎
肯听朝宗之言?朝宗惧祸临不测,遂力辞高杰,逃遁而去。以
后高杰意气扬扬,有俯视一切之状。不意许定国听他夫人侯氏
密计,诈使人手持印符去请高杰进城赴宴,点查军马。高杰那
知是计?遂带心腹二将,往许定国署内饮酒,点查而来。定国
差人在桥头跪接,高杰行至桥头,问说 :“你是何处差官?”
众人曰 :“小人们是许定国差来的。”又问:“那许定国为何
不来?”众说 :“许定国卧病不起,特着小人们送牌印来,请
元帅进城饮酒,以便查点军马 。”高杰绝不疑忌,欣然收了牌
印,同众进了察院,吩咐 :“拿酒来,待俺痛饮一回,好去在
点军马 。”不一时,酒筵齐备,高杰同二将饮酒,不觉大醉。
才要起身,忽听炮响了一声,许定国家将手持利刃将高杰二将
俱各杀死,独不见高杰,大呼曰 :“高杰走脱了,快寻,快寻!”
一齐点起火把,各处找寻,一将仰视而言说 :“顶破椽瓦,想 是爬房了 。”一将往房上一看,说:“那楼脊上景影绰绰似有
人形,快快放箭 !”高杰无奈,跳下楼来,被众人拿住,认了
认,见是高杰,说 :“拿住了!”高杰大呼道:“掩是皇帝差
来防河的,谁敢害我?”众人说 :“伦只认的许总爷,不认的
你甚么黑的、黄的,快伸头来 !”高杰顿足说:“悔不听朝宗
之言,致有今日 !”将脖子一伸,“取我头去 !”众人将高杰
首级献与许定国,遂令众将乘夜悄悄出城,带着高杰首级,投
北朝来献,就领北朝人马渡河南下。不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苏教师落水逢故                           侯公子赴南践盟       话说高杰已被许定国赚杀,持其首级投顺北朝献功而去。
黄河岸上尽是逃命兵卒,沿河奔跑。时苏昆生受了香君之托,
一心要往高杰营内寻找朝宗,背着包裹,雇了一个驴儿骑着急
走。那知高杰逃窜兵马在河岸上逃命,昆生正走之时,只见数
十个逃兵赶上,把昆生一推,推下河中,夺驴跑了。幸而昆生
落在浅处,水也不甚溜,立在水中, 头顶包裹, 高声呼叫 :
 “救人,救人!”正在危急之时,见前面有一小舟,一男子撑
着,方欲泊船。船中有一贫婆唤说 :“驾长,你看浅滩中有一
人喊叫救人,想是然水难人,你我撑过船去,救他一命,积个
阴德何如?”舟子说 :“黄河水溜,不是当要的 !”贫婆说:
 “人行好事,大王爷自然加护的。”舟子听贫婆之言,即忙撑
船至浅水边,呼说 :“快快上来,合该你不死。”昆生见舟子
伸篙在面前,遂攀篙上船,满身湿衣,在船头上只是打颤,说 :
 “好冷,好冷!”舟子说:“待我拿身干衣服来与你穿换。”
昆生说:“多谢!”舟子取了干衣,昆生脱下湿衣换了,纳头
便拜,说:“幸蒙驾长捞救,得以不死,真俺重生父母。”只顾
叩头,舟子说:“不干我事,亏了这位娘子叫我救你的。”昆
生闻言,即向舱中拜谢,抬头一看,大惊 :“你是李贞丽,为
何在这船上?”婆子亦惊,仔细看了看,“那不是苏师父,你 从那里来,却落在水中?”二人各挥泪相认,坐在舱中,昆生
将香君托他寄扇寻找朝宗,“ 闻他在高杰署内,找寻至此,不
料被乱兵夺驴,掀在水中,幸遇娘子捞救,此恩非浅 !”且问
贞娘 :“你既入田府,怎得到此?”贞娘面带羞容说:“我自
那夜被马士英家丁抬送田仰船中,孰知田仰夫人甚是嫉妒,一
见我上船,即与田仰撕闹,不容我在船上。田仰惧内,不敢违
拗,遂将我转嫁这个驾长,却也相得,只是日夜挂念香君,不
知他近来光景何如?”舟子在旁,见他二人说到伤心处,知他
二人原是旧识,遂向贞丽说 :“娘子,你且取盆火来,给这位
老人家烘干衣服,你们再叙罢,我要睡去哩 。”舟子遂向后舱
里盹睡而去。正是:            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且说二人正在舱中烘衣叙话,只见河内有有舟子撑船,一
人在舱坐着,说 :“驾长,这是吕梁地方了,扯起篷来,早赶
一程,明日要起早哩 。”撑船人说:“相公,不要心急!这样
风浪,如何行得?你看那边有一船泊在那里,我们亦凑泊一处,
暂住一夜,俟风息浪静时,再往前去罢 。”舱内说:“凭你罢。”
遂将船亦泊在贞丽船边。舱中人说 :“惊魂稍定,不免略盹一
盹 。”遂卧在船上睡去。
      昆生在船上烘衣,与贞丽讲话,见一客船来帮泊一处,舟
中有一秀士,虽然天黑,看不分明,说话声音有些耳熟,遂放
所烘之衣,出舱来问舟子 :“你那船要往何处去的?也泊在此?”
