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棍侯爵 作者:罗莉塔·雀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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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候

问候

亲爱的读者:

《恶棍侯爵》是我心中一本非常特别的书,写作的过程也非常愉快,使得我特别高兴是它让我们认识。我希望你们在阅读丹恩爵爷和洁丝的故事时,能得到跟我描写他们时同样多的乐趣。

献上我最诚挚的祝福

罗莉塔·雀斯
 序曲

序曲

一七九二年春天,第三任丹恩侯爵暨黑野伯爵、罗雪子爵、柏斯特与罗雪男爵柏道明(Dominick Edward Guy de Ath Ballister, third Marquess of Dain, Earl of Blackmoor, Viscount Launcells, Baron Ballister and Launcells)的妻子及其四名子女,被斑疹伤寒夺去了生命。

虽是奉父命成婚,但丹恩爵爷婚后相当敬重为他尽责地生下三个英俊儿子和一个漂亮女儿的妻子。他尽其所能地疼爱他们,虽然就一般标准而言,他的爱一点也不多。但爱人原本就不是爵爷的天性;他仅有的真心全都献给了他的产业,尤其是得文郡的祖产艾思特庄。他的产业就是他的情妇。

但供养这个情妇非常花钱,而他又不是很有钱的人。因此,四十二岁的丹恩侯爵不得不再婚,娶一个富家千金来满足情妇的需求。

一七九三年年底,他结识、追求并迎娶十七岁的佛罗伦斯贵族之女伍若莎。

上流社会大为震惊,因为柏家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撒克逊时代。七百年前,一位柏家人因为跟诺曼贵族之女结婚而获威廉一世酬谢,册封为男爵。自那之后,柏家再也没有娶过外国人。所以上流社会推断丹恩侯爵乃因伤心过度,心智失常。

几个月后,连侯爵都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他本以为新婚的黑发美女会爱慕地凝望他、面带微笑同意他说的每一句话,结果却发现他迎进家门的是一座休息中的火山。结婚证书上的墨水还没有干透,火山已开始爆发。

她娇生惯养、傲慢任性、暴躁易怒、挥霍无度、嗓门大、话更多,对他的命令嗤之以鼻。最可怕的是,她在床上的放纵不羁令他惊骇。

唯恐柏家断后,迫使他一再咬紧牙关与妻子同房。当她终于怀孕时,他立刻停止房事,然后开始狂热地祈祷腹中胎儿是个男孩,可免他再次受罪。

一七九五年五月,上帝回应了他的祈求。

但是,第一眼看到婴儿时,丹恩侯爵不禁怀疑回应他的是撒旦。

他的继承人是个皱巴巴的橄榄色小怪物,有着黑色的大眼睛、比例怪异的四肢、超大的鼻子。而且,终日嚎啕大哭。

如果能够,丹恩侯爵会否认这是他的骨肉。但是他不能,因为和他一样的,小婴儿的左臀上有一个小小的棕色十字弓胎记;柏家历代的人都有相同的胎记。

无法否认这个小怪物是他的孩子,所以侯爵认定这婴儿是淫荡变态房事的必然后果。在心情极度恶劣时,他甚至认为他年轻的妻子是撒旦的使女,小男婴则是恶魔的后代。

丹恩侯爵从此远离妻子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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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在洗礼时被命名为柏瑟钦(Sebastian Guy de Ath Ballister),并依照习俗继承父亲第二高的爵衔,成为黑野伯爵(Earl of Blackmoor,Blackmoor意为「阴郁的湿泥炭沼泽」)。饶舌者背着侯爵窃窃私语,总说那个爵衔真是名副其实,因为小男孩遗传了母亲家族的黄褐色肌肤、墨黑眼睛、乌黑头发和超大鼻子。大鼻子在体格通常都很魁梧的伍家成年男性脸上或许恰到好处,但嵌在比例怪异的小男孩脸上就显得十分畸形。

不幸的是,他还遗传了伍家人的敏锐,年方七岁已意识到自己似有某些地方异于常人。

他的母亲买了许多精美的图画书给他。书里的人跟他都不一样——除了坐在小汤米肩膀上、唆使他做坏事的那个鹰钩鼻的驼背小魔鬼。

虽然从未感觉到肩膀上有个小魔鬼,也没有听到任何诱哄的耳语,但瑟钦知道自己一定很邪恶,因为他动不动就挨骂或遭到鞭打。他宁愿挨家教老师的鞭子,也不愿承受父亲的责骂。父亲的责骂,总使他全身发热又冷汗直冒,接着胃里就像有无数只小鸟拍着翅膀想要冲出来,然后他的腿开始发抖。但他不敢哭,因为他不再是小娃娃,何况哭泣只会造成父亲更加生气。那时父亲的脸上就会出现比责骂的言语更可怕的表情。

图画书里的父母总是对着子女微笑,拥抱和亲吻他们。他的妈妈心情好时会那样做,但他的爸爸从未如此。父亲从来不曾陪他说话或玩耍,不曾让他骑在肩上,更不曾抱着他坐在身前一起骑马。瑟钦骑的是自己的小马,教他骑马的则是马夫菲尔。

他知道不能问母亲自己哪里有问题,以及应该如何改正。瑟钦学会了沉默寡言,因为除了说他爱她以及赞美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妈妈之外,无论他说什么,几乎都会惹她生气。

有一次她在前往达特茅斯前问他要什么礼物,他要求一个可以陪他玩的小弟弟。她听了就开始掉眼泪,然后发起脾气来,并用意大利语破口大骂。虽然不完全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但瑟钦知道它们是邪恶的话,因为爸爸听到后骂了她。

然后他们开始争吵。那比母亲的哭泣和父亲的怒容更可怕。

瑟钦不想引发可怕的争吵,尤其不愿意刺激母亲说出邪恶的话,因为上帝可能会生气,然后她会死掉并下地狱。那样就再也没有人拥抱并亲吻他了。

所以,除了天父以外,瑟钦无法问任何人他哪里不对,以及他应该怎么办。然而,天父从来不曾回答他。

后来,在瑟钦八岁那年的某一天,母亲带着女仆出门后没有再回来。

当时他的父亲在伦敦,仆人告诉瑟钦,他的母亲也决定去那里。

但是父亲没多久就回来了,妈妈却没和他一起回来。

瑟钦奉命来到昏暗的书房。面色铁青的父亲坐在大书桌的後面,专用的圣经摊开来放在身前。他命令瑟钦坐下。簌簌发抖的小男孩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默默服从。胃里的鸟群用力鼓动着翅膀,他拼命忍耐,好不容易才没有呕吐出来。

「不准再向仆人追问你母亲的事,」父亲告诉他。「不准再提到她。她是邪恶放荡的女人。这种女人的名字叫耶洗碧,『狗要在耶斯列城吃掉耶洗碧的尸体』。」

有人在瑟钦的脑袋里大声尖叫,声音大到他几乎听不见父亲在说什么。但父亲似乎没有听到尖叫声,只一味地低头看着圣经。

「『因为淫妇的嘴滴下蜂蜜,她的口比油更滑。』」他念道。「『至终却苦似苦艾,快如两刃的刀。她的脚,下入死地,她的脚步,踏往阴间。』」他抬起头。「我宣布与她断绝关系,衷心欢喜堕落自此从柏氏祖宅消失。以後再也不准提起这件事。」

他起身拉铃,一个男仆前来带走瑟钦。即便在书房的门关上之后,即便在他们快步下楼时,瑟钦脑袋里的尖叫声依然不肯停止。他企图捂住耳朵,但无济于事,最后只好张开嘴巴长声狂啸。

男仆想要让他安静下来,但瑟钦又踢又咬、拼命挣脱,然后无法自制地咒骂起来。他的体内有只怪物,他阻止不了它。怪物抓起桌上的花瓶扔向镜子,抓起石膏像摔向地板。它嚎叫着跑过大厅,砸烂触手可及的每一件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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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阶的仆人听到如此吵嚷的声音纷纷赶到,但是没有人敢碰那个男孩,每个人都认为他被魔鬼附身了。他们吓得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丹恩侯爵的继承人把大厅砸烂。楼上没有传出任何斥责或声响。侯爵的房门依然紧闭,好象想把在楼下肆虐的恶魔阻挡在外。

最后是胖厨娘从厨房缓缓走进来抱起嚎叫不止的男孩,不顾他的拳打脚踢,把他搂进怀里。「好了,孩子。」她轻声说。

既不怕魔鬼也不怕候爵,她把瑟钦抱进厨房,要所有助手不准进来,抱着啜泣的男孩坐在炉子前的大椅子里轻轻地摇动,直到他累得再也哭不出来。

厨娘跟其余的仆人都很清楚候爵夫人和一个航运富商之子私奔了。她并没有去伦敦,而是前往达特茅斯搭乘情夫的货轮,和他一起去了西印度群岛。

听到男孩哭诉母亲被狗吃掉,使得厨娘真想拿菜刀去找主人。年幼的黑野伯爵是整个得文郡、甚至康瓦耳郡和杜赛特郡最丑的小男孩。他喜怒无常,脾气暴躁,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小男孩,不该受到命运如此恶劣的捉弄,她心想。

厨娘告诉瑟钦,他的爸爸和妈妈相处不来,他的妈妈变得很不快乐,所以离家出走。不幸的是,成年女性离家出走是比小男孩离家出走更为严重的错误,厨娘说。那样的错误永远无法弥补,所以候爵夫人再也不能回来了。

「她会下地狱吗?」男孩问。「爸爸说——」他语不成声。

「上帝会原谅她,」厨娘坚定地回答。「如果上帝公正慈悲,祂就会。」

然后她带他上楼,赶走他严厉的保姆,安顿他就寝。

厨娘离开后,瑟钦坐起来,从床头桌里拿出母亲送给他的圣母怀抱圣婴画。把小小的图像抱在胸前,他开始祈祷。

父亲信奉之宗教所应该会的各种祈祷文,家教都教过他,但是今晚他手握长长念珠说出的却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祷文。因为听过太多次他早已牢记在心,虽然所会的拉丁文尚不足以理解所有的字。

「万福玛丽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皆焉。」他开始背诵。

他不知道父亲就站在门外倾听。

他也不知道那篇天主教祈祷文对丹恩侯爵来说,有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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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后,瑟钦被推进马车送去伊顿公学。

仅和校长有过短暂的面谈,他便被丢进广大的宿舍任凭同学摆布。

人群中年纪和个头都最大的华戴尔爵爷凝视瑟钦良久,接着突然大笑起来。其他人立刻有样学样。瑟钦无法动弹,僵直地站立在原地,听着那有如数千只土狼同时嚎叫的笑声。

「难怪他妈妈要离家出走。」华戴尔爵爷边喘边说。「你出生时她有没有尖叫,黑家伙?」他问瑟钦。

「『黑野』。」瑟钦紧握着双拳说。(译注:英国贵族通常以爵衔互称。)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臭小子。」华戴尔告诉他。「我说你妈妈逃走是因为她再也受不了看到你,因为你怎么看都像一只肮脏的小蜈蚣。」双手背在身后,他绕着困惑的瑟钦缓缓移动。「你同不同意我的话,黑家伙?」

瑟钦瞪着那些低头嘲笑他的面孔。马夫菲尔说,他会在学校交到朋友。从小没有玩伴的瑟钦在漫长的旅途中一直怀抱着那个希望。

但此刻他没有看到任何朋友,只看到一张张嘲笑的面孔,而且全都比他高大许多。宿舍里每个男孩的年纪和个头都比他大。

「我问了问题,小蜈蚣。」华戴尔说。「学长问你问题时,你最好乖乖回答。」

瑟钦狠狠瞪着华戴尔的蓝眼睛。「放屁。」他用意大利语说。

华戴尔轻轻给了他的头一个巴掌。「不准再叽哩咕噜地说意大利话,黑家伙。」

「放屁(意语),」瑟钦勇敢地又说一次。「狗屎。」

华戴尔扬起浅褐色的眉毛望向他的狐群狗党。「你们听到没有?」他问他们。「他不仅丑得像恶魔,还满嘴脏话。你们说该怎么处置他?」

「抛他。」有人说。

「浸他。」另一个人说。

「浸粪坑。」另一个人补充。「他不是在找屎吗?」

这个提议得到热烈的回响,他们立刻扑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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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押赴刑场的途中,他们给了瑟钦好几次认错的机会。他只需要舔华戴尔的鞋子和乞求原谅,就能够得到饶恕。

但是怪物控制了瑟钦,他顽强不屈地用英语和意大利语骂出一连串下流话。

但顽强不屈对此刻的他帮助不大,真正帮到他的竟然是物理定律。他虽然矮小,体形却很怪异,例如他骨瘦如柴的肩膀竟然太宽,挤不进粪坑里。华戴尔只能把瑟钦的头塞进坑洞里按着,直到他呕吐。

令华戴尔及其同伴生气的是,粪坑事件并没有使小蜈蚣学乖。虽然他们把大部分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教训柏瑟钦,但他还是不受教。他们嘲笑他的长相和混血,编写跟他母亲有关的下流歌曲。他们把他倒挂在窗外,把他扔在毯子上抛掷,把死老鼠藏在他的被子里。虽然在伊顿公学几乎没有隐私可言,但在宝贵的独处时间里他还是会难过、愤怒,并寂寞地偷偷哭泣。尽管每战必败,在公开的场合他还是大声咒骂,拚死命反抗。

在教室外不断受凌辱,在教室里又经常遭到体罚,进入伊顿不到一年,瑟钦内心里所有真挚、和善与信任的意念,都被扼杀了。伊顿的管教方式确实激发出某些学生最好的一面,但在瑟钦身上却唤醒了最坏的那一面。

瑟钦十岁时,校长把他叫去,说他的母亲在西印度群岛因热病去世。瑟钦闷不吭声地聆听,然后走出去找华戴尔打架。

华戴尔大他两岁,身高体重都是他的两倍,而且动作敏捷。但是这次瑟钦体内的怪物怒不可遏,他冷酷顽强地默默打斗,直到劲敌流着鼻血倒地不起。

然后,受伤流血的瑟钦用冷笑的目光扫视围观者。

「还有谁?」他问,喘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出声。他转身离开,围观者让路给他。

穿越院子的瑟钦走到一半时,华戴尔的声音打破令人不安的沉默。

「干得好,黑野!」他高喊。

瑟钦停下脚步,转过头去。「去死吧,你!」他吼回去。

华戴尔一边叫好,一边抛起帽子。下一瞬间,数十顶帽子飞到空中,每个人都在喝彩。

「一群笨蛋。」瑟钦喃喃自语。他自己的帽子早就被蹂躏到不能戴了,因此他脱下想象中的帽子,滑稽且夸张地鞠了个躬。

片刻后,他被一群嘻笑的男孩团团围住,接着被抬上华戴尔的肩膀。他越骂他们,那群白痴越高兴。

他很快就成为华戴尔的莫逆之交,自此无可救药。

在伊顿公学这套适者生存之打骂教育下成长的恶少,就数华戴尔那帮人最为顽劣。除了惯常的伊顿式恶作剧和不断骚扰倒霉的当地居民外,他们在青春期之前就赌博、吸烟和酗酒,一到青春期就开始嫖妓。

瑟钦在十三岁生日当天初解人事。华戴尔和当初提议把他浸粪坑的莫维尔,猛灌瑟钦杜松子酒,蒙住他的眼睛,拉著他东奔西跑一个多小时,最后把他拖上一道楼梯,拽进一个充满霉味的房间。他们剥光他的衣服并除掉蒙眼布后离开,最后随手锁上房门。

房间里有一盏散发着恶臭的油灯、一张肮脏的稻草床垫,和一个身材颇丰满的胖女孩。女孩有金色的卷发、红润的双颊、蓝色的大眼睛和钮扣般的小鼻子。她像看到死老鼠似地瞪着瑟钦。

他不用猜也知道为什么。虽然过去一年来已经长高两寸,但他的样子仍像个小妖怪。

「不干。」女孩说,固执地噘着嘴。「给我一百英镑也不干。」

瑟钦发现自己竟然还剩下一些感觉,否则女孩的话不应该造成伤害。他恨她使他感到鼻酸欲泣。她只是一只粗俗愚蠢的小母猪。如果她是男孩,他会揍得她上西天。

但隐藏内心的感觉,已经成为他的反射动作。

「真是可惜。」他面不改色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我原本心情很好,想付你十先令。」

瑟钦知道华戴尔付给妓女的钱从未超过六便士。(译注:一先令等于二十便士)

她闷闷不乐地望向瑟钦,目光移到他的下体,停驻在那里。这样已足以引起它的注意,并令它立刻开始胀大。

她噘起的嘴唇微微颤抖。

「我说过我心情很好。」他在她嘲笑他前说。「那就十六先令吧,不会再多了。如果你不愿意,能让我花这笔钱的地方多得是。」

「或许我可以闭上眼睛。」她说。

他露出嘲弄的笑容。「张开或闭上都一样,但我希望我的钱花得值得。」

他的钱果然没有白花。她不但没有闭上眼睛,还表现得非常热情。

一如往常,瑟钦很快就从这件事学到人生的教训。

从那时起,他决定以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名言为座右铭:「说到赚钱,情况许可时何妨光明正大,否则大可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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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进入伊顿,瑟钦收到的家书都是随当季零用金附上的短信,信里的短句出自父亲的秘书。即将从伊顿毕业时,瑟钦收到一封写了两段文字的信,信里概述安排他去剑桥大学就读之事。

他知道剑桥是顶尖学府,许多人甚至认为它比修道院般的牛津大学先进。

但他也知道那不是父亲选中剑桥的原因。几乎从创校时代起,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就一直是柏家人就读的学校。丹恩侯爵送儿子去念别的学校,几乎等于是断绝与瑟钦的父子关系,向世人宣布瑟钦是柏家的污点。

他当然是。

他不仅举止像恶魔——虽然在师长面前从未坏到被开除——而且体格也变得像恶魔一样壮硕魁梧:六尺半的身高,全身上下都黝黑坚硬。

就读伊顿期间,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努力使别人记得他是恶魔。正派人士说他是「柏家的祸害」,他却引以为傲。

到目前为止,丹恩侯爵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似乎漠不关心,但这封短信证明其实不然。把瑟钦送到柏家人从未涉足的大学,就是候爵打算用来惩罚和羞辱儿子的方法。

只不过惩罚来得稍微太晚。针对试图加诸于他身上的操控、惩罚和侮辱,瑟钦已经学会好几种有效的应付模式。他发现在许多情况下,金钱远比蛮力神通广大。

秉持贺拉斯的名言为座右铭,瑟钦学会如何靠赌博使零用金变成原来的两倍、三倍和四倍。他把赢得的钱一半用来嫖妓、从事其他恶习,和暗中补习意大利文——暗中补习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猜到他对母亲的思念。

他打算用赢得的另一半钱购买一匹赛马。

他回信建议父亲用那笔大学基金送一个穷孩子去念剑桥,因为黑野伯爵要靠自己的力量念牛津。

然后他拿购马基金去赌摔角比赛。

靠着赌摔角赢来的钱和华戴尔的叔叔施加影响力,瑟钦顺利进入了牛津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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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收到家书时,瑟钦已经二十四岁。那封只有一段文字的短信宣布了他父亲的死讯。

除了爵衔以外,新任的丹恩侯爵还继承了许多土地、数栋豪宅——包括位于达特穆尔高原边的宏伟祖宅,艾思特庄——以及所有附带的抵押及债务。

瑟钦毫不怀疑父亲为何留下这样的烂摊子。死老头控制不了他,就决心毁掉他。

如果那个伪善的老家伙微笑着在阴间等待第四任丹恩侯爵被拖往最近的债务人拘留所,那么他注定要等很久很久。

瑟钦此时已经涉足商场,凭头脑和胆识纵横其中,他丰厚收入的每一分都是自己赚来或赢来的。在这过程中,他把许多家濒临破产的事业转变成有利可图的投资。收拾父亲留下的烂摊子,简直就是小孩子玩的游戏。

他卖掉所有非必要的东西,清偿债务,重整破败的财务系统,遣散秘书、财产管理人和家族律师,换成一批有头脑的人,告知他们应尽的职责。之后,他最后一次骑马穿越儿时以后便不曾见过的黑色荒野,启程前往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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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一八二八年三月 巴黎

「不,不可能。」崔博迪爵士惊骇地低声说,惊恐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额头抵着俯瞰普罗旺街的窗户。

「我想错不了,先生。」他的贴身男仆维塞说。

博迪爵士用手指扒过蓬乱的棕色卷发。现在是下午两点,但他才刚睡醒并换掉晨褛。「妮薇,」他的声音空洞而茫然。「天哪,真是她。」

「确实是你的祖母潘贝里夫人,还有你的姐姐洁丝小姐。」维塞忍住微笑。他此刻忍住的东西可多了,例如:手舞足蹈并高呼哈利路亚。

他们得救了,他心想。只要洁丝小姐出现,事情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他冒了极大的风险写信给她,但为了崔氏家族着想,他别无选择。

博迪爵士结交了一群坏朋友。以第四任丹恩侯爵那个恶魔为首的那群浪荡子,在维塞看来是基督教世界最邪恶的狐群狗党。

但洁丝小姐很快就会予以阻止,年迈的男仆迅速替主人打着领巾时心想。

博迪爵士二十七岁的姐姐遗传了她孀居祖母的迷人外貌:近乎青黑色的丝般秀发,银灰色的杏眼,雪白的肌肤和窈窕的身段。潘贝里夫人则证明岁月丝毫摧残不了这些特质。

在讲究实际的维塞看来,更重要的是,洁丝小姐自她已过世的父亲承继了智慧、机敏和勇气。她骑马、击剑和射击的技术不比任何人差。事实上,她的枪法是全家族最准的。她的祖母在两次短暂的婚姻里替第一任丈夫崔亚蒙爵士生了四个儿子,替第二任丈夫潘贝里子爵生了两个儿子,而女儿和儿子都生了许多男孩。但那些男生没有一个的枪法能赢过洁丝小姐,维塞亲眼见过她在二十步的距离外射掉红酒瓶的软木塞。

他也会很愿意看到她射掉丹恩侯爵的脑袋。那个游手好闲、道德败坏、丧尽天良的大魔头是国家的耻辱。他把不算聪明的博迪爵士诱进他邪恶的圈子,一步步走向毁灭。再和丹恩侯爵厮混几个月,博迪爵士就会破产——如果不断的纵情声色没先要了他的命。

但不会再有几个月,维塞把不情不愿的主人推向房门时开心地想。洁丝小姐会搞定一切,她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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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迪假装看到姐姐和祖母令他又惊又喜。但舟车劳顿的祖母一回房间休息,他就把洁丝拉进租金昂贵的狭小公寓的客厅。

「该死,洁丝,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洁丝拿起乱堆在壁炉边座椅上的运动报纸扔到炉栅,长叹一声坐到椅子的软垫上。

从加莱到巴黎的马车旅程漫长颠簸、尘沙飞扬。法国道路的状况之恶劣,令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屁股青一块紫一块。

此刻她很想把弟弟的屁股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不幸的是,虽然年纪小她两岁,他的身高却比她高出一个头,体重则重好几十磅。鞭笞杖责使他醒悟的岁月早已过去。

「生日礼物。」她说。

他苍白的脸色一亮,露出熟悉的愚蠢笑容。「啊,洁丝,那真是体贴——」他的傻笑消失,眉头接着蹙拢。 「但我的生日七月才到,你们不可能打算待到——」

「我指的是妮薇的生日。」她说。

坚持子女和孙子女用她的闺名称呼,是潘贝里夫人的怪癖之一。她说自己是女人,妈妈和奶奶这些称谓太没有个人特色。

博迪的表情警惕起来。「什么时候?」

「你应该记得,她的生日就在后天。」洁丝脱下灰色的羔羊皮靴,把脚凳拉过来搁脚。「我希望她过个快乐的生日。她好多年没有来巴黎了,再加上家族里的气氛不太愉快。几个婶婶暗地里说要把她关进疯人院。我并不觉得意外,她们从不曾了解她。知道吗?光是上个月就有三个人向她求婚。我相信三号求婚者是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范吉耶勋爵才三十四岁,亲戚们说,这简直太令人难堪了。」

「嗯,以她的年纪算不上光采。」

「她还没有死,博迪,我不懂大家为何要求她的行为应该跟死人一样。就算她想嫁给跑堂的,那也是她的事。」洁丝锐利的眼光看了弟弟一眼。「当然啦,那意味着她的钱将由新任丈夫管理。我猜那一点令大家担心。」

博迪的脸红了起来。「犯不着那样看我。」

「是吗?因为你好像就很担心,也许你以为她会帮助你摆脱困境。」

他扯扯领巾。「我没有陷入困境。」

「哦,那么陷入困境的一定是我了。根据替你的财务管理人说,如果我要还清你目前的债务,我只剩下四十七英镑六先令三便士可以用到年底。那表示我必须再度搬去和亲戚住或是外出工作。我免费照顾那些亲戚的孩子们十年,不打算再多花十秒当不支薪的保姆。如此一来,只剩外出工作这条路。」

他瞪大浅蓝色的眼睛。「工作?你指的是赚取工钱?」

她点头。「我想不出还有别的路可走。」

「洁丝,你疯了吗?你是女生。你应该嫁人,嫁给口袋饱饱的有钱人。像妮薇就嫁了两次。要知道,你遗传了她的美貌。如果你不要那么挑剔——」

「但我就要,」她说。「幸好我也挑剔得起。」

她和博迪幼年父母双亡,由勉强养活众多子女的众多亲戚照顾长大。要不是食指浩繁,亲戚们的生活原本可以优渥许多。但妮薇的家族一向多产,尤其会生男生,她的子孙都遗传到这项天赋。

这就是洁丝应该是嫁不出去的老处女时仍然有那么多人向她求婚——平均每年六人——的原因之一。但她宁可被吊死或戴上过时的帽子,也不愿嫁给有钱有爵衔的笨蛋当传种母马。

她擅长在拍卖会和二手商店里发掘宝藏,加以出售而获得丰厚的利润。虽然没有发大财,但过去五年来她都能自行添购时髦的服饰,而不是穿亲戚不要的旧衣服。那算是一种小小的独立。但她要的更多,而且去年一直在计划如何得到更多。

她终于存够承租店面的钱,并开始进货。她的店将非常高级典雅,只招待最上等的顾客。经常参加社交活动,使她深切了解有闲有钱的上流社会人士,不仅清楚他们的喜好,还知道什么方法最能有效吸引他们。

她打算一救弟弟脱困就开始吸引顾客上门,然后她务必要使他的错误不再干扰她有条不紊的生活。博迪是个不负责任、不可信赖、喋喋不休、脑袋空空的笨蛋。她不敢想像如果继续依靠他任何事,她会有怎样的未来。

「你很清楚我不需要为钱结婚。」她告诉弟弟。「我只须把店开起来。我已经挑好了地点,存够了——」

「那个旧货店的愚蠢计划?」他嚷道。

「不是旧货店。」她冷静地说。「我向你解释过至少十次——」

「我不会让你开店的。」博迪挺直身体。「我的姐姐不可以当生意人。」

「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阻止我。」她说。

他威胁地皱紧眉头。

她往后靠向椅背,沉思地望着他。「天啊,博迪,你把双眼挤在一起的样子看来真像猪。事实上,自从上次见面,你变得和猪愈来愈像。你重了至少三十磅,甚至四十磅。」她的视线往下移。「而且全胖在肚子上。你使我想到我们的国王。」

「那个大胖子?」他尖叫。「我才不像!把话收回去,洁丝。」

「不然呢?你要坐到我身上把我压扁吗?」她大笑。

他大步走开,用力坐到沙发上。

「如果我是你,」她说。「我会比较担心自己的未来,而不是姐姐的言行。我可以照顾自己,博迪。但是你……我认为你才应该考虑和口袋饱饱的有钱人结婚。」

「只有懦夫、傻瓜和女人才结婚。」他说。

她露出微笑。「真像某个醉鬼蠢蛋在掉进酒缸前会对另一群醉鬼蠢蛋说的话,夹杂在男性常说的那些关于奸淫私通和排泄作用的俏皮话之中。」

她不等博迪搞懂那句话的涵义。「我知道男人觉得什么好笑,」她说。「我曾经和你一起生活,还带大了十个堂表弟。不论酒醉或清醒,他们都喜欢拿他们和女人常做或想做的事开玩笑,他们始终很迷排气、排尿和排——」

「女人没有幽默感,」博迪说。「她们不需要。上帝创造她们来开男人的玩笑,由此可以合理地推断上帝根本是女人。」

他的语气缓慢而谨慎,好像那些话是他辛苦背下来的。

「博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深度?」她问。

「你说什么?」

「那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是醉鬼蠢蛋,冷嘲热讽小姐。」他自鸣得意地说。「我或许没有世上最灵光的脑袋,但我看到蠢蛋时还认得出来。丹恩绝不是蠢蛋。」

「的确不是,他似乎是个聪明人。他还有什么高见,亲爱的?」

博迪停顿良久,想要判定她是不是在讽刺。一如往常,他再次判断错误。

「嗯,他确实很聪明,洁丝。我就知道你看得出来。他说的话——哦,他的脑筋随时都在动。真不知道他哪来的动力。他没有吃很多鱼,所以不可能是那个。」

「我猜他的动力是琴酒。」洁丝咕哝道。

「再说一次?」

「我说,我猜他的头脑像蒸汽机。」

「想必是。」博迪说。「他不只能言善道,还很有赚钱的头脑。据说他炒股票像拉小提琴,只不过丹恩演奏出来的音乐是金币的叮当声。而且是很多的叮当声,洁丝。」

她毫不怀疑。根据各种说法,丹恩侯爵是英国的首富之一。负担得起不经大脑的挥霍与浪费。但可怜的博迪,根本没有能力奢侈,却决心仿效他的偶像。

绝对是偶像崇拜,一如维塞在那封近乎语无伦次的信里写的。博迪竟然竭尽他有限的智能来熟背丹恩的话,这就是维塞没有夸大其辞的铁证。丹恩侯爵已成为博迪的上帝……他却带领他直奔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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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门上的铃铛响时,丹恩侯爵没有抬头。他不在乎新来的顾客是谁,古董艺品店的店主钱拓奕也不可能在乎,因为巴黎最重要的顾客已经在他的店里了。身为最重要的顾客,丹恩期望、也确实得到店主全部的注意力。钱拓奕不仅没有瞥向门口,甚至没有显出他曾看到、听到和想到任何与丹恩侯爵无关的事。

可惜漠不关心并不等于耳聋。铃铛声一停,丹恩就听到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以英国腔咕哝,接着是一个陌生的女声轻声回答。他听不出他们说什么。崔博迪难能可贵地压低了音量,即使这所谓的「低语」是隔着一座足球场都听得到的。

尽管如此,他仍然是北半球最大的笨蛋崔博迪,那表示丹恩侯爵不得不把交易延后。他不打算在崔博迪面前讨价还价,因为崔博迪会说出或做出各种自以为在帮忙杀价、其实反而可能会抬高价钱的事情。

「哎哟,」那个足球场式的声音说。「那个不是——天哪,真的是。」

笃笃笃,沉重的脚步声接近。

丹恩侯爵忍住叹息,转身瞪视前来搭讪的崔博迪。

崔博迪戛然止步。「我绝对不是有意打扰,尤其是在和钱拓奕讨价还价的时候。」他的头往店主的方向顶一顶。「就像我刚才对洁丝说的,讨价还价时头脑必须冷静,注意出价不要超过愿意付的一半,尤其要搞清楚法郎换算成英镑是多少。除了存心惹人生气以外,我想不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英镑交易。」

「崔博迪,我想我应该提过,你若不要尝试计算,体质脆弱的你就可以少生很多气。」丹恩说。

左前方传来一阵悉窣声和一声闷响,他的视线转向那边。刚才那位轻声细语的女人正弯着腰端详珠宝陈列柜。为了使顾客难以正确估价,店里的照明故意弄得很暗。丹恩只能确定那个女人身穿蓝色外套,头戴时下流行的那种装饰过度的帽子。

「如果你在考虑买礼物给女朋友。」他继续说,眼睛却望着那个女人。「那么我更要劝你抗拒计算的诱惑。女人的数学比男人好,尤其是跟礼物有关的时候。」

「那是因为女性的头脑已经进化到比较高等的状态,博迪。」那个女人头也不抬地说。「她明白挑选礼物需要解一道极其复杂的道德、心理、审美,和感情的方程式。我不会建议区区一个男人去做如此高难度的尝试,尤其是用计算这么原始的方法。」

在令人不安的片刻里,丹恩侯爵的感觉就像有人把他的头按进粪坑。他开始心跳加速,冷汗直冒,皮肤上泛起鸡皮疙瘩,一如二十五年前在伊顿公学那个令人难忘的日子。

他告诉自己是今早吃坏了肚子。一定是奶油酸掉了。

他完全无法想像自己会被一个女人的轻蔑反驳搞得方寸大乱。就算发现自己误把这个牙尖嘴利的女人当成昨晚和博迪共度春宵的妓女,他也大可不必因而惊慌失措。

她的口音显示她是个淑女。更糟的是,听来还是个女学究。丹恩侯爵这辈子认识的女性没有一个听说过「方程式」,更别提如何解它。

博迪靠近,用他足球场式的低语问:「你懂她在说什么吗,丹恩?」

「懂。」

「她说什么?」

「男人是无知的畜牲。」

「你确定吗?」

「确定。」

博迪叹口气,转向那个仿佛被珠宝陈列柜迷住的女人。「洁丝,你曾经答应不会侮辱我的朋友。」

「我甚至没有见到你的任何朋友,怎会侮辱到人家?」

她好像在凝视某个东西。饰满花朵缎带的帽子随着她从各个角度端详而歪来斜去。

「那你想不想认识?」博迪不耐烦地问。「还是你打算盯着那个破烂看一整天?」

她直起腰,但没有转身。

博迪清清喉咙。「洁丝。」他坚决地说。「这位是丹恩。丹恩——可恶,洁丝,你的视线可不可以离开那个破烂一下?」

她转过身。

「丹恩,这位是我的姐姐。」

她抬起头。

丹恩侯爵顿时感到一股热流从头顶直窜脚趾,随即全身冷汗直流。

「爵爷。」她短促地点个头。

「崔小姐。」他说,但接下来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在那顶怪帽子下是白皙无暇的鹅蛋脸、浓密卷翘的睫毛、眼角上斜的银灰色眼睛、高高的颧骨、挺直纤细的鼻子,和略嫌丰满的柔嫩红唇。

丹恩侯爵向来识货,一眼就看出她的完美并不符合英国的典型,但是既不盲目也绝非无知的丹恩立刻认出她独特的完美。

如果她是一件塞佛尔瓷器、一幅油画或一张挂毯,他会二话不说立刻买下。

在想要从她雪白额头舔到纤细脚趾的癫狂片刻里,他忖测着她的价码。

但他的眼角瞥见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像。

他黝黑的脸孔冷酷严峻如恶魔,而他的内心就像外表一样冷酷凶恶。他的灵魂就像达特穆尔高原。在那里,狂风暴雨吹打在嶙峋灰岩上,美丽的绿地竟然是能够吞噬公牛的沼泽。

任何有点脑筋的人都可以看到告示牌写着「放弃一切希望者方进入此地」,或是更为中肯的「流沙,危险」。

同样一针见血的是,站在他眼前的是个淑女,这已是危险勿近的警告。在他的字典里,淑女是瘟疫、饥荒与灾难的同义字。

恢复理智后,丹恩发现自己冷冷地凝视她想必有段时间,因为博迪显然已因无聊而走开去端详一组木雕士兵了。

丹恩连忙整顿思绪。「崔小姐,不是轮你说话了吗?」他以嘲弄的语气问。「打算谈天气吗?我相信这话题应该是合于礼仪,或至少是安全的。」

「你的眼睛好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按理来说,它们一定只是非常深的褐色,但那种错觉……是如此强大。」

尽管有种肚子被迅速捅了一刀的感觉,他还是面不改色。他从惨痛的经验中学会了保持沉着镇定。

「谈话进展到私事的速度真令人吃惊,」他慢吞吞地说。「你对我的眼睛很着迷。」

「我情不自禁。」她说。「它们非常特别,黑到极点。希望我没有令你不舒服。」

她淡淡一笑,转身继续端详珠宝陈列柜。

丹恩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毛病,但可以肯定她不太正常。他是恶魔之王,不是吗?她应该惊恐地昏倒,再不然也该厌恶地退避三舍。可是她却胆大包天地盯着他看,刚才甚至像在跟他调情。

他决定离开,到外面去思索这个问题。他朝门口走去,博迪转身追上来。

「你太轻易认输了。」博迪低声说道,但声音大到在圣母院都听得见。「我知道她骂了你,但不管是谁她都照骂不误的。不是你对付不了她,而是她确实令人头痛。如果你想去喝一杯——」

「钱老板刚刚得到一样你会觉得有趣的自动玩具。」丹恩告诉他。「你何不叫他上发条操作给你看?」

博迪的四方脸露出欢喜之色。「就是你们说的那种东西吗?真的吗?它会做什么?」

「你何不去看看?」丹恩建议。

博迪向店主跑去,立刻喋喋不休起来,但他那口怪腔怪调的法语让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巴黎人听了都会想杀人。

让显然打算跟着他的博迪分心后,丹恩只差几步就可以走出店门。但他的视线飘向崔小姐,她又看着珠宝陈列柜里的某个东西。好奇心令他缓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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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在自动玩具的嗡嗡声和喀喀声中,丹恩侯爵的踌躇在洁丝听来就像开战的号角声一样清晰。接着,他迈步向前,步伐大胆而傲慢。他打定了主意,带着重炮前来。

丹恩就像重炮,她心想。无论博迪或其他人说过什么,她都不可能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乌黑的头发、大胆的黑眸、凯撒大帝般的鼻子,和阴郁却性感的嘴唇,光是那张脸就使他有资格成为路西弗的嫡系后裔,一如维塞所言。

至于他的身体……

博迪曾说丹恩体格魁梧。她以为她会看一个庞大笨拙的壮汉,没料到竟是身材高大匀称的猛男——从合身长裤显示出的轮廓,看得出他的肌肉非常结实。她不应该看那里的,即便只是迅速的一瞥,但那样的体格太过引人注意,注意到他的……全身上下。在那有失淑女风范的一瞥后,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使视线停驻在他的脸上,以免她丧失残存的理智,做出惊世骇俗的行为。

「好吧,崔小姐。」他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右肩上方传来。「你激起我的好奇心了。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令人如此着迷的东西?」

他的头或许高出她许多,但他的身体却离她很近。她可以闻到他不久前吸的雪茄烟味,以及淡雅却昂贵无比的男性香水味。她那几分钟前初次感到燥热、此刻还没有完全降温的身体,又慢慢燥热起来。

她必须找妮薇长谈一番,洁丝告诉自己。这些感觉不可能是她怀疑的东西。

「怀表。」她沉着地说。「表面有一个穿粉红色衣服女人的那只。」

他倾身凝视陈列柜。「她是不是站在树下?是不是那只?」

他把戴着昂贵皮手套的左手放在陈列柜上,她立刻感到口干舌燥。那是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她意识到他光凭那只手就可以把她举离地板。

「对。」她努力抗拒舔润嘴唇的冲动。

「你一定想更仔细地看它。」他说。

他伸手从椽柱钉子上取下一把钥匙,走到陈列柜后开锁取出那只表。

钱拓奕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个放肆的举动,但他一声未吭,似乎专心在和博迪交谈。关键在「似乎」这两个字。和博迪做一般所谓的交谈,几乎已算不可能;用法语专心交谈,则是根本不可能。

「也许我应该示范它如何操作。」丹恩的声音唤回她的注意力。

从他压低的声音中,洁丝听出男性想要恶作剧之前一定会有的那种故作无辜的语气。她原本可以明说,并非昨天才出生的她非常清楚那只表该如何操作。但他黑眼中的光芒显示他是如此的自得其乐,她不想扫他的兴。目前还不想。

「谢谢。」她轻声说。

「转动这个旋钮。」他边说边示范。「她的裙子就会分开,在她两腿之间有一个——」他假装仔细端详。「天啊,真是令人吃惊。我想那里跪着一个男人。」他把表凑近她的脸。

「我没有近视,爵爷。」她拿走他手中的表。「你说的没错。确实是一个男人,显然是她的爱人,因为他似乎在为她提供爱人的服务。」

她打开手提袋,拿出小型放大镜仔细检视那只表,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自己也正受到同样仔细的审视。

「男士假发的珐琅有点磨损,女士裙子的左侧有微小的刮伤。」她说。「除此之外,以这只表的表龄,它的状况还算非常好,虽然我非常怀疑它能告诉我准确的时间。它毕竟不是宝玑大师的作品。」

她收起放大镜,抬头迎视他半眯的目光。「你认为钱老板的要价会是多少?」

「你想买它,崔小姐?」他问。「我非常怀疑你的长辈会赞同这样的举动。或者,英国的礼教观念在我出国期间发生了革命性的剧变?」

「哦,不是我自己要,」她说。「是要买给我祖母的。」

她不得不佩服他始终面不改色。

「唔,那就另当别论了。」他说。

「作为生日礼物。」洁丝解释。「请借过,我最好去阻止博迪讨价还价。他的语气显示他想要计算,而诚如你刚才的犀利见解,那对他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单手就可以举起她,丹恩看着她走开时心想。即使戴着装饰繁复的帽子,她的头也只刚抵达他的胸骨,她的体重不可能超过一百一十磅。

他早已习惯自己比女人和大多数男人高出许多,也学会了对自己魁梧的身材感到自在。运动,尤其是拳击和击剑,使他锻炼出敏捷的身手。

站在她的身旁,他觉得自己就像傻大个。又丑又蠢的傻大个。她早就知道那只表暗藏什么玄机。问题是,她是怎样的女人?那个小妞直视他恶棍的脸孔竟没有眨眼。他故意站得离她太近,她却一动也不动。