舟子说 :“我送一相公往归德去的。”昆生说:“我亦要往归
德去的,不知你相公是何等样人?”舟子未及回答,早已惊醒
朝宗起来,问驾长 :“你与何人说话,将我的梦头惊醒?”舟 子说 :“要往归德去的一位老客官。”侯生出舱一看,大惊,
问道:“那船上站的,莫非苏昆生么?”昆生一看,就说 :
 “莫非侯相公么?我那里不曾寻到,却在这里!贞娘快来,侯
郎在此 。”贞丽出舱来一看,说:“侯郎,你好负心,将我女
儿抛在院中楼上,怎再不去看看?”侯生说 :“我因避祸,随
着高杰防河,故尔未回。你二人既在此,想必香君亦与你同在
船上,快请来相见 !”贞娘说:“香君果在此,岂不是天大喜
事?只是香君从你避祸之后,日夜思你,足迹不出楼门,适有
一大官央龙友杨爷持银三百两,三番两次要娶香君为妾 。”侯
生未等说完,急顿足说 :“我的香君,怎的他改适了?”贞娘
说 :“他原不曾嫁,香君立志替你守节,碰死在楼上。”侯生
大哭说 :“我的香君呀!怎的便碰死了?”贞娘说:“死是不
曾死,碰的鲜血满面,不能动移,楼下还声声要人,一时无奈,
妾身权充香君,替他嫁了田仰 。”侯生喜曰:“好,好,你竟
嫁田仰了,今日坐船要往那里去?”贞娘带羞不语。昆生说:
 “他为田仰妒妇所逐,如今转嫁这船上一位将爷了 。”侯生微
笑说 :“有这些风波,可怜,可怜!”因问昆生:“你怎得到
此?”昆生说 :“香君在院中日日盼你不回,特托俺持书寻你。”
侯生问 :“书在那里?”昆生将包袱解开,取扇递与侯生。侯
生接来一看,“这是小生赠他的定情诗扇,怎说是书?”又看了
看那一面,“是谁画的桃花?”昆生遂把香君碰破花容,溅污
扇面,龙友添上梗叶,成了几枝折枝桃花说了一遍。侯生仔细
一看,见果然是些血点,遂满眼流泪说 :“害死我的香君了!
这桃花扇真是小生至宝,少不得朝夕叩拜,但不知怎的在你手
中?”昆生又将”以扇代书”的话说了一遍,侯生不觉大哭:
 “香君,香君!叫小生怎生报你?”又问道:“你怎生与贞娘
同在船上?”昆生遂将黄河岸上遇着乱兵,被他们推在河中, 幸亏贞娘着驾长捞救的话说了一遍,又问侯生 :“你在高杰署
内,怎得到此?”侯生亦将高杰不听谏言,辞了高杰,后高杰
被许兵刺杀,恐许兵踪迹,买舟南渡,从头说了一遍。昆生说:
 “既然如此,且到南京看看香君,再作道理。”侯生欣然说 :
 “有理!目下怕有人踪迹,快快换衣,大家开船去罢!”遂即
别了贞娘,同昆生开船往南京而来,不知可能寻着香君否?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觅佳人楼头题画                            访故友书店被擒       且说侯朝宗同苏昆生登舟,星夜望南京进发,幸喜凤顺舟
快,不数日来到南京。天晚无奈,寻店暂宿一宵。次日天明,
着昆生在店中看守行李,自己袖着桃花扇,直扑秦淮而来。不
一时,到了香君门首,但见双门虚掩,人踪寂寂,用手推开门
儿,侧身而入,早已来至媚香楼下。朝宗心里自忖说 :“这是
媚香楼,你看寂寂寥寥,湘帘昼卷,想是香君春眠未起。俺且
不要唤他 !”遂手提罗襟,足蹈楼梯,悄悄上楼一看,只见歌
楼舞榭竟改成个画院,不觉失惊。又想了一想 :“莫非香君替
我守节,不肯做那青楼旧态,故此留心丹青,消遣春愁吗?”
又看一看,说道 :“这是香君卧室,待我轻轻推开,看香君在
内作甚?”方欲近前,又见封锁严密,倒象久不开的,无奈此
对徬徨无措,如有所失。
      正在惊疑之际,忽听楼下有步履之声,望下一看,见一人
手持画笺上楼而来。其人一见侯生,大惊曰 :“你是何人,上
我寓楼?”侯生答道 :“这是我香君妆楼,你为何寓此?”其
人说 :“我是画士蓝瑛,兵科杨龙友先生送俺作寓的。”侯生
说 :“原来是蓝老先生,久仰!”蓝瑛问道:“台兄尊号?”
侯生说 :“小生乃河南侯朝宗,也是龙友旧交。”蓝玫闻名大
惊,“啊呀 !”一声,说:“文名震耳,才得会面,请坐,请 坐 !”侯生坐下,急急问道:“我且问你,俺那香君那里去了?”
蓝瑛说 :“已被选入宫去了。”侯生一闻入宫之言,不觉神色
俱失,两眼垂泪,说道 :“怎的被选入宫中,几时去的?你看
鸳衾尽掩,残帕犹在,好叫人睹物伤心!想起小生定情之日,
桃花盛花,映着簇新新一座妆楼。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
今日小生重来,又值桃花盛开,对景触情,怎能忍得住?”不
觉泪如泉涌,禁止不住。正在悲啼,忽闻有喝道之声,渐到门
首,报说 :“兵科杨老爷来看蓝相公,门外下轿了!”蓝瑛慌
忙迎上楼来。龙友一见侯生,作揖问说 :“侯兄几时到来?”
侯生说 :“适才来的,尚未奉拜!”龙友说:“闻兄一向在史
公幕中,又随高兵部防河,昨见塘报,高杰于正月初十日被许
定国所杀,那时兄在何处?”侯生说 :“小弟见高杰凌辱许定
国,力为劝解,高杰执而不听。小生彼时恐生祸端,遂辞职回
乡,欲扶着家父逃避山中,恐许兵踪迹,遂又买舟南来。路遇
苏昆生持扇相访,只得连夜奔来赴约,竟不知香君已去。请问
是几时去的?”龙友说 :“他是正月八日被选入宫。”侯生又
问道:“几时才得出来?小生只得在此等候。”龙友说:“香
君出宫遥遥无期,且此处又非久恋之地,倒是别寻佳丽罢。”
      二人叙谈不已,蓝瑛在旁画画已完,二人抬头一看,见是
画的一幅《桃源图》, 问曰:“兄是替何人画的?”蓝瑛说:
 “是为张瑶星先生新修起松风阁,要裱做照屏的。”侯生赞道:
 “妙,妙!位置、点染全非金陵旧派。”蓝瑛说:“见笑!就
求先生题咏,为拙画生色 !”侯生谦虚道:“只怕写坏,有污
名笔 !”遂提笔一挥,咏成七言绝句一首,诗曰:            原是看花洞里人,重来那得便迷津。
           渔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龙友读了一遍,说 :“佳句!寓意深远,似有微怪小弟之
意 。”遂起身来,说:“侯世兄不必埋怨,如今马、阮当道,
专以报仇为事。恰好八日设席唤香君供唱,香君性气,手指二
公大骂一场,阮圆海将香君推在雪中,用脚去踢,幸亏小弟在
旁十分解劝,送入宫中,暂保性命。世兄不必恋恋于此,恐为
小人所算 。”侯生闻言,说:“是,是,小弟即刻告辞!”遂
辞了蓝田叔,下楼作别而去。正是:            嫦娥一入月中去,巫峡千秋空白云。       却说南京地方三山街上有书坊一座,乃是蔡益庵开设,铺
内书籍充箱盈架,列肆连楼,不但兴南贩北,积古堆今,而且
严批妙选,精刻善印,无不俱全。这一日蔡益庵开了门面,挂
出招牌,又因今乃乙酉乡试之年,准了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条奏,
要亟正文体,以光新冶,遂聘了名手陈定生、吴次尾诸人在内
删改批评。因将封面一纸贴在檐下,以便发买,不在话下。
      且说侯朝宗杨龙友之言,急急回寓,将香君入官,奸阮报
仇之事告知昆生,又恐在店内居住,有人踪迹,遂与昆生背着
行李,要寻僻静所在多住几时,好打听香君消息。 昆生说:
 “我看人情已变,朝政日非,且当道诸公日日罗织正人,报复
夙怨,不如暂避其锋,把香君消息从容打听罢 。”侯生说 :
 “你也说的是。但这附近州县别无相熟的,只有陈定生住在宜
兴,吴次尾住在贵池,不免访觅故人,也是快事 。”
      二人穿街越巷,说话之间,早已走到三山街上。看见蔡益
庵书铺招牌,侯生指说道 :“这是蔡益庵书店,定生、次尾时
常寓此,不免问他一信 。”走在檐下,见廊柱上贴着封面,上
写着”夏社文的”,左边一行小字是 :“壬午癸未房墨合刊”, 右边是 :“陈定生、吴次尾两先生新选”。侯生见了大喜,说
道 :“他二人想必亦寓在此!”遂至柜的问道:“掌柜的!”