后来她竟然拿出放大镜,泰然自若地检查那只色情怀表,好像它是珍本的福克斯《殉教者书》。

丹恩后悔以前没有多注意听博迪谈他姐姐。问题是,注意听博迪说话会使人抓狂。

博迪在这时大吼:「不行!绝对不行!你会使她变本加厉,洁丝。我不答应!你不可以卖给她,钱老板。」

「你要卖,钱老板。」崔小姐以流利的法语说。「不必理会我的小弟。他没有权力管我的任何事。」她尽责地翻译给弟弟听,气得他满脸通红。

「我不是小弟!我是崔家的家长,我——」

「去玩鼓手玩具,博迪。」她说。「不然带你迷人的朋友出去喝一杯也行。」

「洁丝,」博迪在情急之下恳求道。「你知道她会拿给别人看,我会很没有面子。」

「天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一本正经了?」

博迪双眼暴突。「一本什么?」

「一本正经,迂腐古板,十足的卫理公会教徒。」

博迪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声,然后转向丹恩。丹恩已经放弃所有离去的念头,靠在陈列柜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博迪的姐姐。

「听到没有,丹恩?」博迪问。「你有没有听到那个可恶的女孩说什么?」

「我不可能没有听到。」丹恩说。「我听得非常专心。」

「我!」博迪用拇指戳胸膛。「一本正经。」

「太令人震惊了。我一定得和你绝交,我不能让自己被道德高尚的同伴带坏了。」

「但是,丹恩,我——」

「你的朋友说的没错,亲爱的弟弟。」崔小姐说。「他承担不起被人看到和你在一起的风险。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他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啊,崔小姐,你对我的名声非常清楚,对不对?」丹恩问。

「对啊,你是有史以来最邪恶的人。保姆都会警告小孩子,不乖就会被你抓去当早餐吃掉。」

「但是你一点也不害怕。」

「现在不是早餐时间,我也不是小孩子。但我可以理解高高在上的你有可能把我误认成小孩子。」

丹恩侯爵上下打量她。「不,我不认为我会犯下那种错误。」

「听过她对人的辱骂,我也认为不会。」博迪说。

「话说回来,崔小姐。」丹恩继续说,好像博迪根本不存在。「如果你不乖,我或许会想——」

「那是什么(法语),钱老板?」崔小姐问。她沿着柜台走向她和弟弟进来时丹恩在看的那盘商品。

「没什么,没什么(法语)。」钱拓奕用手遮住盘子保护它,同时紧张不安地瞥向丹恩。「没什么有趣的(法语)。」

她也望向丹恩。「爵爷,那些是你买的东西吗?」

「都不是。」丹恩说。「我只是被那个银制墨水台吸住片刻,你会发现它大概是唯一值得多看一眼的东西。」

但她拿起来用放大镜检视的不是墨水台,而是那幅泥污发霉的小小粗框图画。

「看来像是女人的画像。」她说。

丹恩从珠宝陈列柜过来。「对,钱老板说是女人。你的手套会弄脏的,崔小姐。」

博迪也闷闷不乐地靠近。「好臭。」他扮个鬼脸。

「因为它腐烂了。」丹恩说。

「因为它的年代久远。」崔小姐说。

「大概在阴沟里躺了十年。」丹恩说。

「她的表情很耐人寻味。」崔小姐用法语告诉钱拓奕。「我无法判定是欢喜或忧伤。你要卖多少?」

「四十苏(法语)。」(译注:苏为法国昔日铜币)

她把画放下。

「三十五(法语)。」他说。

她放声大笑。

钱拓奕说他花了三十苏买到它,不可能以更低的价钱出售。

她同情地看他一眼。

他泪水盈眶。「三十,小姐(法语)。」

既然如此,她告诉他,她只要买那只表。

最后她花十苏买到那个又脏又臭的东西。如果她再继续讨价还价,丹恩心想,到头来钱拓奕会付钱求她把它拿走。

丹恩第一次见到强硬的钱拓奕如此痛苦,也不明白为什么。当然啦,当崔洁丝小姐终于谢天谢地带着她的弟弟一起离开古董店时,丹恩侯爵只感到头痛欲裂。他把头痛归因于清醒时和崔博迪共度了将近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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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他最爱的风月场所「二八」的私人包厢里,丹恩侯爵描述那场他所谓的闹剧来娱乐朋友。

「十苏?」方洛朗笑着说。「博迪的姐姐把钱拓奕的要价从四十杀到十?天啊,真希望我当时在场。」

「明显的事实终于获得证实了,对不对?」顾邦肯说。「她第一个出生,遗传到所有的治理,没有留下半点给博迪。」

「她是不是也遗传到所有的美貌?」毕樊世再次斟满丹恩的酒杯。

「我看不出他们在头发眼睛的颜色、五官或体型上有任何相似之处。」丹恩啜一口酒。

「就这样?」毕樊世问。「你存心吊我们的胃口,她长得怎么样?」

丹恩耸耸肩。「黑头发,灰眼睛。身高大约五尺半,体重在一百到一百一十磅之间。」

「秤过她的体重了,是不是?」顾邦肯咧嘴而笑。「你认为那一百到一百一十磅分配得宜吗?」

「我怎么知道?女人用紧身胸衣和裙撑这类东西来填塞和捆扎自己后,谁有可能知道?衣服脱光前全是诡计和谎言,」他微笑。「衣服脱光后,又是另一套谎言。」

「女人不说谎,丹恩侯爵。」一个微带腔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只是看似如此,因为她们活在另一种现实里。」艾司蒙伯爵进来,轻轻带上房门。

虽只随便点个头,丹恩其实非常高兴看到艾司蒙。阴险的毕樊世总是有办法使人说出最不想透露的事。丹恩虽然看得透他的诡计,但十分厌恶必须专心提防那个小人。

只要艾司蒙出现,毕樊世就无心理会其他人。连丹恩有时都会觉得艾司蒙令人分心,尽管理由不同。艾司蒙是丝毫不带娘娘腔的美男子。他身材修长、金发蓝眼,有天使的脸孔。

一个星期前,毕樊世介绍艾司蒙认识丹恩时,曾笑着提议这两人找他的艺术家太太替他们画一张画。「画的标题可以是『天堂与地狱』。」他说。

毕樊世极其想得到艾司蒙,艾司蒙极其想得到毕樊世的妻子,但是她谁也不想要。

丹恩觉得这种情况非常有趣。

「你来得正是时候,艾司蒙。」顾邦肯说。「丹恩今天有奇遇。有一位年轻淑女刚来巴黎,她首先遇见的偏偏是丹恩。而且,他竟然跟她说了话。」

全世界都知道丹恩不和良家女子打交道。

「崔博迪的姐姐。」毕樊世说明。他的身旁有一张空椅子,大家都知道那是为谁留的。但艾司蒙故意走到丹恩旁边,靠在他的椅背上。这当然是为了折磨毕樊世;艾司蒙只是「看起来」像个天使。

「对,」艾司蒙说。「她一点也不像博迪,显然跟妮薇比较像。」

「早该料到。」毕樊世说,在杯里再度斟满酒。「你已经见过她了,对不对?她喜不喜欢你,艾司蒙?」

「我不久前有幸在托托尼餐厅见到崔博迪和他家的女眷,」艾司蒙说。「餐厅里一片骚动。潘贝里夫人妮薇从亚眠和约之后就不曾在巴黎出现。虽然二十五年已经过去,但她显然没有被遗忘。」

「天哪,我想到了!」顾邦肯叫道,用手猛拍桌面。「难怪啊!丹恩对那女孩的行为太令人吃惊,所以我才没有联想到。原来是妮薇!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方洛朗问。

顾邦肯的目光与丹恩交会,表情变得有些不安。

「你自然会有点……好奇。」顾邦肯说。「妮薇有点不寻常,如果崔小姐也是那种人,那么她就跟你向钱拓奕买的那些东西很像。巧的是,你也是在钱拓奕的店里见到她。她就像你上个月买的特洛伊木马医药箱。」

「你的意思是奇特之物?」丹恩说。「而且还贵得很离谱的。类推得好,邦肯。」他举杯致敬。「我自己也不可能形容得更贴切了。」

「但我还是无法相信,一间巴黎餐厅会为一对奇女子而骚动不安。」毕樊世的目光从顾邦肯瞥向丹恩。

「等你见到妮薇时就会明白,」艾司蒙说。「我说的不仅仅是美女,还是令人心碎的致命美女。她们被络绎不绝的男人烦扰到几乎无法用餐,我们的朋友博迪因此大发雷霆。幸好崔小姐十分克制她的魅力,否则流血恐怕难以避免。两位那样的美女……」他悲哀地摇摇头。「法国男人哪里受得了?」

「你们法国人对魅力的看法很奇怪。」丹恩说,倒了一杯酒递给伯爵。「我只看到一个牙尖嘴利、目空一切、卖弄学问的老处女。」

「我喜欢机灵的女人,」艾司蒙说。「比较刺激。但人各有所好(法语)。很高兴你不中意她,丹恩爵爷。竞争已经太激烈了。」

毕樊世大笑。「丹恩不跟人竞争,他只交易。我们都知道他的对象只有一种。」

「我给妓女一些钱,」丹恩说。「她给出我需要的东西。银货两讫,干脆利落。既然妓女无匮乏之虞,我又何必为良家女子自找麻烦?」

「爱情。」艾司蒙说。

众人狂笑。

笑声平息时,丹恩说:「这里好像有语言隔阂,各位。我刚才不是在谈爱情吗?」

「我以为你在谈私通。」艾司蒙说。

「它们在丹恩的字典里是同样的东西。」毕樊世说着从椅子里站起来。「我要下楼去『红与黑』赌几把。还有谁要去?」

方洛朗和顾邦肯跟着他走向门口。

「艾司蒙?」毕樊世问。

「也许吧,」艾司蒙说。「我喝完酒再决定。」他坐到丹恩旁边空出的椅子上。

丹恩在其他人走远后说:「这件事与我无关,艾司蒙,但我觉得好奇。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毕樊世,他弄错了目标?」

艾司蒙微笑。「我保证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差别。他跟我、与他跟他太太的问题,是一样的。」

好色的毕樊世对他能碰到的任何东西,几乎都有性欲。几年前,他的妻子决定不让他碰她,但还是吊着他。毕樊世的占有欲很强,艾司蒙对他的妻子的兴趣使他嫉妒得几乎发狂。那令丹恩感到既可悲又可笑。

「也许总有一天我会明白你为什么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丹恩说。「要知道,几个法郎就可以得到跟毕黎柔相差无几的女人。这里就是让人得其所好的地方,对不对?」

艾司蒙把酒喝完。「我想我不会再来这里,这里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他站起来。「我宁愿去意大利道。」

他邀丹恩同行,但后者婉拒。现在已是十二点四十五分,而丹恩一点钟和楼上的一位金发女巨人珂萝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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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艾司蒙的「不好的感觉」使丹恩的本能提高警觉,也或许是他没有像平常那么醉。无论如何,珂萝把他迎入绯红帘幔的房间时,丹恩特别留意周遭的环境。

他正要脱外套时发现窥孔,就在床铺左边与眼睛齐高处下方几寸的墙壁中央。

他拉着珂萝的手,把她带到窥孔正前方,叫她慢慢地宽衣解带。

接着他迅速冲出房门,进入走廊,猛地拉开看似壁橱的门,然后踹开壁橱后面的门。门后的房间狭小黑暗,他听到伸手可及处有人冲向另一扇门,但冲得不够快。

丹恩把他猛拉回来,转过他的身体,揪住他的领结,把他往后推到墙上。

「我不需要看见你,」丹恩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我闻得出是你,毕樊世。」

在近处认出毕樊世并不困难。他的衣服和呼吸通常都充满烈酒和腐败的鸦片味。

「我正在考虑开始画画,」丹恩在毕樊世拼命吸气时说。「我想把我的第一幅作品标题为『死人的画像』。」

毕樊世发出噎住的声音。

丹恩略微松手。「有没有遗言要交代,猪猡?」

「不能……杀我。」毕樊世喘息道。「杀人……要偿命。」

「没错,我也不想为你这个下流胚子丢掉脑袋。」

丹恩放开领巾,挥右拳击中毕樊世的脸,接着挥左拳击中他的肚子。毕樊世应声倒地。

「别再惹我生气。」丹恩随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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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洁丝坐在祖母的床上。这是她们第一次有机会长谈而不受博迪的打扰。他在一个小时前出去鬼混了,洁丝等他出门后叫人把他最好的白兰地送进她们的房间。她刚刚对妮薇说完她和丹恩的邂逅。

「显然是肉体吸引力。」妮薇说。

洁丝原本还希望她的内在骚动是钱拓奕店前水沟恶臭所引起的强烈反应,祖母的话无情地扼杀了她的那一丝希望。

「讨厌。」她正视祖母闪亮的银眸。「这不仅丢脸,还很不方便。我渴望丹恩。哪个时候不好,偏偏是现在;哪个男人不好,偏偏是他。」

「我同意这或许很不方便,然而却是很有意思的挑战,你不觉得吗?」

「解开博迪和丹恩那帮堕落草包的关系,才叫挑战。」洁丝严厉地说。

「为你自己而卸除丹恩的防卫,会更有好处,」妮薇说。「他富可敌国,家世显赫,年轻而健壮,对你又有强烈的吸引力。」

「他不是做丈夫的料。」

「我所形容的正是完美丈夫的料。」妮薇说。

「我不想要一个丈夫。」

「洁丝,能够客观看待男人的女人都不会想要丈夫,而你一向极其可观。然而,我们不是住在乌托邦。你开店一定会赚钱,但亲戚会把你视同陌路,你的社会声望会下滑。社交界会可怜你,即使他们倾家荡产买你的货品。伦敦的每个花花公子都会对你提出下流的建议。走投无路时那样做,确实是勇气的展现;但你现在并非走投无路,亲爱的。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养得起你。」

「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洁丝说。「你不是大富豪,我们两个的品味都太过昂贵。更不用说那样只会引发家族对你的更多怨恨,而我则会显得十分伪善,因为多年来我一直坚持你不欠我们任何人一毛钱,以及我们不是你的责任。」

「我尊敬并欣赏你的自尊心和勇气,亲爱的。」妮薇倾前轻拍洁丝的膝盖。「你确实是唯一了解我的人。一直以来,我们与其说是祖孙,其实更像姐妹或密友,对不对?我以姐姐和朋友的身份告诉你,丹恩是金龟婿。我劝你赶快抛钩、收线,把他钓起来。」

洁丝喝一大口白兰地。「他不是金龟,妮薇。他是饥饿的大白鲨。」

「那就用鱼叉。」

洁丝摇头。

妮薇往后靠在枕头上叹口气。「好吧,我不唠叨你;那样太讨人厌了。我只希望,他对你的反应不像你对他的。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洁丝,换作是我,我可不希望抛钩收线的人是他。」

洁丝忍住一阵颤抖。「那种危险并不存在,他不想和淑女有任何瓜葛。据博迪说,丹恩视良家女子为毒蛇猛兽,他跟我说话只是想用吓得我魂不附体来取乐。」

妮薇轻声低笑。「你是指那只表,那确实是一件令人惊喜的生日礼物。然而,更有趣的却是我打开盒子时,博迪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红成那样。」

「可能是因为你选择在餐厅里拆开礼物,而艾司蒙伯爵正好在旁边。」

那是最令人气恼的一点,洁丝心想。她为什么不能渴望艾司蒙?他也非常富有,不但英俊得要命,还彬彬有礼。

「艾司蒙很有趣,」妮薇说。「可惜他已经心有所属。谈到毕夫人时,他漂亮的眼睛里出现非常耐人寻味的神情。」

妮薇向艾司蒙提到,洁丝认为她用十苏买到的那幅画绝对另有文章。艾司蒙提议向毕太太打听懂得清洁和鉴定古董的专家,他还表示愿意介绍洁丝和她认识。他们约好次日下午见面,那时毕太太将在为昔日恩师之遗孀所举办的义卖会上帮忙。

「我们得看看明天,更确切地说,今天,她的眼睛里会不会也出现耐人寻味的神情。」洁丝说。她喝完白兰地,滑下床铺。「真希望下午已经到来。我很不想睡觉,我有个不祥的预感觉得我会梦到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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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若能知道她是丹恩侯爵作噩梦的元凶,洁丝应该就不会那么愁闷。

换句话说,他的春梦开始时还很美好。由于经常梦见在清醒时绝不会碰的女人,所以丹恩在梦见崔博迪那个恼人的姐姐时并不惊慌。相反地,他非常喜欢那个目空一切、卖弄学问的女人在他的梦里安分守己地躺着、跪着和不止一次摆出他认为不可能的姿势。

问题是,每次在即将达到高潮时都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在梦里,他会惊醒。有时他发现自己身陷泥沼。有时他被铁链锁在黑暗恶臭的牢房,被看不见的生物撕裂肌肤。有时他躺在停尸间的台子上遭到解剖。

聪明的他很容易就想出其中的象征意义,每个恶梦都隐喻着男人被女人套牢。但他不明白的是,他的头脑为什么要在梦里为他已经知道的事,如此大费周章。

多年来他经常梦见他无意与之纠缠的女人。清醒时他无数次幻想身旁的妓女是引起他注意的淑女。不久前,他把一个肉感的法国妓女想象成冷若冰霜的毕黎柔而获得极大的满足,因为那个妓女非常热情,而真正的毕黎柔一定会用钝器敲破他的脑袋。

简言之,丹恩分得清幻想和现实。他邂逅崔洁丝,对她产生正常的性欲。事实上,他看到的每个迷人女子都能使他产生性欲。他的性欲很强,无疑遗传自他急躁放荡的意大利母亲及其家人。如果对某个妓女产生性欲,他就花钱占有她。如果对良家女子产生性欲,他就找个妓女代替。

关于崔博迪的姐姐,他也是如法炮制。更确切地说,是尝试如法炮制,因为到现在还没有确实去执行。

阻挠他的不仅是恶梦。在「二八」发生的事虽然没有使他对妓女倒尽胃口,却留下了恶劣的印象。他没有回去找珂萝继续办事,从那以后甚至没有再找过任何妓女。他告诉自己,毕樊世的窥淫癖并不是他不再嫖妓的理由。但丹恩极不愿意再进入妓女的房间,那造成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他更不喜欢在巴黎恶臭的小巷里办那档事。

因此,噩梦和恶劣印象使他无法以「实验后证明有效」的方式,发泄对崔洁丝的性欲。也就是说,过了一个星期之后,丹恩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

雪上加霜的是,崔博迪偏偏在这时告诉他,崔小姐以十苏购得的那幅肮脏发霉的画竟然是珍贵的俄国圣像画。

正午过后几分钟,从二楼窗户倒下来的一盆污水差点淋湿走在街上的丹恩。他专心闪躲而没有注意到崔博迪快步走过来。等他注意到时,那个低能儿已经站在他面前滔滔不绝了。

等博迪停下来喘息时,丹恩浓眉深锁地问:「俄国的什么?」

「圣画,就是那种有许多金漆和金箔的异教图画。」

「我想你说的是圣像画。」丹恩说。「如果是那样,你的姐姐恐怕被骗了。谁告诉她那些鬼话的?」

「勒斐。」博迪说。

丹恩感到心底一凉。勒斐是巴黎最有声誉的鉴定家,连艾克曼拍卖公司和佳士得拍卖公司有时都会向他请教。「世上有无数圣像画,」丹恩说。「如果那是好东西,那么她花十苏显然很划算。」

「画框镶了许多小宝石——珍珠和红宝石之类的。」

「人造宝石吧。」

博迪露出努力思考时惯有的怪相。「那就奇怪了,对不对?把许多好看但不值钱的东西镶在那样漂亮的金框上。」

「我看到的画是装在木框里的。」丹恩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但那就是高明的地方。看似木框的东西其实是茅厕的一部分,因为画一直被埋在茅厕里,所以它才那么臭。真的很好笑,对不对?钱拓奕那个狡猾的家伙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听说后一定会懊恼地猛扯头发。」

丹恩则想要直接扭断博迪的脖子。十苏。丹恩对它不屑一顾,崔博迪的姐姐却用放大镜仔细端详。她曾说画中女子的表情耐人寻味,而被眼前女子分心的丹恩竟丝毫没有起疑。

因为没有任何事值得起疑,他告诉自己。博迪比猪更笨,显然一如往常地搞错了。他口中的圣像画只不过是俄国宗教狂挂在房间一角的那种廉价圣徒画像,在画框上涂了亮亮的油漆,并镶了一些彩色的玻璃珠。

「当然啦,我不可以告诉钱拓奕。」博迪略微压低声音说。「她说我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但就像我跟她说的,我既不是跳舞熊,也没有穿鼻圈,所以我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对不对?所以我直接跑来找你,而且正好在紧要关头找到你,因为妮薇一去睡午觉,她就要拿去银行把它锁在保险箱里,那时你就甭想再看到它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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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丝很清楚丹恩侯爵怒不可遏。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半闭着乌黑的眼眸,目光在咖啡店里缓缓移动。在她的想象中,路西弗因堕落而被赶出天堂后,首次环顾周遭的眼神就是如此阴郁苛毒。

他的目光所经之处竟然没有留下焦痕,实在让人惊讶。咖啡店里的客人都望向别处,但丹恩才把愠怒的目光转回她身上,那些客人的视线又再度望着他。

虽已决定要如何处理,但洁丝不悦地发觉,博迪如果谨慎一点,问题就不会这么棘手。她十分后悔昨天去勒斐那里取画时,带博迪同行。但话说回来,她事先又怎么可能知道它不只是某位天才画家的作品?

连勒斐在腐朽的木框里发现镶嵌宝石的金框时,都很惊讶。等勒斐将它清洁完毕,闪亮的画框和美丽的画作自然很令博迪兴奋。兴奋到听不进任何道理。洁丝尝试解释把这件事告诉丹恩,就像在公牛面前挥舞红旗。但博迪只是哼着鼻子说,丹恩不是那种没有风度的人,更不用说他手上可能已有十几幅那种画,而且只要喜欢,还可以再买十几幅。

不管丹恩侯爵收藏了什么,洁丝都可以肯定绝对没有她的圣母画像稀罕。今天她把画拿给他看时,虽然他一脸索然无味,以屈尊俯就的语气恭贺她,笑着坚持陪博迪和她去银行,以便吓跑可能的抢匪,但她非常清楚,他恨不得宰了她。

在圣像画锁进银行保险箱后,丹恩提议他们来这里喝咖啡。

他们刚刚坐下,丹恩就打发博迪出去找一种洁丝猜想根本不存在的雪茄。果真如此,博迪恐怕在午夜之前都不会回来。据她所知,他会跑去西印度群岛找那种虚构的雪茄——一如丹恩是真的魔王,博迪则是他忠实的部下。

除去碍事的弟弟,丹恩用目光警告咖啡店的客人少管闲事。就算他当场掐住她的脖子勒死她,洁丝也很怀疑有人胆敢出声阻止,更别提挺身相救了。

「勒斐告诉你,那玩意儿值多少钱?」这是他在点餐后第一次开口。丹恩进入任何商店时,店主都会赶出来伺候。

「他劝我不要立刻卖掉。」她避重就轻地回答。「他想要先联络一位俄国客户。有个沙皇的侄子或表亲之类的——」

「五十英镑,」丹恩说。「除非这个俄国人是沙皇众多的疯子亲戚之一,否则他出的价钱绝不会比那个多半毛。」

「那么他一定是疯子亲戚之一,」洁丝说。「勒斐提到的数字比那个高多了。」

他恶狠狠地瞪她。望着他严峻的面容和无情的黑眸,洁丝不难想象出他坐在地狱底层的黑檀木宝座上。就算低头发现脚前几寸外的昂贵皮靴变成了分趾蹄,她也丝毫不会惊讶。

稍微有点常识的女人都会撩起裙摆拔腿就跑。

问题是,洁丝的理智消失无踪。一股磁性电流沿着她的神经末梢奔窜,在她的体内流动旋转,在她的腹部深处形成怪异的热痛,使她的脑袋里装满浆糊。

她想要踢掉鞋子,用穿袜的脚趾沿着他昂贵的黑色皮靴上下摩擦。她想要把手指伸进他浆过的衬衫袖口下,抚摸他手腕的筋肉,并感觉他的脉搏。最重要的是,她想亲吻他放荡的唇,吻得他晕头转向。

当然啦,所有这类的疯狂举动都会导致她平躺下来,并迅速失去童贞,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咖啡店客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事后,如果心情还好,他或许会亲密地拍拍她的屁股说她可以走了,她抑郁地心想。

「崔小姐,」他说。「我相信学校里的其他女孩都觉得你的机智很好笑。但你若能暂停眨动你的睫毛,或许就能看清楚,我不是某个中学小女生。」

她并没有眨动睫毛。洁丝卖弄风情时必定有所意图和目的,她绝不会傻到想用这个方法对付魔王。

「眨动睫毛?」她重复。「我从不眨动睫毛,爵爷。我都是这样,」她望向坐在附近的一个法国俊男,然后迅速瞟丹恩一眼。「这不叫眨动睫毛。」她放过那个立刻神魂颠倒的法国人,把注意力全部转回丹恩身上。

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表情竟然可以变得更加阴郁。

「我也不是中学小男生,」他说。「我劝你留着那媚眼好给那些会有反应的傻小子。」

那个法国人现正一脸痴迷地盯着洁丝,丹恩转头看他。那人立刻转开视线,热烈地开始和他的同伴谈话。

她想起妮薇的警告。洁丝无法确定丹恩有积极钓她上钩的想法,但他刚刚立出「禁止垂钓」的牌子则是显而易见的。

她感到一阵兴奋,但这也属意料中事。她十分清楚自己对他的这种感觉,是女性在迷人男性展现独占征兆时的原始反应。

然而她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性。她看得出大麻烦正开始酝酿。

看出那个并不难。丑闻一向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而洁丝并不打算卷入其中。

「我只是在示范一项你显然没有注意到的细微差别,」她说。「看来细心不是你的特长。」

「如果你是在拐弯抹角地提醒,我没有看出你那幅覆满泥土的画——」

「就算清洁干净了,你显然也没有看得很仔细,」她说。「否则你就会认出它是斯特罗加诺夫画派作品,也就不会开出五十英镑那种侮辱人的价码。」

他撇撇嘴。「我不是开价,只是表达看法。」

「并用以测试我,」她说。「但你我一样清楚,那幅画不仅属于斯特罗加诺夫画派,还是非常罕见的类型。连通常是银雕的纤细画都极其精致,更不用说圣母的——」

「眼睛是灰色,而不是褐色。」丹恩用百无聊赖的声音说。

「还有,她几乎在微笑。她们通常都一副很不快乐的样子。」

「她们都非常生气,崔小姐,她们每一个看起来都脾气坏透了。我猜那是因为身为处女,吃尽怀孕生产的苦头,却没有体验到半点愉悦。」

「谨代替各地的处女发言,爵爷。」她倾身略微靠向他。「我可以告诉你,愉悦的体验有许多种。其中之一是,拥有一件价值至少五百英镑的宗教艺术珍品。」

他大笑。「没有必要告知我你是处女,」他说。「五十步外我就看得出来。」

「幸好我在其他方面不是那么没有经验。」她并不以为忤。「我毫不怀疑勒斐的俄国疯子会愿意付我五百英镑。我还知道那个俄国人一定是希望以低价购进的精明买家,这表示我在拍卖会上可以卖到更好的价钱。」她抚平手套。「人们在竞价激烈时,很容易变得毫无理智,这我看过太多次了。所以说,最后会出到什么天价真的很难讲。」

丹恩眯起眼睛。

他们的餐点在此时送到。店主带来的四个手下忙着把餐巾和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餐盘上不容许有散落的面包屑,光可鉴人的银器上不容许有丝毫污点。连硬度介于花岗石和钻石之间的大糖块都被苦心锯成完美的半寸立方体。洁丝一直很想知道厨房助手如何不用炸药而使它碎裂。

她接受一小片洒了白糖霜的黄色蛋糕。

丹恩让皱着眉头的店主把各种水果塔以同心圆排在他的盘子上。

他们默默吃着甜点,直到丹恩烦腻地放下叉子,皱起眉头看着她的手。

「从我离开英国后,所有的规矩都变了吗?」他问。「我知道淑女在公众场合不轻易裸露双手,但我也知道她们可以脱下手套吃东西。」

「确实可以,」她说。「但实际上不能。」她举起手让他看长排的珍珠小钮扣。「缺乏女仆的帮忙,解开它们要花掉我一整个下午。」

「穿戴这么麻烦的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问。

「它们是妮薇特地买来搭配这件外衣的,」她说。「我不用会伤她的心。」

他依然瞪着手套。

「妮薇是我的祖母。」她解释。他没有和妮薇见过面,因为他抵达时,她正好回房午睡了。但洁丝可以肯定祖母一听到低沉的男性嗓音,就起床从门缝偷窥。

丹恩抬起头,黑眸一亮。「啊,那只怀表。」

「那也是明智的选择。」洁丝放下叉子,恢复公事公办的态度。「她很着迷。」

「我不是你的白发老奶奶。」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对圣像画,即使属于斯特罗加诺夫画派,也没有着迷到愿意当冤大头。对我来说,它只值一千英镑。如果你答应不边抛媚眼边讨价还价,而使我无聊到精神不集中,我很乐意付一千五百英镑。」

她原本想逐步进行,但他的语气说明他无意被说服。既然如此,她决定摊牌。

「我很乐意把它送给你,爵爷。」她说。

「我不收礼。」他冷冷地说。「要耍花招去跟别人耍。一千五百英镑是我出的价码,也是唯一的价码。」

「只要你肯打发博迪回家,那幅圣像画就是你的。」她说。「否则,它将交由佳士得拍卖。」

如果崔洁丝了解丹恩处于什么状态,她就会在说第一句话时住口。不,如果她真正了解,她会立刻拔腿逃命。但她不可能了解连丹恩侯爵自己都不甚明白的事。他前所未有地渴望得到那幅温柔的俄国圣像画。不知何故,看到画中圣母半微笑半忧愁的面容,以及她怀中愠怒的圣婴时,他竟然感到泫然欲泣。

那幅画非常精美,兼具庄严与人性。他以前不是没有被艺术感动过,但他此刻的感觉丝毫没有那种愉快的成分。他感到昔日的怪物又在体内嚎叫。他像八岁时一样无法分辨那些感觉;他从未费事去分辨它们,只是一味把它们推开赶走,一次又一次,直到好比多年前他的同学不再欺负他为止。

那些无缘成熟的感觉,一直停留在原始的孩童阶段,此刻遭它们突袭的丹恩侯爵无法像成人一样推理分析。他无法告诉自己,他早该叫崔博迪那个讨厌鬼收拾包袱滚蛋。他根本没想到他应该高兴那个笨蛋的姐姐打算慷慨地出钱请他——更确切地说,买通他那样做。

丹恩只看得到,一个漂亮无比的女孩用他非常想要的玩具逗弄他。他表示愿意用他最大、最好的玩具跟她交换。她却大笑着扬言要把这玩具扔进粪坑,目的只为使他苦苦哀求。

许久之后,丹恩才会明白他的脑海里曾经闪过这种愚蠢的想法。

但那是为时已晚的许久之后。

此时此刻,外表将近三十三岁的他内心大约只有八岁,因此可以说是神智不清。

他靠向她。「没得商量,崔小姐。」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危险。「我付你一千五百英镑,你说成交,双方皆大欢喜。」

「才怪。」她倔强地抬起下巴。「如果你不打发博迪回家,我绝不会和你作任何交易。你在摧毁他的人生,那是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的。就算饿死,我也不会把圣像画卖给你。」

「肚子饱时说那种话很容易。」他说。接着他以拉丁语引述西鲁斯的名言。「风平浪静时,人人皆能掌舵。」

她同样以拉丁语引述同一位哲人的名言。「你不能把同一只鞋套在每一只脚上。」

他的表情并未透露出内心的惊讶。「看来你涉猎过西鲁斯的作品,」他说。「这就奇怪了,这么聪明的女性竟然看不见眼前的状况。你正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崔小姐。」

「因为我弟弟快要淹死在那里了,」她说。「因为你把他的头按在水下。我的力气不够大,没办法拉开你的手。但我有一件你很想要、却又抢不到的东西。」她的银眸闪亮。「你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得到它,魔王爵爷。把我弟弟扔回来。」

如果他能像成人一样推理分析,丹恩就会承认她的推理无懈可击,而且正是他陷入她那种困境时会做的事。他甚至可能会欣赏她把意图坦诚相告,而不是用女性的狡诈来操弄。

但,他无法像成人一样推理分析。

她眼中闪过的怒气原本不该对他有任何影响,不料却迅速引燃他内心深处的导火线。他以为那导火线是愤怒。如果她是男人,他会直接抓她去撞墙。由于她是女人,所以他不得不找个同样有效的方法来教训她。

他不知道撞墙和他想要做的事正好相反。他不知道他想要教她的是爱神、而不是战神的课程,是奥维德的「爱的艺术」,而不是凯撒的「高卢战记」。

因此,他犯下错误。

「不,你根本没搞清楚状况。」他说。「别的方法向来都有,崔小姐。你认为没有,是因为你以为我会遵守上流社会过分喜爱的那些小规矩。例如,你以为我们在公共场所、以及你是淑女,我就会注意礼貌。你甚至以为我会尊重你的名声,」他露出狞笑。「崔小姐,也许你愿意重新考虑一下。」

她的灰眼睛眯了起来。「我认为你在恐吓我。」她说。

「且让我的恐吓跟你一样清楚。」他倾身靠近她。「我可以在三十秒内破坏你的名声,在三分钟内使你身败名裂。我们都知道,我不需费多少力气就可以做到。被人看到跟我在一起,已经使你成为猜测的对象了。」他停顿一下,让他的话被听者完全理解。

她一语不发,眯细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光。

「听着,」他继续说。「只要你接受我一千五百英镑的开价,我就会循规蹈矩,护送你上马车,确定你平安回到家。」

「如果我不接受,你会试图毁掉我的名声。」她说。

「不是试图而已。」他说。

她坐直身体,带着手套的双手叠放在桌上。「你倒是试试看。」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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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丹恩给了崔小姐很多机会认清错误,他的警告再清楚不过。

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绝不能犹豫不决,不然会显得你有所迟疑,或是更严重的,显得你个性软弱。当对方是男性时会很危险,当对方是女性时则会致命。

因此丹恩侯爵微笑着更加靠近她,直到他的大鼻子离她的只有一寸。「祷告吧,崔小姐。」他非常轻柔地告诉她。

然后他黝黑赤裸的大手——他并未重新戴上为了吃东西而拿掉的手套——沿着她的衣袖往下滑,来到她珍珠灰手套的第一颗纽扣。

他把小小的珍珠退出钮孔。

她瞥向他的手,但一动也不动。

接着,他注意到店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嘈杂的说话声变成窃窃私语,于是他开始用意大利语跟她说话。他用谈情说爱的语调嘎厶炱⑺悸浅鍪鄣囊黄セ衣恚桶屠璧南滤老挚觥K淙徊辉⑹砸膊辉枰张耍垂蔡渌送婺侵钟蜗罚阉强尚Φ挠锏髂7碌盟亢敛徊睢V芪У拿扛鋈硕蓟嵋晕鞘乔槁隆K槐咚担槐哐杆僦鹂沤饪氖痔着邸?br>她一声不响,只是时而从他的脸瞥向他的手。对于她呆愣的表情,他的诠释是: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他的内心真像外表那样冷静,他的诠释就会更加准确。外表上,他的神情依然热情专注,声音依然低沉诱惑。内心里,他烦乱地发现他的脉搏大约在解第六颗纽扣时,开始加速。解到第十二颗时,他的心跳飞快。解到第十五颗时,他不得不努力集中精神,才能保持呼吸平稳。

他曾替无数妓女宽衣解带,但从来没有替出身高贵的淑女解开手套纽扣。他犯过无数淫行,但从来不曾感到像此刻这般堕落。最后一颗纽扣解开,他拉下羔羊皮手套,露出她的手腕,手指轻擦过细嫩的肌肤。

他忙着在丹恩大字典里为自己的状态寻找定义,找到的资料又使他太过困惑,因此没有发现崔洁丝的灰眸浮现出身名门的老处女不由自主受到引诱时,那种如痴似醉的表情。

即使对她的表情有所理解,他也不会相信,一如他无法相信一只手套和一点女性肌肤竟能使他处于兴奋状态。可恶的是,那点肌肤甚至不在重要部位,而只是她的手腕。

更糟的是,他停不下来;更糟的是,他热情专注的表情竟然不再是伪装,他用意大利语说的不再是下水道,而是他有多想一件一件脱掉她的衣服,用他恶魔之王的双手抚摸她纯洁白皙的肌肤。

用意大利语详细描述他的幻想时,他缓缓褪去手套,露出一只细嫩的手掌。然后他朝她的指节轻轻一拉。停顿一下,再拉。停顿一下,再拉……手套离开她的手,落在桌面上。他用他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冰凉白皙的小手。她轻声倒吸一口气,只有这样,没有任何挣扎。倒不是说挣扎会对他造成任何差别。

他全身发热,呼吸急促,心跳飞快。好像他一直在拼命追赶,而当终于追到,说什么也不愿放手。他紧握着她的手,狠狠瞪她一眼,看她敢不敢试图——只是试图——挣脱。

他发现她依然是那种如痴似醉的表情。接着她突然眨眨眼,视线落到他们相握的手上,然后喘不过气似地细声说:「我非常抱歉,爵爷。」

虽然呼吸仍然不受控制,丹恩还是努力说出:「我相信你是,但已经来不及了。」

「真的抱歉,」她悲哀地摇摇头。「你的名声恐怕永远无法恢复了。」

他感到针刺般的不安,但没有多加理会,而是大笑一声,瞥向四周着迷的观众。「亲爱的(法语),是你的——」

「丹恩侯爵被人看到和淑女在一起,」她说。「还被人看到、并听到他在追求她。」她抬起头,灰眸闪闪发亮。「真可爱,我不知道意大利语这么……动人。」

「我在谈下水道。」他的声音紧绷。

「我不知道,我相信其他人也不知道,他们都以为你在求爱。」她微笑。「向傻瓜崔博迪的老处女姐姐求爱。」

他这才看出自己推理上的瑕疵,接着他想到艾司蒙曾如何描述传奇女子妮薇。这里的每个人都会以为那个小妞步上她祖母致命美女的后尘,巴黎人会以为他被她迷住了。

「丹恩,」她用低沉冷静的声音说。「如果你不立刻放开我的手,我就要当着众人的面亲吻你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会回吻她,而且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堂堂的恶魔之王丹恩竟然当众亲吻一名还是处女的淑女。他压下心中的惊慌。

「崔小姐,」他的语气同样低沉而冷静。「你倒是试试看。」

「天啊。」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从丹恩背后传来。「我走了好远才找到,我知道跟你要的不一样,但我先试了一根,我敢说你一定不会失望。」

浑然不觉周遭的紧张气氛,崔博迪把一小盒雪茄放在丹恩手边的桌面上。那只手仍然握着崔小姐的手。

博迪的视线落在那里,他睁大了蓝眼睛。「可恶的洁丝!」他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真是信赖不得。我得告诉你多少次,别惹我的朋友?」

崔小姐沉着地将手抽回。

博迪抱歉地望向丹恩。「别放在心上,丹恩。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我不知道她明明不想要他们,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就像露薏婶婶的那些笨猫。费那么多心血抓到老鼠却不吃掉,只把尸体随地丢弃,任人捡拾。」

崔小姐的嘴唇微微抖动。

那一点点笑意,已经足以使丹恩侯爵混乱的心绪变成勉强忍住的怒火。

他的正式教育始于头被塞进粪坑。他受过嘲笑和折磨,但都没有持续很久。

「幸好你拥有在紧要关头出现的本领,博迪。」他说。「言语无法表达我的宽慰和感激,我只好诉诸行动。你何不先送你迷人的姐姐回家,然后到我家来晃晃?方洛朗和其他几个人要来小酌几杯和小赌一番。」

好不容易忍受完博迪语无伦次的感谢后,丹恩侯爵从容不迫地走出咖啡店,决心要把崔博迪的头按在水下,直到他溺毙。

丹恩侯爵还没有到家,他和崔小姐促膝谈心的传闻已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迅速流传。

等他饮酒赌博的私人宴会在黎明结束,输了几百英镑的博迪被两个仆人抬上床时,已经有人在打赌丹恩侯爵意图向崔小姐求婚。

下午三点,毕樊世在托托尼餐厅遇到方洛朗时,以一百五十英镑跟他打赌,丹恩会在六月的国王诞辰之前和崔小姐结婚。

「丹恩?」方洛朗重复,睁大了淡褐色的眼睛。「结婚?跟上流社会的老处女?崔博迪的姐姐?」

十分钟后,等方洛朗停止大笑,呼吸恢复正常后,毕樊世再度表示要跟他打赌。

「这太容易赢了,」方洛朗说。「我不能拿你的钱,那样太不公平。我和丹恩从念牛津时就认识。咖啡店那件事只是他的恶作剧之一,为的是引起大众的哗然,他此刻可能正因愚弄了那么多人而在捧腹大笑呢。」

「两百英镑,」毕樊世说。「两百英镑,赌他一个星期内再也笑不出来。」

「我懂了,」方洛朗说。「你就是喜欢把钱白白浪费掉。好吧,老弟,开出条件来。」

「一个星期内,有人看到他追逐她,」毕樊世说。「尾随她离开房间,沿着街道追赶她,抓住她的手——或是抓住她的头发。那比较像是他的作风,对不对?」

「樊世,追逐女人不是丹恩的作风。」方洛朗耐心地说。「向来是丹恩点名付钱,然后被点到名的女人对他投怀送抱。」

「他会追逐这一个,」毕樊世说。「只要符合刚才那些条件,并有可靠的目击者。两百英镑赌他七天内做出这些事。」

方洛朗以前也曾靠他对丹恩的深刻了解赚钱。事实上,他至少有一半的收入来自预测丹恩的行为。他以为毕樊世这会儿早该学乖了。但毕樊世没有,他脸上自以为是的得意笑容开始令方洛朗恼怒。为了激怒毕樊世,方洛朗摆出万分怜悯的表情,接受了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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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后,洁丝站在弟弟的公寓窗户前,皱着眉头凝视下方的街道。

「我要宰了你,丹恩。」她咕哝。「我要一枪命中你的眉心。」

快要下午六点了。博迪答应在四点半前回家沐浴更衣,以便护送他的姐姐和祖母去参加若思夫人的宴会。毕夫人为宴会女主人绘的画像预定在八点揭幕。由于博迪至少需要两个半小时打扮,再加上夜晚的交通一定会很拥挤,所以他们注定要赶不上揭幕仪式了。

这全是丹恩的错。

自从咖啡店那件事后,丹恩就不让博迪离开他的视线。无论去哪里和做什么,没有博迪在身旁他就无法尽兴。

愚蠢好骗的博迪自然以为他终于赢得丹恩永恒的友谊,一点也不知道他以为的友谊其实是丹恩对她的报复。

由此可见,丹恩有多么卑鄙下流。跟他吵架的是洁丝,但他不肯光明正大地跟有能力还击的人打斗,非要经由她愚蠢可怜的弟弟来惩罚她。

博迪毫无自卫的能力;他不懂如何不让自己喝到烂醉,不懂如何在玩牌时歇手,不懂如何抗拒必输的打赌,不懂如何对乱敲竹杠的妓女提出异议。如果丹恩吃喝嫖赌,博迪总是自不量力地认为自己也得照做。

原则上,洁丝并不反对这些行为。她也曾不止一次喝到微醺,偶尔也因玩牌或打赌而输钱——但都在谨慎合理的范围内。至于嫖妓,如果她是男性,她想她也会不时为之——但她付的钱绝不会多出行价一毛。她绝不相信丹恩付给妓女的钱有博迪说的那么多,但博迪以名誉发誓那是他亲眼所见。

「若真那样,」她昨晚才恼怒地对弟弟说。「那只可能是因为他的需求过大,女人必须更加卖力才能满足他,明白了吗?」

博迪不但不明白,还以为她在暗示他的性欲不及他的偶像强。他觉得男子气概受到怀疑,因此气呼呼地出门,直到今天早晨七点才被人抬回家来。

她也是一夜不曾合眼,一直在思忖丹恩对床伴有哪些要求。

多亏妮薇,洁丝才对正常男人的需求有基本的了解。例如她知道那位戴假发的绅士躲在淑女的裙子下面做什么,她也知道那种姿势在情趣怀表里并不常见。那正是她买下那只表的原因。

但丹恩不是正常男人,他付那么多钱给妓女,要的肯定不只是基本服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里充满恐惧、好奇和……实不相瞒——渴望,天啊!