那里蔡益庵出来相见。侯生说 :“请问陈定生、吴次尾两位相
公可在此否?”蔡益庵说 :“现在里边,待我请他出来。”二
人听说是侯朝宗、苏昆生二位,不胜欢喜,遂请至铺内用茶、
叙话。
      忽有阮大铖升了兵部侍郎,特赐蟒玉,钦命防江。这一日
拜客来到三山街上,见书铺廊柱贴着封面,上有“复社”字样,
遂叫长班揭下一看,怒曰 :“呀!复社乃东林后起,与周镳、
雷囗【纟寅】祚同党,朝廷正在访拿,还敢留选书?这个书客
也大胆之极了!快快住轿 !”遂传坊主吩咐:“这个书肆不守
王法,通同复社渠首,如今奉命访拿逆党。快递报单与镇抚司,
差校尉拿人,用心着人看守,不可令此人逃脱 !”三人在内闻
知,即出铺至轿前问道 :“我们有何罪犯,着人拿俺?你这老
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 !”大铖说:“请教尊号?”三人遂各通
姓名。大铖大怒道 :“哦!原来就是你们三位,今日却来认认
下官 !”三人说:“你就是阮胡子么?今日报仇来了,好,好!
大家扯他到朝门外,讲讲他的素行去 !”大铖佯笑说:“不要
忙,有你讲的哩 !”遂扬扬上轿而去。只见四个校尉提锁执牌,
来到铺前,见了坊主,问道 :“那三个秀才在那里?快快领我
们拿人 !”三人说:“俺三人就是!”校尉不用分说,用锁套
住,蜂拥而去。蔡益庵说 :“苏兄快来,了不得,了不得!选
书的二位拿去罢了,连侯相公也拿去,如何是好?”昆生说 :
 “我们跟去打听一个真信,好设法救他!”正是:            挟仇且将正人捆,罹殃不失君子心。       不知三人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救难友昆生见帅                          投檄文敬亭罹殃      却说陈定生等三人,被阮大铖嘱镇抚司拿去,送至锦衣卫
衙门勘问。幸锦衣卫大堂张瑶星不肯阿附权奸,一力开豁,设
法审问,不至入在党逆之中。苏昆生打探明白,一心要救他三
人出狱,一路思想设法打救。回至书铺内,寻思说 :“目下满
朝俱是奸阮党羽,谁人可以救他出狱?”左思右想,忽想起宁
南左良玉是侯公子厚交,不免星夜奔至宁南,求他解救,或有
可望。于是即刻收拾行李,离了书铺,竟往宁南而来。
     不消数日,来至宁南。一住三日,无门可入,逐日在街上
闲游。一日,见左帅在江上大操,无奈何寻了一座酒楼,诈作
饮酒,专等左帅操完回营,好相机求见。谁想至辰刻直等到天
晚,不见动静。待至明月东升,方见左兵回营。于是假作唱曲,
好待左帅来时惊动他,以便见面。正唱之时,只听左帅人马渐
近,反高声歌唱起来。左良玉同袁继咸、黄澍等并马而来,至
酒楼下,闻见楼上歌声嘹亮,便一齐勒住马,问说 :“当此戒
严之时,楼上是何人歌唱?快快拿下 !”众兵等领命,一齐上
楼,锁下来带至马前脆下。左良玉问道 :“方才唱曲就是你么?”
昆生叩头说:“小人求见元帅不得,无可奈何,冒死唱曲,好
求见尊面 !”左良玉喝道:“军令严肃,如此大胆!你是那里
人?带到衙门细审 。”      不一时,来至衙门下马,三人同坐下。袁继咸说 :“方才
唱曲之人,须要早早发放 !”良玉遂吩咐将那唱曲人带过来,
问道:“你是那里人氏?敢大胆半夜唱曲,快快实说!”昆生
说 :“小人来自南京,特投元帅,因无门可入,故意犯法,求
见元帅之面 。”良玉问道:“你要见我,有何缘故?”昆生遂
泣诉说 :“京中奸臣搜拿党人,无故将公子侯朝宗拿入囹圄,
小人特来求见元帅,念旧日交情统兵前去,以清君侧,尽除奸
党,救出侯生,感谢不尽 !”良玉说:“侯朝宗乃吾恩师之子,
可有书么?”昆生叩头说 :“那日阮大铖亲领校尉立拿送狱,
那里写得及 !”良玉说 :“凭你口说,如何可信?”想了一想,
说 :“有了,俺幕中有侯公子一个旧人,烦他一认,便知真假。”
遂吩咐 :“请柳相公出来!”敬亭闻听外面堂上请他认人,遂
缓步出来说 :“待老汉认是何人?”一见昆生,大惊:“呀!
原来是苏昆生盟弟,你从何处来?”又向左良玉说 :“他是河
南苏昆生,唱曲名手,谁不认得他 。”良玉遂叫昆生起来,让
坐,问道 :“你且说,侯公子为何下狱?”昆生从头诉说一番,
复又一辑说 :“只求元帅早发救书,也不在俺一番远来!”良
玉闻言大怒,说 :“袁、黄二位盟弟,你看朝事如此,岂不可
恨 !”袁继咸说:“不特此也,闻旧妃童氏跋涉来寻,马、阮
不令收认,另藏私人,以备采选,要图椒房之亲,岂不可杀?”
黄谢亦曰 :“还有一件,崇祯太子七载储君,讲官大臣确有证
据,今已付之幽囚,人人共愤,皆思寸磔马、阮,以谢先帝 。”
 良玉闻言,愈加愤怒,说:“我辈戮力疆场,只为报效朝廷,
不料信用奸党,杀害正人,日日卖官鬻爵,演舞教歌,一代中
兴之君,行的俱是亡国之政!虽有史阁部心你忠心,俱为马、
阮内里掣肘,却也依样葫芦。剩俺单身只手,怎去恢复中原?
罢,罢,罢!没奈何,只得做要君之事了 !”遂向袁继咸一揖 :  “临侯,你替俺修起参本来,参马、阮欺君误国、弃正妃、囚
嗣君数般大罪,还要一道檄文 。”又向黄澍一揖,“借重仲霖
起稿,只说俺发兵进讨,教他死无噍类 。”二人遂一齐提笔,
登时参本立就,檄文写完。大家列名在上,遂吩咐作速誊写,
明日就要发兵了。袁、黄二位说 :“京中匿名文书纷纷雨集,
马、阮令人搜寻,随得随烧。且密令安庆将军杜弘域筑起城矶,
久有防备我兵之意。此檄一到,岂肯干休?竟从铺递,必行烧
毁,差人投递,死多活少,这便怎处?”敬亭在旁,挺身而出
说 :“这样事,让老汉走走!”众人惊曰:“这位柳先生竟是
荆柯之流,我辈当以白衣冠送之 !”敬亭说:“这条老命甚么
希罕,只求办的元帅事来 。”良玉大喜,吩咐:“取酒来!待
我拜敬一杯 。”众人齐拜,敬亭答拜起来,向昆生说:“借重
贤弟暂陪元帅,俺就束装起程 。”遂立刻取了檄文、包裹,辞
别而行。正是:            壮士仗义投檄去,雄镇奋怒提兵来。       却说柳敬亭仗义,不怕生死,要往南京递投檄文,遂即辞
了左良玉,背着行李,带着檄文,望南京而来。不数日,来到
京城,那日正值三月十九日,乃崇祯皇帝忌辰,百官奉旨,俱
在太平门外设坛祭拜。马士英等俱行礼已毕,佯哭一回。只见
一人索服赶来,大哭说 :“先帝,先帝!你国破家亡,总吃亏
那一伙东林小人,如今都去投顺北朝,剩下我们几个忠臣,今
 日还想来哭,你为何至死不悟?”马士英见是阮大铖,亦觉看
不上,用手拉大铖说 :“圆老不必过哀,起来作揖罢!”大铖
方假拭泪眼,与众人相见。众官散去,士英同大铖要去看牡丹,
来至门首下马,走至园中,方欲摆设玩具,饮酒赏花。不料班 役手持参本,跪禀说 :“宁南侯左良玉有本章一道竟投通政司,
这内阁揭帖送来过目 。”士英接过一看,大惊道:“啊呀,了
不得!就是参咱们疏稿。这疏内参咱七大罪,教圣上立赐处分,
好不恨人 !”有人持檄文禀说:“这文书是差人赍来的,差人
尚在外厢押着。”士英折开看时,见是一道檄文,惊惶无措,
乃对大铖说 :“这文书竟是讨俺的檄文,文中骂得着实,不久
还要发兵前来取俺的首级,这可怎了?”大铖闻言,亦浑身抖
战,说 :“怕人,怕人!别的有法,这却没法了!”士英说:
 “难道伸着脖颈,等他来割不成?”大铖想了一想,说:“除
非调取黄、刘三镇,早去堵截 。”士英说:“倘北兵过河,何
人迎敌?”大铖附耳说 :“北兵一来,还要迎甚么敌?只有两
着,不是跑,就是降 。”士英闻言大悟,说:“虑的是,大丈
夫烈烈轰轰,宁可叩北兵之马、可试南贼之刀,吾主意已定,
即发兵符去调取三镇的是,还烦圆老亲去走遭 。”大铖欣然应
承,说 :“辞过老师相,晚生即刻就要起程!”士英说:“且
住!还有一句密话 。”附着大铖耳边说 :“内阁高宏图、姜日
广左坦逆党,俱已罢职,那周镳、雷囗【纟寅】祚留在监中恐
为内应,趁早处决 。”奸贼大铖说:“极该的!”遂一恭欲出,
士英又说 :“且慢,那投檄的差人如何发落?”大铖踌躇一回,
说 :“不要孟浪,我看黄、刘三镇不是左兵敌手,万一斩了来
使,日后何以见面?不如且发在镇抚司,送在监内监禁,俟拿
住左良玉之时,再行处决 。”士英点头说,“极是 !”遂一揖
而去。正是:            少留一点情意,日后好去见面。       不知后事如何,再听下面分解。                                第十五回                           清君侧良玉气死                           堕扬城可法投江      话说阮大铖拿了柳敬亭,送在狱中监禁,遂亲赴黄河调取
三镇人马,在坂矶截杀左兵。黄、刘二镇见了兵符军牌,遂不
顾守河,即刻撤兵,在坂矶上设了弩台,架起炮来,使铁锁截
拦江面,以挡左兵进路。那左良玉令其子梦庚驾船前来抢杀,
不料弩台上乱箭齐发,不能前进,大败而回。良玉恐儿子梦庚
被乱兵引诱,时常劝谕,不在话下。忽闻黄得功截杀坂矶,先
锋败回,大惊说 :“黄得功也是一条好汉,怎的受马、阮指拨,
只知拥戴新主,竟不念先帝六尺之孤,岂不可恨?”叫左右:
 “快请巡按黄老爷、巡按何老爷过船议事!”黄澍即忙过船相
见,良玉喜曰 :“仲霖果然到来,何公为何不见?”黄澍说:
 “他至半路回去了 。”良玉叹曰:“凭他罢!目下黄得功截杀
坂矶,三军不能前进,如何是好?”黄澍说 :“这倒可虑,且
待袁老爷船到再商议 。”忽报曰:“袁督抚老爷船到了!”三
人见面,作揖而坐。袁继咸曰 :“适在武昌,回署整顿兵马,
愿随鞭弭 。”黄、左二人说:“目下黄得功截杀坂矶,先锋大
败而回,这便怎处?”袁继咸说 :“事已至此,欲罢不能,快
快遣人游说才好 。”左良玉说:“敬亭已去,无人可遣,奈何?”