她无法不想他的手。倒不是说她没有想其他的部分,但她对那双太过熟练的大手有直接的亲身体验。

即便是怒火中烧的此刻,只要想到那双手,她就感到腹部灼热隐痛。

那只有使她更加怒不可遏。

壁炉架上的时钟敲了六响。

她要先宰了丹恩,她告诉自己,再宰了她弟弟。

维塞进来。「门房从侯爵住所回来了。」他说。

博迪入境随俗地依靠住处的门房来执行在英国时派给男女仆人或小厮的任务。半个小时前,门房泰森被派去丹恩的住所。

「他显然没有把博迪带回来,」她说。「不然这会儿早就听到我弟弟在门厅里大呼小叫了。」

「丹恩侯爵的仆人拒绝回答泰森的询问,」维塞说。「泰森忠心地追问时,那个傲慢的仆人竟然把他撵下门阶。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崔小姐。」

丹恩利用她弟弟的弱点是一回事,洁丝气呼呼地心想,纵容侍从欺负辛苦送信的门房则是另一回事。

洁丝可不打算让对方得寸进尺。她握紧拳头,快步走向门口。「我才不管那个仆人是不是凶神恶煞,」她说。「我倒要看看他怎样撵我。」

不久后,任由她惊恐的女仆芙珞瑟缩在脏兮兮的出租马车里,洁丝上前猛扣丹恩侯爵的大门门环。

一个高约六尺、身穿制服的英国男仆打开大门。他傲慢地上下打量她时,洁丝可以轻易猜出他在想什么。任何稍有头脑的仆人都看得出她是淑女,但淑女不会去敲未婚绅士的大门。问题是,丹恩不是绅士。她不等男仆解出那个难解的问题。

「我姓崔,」她不客气地说。「我不习惯站在门阶上让一个粗鄙懒惰的仆人呆呆地瞪着我看。限你三秒钟让开,一、二——」

他往后退开,她大步走进门厅。

「去叫我弟弟来。」她说。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小姐——小姐——」

「崔小姐,」她说。「博迪爵士的姐姐。我要见他,现在。」她用伞尖敲击大理石地板以示强调。

洁丝过去经常得应付块头比她大、又难以管教的男孩,以及亲戚家的刁钻仆人。她发现最有效的态度和语气,就是使听者相信他们只有两个选择:服从或死亡。她这次用的就是那种态度和语气,结果证明效果仍然和以前一样良好。

男仆惊慌地瞥向走廊末端的楼梯。「不行,小姐,」他惊恐地低声说。「他会宰了我。不准打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小姐。」

「原来如此,」她说。「你有胆量把身材只有你一半的门房扔到街上,却没有——」

轰然一声枪响传来。

「博迪!」洁丝大叫,扔下雨伞,跑向楼梯。

☆☆☆www..net☆☆☆www..net☆☆☆

洁丝平时不会因听到手枪声而惊慌,即使像现在这样随后传来女人的尖叫。问题是,她的弟弟就在附近。如果博迪在水沟附近,他一定会跌进去;如果博迪在敞开的窗户附近,他一定会摔出去。

因此,如果博迪在飞射的子弹附近,他十之八九会直接撞向那颗子弹。

洁丝不敢奢望他没有中弹,只希望能及时替他止血。

她跑上长长的楼梯,沿着走廊准确地朝女性的尖叫声和男性酒醉的吼叫声奔去。

她拉开一扇门。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弟弟仰躺在地毯上。

一时之间,她看到的只有那个。她冲向弟弟。就在她跪下来检查时,博迪的胸膛突然起伏,接着发出响亮的鼾声。扑鼻而来的酒臭,使她立刻站起来。

接着她注意到房间里像墓地一样安静。

洁丝瞥向四周。

十几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张大着四肢躺卧在椅子、沙发和桌上。有些她从来没见过。有些则是她认得的,例如方洛朗、顾邦肯、萨罗比。许多女人跟他们在一起,全都是妓女。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丹恩身上。他坐在一张巨大的椅子里,手里握着一把手枪,腿上有两个丰满的妓女——一个金发,一个黑发。她们跟其他人一样瞪着她,仿佛静止在她冲进门时的姿势。黑发女郎正要将丹恩的衬衫扯出裤腰,金发女郎正在解他裤头的纽扣。

洁丝一点也不介意被一群衣冠不整、醉醺醺、正要纵欲狂欢的男女包围。她看过小男生为了引起家中女性尖叫而故意光着身体跑来跑去。她也经常看到青春期的堂表弟露出光屁股,那是机智问答的输家经常付出的赌注。

眼前的处境丝毫没有令她困窘或激动。连丹恩手中的手枪也没有令她惊慌,因为它已经发射了,即使要用也必须重新装填弹药。

唯一令她心烦的是,她有一股极不理性的冲动,想要拔光那两个妓女的头发和指甲。她告诉自己别傻了,她们只是拿钱办事、做生意的女人。她告诉自己她是替他们难过,所以她觉得很不高兴。

她几乎信以为真。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主人,应能控制情况。

「我以为他死了。」洁丝朝弟弟的方向点点头。「但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是我误会了。」她走向房门。「请继续,各位先生——各位小姐。」

她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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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定程度上,丹恩侯爵认为一切都很顺利。他终于想出办法解决无法嫖妓的问题。如果他受不了上妓院或找流莺,那么何妨把她们召到家里来。

那不会是第一次。

九年前,在父亲的葬礼,他看上当地一个名叫葛巧蒂的放荡女孩,几个小时后在祖宅的大床上占有了她。她是个令人愉快的伴,但仍远不及想到不久前过世的父亲已在祖坟里与祖先共舞,更令他愉快。

一个恼人的结果在九个月后出现,但相当容易就解决了。丹恩的律师以每年五十英镑解决了那个问题。从那时起,丹恩只跟妓女上床,因为妓女按规矩做生意,不会笨到怀孕生子,更不会试图用嚎啕大哭的婴儿来操弄和勒索他。

丹妮和玛格很上道,他总算打算好好地办那档事。

但,他得先解决崔小姐。

虽然十分肯定她迟早会找上他,但丹恩没有料到她会直接闯进他的客厅。但那大致上还算符合他的计划。在丹恩化被动为主动后,她的弟弟正迅速崩溃中。

崔小姐当然知道原因何在。聪明如她,她很快就会被迫承认,不该企图耍弄丹恩侯爵。他决定逼她下跪认错求饶。

但事情发展到这时似乎全走了样。

她只不过厌烦地看她弟弟和其他客人一眼,微感好笑地瞥丹恩一眼。然后,那个可恶的女人就从容不迫地、转身走了出去。

六天来,丹恩清醒时几乎都和她讨厌的弟弟在一起,假装是那个笨蛋的知心好友。六天来,崔博迪一直在丹恩耳边瞎嚷嚷,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巴结奉承地渴望得到注意,被他自己或不幸挡到他的人或物绊得东倒西歪。饱受她没脑袋的弟弟折磨将近一星期后,丹恩发现自己竟然只落得成为崔小姐觉得好笑的对象。

「走开。(法语)」他低声说。丹妮和玛格立刻跳起来,冲向房间对面的角落。

「嘿,丹恩。」方洛朗安抚地开口。

丹恩瞪他一眼,方洛朗连忙拿起酒瓶往自己杯子里倒。

丹恩放下手枪,大步走向房门,走出房间,甩上房门。

然后他开始加快脚步。抵达楼梯平台时,正好看到博迪的姐姐停在大门前四下张望地寻找东西。

「崔小姐。」他没有提高嗓门。他不需要,因为充满怒气的低沉嗓音像闷雷一样传遍走廊。

她猛地拉开门,迅速冲了出去。

他看到大门关上,告诉自己回客厅再去射天花板上石膏天使的鼻子,因为如果他追上她,他一定会宰了她。那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丹恩无论如何都不容许自己沉沦到被次一等的女性激怒。

但就在规劝自己的同时,他跑下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大门前。他拉开大门,怒气冲冲地走出去,砰地一声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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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他差点把崔小姐踩扁,因为不知何故,她没有沿着街道逃跑,而是回头走向他的屋子。

「该死的傲慢东西!」她嚷嚷着走向大门。「我要打断他的鼻梁。先是门房,现在是我的女仆——和出租马车。太过分了!」

丹恩挡住她的去路,庞大的身躯挡在门前。「你休想,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在玩什么把戏——」

「把戏?」她退后一步,双手插腰瞪着他。至少她看起来像在瞪眼;由于天色渐暗和帽沿宽大,他无法确定。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但厚厚的乌云笼罩在巴黎上空,低沉的雷声从远方传来。

「把戏?」她重复。「是你的恶棍男仆效法他的主人,拿无辜的人出气。他一定觉得很好玩,先偷了我的雨伞,接着吓跑出租马车和我那坐在车里的女仆,使我进退两难。」

她转身走开。

如果丹恩没有听错,她的意思是赫勃吓跑了她的女仆,以及载她来这里的出租马车。

雷雨即将来临,赫勃拿走她的伞,而在这个时辰和这种坏天气,找到空的出租马车的机率几乎等于零。

丹恩露出微笑。「那么再会了,崔小姐,」他说。「祝你散步回家愉快。」

「再会,丹恩侯爵,」她头也不回地说。「祝你和你的两头乳牛有个愉快的夜晚。」

乳牛?

她可悲地试图用那句斥责激怒他,丹恩告诉自己。生气等于承认她的话刺伤了他,他命令自己大笑、转身回去找他的……乳牛。

结果却是几个气愤的大步把他带到她的身旁。「那是故作正经,还是羡慕?」他问。「惹你不高兴的是她们从事的行业,还是她们天生比较丰满?」

她继续往前走。「博迪告诉我你付多少钱时,我还以为是她们的服务贵得惊人,」她说。「但现在我明白我弄错了,你显然是按体积来付钱的。」

「价钱也许高得过分。」他很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但话说回来,我不像你那么会讨价还价,也许将来你愿意替我交涉。既然如此,我应该事先说明我的要求。我喜欢她们——」

「胸大无貌。」她说。

「有没有头脑根本没有关系。」他努力压住扯下她的帽子踩烂的强烈冲动。「我又不是雇用她们来讨论玄学。但既然你已经了解我喜欢的长相,那么我应该赶快说明我喜欢她们做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她们脱掉你的衣服,」她说。「或者是替你穿好衣服,当时很难分辨她们正要开始或正要结束。」

「两样我都喜欢。」他的下颚绷紧。「在穿脱之间,我喜欢她们——」

「我劝你先自行扣好钮扣,」她说。「你的裤子快要不雅地掉到靴子上了。」

丹恩这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他的衬衫袖口拍打着手腕,衬衫则在强风中翻腾。

丹恩的字典里虽然有「羞怯」两个字,却和他本身从来没有关联。但不同于他的性格,他的服装向来适当且得体。更不用说他正处在世上最讲究服装的城市。

他的脖子热了起来。「谢谢你促使我注意到这件事,崔小姐。」他镇定地说,然后同样镇定地一边与她并肩而行,一边解开长裤所有的钮扣,把衬衫塞进去后,再从容不迫地一一扣好。

崔小姐轻轻地倒抽一口气。

丹恩锐利地瞥她一眼。帽子和迅速变暗的天色使他无法确定,但他认为她脸红了。

「崔小姐,你是不是感到头昏眼花?」他问。「不然为什么该转弯了却直接走过去?」

她停下脚步。「我直接走过去,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转弯了。」她含糊地说。

他露出微笑。「啊,你不认得回家的路。」

她再度举步,走向他指示的那条街。「我会找到的。」

他跟着她转过街角。「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却要在深夜一路走回你弟弟的家。你是笨蛋,是不是?」

「我同意天色越来越暗,但现在离深夜还很久,」她说。「无论如何,我绝不是只身一人,有巴黎最吓人的男士护送,我哪里笨了?你很有骑士风度,丹恩。事实上,还相当体贴,」她在一条窄街口停下。「啊,我大概弄清方向了。这条街通往普罗旺街,对不对?」

「你说什么?」他以危险的低沉语气说。

「我说这条街通往——」

「体贴。」他跟着她绕过转角。

「没错。」她加快脚步。「我认得那盏路灯。」

如果她是男人,他一定抓她的头去撞路灯柱。

丹恩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他放慢脚步,命令自己回家。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对女人动粗。那种行为证明的不仅是缺乏自制,还有懦弱。只有懦夫才用会致命的武器去对付毫无武器的人。

「你在巴黎街头游荡并引起大众骚动,似乎不会有立即的危险,」他绷着声音说。「我想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让你独自完成你的旅程了。」

她停下来,转身微笑。「我完全了解。普罗旺街在这个时候通常非常拥挤,你说不定会被你的朋友看到。你最好赶快离开,我保证不会把你的殷勤与『体贴』让任何人知道。」

他叫自己大笑走开。他以前做过无数次,知道那是最好的退场方式之一。丹恩当面嘲笑时,令人无从刺伤他。他曾被更凶狠地刺伤过,这次只是……令人不快。

但他就是笑不出来,就是无法转过身不理她。

她已经消失在转角了。

他怒气冲冲地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拦下她。「你给我闭嘴听好,」他直率地说。「我不是那种任由一文不值、却自以为聪明的小妞嘲笑愚弄的纨绔子弟。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想法和说法。我没有骑士风度,崔小姐,我也不体贴,你这个放肆无礼的丫头!」

「我也不是你的笨乳牛!」她厉声道。「我不是收你的钱来讨好你的人,世上也没有任何法律规定我必须那样做。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此时此刻,惹你生气令我高兴无比。因为我现在非常生气。我的夜晚被你毁了,我最想做的莫过于以牙还牙,你这个骄纵、自私、可恶的家伙!」

她踢他的脚踝。

他吃了一惊,放开她的手臂。

他瞪着她穿靴子的小脚。「天啊,你真以为那样可以伤害我?」他大笑。「你是不是疯了,洁丝?」

「你这个烂醉如泥的大老粗!」她叫道。「你实在太可恶了!」她扯下帽子,用帽子打他的胸膛。「谁准许你用我的名字叫我?」她再度打他。「我不是一文不值的小妞,你这个迟钝的大笨蛋!」打、打、打。

丹恩大惑不解地低头凝视。他看到一个弱小女子试图用一顶女帽伤害他。

她似乎处于盛怒之中。她一边用那顶可笑的帽子搔痒似地拍打他的胸膛,一边气呼呼地嚷着什么宴会、画像、毕夫人、他破坏了一切,以及他会后悔莫及,因为她不要再管那个一无是处的博迪,她要直接回英国开店,以一万英镑拍卖掉那幅圣像画,把丹恩活活气死。

丹恩猜他还没有气死就会先笑死,因为他这辈子还没有看过比崔洁丝小姐发脾气更有趣的事。

她的双颊粉嫩红润,眼中闪着银色光芒,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肩膀。

她的头发和他的一样黑,但他的粗糙卷曲,她的却像丝一般柔滑。

几绺头发挣脱发夹的束缚,撩人地垂荡在她的胸前。

他就是在这时分了心。

她苹果绿的外衣一路扣到雪白的颈项,合身地勾勒出胸部的曲线。

崔小姐的胸部远不及丹妮或玛格雄伟,但纤细婀娜的身材和盈盈一握的腰肢,使她的女性曲线突然变得分外丰满。

丹恩侯爵的手指开始蠢蠢欲动,一股热流像蛇一样自腹部深处苏醒且蠕动。

搔痒似的帽子开始令他厌烦。他抓住它,在手里捏扁后往地上一扔。「够了!」他说。「你越来越烦人了。」

「烦?」她叫道。「你嫌我烦?这样才叫烦人,自负的呆子。」她举臂挥拳,正中他的胸口。

那拳非常扎实,如果她打中的是体格没有这么壮硕的男人,那个男人一定会摇晃。

但丹恩几乎没有感觉,那拳对他的影响,就像零星雨滴飘落头上。

但看到她龇牙咧嘴地缩手,他明白倒是她弄痛了自己,而那令他想要嚎叫。他抓起她的手又急忙放掉,唯恐不小心压碎它。

「该死!」他咆哮。「你可不可以别来打扰我,可恶的女人!」

在灯柱边嗅来嗅去的一只流浪狗吠叫一声慌忙跑开。

崔小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只是一脸固执地站在原地,瞪着她的拳头打中的地方,好像在等待什么。

他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他只知道——他不明白他怎会知道,但就是十分肯定——她还没有得到,而且在得到前绝不会离开。

「你想怎样?」他吼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不回答。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人行道上。小水滴在她的头发和红颊上闪闪发亮,一滴水珠沿着她的鼻侧滑落到唇角。

「该死。」他说。

他顾不得自己会捏扁或压碎什么,伸手握住她的纤腰把她举起来,直到她固执且被雨打湿的脸与他的脸位于同一平面。

然后在她来得及尖叫前,他放肆无情的嘴覆盖住她的。

天空开始下起倾盆大雨。

雨水打在他的头上,一双带着手套的小拳头捶打着他的肩膀和胸膛。

那些事一点也不令他苦恼,他是素有恶魔之称的丹恩侯爵。

他既不怕大自然的威力,也不怕上流社会的愤慨,更不会把崔小姐的气愤放在心上。

竟敢说他体贴?他是粗鲁放荡、令人作呕的猪,如果她以为他轻轻吻她一下就会放她走,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吻一点也不殷勤或体贴。厚颜无耻、不留活口的攻击,使她的头往后仰。

他一时惊恐,担心自己弄断了她的脖子。

但她不可能死了,因为她还在扭动捶打。他伸出一只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牢牢固定她的头。

她立刻停止扭动和捶打。在那一瞬间,她紧闭的双唇突然向他的攻击屈服,突然得令他踉跄后退,并撞上灯柱。

她的手臂紧紧勾住他的脖子。

甜美的圣母(意语),那个疯狂的女人在回吻他。

她的嘴热切地贴着他的,温暖柔软的唇似清新的春雨。她闻起来有黄春菊香皂、湿羊毛和女人的味道。

他的两腿开始发软。

他背靠着灯柱,放松了紧握的手,因为他的肌肉开始无力。但她紧紧搂着他,纤细玲珑的身体贴着他慢慢往下滑,直到她的鞋尖碰着人行道。但她还是搂着他的脖子,她的唇还是贴着他的。她的吻甜蜜、纯真、炽热,他的吻则是大胆、好色、苛求。

他在那种处女的热情下融化,一如盐柱在雨水中融化。

从被父亲送去伊顿公学至今,没有女人曾经对他、或为他做过任何事,直到他把钱放在她的手中,或是除非他签署文件把身体、灵魂和财产交到她手中——例如八年多前他被误导而追求的那一个良家女子。

崔洁丝小姐紧抱他的方式仿佛他是她的救生圈,亲吻他的方式仿佛此事一停就是世界末日,没有「除非」或「直到」。

既困惑又兴奋,他的大手颤抖地滑下她的背,搂住那纤细的腰。他从未搂抱过像她这样身材苗条却又曲线玲珑的女人。他感到胸口紧痛,泫然欲泣。

我在梦中见到你(意语)。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拥抱你(意语)。

他无助地站在滂沱大雨中,无法控制他饥渴的唇和不安分的手,他的心却在同时吐露出令他困窘的事实。

☆☆☆www..net☆☆☆www..net☆☆☆

我需要你(意语)。

仿佛最后那个念头委实过分,连一向粗心的上帝都无法漠视,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接踵而至的是震撼地面的巨雷。

她猝然后退,用手捂住嘴巴。

「洁丝。」他伸手要拉她回来。「亲爱的(意语),我——」

「不,天啊!」她拨开脸上的湿发。「你该死,丹恩。」接着她转身拔腿就跑。

崔洁丝是个勇于面对事实的年轻女子。全身湿透的她一边登上弟弟的公寓门阶,一边反省检讨。

第一、她一找到借口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丹恩侯爵。

第二、她先是郁郁寡欢,接着在发现两个女人坐在他的腿上时立刻妒火中烧。

第三、当他轻蔑地谈及她的魅力,说她是一文不值的小妞时,她差点掉下眼泪。

第四、她激他侵犯她。

第五、她要求他继续侵犯时,差点使他窒息而死。

第六、多亏打雷闪电,她才松手。

抵达公寓大门时,她真想用头撞门。

「笨、笨、笨。」她咕哝,用力敲着门。

维塞打开门,当下目瞪口呆。

「维塞,」她说。「我令你失望了。」她走进公寓。「芙珞呢?」

「天啊!」维塞无助地环顾周遭。

「那么她是还没有回来了,我一点也不意外。」洁丝走向祖母的房间。「事实上,就算我可怜的女仆叫车夫载她直奔加莱并渡过海峡,我也不会怪她。」她敲妮薇的房门。

她的祖母打开门,凝视她良久,然后转向维塞。「崔小姐需要洗个热水澡,」她说。「劳驾你赶快叫人准备。」

然后她握住洁丝的手臂把她拉进房间,叫她坐下,脱掉她湿透的靴子。

「我一定要去参加那个宴会。」洁丝扯着外衣的带扣。「随便丹恩怎么愚弄我,但我决不会让他破坏我今晚的兴致。我才不在乎巴黎人有没有看到,应该感到难为情的人是他——半裸地在街上跑。我好心提醒他时,你认为他做了什么?」

「亲爱的,我想象不出来。」妮薇迅速脱下洁丝的长袜。

洁丝告诉她,丹恩从容不迫地解开长裤的钮扣。

妮薇放声大笑。

洁丝蹙起眉头。「板住脸孔很不容易,但那还不是最困难的部分。最困难的是——」她叹口气。「噢,妮薇,他是那么可爱。我想要吻他,吻他迷人的大鼻子,还有其他各处。真令人沮丧。我决心不要发脾气,但我还是爆发了。我不停地打他,直到他吻我。然后我继续打他,直到他认真吻我。虽然很丢脸,但我最好还是告诉你,要不是差一点遭到雷击,我就会彻底身败名裂。但可怕的是,我竟希望我已经身败名裂了。」她呻吟着说。

「我知道。」妮薇安抚道。「相信我,亲爱的,我知道。」她替只能喋喋不休和呆瞪家具的洁丝脱掉其余的衣物,用晨衣裹住她的身体,带她坐到壁炉前的椅子上,然后叫人送白兰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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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崔洁丝自他身边逃离的半个小时后,浑身湿透的丹恩侯爵抓着一顶不成形的女帽,走进颤抖的赫勃替他打开的大门。不理会男仆,侯爵穿过走廊步上楼梯,沿着另一道走廊进入他的卧室。他把女帽扔到椅子上,脱掉湿淋淋的衣服,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重新去陪他的客人。

包括妓女在内,没人有胆或醉到敢问他去了哪里,和做了什么。丹恩很少解释他的举动,他没有责任对任何人解释。

他只告诉他们,他饿了要出去吃晚餐,随他们要不要一起去。结果除了醉到只能大声打鼾的崔博迪,所有的人都陪他前往皇宫广场的一家餐厅。饭后,他们转往「二八」,竟然发现它正好在那天歇业。由于没有其他地方提供「二八」的多样性,所以他们分开各自寻找娱乐。丹恩带着他的两个……乳牛前往赌场,同行的还有顾邦肯和他的乳牛。

凌晨三点,丹恩独自离开赌场后在街头闲逛。

他闲逛到若丝夫人家时,参加宴会的客人正开始离开。

他站在微弱街灯后方的一棵树下观看。

他在那里沉思了将近二十分钟时,看到崔洁丝挽着艾司蒙出现。他们在谈天说笑。

她没有戴可笑的帽子,但梳着更加可笑的奇怪发型;编成花结的头发盘在头顶,发结上装饰着珍珠和羽毛。丹恩认为那种发型愚蠢极了。

因此他想要拔掉那些珍珠、羽毛和发夹,让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路灯照亮的白皙肩膀上。

他不悦地注意到她露出太多白皙的肌肤。银蓝色礼服的蓬袖连肩膀都没遮。它们从上臂中段端庄地覆盖到手指,原本应该遮起来的地方反而暴露在巴黎每个好色之徒的目光下。

与会的每个男人都曾从容不迫地近距离欣赏那曲线玲珑的白皙肌肤。

而公认的黑暗王子丹恩,却只能名副其实地站在屋外的黑暗处偷看。

此刻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像撒旦,反而像把鼻子贴在蛋糕店橱窗上的饥饿小乞丐。

他看到她进入马车。车门关上,马车缓缓驶离。

虽然旁边没有人会看到或听到,他还是不敢笑出声音。虽然今晚他笑得很多,但对事实却无法一笑置之。

他早就知道她很麻烦,一定会的,一如每个良家女子。

「妻子或情妇都一样,」他经常跟朋友说。「一旦让淑女缠上,无论她贞洁与否,你就成为一块棘手土地的地主,那里的佃户老是造反,害你不断投入金钱和劳力。为的只是她心血来潮时偶尔赏赐你的东西,而那东西你只需花几个先令就可以从妓女身上得到。」

没错,他渴望她,但她绝不是第一个挑起他欲望的淑女。虽然渴望,但他总是对那种女人一心想引诱他踏入的陷阱有所警觉。

可恨的事实是,他自投罗网后还欺骗自己相信他没有——或就算是有,他也不用害怕,因为至今还没有陷阱深到能够困住他。

那你为什么还赖在这里不走?他问自己。是什么巨大力量把你拖来这里,像痴狂少年般呆呆凝视着她身处其中的屋子?是什么锁链把你拴在这里,等着看她一眼?

一个碰触。一个吻。

真恶心,他告诉自己。

恶心归恶心,那却是事实,他痛恨那个事实,更恨她造成那个事实。

他应该象没有良心的魔王一样把她从马车中拖出来,拔掉那些淑女发饰,对她为所欲为后大笑离去。

那么他为何没有那样做?革命前,无数道德败坏的贵族都是那样。即便是现在,又有谁会责怪他?大家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们只会怪她自己挡了他的路。法律不会替她的名誉报仇,她想报仇只有靠崔博迪要求以手枪决斗了。

冷笑一下,丹恩离开站岗的暗处,沿着街道漫步。虽然落入陷阱,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他提醒自己。他以前也曾伫立屋外,因被拒于门外而心痛寂寞。但到最后,赢的向来是他。他使欺负他的同学尊敬并羡慕他。父亲加诸他的羞辱与伤害,他都十倍报复了。他成了那个老混蛋今生最可怕的噩梦,还希望是他来世最痛苦的折磨。

就算玩他于股掌之上达六个月的苏珊,在那之后也饱尝苦果。

丹恩那时确实是当局者迷,但当女人为达到结婚目的而缠住男人时,哪个男人看得清事情的真相?

现在他看得非常清楚:一八二零年夏季的某一天,在他父亲过世约一年后,他参加了另一场葬礼。

这次躺在堆满鲜花的闪亮棺材里的是华戴尔。他喝醉酒跟人为妓女大打出手时,在客栈庭院的鹅卵石上跌倒,撞破了头颅。

葬礼后,华戴尔的大妹苏珊把丹恩侯爵拉到旁边,谢谢他大老远从巴黎赶来。她可怜的哥哥——她勇敢地拭去一滴眼泪——非常看重他。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红着脸迅速将手抽回。

「是啊,我娇羞的蓓蕾。」丹恩嘲讽地低语。「演得还真像。」

没错,苏珊就靠那个碰触使他上了钩。她把他诱入她的世界,也就是他多年前学会回避的上流社会,因为在那里他只需看一名年轻淑女一眼,就能使她脸色惨白,使她的伴护歇斯底里。只有他几位朋友的姐妹像尽快办完苦差事似地,和他跳过舞。

但苏珊不同。她因服丧而不能跳舞,但她可以和他聊天,看他的眼光好像他是穿着闪亮盔甲的骑士。

四个月后,他获准握她戴手套的手二十秒。他又花了两个月才鼓足勇气吻他。

在她叔叔的玫瑰花园里,殷勤的骑士在他意中人的脸颊印下一个纯洁的吻。

几乎在同一瞬间,像得了信号一样,一群尖叫的妇女——母亲、婶婶、妹妹们——从树丛里冲出来。接下来他只知道自己被带进书房,苏珊的叔叔严厉地命令他说明求婚意图。像个天真痴狂的少年,丹恩声明他求婚的意愿是一片诚心。

接下来,他的手里多了一支笔,面前多了一大叠要他签名的文件。

即便现在,丹恩仍然不知道他从哪里或如何找到坚持先细读那些文件的理智。也许是因为不习惯接受任何命令,却接连听到两个命令吧。

无论如何,他放下笔,开始阅读。

他发现为了得到和他的娇羞蓓蕾结婚的特权,他必须替她的亡兄、叔叔、婶婶、母亲和她本人清偿所有的债务,永永远远,至死方休。

依丹恩判断这是一项有勇无谋的投资,并说了出来。

苏珊的叔叔厉声提醒,他损害了一个良家女子的清白声誉。

「那就枪毙我啊!」丹恩说完,扬长而去。

没有人试图枪毙他。几个星期后,回到巴黎的他听说苏珊嫁给了林磊勋爵。

林磊勋爵是个擦胭脂的浪荡子,六十五岁的人看来却像九十岁,爱好收集猥亵的鼻烟盒,喜欢对女仆毛手毛脚。大家都认为他活不过新婚之夜。

他不仅挺了过来,还以极快的速度让他年轻的新娘不断怀孕。她几乎是刚生下一个孩子就怀上另一个。

丹恩侯爵幸灾乐祸地想象着旧情人躺在她涂脂抹粉、中风颤抖、流汗垂涎的配偶怀中时,远方传来圣母院的钟声。

如果他此刻位在他住的丽弗里街——事实上,他应该已经走到那里了——那么钟声不应该如此遥远,他心想。

接着他看出他走错了路,来到完全不对的地区。

他困惑的目光落在一根十分眼熟的灯柱上。

想到苏珊在人间炼狱受苦而高涨的情绪,立刻低落下去,使他的心智、身体和灵魂陷入泥淖之中。

摸我、抱我、吻我。

他转进阴暗的狭窄街道,两旁是只能冷眼旁观但毫无安慰之言语的、没有门窗的高墙。他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墙默默忍受,因为他别无选择。他阻止不了内心的痛苦煎熬。

我需要你。

她的唇紧紧贴着他……她的手紧紧抱住他,如此温暖而柔软,尝起来有雨水的味道。相信她渴望在他怀里,即使是一刹那,是那么让人无可承受的甜蜜。

他在那一刻相信她渴望在他的怀里,即使现在也仍想要相信。他痛恨自己想要相信,更恨她害他想要相信。

因此,丹恩侯爵绷紧下颚,站直身体,继续往前走,也继续忍受,同时告诉自己,她迟早得付出代价。

人人皆然。迟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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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若丝夫人宴会的翌日下午,方洛朗怏怏不乐地付给毕樊世两百英镑。

「我从窗户亲眼看到的。」方洛朗摇头说。「即便如此,要不是其他人也看到了,我还真是不会相信。他立刻出门,沿着街道追赶她。我猜是去吓跑她。她此刻很可能正在收拾行李。」

「她出席了昨晚的揭幕宴会,」毕樊世微笑着说。「神色自若、圆滑沉着地应付她的众多爱慕者。崔小姐决定收拾行李时,收拾的一定是她的嫁妆。而且每一件亚麻织品上都会绣着丹恩名字的缩写。」

方洛朗昂首收颌。「才不是那样。我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丹恩不喜欢受到打扰,不喜欢不速之客。对于不喜欢的东西,他不是逼它消失,就是砸烂它。如果她是男人,他会揍她。由于她不是,所以他逼她消失。」

「三百英镑,」毕樊世说。「三百英镑赌她会在国王诞辰前成为他的侯爵夫人。」

方洛朗忍住笑容。无论丹恩对崔小姐做了什么,他都不会娶她。

那并不是说丹恩这辈子都不会结婚,而是他的婚姻只会用来给他少数活着的远亲和众多已故的亲人带来更多的耻辱、震惊和反感。新娘无疑会是恶名昭彰的卖国贼,或杀人犯的情妇、妻子或女儿。她还会是出名的妓女。丹恩的侯爵夫人不可能是有教养的处女,出身古怪却仍算体面的人家。

丹恩在短短两个月内和任何人结婚,就像属于另一个银河系的事情一样不可能。

方洛朗接受了打赌。

这不是那个星期在巴黎成交的唯一赌注。

那个星期就丹恩和崔小姐之事打赌的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下的赌注也不是最大的。

目睹崔小姐闯进丹恩的客厅和他随后追赶的那些妓女,把这件事告诉她们的朋友和恩客,当天在场的几位男性客人也照例加油添醋地到处讲述。

对于这件事,自然是每个人看法各异,许多人愿意以金钱支持自己的看法。一个星期不到,巴黎的情绪激昂焦躁,就像古罗马竞技场里的群众,不耐烦地等待它最强的两个格斗士出场进行殊死战。

问题是,如何把两个格斗士弄进同一座竞技场。崔小姐在上流社会活动,丹恩侯爵则在风流社会觅食。他们一点也不体谅他人,拼命躲着对方。没人能说服或哄骗他们谈到对方。

十八个月前来巴黎定居后,一直想成为社交界最红之女主人的威林顿夫人,看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立刻加以把握。

她大胆地把舞会安排在对手预定举办化妆舞会的同一天,那天正好是街头追逐事件的两个星期后。虽然潘贝里夫人和她的两名孙辈不能算是巴黎或伦敦社交界的菁英;虽然威林顿夫人在别的情况下根本懒得搭理他们,但这次她特意邀请他们参加她的舞会。

她还邀请了丹恩侯爵。

然后她让所有人知道。虽然威林顿夫人像至少半数的巴黎人一样,认为丹恩拜倒在崔小姐的石榴裙下,但她并不真的指望他会出席。大家都知道丹恩侯爵出席上流社交聚会的可能性,就像他请刽子手拿他的脖子测试铡刀一样,微乎其微。

但,只要跟崔小姐有关,丹恩的举止便一反常态;那也就是说,事情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不可能发生的事,有可能发生时,总是会有人想在场目睹这个万一。

就威林顿夫人而言,那些人正好是她邀请的客人。她连一封婉拒的短柬都没有收到。令她不安的是,连丹恩侯爵也没有回信说他不来。

但话说回来,她也没有回信接受,所以她至少不必一边假装不知道他会不会出席,一边担心谎言被拆穿。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吊其他客人的胃口。在此期间,为了稳妥起见,她多雇用了十余个魁梧的法国男仆来应付这次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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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洁丝正在承认失败。和丹恩交手三个回合之后,单纯的肉体吸引力增强为毫无理性的迷恋。她的症状不仅加剧,还变得明显。

在若丝夫人的宴会上,毕樊世狡猾地讲了几句和丹恩有关的话。仍因雨中拥吻而神经紧张的洁丝回答得太过尖锐。毕樊世心照不宣的笑容,显示他猜出了她的问题所在,她认为他很可能会告诉丹恩。

但毕樊世突然在宴会一星期后离开巴黎,而丹恩自从雷雨中的拥吻之后就不曾出现在她的方圆一里之内。

因此,如果有人告诉他,崔洁丝迷恋他,他显然并不在乎。那样正中她的下怀,洁丝向自己保证。

因为丹恩侯爵对女人的关怀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把她推倒在床上或酒馆的桌子上,解开裤子钮扣办事,再扣好钮扣。

迷恋与否,她都知道不该再冒险见到他,因为他会亲眼看见她那丢人的模样,说不定还会突然决定用他的方式关怀她。

威林顿夫人的请柬送到时,她刚刚使自己相信,立刻离开巴黎才是明智之举。

不到二十四小时,洁丝就和全巴黎人一样得知丹恩也受到邀请。

不必是天才也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大家认为她和丹恩应当提供主要的娱乐。她还知道有许多人以金钱打赌她和丹恩相遇时,会有怎样的表现。

她不想和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

妮薇却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他去你没去,他会感到丢脸,」她说。「哪怕他只是想要去,无论动机为何,但得知你不会出席,他也会感到丢脸。我知道这既不合理也不公平,但男人经常如此,尤其事情被弄成跟自尊有关的时候。你最好出席,除非你宁愿冒险,弄得他为了抚平受伤害的感情,而冲去找你算账。」

虽然洁丝非常怀疑丹恩会有感情可受伤害,但妮薇比她多了几十年和男人——而且是许多男人——相处的经验。

因此他们接受了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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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无法决定威林顿夫人的请柬该如何处理。

他有点想烧掉它,有点想在它上面小便,又有点想把它塞进威林顿夫人的喉咙。

最后他把它扔进一个衣箱,箱里有各种旅游纪念品,以及一顶压扁的女帽和一把有绉饰的雨伞。他告诉自己,六个月后他可以看着那些东西大笑。然后他要烧掉它们,一如多年前他烧掉苏珊第一次碰他的手时他所带的手套、从她帽子上掉落的羽毛,以及邀请他去她叔叔家参加鸿门宴的短柬。

现在,他只需决定最好用什么方法对付崔小姐,以及那些指望她创造奇迹、迫使恶魔侯爵屈服的伪善者。

他十分清楚威林顿夫人邀请他的原因。巴黎社交界最想看到他栽跟头,如果是栽在一个瘦弱的英国老处女手中,那就更有趣了。他可以确定,巴黎每个自以为是的笨蛋都在祈求他败在她的手下,而且是输得越难看越好。

他们想看一出道德剧,「美德胜利」之类的垃圾。

他可以让他们屏息等待到窒息,而舞台上仍空无一人。他很喜欢那个画面:几百个人快要因悬疑而死时,恶魔侯爵却拥着浓妆艳抹的妓女,在别处谈天说笑并畅饮香槟。

但,当面嘲笑他们也不错。大摇大摆地走上舞台,演一出令他们永生难忘的戏。那个画面也很有吸引力:恶魔大闹巴黎市郊的豪华舞厅一个多小时。然后,压轴戏上场,他一把抱起崔洁丝小姐,跺跺他的分趾蹄,在一团烟雾中和她一起消失。

他一想出那个画面就立刻予以摒弃,因为它正好与他的目标对立。

他不可以理会她,那样才能使她和其他人明白,她无法支配他。他最好还是随便选几个女人拖走,再把魂不附体的她们丢在墓园里。

但那样也很费事,而巴黎人不配得到这么多娱乐。最好还是让他们失望而死。

于是,他就这么左思右想地直到舞会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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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丝沮丧地抵达舞会会场,接下来发生的事丝毫没有使她的心情好转。

舞会前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梳妆打扮,抵达后则花了两个多小时忍受女性宾客比较巧妙、和男性宾客没那么巧妙的旁敲侧击。

十一点半时,博迪已经在玩牌室输了几百英镑,喝得烂醉如泥地被送回了家。此时,妮薇正和亚邦伟公爵第二次共舞。她天使般的表情说明她今晚帮不了洁丝,那个法国贵族打动了她。妮薇被男人打动时,便无心处理其他的事。

若在平时,洁丝可以用略感有趣的超然目光来看待祖母的浪漫弱点。现在她打从心底了解妮薇的感受,因此丝毫不再觉得有趣。

焦躁不安、寂寞难耐和百无聊赖的滋味并不好受,因为午夜将至,那个可恶的家伙却懒得驾临。她恨自己明知道他不来比较好,却还是希望他来。

她甚至保留了两支舞,希望魔王陛下会心血来潮地将她拉进舞池。现在看着妮薇和那个英俊的法国贵族共舞,洁丝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丹恩决不会像亚邦伟那样,面带温柔笑容地凝视她。如果洁丝用妮薇那种欣喜若狂的表情望着丹恩,丹恩只会当面嘲笑她。

抹去不理性的失望,洁丝对最热切的两个追求者让步。她把保留的一支舞许给顾邦肯,另一支给萨罗比勋爵。

在摺扇最后一根空白的扇片写下名字——这把扇子将成为她在巴黎参加的最后一场盛会的纪念品,萨罗比极轻声地说:「我看到你没有留舞给丹恩。你确信他不会出现吗?」

「你认为会吗?」她说。「你有闻到一股硫磺味或看到一阵青烟预告他的来临吗?」

「我押了一百英镑赌他会出现。」萨罗比说。他掏出怀表。「就在——嗯,等一下便知分晓。」

看到他的怀表长短针交会的那一刹那,洁丝听到某处的时钟大声鸣响。

钟敲十响时,宾客开始转头望向舞厅入口,吵嚷声逐渐平息。钟敲十二响时,舞厅里一片死寂。

心跳如擂,洁丝强迫自己也转向入口。

舞厅入口是一座装饰华丽的巨型拱门。

但它看起来似乎装不了暂停其下的高大身影。

冗长的暂停,和午夜现身一样富戏剧性。符合他的恶魔称号,丹恩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包括背心,只有手腕、颈部和胸口点缀着些许雪白。