苏昆生在旁说 :“晚生与他颇有一面,情愿效力!”黄澍说:
 “昆生义士不亚敬亭,今日正好借重!”大家正在商议之际, 忽有人飞报说 :“九江城内一片火起,袁老爷本标人马自破城
了 !”袁继咸惊道:“俺本标兵马怎么自破城池?了不得!”
左良玉大怒说 :“岂有此理,不用猜疑,定是我儿子左梦庚做
出此事,陷我为反叛之臣。罢了,罢了!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
老?”遂即拔剑,急欲自刎。黄澍住怔良玉,良玉即握住袁继
咸手,注目说 :“临侯,临侯,我负你了!”大呼大叫,呕血
倒地而死。众人恸一回,袁继咸、黄澍见良玉气死,三军无主,
遂回武昌同何腾蛟另做事业去了。良玉兵马亦各逃散而去。
      昆生见如此光景,呆了一会说:“他们竟自散去,剩下俺
苏昆生一人守着元帅尸骸,好不可怜 !”不免点起香糖,哭奠
一番,等他儿子奔丧回船,收敛停当,才好辞之而去。有诗为
证。
      诗曰:            英雄不得过江州,魂恋春波起暮愁。
           满眼青山无葬地,斜风细雨打船头。       却说黄得功只知截杀左兵,以致左良玉因子梦庚叛逆,愤
恨而死,却丢下黄河一带无人把守,于四月二十一日北兵渡河
入淮,史可法带领淮阳三千兵马敌挡不住,只得弃了淮安,保
守扬州。争奈三军离心,各有投降之意,可法设法安抚,三军
只是不听。此时束手无策,顿足说 :“看此光景,分明有离叛
之心,不料天意人心瓦解,至此惟有一死以报国恩 !”遂拍胸
大哭,泪下如雨,皆成鲜血,战袍皆赤。三军见元帅如此,各
 自感动良心,一齐至可法面前跪恳说:“元帅忠心俺们尽知,
倘北兵围城,俱听元帅指挥,死战不移,务必守住这扬州,誓
无他志 !”可法闻言,止住泪痕,安慰众军,调拨人马守御。 不意北兵所向无敌,兵到之时,各自纳款投降,自得了淮安,
遂围扬州,三军虽各用心守御,而城内粮草缺乏,城破只在旦
夕,可法此时竟一筹莫展,惟有亲督兵民死守而已。扬州城内,
兵民饿死者不计其数,可法料不能守御,遂自忖说 :“扬州大
半不能保全,倘被攻破,罪无可赎,不如乘夜堕下城去,奔到
南京,彼处兵将尚多,保护圣驾,再图恢复,未始不可 。”遂
不带一人,乘夜静更深堕下城来,沿江飞奔而去。
      行至半途,天色已明,只见沿岸逃难百姓纷纷乱奔,遂止
住脚步,略息一回。见一老者背着包裹往南奔走,方欲问他,
又见一军官匹马而来,见了可法,翻身下马,说 :“史元戎欲
向何往,怎么这般光景?”可法说:“你是何人?”军官跪道:
 “小人乃南京城把守城门的,今夜不知何故,皇帝开了城门,
携带嫔妃逃走无踪,朝中文武官员尽皆逃散。小人只得匹马报
知元帅,不料却遇元帅于此。且问元帅,为何不守淮扬,却在
此处?”史可法闻军官之言,遂放声大哭说 :“我史可法在读
诗书,空谈忠孝!且见淮安已破,扬州难守,意欲奔到南京保
驾,希图恢复,不料皇上逃奔无踪,当此国破家亡之时,尚有
何面目生在人间 !”遂将冠带袍靴脱下,哭拜于地。老者在旁
劝道 :“史老爷不必如此,且从容打探皇帝消息,再图报仇才
是 !”可法闻言,说:“你是何人?”老者说:“小人乃南京
赞礼,今欲往栖霞山,替崇祯皇帝做好事的 。”可法扯住老者
说 :“你一赞礼尚思报效先帝,我乃堂堂阁部,反欲偷生乎?”