尽管站在舞厅的另一头,洁丝还是可以肯定扫过群众的黑眸闪着鄙视,顽强的嘴角挂着淡淡的轻蔑。

回想起那张嘴两周前对她做的事,洁丝感到脸红耳热。她摇扇搧风,想要赶走回忆,也想驱散萨罗比从眼角观察她时的狐疑。她告诉自己,除了丹恩,萨罗比或其他人怎么想都无所谓。

他出席,她在场,所以这一点他没得抱怨。现在,她只需搞清楚他打算玩哪一套游戏,并依照他的规则玩下去,同时希望那些规则合乎文明礼教。然后他的怒气就会平息,然后大笑离去;她也可以安心返回英国继续原来的生活,在短时间内忘记他的存在,或是像噩梦初醒或高烧乍退后,宽慰舒气地回忆他。

一定要那样,洁丝告诉自己,否则只有毁灭。不管有多严重,她都不会让一时的疯狂毁灭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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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只花了九秒钟就在人群中找到崔洁丝。她跟萨罗比和几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一起站在舞厅另一头。她身穿银蓝色礼服,头上似乎有许多亮晶晶、颤巍巍的饰品。他猜她又把头发盘成那种可笑的花结。但就像华而不实的夸张袖子和帽子一样,那种头饰也是目前的流行,他猜它再可笑也不会比站在威林顿夫人顶髻上的天堂鸟更可笑。

威林顿夫人的胖脸上挂着僵硬客气的欢迎表情。丹恩大步向她走去,深深一鞠躬,微笑表达他的倍感荣幸和欣喜若狂。

他不让她有躲避的借口,立刻和气地要求她介绍他认识她的客人,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在惊慌失措中鼠眼圆睁、面无血色。

变成雕像的人群逐渐复活。全身颤抖的女主人打个手势,乐队尽责地继续演奏,舞厅里慢慢恢复正常。

威林顿夫人领着他在人群间移动时,丹恩注意到舞厅里的气氛异常紧张。他知道人们全在等他做出无法无天的事,可能还就哪一种无法无天的事打赌。

他很想满足他们。他已大约八年没有参加任何社交活动,虽然他们的模样和举止跟他记忆中一样,但他几乎忘了格格不入是什么感觉。

他还记得僵硬的礼貌掩饰不了他们眼中的恐惧和嫌恶。他还记得女人在他接近时脸色发白,男人假装热情友好。但他忘了他们有多么令他感到孤单,忘了寂寞有多么令他愤怒,忘了愤怒使他五内郁结,想要咆哮狂嗥和砸毁东西。

半个小时后,他的自制濒临崩溃,于是决定一教训完那个害他受苦的人就立刻离开。

舞曲结束,顾邦肯带崔小姐走向一株巨大的蕨类盆栽,她的仰慕者都聚集在附近。

丹恩放过威林顿夫人,任由她踉跄走向一张椅子。他转身穿过舞厅,大步走向那株蕨类盆栽,直到挤在崔小姐身边的那些男人不避让就会被踩到。他们让了,但没有避开。

他半眯着眼睛瞄他们一眼。

「走开。」他轻声说。

他们连忙走开。

他缓缓地上下打量崔小姐。

她以同样的方式打量他。

不理会她沉着灰眸挑起的那种一触即发感,他把注意力移向她的紧身上衣,大胆注视裸露的雪白肩膀和胸脯。

「如果不是靠铁丝支撑,」他说。「就是你的裁缝发现了对抗地心引力的方法。」

「里面衬了一种硬挺的材料和骨架,像紧身褡一样。」她镇定地说。「穿起来非常不舒服,但这是最新流行,我可不敢冒险穿上过时的衣服惹您不悦。」

「你很有把握我会来,」他说。「因为你的魅力无人能挡。」

「我还没有活得那么不耐烦,胆敢希望你无法抵挡我的魅力。」她搧扇子。「事实是,好像有一场闹剧正在上演,而剧中的主角正是你我。我打算采取适当的措施,结束这场闹剧。你在咖啡店的行为使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但我承认那是因为我刺激你。」她胀红脸。「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显然没有人看到,所以跟眼前的问题毫不相干。」

他注意到她把扇子抓得好紧,快速起伏的胸部透露出内心的激动不安。

他露出微笑。「你当时的表现并不像毫不相干,恰恰相反——」

「丹恩,我吻了你。」她平静地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讨论。那不是你第一次被吻,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天啊,崔小姐,你该不是威胁我,还要再来一次吧?」他故作吃惊地睁大眼睛。

她吐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不该奢望你会讲道理。」

「女人所谓『讲道理』的男人,指的是她管得住的男人。」他说。「你说的没错,崔小姐,那的确是奢望。我听到有人在拉小提琴,一支华尔兹舞似乎即将开始。」

「没错。」她僵硬地说。

「那我们跳舞吧。」他说。

「不行。」她说。「我本来保留了两支舞……算了,这支舞我已经有舞伴了。」

「当然,那就是我。」

她把扇子举到他面前,展示扇片上的男性字迹。「看仔细,」她说。「你有看到上面写着『恶魔』吗?」

「我没有近视。」他抽走她手中的扇子。「你不需要拿得这么近。嗯,是这个吗?」他指着一根扇片。「萨罗比?」

「对。」她望向他背后。「他来了。」

丹恩转身。一名面色苍白的法国男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丹恩搧搧扇子,男子停下脚步。丹恩面带笑容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写着「萨罗比」的扇片,扇片应声折断。

萨罗比识相地走开。

丹恩转向崔小姐,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从容不迫地把扇片逐根折断,然后把坏掉的扇子插进蕨类植物的花盆里。

他伸出手。「这支舞好像是我的吧。」

真是野蛮,洁丝在心中嘀咕。在社会发展的级别里,这种行为大概只比用棒子敲昏她,然后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拖走高一级。

只有丹恩才能得逞,也只有他才能大剌剌地光靠叫对手走开,就清空战场。

也只有她这个痴狂女子才会觉得这样的行为浪漫无比。

她握住他的手。

他们两人都戴着手套,但她还是感觉到了。接触的兴奋就像强烈的电击,穿透她的四肢百骸,使她膝盖发软。她抬头看到他的笑容消失,眼中出现吃惊的表情,不禁纳闷他是否也感觉到了。

但就算感觉到了,他也没有因而犹豫。他大胆地搂住她的腰,随即把她转出去。

她惊呼一声抓住他的肩膀。

当他带她跳着她从未体验过的华尔兹时,周遭的世界开始在旋转中变得模糊不清且逐渐消失。他跳的不是庄重的英式华尔兹,而是性感奔放的欧陆式。她猜他和他的妓女跳的都是这种流行于风流社会里的舞。

但丹恩不会为了迁就上流社会那些故作正经的女人而改变作风。他想怎么跳舞就怎么跳,而发神经的她只能高兴他选了她。

他的舞姿有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强而有力,信心十足。她根本不必思考,只需随着他在舞厅里不停旋转。她的身体只察觉到他:在她手掌下的宽肩……离她只有几寸的高大结实身躯……烟草、古龙水和男性体味混合而成的诱人气息……放在她腰间的温暖大手把她越拉越近,直到她的裙摆绕着他的小腿打转……直到一个快转使她的大腿轻擦过他的……

她抬头望进那对闪亮的黑眸里。

「你没怎么抵抗。」他说。

「抵抗有用吗?」她咽下一声叹息。

「你连试都不想试?」

「不想,」她说。「麻烦就在这里。」

他端详她片刻,然后露出那气人的嘲弄笑容。「我懂了,你觉得我的魅力无法挡。」

「我会克服的,」她说。「我明天就要回国了。」

他收紧搂着她的手,但没有说什么。

舞曲即将结束。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大笑走开,她就可以回到现实……在现实世界里,他不可能也不可以参与她的人生,否则她会毫无人生可言。

「抱歉破坏了你的名声,」她说。「但那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你大可以不理我,你今晚大可不必来。尽管如此,你现在只须大笑走开,人们就会明白我对你毫无意义,一切只是他们的误解。」

他带她转了最后一圈,音乐声停止,但他没有立刻放开她。即使在终于松手时,他还是没有完全放开她,而是继续握着她的手。

「万一结果证明他们没有误解呢,洁丝?」他压低声音说。

在他的低沉嗓音里悸动的暗流,使她再度抬头。随即她又希望自己没有抬头,因为她好像在他的黑眸深处看到迷乱。那一定是她自身的迷乱反映在那里,她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的,所以她不该渴望要替他纾解。

「但事实并非如此,」她颤声道。「你来只是为了愚弄他们,尤其是使我出糗。你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使每个人无论喜不喜欢都向你磕头。你还逼我随你的音乐起舞。」

「你似乎并不讨厌。」他说。

「那并不表示我喜欢你,」她说。「你最好赶快放开我的手,以免人们开始认为你喜欢我。」

「我才不在乎他们的想法。我们走吧(意语)。」

紧握着她的手,他迈步就走。她不得不跟上去,不然就会被拖着走。

他拉着她走向舞厅门口。

洁丝慌张地四下张望,思忖着大声呼救有没有用。这时从玩牌室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有人尖叫有人叫喊,然后是更多的轰隆巨响。下一秒钟,舞厅里所有的人都往玩牌室冲。

所有的人,除了丹恩。他只是加快脚步继续走向门口。

「一定是打架了。」她企图挣脱。「听来像是打群架。丹恩,你不去看热闹吗?」

他大笑着拉她穿过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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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丹恩来过这栋宅邸。它原本属于前任埃佛瑞侯爵,也是许多场纵酒狂欢的宴乐地点。就在它很有希望成为巴黎最恶名昭彰的宅邸时,侯爵却死于非命。那是两年前的事,当时的家具摆设和现在不同。但丹恩还是轻易认出一楼那间有落地窗通往花园的小小日光浴室。

那就是他带洁丝去的地方。

带她去谈判。

因为事情并没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早该料到而有所准备。

他原本计划来大吵大闹、大肆破坏。但抵达不到五分钟,他就发现身为柏家和伍家的人,自尊不容许他那样做。无论有多么生气,他都不会沦为衣冠禽兽。

尤其是,在她面前。

丹恩还记得两周前她看着他的轻蔑与好笑的眼神,和她看着她弟弟的鄙视眼神,以及那种眼神如何使他的举止变成道地的白痴。

他努力想忘记,但那件事的每个片刻和每种情绪都烙印在他的心版上:羞辱、愤怒、沮丧、激情……和片刻的幸福。

今晚,他的心中百感交集……但一与她共舞,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在他怀里纤细、柔软、轻盈,拥抱起来是那么舒服。她的裙摆绕着他的小腿打转,使他忍不住幻想纤细白嫩的玉腿在被单间与他交缠。她那由香皂和女性体味混合而成的撩人气息,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使他忍不住幻想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闪亮、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而他陶醉在她的清新甜美里,不可自拔。

他告诉过自己,那些幻想永远不可能实现,那个清新甜美的女人决不会心甘情愿地躺在他的床上。

但她似乎很乐意和他共舞。虽然她不可能喜欢,因此假装喜欢必定别有居心;但是,她使他相信她真的乐在其中。

凝视她仰起的脸蛋,他一时之间竟然相信,在她银蓝眼眸里闪耀着的是兴奋,她让他拥她入怀是因为她想要在他的怀里。

那些当然全都是谎言,但促使谎言半真的方法也是有的。丹恩很懂得那些方法。每个人都能被金钱收买,她也不例外。

因此,他只须查明她的价钱,然后决定愿不愿意付。

他把她带到离灯火通明的屋子最远的花园一隅。已故的埃佛瑞侯爵收藏的罗马艺品大部分还散布在灌木丛间,无疑是因为移动那些庞然大物所费不赀。

丹恩举起洁丝放在一具石棺上。站在装饰华丽的底座,她才差不多能平视他。

「如果不在短时间内回去,我就会名誉扫地。」她说。「你当然不在乎。但我警告你,丹恩,我绝不会逆来顺受,你——」

「我已经名誉扫地,」他说。「而你当然不在乎。」

「才不是那样!」她喊。「我一直在告诉你:我非常同情,也愿意帮忙使事态好转;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但你不肯听。因为你像所有的男人一样,脑子里一次只能容纳一个想法,通常还是错误的想法。」

「女人却能同时有二十七个自相矛盾的想法,」他反驳。「这就是她们无法坚持原则的原因。」

他拉起她的手开始脱她的手套。

「你最好住手,」她说。「你只会使事情更加恶化。」

他脱掉手套。一看到她白嫩的柔荑,所有谈判的念头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我看不出事情怎么可能再更加恶化。」他咕哝。「我已经被一个牙尖嘴利、高傲自负、令人生气的淑女给迷住了。」

她猛地抬头,灰眸大睁。「迷住?你才没有。应该说是报复心切,你只是怀恨在心。」

他迅速有效地脱另一只手套。「我一定是被迷住了,」他平静地说。「因为我竟然像傻瓜似地认为,你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女孩。除了你的发型,」他厌恶地瞥向那些发结、羽毛和珍珠。「可怕极了。」

她皱起眉头。「你脱口而出的浪漫话语,让我无法呼吸。」

他拿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手腕。

「我是你的奴隶(意语)。」他喃喃低语。感觉到她的脉搏猛跳,他把刚才的话翻译给她听。「亲爱的(意语)。」

她将手抽回,用力吞咽一下。「我想你最好只说英语。」

「但意大利语是那么动听,」他说。「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想要你(意语)。」

「你从那时起就折磨着我(意语)。」

他继续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诉说着他的想法和感觉。看到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听到她的呼吸加快,他迅速脱掉自己的手套。

「噢,不要。」她喘不过气似地说。

他靠向她,继续说着那仿佛要将她催眠的语言。

「你不应该使用男性的诡计。」她窒息似地说,碰触他的衣袖。「我做了什么那么不可原谅的事?」

「你使我渴望你(意语),」他说。「你使我忧伤寂寞,你使我渴望那些我曾发誓绝不需要、也绝不寻觅的东西(意语)。」

她一定听出了潜藏在那些渴望话语下的愤怒与沮丧,但她没有退缩或尝试逃跑。当他用双臂环住她时,她只是屏住呼吸,然后叹口气。他的唇在那声叹息中碰触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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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丝听出他声音里的迷乱,不需要占卜的能力也知道那是凶兆。她叫自己逃跑已经一百遍了,丹恩会让她走。他的自尊心不会容许他强迫她,或在她逃跑时追逐她。

但她就是做不到。

她不知道他需要什么,就算知道,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够给他。但她确实感觉到他的需要非常迫切,不管常识和理智如何劝阻,她就是无法弃他于不顾。

因此她放任了自己。这是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想做的。他在咖啡店解开她的手套时,她也想这样做。他在暴风雨中吻她时,她更是想到受不了。

他高大、黝黑而美好,闻起来是烟草、葡萄酒、古龙水和男人的味道。她这辈子从未如此渴望听到他令人颤抖的低沉嗓音,渴望他强壮的臂膀拥抱她,渴望他邪恶的嘴唇占有她。

她忍不住回应他热烈又温柔的吻,忍不住抚摸被他的身体温暖的衣料,直到来到他心跳又强又快的胸膛。

她的抚触使他颤抖。他把她抱得更紧,从她的嘴炽热地吻到她的颈间。她感觉到他的亢奋抵着她的小腹,感觉到那种接触在她的私处造成的悸动热流。她听到理智警告她,事情发展得太快,敦促她趁尚有能力时抽身撤退,但她做不到。

她任凭他摆布,落在她半裸酥胸上的吻使她融化。

她原以为她了解欲望:一种吸引力,一种把男女拉在一起的强大磁力。她原以为她了解情欲:一种饥渴,一种渴求,一种使人日夜思慕、寝食不安、原始疯狂的肉体吸引力。

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不懂。

欲望是黑暗高温的漩涡,东拉西扯地把她迅速往下拖,使她失去理智、意志和羞耻。

她感觉到他急躁地拉扯她的上衣系带,感觉到系带松开,但那只有使她更急于向他的需要屈服。他颤抖的手指滑过她裸露出的肌肤,温柔的抚触使她也不禁颤抖。

「吻我(意语)。」他嗄声说。「吻我,洁丝,再一次。仿佛你是真心的。」

她举起手,手指伸进他浓密的卷发里,把他的头拉下来。她不顾羞耻地亲吻他,急切地回应他舌头的大胆需索。她的身体热烈地回应他的爱抚,挺起酥胸抵住他温暖的大手。

这就是她从初次与他相遇就需要、并渴望得到的。他是个恶魔,但她还是对他朝思暮想。她想念他的一切:温暖魁梧的身体散发着力量、傲慢和优雅……大胆的黑眸时而冰冷、时而炽热……低沉的嗓音时而嘲弄、时而发笑,因轻蔑而冰冷,因渴望而沙哑。

她从不知欲望为何物时就想要他。现在他已教她懂得欲望是什么,也使得她想要更多。她挣脱开来,拉下他的头,亲吻他美丽傲慢的鼻子、高傲的额头,和坚毅的下颚。

「啊,洁丝。」他呻吟道。「对,还要。吻我,亲爱的(意语)。」

她只听到他声音中的需要,只感觉到他的欲望紧抵着她。她只注意到他温暖的双手在爱抚她,他的嘴再次占有她的唇。在一阵悉簌声中,他掀起她的裙子,伸手抚摸她袜子上方的肌肤。

接着他的手突然握紧并静止不动,他温暖的身体变成石头。

他猛地抽开嘴,洁丝吃惊地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他眼中的火熄灭,变得跟他的黑玛瑙领针一样冰冷。

接着她也听到了:衣裙和灌木摩擦的悉簌声……以及捂着嘴说话的低语声。

「看来我们有观众,崔小姐。」丹恩的声音充满鄙视。他冷静地拉起她的上衣,放下她的裙子,动作中没有丝毫保护或殷勤的意味。他使她觉得自己像食品,他在看过和尝过后决定不值得购买。她就像摆在古董艺品店柜台上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花哨小摆设。

看到他冷漠的表情时,洁丝恍悟他正希望旁观者那样想。他要把她送入虎口,这就是他的报复。

「你知道我们两个都有错。」她低声说话,不让旁观者听到。「你带我陷入这个困境,丹恩,你理所当然应该助我脱困。」

「是啊。」他大声说。「我应该宣布我们订婚,对不对?但是,崔小姐,我为什么该付结婚戒指的代价,来买我可以免费得到的东西?」

她听到他背后传来抽气和格格笑的声音。「我会身败名裂。」她绷着声音说。「你这样做真是卑鄙无耻——和不可原谅。」

他放声大笑。「那就枪毙我啊!」他嘲弄地瞥看站在暗处的人影,然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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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充满羞辱和愤怒,丹恩视而不见地穿越花园,扯开上锁的大门,穿过狭窄的巷弄,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直到接近皇宫广场,他的呼吸才逐渐恢复正常,极度的愤怒才化为狂暴的思绪。

她就像别的女人一样,就像苏珊一样,但心肠更恶毒,演技更精湛,设下相同的陷阱时更加狡猾。而他,尽管有多年经验,还是自投罗网、重蹈覆辙,陷入更不堪的处境里。

上一次,他只不过是轻吻苏珊的脸颊被她贪婪的家人看到。这一次,好几个顶尖的巴黎社交精英都看到他出洋相,听到他呻吟喘息,像十三岁的痴狂少年般倾吐欲望和热爱。

即便十三岁,他也不曾表现得像个痴狂少年。即便当时,他也不曾因渴望而泫然欲泣。

啊,洁丝。

他的喉咙抽紧。他暂停脚步,用力咽下喉中疼痛的硬块,镇定心神,然后继续前进。

他在皇宫广场找了三个丰满的妓女和各式各样的男伴,一行人开始寻欢作乐。吃喝嫖赌才是他的世界,他告诉自己。他在其中感到快乐,他向自己保证。

于是他赌博、饮酒、开黄腔,在莺莺燕燕中左拥右抱,努力忍受那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脂粉香水味,一如往常地用笑声掩饰心中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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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的笑声和人影还没有消失在花园的阴影里,洁丝已开始努力爬出他把她扔进去的绝望深渊。接下来的每一刻,除了抬头挺胸,她别无选择。她面对旁观者,看他们敢不敢出言侮辱。他们一个个悄悄转身离去。

只有一个人没走。方洛朗一边脱外套,一边快步向她走来。洁丝揪着上衣跳下石棺。

「我试过了。」他闷闷不乐地说,替她披上外套时得体地转开视线。「我告诉他们,丹恩独自离开,你去找你祖母了,但有个仆人看到你们进入日光浴室……」他停顿一下。「很遗憾。」

「我想要悄悄离开。」她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麻烦你去找潘贝里夫人来好吗?」

「我很不愿意留下你一个人。」他说。

「我不会昏倒,」她说。「我也不会歇斯底里地闹事,我很好。」

他担心地看她一眼后快步离去。

他一走开,洁丝立刻拉下他的外套,尽力整理好仪容。没有女仆的帮忙,她够不到所有的系带,因为它们大多在背后,但她找到足够的带子系紧上衣,因此不必再用手揪着。和带子、钩子搏斗时,她强迫自己客观地检视她的处境。

她知道丹恩没有强奸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人撞见和她在一起的是丹恩。那一点就足以让她在世人眼中成为瑕疵品。

不到二十四小时,消息就会传遍巴黎每个角落。不到一星期,消息就会传到伦敦。她可以轻易想象出未来会怎样。

没有任何自尊自重的绅士会娶丹恩玩过的女人来玷污家族名声。在这件事情之后,她不必奢望她的店能吸引大批富贵人士,也不必妄想靠那些人来获得自身的成功和地位。淑女会在与她擦肩而过时抓住裙子以免碰触到她,或是绕道而行避免被污染。绅士会收起绅士风度,像对待最卑贱的妓女般侮辱她。

简言之,丹恩三言两语就毁了她的人生,而且是故意的。

他只须用凶狠的目光注视他们,逼他们承认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们就会决定赞同他的话才是明智之举。全世界都怕他,连他所谓的朋友也不例外。他可以使人们对他唯命是从。

但他一心只想报复,因为他偏执地认为洁丝伤害了他。他把她带到这座花园,没有其他的目的。她认为他可能事前暗示过某人,务必使事情在最丢脸的时刻败露:她被解开的上衣滑落到腰际,他的舌头轻舔她的喉咙,他的脏手伸进她的裙子里。

虽然回忆使她脸红,但她拒绝感到羞愧。她自认是误入歧途的行为或许有违社会规范,但绝对称不上罪大恶极。她年轻健康,只不过是像无数女人一样屈从于诱惑——那些女人如果是已婚或守寡,只要谨慎从事就可以安然无恙。

就算未婚的她逾越了应有的规范,她也不能责怪他占现成的便宜。

但她可以、也要责怪他拒绝庇护她。他不会有任何损失,也知道她会身败名裂。他明明可以帮她,而且几乎不费他吹灰之力。然而,他却在侮辱她之后弃她于不顾。

那样的行为才叫罪大恶极、下流卑鄙、不可原谅。

她决心要他为此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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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半,丹恩正在皇宫广场的安东餐厅开宴会。这时他的同伴圈已经扩大到包括威林顿夫人的几个客人:萨罗比、顾邦肯、方洛朗和艾司蒙。众人绝口不提崔洁丝,反倒是详细争辩一个喝醉的普鲁士军官和一个法国共和主义者在玩牌室里的斗殴,以及随后的骚乱。

连妓女都觉得应该发表意见:坐在丹恩右腿上的那个支持共和主义者,左腿上的那个则支持普鲁士人。她们两个在政治和文法上的无知,会使崔博迪看来有如博学鸿儒。

丹恩希望自己没有想到崔博迪。弟弟的影像一闪进丹恩脑海,姐姐的倩影随即浮现:洁丝在装饰过度的帽子下望着他的眼……在他解开她的手套钮扣时看着他的脸……用帽子和戴着手套的小拳头锤打他……在雷电交加中亲吻他……在舞池里与他共舞,裙摆缠绕着他的小腿,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彩。后来在他的怀里……各种影像和感觉的爆发,痛苦又甜蜜的一刻……她亲吻他的大鼻子……把他的心切碎又缝合,使他相信她不觉得他是魔怪;使他相信他是美好的。

全是谎言,他告诉自己。

全都是设计来诱陷他的谎言和骗局。她已一无所有。因此,像家产被哥哥赌光的苏珊一样,走投无路的崔洁丝设下史上最古老的陷阱,想替自己套牢一个有钱有爵衔的丈夫。

但是丹恩这会儿发现自己开始打量周遭的男性。他们每一个都比他好看,比他有教养,比他有前途。

他的目光逗留在身旁的艾司蒙脸上。艾司蒙是世界第一美男子,虽然没有人确实知道,但他很可能比丹恩侯爵更为富有。

她为什么不选艾司蒙?丹恩自问。如果需要一个有钱的配偶,为什么像崔洁丝那样聪敏的女人会舍大天使而就魔王,舍天堂而就地狱?

艾司蒙的蓝眸与他的视线交会。「爱情是盲目的(意语)。」他以完美的佛罗伦斯口音低声说。

丹恩想起艾司蒙几个星期前提到他对「二八」有种不好的感觉,以及随后发生的偷窥事件。这会儿望着他,丹恩再次感到心里发毛:天使般的艾司蒙伯爵能够看穿他的心思,就像对那处已经停业的罪恶渊薮,他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线索。

丹恩正要张嘴反驳时,艾司蒙浑身僵直,微笑消失,微微转头,视线落在别处。

丹恩顺着艾司蒙的视线望向门口,但他起初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萨罗比正向前弯身倒酒。然后萨罗比往后靠回椅背。

然后丹恩看到了她。

她身穿暗红色的高领衣裳,黑色披肩罩着头和肩膀。她的脸像冰冷的白色大理石。她银眸闪亮、抬头挺胸地走向大桌,在几尺外停下来。

他的心开始狂跳,使他无法呼吸,更别提说话。

她瞥向他的同伴。

「走开。」她冷冷地低声说。

两名妓女自他的大腿跳下,匆忙间撞翻了酒杯。他的朋友们急忙起身退后,一张椅子倒在地板上却没有受到注意。

只有艾司蒙保持镇静。「小姐(法语)。」他以轻柔安抚的语气开口。

她掀开披肩,举起右手。她的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丹恩的心脏。「走开。」她告诉艾司蒙。

丹恩听到她扣上扳机的喀嗒声,和艾司蒙起身时椅子的刮擦声。「小姐(法语)。」艾司蒙再度尝试。

「祷告吧,丹恩。」她说。

丹恩的目光从手枪移到她愤怒的眼眸。「啊,洁丝。」他低声说。

她扣下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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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那一枪把丹恩连人带椅打倒在地上。

洁丝放下手枪,吐出憋着的那口气,转身走开。

旁观者愣了片刻才理解眼睛看见、以及耳朵听到的事。在那片刻里,她畅行无阻地穿过餐厅,出了大门,步下楼梯。

不久,她找到奉命等候她的出租马车,吩咐车夫载她到最近的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她求见主管警官,交出手枪,说明自己做了什么事。警官不相信她的话。他派遣两名警察去安东餐厅,倒了一杯酒给她。两名警察在一个小时后回来,带回他们在犯罪现场做的大量记录,以及艾司蒙伯爵。

艾司蒙前来要求释放她。一切只是误会,是意外。丹恩侯爵受的伤不会致命,只是擦伤。他不会控告崔小姐。

当然不会,洁丝心想。他打官司会输她,这里毕竟是巴黎。

「那么我要控告自己。」她抬高下巴。「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

「小姐,我很乐意替你传话。」艾司蒙嘴甜舌滑地说。「但在我的马车里沟通会比较舒适。」

「才不,」她说。「为了保护自己,我坚持被关进监牢,以免他杀我灭口。因为只有那个方法可以使我不说话,先生。」

她转向主管警官。「我很乐意为你写一份完整详细的口供。我没有任何事需要隐瞒。记者无疑会在半小时内成群涌进这里,我也很乐意接受他们的采访。」

「小姐,我相信事情一定可以有令你满意的解决,」艾司蒙说。「但我建议你在对任何人说话前先平静下来。」

「这话有理,」主管警官说。「你的情绪太激动。我可以理解,感情纠纷嘛。」

「没错。」她望入艾司蒙谜样的蓝眼。「由激情引起的犯罪。」

「是的,小姐,每个人都会那样推论。」艾司蒙说。「如果警方不立刻释放你,涌进这里的将不仅仅是记者。所有的巴黎人都会来解救你,全城会陷入暴动。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希望无辜的人因你而送命。」

外面吵吵嚷嚷——她猜是第一批记者。她沉吟不语,故意制造紧张气氛。

然后她耸耸肩。「好吧,我回家。以免波及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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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左右,艾司蒙陪伴着躺在书房沙发上的丹恩。

丹恩确定自己的伤势并无大碍。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受伤。子弹贯穿而过,虽然手臂流了很多血,但丹恩看惯了流血,包括他自己的血,照理说应该不会晕倒。

但他确实晕过去好几次,每次甦醒都感觉比上次更热。前来替他疗伤的医生说他非常幸运。伤口很干净,骨头没有碎裂,肌肉和神经的损伤极小,没有感染的危险。

因此,丹恩没有理由发烧。但他先是手臂灼热,接着是肩膀和脖子像着火一样,现在则是额头滚烫。在高烧中,他听到艾司蒙的声音,轻柔悦耳一如往常。

「她知道法国没有任何陪审团会判决她有罪,」艾司蒙说。「在这里,判决美女犯下与感情有关的罪,比骆驼穿过针眼更难。」

「她当然知道。」丹恩咬牙切齿道。「就像我知道她绝不是因为一时激动开的枪。你有没有看到她的手?一点颤抖也没有。异常的冷静与沉着。她不是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没错,」艾司蒙同意。「枪击你只是开始。她打算使你出尽洋相。我正要告诉你,她会在法庭或报纸上公开那件事的每个细节。她说她会重复你对她说的每句话,详细描述你做的每件事。」

「换句话说,她会故意夸大扭曲。」丹恩生气地意识到,她只须说出实情就够了,那已足以使恶魔侯爵在世人眼中沦为呻吟喘息、深受相思病所苦的少年。他的朋友会大声嘲笑他恶心的情感告白,即使用的是意大利语。

她不但会记得那些话的声音,还能做逼真的模仿,因为她精通拉丁文、头脑聪明、反应敏捷……报复心切。然后他所有丢脸的秘密、梦境和幻想,都会被翻译成法文、英文和其他的语言。那些话会被大量印制成讽刺漫画,那件事会被编成闹剧在舞台上演出。

丹恩知道在他即将面对的难堪中,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只需要想到十几年前报纸如何公开辱骂拜伦。跟丹恩侯爵比起来,那位诗人堪称操行端正的典范。此外,拜伦没有财力雄厚得惊人、高大丑陋得吓人、有权有势得气人。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世人看得越乐。

丹恩十分了解世道人情。他可以清楚看到等待着他的将是怎样的未来。崔洁丝无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才没有杀死他,她要他受一辈子的活罪。

她知道他会受罪,因为她击中的是他唯一会受伤的地方:他的自尊。

如果他受不了——她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受得了——她就可以私下得到赔偿。她要逼他卑躬屈膝。那个魔女的诡计得逞了。

他不仅发烧,此刻连头也疼了起来。「我最好直接跟她打交道,」他舌头迟钝,说起话来模糊不清。「谈判。告诉她……」他吞咽一下,喉咙也痛了起来。「条件。告诉她……」

他闭上双眼,努力思索合适的字眼,但怎么也想不出来。他的头象一团炽热的铁块,被恶魔铁匠锤打到无法思考。他听到艾司蒙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但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接着恶魔的铁锤狠狠一击,把丹恩打得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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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该发的高烧中,丹恩断断续续昏迷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他完全清醒,也差不多复原了。虽然高烧和疼痛都已消失,但他的左臂却无法动弹,只能毫无用处地垂在身侧。它还有感觉,但就是不听使唤。

医生再度前来替他检查,哼儿哈儿地摇摇头。「我找不出有什么毛病。」他说。

他找来一个同行。第二个医生也找不出有什么毛病。第三个医生的检查结果也相同。

傍晚时,丹恩已经快抓狂了。一整天下来,他总共看了八个医生,每一个的诊断都相同。他们戳来戳去、问东问西、哼哼哈哈,害他白花了大笔看诊费。

雪上加霜的是,一名律师助理在最后一个庸医离开时抵达。赫勃呈上助理送来的信时,丹恩正在尝试倒酒。眼睛看着银盘上的信,丹恩把酒倒偏了,泼溅在他的晨袍、拖鞋和东方地毯上。

他破口大骂,把银盘扔向赫勃,气冲冲地走出客厅。回到卧室后,单手拆信搞得他火冒三丈,连看都看不清楚。

但信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贺德鲁先生代表崔洁丝小姐想要和丹恩侯爵的律师见面。

丹恩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贺德鲁是大名鼎鼎的伦敦律师,有许多侨居巴黎的权贵客户。他也是高尚道德的典范:服务客户时廉洁、忠诚、不屈不挠。像许多人一样,丹恩知道那位大律师圣徒似的外表下隐藏着连毒蛇猛兽都会羡慕的钢牙利爪。而且那些钢牙利爪只用来对付男人,因为贺德鲁律师是专门为女性效劳的骑士。

贺德鲁根本不管法律完全站在男性这一边,女人在法律上其实毫无权利,连亲生子女都不能称为自己的。

贺德鲁创造出一套他认为女性应该享有的权利,而且畅行无阻。由于贺德鲁,连毕樊世那个卑鄙下流的家伙都动不了他妻子收入的一分半毫。

这是因为男方不愿意答应无理的要求时,贺德鲁就会用络绎不绝的律师和琐碎冗长的诉讼来对付那个可怜的家伙,直到那个家伙因身心俱疲而屈服、被诉讼费拖垮财务,或是尖叫着被抬进疯人院。

简言之,崔小姐不仅要逼丹恩侯爵卑躬屈膝,还要叫贺德鲁替她干龌龊事,而且用的是合法的手段,完全不让丹恩有任何漏洞可钻。

希腊喜剧作家亚里斯多芬尼斯曾说:「没有任何动物比女人更难缠,也没有任何烈火或野猫比女人更无情。」

无情、恶毒、残酷。

「哦,你休想。」丹恩咕哝。「休想透过中间人,你这个魔女。」他把信用力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然后咚咚咚地走到写字桌后,抓起一张信纸,潦草地写下回复,然后大声召唤他的男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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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给贺德鲁律师的回信里,丹恩表示他将于七点在崔小姐的弟弟家与她见面。他不会依照贺德鲁的要求派他的律师去和她的律师见面,因为丹恩侯爵不打算由别人代为保证、签字和被榨取钱财。如果崔小姐有条件要开列,她大可以亲自出面。如果她不愿意,那么欢迎她派她弟弟来找丹恩,进行双方都有手枪的决斗。

考虑到最后那项提议,洁丝决定晚上最好让博迪出门去。他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从警察局回来时,发现弟弟饱尝在威林顿夫人舞会上狂饮的苦果。几个月的纵情恣欲使他身体衰弱,罹患了严重的消化不良,直到昨天下午才能下床。

就算在最好的情况下,他的脑袋也不怎么灵光。现在,想要努力理解丹恩的反常行为,说不定会使他旧病复发,甚至引发中风。同样重要的是,洁丝担心博迪会误以为必须为她的名誉受损报仇,而找丹恩算账。

妮薇颇有同感,因此带博迪一起去亚邦伟公爵家吃晚餐。她们相信公爵会守口如瓶,毕竟是他劝洁丝在咨询过律师前三缄其口。

支付律师费的人也是亚邦伟公爵。因为如果洁丝不同意,他就要亲自去找丹恩决斗。这项提议,使洁丝了解这位法国贵族对妮薇的感情。

因此,七点时博迪早已外出。丹恩进入客厅时,里面只有贺律师和洁丝站在摆了一叠文件的桌子前面。

他轻蔑地瞄了律师一眼,然后嘲讽地望向洁丝。「崔小姐。」他短促地点个头。

「爵爷。」她的点头更短促。

「客套够了,」他说。「你们可以开始敲竹杠了。」

贺律师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但没有说话。他拿起桌上的文件交给丹恩。

丹恩走到窗前,把文件放在窗台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一份,从容不迫地开始阅读。看完后,他放下那份文件,接着拿起下一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洁丝越等越焦急。

将近半小时后,丹恩终于放下原本只需花两、三分钟就能看懂的文件,抬起头来。

「我原本还纳闷你们在打什么算盘,」他对贺德鲁说。「说得白话一点,如果我不同意按照你们这些无理的条件私下和解,你们就要告我诽谤。」

「你当着其他六人的面说的话,只可能构成诽谤,爵爷。」贺德鲁说。「你的那些话毁了我当事人的社交和财务信誉。你使她不可能结婚或独立谋生,你使她被逐出她成长和理当归属的社会。因此她势必得离开亲朋好友,建立新的生活。」

「我却必须支付所有的费用,」丹恩说。「还清她弟弟高达六千英镑的债务。」他翻阅文件。「提供她多达每年两千英镑的生活费……对,还要安排和维修居住的地方。」

他迅速翻阅文件时有几张掉到地板上。

洁丝这才注意到他完全没有使用左手。照理说,除了轻微的枪伤外,他的左臂不应该有任何问题。她的枪法一流,瞄准时又很小心,更不用说他这个目标有多么庞大。

他转头发现她在盯着他的左臂看。「在欣赏你的杰作吗?你大概很想看得清楚些。很遗憾,没什么好看的。据那些庸医说,除了不听使唤,什么毛病也没有。但我还是自认幸运,崔小姐,你没有瞄准更低的地方。我只是伤了手臂,而不是去了势。但我十分确定贺律师会负责处理去势这一部分。」

她不理会良心的责备。「你活该,狡猾可恶的畜牲。」

「崔小姐。」贺德鲁轻声劝阻。

「我不要小心说话。」她说。「他要我在场,就是想吵架。他很清楚他错了,却因为固执而不肯承认。他想把我说成贪婪、狡诈——」

「报复心切,」丹恩说。「别漏了报复心切。」

「我报复心切?」她叫嚷。「我可没有安排巴黎最大的丑闻碰巧在我衣衫不整的时候发生,还傻傻地被直接带往毁灭的现场。」

他的浓眉微微挑起。「崔小姐,你该不是在暗示这场闹剧是我安排的吧。」

「我不用暗示!事情再明显不过。方洛朗在那里,他是你的朋友。还有那些刻薄的巴黎上流人士。我知道谁安排他们看我丢脸,我也知道为什么;你那样做都是为了泄恨。好像发生的每件事——所有的蜚短流长,你的宝贝名声受到的每个损害——都是我的错!」

在一阵紧张短暂的沉默后,丹恩把其余的文件扔到地毯上,大步走向墙边桌,单手倒了一杯雪利酒,一饮而尽。

他转身面对她,脸上又挂着那种气人的嘲弄笑容。「看来我们有着相同的误解,」他说。「我以为打岔是你安排的。」

「我一点也不意外,」她说。「除了误以为我是疯子以外,你似乎还误以为自己是金龟婿。我就算急着想嫁人,也不必使出那种古老又可悲的诡计。」

她抬头挺胸。「在你看来,我或许是无足轻重的干瘪老处女,爵爷,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有少数人抱持和你相同的看法。我至今未婚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缺乏追求者。」

「但拜我之赐,现在不会有人追求你了。」他讥讽的目光缓缓扫过她全身,使她的皮肤感到刺痛。「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放下空酒杯,转向贺德鲁。「我毁损了商品,现在我必须按照你们认定的商品价值付钱,不然你就要用大量的文件淹没我,派律师和助理纠缠我,用经年累月的诉讼拖垮我。」

「如果法律给予女人应有的重视,过程就不会无休无止。」贺德鲁面不改色地说。「制裁会严厉而迅速。」

「但我们活在野蛮时代,」丹恩说。「而崔小姐可以向你保证,我是最不文明的男人。在许多古怪的信念之中,我有个陈腐的观念:只要是我付钱买的,都应该属于我。由于我似乎不得不付钱购买崔小姐——」

「我不是怀表。」她绷着声音说。她告诉自己,她根本不该惊讶那个自负的家伙打算以收她为情妇来解决事情。「我是人,无论你付多少钱都无法拥有我。你可以毁损我在世人眼中的名誉,但你无法实际毁损它。」

他挑起一道浓眉。「毁损你的名誉?亲爱的崔小姐,我是在提议挽救它。我们应该结婚。现在你何不乖乖坐下来,安静地让男人解决细节问题。」

洁丝愣了片刻,才如同遭到当头棒喝般幡然领悟。她感到房间变暗,房里的一切开始摇晃。她必须努力对准焦点。「结婚?」她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充满哀怨。

「贺德鲁要求我帮助你的弟弟脱困,供吃供住地养你一辈子。」他说。「好。我同意,但必须按照任何男人都会坚持的条件:所有权和繁殖权。」

他半眯着眼睛打量她的胸部,她感到热流从那里扩散开来,好像落在她身上是他的双手,而不是目光。

她努力保持镇定。「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她说。「那不是真心诚意的求婚,而是用来绑住我的双手的策略。你知道只要你表示愿意结婚负责,我就不能告你。你还知道我绝对不会嫁给你。因此,你认为我们拿你没辙。」

「没错!」他微笑说。「如果你拒绝我而企图打官司,你等于自取其辱。大家都会认为你是贪财的荡妇。」

「如果我接受你的假求婚,你会虚与委蛇到最后一分钟,然后让我独自在圣坛前等待,照样羞辱到我。」她说。

他放声大笑。「然后展开昂贵漫长的毁婚诉讼?助贺德鲁一臂之力榨干我自己?别钻牛角尖,洁丝,这件事很单纯。结婚,或什么都没有。」

她随手抓起一尊小而沉重的铜马。

贺德鲁朝她跨出一步。「崔小姐,」他低声说。「请你不要冲动。」

「无所谓,」丹恩说。「我躲不了子弹,但飞来的铜像一定躲得了。」

她放下铜像,转向贺德鲁。「懂了吧?」她问。「他不是为了补偿而求婚,因为他根本不认为对我有所亏欠。他只想打败我,再打败你,这会使他的胜利滋味更加甜美。」

「你怎么想都不重要,」丹恩说。「你只有两个选择。如果你在等我跪下来求婚,洁丝,那你可能得等到世界末日。」他大笑着补充。

她在这时听出来了,依稀模糊但尚可辨认。她以前也曾在孩子气的吹嘘和嘲笑里听过:隐藏在笑声下一丝矛盾的自我怀疑。她迅速回想他说过的话,猜测着是不是他的自尊只容许他说那些话。男性自尊是非常宝贵和脆弱的。所以男性从幼儿期就开始在它的周围建筑防御工事。

我不怕,小男孩在胆战心惊时大笑着说。他们在挨鞭子时大笑,假装没有感觉。他们把老鼠或蛇扔到心仪的女孩子腿上,在女孩子尖叫跑开时以同样不确定的语气大笑。

他的求婚或许就像蛇鼠那类的礼物。如果她气愤地拒绝,他会大笑着告诉自己,那正是他的希望。但其实或许不然。

洁丝提醒自己,「或许」不是可靠的婚姻基础。

另一方面,妮薇曾经劝她赶快抛钩收线,把他钓起来。在发生那么多事情后,甚至到今天上午,妮薇都没有改变心意。「我知道他行为反常,我不怪你开枪打他,」她说。「但别忘了他是在男人最讨厌受打扰时受到打扰。他没有用理智思考,他没有办法。但我还是肯定他喜欢你。他和你跳舞时,并没有那么傲慢无礼和愤世嫉俗。」

「结婚,或什么都没有。」丹恩不耐烦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条件就是那样。你自己选吧,洁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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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告诉自己无所谓。如果她同意,他至少可以在付出巨额金钱后拿她来发泄肉欲,然后把她丢在得文郡,继续过他原来的生活。如果她拒绝,他一毛钱也不用付,她会主动离去,不再纠缠他,他会忘掉肉欲和她。无论怎样,都是他赢她输。

但他的心还是怦怦直跳,五腑六脏还是因冰冷的恐惧而纠结,这是长大后不曾有过的事。

他咬牙忍耐,看着她走向一张椅子。但她没有坐下,而是面无表情地瞪着它。

贺德鲁皱起眉头。「也许你需要一些时间,崔小姐,独处几分钟。我相信爵爷不会小气那点时间。」他转向丹恩。「这件事毕竟关系到小姐的整个未来。」

「我不需要更多的时间,」崔小姐说。「权衡利弊得失,并没有那么困难。」

她抬头望向丹恩,令他惊讶地露出笑容。「我发觉在遥远的殖民地过着默默无闻的穷困生活,一点也不吸引人,只为了保有自尊而过那种生活,实在太荒谬。我宁愿当富有的侯爵夫人。你当然令人无法忍受,丹恩,我也毫不怀疑你会千方百计使我的日子不好过。但贺律师会保证使我在物质方面不虞匮乏。此外,你曾经高谈阔论男人不该让自己被淑女用婚姻套住,知道你必须收回每一句轻蔑的话语,让我从中得到一些个人的满足。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成为墙壁上的一只苍蝇,听你如何向朋友解释你的婚约,恶魔爵爷。」

他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答应你。」她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会笨到拒绝你,让你全身而退?」

他找回声音。「我就知道不该奢望。」

她走向他。「你要怎么跟你的朋友说,丹恩?结婚总比被我追杀较不麻烦吗?」

她轻轻碰触他的外套袖子,小小一个动作使他的胸膛痛苦地收缩。

「你应该用吊带吊着手臂,」她说。「既可以炫耀,又比较不会意外伤到它。」

「吊带会破坏我的外套线条,」他僵硬地说。「我不需要炫耀或解释任何事。」

「你那些朋友会无情地嘲笑你,」她说。「我很想在场聆听。」

「今晚我会在安东餐厅宣布我们订婚的事,」他说。「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根本不在乎那些笨蛋的想法。在此期间,我劝你先去收拾行李。贺德鲁和我有正事商量。」

她浑身静止。「收拾行李?」

「我们后天动身前往英国,」他说。「旅行事宜我会安排。我们将在伦敦结婚,我不容许一大群人涌进达特穆尔乡间惊扰牛群。我们可以在喜宴后前往得文郡。」

她眼神一暗。「哦,你休想,」她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结婚。在把我放逐到得文郡之前,你至少该让我稍微享受巴黎的生活。」

「婚礼将在汉诺瓦广场的圣乔治教堂举行,」他说。「时间在一个月之内。我决不会恳求可恶的坎特伯里大主教批准特殊婚姻许可。结婚预告会在教堂公布。在那期间,你可以享受伦敦的生活。你不会留在巴黎,所以不必再有那种念头了。」

想到丹恩侯爵夫人住在他位于丽弗里街的寓所,就使他起鸡皮疙瘩。他的妻子不可以坐在巴黎半数浪荡子曾大吃大喝到呕吐在地毯和椅子上的餐桌边用餐,她不可以在曾经是纵情声色、饮酒宴乐场所的客厅里刺绣或看书。

他提醒自己要替得文郡祖宅的大床订购新床垫,把目前的寝具窗帘全部烧掉。他不容许丹恩侯爵夫人被他使葛巧蒂怀孕时碰过的东西所污染。

「拜你之赐,我在巴黎的日子过得极不愉快。」她的灰眸闪闪发亮。「你至少该弥补我一下。我不敢奢望你会和我形影不离,但我以为你至少会容许我参加宴会,享受我新近挽回的名声——」

「你可以在伦敦参加宴会,」他说。「你爱把喜宴办得多豪华、或爱买多少衣服都随你。只要我愿意付钱,你又何必在乎身在何处?」

「你怎么可以如此麻木不仁?」她叫道。「我不希望像见不得人似地被赶离巴黎。」

「见不得人?」他提高音量。「在汉诺瓦广场的圣乔治教堂?这椿婚事还能公开、体面到什么程度?」

他望向她背后的贺德鲁。他正在桌边收拾文件,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吵架。「贺律师,也许你可以说明一下,在伦敦举行婚礼会使我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这项争议不在我的权限之内,」贺德鲁说。「喜宴宾客人数或其他经常伴随订婚而来的争执也是,你们得自行协商解决。」

丹恩侯爵受够了一天之内有这么多协商。他来时并未打算跟替他制造苦难的罪魁祸首结婚,至少不是有意识的。他求婚完全是因为受不了被一个报复心切的老处女和她心狠手辣的律师逼入困境,外加死缠烂打。

直到开了口,他才明白她的答复有多么重要,没有她的日子会有多么沉闷乏味。

虽然她答应了,但他还是感到焦虑,因为她还不属于他,还是有可能逃跑。但自尊不许他退让,因为女人无不得寸进尺。

他必须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日后他才是一家之主。他不会受操弄,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作风,即使是她。丹恩下命令,其他人服从。

「亲爱的(意语)。」他说。

她一脸戒慎地望着他。

他拿起她的手。「收拾行李。」他轻声说。

她试图抽手。他放开它,却揽住她的腰,把她抱离地板,用嘴封住她的唇。

亲吻转瞬间结束,她几乎没有时间挣扎。一个迅速、肆无忌惮的吻……他放下她,收回手臂。她踉跄后退一步,脸红了起来。

「这就是我协商的方式,洁丝。」他急忙扼杀因那短暂拥抱所挑起的饥渴。「如果你继续争吵,我会认为你还想要。」

「好吧,伦敦就伦敦,但那会使你付出极高的代价,丹恩。」她说。

她转身。「贺律师,别对他手下留情。如果他要盲目的服从,我要他花大钱。我要巨额的零用钱,我自己的马车和马匹,儿子和女儿都要有的丰厚遗产。使他哀号,贺律师。如果他没有像发怒的大象那样咆哮跺脚,你就可以肯定你要求的还不够多。」

「我愿意付出极高的代价换来盲目的服从。」丹恩邪恶地咧嘴而笑。「我今晚就要开始列一张命令清单。」他朝她夸张地鞠个躬。「后天见,崔小姐。」

她屈膝为礼。「下地狱去,丹恩。」

「我终究会的,毫无疑问。」他望向律师。「明天下午两点,带着你该死的文件到我家来,贺德鲁。」

丹恩不待回答已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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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丹恩和博迪骑马护送马车前往加莱。来到投宿的旅店,丹恩和博迪总是待在酒吧间,洁丝则陪她的祖母用餐。横渡海峡时,侯爵一直待在法国籍轮船的另一端。前往伦敦的一路上,他则骑马陪在他雇用的豪华马车之外。一抵达伦敦,他立刻将她、博迪及妮薇放在亚瑟叔叔和露薏婶婶的家门口。洁丝此后再也没有见到她的未婚夫。

离开巴黎两个星期后,冷落她整整十四天的未婚夫突然在下午两点抵达,要求她放下正在做的事去伺候他。露薏婶婶慌慌张张地来到起居室替丹恩传话。

「他要我跟他坐车外出?」洁丝气愤地说。「就那样?他突然想起我的存在,我就该由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他见鬼去吧!」

露薏婶婶坐进椅子里,用手按着额头。和丹恩相处短短两、三分钟,连专横的婶婶显然也沉不住气了。「洁丝,拜托你往窗外看看。」她说。

洁丝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她看到下面的街道上停着一辆气派的黑色马车,拉车的是两匹高大暴躁的黑色骏马,博迪正努力拉住它们。它们不停地喷出鼻息并焦躁地踏步。洁丝可以肯定再过几分钟,它们的蹄子就会踏在她弟弟的头上。

「爵爷说没有你陪伴,他绝不会离开屋子,」露薏婶婶愤慨地说。「我劝你快一点,以免你弟弟被那两匹恶马踩死。」

三分钟后,洁丝已戴上帽子、穿好外衣。再过两分钟,她被扶上,更确切地说,被推上马车,因为壮硕的丹恩随即跃上座位,害她不得不缩进角落里,以免碰到他肌肉发达的肩膀。即便如此,身体的碰触在狭窄的空间里仍然不可避免。他失去功能的左手摆在腿上,肌肉结实的腿贴着她的,左臂也贴着她的手臂。它们的温度透过厚厚的衣料刺痛她的皮肤。

「舒服吗?」他故作有礼地问。

「丹恩,马车太小,容不下我们两个。」她不高兴地说。「我快被你挤扁了。」

「那么你或许该坐在我的腿上。」他说。

强忍住掴他一耳光的冲动,她把注意力转向还杵在马头附近的弟弟。「真要命,博迪,快走开!」她厉声说。「你想被它们踩死吗?」

丹恩大笑,下令马匹起步。博迪急忙踉跄后退到安全的人行道上。

片刻后,马车以很可能出事的速度在拥挤的西区街道奔驰。但夹在高高的座位侧壁和未婚夫结实的身体之间,洁丝知道她不太可能摔出去。她靠在椅背上打量丹恩的地狱骏马。

她从来没有见过脾气如此暴躁的马。它们小题大做,乱喷鼻息,讨厌任何无意中挡到它们的人和物。它们企图践踏行人,它们侮辱遇到的每一匹马。它们企图撞倒路灯柱和路缘石,企图冲撞胆敢和它们共用同一条路的每一部车辆。

抵达海德公园后,那两匹马仍然毫无疲态。它们企图撞倒正在海德公园一角搭建牌楼的工人,威胁要到只有国王的马车才可行驶的罗敦小路上狂奔。

但那些坏事一件也没有做成。丹恩镇压住每项蓄意破坏的意图,虽然总是等到最后一刻。令洁丝既恼怒又佩服的是,他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即使只有单手可用。

「你大概觉得马匹温驯就没有挑战性。」她自言自语。

他利落地把即将撞上雕像的右边那匹马拉回来,使两匹恶马往西转入车道。「也许是你的恶劣情绪影响到它们,使它们受到惊吓,不知道何去何从,及如何是好。对不对,尼克,哈利?你们是不是害怕她开枪打你们?」

两匹马甩头发出邪恶的嘶声。

只有丹恩才会用恶魔撒旦的绰号给他的马取名字,她心想。但那两匹马倒也真是名副其实。

「如果你整个星期都在苦苦应付宾客名单、喜宴菜单、会场布置和许多烦人的亲戚,你也会情绪恶劣。」她说。「如果伦敦每个商人都对你纠缠不休,如果你家的客厅像仓库一样堆满型录和样品,你也会脾气暴躁。从我们的订婚启事上报的那天起,他们就在烦扰我。」

「我的心情一点也不会恶劣,」他说。「因为我绝不会笨到为那种事烦恼。」

「是你坚持在汉诺瓦广场的圣乔治教堂举行豪华婚礼,」她说。「然后又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丢给我,一点忙也不帮。」

「我?帮忙?」他不敢置信地问。「仆人是做什么用的,傻瓜?我不是叫你把帐单寄给我吗?如果家里没有人能够胜任,另外雇人就是。想当有钱的侯爵夫人,就要拿出侯爵夫人的派头来。劳工阶级工作,上层阶级发号施令。」他以夸张的耐性解释。「人不该颠覆社会制度。看看法国的情形。他们在几十年前推翻固有制度,结果有什么可炫耀的?一个穿着举止像中产阶级的国王,露天下水道出现在最豪华的街区,除了皇宫附近,没有一条街道有足够的照明。」

她瞪着他看。「原来你是这么保守的势利鬼,从你选择的同伴还真看不出来。」

他两眼盯着马匹。「如果你指的是妓女,别忘了她们是雇工。」

洁丝最不愿想到的就是他的床伴。她不愿去想像当她夜晚辗转反侧,为新婚之夜缺乏经验、以及欠缺他偏爱的丰腴身材而烦恼时,他是如何自娱。

不管妮薇怎么说,洁丝仍然相信她的婚姻注定一败涂地。她不想对自己能否在床上取悦他耿耿于怀,但女性自尊使她受不了抓不住丈夫的心。任何丈夫,即使是他。妮薇的两任丈夫连作梦都不曾想要出轨,也不曾像她守寡期间那样偷偷拥有情人。

但与其为那事烦恼,还不如乘机解决例如宾客名单等比较实际的问题,洁丝告诉自己。

「我知道你的女性同伴属于哪个社会阶级,」她说。「但男性另当别论。以毕樊世为例,露薏婶婶说喜宴也许不该邀请他,因为他名声不佳。但他是你的朋友。」

「你最好不要邀请他。」丹恩的下颚紧绷。「我和一个妓女在一起时,那个下流胚企图偷窥。你若邀他参加婚礼,他会认为他也受邀出席新婚之夜。可能是因为吸食鸦片和酗酒使他的命根子无法立正,所以他只好偷看别人办事。」

洁丝发现此刻真正令她困扰的不是丰腴妓女在他腿上扭动的画面,而是高大、黝黑、亢奋的男性赤裸躯体。

她很清楚亢奋的躯体是什么样子,她看过罗兰森的色情版画。她真希望她没看,因为她不愿想像丹恩和妓女做版画中男女做的事。但栩栩如生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使她五内郁结,使她想要杀人。

她不仅嫉妒,而且嫉妒得快发狂。他漫不经心的几句话就把她害成这样。她可以想像以后他会不断如此,直到真正把她逼疯。

洁丝知道不该让他影响她的心情。她不但不该嫉妒他的那些妓女,反而应该庆幸她们的存在,因为那样他就不会打扰她,她就可以当个有钱的贵妇,随心所欲地过她的生活。从他傲慢求婚和她心软答应的那一天起,她已这样告诉自己至少一千次了。

但再怎么教训自己都没有用。明知他可恶透顶、冷酷无情、娶她主要是为了报复……她还是希望他只要她一个。

「我终于吓到你了吗?」丹恩问。「或者你只是在生闷气?沉默变得震耳欲聋了。」

「你吓到我了,」她没好气地说。「没想到你会介意被看。你似乎很喜欢出风头。」

「毕樊世从窥孔偷看,」丹恩说。「首先,我受不了鬼祟之人。其次,我付钱给妓女不是为了免费表演给观众看。第三,有些活动我宁可私下进行。」

马车这时开始转向北方,沿着蛇湖湖岸驶向一丛树林。丹恩看似毫不自觉地调整马匹前进的方向。

「总之,我觉得必须用拳头来帮忙阐明我的规矩,」他继续说。「毕樊世很可能挟恨在心。我认为他很可能拿你泄恨。他胆小懦弱、鬼鬼祟祟,举止卑鄙……」他皱起眉头。「总之,你不要和他有任何瓜葛。」

她过了一会儿才领悟最后那句话的言外之意,世界似乎在那一瞬间变得明亮了一丁点,她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丁点。她转身打量他沉着脸的侧影。「这话听来充满……保护欲。」

「我花了钱买下你,」他冷冰冰地说。「你是我的。属于我的,我都会照顾。我也不会让尼克和哈利靠近他。」

「天啊,这是说,我和你的马一样重要?」她伸手捂住胸口。「噢,丹恩,你真浪漫,我好感动。」

他把全部的注意力转向她,愠怒的目光落在她捂着的胸口。她急忙把手放回腿上。

眉头一皱,他把视线转回马匹。「你的上衣。」

「怎么了?」

「上次看你穿时比较合身,」他说。「在巴黎,你闯进我的宴会、抨击我的品德的那次。」他策马右转,进入警卫队总部南方几码的一条林荫道。「你应该还记得。或者只是你全身湿透而使外衣看来比较合身?」

她当然记得。更重要的是,他记得——而且竟是清楚到连她最近消瘦几磅都注意到了。她的心情又愉快了些。

「你把我扔进蛇湖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她说。

短短的林荫道通往树荫浓密的小型环状车道,周围的树木把公园的其他部分隔离在外。再过不久,五点的兜风潮就要开始,这个僻静的地点就会和海德公园的其他部分一样,挤满伦敦社交界的时髦人士。但此时此刻,这里空寂无人。

丹恩停下马车。「给我乖乖站好,」他警告那两匹马。「只要有一丁点惹人厌,你们就会发现自己在约克郡拖拉驳船。」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清楚地传达出「逆我者死」的讯息。两匹马的反应和人一模一样,它们立刻变成洁丝见过最温顺驯良的马。

丹恩再度把愠怒的视线转向她。「至于你,泼妇崔小姐——」

「我喜欢这些称呼。」她深情款款地看着他的眼睛。「傻瓜、笨蛋、泼妇,它们使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那么我想到的另外几个称呼,会使你欣喜若狂。」他说。「你怎会这么白痴?或者,你是故意的?看看你!」他望向她的上衣。「照这样下去,婚礼当天你会瘦得只剩皮包骨。你上次好好吃顿饭是什么时侯?」他问。

依洁丝猜测,这种话在丹恩的字典里算是关怀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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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故意的,」她说。「你不知道住在露薏婶婶家是什么样子。她筹备婚礼时就像将军在指挥作战。从我们抵达那天起,全家就一直在激战。我可以任由他们战到分出胜负,但结果我不会喜欢,你也会深恶痛绝。露薏婶婶的品味无比恐怖,那表示我不得不亲自参与,日日夜夜。事必躬亲花掉我所有的意志和精力,所以我疲惫苦恼到没法好好吃顿饭——即使仆人做得出像样的一顿饭来;但他们做不到,因为他们也被婶婶搞得疲惫不堪。」

短暂的沉默。「这个嘛。」他好像不太舒服似地在座位里挪了挪身子。

「你说我应该雇人帮忙,」她说。「但那又有什么用?因为她照样会干涉他们。我还是得事必躬亲——」

「好了,好了,我了解。」他说。「她令你心烦。我会制止她,你该早点告诉我。」

她抚平手套。「我现在才知道,你愿意为我屠龙。」

「我不愿意,」他说。「但人必须实际。你必须保留全部的体力,应付新婚之夜。」

「我想不出我为什么需要体力。」她说,不去理会脑海里浮现的各种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我只需躺着,不是吗?」

「一丝不挂。」他阴沉地说。

「真的?」她低眉垂睫,瞥他一眼。「如果你说我一定要那样,那也只好那样了,因为你对这些事比较有经验。但我真希望你早些告诉我。那样我就不会为了那件性感睡衣给裁缝师添那么多麻烦。」

「为了什么?」

「它贵得要命,」她说。「但是那丝绸细得像薄纱,领口的网眼图案非常精致。露薏婶婶吓坏了, 她说只有放荡的女人才会穿那种不留想像空间的东西。」

洁丝听到他轻抽一口气,感觉到他结实的大腿绷紧。

「如果交给露薏婶婶来办,」她继续说。「我会从下巴到脚趾都包在缀满粉红色蝴蝶结和玫瑰花蕾的白色厚棉布睡衣里。真是荒谬,因为礼服都十分暴露,更别说——」

「什么颜色?」他的声音粗糙沙哑。

「酒红色,」她说。「领口这里有细细的黑色缎带穿过。」她在胸前画出一个低低的开口。「这里还有迷人的镂空装饰。」她的手指滑过乳头上方一寸的乳房。「裙子右侧也是镂空的。从这里——」她指自己的臀部。「一直到裙摆。我还买了——」

「洁丝。」他的脖子像被掐住。

「相配的拖鞋,」她继续说。「黑色的——」

「洁丝。」他猛地扔下缰绳,把她拉到腿上。

突如其来的动作惊扰了马匹,它们开始焦躁地甩头、喷鼻息、刨蹄子。「不要闹!」丹恩厉声命令。它们静止不动。

他强壮的右臂搂紧洁丝的腰。她觉得自己就像坐在坚硬炽热的砖炉上。他的手滑过她的臀部握住她的腿。

她抬起头。他的眉头深锁,瞪着他戴着手套的大手。「你,」他低吼。「真可恶。」

她把头往后仰。「如果你希望,我可以退掉。我是指睡衣。」

他狂暴的黑眸移向她的嘴,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不要。」他说。

接着他饥渴的唇攫住她的,开始惩罚似地用力亲吻她。

但洁丝尝到的是胜利。她从他无法掩饰的热切、急躁探入的舌头,和悸动绷紧的身体清楚地感觉到胜利。

他仍然想要她。

也许他并不乐意,但他身不由己,就像她身不由己地渴望他一样。

在这一刻里,她不必假装。她扭动身体,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任他恣意蹂躏她的嘴。同时她也尽情蹂躏他的。

他们的亲吻,就像从事殊死战的两支军队。他们的目标相同:征服,并占有。他毫不宽容,她也不要宽容。她渴望他继续亲吻她,继续爱抚她的臀部和胸部。

她发动攻势,双手抚过他宽厚的肩膀,手指戳进他强壮的臂肌。我的,她心想,感觉到肌肉在她的抚摸下跳动。

我的,她发誓,张开手指贴在他宽阔坚硬的胸膛。她死也要拥有他,留住他。他或许是恶魔,但他是她的恶魔。她不要与人分享他狂暴的吻,不要与人分享他魁梧壮硕的身体。

她扭动挨近。他突然静止,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伸手握住她的臀部,拉她更加贴近。即使隔着皮手套和好几层的布料,他大胆的抓握仍然使她肌肤发烫。

她渴望他黝黑赤裸的大手在她赤裸的全身肌肤上游移。粗鲁或温柔,她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只要他像这样亲吻抚摸她……好像他和她一样饥渴,和她一样贪求无餍。

他的唇突然撤退,咕哝了几句像是意大利语的咒骂,温暖的手放开了她。

「放开我。」他嗄声说。

咽下沮丧的叫喊,她垂下双手交叠在膝头,凝望着对面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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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在绝望中凝视她。

他不该笨到靠近她。他们再过十三天就要结婚了,他有新婚之夜和其后的无数夜晚可以发泄欲望。他曾经告诉自己,在此期间,她怎样缠扰折磨他都不要紧。他曾经为更少的报酬忍受过更大的痛苦,所以他当然忍受得了几个星期的挫折。

他非忍不可,否则堂堂的丹恩侯爵就会像饥饿的杂种狗绕着肉贩车一样,绕着他的未婚妻打转。他会白天在她的门前吠叫,夜晚在她的窗外号叫。他会跟着她去裁缝店、帽店、鞋店和杂货店,参加宴会时守在她身边对每个接近的男人狺狺狂吠。

他习惯了想要什么立刻得到,不能立刻得到的就聪明地予以忽视或摒弃。但他发现他再也无法不理会她,就像饥饿的狗无法不理会厚厚的肉片。

在钱拓奕的古董店初次遇见她时,他就该明白。不然至少在脱掉她的手套就使他失去自制时,他就该察觉出问题的严重性。

无论如何,事实现在已不容否认。她只需要略微描述一下睡衣,他就失去理智地想要吞噬他。

「要我离开你的腿吗?」她依然直视前方。

「你想离开吗?」他暴躁地问。

「不想,我舒服得很。」她说。

他希望他也能说同样的话。坐在他腿上的娇小翘臀使他的下体饱受强烈需求的折磨,尤其清楚地感觉到解放就在几寸之外。他只需把她转过来,掀起她的裙子……

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淑女就是这么麻烦,你不能想做就做。你必须追求、说服,然后在床上好好地做;在黑暗中做。

「那你不必离开,」他说。「但是不要再吻我,那太……撩人。还有,别再提你睡觉时的服装。」

「好。」她好似坐在桌边喝茶般,悠闲地环顾周遭。「你知不知道,诗人雪莱的第一任妻子就是投蛇湖自尽的?」

「我的第一任妻子也想那样做吗?」他不安地注视她。

「当然不是。妮薇说,为男人自杀是不可原谅的愚蠢,我只是找个话题说。」

尽管饱受欲望折磨,有个软玉温香的淑女坐在腿上闲聊,还是很愉快。感到嘴角即将露出微笑,他连忙拉长脸孔。「那是不是表示,你暂时不生气了?」

「对。」她瞥向座椅上他无用的左手。「你真的该使用吊带以免它撞到东西,丹恩。你有可能害它受到重伤而不自知。」

「我只撞到过一、两次。」他皱眉望着左手说。「我向你保证,我有注意它。它什么感觉都有,但就是不听使唤。只是那么躺着、垂着。」他笑了笑。「良心不安吗?」

「一点也没有,」她说。「我本来想用马鞭抽你,但你大概不会有任何感觉。」

他注视她纤细的手臂。「那需要大量的肌肉,」他说。「何况,你的动作绝对太慢。我会迅速闪到一旁,放声大笑。」

她抬头。「就算我有办法打到你,你还是会大笑;就算背部被打得皮开肉绽,你还是会大笑。我开枪打中你之后,你有没有笑?」

「不得不笑。」他回答。「因为我昏过去了。真是可笑。」

此刻望着她的灰眸深处,他领悟到生她的气有多么荒谬。威林顿家花园发生的事并不是她设计的,他开始有点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如果他猜的没错,那么他的行为不仅可恶,而且愚蠢得不可原谅。

他活该挨枪。她那一枪打得真好,极富戏剧性。他因回想而露出微笑。「干得好,洁丝。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

「干得漂亮极了。」她说。「策划得巧,执行得妙。」

他望向尼克和哈利,它们正假装与世无争地打着瞌睡。「如今回想起来,确实如此。」他说。「红衣服黑披肩,马克白夫人的声音。」他轻声低笑。「我那些勇敢的同伴一见到你全惊恐地跳起来,像一群在茶会上被老鼠吓到的淑女。」

他含笑的眼神转向她。「能看到一个发脾气的小女人使萨罗比和顾邦肯惊慌失措,挨一枪也值得。」

「我一点也不小。」她生气地说。「你不必因为你是大笨伯就把我说成无足轻重。你或许不知道,巨人爵爷,我正好比一般女性高。」

他轻拍她的手臂。「别担心,洁丝。我还是会娶你,我会设法将就。你不需要为此忧虑。事实上,我还带了证据来。」

他把手伸进深深的马车袋里,花费片刻寻找藏在那里的包裹。那短短的片刻就足以使他焦急到心跳加速。

他花了三个小时挑选礼物。他宁愿被绑在肢刑架上,也不愿回到珠宝店再受一次罪。他的手指终于握住那个小小的盒子。

他笨拙地掏出盒子塞到她手中时,一颗心仍在狂跳。「你最好自己打开。」他不自然地说。「单手很难开。」

灰眸从他扫向小盒子,她打开它。

短暂的沉默。他揪心扒肝,冷汗直冒。

然后——「啊,」她说。「丹恩。」

他的恐慌减轻了一丁点。

「我们订了婚,」他僵硬地说。「这是订婚戒指。」

珠宝店的店员先是建议生日石,但丹恩不知道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店员接着又建议与她眼睛相配的宝石,但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颜色的宝石。

丹恩瞧了似乎上千个丝绒衬底的托盘,看遍了绿宝石、紫水晶、珍珠、蛋白石、蓝宝石和其他各种能镶成戒指的宝石,终于在即将绝望时找到它。

一颗打磨得晶莹剔透的拱圆形红宝石,周围镶着完美得令人心碎的钻石。

他告诉自己,他不在乎她喜不喜欢。无论如何,她都得带它。

他发现她不在身边时,比较容易假装不在乎。比较容易假装他选中那枚戒指,全是因为它是最好的。比较容易把真正的理由埋藏在他荒芜的心田里,其实这份礼物别具象征意义。

血红的宝石象征使他流血的勇敢女孩;钻石的璀璨光芒,是她第一次吻他时的闪电。

她抬眼望向他,灰眸里泛着泪光。「好美。」她轻声说。「谢谢。」她脱掉手套,拿出盒子里的戒指。「你必须把它戴到我的手指上。」

「是吗?」他努力装出厌恶的语气。「我觉得那样做既无聊又肉麻。」

「没有人会看到。」她说。

他接过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然后急忙抽手,唯恐她发现它在发抖。

她把手转来转去,钻石在光线中闪闪发亮。

她露出微笑。

「至少大小很合。」他说。

「刚刚好。」她转头飞快地亲吻他的脸颊一下,然后迅速回到她的座位。「谢谢你,魔王。」她轻声细语。

他的心抽搐一下。他拾起缰绳。「我们最好趁赶时髦人士涌入之前离开。」他说话的声音十分粗哑。「尼克!哈利!不用再装死了。」

它们喜爱表演,受过马戏团马术师的训练,能够立刻回应主人的巧妙暗示,耍出各式各样的把戏。丹恩花了整整三天向它们以前的主人学习控制它们的诀窍,但有时也会忘记使它们产生反应的是缰绳的抖动或语气的改变,而不是话语的内容。

无论如何,它们最喜欢的还是前来海德公园时扮演的恶魔角色,所以丹恩再度让它们一路扮演回去。那使洁丝不再盯着他看,而是专心祈求上帝,保佑她能活着回到婶婶家。丹恩乘机恢复镇静,开始思考几个星期前就该思考的事。

贺德鲁说旁观者有六个。

丹恩努力回想有哪些面孔。看来大吃一惊的方洛朗,丹恩当众使他难堪的萨罗比,他记得在「二八」见过多次的两个法国人。还有两个法国女人,其中一个看来很面生。另一个是柯伊莎,巴黎最恶毒的长舌妇之一,也是毕樊世最喜欢的女伴之一。

洁丝那晚说了什么?如果她没有闯进他家,流言早就平息下来了。

也许流言不会平息,丹恩回想。也许大众对他和崔小姐的关系过份感兴趣,是因为有人在火上加油。也许有人知道谣言会使丹恩抓狂,而在暗中推波助澜,助长流言和赌金。

毕樊世只需要透露一、两句话给适当的人,例如柯伊莎。她不必人怂恿就会加油添醋地大作文章,因为她讨厌丹恩。播下种子之后,毕樊世就可以返回英国,在安全的距离外享受报复的果实,在朋友来信详细描述丹恩对崔小姐之大战的最新发展时,捧腹大笑。

那项怀疑刚刚产生时,丹恩觉得太过牵强,只当它是胡思乱想的结果。

但现在他觉得它比其它的解释更说得通。至少它可以解释,为什么厌倦一切的巴黎人会对一个英国丑男和一个英国美女的数次相遇,那么着迷。

他瞥向洁丝。

她正在努力漠视尼克和哈利表演的死神战马,专心欣赏她的订婚戒指。她没有再次戴上手套。她把手翻来转去,使钻石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她喜欢那枚戒指。

她为新婚之夜买了镶黑边的酒红色丝质睡衣。

她回吻他,抚摸他。她似乎并不介意被他亲吻与抚摸。

美女与野兽。赤口毒舌的毕樊世曾经那样形容。

但再过十三天,美女就将成为丹恩侯爵夫人。她将躺在野兽的床上,一丝不挂。

到时丹恩就可以做他渴望已久的事。到时她就会是他的,其他的男人都不可以碰她,因为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没错,他为拥有这块禁脔所花的钱都可以买下葡萄牙了。

但她是极品中的极品。一个淑女,他的淑女。

丹恩能够拥有她,鬼鬼祟祟、道德败坏、怯懦记恨的毕樊世或许助了一臂之力。

如果是那样,把毕樊世大卸八块就既无意义又浪费精力。

按理说,丹恩反倒该谢谢他。

然而,丹恩侯爵并不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他决定那只猪不值得他花费任何力气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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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一八二八年五月十一日,一个晴朗的周日上午,丹恩侯爵与故崔瑞勤准男爵之女崔洁丝站在汉诺瓦广场圣乔治教堂的牧师面前。

与大众期望相反的是,丹恩侯爵进入圣殿时,屋顶并没有坍塌;典礼进行时连一道闪电也没有。甚至在典礼结束、丹恩把新娘拉进怀里热吻,吻得她祈祷书掉落时,虽然有几位年长的淑女晕倒,却没有轰雷震撼教堂的墙壁。

因此,那天晚上,方洛朗把三百英镑的本票交给毕樊世。在这之前,方洛朗已开立不同金额的本票分别交给萨罗比勋爵、白杰姆船长、杜奥古和埃佛瑞爵爷。

方洛朗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或用什么方法弄到钱来支付那些本票。十年前,他曾经向高利贷求助过。那两年的悲惨生活使他得知他们的规矩,简言之就是借五百还一千。他宁愿饮弹自尽,也不愿重蹈覆辙。

他很清楚要不是离开巴黎前必须还清那么多债务,他就不会为目前的赌债大伤脑筋。而如果他懂得记取巴黎的教训,不再碰和丹恩有关的打赌,那么他现在根本不会欠债。

他只赢过一次,而那次根本不算什么胜利。不出柯伊莎所料,丹恩把崔小姐诱进威林顿夫人的花园亲热,害他输给她两百英镑。和伊莎自信满满的预料正好相反,丹恩并未在被撞见时英雄救美,破例地表现出他的一贯作风,这才让方洛朗把钱赢回来。

令方洛朗的荷包元气大伤的是,那种事只发生了一次。受到崔小姐枪击后,丹恩发誓即使用纯金轿子抬来,他也不会要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但一个星期不到,他就泰然自若地走进安东餐厅宣布与她订婚的消息。他说她是公害,娶她是为民除害,只有他这种恶人才能收服并骑得了她那匹恶马。

坐在朱里巷剧院南边、老皮生蚝屋角落的桌子边,方洛朗闷闷不乐地心想,不知是谁收服了谁。这里不是什么高级餐厅但常有艺术家光顾,使毕樊世对它情有独钟。这里的东西也很便宜,因此目前颇受方洛朗偏爱。

「听说丹恩演了一出好戏给你们看。」毕樊世在女侍替他们斟满酒杯之后说。「吓坏了牧师。在新娘发誓服从时大笑,亲吻她时差点弄断她的下颚。」

方洛朗皱起眉头。「我原本深信丹恩会拖到最后一分钟再大声宣布不愿意,然后大笑着沿原路走出去。」

「你以为他会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对待她。」毕樊世说。「你显然忘了其他女人都是卑微低贱的妓女,崔小姐却是出身高贵的淑女。情况完全不同,洛朗。但愿你看出来了。」

方洛朗现在看出来了。他无法相信自己怎会看不出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淑女,完全不同的种类。

「如果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就会损失三百英镑。」他故作轻松地说。

毕樊世拿起酒杯,端详片刻,小心翼翼地啜一口。「勉强能喝。」他说。

方洛朗拿起自己的酒杯猛灌了一口。

「也许我真正希望的是,早点知道实情。」毕樊世在片刻后说。「事情现在就会完全不同。」

他皱着眉头注视桌面。「如果早知道实情,我至少会露口风给你。但我不知道,因为内人没有告诉我。要知道,我真的以为崔小姐身无分文。直到昨天晚上,一个替佳士得拍卖公司画素描的艺术家朋友才消除了我的误解。」

方洛朗不安地注视他的朋友。「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由于崔博迪的拖累,他的姐姐一贫如洗。」

毕樊世瞥向四周,然后倾身越过桌面,压低声音说:「记不记得丹恩告诉我们的那幅腐朽小画像?崔小姐用十苏向钱拓奕买到的那幅?」

方洛朗点头。

「后来证明是俄国圣像画,而且是现存最精致罕见的斯特罗加诺夫画派作品之一。」

方洛朗茫然地看着他。

「十六世纪末期。」毕樊世解释。「俄国贵族的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开设圣像画坊。艺术家绘制家用的小画像。作品非常精致并煞费苦心,材料昂贵,因此近来评价极高。她的那幅饰有金箔,黄金打造的画框上镶有许多贵重的宝石。」

「价值显然不只十苏。」方洛朗努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丹恩确实说过她很精明。」他两口干杯后重新斟满酒。他从眼角瞥见女侍端着他们的餐点接近。他希望她快一点,他不想听到更多。

「当然啦,价值由观看者决定。」毕樊世说。「我估计至少值一千五百英镑。在拍卖会上,价钱可能是那个的好几倍。但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俄国人不惜卖掉长子也要得到它。一万,甚至两万。」

英国首富之一的苏塞兰公爵给他女儿关玮小姐的嫁妆就高达两万英镑。

方洛朗不可能娶到那种贵族的女儿和她们的巨额嫁妆。但父亲只是区区准男爵的崔小姐和方洛朗都是属于地位仅次于贵族的中上阶级。

他现在才看出,在丹恩公然羞辱她之后,他曾有追求她的大好机会。当时她很脆弱。方洛朗应该扮演解救公主的白马王子,而不只是把外套递给她。否则今天和她一起站在牧师面前的就会是他。

那样一来,圣像画就会是他的,聪明的毕樊世就可以帮忙他把它变成现金。方洛朗就可以拥着娇妻安逸度日,不再依赖幸运女神或看丹恩侯爵的脸色过日子。

但方洛朗现在却是负债五千英镑。那个数目在某些人看来并不大,但对方洛朗来说却像几百万。

他不担心欠商人钱,但开给朋友的本票令他忧心忡忡。如果不赶快支付,他会变得一个朋友也没有。无法清偿赌债的绅士不再被视为绅士,那个可能性比高利贷的恐吓、或债务人拘留所更令他痛苦。

现在他自认走投无路。

某些人可以告诉他,毕樊世能够在二十步外察觉到另一个人处境困窘,而以落井下石为乐。但那些聪明人不在附近,而方洛朗的脑筋又不是特别灵光。

因此,等他们吃完晚餐,喝光六瓶勉强能喝的葡萄酒时,方洛朗已经一头栽进毕樊世挖好的陷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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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方洛朗落入陷阱的同时,新任丹恩侯爵夫人的屁股已经快要变成石头。

从下午一点离开喜宴的宾客,她和新婚丈夫就一直坐在豪华的黑色旅行马车里。

就一个彻底蔑视婚姻和厌恶高雅同伴的人而言,他的表现异常和气。他三次要求全身发抖的牧师说话大声一点,以免观众听不清楚。他还认为把亲吻新娘弄成马戏表演,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没有把她甩上肩膀扛出教堂。

如果那样,洁丝苦笑着心想,他仍然有办法显得贵族派头十足。更确切地说,帝王架势十足。洁丝发现丹恩自视甚高,公认的身份顺序对他毫无意义。

在送给洁丝美得令人心碎的订婚戒指之后不久,他就向露薏婶婶表明他的看法。送洁丝回家后,他与她在客厅共度了一个小时,仔细阅读她的名单、菜单和婚礼的其他恼人杂务,然后他要她离开,单独把露薏婶婶找去谈话。他说明未来的丹恩侯爵夫人应该受到怎样的待遇。就那么简单。

洁丝不该受到任何烦扰和反驳。她只须对丹恩负责,丹恩只须对国王负责,而且那还得看他的心情好坏。

翌日,丹恩的私人秘书就带着两个仆人前来接管婚礼筹备事宜。在那之后,洁丝只需要偶尔下个命令,以及学习被人当成无比娇贵、聪明、完美的公主。

只有她的丈夫没有那样对待她。

他们已经旅行八个多小时,虽然经常停下来更换马匹,但每次也只花费一、两分钟。他们在四点左右抵达贝格郡,她上完厕所回来时看到丹恩手拿怀表,不耐烦地在马车旁来回踱步。他非常不满她花了比更换马匹长五倍的时间上厕所。

「男性只需要解开裤子并对准某个地方就行,」她耐着性子告诉他。「但我是女性,我的器官和服装都没有那么方便。」

他笑着把她推进马车,说身为女性的她天生是个大麻烦。但在马车抵达安多华,她第二次需要上厕所时,他咕哝着叫她不必急。她回来时看到他耐心地喝着一大杯淡啤酒。他笑着请她喝一口,当她一口气喝完他剩下的四分之一杯时,他笑得更大声了。

「不该给你喝的。」他在他们再度上路时说。「现在你会想上从这里到安斯贝里的每一间厕所。」

接下来是一连串关于厕所和尿壶的笑话。洁丝之前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男人觉得那种轶闻好笑。但她在几分钟前发现,如果说得巧妙,那些故事有时真的相当好笑。

此刻她正从捧腹大笑中力图恢复正常。

丹恩靠在椅背上,半眯的眼睛在眼角有细纹,线条分明的嘴弯成坏坏的微笑。

她想要气他用粗俗幼稚的故事逗得她捧腹大笑,但她气不起来。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可爱极了。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恶魔可爱,但她控制不了。她想要爬到他腿上,吻遍他邪恶的脸庞。