复大哭,跪拜说 :“大幸皇帝, 臣不能为君父报仇雪恨,不
敢衣冠见圣上于地下了 !”遂向军官、老者说:“你看那边兵
马来了 。”二人回头一看,可法纵身一跳,沉于江中,波浪一
涌,随水而没,死于江中。军官见可法投江,骑马而去,赞礼
恸哭一会,将衣冠葬于梅岭之上,叹息不已,往南而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南京城君臣逃散                            栖真观夫妻团圆       话说南京宏光皇帝自迎立之后,日听马阮馋言,在薰风殿
中演戏教歌,朝政日非。那知移锁截江,以致北兵乘虚渡河,
破淮困扬,史可法连夜告急,人心惶惶,南京臣民都无守志,
马士英与阮大铖躲藏无踪。宏光在薰风殿演戏,忽闻北兵渡河,
将临南京城下,浑身抖战,手足无惜,急令人扑灭灯火,收拾
包裹,领着嫔妃,奔出城门潜逃而去。马士英闻天子逃去,亦
即收拾细软,带着家眷逃走。不料遇着一起乱民,持棒大喝说
道 :“是奸贼马士英弄的民穷财尽,今日驮着妇女、装着财帛
要往那里跑?”一齐举棒打倒在地,夺了妇女,抢了财物,一
哄而散,士英正在地下伏着,阮大铖亦骑马飞奔而来,见士英
在地下哼哼,问道 :“老相国还不跑,在此作甚?”士英说:
 “被乱民将家眷财物抢去,打倒在此,跑不得了!”大铖说:
 “了不得,晚生家眷、行囊都在后面,不要也被抢去,待俺回
去迎迎 。”才欲动身,只见乱民持棒拥着妇女,抬着行李说:
 “这是阮大铖的家私,方才抢来,大家分开罢!”大铖听见,
急喝曰 :“好大胆,怎敢抢俺阮老爷家私?”众人说:“你就
是阮大铖么?来得正好 !”一棒打倒,剥了衣服,说:“且饶
他狗命,快到鸡鹅巷裤子裆烧他二人房子去 。”哄然而散。
      马、阮二人一个打伤腰肢,一个打坏臂膊,都爬不起来。 正在急难之时,只见杨文骢骑马而来,见了他二人,下马问说 :
 “你二人因何至此?”二人说:“被乱民抢劫一空,仅留性命。”
文骢使人拿衣服与二人穿了,说 :“幸有闲马一匹,你二人迭
骑,出城逃命罢 !”二人上马而去。忽见寇白门、郑妥娘亦飞
奔而去,杨文骢见了,说 :“你二人亦逃出宫来了,香君怎么
不见?”二人说 :“他脚小走不动,雇一乘轿子抬着先走了。”
忽闻有人呼说 :“杨老爷,北兵杀过江来,皇帝逃去,宫人散
净了 !”龙友抬头一看,见是沈公宪、张燕锐二人,问说果然
如此,遂改变衣服,同众人向秦淮而来,已到香君门首,龙友
敲门。蓝瑛开门一看,见是龙友,急呼曰 :“香君快来,杨老
爷来了 !”香君见了杨龙友,不及叙寒温,急问说:“杨老爷,
可知侯邮消息么?”龙友未及答,苏昆生急忙忙走到面前,说 :
 “香君出来了?”香君问曰:“苏师父从那里来,可见侯郎么?”
昆生说:“俺为侯生陷狱,特往武昌求左宁南救他,宁南至半
途暴亡,没奈何回京,忽闻此信,急寻至狱前,只见狱门人开,
众囚四散,怎不见侯生回来?”香君闻言,大哭不止。龙友与
众人安慰一回,别了众人,回乡去了。香君遂向昆生说 :“前
 日累师父万水千山找回侯郎,奴已入宫,今日出宫,侯郎又不
见面,还求师父可怜,领着奴家各处找寻,务求会着侯郎,奴
方甘心 !”昆生说:“这离乱之时,不知往那里去方好?”蓝
瑛说 :“城东栖霞山人迹罕到,有锦衣卫张瑶星在此出家,侯
相公未必不往此地避乱。我意欲拜瑶星为师,何不作伴同行,
或者天缘凑巧,寻着侯生亦来可知,不知你二人意下何如?”