他发现她在凝视他。她只希望自己看来不曾呈现一脸的痴迷。

「你是不是不舒服?」他问。

「我的屁股和两条腿都麻了。」她挪了挪身体。马车虽然宽敞,座位仍然只有一处,再加上他体积庞大,所以她再挪也拉不开彼此的距离。幸好夜晚的气温降低许多,他的体温才不至于太过逼人。

「在维希尔暂停时,你应该要求下车活动。」他说。「我们在抵达安斯贝里之前都不会再停车。」

「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维希尔,」她说。「你当时正在说我印象中最愚蠢的鲜事。」

「如果不够愚蠢,那个笑话会无从理解,」他说。「你笑得很开心呀。」

「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她说。「我以为你想要展现才智,来使我佩服你。」

他露出坏坏的微笑。「相信我,夫人,如果我想要打动你,方法绝对和才智无关。」

她心慌意乱,但故作镇定地迎视他的目光。「你一定是指新婚之夜。」她面不改色地说。「那个你以天价买到的『繁殖权』。其实,那方面想使我佩服一点也不困难,因为你是专家,我则毫无经验。」

他的笑容消失了一点。「但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你祖母那只怀表里的男女在做什么,丝毫没有令你困惑。还有,你似乎很了解妓女受雇提供的服务。」

「知识和实际经验之间,毕竟有所差别。」她说。「我承认我对缺乏实际经验感到有点担心。但你似乎不是一个保守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大方地指导我。」

洁丝希望他不会因不耐烦而不愿教她。她学得很快,她确信可以在短时间内学会如何取悦他;只要他给她机会。她真正担心的只有这一点。他习惯了受过训练以满足男人的妓女。他可能很容易就会对她的无知感到厌倦和恼怒,因而抛弃她去找比较不……麻烦的女人。

她知道他带她去得文郡是打算在受够她时,把她遗弃在那里。

她知道期望和尝试得到更多,都是在自找苦吃。

除了少数的婚礼宾客,世人大多视他为恶魔,嫁给「柏家的祸害」只比被判死刑好一丁点。但他在拥抱她时不是恶魔,因此洁丝忍不住怀抱更大的期望。期望使她决心尝试。

他转开视线,用拇指揉搓膝盖,皱眉瞪视着它,好像皱纹怎敢出现在他的长裤上。

「我想我们最好以后再谈这个话题,」他说。「我没有……天啊,我想不会太难吧。你又不是要在大学里争古典文学或数学科的第一名。」

我只想争你心中的第一名,她心想。

「无论什么事,我要做就要做好。」她说。「事实上,我一直想当最好的。要知道,我非常好强。也许是因为我必须对付那么多男生吧。我凡事都得打败弟弟和堂表兄弟,包括运动在内,不然他们就不会尊重我。」

他抬起头,但不是望向她,而是望向车窗外。「安斯贝里,」他说。「早该到了。我饿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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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家的祸害」此刻害怕极了。

害怕他的新婚之夜。

但现在发现自己的错误已经来不及了。

没错,他知道洁丝是处女。他怎么可能忘记,因为那是整件事情里最丢脸的部分之一:欧洲数一数二的浪荡子竟然失去理智地渴望一个微不足道的英国老处女。

他知道她是处女,一如他知道她的眼睛就像达特穆尔高原的雾霭颜色,也像那片广阔大地的空气一样变化莫测。一如他知道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她的皮肤柔滑细嫩。在牧师面前,他满心甜蜜地望着他的新娘。她穿著银灰色的礼服,颊上浮着淡淡的红晕。她不仅美貌绝世,而且清白纯洁。他知道没有男人占有过她,而且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还知道他会跟她上床。他经常作那种梦。此外,在仿佛等了六、七世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在豪华旅店里先享受美酒佳肴,然后才在铺着干净被单的舒适大床上规规矩矩地做。

不知怎的,他竟漏了考虑所谓处女除了表示没有被男人碰过以外的其他涵义。不知怎的,他竟在种种激情幻想之余,忘了一项重要因素:在他之前没有一连串的男人替他铺路。他必须亲自破她的身。

伤了她正是他害怕的。(译注:break her 有多重含意:破身、伤害、驯服。)

马车停下。忍住叫车夫永远不要停车的强烈冲动,丹恩搀扶妻子下车。

她挽着他的手臂,跟他一起走向旅店大门。她戴着手套的手从未显得像此刻这般娇小。

虽然她坚持她比一般女性高,但那丝毫也不能令庞大如房子的他安心。他担心他压在她身上的效果,也会像房子压在她身上一样。

他会把她压碎,他会弄断或弄坏她的某个部分。就算初夜经验没有害她送命,也没有使她变成胡言乱语的疯子,她也会在他再度尝试碰她时尖叫着逃跑。

她会逃之夭夭,再也不会亲吻他、拥抱他和——

「我的天哪,刚刚出现的若不是运煤驳船,就是丹恩。」

从楼梯上传来的嘶哑声音,使丹恩猛然回到现实。他进入旅店时对老板的招呼听而不闻,然后又心不在焉地跟着店主走向楼梯,准备前往预定的房间。

步下楼梯的是丹恩在伊顿公学的老同学莫维尔。更确切地说,现任的昂士伍公爵莫维尔。前任公爵只有九岁大,不幸在一年前因白喉病过世。丹恩记得秘书替他写过一封吊唁信给公爵的母亲,还写了一封技巧而圆滑地结合了吊唁与恭贺的信,给公爵的堂兄莫维尔。在两封信上签名时,丹恩懒得指出技巧与圆滑用在莫维尔身上根本是浪费。

自从华戴尔的葬礼之后,丹恩就没有见过这个家伙。他的老同学当时喝醉了,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昂士伍的黑发像油腻的老鼠窝,眼圈浮肿,眼睛布满血丝,下颚的胡子至少两天没有刮。

丹恩的神经已经处于高度敏感状态。发现自己不得不介绍这个恶心的家伙给他优雅纯洁的妻子认识,使得他的神经更加紧绷。

「昂士伍,」他说,草草点个头。「真令人意外。」

「意外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昂士伍咚咚咚地下楼。「我太震惊了。上次见到你时,你说你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回到英国,如果还有人希望你参加他的葬礼,他最好设法到巴黎去翘辫子。」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洁丝,然后露出丹恩认为猥亵无比的笑容。「哎哟,地狱真的结冰了。丹恩不仅回到英国,还带了一个女人同行。」

丹恩的自制力开始瓦解。「我不会问你隐居在哪个山洞,以至于不知道我回伦敦已将近一个月,而且在今天上午结婚了。」他的声音冷静但内心激动。「这位淑女正好是我的妻子。」

他转向洁丝。「夫人,容我向你介绍——」

公爵的粗声狂笑打断他的话。「结婚?」他喊道。「我才不信,你干脆说这只极乐鸟是你的妹妹。不,说是你的姨婆岂不更绝。」

由于任何上过学的女生都知道极乐鸟是妓女的别称,所以丹恩毫不怀疑他的妻子很清楚她刚刚遭到了侮辱。

「昂士伍,你这话等于是在说我说谎。」他以不祥的温和语气说。「你诽谤了我的妻子,而且是两次。我限你十秒内道歉。」

昂士伍瞪视他片刻,然后咧嘴而笑。「你向来善于挑战和恫吓,老弟,但那一招行不通,我看到骗局时认得出来。你上次在哪里表演,小亲亲?」他问洁丝。「干草市场的国王剧院?瞧,我一点也没有诽谤你。我看得出,你比他惯常找的柯芬园货色高档。」

「第三次了,」丹恩说。「老板!」

躲在阴暗角落的旅店老板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爵爷?」

「劳驾带夫人去她的房间。」

洁丝的手指戳进他的臂膀。「丹恩,你的朋友有点醉。」她低声说。「能不能——」

「上楼。」他说。

她叹口气,放开他的手臂,照他的话做。

他等她经过楼梯平台后转向公爵。昂士伍还在盯着她看,猥亵的表情说明他的思绪。

「真是极品。」昂士伍说完转头朝丹恩挤眉弄眼。「哪里找到的?」

丹恩揪住他的领巾把他推到墙上。「肮脏愚蠢的家伙,」他说。「我给过你机会,白痴。现在我不得不扭断你的脖子。」

「我吓得全身发抖。」昂士伍说,想到打架使他模糊的眼睛一亮。「如果我赢了,小妞归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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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洁丝不顾女仆的抗议,站到俯瞰旅店庭院的阳台上。

「夫人,求求你快进来。」蓓姬哀求道。「那种场面不适合夫人观看。你会生病的,我知道你会,而且是在你的新婚之夜。」

「我看过打架。」洁丝说。「但从没看过因我而打的架。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受多大的伤,依我估计他们势均力敌。丹恩的块头固然比较大,但他只能用单手打斗。昂士伍不仅体格健壮,而且醉到不太会感到疼痛。」

楼下的鹅卵石庭院迅速挤满了人,有些竟然身穿睡袍、头戴睡帽。消息迅速传开,即使夜已深,男士们还是抗拒不了看人打架的吸引力;更何况参与者是两位贵族。这对拳击迷来说更是难得的飨宴。

双方各引来一批支持者。六位衣着入时的绅士聚集在丹恩身旁。他们一如往常地大声提供相互矛盾的建议,丹恩的贴身男仆安卓则在帮忙主人脱去上衣。

蓓姬尖叫一声缩回阳台门边。「老天保佑,他们没有穿衣服!」

洁丝不在乎「他们」。她的眼睛只看一个男人,打赤膊的他令她无法呼吸。

火炬的光照亮黄褐色的皮肤、宽阔的肩膀、强壮的二头肌和结实的胸膛。他转过身,她看到肌肉发达、线条分明的光滑背部。他就像大理石的罗马运动员雕像活了起来。

她腹部一紧,渴望与骄傲混合成熟悉的热流,在体内奔窜。

我的,她心想。那个想法是又苦又乐、又期望又失望的憧憬。依照宗教及世俗的法律,他在名义上都已属于她,但没有任何法律可以使他真正、且完全地成为她的人。

那需要坚持不懈的长期战斗。

连喝醉的昂士伍都比她更有胜算,她悲哀地心想。但他似乎不太聪明,而她的战斗需要头脑,而不是肌肉。

洁丝不缺乏脑力,而楼下那令人垂涎的景象,已足以构成充分的动机。

她看到一个男人用临时吊带固定丹恩的左臂。然后斗殴双方彼此面对。

信号发出。

昂士伍立刻低头挥拳猛攻对手。丹恩面带微笑地后退,轻松闪躲一连串的攻击,任凭公爵使出全力。

但无论怎么用力,昂士伍都是白费力气。丹恩脚步轻快,反射动作快如闪电。半醉的昂士伍动作依然敏捷,但丹恩还是使他徒劳地追逐。挥空的一拳又一拳使公爵勃然大怒。

他的攻势更猛,出拳更用力,尝试每个角度。一拳擦过丹恩的手臂。人影一闪,啪地一声重击。接着只见昂士伍流着鼻血踉跄后退。

「天啊,快得我根本没看到。」洁丝嘟囔。「公爵肯定也没有。」

昂士伍虽流着血却不气馁,大笑一声往后跳,准备下一次的顽强攻击。

蓓姬此时回到了女主人身旁。「天啊!」她的圆脸厌恶地皱在一起。「难道挨一次打还不够吗?」

「他们感觉不到。」洁丝继续观战。「通常要到打完才会有感觉。打得好,丹恩。」她在丈夫有力的右拳击中公爵的肋骨时高喊。「那正是他需要的。打他的身体,亲爱的。那家伙迟钝得很。」

幸好围观者的喝彩盖过她的叫喊,否则丹恩很可能因娇妻嗜血的建议而分心,并造成不幸的后果。

无论如何,他终于以三记击中身体的重拳使昂士伍跪倒在地。

两个人冲上去把公爵拉起来,丹恩徐徐后退。

「认输吧,昂士伍。」丹恩的一个支持者喊。

「对,趁他还没有真的伤了你。」

居高临下的洁丝无法确定丹恩造成多少伤害。昂士伍流了很多血,但人的鼻子本来就很脆弱,容易流出大量的血。

昂士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尽管过来呀,大鼻子。」他喘着气嘲弄。「我跟你还没打完。」他笨拙地挥舞拳头。

丹恩耸耸肩,大步上前,三两下拨开乱挥的手,一拳击中对手的肚子。

昂士伍像布娃娃一样弯起身子往后倒下。幸好他的朋友反应够快,在他的头撞到鹅卵石的前一刹那接住他。他们扶他坐在地上时,他冲着丹恩傻笑。汗水混合着鲜血流下他的脸。

「道歉。」丹恩说。

昂士伍喘了几口大气。「对不起,丹恩。」

「你一有机会就要向我的夫人道歉。」

昂士伍点点头,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令洁丝懊恼的,他抬起头望向阳台。「对不起,丹恩夫人!」他沙哑地喊。

丹恩跟着抬头。汗湿的黑色卷发贴着他的额头,汗水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闪闪发光。

他看到她时吃惊地睁大眼睛,脸上闪过一抹奇怪的痛苦表情,但随即恢复熟悉的嘲弄表情。「夫人。」他夸张地朝她鞠个躬。

群众欢呼喝彩。

她点头。「爵爷。」她想要跳下阳台,投入他的怀抱。

为了她,他单手打赢友人。他打得高明,赢得漂亮。他太棒了,令她想哭。她挤出颤抖的微笑,然后匆匆转身走进蓓姬替她打开着的阳台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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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不确定该如何解释新婚妻子不安的笑容,丹恩先是判断形势,接着察看自己的外观,最后得出最糟的结论。

他认定她的笑容和镇静是装给观众看的。那是掩饰的笑容,一如他经常挂着的笑容,因此他可以轻易想像出她在掩饰什么。

她的新婚丈夫是禽兽。

他像地痞流氓一样在旅店庭院里与人打架。

他不仅一身汗臭,还脏兮兮地沾满昂士伍的血。

他赤裸着上半身,火炬的亮光使她清楚地看到他原本打算隐藏在黑暗里的肥胖身体。

她这会儿可能正抱着夜壶呕吐——如果她没有上闩锁门,外加帮助蓓姬拖来沉重的家具抵住房门。

丹恩决定不回房间清洗。他走向水泵,不理会贴身男仆有关致命寒气的警告。

昂士伍不甘示弱地加入。他们默默地将水泼在身上,朋友们则聚集在他们身旁检讨并争论刚才的那场架。

用冷水清洗完毕后,他们两个注视对方,抖动肩膀掩饰寒颤。

昂士伍先开口。「天哪,」他摇头说。「谁会料想得到?」

「她开枪打我,」丹恩说。「我必须惩罚她。我总不能让每个对我不爽的女人都拿着上膛的手枪追杀我。必须杀鸡儆猴,对不对?」

他看看其他人。「如果一个女人枪伤恶魔而未受惩罚,那么别的女人可能会开始觉得,她们用任何微不足道的借口对任何男人开枪也不会有事。」

他身旁的男士们静默下来,表情凝重地沉思这个令人不能容忍的可能性。

「我娶她是做公益。」他说。「男人有时必须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没错。」昂士伍咧嘴而笑。「但是在我看来,牺牲并不大。那女人是个极品——我的意思是说,尊夫人非常漂亮。」

丹恩假装无动于衷。

「我认为是美若天仙。」柯路硕说。

「气质出众。」另一人说。

「高贵优雅。」

丹恩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但还是努力装出厌恶的样子。「你们尽管绞尽脑汁去创作诗词,歌颂她的完美。」他说。「我可要去喝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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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洁丝的晚餐大约在打架的二十分钟后出现,但是她的丈夫并没有出现。他和几个同伴在酒吧间喝酒,叫旅店老板转告她不用等他。

洁丝并不意外。根据她的经验,在拚命想要打爆对方的脑袋后,男人很快成为亲密好友,并且以喝得烂醉来庆祝他们的友谊。

她吃完晚餐,梳洗更衣准备就寝。她没有浪费力气穿上黑边红睡衣。她衷心怀疑丹恩回房时还有能耐欣赏。她换上较不引人的米色睡衣和粉色锦缎睡袍,捧着拜伦的《唐璜》坐在壁炉前的椅子里阅读。

午夜过后许久,她听到房外的走廊传来三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三个喝醉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唱着下流的歌曲。她起身打开房门。

原本靠在两名同伴身上的丹恩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向她走来。「瞧,新郎倌来了。」他大着舌头宣布,伸出手臂勾住洁丝的肩膀。「走开。」他对同伴说。

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开。他用脚将门踢上。「叫你不用等的。」他说。

「我想你可能需要人帮忙。」她说。「我叫安卓先去睡,他已经累到站着就睡着了。反正我在看书,还没有睡。」

他的外套和衬衫都皱了,领巾不知去向,沾血的长裤有点湿,靴子上黏满干掉的泥巴。

他放开她,摇摇晃晃地站着,凝视靴子许久,然后低声咒骂。

「你何不坐到床上?」她建议。「让我帮你脱下靴子。」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床铺,抓着床柱小心翼翼地坐到床垫上。「洁丝。」

她走过去,跪在他脚边。「是,爵爷。」

「是,爵爷。」他笑着重复。「洁丝,夫人,我想我不行了。算你走运。」

她开始拉扯他的左靴。「走不走运还很难说。我们只有一张床,如果酒醉使你像亚瑟叔叔一样鼾声如雷,那我今晚必定要难过了。」

「鼾声?」他说。「居然担心鼾声?傻瓜。」

脱掉了他的左靴,她开始拔另一只。

「洁丝。」他说。

「至少你还认得我。」

右靴没有那么好脱,但她不敢太用力,唯恐他会往前倒下压到她。「你最好躺下来。」她说。

他冲着她傻笑。

「躺下。」她坚定地说。

「躺下。」他重复,对着空气傻笑。「哪里?」

她站起来,伸手朝他的胸膛用力一推。

他往后倒下,床垫弹了起来。他轻声低笑。

洁丝弯下腰,重新与靴子搏斗。

「优雅,」他瞪着天花板说。「优雅的丹恩夫人。尝起来有雨水的味道。她是个讨厌鬼,但是非常美丽(意语)。非常美丽的……讨厌鬼。」

她拔掉靴子。「不押韵。」她站起来。「你不是拜伦。」

回答她的是轻微的鼾声。

「瞧瞧新郎倌。」她低声埋怨。「幸好床够大,我对婚姻的奉献不包括睡地板。」

她走到盥洗台洗掉手上的泥巴,脱下睡袍搭在椅背上,然后绕到床的另一侧,尽可能掀开被子。她掀开不了多少,因为他的上半身斜躺在被子上。

她推他的肩膀。「睡过去,大块头。」

他咕哝着先翻向一侧,再翻向另一侧。

洁丝使劲儿地推。「过去啦,讨厌。」

他咕哝着又翻了一下。她不断地推。不省人事的他终于把头移到枕头上,把双脚抬上了床,然后面对着她缩起身体。

她爬到他的身旁躺下,生气地把被子拉上来。「嫌我讨厌,是吗?」她低声说。「我可没有把你推到地板去。」

她翻身面对他。缠结的黑色卷发垂在前额,右手抓着枕头一角,睡梦中的他不再眉头深锁。他在打鼾,但鼾声低沉细微。

洁丝闭上眼睛。

虽然两人的身体没有接触,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使得床垫下沉的体重……烟酒和体味混合而成的男性气息……庞大身体产生的温度。

她还感觉到一种极无道理的沮丧和伤心……如果她完全诚实。

她预料丹恩会和朋友喝几杯,她也预料他会喝醉了回房。她不会介意。他不会是第一个或最后一个醉入洞房的新郎,她甚至认为醉意或许会让他对她的缺乏经验比较宽容。

老实说,她宁愿他尽可能接近不省人事。让处女失去童贞并不是最美的经验,妮薇曾说看到几滴落红经常会使得即使最壮硕迟钝的男人歇斯底里起来。妮薇还曾向她解说如何应付那种歇斯底里及其他的一切。

知道今晚的经验可以决定她和丹恩的未来,洁丝像面临决定性战役的睿智将军那样地谋划策略。

她有足够的相关知识,决心全力以赴,准备以乐意、甘愿、敏感、专心的态度应战。

但她没有预料到这个。

他不是青少年,他了解自己的酒量,他知道喝多少会使他丧失能力。

但他没有适可而止,在他的新婚之夜。

理智告诉她,他的行为必定有男性典型的愚蠢理由,她迟早会找出理由何在,结果会证明他绝不是要伤害她的感情、使她觉得自己没人要,或令她沮丧抑郁。

但辛苦了一整天,她此刻才明白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绷紧着神经在期待和担心后来证明不会发生的事。

她筋疲力尽却无法入眠,明天还得以同样焦躁的心情拼命赶路。她想哭,但更想尖叫、揍他、扯他的头发、使他和自己一样难过与生气。

她睁开眼睛,坐起来往四下瞧,找寻可以用来打他又不至于造成永久伤害的东西。视线落在盥洗台时,她心想她可以把水壶里的水倒在他身上。

接着她想到她不应该看见盥洗台。原来是忘了熄灭床头桌上的油灯,于是她移到床缘伸手熄灯。

她坐在那里凝视黑暗。窗外传来黎明前的鸟叫。

他咕哝一声,睡不安稳地动了动。

「洁丝。」他的声音充满睡意。

「至少你还知道我在这里。」她嘟囔。「我想那也算不错了。」叹口气,她再度躺下。她在拉高被子时感到床垫移动下沉。耳边传来更多的咕哝声。接着他的手臂伸到她的腰腹之间,他的腿跨在她的腿上。

他在被子上面。她在被子下面。

他粗壮的肢体沉重却异常温暖。

她觉得好一丁点了。

她在片刻后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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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睡醒后第一个感觉到的是,一个小巧柔软的臀部贴着他的下体,和一个圆润娇嫩的乳房在他的手掌下。他一想通这些诱人的部分属于哪个女人,其他的回忆立刻跟着涌现,睡眼惺忪的情欲也被自我厌恶一扫而空。

他像大老粗一样在旅店庭院跟人打架,而他的妻子就在旁观看。喝得酩酊大醉的他没有体贴地在酒吧间沉睡,反而让他的蠢朋友把他架到新房。好像让他的新娘子看到他又脏又臭还不够似的,他还非展现自己酒醉迟钝的恶心模样不可。

甚至那时,他也没有礼貌地昏倒在远离她的地板上,而是把他充满烟臭酒臭的庞大身体倒在床上,让他优雅的娇妻替他脱靴子。

他面红而热起来。

他翻身瞪着天花板。

至少他没有侵犯她。为了确保那一点,他故意喝得比平常多很多。他上得了楼真可说是奇迹。

但他宁愿不要那个奇迹,宁愿什么都不记得,宁愿身体其余的部分都像左臂一样麻痹。

撒旦的铁匠再度把他的头当铁砧,魔王的大厨在他的嘴里调制臭酒。在丹恩睡着的那几个小时里,魔鬼显然下令一群愤怒的犀牛狂奔过他的身体。

丹恩麻烦的源头在他的身旁动了动。

他小心翼翼地撑起身体,左臂的刺痛和左手的灼热使他皱眉蹙额。

他在全身骨头、肌肉和器官的抗议声中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向盥洗台。

他听到床上传来窸簌声,接着是带着浓浓睡意的女性声音。「丹恩,需要帮忙吗?」

丹恩的良心在他十岁生日前后衰微灭亡。听到妻子提供协助的声音,它竟然复活了。它用枯皱扭曲的手指抓紧他的心,发出一声足以粉碎窗户、水壶和盥洗小镜的凄厉尖叫。

要,他默默回答。他需要帮忙。他需要人帮助他脱胎换骨,再世重生。

「你的头一定很痛吧。」她在好一会儿的静默之后说。「蓓姬现在应该起来了,我叫她下去调配药水给你。然后替你点一份清淡的早餐,好吗?」

更多的窸簌声在她说话时响起。他不用看就知道她在下床。她走去拿挂在椅背上的睡袍时,他把视线转向窗户。朦胧的阳光洒在窗台和地板上。他猜已经过六点了。五月十二日,星期一。他结婚的翌日。

他蓦然惊觉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三十三岁生日。他和过去二十年的生日一样,从宿醉中醒来,未来二十年可能也会如此,他郁闷地心想。

「无可救药。」他咕哝。

正往房门走去的她停步转身。「要不要打个小赌?」

「你只是在找借口毒死我。」他拿起水壶,笨手笨脚地往脸盆里倒水。

「如果你敢试,我保证你到出发时大约可完全复原。」她说。「如果到时候没有好很多,随便你要没收我什么东西都行。如果有,你必须让马车在巨石阵停下来让我探险作为答谢,而且不能冷嘲热讽或抱怨我耽误行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她,然后迅速移开,但不够迅速。她缠结的黑发披散在肩膀,白皙的脸颊还残留着睡后的淡淡红晕。她从来不曾显得如此楚楚可怜。虽然蓬头垢面,疲惫萎靡,但她也从来不曾显得如此娇媚动人。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美女与野兽,丹恩凝视着镜子时心想。

「如果没有好一点,我要拿你的大腿当枕头,一路睡到得文郡去。」他说。

她笑着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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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点半,离开安斯贝里两英里,丹恩站在俯瞰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小山丘上,靠着一块巨石眺望下方。像毛毯一样的碧绿草地上间杂着几方金黄色的油菜田。大地上点缀着几间农舍和零星的牛羊群,看来全都像有只巨大的手把它们随便撒上去的。那只手还草率地把树丛插在天地交接处,或平缓山丘间的沟壑里。

丹恩为自己选择的比喻皱眉:毛毯、沟壑和笨拙的大手。他希望他没有喝下洁丝给他的那杯难闻的液体。他一开始不那么难过后,欲望立刻再度开始蠢蠢欲动。

他几个星期……几个月没有碰女人了。

欲望再不赶快获得发泄,他就要伤人了。伤很多人。痛殴昂士伍对情况毫无帮助,喝到烂醉也只能使欲望暂时迟钝。丹恩猜他可以在这里和得文郡之间找到合适的妓女,但他有股不祥的预感,嫖妓将和打架或喝酒一样,无济于事。

他渴望的是他纤弱柔美的妻子,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对她的渴望就不曾停止。

此地十分宁静,连她移动时衣裙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撩人的窸窣声越来越近。他继续直视前方,直到她在几步外停下。

「听说三石塔中的一块巨石不久前倒塌了。」她说。

「一七九七年,」他说。「伊顿公学的同学告诉我的。他声称那块巨石在我出生当天吓得倒塌了。于是我去查了查,他错了,当时我已经两岁了。」

「我猜你曾为此揍了那个同学一顿。」她抬头看他。「是不是昂士伍?」

尽管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散了步,她的样子还是很疲倦。脸色太苍白,还有黑眼圈。都怪他不好。

「另有其人。」他说。「我不会和每个想用他的低能来对付我的笨蛋打架。」

「你那不叫打架,」她说。「我认为你是极有技巧的智慧型斗士,你比昂士伍更早知道他会怎么出拳。」

她走向一块倾倒的石块。「我本来还在担心你只有一只手要怎样应付。」她把雨伞放在石块上,然后双手握拳摆出姿势。「我问自己,他怎么能同时防卫和攻击?但你的做法不是那样。」她闪躲攻击似地把头往旁边一低,然后往后退。「你以闪躲退避来引诱他继续,消耗他的力气。」

「那并不难。」他隐忍着惊讶说。「他喝了酒,不如清醒时那般机警敏捷。」

「我没有喝酒。」她跳到石块上。「来,看看我的动作够不够快。」

她戴着一顶缀满花朵和缎带的巨大宽边草帽,帽带在左耳下系成大蝴蝶结。她穿的旅行装充满时下流行却可笑的荷叶边、蕾丝和蓬蓬袖。绑在手肘上方的缎带使上半截衣袖看来像气球,系紧下半截袖子的缎带末端在前臂中央变成长长的流苏垂下。

他不记得曾经看过比一个小女人站在石头上摆出拳击姿势更好笑的事。

他走过去,嘴角因忍着笑而发抖。「下来,洁丝。你那样子像彻头彻尾的笨蛋。」

她突然出拳。他的头反射地往后闪,她差一点点就击中他。

他大笑——有东西击中他的耳朵。他眯眼注视她。她在微笑,灰眸里闪着淘气。「我有没有伤了你,丹恩?」她故作关心地问。

「伤了我?」他重复。「你真以为你那花拳绣腿伤得了我?」

他抓住打过来的那只手。

她失去平衡往前倾倒,急忙抓住他的肩膀。

她的嘴离他的只有几寸。

他凑上前用力亲吻她,放开她的手,用手臂搂住她的腰。

早晨的阳光温暖,但她的味道尝起来像夏季的暴风雨,他听到的雷声是自身的需求,他的血液在耳朵里轰隆隆地奔流,他的心敲打着同样不稳定的节拍。

他饥渴地探索她口中的甜蜜,她的回应立刻使他陶醉。她挑逗的舌使他昏乱,纤细的手臂搂紧他的脖子。她圆挺的乳房贴紧他的胸膛,掀起阵阵热流直奔他的下体。他的手往下滑,握住她小巧的翘臀。

我的,他心想。她轻盈纤细,曲线完美……而且只属于他一个人。他的妻子用天真放荡的唇舌使他销魂,用令人迷醉的占有欲紧紧抱住他。仿佛她渴望他,仿佛她有着和他一样强烈的需要。

他一边亲吻她,一边把她抱下石块,正想把她抱到坚硬的地面上时,头顶传来的粗嘎叫声把他拉回现实。他挣脱她的唇舌,抬头往上看。

一只乌鸦大胆地飞下来停在一块较小的蓝砂岩上,侧着头用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嘲弄似地盯着丹恩。

突出的乌嘴使他想起昨晚昂士伍叫他「大鼻子」。除此之外,伊顿的同学还替他取了许多其他的浑名,例如「蜈蚣」和「黑鹰」。

他脸颊发烫,转头避开妻子。「走吧。」他说,怨恨使他语气尖锐。「我们不能整天耗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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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丝听出他的怨恨,看出他黄褐色皮肤下的潮红。有好一会儿,她担心是自己做了什么惹他生气或厌恶的事。但在下坡途中,他放慢速度让她赶上他。她拿起他失去功能的那只手紧握一下,他看她一眼说:「我讨厌乌鸦,又脏又吵。」

她猜那是他所能想出、最接近解释或道歉的话了。她瞥向古神庙的遗址。「我想那是因为你是血统纯正的神经紧张者。在我看来乌鸦只是环境的一部分,我觉得还满浪漫的。」

他短促地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怪诞恐怖吧。」

「不是。」她说。「我刚才置身在一个黝黑危险的英雄怀中,周遭是神秘的巨石阵遗迹,连拜伦也描写不出更加浪漫的场景了。我确信你认为自己一点也不浪漫,」她斜觑他一眼。「你不需要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不是那样。」

「我本来就不浪漫,更没有神经紧张。」他绷着声音说。「至于血统纯正——你很清楚我是半个意大利人。」

「意大利的那一半也是贵族。」她说。「亚邦伟公爵告诉我,令堂出身非常古老的佛罗伦斯贵族。显然是那一点使他甘心让我嫁给你。」

他咕哝了一连串她听不懂但猜是意大利语的咒骂。

「他打算和妮薇结婚,」她安抚地说。「那使他过分保护我。但那份感情也有好处;博迪将由他负责看管,那表示你将来不必为我弟弟的财务困境烦心。」

丹恩沉吟不语。直到他们再度坐上马车,他才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浪漫,神经紧张。你竟然认为你祖母的情人打算负责看管你那个笨弟弟是令人安心的事,我真的认为你和你全部的家族成员都疯了。」

「你要睡觉吗?」她问。

「也许吧,如果你有办法三分钟不讲话。」

「我也累了,」她说。「我可不可以靠在你的手臂上?直挺挺坐着我睡不着。」

「先脱掉那顶白痴帽子。」他咕哝。

她脱掉帽子,把头靠在他强壮的手臂上。片刻后,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那样比较舒服。

那也是洁丝目前仅需的安慰。她以后会设法查明是什么原因使他在拥吻到一半时突然心烦意乱,以及为什么在她谈到他母亲的家族时,变得那样紧张。现在能享受丈夫的疼爱,她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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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乎是一路睡到得文郡边界。虽然延迟出发,但他们在傍晚就抵达埃克塞特。之后不久就横渡廷河,驶往波威特雷西,横渡波威河。往西蜿蜒而行数英里后,洁丝初次瞥见达特穆尔的奇特岩层。

「海特岩群。」他指着他那边车窗外小山顶上的一大片岩石。她爬到他的腿上想看个仔细。

他大笑。「不用担心看不到,还有很多。那种东西成千上万,触目皆是。崎岖石山、锥形石堆、石砌坟冢和泥炭沼泽。你嫁给我,不料最后却来到你一心想要逃避的文明世界的偏远边缘。欢迎光临荒无人烟的达特穆尔,丹恩夫人。」

「我觉得很美。」她轻声说。

像你一样,她想要补充。在夕阳余晖中,怪石嶙峋的大地像他一样,有种粗犷的美。

「我得再打赌赢一次。」她冲着郁郁寡欢的寂静说。「好让你带我去看那些岩石。」

「你到那里去会得肺炎。」他说。「那里又湿又冷,风又大,天气可以在一个小时内从凉秋到严冬来回变十次。」

「我从不生病。」她说。「我不是血统纯正的神经紧张者,不像某些暂且不便说出名字的人。」

「你最好从我的腿上下来,」他说。「艾思特庄就快到了,仆人们会盛装列队欢迎。我现在的模样已经够狼狈了。你把我的衣服全弄皱了,你入睡时比醒着更会扭。到埃克塞特的一路上我几乎都没有合眼。」

「那么你一定是睁着眼睛打鼾。」她回到他身旁的座位。

「我没有打鼾。」

「有,在我头上打。」她说。「还有好几次直冲着我的耳朵。」她觉得那粗重低沉的男性呼吸声十分可爱。

他皱眉怒视她。

洁丝不予理会,望向车窗外的风景。「你家为什么叫艾思特庄?」她问。「是不是以大战役的名字命名,像布伦海姆?」

「柏氏家族原本住在更远的北方,」他说。「有个柏家人爱上达特穆尔的地产,以及当地豪族艾思特爵士的女儿,也是他仅存的子嗣。我的祖先承诺流传女方姓氏后,得到爵士的女儿和产业,所以家族中男性在『柏』的姓氏之后必须加『艾』。」

她在无数和婚姻有关的文件上看过他的全名。「柏艾瑟钦,」她微笑着说。「我还以为那是因为你们家族是人口多、分支繁的大族。」

感到他的身体突然静止,她抬头望去,见他下颚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她开始猜测自己在无意中触到某个痛处。

她没有时间解开谜团,因为丹恩突然抓起她被遗忘的帽子往她头上扣,使她不得不戴正帽子和系好帽带。接着她又必须整衣敛容,因为马车正转弯进入一道大门,丹恩无法掩饰的焦躁不安说明车道的末端就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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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尽管在巨石阵做了计划之外的暂停,丹恩的马车还是按照预定时间在八点整抵达艾思特庄的前门。八点二十分时,他和新婚妻子已经检阅过盛装列队的家仆大军,而且也被审慎检阅过。除了极少数例外,现有的家仆都不曾见过他们的主人。但是训练有素加上薪资优渥使他们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包括好奇。

一切都按照丹恩事前的吩咐那样准备就绪。在他们检阅家仆时,洗澡水准备妥当,晚餐要穿的衣服也熨平摊开。

男女主人一在宽敞餐厅的长桌两端入座,第一道菜就送了上来。冷盘够冷,热炒够热。用餐时,贴身男仆安卓从头到尾都站在丹恩座椅附近,所有需要两只手做的事都由他代劳。

洁丝看来丝毫没有被大如西敏寺的餐厅或在旁立正伺候的十余名身着制服的侍者吓到。

她在十点三刻起身离席,让丹恩独自享用饭后酒。仿佛在这里当了一辈子的女主人,她沉着地告诉总管罗达她要在书房喝茶。

她还没有走出餐厅,餐桌已收拾干净,酒瓶几乎同时送上桌,酒杯随即悄悄斟满了酒。听到丹恩说「可以了」,一大群侍者就像幽灵一样安静迅速地消失。

这是丹恩两天来第一次拥有隐私,也是第一次有机会深思如何让新婚妻子失去童贞这个难题。

但他脑袋里想的却是赶了一整天的路真累,麻痹的手臂阵阵抽痛,餐厅里太安静,窗帘的颜色太难看,挂在壁炉架上的风景画太小。

十点五十五分,他推开没有动过的酒杯,起身走向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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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丝站在一座书架前,架上的大型祖传圣经摊开在记录家庭成员、生死、结婚的页面上。丈夫进来时,她责备地看他一眼。「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靠近,瞥看她指的地方,冷漠的脸孔戴上惯有的嘲讽面具。「真想不到!我可敬的父亲竟然没有把我的名字涂黑。真是太令我吃惊了。」

「我应该相信既然你很清楚艾这个姓氏的由来,却对祖先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看过这本圣经吗?」她问。

「祖先的事是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的。」他说。「他经常带我到画像走廊散步,努力使历史课程生动活泼。他会停在一幅有着金色长卷发的中世纪骑士画像前严肃地宣布:『第一任黑野伯爵,受封于查理二世国王统治时期。』然后他会陈述那个时期的重大事件,说明我的祖先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封爵的经过。」

教他这些的是他的家庭教师,不是他的父亲。

「我也想接受那种方式的教导,」她说。「也许明天你可以带我逛逛画像走廊。我猜它一定有十一、二英里长。」

「一百八十尺。」他说,目光回到圣经页面。「你似乎把艾思特庄想得太大了。」

「我会慢慢习惯的。」她说。

他依然瞪着记录他生日的页面,冷漠的表情没有改变,眼神里却多了困扰。洁丝心想,是不是下一笔记录令他烦恼。她替他感到悲伤。

「我在你失去母亲的次年失去双亲,」她说。「他们在马车意外中丧生。」

「热病,」他说。「她的死因是热病。他把那件事也记进去了。」丹恩似乎很讶异。

「令尊的死是谁登录的?」她问。「那不是你的笔迹。」

他耸耸肩。「大概是他的秘书,或是教区牧师,或是某个爱管闲事的人。」他拨开她的手,将古老的圣经合起来。「想知道家族历史,房间另一头的书架上有好多本。巨细靡遗的记载应该可以追溯到诺曼征服者。」

她再度翻开圣经。「你是家长,你必须现在把我登录进去。」她轻声说。「你娶了妻子,你必须把这件事写下来。」

「一定要现在写吗?」他扬起一道眉毛。「万一我决定休了你呢?到时我又得回来把你的名字涂黑。」

她走向书桌,拿起笔墨,回到书架前。「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休了我。」她说。

「我可以宣告婚姻无效,」他说。「理由是订定婚约时我精神不健全。就在前天,朴茨茅斯爵爷的婚姻就以那个理由宣告无效。」

说归说,他还是接过笔墨,郑重其事地用粗黑的书写体记下他们的婚姻,还加上几个花体字来加强效果。

「很好。」她倾身观看。「谢谢你,丹恩。现在我也是柏家历史的一部分了。」她察觉到自己的胸部靠在他的手臂上。

他也察觉到了,他像被烫到似地抽身躲开。

「是啊,你在祖传圣经里名垂千古了。」他说。「我猜你接下来就会要求找人替你绘制画像,到时我还得把一个赫赫有名的祖先搬进仓库,腾出空位给你。」

洁丝原本希望洗澡、晚餐和喝了两杯酒可以使他平静下来,但他和刚进艾思特庄时一样紧张。

「艾思特庄有没有闹鬼?」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走向一排高高的书架。「我会不会在三更半夜听到铁链当啷声或凄厉叫声,或看到奇装异服的男女在走廊上游荡?」

「天啊,不会。是谁给了你这种想法?」

「你。」她踮起脚尖查看书架上的诗集。「我无法分辨你是准备告诉我某件恐怖的事,还是在期待某件恐怖的事发生。我以为那件事可能是柏家人的鬼魂从墙壁里冒出来。」

「我没有在为任何事做准备。」他向壁炉走去。「我自在得很。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该有多自在,我就有多自在。」

在这里,他从家庭教师而非父亲口中得知家族历史,她心想。在这里,他十岁失恃……丧母之恸似乎至今未减。在这里,他从来不曾翻看过古老的祖传大本圣经。

不知道他对过世的异母手足是早有所悉,或是和她一样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名字。

她拿出一本装帧精美昂贵的《唐璜》。

「这个一定是你买的。」她说。「《唐璜》的最新诗篇四年前才出版,我不知道你喜欢拜伦的作品。」

「我不喜欢。」他在壁炉前说。「我有一次去意大利旅行时结识他。我买下这本书是因为它的作者是坏人,它的内容据说有伤风化。」

「换句话说,你没看过。」她翻开书本,从第一章挑了一节开始念:「『几年前她嫁给了一个五十岁的男人,那样的丈夫不计其数。但我认为与其要一个五十岁的,不如要两个二十五岁的。』」

丹恩的嘴角往上扬,洁丝翻页。「『她稍作反抗就深感后悔,同意时仍低语我绝不同意。』」

一声忍住的低笑,但洁丝知道他的兴趣被她引出来了。她坐到沙发上,跳到第二章她昨夜中断的部分。

十六岁的唐璜因为与某位五十岁绅士的美丽妻子茱莉亚夫人有暧昧关系而被送往远方,她说明。

然后洁丝开始朗读。

她朗读到第三节时,丹恩离开壁炉。

第八节时,他坐到她的身旁。第十四节时,他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上,头枕着靠枕,脚搁在脚凳上。他麻痹的左手离奇地来到她的右膝上。洁丝假装没有察觉,继续朗读着船驶离故乡时唐璜的悲伤,改过自新的决心,对茱莉亚的永恒爱意,绝不会忘记她,脑海里只有她。

「『心病无药可医——这时船突然倾斜,他渐渐晕起船来。』」

丹恩窃笑。

「『天地即将合一——(这时他更加难过),「茱莉亚啊!其他的苦算什么?——(天哪,让我喝杯水。培德罗,巴帝达,快扶我下去。)」』」

如果是独自一人,洁丝就会格格地笑出来。但为了丹恩,她以夸张的痛苦语气继续朗诵唐璜的相思告白。

她假装没有注意到丹恩因默默发笑而身体颤抖,偶尔还有低笑的气息因压抑不住而吹过她的头顶。

「『「亲爱的茱莉亚,请听我的恳求!」(这时他因干呕而口齿不清。)』」

低笑的气息吹过她的耳朵顶端,她不用抬头就知道丈夫靠过来从她的肩上看书。她继续朗诵下一节,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吹拂她的耳朵,低沉的笑声引起她的共鸣。

「『他原本一定更加可怜——』」

「『但大海是强效催吐剂。』」他严肃地念完那一节。她抬头看他,但他的目光在同一刹那转向别处,粗犷英俊的脸庞上挂着难以捉摸的表情。

「真不敢相信你买了却没看过,」她说。「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听某位女士朗读肯定比较有趣,」他说。「也比较轻松。」

「那我以后会常常念书给你听,」她说。「我会把你变成一个浪漫的人。」

他抽身后退,麻痹的左手滑到沙发上。「你称那个为浪漫?拜伦根本是愤世嫉俗。」

「在我的字典里,浪漫不是感伤或多愁善感,」她说。「而是一种添加了刺激、幽默和大量愤世嫉俗之言辞的咖喱。」她垂下眼睫。「我认为你终究会成为上好的咖喱,丹恩,只要佐料略加调整。」

「调整?」他又说了一遍,身体静止不动。「调整我?」

「对。」她轻拍身旁那只麻痹的手。「婚姻需要双方的调适。」

「这椿婚姻不需要,夫人。我付出惊人巨款换取盲目的服从,那正是——」

「你当然是一家之主,」她说。「我没见过比你更擅长待人处事的人。但即使是你也无法周全的想到每件事,尤其是你没经历过的事。我敢说娶妻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好处。」

「只有一个好处,」他眯起眼睛。「我向你保证,夫人,我已经想到了。而且是经常想。因为那是唯一——」

「今天早晨,我调配药水治好你认为无药可治的不适。」她压下高涨的恼怒……和焦虑。「如今,因为我,你发现了拜伦,而那使你的心情改善许多。」

他踢开脚凳。「原来如此。你一直在迎合我,软化我——或是试图那样做。」

洁丝合起诗集放到旁边。

她原本决心保持耐性,尽责地照顾他,不管他明白或不明白他有多么需要人照顾。但现在她不懂自己何必多此一举。经过昨夜和今天早晨之后,这个木头人竟然有脸、和有胆把她那些常人做不到的努力贬低为操控。她的耐性倏地瓦解。

「试……图……软……化……你。」她拖长了声音说,并因气愤而心跳如擂。「你这个自以为是、忘恩负义的笨蛋。」

「我不是瞎子,」他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如果你以为——」

「如果你以为我做不到,」她生气地说。「如果你以为我若想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却做不到,那么我劝你三思。」

短暂的寂静。

「股掌之上。」他非常平静地重复。

她知道那种平静的语气是什么的前兆。理智叫她逃跑,但她的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她慢慢地把左手摊开在膝盖上,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画一个圆圈。

「像这样,丹恩。」她的语气和他一样平静,嘴角挂着奚落的微笑。「我的股掌之上。」她继续在掌心画圆圈。「到时我会使你跪下来求我。」

房间里再度一片寂静,她奇怪书架上的书怎么没有掉出来。

接下来是她没有料到、但一听就知道她早该料到的回答。

「你倒是试试看。」他极其轻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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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有话跟他说,但丹恩听不进去,耳朵里只有跪下来求我几个字轰隆作响。她轻声细语里的嘲弄使他怒火中烧,无法思考。

因此他把自己锁在冰冷的愤怒里,知道他在那里安全无虞,不易受伤害。遭母亲抛弃和被父亲送走,使他八岁的世界粉碎时,他没有下跪哀求。众人欺负、嘲笑、捉弄和殴打他;众人对他嫌弃退避,使他为每个状似快乐的巧妙骗局付出代价;众人企图揍到他屈服,但他就是不肯屈服,于是众人不得不学习按照他的条件与他相处。

她也必须如此。为了使她明白那一点,他会做一切必要的忍耐。

他想到几个小时前指给她看的巨石,几百年的风吹雨打也无法磨损或分解它们。他把自己训练得像那些岩石一样。感觉到她靠近时,他告诉自己她绝对找不到任何立脚处,她无法攀登他、融化他,或磨损他。

她来到他身旁跪下,他等了许久但她一直没有动作。他知道她在犹豫,因为她不是瞎子。她看到岩石时认得出来,也许她已经发现自己的错误了……没有多久,她就会放弃。

她伸手碰触他的脖子,但几乎在同时猛然收手,好像她也和他一样有触电的感觉。

虽然始终直视前方,但是丹恩从眼角瞥见她眉头轻蹙,一脸困惑地审视她的手,然后若有所思地望向他的脖子。

看到她的嘴角缓缓往上扬时,他的心往下沉。她慢慢挨近,右膝滑到他背后抵着他的臀,左膝紧靠着他的腿。接着她伸出右臂勾着他的肩膀,左臂搭上他的胸膛,倾身靠得更近。她圆挺的酥胸抵着他的手臂,红唇亲吻他眼角敏感的肌肤。

他僵直着身子,集中精神保持呼吸平稳,努力压抑嚎叫的冲动。

她温暖柔软,淡淡的幽香像罗网笼罩他……好像依偎着他的玲珑躯体还不够撩人似的。她微启的朱唇往下移,经过他的脸颊,沿着刚毅的下颚来到他的嘴角。

傻瓜!他在心中斥责自己,明知她无法抗拒挑战,明知自己在下战书后从不曾全身而退,却还要挑衅她。

他不知第几次地自投罗网,但这次更惨。他无法转身啜饮她的甜蜜,因为那样就等于投降,而他不愿投降。他不得不像磐石一样坐着,任凭她的酥胸贴着他的手臂起伏,任凭她温暖的呼吸和柔软的唇瓣轻拂挑逗他的肌肤,任凭她在耳畔的轻声叹息使他的血液沸腾。

她缓缓松开并抽掉他的领巾,他继续像石块一样坐着,外表文风不动,内在倍受煎熬。他看到领巾从她指间滑落,想要把注意力放在落在脚边的白色布料上,但她一边亲吻他的颈背,一边把手伸进他的衬衫里。他的眼睛无法聚焦,心力无法集中,因为她无所不在,像热流缠绕他,在他的体内悸动。

「你好光滑。」她一边抚摸他的肩膀,一边在他背后呢喃,温暖的气息吹拂他的颈背。「像大理石一样光滑,却又那么温暖。」

他着了火,她低沉朦胧的声音像滴在火上的油。

「那么强壮,」她继续说,双手也继续抚摸因她的碰触而绷紧颤抖的结实肌肉。

他像软弱的大笨牛,深陷在处女的诱惑泥淖里。

「你一只手就可以把我拎起来。」沙哑的声音继续。「我喜欢你的手。我希望它们抚遍我的全身,丹恩。」她用舌头轻舔他的耳朵,他忍不住颤抖。「全身的肌肤。像这样。」她的手指在他的衬衫底下抚摸他的胸膛,拇指掠过绷紧的乳头,使他呼吸时咬紧牙关。

「我希望你对我这样做。」她说。

天哪,他也想,想死了。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紧咬的牙关隐隐作痛,但那些感觉比起胯下的强烈悸动,根本不算什么。

「做什么?」他问。「我……应该有……感觉吗?」

「坏蛋。」她收手,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她已爬上他的腿,撩起裙子跨坐在他身上。

「你想要我,」她说。「我感觉得出来,丹恩。」

她不可能感觉不出来。在亢奋的男体和温暖的女体之间只隔着他的长裤和她的衬裤。天哪,她柔嫩的大腿贴着他的。

他知道内裤下有什么:袜子延伸到膝盖上方几寸,再来是束袜带,再往上就是柔滑的肌肤。连他麻痹的左手手指都蠢蠢欲动起来。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拉起那只无用的手抚过裙子的丝绸。

底下,他想要喊。袜子,束袜带,细嫩的肌肤……拜托。

他闭紧嘴巴。

他不愿哀求,不肯下跪。

她轻易地把他推倒在沙发靠垫上,因为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阻止自己喊叫。

他看到她的手移向上衣的系带。

「婚姻需要调适,」她说。「如果你要的是荡妇,那我的表现就必须像个荡妇。」

他想要闭上眼睛,但没有力气那样做。他的目光无法离开她纤细优雅的手指和它们的邪恶作为……带子和钩子解开,布料往下滑……白皙的肌肤从蕾丝和丝绸里露出来。

「我知道我的……魅力……不及你习惯的某些人那般雄伟。」她把上衣拉低到腰部。

他看见白皙圆润的双峰。

他感到口干舌燥,头昏脑胀。

「但若我靠得很近,也许你就会注意到。」她俯身靠近他,靠得很近很近。

一颗粉红的乳头离他干渴的唇只有几寸,馥郁的女性气息充满他的鼻腔,在他的脑海里缭绕。

「洁丝。」他的声音沙哑。

他的脑海有如一片沙漠。没有思想,没有自尊,只有被狂风卷起的漫天黄沙。

闷喊一声,他把她拉下来,攫住她的唇……迷人的绿洲……啊,对,拜托……在他狂乱的哀求下,她轻启朱唇。他饥渴地啜饮她的甜蜜。他像燃烧的干柴,她像雨水使他冷却降温,又像热油使火烧得更旺。

他的手滑下她柔嫩的背,她打个哆嗦,在他嘴边叹息。「我喜欢你的手。」她的轻声细语有如温柔的爱抚。

「你好美(意语)。」他嗄声回答,大手握住她纤细的腰。

她是那么娇小,但他迫切渴望得到全部的她。他饥渴地吻遍她的脸蛋、香肩和粉颈。他用脸颊摩擦她柔嫩的乳房,用鼻子摩擦芳香的乳沟。他的嘴迂回来到片刻前挑逗他的粉红乳头,用唇舌的爱抚使它硬挺,把它含进口里吸吮时,抱紧她颤抖的身躯。

他的头顶传来一声低微的惊呼。但她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里不停地移动,于是他知道叫声不是疼痛,而是兴奋。那个折磨人的魔女喜欢他这样做。

亢奋的他恍悟自己并非毫无力量,他也能使她哀求。

他心跳飞快,头脑不清,但不知怎的竟鼓足自制力,不但没有加快速度,反而更加从容不迫地进攻她的另一侧乳房。

她失去自制。

「啊,丹恩,求求你。」她激动地抚摸他的脖子和肩膀。

对,哀求。他用牙齿咬住颤抖的粉色花蕾轻轻拉扯。

「天啊。求你……不要。要,啊。」她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一下子贴向他,一下子又避开他。

他的手伸进裙子里抚摸柔细的衬裤,她发出呻吟。

他放开她的乳房,她俯身亲吻他的唇,直到他回应地张开嘴,迎接她的唇舌带来的阵阵愉悦。

他一边享受着她的热吻,一边推高丝质衬裤的裤腿,抚摸过袜子,继续往上来到束袜带。他迅速解开束袜带的结,拉下长袜,抚摸她的腿,隔着内裤握住她的翘臀。

她离开他的嘴,浅促地呼吸着。

继续握着她的臀,他变换姿势,抱着她移动,使她侧躺在他庞大的身躯和沙发的靠背之间。他再度深吻她,同时伸手解开衬裤的系带并褪下它。他感觉到她身体绷紧,于是用温柔缓慢的吻转移她的注意力,同时爱抚她的腿,缓缓靠近她的童贞。

她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他的吻,但他不让她逃,而且忍不住抚摸她两腿之间的密林和温暖湿濡的私处。

他知道自己挑起了她的欲望。她渴望他。

他开始抚摸细嫩的女性瓣片,她突然静止不动。

「噢,」她惊讶地轻喊。「那样……很邪恶。我不——」其余的话语消失在一声闷喊里,迷人的温暖围裹住他的手指。她纤细的身体不安地扭来扭去,一下靠近他,一下远离他。「我的天啊!」

他几乎没有听到她的恳求,血脉贲张的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找到娇嫩的蓓蕾和下方的狭窄通道,但对他入侵的手指来说,它是那么小又那么紧。

敏感的蓓蕾在他的爱抚下肿胀。她紧揪着他的外套,发出低微的娇喘声,钻进他强壮的怀抱里。像受惊吓的小猫,只信赖他一个人的小猫。纯洁天真,易受伤害。

「啊,洁丝,你是那么小。」他绝望地低声说。

他的手指在她体内轻柔地爱抚,她虽然灼热湿濡,但通道对他来说还是太小太紧。

他亢奋的欲望用力抵着裤裆,庞大的入侵物注定会把她撕碎。他想要哭泣,想要嚎叫。

「那么紧。」他悲惨地嗄声说,因为他无法不碰触、无法不爱抚她,却又不能也不敢占有她。

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她迷失在他挑起的激情里,不安分的手抚摸他,纯真又狂野的嘴亲吻他。她被困在他点燃来征服她的烈焰里,他却无法停止火上加油。

「噢,不要……要……求求你。」

他听到她倒抽口气,接着是一声呜咽……然后她的身体一颤……紧实的肌肉夹着他的手指收缩……然后放松……然后在另一波高潮席卷她时再度收缩。

他抽出手指,发现自己在颤抖。努力阻止自己将她撕裂,使他全身的肌肉紧绷。他的下体仿佛被撒旦的铁钳紧紧夹住。

他不停地深呼吸,等她回到现实中,希望他的下体会在他必须移动前冷静下来。

他等了半晌都不见她有反应。他知道她没有死,他可以听到和感觉到她的呼吸……缓慢、规律、安详……太过安详了。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洁丝?」

她咕哝一句,把头钻进他的肩窝里。

整整一分钟,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她美丽、平静、沉睡的容颜。

就像个可恶的男人,他恼怒地心想,得到她想要的之后就倒头大睡。

那应该是他做的事,这可恶又放肆的女人。现在除了咒骂她的自私和忘恩负义之外,他还得想想该如何靠一只手臂把她弄上床又不吵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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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洁丝不确定她何时察觉自己被抱上楼梯。一切都像梦境的一部分,也像很久以前她小到连最瘦小的斐德叔叔都能轻易用一只手臂把爱困的她抱到楼上的育儿室。虽然叔叔的手臂像硬座椅,上楼的路程颠簸,但依偎在男性厚实怀抱里的她非常安全。

睡意渐渐消失,洁丝还没有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知道抱着她的是谁。

她还想起了事情的经过。大部分的经过。其余都失落在丹恩拉她坠入的美妙漩涡里。

「我醒了。」她说的声音充满浓浓的睡意,她仍然感到疲倦和头昏脑胀。「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你会滚下楼梯,」丹恩粗声道。「反正也快到了。」

结果丹恩抱着她来到的是灯光昏暗的女主人寝室。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拉铃召唤她的女仆,然后二话不说地匆匆离去。

洁丝瞪着空荡荡的门口,倾听他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到进入他自己的寝室并关上房门。

她叹口气,弯腰脱掉滑落到脚踝的长袜。

从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事情不会容易。她知道他今晚的情绪特别暴躁——其实整天的情绪都很恶劣。她不能期望他通情达理……好好和她上床……和她一起睡觉。

蓓姬出现。假装没有注意到女主人衣衫不整和心烦意乱,安静迅速地伺候洁丝就寝。

盖好被子,女仆走后,洁丝决定不再为丹恩没有与她圆房烦恼。

他刚才对她做的事十分令人兴奋和惊讶,尤其是最后那部分。她知道那就是高潮,妮薇告诉过她。因为祖母的说明,洁丝很清楚那些不寻常的感觉并非每次都会发生,尤其是在婚姻初期。并非所有的男人都愿意花那个力气。

她无法相信丹恩费如此努力只是为了证明他对她的影响力。据妮薇说,亢奋的男性放弃解放是非常痛苦的。除非丹恩有妮薇没有提及的秘密方法来解放他的欲望,否则他现在一定很不好受。

他那样做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洁丝无从想像理由会是什么。他渴望她,这一点毫无疑问。他试图抗拒,但抗拒不了,尤其是在她厚着脸皮把乳房裸露在他眼前,以及撩起裙子坐在他的性器官上之后。

回忆使她脸红耳热,但不是因为难为情。当时她感到不可思议的自由和邪恶……她的大胆获得热情美妙的报酬。

即便现在,她还是觉得他送了一份礼物给她。好像今天是她的生日,而不是他的。在带给妻子高潮和忍受极度的生理不适之后,他还得设法不吵醒她、抱她上楼——她确信那一定很不容易。

她真希望他没有那样做。她宁愿他粗暴地弄醒她,嘲笑她和让她自己昏头昏脑、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上楼。她更宁愿他直接推倒她,强行进入她体内,然后翻身就睡。

但他却费心尽力地教导她愉悦,又在事后照顾她,他真的是体贴又殷勤。

她的丈夫把单纯的性吸引力变成更复杂的东西。

一个不小心,她说不定很快就会犯下爱上他的致命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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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丹恩夫人发现艾思特庄真的有鬼。

她跪在北塔顶层房间的旧地毯上。房间里堆满旧日昔时的衣物帘幔、各种零星的家具、成箱不成套的餐具和许多用途不祥的家用器具。跪在她身旁的是管家殷太太。

她们在看一个年轻女子的画像。画中人有黑色的卷发、乌黑的眼睛和佛罗伦斯人的高鼻子。洁丝在房间阴暗角落的一叠衣箱后面发现以丝绒床罩层层包裹的这幅画。

「这一定是爵爷的母亲。」洁丝不知她的心为何恐惧似地狂跳。「服装和发型都是十八世纪末十年的,毫无疑问。」

面貌的相似就更不用提了,画中人简直是女性版的现任侯爵。

这也是洁丝看到的第一幅与他有相似之处的画像。

洁丝下楼时,丹恩早已吃完早餐,不见踪影了。她独自用餐后,管家带她参观广大宅邸的一部分,包括三楼他们寝室对面悬挂家族画像的长廊。除了第一任黑野伯爵的阴沉目光使她想到丹恩,洁丝没有看到其他人与他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也没有在这些大人物中看到有可能是丹恩母亲的女人。管家说据她所知,庄内没有那样的画像。现任侯爵继承爵位时撤换了庄内大部分的仆人,她也是从那时才进入艾思特庄工作的。

如此说来,这幅画像在他父亲在世时就被藏了起来。因为前任侯爵受不了睹物思人的悲伤吗?洁丝猜忖着。如果是,那么他本人一定和画像中那个肤色白皙、衣着朴素但表情严峻、蓝眸冷漠的中年男子大不相同。

「除了结婚日期和死亡日期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洁丝说。「没想到她这么年轻。我还以为第二任妻子是个比较成熟的女人。这根本还是少女。」

是谁把这个青春貌美的女孩和那个冷冰冰的糟老头儿束缚在一起?洁丝生气地忖测。

被自己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她连忙站起来。

「派人把它拿到我的起居室。」她吩咐管家。「你可以略微掸去灰尘,但先让我在较好的光线下检查它,才做进一步的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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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太太原本在德比郡工作。来到艾思特庄之前,她不曾听闻侯爵家族昔日的丑闻;由于她不容许仆人说长道短,所以来到之后也未有所闻。丹恩侯爵的经纪人雇用她不仅是看上她优秀的专业名声,也是欣赏她的严守原则。在她看来,照顾雇主一家是神圣的信托,私下散布丑闻就是滥用雇主的信任。如果情况不佳,就应该礼貌地预先通知和辞职离去。

但她严格的观点阻止不了其他的仆人背着她说长道短。因此,大部分的仆人都听过前任侯爵夫人的事。其中一名男仆正好被叫去搬画像,他告诉罗总管画中人是谁。

罗总管想要拿头去撞壁炉架,但认为那样做有失尊严,因此只是眨一下眼睛,命令属下在侯爵回来时立刻通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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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侯爵白天几乎都待在楚莱旅店。他在旅店的星袜带酒吧结识南下得文波特观看摔角大赛的席勃恩勋爵。

新婚不到一年的席勃恩把年轻的妻子留在伦敦。新婚男人舍下娇妻跑到离家几英里外的旅店酒吧鬼混在他看来一点也不奇怪。相反地,他还邀丹恩一同前往得文波特。席勃恩等候的几个朋友预定在晚间抵达。他建议丹恩回家收拾行李,然后带着贴身男仆过来和他们一起晚餐,好在明天一早就可以一起出发。

丹恩不顾良心的谴责,毫不犹豫地接受邀约。犹豫向来是软弱的征兆,此时犹豫可能会让席勃恩认为丹恩需要妻子批准,或舍不得与她分开几天。

他当然舍得,丹恩在快步上楼走向他的寝室时心想。何况,他必须使她明白她休想操弄他,这个教训不像昨晚给她的教训那样令他痛苦。他宁愿让乌鸦啄他的私处,也不愿再一次经历那种折磨。

他要去别的地方,冷静下来,客观地审视问题。等回家来时,他要……

嗯,他也不清楚他要怎样,但那是因为他现在心烦意乱。等他冷静下来,他自然会知道。他相信一定有简单的解决之道,但有她在身旁干扰,他无法冷静客观地思考。

「爵爷。」

丹恩在楼梯顶层停步,望向匆匆追上来的总管。「爵爷,」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如果可以,容我和您说句话。」

总管要说的话不只一句,但都是非说不可的。夫人在探索北塔的仓库时发现一幅前任侯爵夫人的画像。总管认为爵爷会想知道这件事。

罗总管是谨慎和圆滑的化身,他的语气和态度都没有显示他察觉到主人的情绪波动。

他的主人同样面不改色。

「了解,」丹恩说。「真有意思。我都不知道我们有这么一幅画像。它在哪里?」

「在夫人的起居室,爵爷。」

「既然如此,我不妨去看看。」丹恩转身穿过长廊。他的心不规则地跳着。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感觉,对两旁墙壁的祖先画像也是视而不见。

他走到长廊尽头,打开左边最后一扇门,再度左转进入一条狭窄的走道。他经过一扇门,通过下一扇门,穿过另一条走道来到尽头敞开的房门前。

不该存在的画像摆在起居室东窗前从教室挖出来的旧画架上。

丹恩走到画像前,虽然看着那张美丽又残酷的脸孔带来超乎想象的心痛,但他还是凝视良久。他感到喉咙抽紧,眼睛刺痛。如果能够,他会当场痛哭。

但他不能,因为他不是独自一人。他不用看就知道妻子在房间里。

「第一次在这里寻宝就有新发现。」他挤出一声短促的干笑。

「幸好北塔阴凉干燥。」她的声音同样冷淡。「再加上画像被包裹得很好,所以只需要略微清洁,但我想换一副画框。现在的这个颜色太暗也太过华丽。还有,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把她挂在画像长廊里。我希望她有自己的地方。挂在餐厅的壁炉上方吧,现在挂风景画的地方。」

她走近,在他右边几步外停住。「那幅风景画适合比较小的房间。即使不适合,我也宁愿看她。」

他也是,虽然那样做令他心如刀割。

他原本只想看看他美丽难缠的母亲。他原本别无所求……只希望她温柔的手轻抚他的脸颊,只要一下下就好。哪怕是一个不耐烦的拥抱都能使他变好,使他愿意尝试……

多愁善感的胡言乱语,他生气地斥责自己,那只不过是一块涂上颜料的帆布。全侯爵府、全得文郡和几乎全英国都知道画中人不守妇道,只有他那个擅长颠覆世界的妻子不知道。

「她是荡妇。」他狠心地厉声道。「她和达特茅斯的一个富商之子私奔。她和他公然同居两年,然后和他一起在西印度群岛因热病死亡。」

他转身望向妻子苍白的脸蛋。震惊使她双眼圆睁,然后那对大眼睛竟然不可思议地闪烁出……泪光。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愤怒地把泪水眨回去。「你怎么可以说自己的母亲是荡妇?你夜夜嫖妓,每次只花几个铜板。而根据你的说法,她只有过一个情夫,代价却是付出一切:她的朋友、她的名誉,加上她的儿子。」

「我早该料到你连这种事都能说成很浪漫。」他嘲弄道。「你是不是要把性情急躁的淫妇说成为爱牺牲的烈士,洁丝?」

他从画像前走开,因为脑海里开始响起嚎叫声。他想要大喊为什么,不过答案他早就知道。如果母亲爱他——如果不能爱他,至少怜悯他——她就会带他一起走,而不是把他独自留在地狱。

「你不知道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说。「你当时年纪还小,不可能懂得她的感受。她是外国人,丈夫的年纪大到可以当她父亲。」

「就像拜伦笔下的茱莉亚夫人,是不是?」他讽刺地问。「也许你说的对,也许妈妈有两个二十五岁的丈夫会比较好。」

「你不知道你父亲待她是好是坏。」他的妻子不死心地说,像老师对顽固的学生。「你不知道他使她的路走得容易或艰难。也许他使她生不如死——如果他的画像精确刻画出他的性格,那么那是非常可能的。」

那我呢?他想要哭喊。你不知道被抛弃、冷落、回避、嘲弄、伤害是什么滋味。被留下来……忍受痛苦……和热切祈求别人认为理所当然容忍、接纳和女性的温柔抚触。

内心的愤怒和悲伤——二十五年前死去的一个孩子的歇斯底里——令他惊骇。

他强迫自己放声大笑,戴上嘲弄的面具直视她的灰眸。「不喜欢我的父亲,尽管把他放逐到北塔去。你可以把她挂在他的位置,就算你把她挂在教堂里也与我无关。」

他走向房门。「重新装潢的事不用跟我商量。我知道女性若在一栋房子里住上两天,一切便不可能保持原样。我回来时还认得自己的家,才令我大吃一惊。」

「你要出远门?」她的语气依然平稳。他在房门口停步转身时,望着窗外的她已经恢复冷静沉着。

「去得文波特。」他不明白她的沉着为什么令他心寒。「摔角大赛。席勃恩和另外几个人,约好九点和他们碰面。我得去收拾行李了。」

「那我得更改晚餐的指令了,」她说。「我大概会在晨室用餐。但在那之前最好小睡片刻,以免吃到一半睡着。庄园我只逛了大约四分之一,感觉却像从多佛走到地端岬。」

他想要问她对庄园的看法,问她喜欢屋里的什么——除了他母亲的画像,问她讨厌屋里的什么——除了餐厅里那幅他也不喜欢的风景画。

如果不是要出远门,他就可以在气氛舒适亲昵的晨室吃晚餐时问她。

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亲昵,他告诉自己。他需要的是外出远行,使她无法用她令人心悸的发现扰乱他……或是用她的淡淡幽香、细嫩肌肤和苗条胴体折磨他。

他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走出、而不是跑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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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丝用了十分钟还是无法使自己冷静下来。

不愿应付蓓姬或其他人,她自己放洗澡水。幸好艾思特庄以楼上楼下都有冷热自来水而自豪。

独处和泡澡都无法使她平静下来,小睡更是不可能。洁丝直挺挺地躺在寂寞的大床上凝视着顶篷。

结婚不到三天,那个大混蛋就要抛下她去和朋友鬼混。去看摔角大赛。

她起床脱掉保守的棉布睡衣,一丝不挂地走到更衣间,翻出镶黑边的酒红色丝质睡衣穿上,套上黑色拖鞋,穿上黑底金花的丝质睡袍,绑好腰带,拉松领口让睡衣露出一点点。

梳完头发后,她回到卧室,穿过通往休息室的门。休息室目前用来摆放丹恩收藏的古董艺品,它也邻接男主人寝室。

她穿过幽暗宽敞的休息室,轻敲丹恩寝室的门。她在走近时听到的低沉说话声突然停止。片刻后,安卓打开房门。看到她衣着并不整齐,他倒吸口气,但随即以礼貌的轻咳掩饰。

她朝他嫣然一笑。「啊,幸好你们还没走。如果爵爷能抽出一分钟,我有话跟他说。」

安卓瞥向左方。「爵爷,夫人想要——」

「我耳朵没聋。」丹恩暴躁的声音传来。「别挡在那里,让她进来。」

安卓让开,洁丝东看西瞧地缓缓走进房间,绕过十尺见方的十七世纪大床向丈夫走去。

丹恩站在窗户附近,身穿衬衫、长裤和袜子。他注视着摊开在雕花桌上的旅行箱,她猜桌子的制造年代和大床差不多。他不肯看她。

「事情有点……敏感。」她用迟疑腼腆的语气说。最好双颊还能泛起红晕,但她不是个容易脸红的人。「我们可不可以……私下谈?」

他迅速瞥她一眼,目光随即转回旅行箱。但他眨眨眼,再度转头,这次有点僵硬。他上下打量她,目光最后停在睡袍的领口。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接着他板起面孔。「看来你准备小睡了。」他瞪向她背后的安卓。「你在等什么?没听到夫人说『私下』吗?」

安卓离开,顺手关上房门。

「谢谢你,丹恩。」洁丝朝他嫣然一笑,然后靠上前去,从行李箱里抓起一把折叠整齐的领巾扔到地板上。

他看看她,再看看地板上的领巾。

她拿出一叠洁白的手帕,同样面带笑容地把它们扔到地板上。

「洁丝,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游戏,但一点也不有趣。」他静静地说。

她拿起一叠衬衫扔到地板上。「我们结婚还不满三天。」她说。「不准你丢下新婚的妻子去和狐朋狗友鬼混。你休想把我变成笑柄。对我有何不满尽管说出来,我们可以讨论——或是争吵,如果你宁愿那样。但不准你——」

「不准你对我发号施令。」他冷静地说。「不准你告诉我可或不可以去哪里、或在何时或跟什么人,不准你到我的房间来乱发脾气。」

「我偏要!」她说。「你如果走出这栋庄园,我就射杀你骑的马。」

「射杀我的——」

「不准你抛弃我,」她说。「休想像席勃恩对他的妻子那样轻视我,休想使我像她那样受世人嘲笑或怜悯。如果你无法不看这宝贵的摔角大赛,那么你大可以带我一同去。」

「带你去?」他提高嗓门。「我应该直接带你去你的房间,夫人。如果你不能安分守己,我就把你锁在房间里。」

「你倒是试试——」

他朝她扑去。洁丝闪躲不及而被他夹在腋下,像一袋破布似拖往她刚才进入的房门。

房门没关。幸运的是,房门往内开,而她只有一条手臂被他夹住。

她伸手一推,房门关上。

「该死!」

他只能咒骂。他只有一只手能用,而那只手没空。他不放开她就转动不了门把。

再度咒骂一声,他转身走向床铺,把她抛在床上。

她往后倒在床垫上时睡袍敞开。

丹恩气冲冲地瞪视她。「可恶,洁丝。可恶透顶!」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休想,你不可以——」他伸手去抓她的手,但她慌忙爬着躲开。

「休想赶我走。」她退到大床中央。「我不是小孩子,休想把我锁在房间里。」

他跪在床垫边缘。「别以为你废了我一条手臂,我就不能教训你。别逼我追你。」他扑过去抓她的脚。她逃得快,他只抓到她的拖鞋。他把拖鞋扔到房间另一端。

她抓起另一只拖鞋朝他扔去。他急忙低头,拖鞋击中墙壁。

低吼一声,他再度扑向她。她滚到床的另一侧,他失去平衡,趴倒在床垫的下半截。

她大可以趁这个时候跳下床逃跑,但她没有。她准备好好打一架,她要战斗到底。

他撑起身体跪在床上,敞开的衬衫露出结实的脖子和浓密的胸毛。他的胸膛随着吃力的呼吸起伏。她只需瞥向他的眼睛就可以看出,愤怒只是此刻使他激动的最小原因。

「我不会跟你摔角或吵架,」他说。「你现在就给我回房间去。」

她的腰带松了,睡袍的上半身滑落到手肘处。她脱掉睡袍,然后倒在枕头上瞪着床的顶篷,嘴唇执拗地抿着。

他靠近,床垫被他压得往下沉。「洁丝,我警告你。」

她不肯回答,也不肯转头。她不需要。他的语气不如他希望的那样令人害怕,她也不需要看就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停下。

她知道他不愿意、却忍不住盯着她看。他是男人,所以一定会盯着看。他看到的景象绝对会使他分心。她很清楚睡衣的一条细肩带滑落肩膀,轻薄的丝裙缠在小腿附近。

她听到他的呼吸卡住。

「可恶,洁丝。」

她在他沙哑的声音中听到犹豫不决。她按兵不动,继续望着顶篷的金龙图案,让他去天人交战。

一分钟过去,他仍然毫无动静。房间里只听到他急促且粗重的呼吸声。

接着床垫下沉,她感觉到他的膝盖碰到她的臀侧,听到他认输的闷哼声。他伸手从她的膝盖往上摸,丝绸在他的抚触下呢喃。

她静静躺着,他缓缓抚摸过她的臀部和腹部。温柔的爱抚使她全身发热。

他的手停在她睡衣前襟的网眼上。她的乳头在他的碰触下硬挺,抵着薄薄的丝绸……渴望更多,像她一样。

他拉下薄薄的丝绸,用拇指轻掠过硬挺的乳头,然后俯身用嘴含住它。她不得不握紧拳头以免自己抓住他,不得不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像昨夜那样哀求:求求你……怎样都行……就是……不要停。

他昨夜使她哀求,却没有占有她。今天他以为他可以转身离开,为所欲为。他以为他可以抛弃她,使她难过和丢脸,让她成为新娘却当不成妻子。

他不愿意渴望她,却情难自禁。他希望她求他与她做爱,那样他就可以假装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其实不然。他热情地亲吻她的酥胸、香肩和粉颈。他的手在颤抖,因为他也全身发热。

「啊,洁丝。」他痛苦地呢喃,在她身旁躺下,把她拉过来亲吻她的脸。「吻我,抱我,摸我,求你。对不起。」他急切地说,努力去解睡衣的系带。

对不起。他真的说出口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洁丝告诉自己。他就像昨夜的她一样,迷失在单纯的性饥渴里。

他并不是感到抱歉,只是被欲望冲昏了头。他的手急切地扯下睡衣,抚摸她的背和腰。

他抓起她的手亲吻。「别生气,摸摸我。」他把她的手塞到他的衬衫底下。「像昨夜那样。」

他的肌肤像着了火。灼热、光滑、坚硬……浓密的胸毛……肌肉在她的指尖下颤动……壮硕的身躯在她的轻触下发抖。

她想要抗拒,想要继续生气,但更想要抚摸、亲吻和拥抱他。她要他为她亢奋,就像她要他点燃她的欲火一样。

他把睡衣往下拉过她的臀部。

她抓住他的衬衫前襟,用力一扯把它撕开。

他的手从她的臀部滑落。她撕掉衬衫的袖口,把缝线一路撕到肩膀。「我知道你喜欢别人帮你脱衣服。」她说。

「对。」他喘息道,身子往后,让她粗暴地撕掉另一只袖子。

他把她拉到身上,使她赤裸的乳房贴着他结实的胸膛。两个人的心以同样狂乱的节奏跳动着。他抓住她的后脑,用热烈的长吻赶走愤怒、骄傲和思想。

她扯掉残余的衬衫,他在同时脱掉她的睡衣。他们合力拉扯他的长裤钮扣,毛料被撕裂,钮扣被扯掉。

她听到他因渴望而沙哑的声音……然后在一阵剧痛中感到他刺入她体内。

他用膝盖分开她的双腿。她感到坚硬的亢奋抵着她的大腿,她的热情抵着他探求的手指。他找到昨夜折磨她的地方,再度折磨她,直到她叫喊出声,身体流出欲望的露水。

她抱住他,颤抖而急切。「求你。」她哀求。「给我。」

她听到他的声音,因渴望而沙哑……诉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然后在他猛然挺进她体内时感到一阵撕裂的痛楚。

脑海顿时一片黑暗,她只能拼命想着:拜托,上帝,别让我昏过去。指甲戳进他的背肌里,她紧紧攀附着他不愿失去意识。

他汗湿的脸颊贴着她的,灼热的呼吸在她耳朵上吹吐。「天啊,我没办法——啊,洁丝。」他伸出一只手臂环住她,抱着她转为侧躺,然后伸手到她的膝下,抬起她的腿放在他的腰上。灼热的压力减轻,她的惊恐也随之消退。她往上移动,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她紧紧抱着他,享受着他湿热的肌肤和激情的气味。

她感觉到他再度在她体内移动,但她没有经验的身体逐渐适应,疼痛变成遥远的记忆。他已经给过她欢愉,她没有更多的期望,但高潮随着缓缓深入的冲刺逐渐来临。

欢愉不断升高,她弓起身体迎接,接着强烈的喜悦猛然在她体内爆发。

那不同于他先前带给她的欢愉,但每个本能都认得它,并渴望得到更多。她配合他的节奏一起摇摆,另一波更强更猛的高潮迅速接近,速度越来越快……惊涛骇浪将她抛上欢愉的巅峰……刹那间,狂喜的雷电交加……解放的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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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真要命。」丹恩低声嘀咕,小心翼翼地退出她的身体。「现在我绝对无法及时赶到楚莱旅店吃晚餐了。」

他翻身仰卧,专心瞪着顶蓬的金龙刺绣,以免自己跳起来对妻子展开仔细的身体检查。幸好在性欲暂时获得满足后,他的思考和推理能力也恢复正常运作,使他能够整理出简单的事实。

他没有霸王硬上弓,是洁丝邀请他的。

他像攻城槌一样撞入她体内,之后就无能自制,但她没有尖叫或哭泣。正好相反,她似乎立刻掌握住诀窍。

他转身望向她,伸手拨开垂落在她眼前的头发。「我猜你还活着。」他粗声道。

她发出一个既像咳嗽又像打嗝的奇怪声音,然后扑到他身上。「噢,丹恩。」她哽咽地说。

接下来他只知道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嘤嘤啜泣。

「看在上帝的份上(意语)。」他抱住她,抚摸她的背。「洁丝,不要……这样很……麻烦。」他把脸埋在她的秀发里。「好吧。如果非哭不可,那你就哭吧。」

她不会一直哭下去,他告诉自己。虽然她的眼泪和哭声令人心烦,但他知道情况有可能更糟。至少她转向他,而不是背对他。何况,他猜她有权利哭泣。他这几天相当不可理喻。

好吧,比不可理喻更过分。他冥顽不灵,可恶至极。

她一个新嫁娘刚刚住进这仆人成群的深宅大院,他却没有尝试帮助她……就像她口中的他的父亲。

他的行为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冷漠、不友善,拒不接受每个取悦他的努力。

洁丝一直努力在取悦他,不是吗?她念书给他听,并尝试跟他聊天。她可能以为他母亲的画像可以令他惊喜。别的女人会欣喜若狂的摆脱他,她却希望他留在身边。逃过他的注意会令别的女人宽慰得晕倒,她却心甘情愿、热情如火地献身给他。

他才应该感激涕零。

泪水来得快,去得急。洁丝拭泪擦脸,扭身坐起。「天啊,真不该这样情绪化。」她颤声道。「我的鼻子很红吗?」

「对。」虽然光线变暗,他几乎看不清楚。

「我最好去洗个脸。」她爬下床,抓起睡袍穿上。

「你可以用我的浴室,我告诉你在哪里。」他起身准备下床,但她挥手让他回去。

「我知道在哪里,」她说。「殷太太解说过。」她方向准确地穿过房间,消失在正确的门后。

丹恩迅速检查被单,用衬衫擦净身体,然后把衬衫丢进炉火里。

她哭泣绝不是因为身体受到严重伤害,他安慰自己。他在床罩和自己身上发现少许血迹,这三天来他一直想像的大屠杀场面并没有发生。

他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胡思乱想到那种程度。首先,连笨蛋都会知道生得出孩子的女性身体绝对容得下男性生殖器——除非那个男人是大象,他当然不是大象。其次,连傻瓜都会记得,这个女人从巴黎的路灯下开始,就不曾对他的挑逗退缩过。她甚至不只一次直率地谈到他的繁殖权。

他怎会认为她弱不禁风或忸怩作态?这可是开枪打伤他的女人呀!