昆生与香君同说有理,遂收拾行李,一同往栖霞而来。
     且说侯朝宗同陈定生、吴次尾、柳敬亭三人逃出狱来,缘
江而走,正商量分路逃生,只见一老者跌跌跄跄飞奔而来。众
人问曰 :“老兄要往何处去?”其人告过:“弟是往栖霞山, 与崇祯皇帝做好事的。你们是往那里去的?”众人说 :“俺们
从京中逃出,要送此位过江,今北兵杀奔而来,不能北上,正
在这里商量,去向未定 。”老者说:“栖霞山是极幽僻所在,
相公既无去路,何不同俺往栖霞避乱,俟平安后,再图归计何
如?”朝宗说 :“有理!”遂与陈、吴掩泪分手,与柳敬亭同
老赞礼往栖霞而来。那知香君与苏昆生被蓝田叔领着早往栖霞,
无意之中敲门寻宿,遇着卞玉京做了葆真庵庵主,留他暂住,
不在话下。
     且说侯朝宗、柳敬亭同赞礼径往栖霞而来。走了数日,已
至栖霞地面,赞礼说 :“此是栖霞山了,你们可寻一道院,趁
早宿下罢 。”朝宗抬头一看,见是一座庵观,说 :“何不敲门
借宿?”赞礼即敲门,玉京问道 :“何人敲门?” 赞礼说 :
 “俺是南京来的,要借宝庵暂安行李。”玉京说:“这是女道
住持,从不留客 !”敬亭说:“我们不比游方僧道,暂住何妨?”
香君说 :“这人好不絮烦!”玉京说:“不要睬他,且到香厨
用斋去 。”众人见里边不应,等了一会,随即前行。正走之时,
忽见一道人提篮而来,赞礼说 :“那边有人来了。”遂向一拱
说 :“老仙长,俺是上山要做好事的,敢求道院暂安行李,恳
求方便 。”道人抬头仔细一看,惊道:“这位相公好象河南侯
公子?”敬亭答道 :“不是他是谁?”道人又认了认,道 :
 “老兄,你可是柳敬亭吗?”朝宗说:“正是他!”敬亭与朝
宗仔细一认,说 :“你莫不是丁继之,为何出了家?”继之将
出家缘由告诉一遍,向众人说:“前面不远是俺修炼之所,就
请暂住何如?”赞礼见他二人遇着故人,遂辞曰 :“你二人既
遇故人,我要往白云庵去了 。”一拱而去。丁继之领着朝宗、
敬亭,一路叙了些别离的话,言及香君,朝宗掩泪说 :“香君
入宫不见消息 。”敬亭说:“宫中人逃散,香君亦应出宫,且 待平定后访问罢 !”说话之间,已到继之庵中,遂安息在庵内,
已经数日。
      及至七月十五日,白云庵要建坛追荐先帝,那些各庵道众,
以及村庄士民俱来搭醮见。卞玉京遂向香君说 :“我要往白云
庵听讲,你可同俺到彼散闷何如?”香君欣然收拾,同玉京前
来游阮。不料侯朝宗同丁继之来白云庵随喜,满庵中也有道家,
也有俗家,人烟凑杂,纷纷不一。朝宗在人丛中见一女子惨淡
衣妆、体态香丽,定睛一看,自忖说 :“那女子好象俺香君模
样 。”遂取出桃花扇,向着香君玩弄。香君先见朝宗立在人丛
中,还不留心细看,及见了桃花扇,定睛一看,禁不住呼问说:
 “那人莫不是侯郎么?”朝宗听说,向前一认,泣曰:“你莫
不是俺的香君么?”二人见了,情不自禁,也不顾道场清净,
也不顾人烟众多,向前拉住,大放悲声,哭诉离情,不忍释手。
张瑶星在坛上,见了二人如此光景,大喝曰 :“何物儿女,往
吾坛下调情 !”丁继之说:“这是侯朝宗。”瑶星一听,说:
 “侯先生,你可认得我么,你在狱中怎得出来?”朝宗将前事
述说一遍。瑶星又问 :“那女子是何人?”玉京又说:“此是
香君,乃侯相公聘妾 。”瑶星曰:“此处乃清净法坛,岂容尔
等在此诉情?快快领下去 !”丁继之、卞玉京领命,将二人领
下去。出了庵门。二人复抱头大哭,各诉从前别后之事,遂央
丁继之找寻柳敬亭,卞玉京寻着苏昆生,各自拜谢他二人患难
相救之恩,又转谢继之、玉京收留之情。此时因兵马荒乱,不
敢回家,遂托继之代他寻了一处邸宅,夫妻二人与敬亭、昆生
同住避乱。后日平定,即辞了继之、玉京,带着苏、柳二人回
家。行至江边买船,恰好遇着李贞丽的船,他四人竟登船往河
南而来。到了家中,因父亲避乱终南山中,遂携柳敬亭同至终
南山,找回父亲,昆生拜见了,贞丽与香君亦来拜见,一家完 聚。朝宗也无意功名,因香君生子三人,只在家中教训儿子,
后来俱各自成名,节香不绝。朝宗与香君俱各寿至八旬有余而
终。有七言绝句二首为记:
      诗曰:            往事南朝一梦多,兴亡转瞬闹秋虫。
           多情最是侯公子,清受桃花扇底风。       又曰:            名士倾城气味投,何来豪贵起戈矛。
           却奁更辟田家聘,仿佛徐州燕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