都是压力作祟,丹恩认定。发现自己结婚的打击,加上对新婚妻子的狂热欲望,使他的精神不堪负荷。母亲的画像无异是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使他的脑袋完全停摆。

洁丝回来时,丹恩已经把一切打点妥当。旅行衣物和行李箱被安卓收走,油灯点亮,男仆奉派去楚莱旅店送信,晚餐正在准备中。

「看来你没闲着。」她瞥视周遭。「房间真整洁。」

「你去了好一会儿。」他说。

「我洗了澡。」她说。「你也看到了,我太激动。」她凝视着他的睡袍腰带,眉头微微蹙起。「我想我有点歇斯底里。真希望我没哭,但我忍不住。那个经验太令人……感动。你大概习惯了,但我没有。我深受感动。我没有经验……老实说,我预设了最坏的情况。但你似乎没有感到任何困难,我的缺乏经验似乎没有阻止或让你生气,除了关键的那一下子。感觉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至少不像我想象中的第一次。因为焦虑的解除,外加体验到那些非比寻常的感觉后……总而言之,我情不自禁。」

他难得的没有看错。世界恢复正常,现在他只须步步为营,保持现状。

「我的心情也不是很正常。」他说。「我不习惯身边有女人,那令人……分心。」

「我知道,我已经考虑到那一点了。」她说。「但是,丹恩,你不能指望我再经历一次这种事。」

凝视着她的头顶,看到他井然有序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乱。他轻盈的心霎时重如千斤,初萌芽的希望瞬间破灭。他早该知道不该心存希望。他早该知道他会搞砸一切,但他不明白他是怎么搞砸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走入他的生命,带给他希望,然后在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相信的那一刹那,就予以无情地扼杀。

他脸色一沉,浑身僵直,但挤不出无动于衷的笑声或聪明的俏皮话,来演完这出太过熟悉的戏码。拥抱过幸福和希望,他无法不明究理便放手。

「洁丝,我知道我……难相处,」他说。「但是——」

「难相处?」她抬头睁大灰眸。「你实在让人受不了。我开始认为你的脑袋有问题。我知道你渴望我,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天啊,要把你这个大嫖客弄上床,竟然比拖着博迪去拔牙更要辛苦。如果你认为我打算继续那样做,那你就错了。下一次换你采取主动,爵爷,否则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退后一步,双臂交抱胸前。「我是认真的,丹恩。我非常厌倦必须对你投怀送抱。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如果你认为首次同床还不足以证明我们在那方面相配,那你真是无可救药,我决定不再管你。我不会容许你毁掉我的一生。」

丹恩张开嘴,但说不出半句话来。他闭上嘴,走到窗前,坐下来凝视窗外。「比拖着博迪去拔牙更要辛苦?」他发出颤抖的笑声。「拔牙。噢,洁丝。」

他听到她靠近。

「丹恩,你还好吗?」

他按摩着额头。「还好。不,我不好。真是白痴,」他转头望向她微蹙的眉头。「紧张。」他说。「那就是问题所在,对不对?我太紧张。」

「你紧张过度,」她说。「我早该想到。我们两个都承受不少压力。对你来说更不容易,因为你是那么敏感和情绪化。」

敏感?情绪化?他的皮厚得像牛,智力显然也跟牛差不多。但他没有反驳。

「压力,对。」他说。

「你何不也去洗个澡?」她拨开他额头上的头发,建议道。「你悠闲地泡个澡,我去吩咐他们准备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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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吩咐过了,」他说。「应该很快就会送上来。我想在这里吃,省去换衣服的麻烦。」

她看着他的脸,嘴角缓缓泛起笑容。「也许你不像我想的那样无可救药。但是席勃恩怎么办?」

「我差人送信去楚莱旅店了,」他说。「通知席勃恩星期六我会在摔角大赛的会场跟他碰面。」

她退后一步,笑容消失。「我懂了。」

「不,你不懂。」他站起来。「你要跟我一起去。」

她脸上的寒霜融解,嘴角再度上扬,灰眼闪烁着薄薄的泪光。

「谢谢你,丹恩。」她说。「我很喜欢跟你一起去,我从来没看过正式的摔角比赛。」

「那会是全新的经验。」他上下打量她。「我等不及要看到席勃恩发现我带着妻子同行时,会有怎样的表情。」

「明白了吧?」她丝毫不以为忤。「我告诉过你,娶妻有许多好处。你想要惊吓朋友时,我就可以派上用场。」

「也对,但我首先考虑到的是自身的舒适。」他说着慢慢走开。「我希望你在身边满足我的一时兴起,并安抚我敏感的神经,」他咧嘴而笑。「当然还有替我暖床喽。」

「多么浪漫啊!」她伸手捂住胸口。「我想我快要晕倒了。」

「最好不要。」丹恩走向浴室。「我没办法等着接住你,我的膀胱快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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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恢复正常后,丹恩终于能利用泡澡时间开始编辑心中的字典。他把妻子移出女性那个类别,给她一个专有的段落。他写下她不觉得他恶心,然后提出几个解释:一、洁丝弱视兼重听,二、智力在某方面有缺陷,三、遗传性崔氏怪癖,四、奇迹出现。由于上帝至少二十五年不曾给过他任何好处,所以丹恩认为奇迹来得正是时候;但他还是感谢天父,并且承诺会尽力而为。

跟他大部分的期望一样,他对这方面的期望并不高。他永远不会成为理想丈夫,他对为夫之道几乎毫无概念,只知道基本的提供食物、衣服、住处,以及使妻子不为生活琐事烦恼,最后是生育子女。

一想到子女,丹恩立刻合上字典。他不想为不可避免的事烦恼,因而破坏此刻的好心。何况,他们的子女有一半的机率像她,而非像他。无论如何,他无法阻止孩子降临,因为他绝对无法不碰他的妻子。

拥有的是好东西时,他毕竟是知道的。他知道与妻子亲热是他最接近极乐的经验,天生自私并邪恶的他不可能放弃。只要她愿意,他就不打算担心后果。可怕的事迟早会发生,这就是他的人生。既然防止不了,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于是丹恩安心地与妻子共进晚餐。他已经知道她熟谙拳击之道,用餐时又发现她还从体育期刊和男性谈话中搜集到丰富的摔角知识。她解释说她不仅带大自己的弟弟,还带大十个堂弟和表弟,因为只有她管得住那群无知的野蛮人。但那些忘恩负义的小子没有一个肯带她去看职业比赛。

「甚至是朴宏对卡尔的比赛。」她忿忿不平地告诉丹恩。

两年前的那场著名比赛也是在得文波特举行。

「观众有一万七千人,」她说。「一个女人在那样的人群中怎么可能引起注意?」

「就算是在七万人之中,你还是会引起注意。」他说。「在巴黎就跟你说过,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

她吃惊地靠向椅背,脸颊浮起两朵红晕。「天哪,丹恩,多么直截了当的赞美,我们此刻甚至没有在做爱。」

「我是个令人震惊的家伙,」他说。「谁也不知道我何时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他浅酌一口红酒。「重点是,你一定会引起注意。正常情况下,会有许多酒醉的乡巴佬前来骚扰你,使你的男伴分心。但由于你的男伴是我,所以不会有骚扰或分心的情形发生。所有的乡巴佬,不管喝得多醉,都会乖乖看比赛,不敢毛手毛脚。」他放下酒杯,再度拿起叉子。

「那些妓女最好也如此。」她把注意力转回食物。「虽然不像你那样高大吓人,但我有我的方法。我不会容许那种讨厌的事发生。」

丹恩瞪着餐盘,专心咽下差点呛到的那口食物。

她对他充满……占有欲。

这个若非精神错乱、就是又盲又聋的美女,刚才的语气之镇定,像是在说「请把盐递给我」,浑然不觉地球刚刚偏离了它的轴线。

「这种大型的运动比赛往往会吸引成群的妓女。」他的嘴角扭曲一下。「想要赶走她们恐怕会令你忙得不可开交。」

「请求你不要鼓励她们,会太过分吗?」她说。

「亲爱的,我作梦也不敢鼓励她们。」他说。「即使是我,也知道妻子在身旁时勾引别的女人是很不好的时尚,更不用说你可能会对我开枪。」他悲哀地摇摇头。「我只希望我有足够的自制力。但令人恼火的是,她们似乎不需要任何鼓励,无论我到哪里——」

「那一点也不令你恼火!」她责备地瞪他一眼。「你很清楚你对女人的影响,看到你雄伟的体格令她们叹息垂涎,一定令你无比得意。我不希望扫你的兴,丹恩。但请你考虑到我的自尊,不要当众令我难堪。」

他雄伟的体格……女人……叹息和垂涎。

也许激烈的房事使她的脑筋出了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我不是为你付出一笔巨款了吗?既然已经买到可供永久使用的一个,我为什么还要浪费金钱和气力去勾引别的女人?」

「几个小时前你还准备抛弃我呢!」她指出。「我们结婚只有三天,而且当时还没有圆房。你漠视我的自尊,一如你漠视金钱和气力。」

「我当时头脑不清楚,」他说。「神经又过度敏感。而且我不习惯重视别人的感受。但现在头脑清楚了,我也就看出你的话很有道理。你毕竟是丹恩侯爵夫人,任何人都不可以嘲笑或怜悯你。我的行为差劲是一回事,但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就不应该了。」他放下叉子,倾身靠向她。「我说的对不对,夫人?」

她露出微笑。「一针见血。你的头脑在清楚时真是敏捷,丹恩。」

赞许的笑容令他的心一片温暖。

「天哪,这话真像直截了当的赞美。」他伸手捂住胸口。「而且是赞美我的头脑,我原始的男性头脑。我想我快晕倒了,」他瞥向她的露肩领口。「也许我该躺下来。也许……」他抬眼望向她。「完了吗,洁丝?」

她轻叹一声。「我想我在认识你的那天就完了。」

他起身走向她的椅子。「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我搞不懂你那样折磨我,是在想什么。」他的指节轻滑过她柔嫩的脸颊。

「当时我头脑不清楚。」她说。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我开始怀疑你能够思考。」他这会儿也不行,他只注意到她肤如凝脂,手如柔荑。

他也难堪地意识到自己的庞大、笨拙、黝黑和粗野。

他仍然难以相信他利用她童贞的身体满足自己兽欲,只不过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更无法相信自己这么快就再度亢奋起来。但,他是野兽。她只需要对他嫣然一笑,欲望就在他体内高涨,淹没理智、摧毁文明人单薄的虚饰。

他叫自己冷静下来,甜言蜜语、讨好求爱,至少该依照她的希望引诱她。他应该做得到,应该有那个自制力。但他充其量也只能将她带到床边,而不是直接把她推倒在桌上欺身压住她。

他掀开床罩,让她坐在床垫上,然后无助地看着她,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话语。

「我没办法不靠近你。」她的灰眸凝视着他。「我知道我应该,但就是做不到。我以为你了解,但其实你好像不懂。你连那部分也误解了,对不对?你到底在想什么,丹恩?」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纳闷着她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我误解了什么?」他努力摆出溺爱的笑容。

「你似乎误解了一切。」她垂下浓密的睫毛。「这也就难怪我会看走眼。」

「你无法不靠近我,是因为看错了我?」

她摇头。「不是,但也不是因为我头脑不清楚。别以为我疯了,丹恩,因为我没有。我知道看起来很像,但我有合情合理的解释。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理智根本不是欲望的对手。从相识的那一刻,我就渴望你。」

两腿发软,他在她面前蹲下,紧紧抓住床垫边缘。他清清喉咙。「渴望。」他好不容易才把那两个字说得低沉平稳,当下决定不再多说。

她再度凝视他。「你不知道,对不对?」

他的掩饰能力尽失,只能摇头。

她的双手捧住他的脸。「你一定是瞎了、聋了,不然就是糊涂了;全巴黎都知道。你这个可怜虫,我无法想象你是怎么想的。」

他挤出一些笑声。「我以为他们看穿的是我的心情,看穿我……为你痴迷。事实上也是,我跟你说过。」

「但是,亲爱的,你渴望你见到的每个女人。」她按捺住性子说。「巴黎为什么要为这件事大惊小怪?难道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我的行为?他们看到我太过着迷,无法像个聪慧贞洁的淑女该做的那样,与你保持距离。所以他们才会对我们的事如此有兴趣。」

亲爱的,他感觉到房间开始快活地旋转。

「我其实很想理智的处理一切,」她继续说。「我努力不要打扰你,我知道一靠近你就会惹出麻烦。但我真的无能为力。你是那么……阳刚、那么具有男子气概。你是那么高大强壮,一只手就可以把我举起来。我无法形容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

阳刚他懂,他也确实充满男子气概。人各有所好也是事实,例如在她出现之前,他其实喜欢胖一点的女人。好吧,她偏好高大强壮男人。他绝对符合那一点。

「你的事我听说过很多,」她说。「我以为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人们对你的描述根本不正确。我以为我会看到大猩猩,」她伸出食指轻滑过他的鼻梁。「你不该有意大利王子的脸孔,不该有古罗马天神的体格。这些都出乎我的意料,使我无法招架。」她轻叹一声,双手来到他的肩膀。「到现在还是一样。在身体方面,我完全无法抗拒你。」

他实在无法把意大利王子或古罗马天神和自己联想在一起。只要想到那两个字眼,他就想要放声狂笑,或嚎啕大哭;他无法决定到底是哪一个。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歇斯底里了。他并不感到讶异,她就是有本领把他搞成那样。

他站起来。「别担心,洁丝。欲望不是问题,我可以把欲望处理得很好。」

「我知道。」她上下打量他。「你处理得完美极了。」

「事实上,我打算现在就处理。」他开始把枕头堆在一起。

「你真是……善解人意。」她的目光从枕头瞥向他。

他拍拍枕头堆。「我要你躺在这里。」

「赤裸的吗?」

他点头。

她毫不迟疑地站起来解开睡袍腰带。他看到睡袍敞开,她缓缓地耸肩褪下睡衣的肩带。

致命美女,他心想,着迷地看着黑色丝绸滑下她的肩膀,经过曲线曼妙的凝脂肌肤,无声地落在她的脚边。

他看到她轻盈优雅地爬上床靠在枕头上,无所顾忌,无拘无束,无所畏惧。

「我几乎希望可以一直赤身露体,」她轻声说。「我喜欢你看着我时的表情。」

「你指的是叹息垂涎吗?」他解开自己的睡袍腰带。

「我指的是那种慵懒、阴沉的眼神,」她的手放在小腹。「使我的内在炽热混乱。」

他甩掉睡袍。

她倒抽口气。

他亢奋的欲望好似听到她的呼唤般一跃而起。丹恩低头看了看,然后放声而笑。「你要阳刚就给你阳刚。」

「还有壮硕、俊美。」她沙哑地说。「我怎么抗拒得了你?你怎会认为我能?」

「我不知道你这么肤浅。」他爬上床,跨坐在她的腿上。

「幸好我就是这么肤浅,」她说。「否则……」她的手沿着他的腿往上滑。「噢,丹恩,如果你猜得到我们初次相遇时我想些什么……」

他温柔却坚决地移开她的手,放到床垫上。「说来听听。」

「我在心里脱光你的衣服,我无法克制自己。那几秒钟真是可怕。我好怕我会失去理智,当场付诸行动。就在古董店里,在钱老板和博迪的面前。」

「脱掉我的衣服,」他说。「在你的心里。」

「其实是扯掉,像我方才那样。」

他俯身靠近她。「想不想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亲爱的(意语)?」

「希望是同样邪恶的事。」她抚摸他的胸膛。他再次将她的手拿开。

「我……想要……舔你,」他慢条斯理地说。「从头顶……到脚趾。」

她闭起眼睛。「够邪恶。」

「我想要舔你吻你摸你……身上的每个地方。」他亲吻她的额头。「每个雪白的地方,每个粉红的地方,每个其他的地方。」

他用舌头舔过一道柳眉。「我现在就打算那样做,你最好乖乖地躺着接受。」

「是。」一声默许的嘶声和一个哆嗦——显然是愉悦的,因为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他轻吻她微笑的唇,不再多说什么,开始实现他的幻想。

他发现她实际的气息和味道比幻想中更加甜美迷人。

他亲吻她的鼻子和脸颊,不断嗅闻、品尝和发现初见时即令他泫然欲泣的鹅蛋脸、高颧骨和细嫩的肌肤。

当时她的完美无瑕几乎令他心碎,因为自知不可能拥有她。

但至少现在他可以拥有她。他可以碰触那完美的嘴唇……令人心碎的脸蛋……优雅迷人的耳朵……光滑修长的粉颈。

他还记得自己如何站在阴影里渴望她那被路灯照亮的白皙肌肤。他张开的唇从当时躲在暗处凝视的雪白肩膀来到莲藕般的手臂,一路移到青葱似的指尖。她忍不住握起拳头轻声叹息;叹息声在他的血管里呢喃,拨动他的心弦。

他从容不迫地亲吻她随着急促呼吸起伏的酥胸,舌尖舔过硬挺的乳尖,短暂陶醉在她细微的呻吟里,接着继续前进,因为还有太多地方要探索,一点也轻忽不得。他要细细体验,因为世界说不定明天就结束,地狱的大门将开启并把他吞噬。

他继续往下移,实现他的承诺把热吻撒遍她平坦的小腹、臀部的撩人曲线、匀称的小腿、纤细的足踝和趾尖,然后他的吻缓缓往上移到她滑嫩的大腿内侧。

她在颤抖,他灼热的亢奋早已准备就绪。

但他还不肯停止,因为可以信赖的只有现在。此时此刻可能就是他拥有的全部,于是他再一次吻遍她的全身。

最后他的舌头舔过她两腿之间浓密卷毛上方的细嫩肌肤。

「你好美,洁丝。」他嗄声说。「全身上下。」他的手指探进湿濡的卷毛里。

她呻吟。

他的唇舌来到温暖湿濡的核心。

她低喊一声,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

女性的欢愉叫声使他血脉贲张,浓郁的女性气味充满他的感官。他在这世上想要的只有她,如今她不但属于他,还因他湿濡灼热。

因着她对自己的渴望,他用唇舌膜拜她。而这膜拜带来极乐,令他更想取悦她,直到她揪住他的头发叫喊他的名字,他感到她在高潮中颤动。

他终于进入她热烈欢迎的柔软中,与她同行。

接着他也达到高潮,如果世界在这一刻结束,他会快乐地下地狱,因为她好像没有明天似地紧抱着他亲吻,好像她会永远渴望他。

解放的那一刹那,他洒在她体内的好像是他的灵魂。如果必须放弃灵魂才能换得她带来的片刻极乐,他会很乐意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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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洁丝把圣像画送给他。

进入早餐室时,丹恩发现它就摆在他的咖啡杯和餐盘之间。即使在阴天的微弱晨光中,画框的宝石仍然闪闪发亮。在金黄的光环下,灰眼睛的圣母眉头轻蹙,对怀中绷着脸的圣婴微笑。

宝石画框下塞着一张对摺的小纸片。丹恩的心跳加速,抽出纸片打开来。

纸片上只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

他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妻子,从窗外照进来的朦胧光线围绕着她乌黑的秀发。

她正将一块烤饼涂上奶油,对她所引发的天崩地裂一如往常那般浑然不觉。

「洁丝。」他紧缩的喉咙勉强挤出她的名字。

「什么事?」她放下奶油刀,舀起一匙蜜饯放在烤饼上。

他绞尽脑汁还是找不到他要的字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洁丝。」

烤饼停在半空中,她望着他。

丹恩指指圣像画。

她望过去。「哦,但愿迟到总比不到好些。我知道它不能算是真正的礼物,因为它终究属于你。结婚后,我的一切差不多都成为你的。但我们暂且假装一下,因为我还想不出,更不用说找到合适的生日礼物送你。」她把烤饼扔进嘴里……好像一切都已经解释清楚,并彻底解决了,好像天也没有塌下来。

丹恩第一次约略了解身为崔博迪、既拥有人类必要的智能却无从发挥是什么感觉。也许博迪不是天生愚蠢,丹恩心想。也许他只是从小饱受震撼,长大才变成现在这样。

也许她这个致命美女并不真的会使人丧失性命,但很可能使人丧失智能。

不会是我的智能,丹恩决定。她休想把我变成十足的笨蛋。

他应付得来,他也解决得了。这次他只是太过惊讶。上次收到生日礼物是八岁时母亲送给他的,十三岁生日时华戴尔和莫维尔提供的妓女不能算数,因为丹恩最后仍需付钱。

他真的只是太过惊讶,而且是极其惊讶,因为他真的以为洁丝宁愿把圣像画扔进一锅沸腾的酸液也不愿让他拥有。协商婚事时他连提都没有提到它,因为他以为她早就把它卖掉了,他坚决不让自己幻想或希望它还在她手中。

「真令人……惊喜。」这是聪明的成年人在这种情况下会说的话。「谢谢。」

她微笑。「我就知道你会了解。」

「我不可能完全了解其中的涵义及其象征意义。」他异常冷静地说。「但话说回来,我是男性,我的头脑太过原始,无法进行如此复杂的思考。但在除去脏污后,我立刻看出它是精致的艺术品。我想它会令我百看不厌。」

说得好,他心想。成熟、聪明、理性。现在他只需要把手放在桌面,不让它颤抖。

「希望如此。」她说。「我确信你已经看出它的稀奇非凡。一般的斯特罗加诺夫派画作虽然精美,但这一幅比它们都更加感人,对不对?」

「感人。」他注视着画像。即便已经属于他,他还是感到不安,不愿沉迷其中或探究它引起的感觉。

她起身走过来,伸手按着他的肩膀。

「在它清洁修复后,我第一次看到时,立即深受感动,」她说。「那些感觉非常奇怪。但这种程度的艺术性,显然非我所能理解。你是鉴赏家,我只不过喜欢收集。有时我也不确定某些物品为何引起我的注意,即使我十分确定它们的价值。」

他困惑地瞥向她。「你要我解释它为什么如此稀奇非凡?」

「除去圣母罕见的眼睛颜色、大量使用黄金,以及做工考究以外。」她说。「这些都无法解释它如此令人感动的理由。」

「它令你感动是因为你多愁善感。」他勉强把视线转回圣像画。

他清清喉咙,以教师的耐性语气继续说:「我们习惯了典型的俄式噘嘴表情,但这幅截然不同。婴儿看来真的很不高兴,好像厌倦了摆姿势,或是肚子饿了,或是纯粹想引起注意。母亲没有传统的悲哀表情,她的眉头只微微皱着,也许有点心烦,因为婴儿在找麻烦。但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像在安慰或宽恕他。因为她知道他什么都不懂。天真的婴儿视一切为理所当然:她的微笑和安慰,她的耐性……和宽恕。他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如何感恩图报。因此他闹别扭、生闷气……享受着年幼无知的幸福。」

丹恩停下来,因为房间里突然变得太安静,身旁的女人太沉默。

「他们的姿势非常自然和富有人性。」他继续刻意维持不带感情的轻松语气。「我们忘了这对母子代表的是神圣的人物,反而把焦点放在艺术传统和华丽装饰内单纯的人性戏剧。如果圣母圣婴呈现出的只是神圣的样貌,这幅画就不会如此特别和耐人寻味。」

「我懂你的意思,」她轻声说。「画家捕捉到模特儿的个性、母亲对幼子的爱,以及这对母子之间当时的情绪。」

「就是这些唤起你的情感,」他说。「连我都觉得他们令人好奇,忍不住揣测他们的表情传达出什么情感——虽然他们早已作古,真相无关紧要。使人好奇并揣测的就是这位画家的才华,就像他跟看画的人开了个玩笑,对不对?」

从圣像画瞥向洁丝,他勉强自己发笑,好像这幅美得令人心碎的母爱画像只是一道有趣的艺术谜题。

她捏一下他的肩膀。「我就知道它有我这个外行人看不懂的深奥涵义。」她太过温柔地说。「你的知觉真的很敏锐,丹恩。」她随即走开,回到座位。

但还不够迅速。他发现了,在她加以掩饰前的刹那。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如片刻前在她的语气中听到了:哀伤……怜悯。

愤怒在心中翻腾——他气的是自己,因为他不知怎地说了太多,而心思比他更为敏捷的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话,更糟的是,了解了他的感受。

但他不是无助的孩子,丹恩提醒自己。不管他无意中对妻子泄露了什么,他的性格都没有改变;他没有变,一点也没有。

他在洁丝身上找到一样好东西,仅此而已,他打算尽量利用。他当然会让她带给他快乐。但他宁愿被活活剥皮油炸,也不愿让妻子怜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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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安卓在这时进来,男仆乔赛跟着端来侯爵的早餐和麦酒。安卓切牛排时,想为丈夫做这件事的洁丝只能坐在座位上假装吃着味同嚼蜡、又难以下咽的早餐。

擅长解读男人的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丈夫。即使昨夜,发现他自视不高并自认与爱情无缘时,她还是没有猜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只提醒自己,许多男人都不大了解自我。例如,博迪照镜子时,自以为看到一个有头脑的人。丹恩照镜子时却看不见自己的美。亏他还是个艺术鉴赏家,但话说回来,男人原本就是矛盾的动物。

至于爱情,想到可能爱上他从不曾令她兴奋。因此,洁丝能够理解为什么别的女人、甚至是无情的妓女,都觉得他太过棘手而退避三舍。

但她早该想到问题的症结来自更深的地方。她应该把所有的线索综合起来考虑:他敏锐的感性、他对女人的不信任、他在祖宅的紧张、他对母亲的怨恨、他父亲的严峻画像,以及他对洁丝的矛盾行为。

她早已知道他迫切需要她,需要她的付出。

他需要每个人都需要的东西:爱。

但他比许多人更需要,因为他显然从小就不曾得到半点爱。

……他视一切为理所当然:她的微笑和安慰,她的耐性和宽恕。

洁丝知道,不管有什么感觉,她都应该像他一样故作轻松地发笑。她不该谈到母亲及其挚爱的幼子。那样丹恩就不会抬头看她,她就不会看到他心中那个寂寞的小男孩。她就不会为那个孩子哀伤,丹恩就不会在她眼中看到哀伤。

现在他会认为她同情他——或更糟的,认为她故意引诱他泄露心中的秘密。

他很可能正在生她的气。

不要,她默默祈祷。如果他非生气不可就生气吧,但千万不要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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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没有离开。

然而,要不是洁丝早已习惯男人的不理性,他接下来几天的行为就会摧毁她想要建立一椿像样婚姻的所有希望。她就会认为他真的是恶魔,根本不曾身为小男孩——更不用说是伤心寂寞的小男孩——而是长大成人后才从撒旦的头颅里蹦出来,就像雅典娜从宙斯的脑袋里蹦出来一样。

但她很快就明白,丹恩是故意要使她相信,他是一个没心没肝的浪荡子,对她只有肉体上的兴趣,只把她当成有趣的玩具。

到了星期五时,他们翻云覆雨的地点已经包括他的寝室窗座、画廊的凹室、音乐室的钢琴下、她的起居室门板上,甚至是他母亲的画像前。那还只是白天。

至少他在做爱时始终热情。不管他理性冷静时如何伪装,他终究无法假装对她没有迫切的渴望,或是假装使她同样欲火中烧对他并不重要。

但其余的时间,他就变成众人眼中那个喜怒无常的丹恩。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和蔼可亲,甚至讨人喜爱,然后无缘无故地对她恶言相向、冷嘲热讽、以屈尊俯就的态度对待她,或故意以言语激怒她。

他所要传达的信息,换言之就是:洁丝可以渴望他,但不可以用喜爱或同情这类比较温和的感情侮辱他。简言之,她绝对不可以试图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那样实在不公平,因为他已经悄悄窃占了她的心。他甚至不需要下功夫。明知是自讨苦吃,她还是爱上了他。虽然爱情的来临比欲望稍晚,但威力同样难挡。

但那并不表示她不想重重伤害他,丹恩是将人激怒的高手。到了星期五时,她认真考虑再赏他一颗子弹,但无法决定她最不需要他身上的哪个部分。

到了星期六时,她决定他的脑袋可能是最可有可无的。

他在凌晨叫她起来扑灭他的熊熊欲火。她全力灌救了两次,大火才被扑灭。他们因此睡过了头。

由于出发时间受到耽误,所以他们在摔角大赛开始几分钟后才抵达会场,没办法在人群里占到好位置。一切都是洁丝的错,丹恩抱怨,要不是她睡觉时臀部挤压到他的下体,他也不会欲火中烧。

「我们太靠近了。」他出声抱怨,手臂护卫地搂着她的肩膀。「如果索叶继续再踢纪司的膝盖,再过几个回合,你就会被汗水、甚至是鲜血溅到。」

洁丝懒得提醒他,是他坚持要挤到前面来的。

「卡尔就是用那一招对付朴宏,」她说。「听说在西部地区,踢人是被允许的。」

「希望这群人里面有人相信肥皂和水是被允许的。」他一边低声埋怨一边瞥向左右。「我敢打赌一英里内没有一个人在最近一年内洗过澡。」

洁丝只闻到烟酒和麝香混合成的男性寻常气味——她必须非常专心才闻得到,因为依偎在丈夫身旁,他的独特气味使她脚趾蜷曲。他温暖的身体勾起凌晨激情缠绵的回忆,使她难以专心观看比赛。他垂放的大手离她的胸脯只有几寸。如果她挺胸贴上去,不知会不会被旁人发现。

她厌恶自己有那个念头。

「什么烂比赛。」丹恩抱怨。「我光凭一条腿就能打败索叶。天啊,连你都做得到,洁丝。真不敢相信席勃恩宁愿千里迢迢赶来看这场烂比赛,也不愿舒舒服服呆在家里跟妻子亲热。如果那女孩其貌不扬也就罢了,但她长得还不错,如果你喜欢那种中国娃娃似的女人。但如果不合他的喜好,那他又何必娶她?当时她又没有怀孕——就算现在也不太可能,因为他根本不在家办事。」

这番话正足以代表丹恩今天的心情:全世界都串通起来惹他生气。包括席勃恩,因为他没有……舒舒服服呆在家里陪妻子。

在家里是舒舒服服?洁丝惊讶地眨眨眼。天啊,她真的使她死心眼的丈夫开窍了?

忍住一个微笑,她抬头望向他愠怒的面容。「爵爷,你好像并不开心。」

「味道臭得受不了。」他目光凶恶地望着她的背后。「还有,昂士伍那个下流胚正色迷迷地盯着你。我看那家伙是皮痒欠揍。」

「昂士伍?」她伸长脖子,但人群里没有半张脸孔是她认得的。

「不要张望。」丹恩说。「那个白痴会认为你在鼓励他。太好了,现在换成杜奥古了,还有方洛朗。」

「我确定他们是在看你。」洁丝嘴上安抚他,内心却十分高兴。她的丈夫竟然真的在吃醋。「他们可能打赌你会不会来。昂士伍不是色迷迷,而是得意洋洋,因为他赢了。」

「那么我希望我待在家里,待在床上。」丹恩对她皱眉头。「但是不行,因为我的妻子看不到摔角比赛,她的存在就会没有意义,所以——」

「所以你为了宠我而牺牲自己的舒适。没想到在花费这么多心血后,比赛竟然不值得一看。你生气,因为你觉得很扫兴。」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洁丝,你在迎合我。我不是小孩子,我非常讨厌别人迎合我。」

「如果你不希望别人迎合你,那你就有话直说,别再嘀咕抱怨。」她转头继续观看比赛。「我又不会读心术。」

「嘀咕?」他重复,手从她肩上滑落。「抱怨?」

「像错过午睡的两岁小孩。」她说。

「两岁小孩?」

她点头,假装观看比赛,意识却锁定身旁火冒三丈的男人。

他愤怒地吸了三口气。「我们要走了,」他说。「回马车里。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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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勉强撑到人群外围。因为他们较晚抵达,所以马车停得很远。贵族的马车和农民的马车挤在一起,被留下来照顾马匹的人用互相争吵来发泄内心的不悦。

确信自己在找到马车前就会爆炸,怒火中烧的丹恩把妻子拉到他找到的第一块空地。

那是教堂附设的墓园。破旧的小教堂看来荒废多时,墓园里野草丛生,墓碑东倒西歪,碑文早已因为空气中的盐分侵蚀而模糊不清。

「这个地方好像不曾存在。」洁丝四下张望,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生气地抓着她的手臂拖她前进。「好像没有人在乎或注意到它在这里,真奇怪。」

「你等一下就不会觉得奇怪。」他说。「你会希望不存在的是你。」

「我们要去哪里,丹恩?」她问。「我确定这不是去马车停放处的捷径。」

「这不是去你葬礼的捷径,就算你走运了。」

「啊,你看!」她叫道。「好漂亮的杜鹃花。」

丹恩不需要望向她指的方向。他已经看到那一大片开着粉红色、白色和紫色花朵的杜鹃树丛。他还看到教堂围墙大门的石柱在其中若隐若现,围墙说不定还剩断垣残壁。但他关心的是可以遮蔽路人视线的浓密树丛。

他拖着妻子走到大门口,把她拉到隐匿性较佳的右侧石柱后方,逼她后退靠在石柱上。

「两岁小孩,是吗?」他用牙齿扯掉右手手套。「我要让你见识一下我到底几岁,夫人。」他脱掉另一只手套。

他把手伸向长裤纽扣。

她瞥向他的手。

他迅速解开纽扣,打开长裤门襟。

他听到她倒抽一口气。

他迅速胀大的欲望紧抵着内裤。他花了九秒解开内裤的九颗纽扣。他的亢奋一跃而出,热烈悸动地摆出立正姿势。

洁丝背靠着石柱闭起眼睛。

他掀起她的裙子。「真要命,我整天都想要你。」他低吼。

他等待太久,没有耐性去解内裤系带。他找到她的衬裤开档,把手指伸进去在柔细的卷毛间摸索。

他急躁地爱抚了几下,她就呼吸浅促,身体也已准备就绪。

他猛地进入她体内,她的湿热欢迎和欢愉呻吟,使炽热的喜悦在他的体内窜升。他握住她的臀部把她抬起来。

她抓住他的肩膀,双腿环住他,仰头发出沙哑的笑声。「我也想要你,丹恩。我以为我会疯掉。」

「傻瓜。」他说。她疯了才会想要他这样的野兽。

「你的傻瓜。」她说。

「别说了,洁丝。」她不是任何人的傻瓜,更不是他的。

「我爱你。」

那三个字长驱直入,撞击他的心扉。他不能让它们进入。

他几乎完全退出,然后又更加用力地再次进入。

「你无法阻止我,」她喘息道。「我爱你。」

他一次又一次猛烈冲刺。

「我爱你。」她在每一下冲刺时重复,好像要用那三个字撞开他紧锁的心扉。

「我爱你。」她告诉他,即使在他感到天崩地裂、狂喜像雷电贯穿他时。

他用吻封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那三个要命的字,但当他把种子撒在她体内时,它们也像甘霖撒在他干渴的心田上。他无法阻止他的心吸收它们,无法阻止他的心相信它们。他曾经努力把她挡在心房外,不去妄想从她身上得到肉体欢愉以外的东西。但是没有用。

跟她在一起,他从来不曾、也永远不会安全。

致命美女。

然而牡丹花下死总好过其他更惨的死法。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他瘫软在她身上时告诉自己。

☆☆☆www..net☆☆☆www..net☆☆☆

不出他所料,丹恩一踏出天堂就掉进恶梦里。

等他们走出墓园开始寻找马车时,荒唐的比赛已经在技术争议中荒唐地结束。观众从四面八方涌出,一部分涌向镇中心,另一部分涌向众多的马车。

离马车不远时,方洛朗叫住他。

「我去马车里等你。」洁丝放下挽着丹恩手臂的手。「我现在没办法理性地谈话。」

虽然认为自己也没办法,但他还是挤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让她继续向马车走去。

丹恩和方洛朗会合后,包括昂士伍在内的另外几个人也凑了过来。众人愤慨地讨论着令人失望的比赛。

方洛朗正在评论那引起争议的技术时,丹恩注意到昂士伍心不在焉地望着他的后方。

确定那家伙又在盯着洁丝看,丹恩警告地朝他猛皱眉头。

昂士伍没有察觉,他转头对丹恩咧嘴而笑。「看来你的男仆遇到麻烦了。」

丹恩顺着公爵的视线望去。洁丝在马车里,昂士伍那匹色狼看不到她。

但是男仆乔赛却和一个衣衫褴褛、蓬首垢面的街头流浪儿扭打在一起,看来是遇到扒手了。运动比赛总会引来成群的妓女和扒手。

乔赛设法抓住了流浪儿的衣领,但男童扭来扭去,一脚踢中他。乔赛痛得大叫。流浪儿吐出一串连水手听了都要甘拜下风的脏话。

马车门在这时打开,洁丝准备下车。「乔赛!你在做什么?」

虽然清楚她能够处理任何状况,但丹恩也很清楚权威角色应该由他来扮演,何况他的朋友都在看。

他赶过去拦截她。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从他背后传来。

乔赛吓了一跳,手一松。流浪儿乘机挣脱,一溜烟跑了。

但丹恩在此时冲过去抓住男童脏兮兮的外套肩膀,迫使他停下。「喂,你这个小——」

他突然住口,因为男童抬起头看他,他发现自己正望着一对阴郁的黑眸、一个大大的鹰钩鼻,和一张愠怒的黝黑面孔。

丹恩猛地收手。

男童愣在原地,阴郁的黑眸睁大,愠怒的嘴巴张开。

「没错,宝贝。」一个刺耳的女声传来。「那就是你爸爸。就像我说的,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对不对,爵爷?他是不是很像你呢?」

像到了极点。好像隔在两人之间的不是空气,而是二十五年的时光,他仿佛在那张仰视着他的小脸上看到儿时的自己。

丹恩听声音就认出是葛巧蒂那个恶女人。看到她歹毒的眼神,他更加确定她是故意的,就像她做的每件事都是故意的,包括生下这个怪物似的小孽种。

他张开嘴巴准备放声大笑,因为他非笑不可,因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接着他想起他们不是单独在地狱的恶梦岛上,而是在公众场合,当着许多观众的面演出这场闹剧。

其中一个观众就是他的妻子。

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其实只有几秒钟,丹恩本能地移动位置,不让洁丝看到男童。但男童也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在同一瞬间冲进人群。

「道明!」他的母亲大喊。「回来,宝贝。」(译注:丹恩的私生子与丹恩父亲同名。)

丹恩瞥向妻子,她站在二十尺外,视线从他转向那个女人,再转向男童消失的人群。丹恩举步走过去,同时朝昂士伍使眼色。

昂士伍平时醉醺醺,这会儿却心领神会。「哎哟,巧蒂,小亲亲,是你吗?」他喊道。

葛巧蒂快步向马车旁边的洁丝走去,但昂士伍的动作更快。他抓住巧蒂的手臂把她拉开。「我以为你还被关在疯人院里。」

「放开我!」她尖叫。「我有话对侯爵夫人说。」

但丹恩这时已抵达妻子身边。「上车。」他告诉洁丝。

洁丝双眼圆睁,表情严肃。她瞥向被昂士伍及其同伴架走的巧蒂。

「她脑筋不正常,」丹恩说。「但那不重要。上车吧,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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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丝僵直地坐在马车里,放在腿上的双手十指紧扣,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从马车起步,她就一言不发,一直保持那个冷冰冰的姿势。

和大理石雕像同车二十分钟后,丹恩忍不住了。「对不起,」他生硬地说。「我知道我曾答应不会当众令你难堪,但我不是故意的。我认为这一点应该相当明显。」

「我很清楚你不是故意生下那个孩子。」她冷冰冰地说。「男人嫖妓时很少先想到那个。」

亏他还奢望她没看到男童的脸孔。

他早该料到任何事都逃不过她敏锐的眼光。如果她连被层层霉菌和粪土包裹的珍贵圣像画都认得出来,那么她当然能在二十步外轻易认出他的私生子。

她一定看到了。洁丝不会听信妓女的片面之词。如果没有看到,她会给丹恩辩解的机会。他会否认巧蒂的指控。

但从大老远就可轻易辨认的黝黑皮肤和硕大鼻子,令他无法否认。何况,洁丝还看到孩子的母亲是白皮肤、绿眼睛和红褐色头发。

「不用白费力气假装不知道孩子是你的,」洁丝说。「你的朋友昂士伍知道,他急忙拉开那个女人,好像我是笨蛋,看不出在我面前的是什么。疯人院,拜托。你们这群人才该被关进疯人院。像兴奋过度的母鸡一样跑来跑去,那个孩子却乘机逃跑。」她转向他,眼中尽是气愤与责备。「你怎么可以放他走,丹恩?我真不敢相信。你的脑筋到哪里去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再度转头望向窗外。「这会儿弄丢了他,天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再度找到他。我真想尖叫。如果没有跟你去墓园,我刚才就能追上他,但我连走路都有困难,更不用说跑了。何况,我不可以公然跟你唱反调,所以就算来得及,我也不能当着你朋友的面大叫:『去追他呀,白痴!』我没见过小男孩跑那么快的。这一秒还在,下一秒就不见了。」

他的心揪成一团,无情地撞击着胸腔。

找到他。追上他。

她要他去追他和那个复仇心切的贪婪荡妇生的小孽种。她要他看他、碰他和……

「不!」丹恩大吼,内心顿时变得黑暗冰冷。

看到那张黝黑的小脸,使他的情绪有如即将爆发的火山,必须使出全部的意志力才压制得住。妻子的话使岩浆从缝隙冒出来。

但冰冷的黑暗降临,一如往常地保护他,也一如往常地扼杀感觉。

「不。」他平静地重复,声音冷漠自制。「不会有找人的行动。她根本不该生下他。葛巧蒂知道如何解决这种『不便』。她在遇到我之前做过无数次,之后无疑也做了无数次。」

洁丝转头凝视他,苍白的脸色和震惊的表情,一如当初听他谈起他的母亲。

「但巧蒂不常遇到有钱的贵族。」他继续说,语气和叙述他母亲的事时一样冷酷。「发现自己怀孕时,她知道孩子不是我的就是昂士伍的,她认为无论如何都有竹杠可敲。后来证明孩子是我的时,她立刻写信给我的律师,要求每年五百英镑的抚养费。」

「五百?」洁丝的血色恢复。「给一个妓女?她甚至不是你的情妇,只是你和朋友共用的妓女,而且她还故意怀孕?」她愤慨地说。「不是怀孕的良家女子——」

「良家女子?天啊,洁丝,你以为我引诱纯真的处女,使她怀孕后又弃她于不顾?」

他双手握拳,嗓门提高。「你很清楚在你闯进我的生命以前,我多么努力避免和良家女子有所瓜葛。」

「我当然不认为你会花功夫去引诱纯真的处女,」她利落地说。「我只是没想到妓女会为了贪财而怀孕。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无法想像怎会有那么偏执的女人。五百英镑!」她摇摇头。「连王室公爵抚养私生子恐怕也不用花那么多钱,难怪你会气愤。难怪你和孩子的母亲反目成仇。我看她是故意使你难堪,她一定听说或看到你带妻子同行。」

「如果她还敢尝试,我就把她和她生的小孽种流放到海外。」他厉声道。「如果她敢接近你到二十英里以内——」

「丹恩,母亲是一回事,孩子是另一回事,」她说。「他没有要求她当他的母亲,也没有要求被生下来。她像今天这样利用他,真的很残忍。任何孩子都不该经历这种场面。但我很怀疑她除了自己,还会考虑到别人的感受。我注意到她的服装比她口口声声喊叫的宝贝好得多。脏是一回事——小男孩无法保持干净超过两分半钟——但没有理由孩子衣衫褴褛,母亲却衣着入时。」

她抬头望向他。「对了,你最后给她多少?」

「五十。」他不自然地说。「绝对足够让他衣食无虞,让她把出卖肉体赚来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但我认为衣衫褴褛只是她的诡计之一,目的在使我变成这出戏里的坏蛋。可惜我习惯了反派角色,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每年五十英镑算是相当慷慨。他多大年纪?」洁丝问。「六、七岁?」

「八岁,但——」

「足以注意到自己的外表了,」她说。「我无法原谅他的母亲给他穿得破破烂烂。她又不是没有钱,应该知道那个年纪的男孩会有什么感觉。他一定觉得很丢脸,所以才会去招惹乔赛。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她不会考虑到孩子。你告诉我的事,只有使我更加确信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丹恩,我必须请你撇开对她的感觉,认真考虑你的儿子。按照法律,他归你所有,你可以把他从她身边带走。」

「不要。」他压抑住感觉,但脑袋和麻痹的手臂都开始疼痛。非他所能控制的疼痛使他几乎无法思考。即使能够冷静思考,对于自己的行为,他也提不出令她满意的解释。

他不该尝试解释,他告诉自己。他永远无法使她了解。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不想理解,也不要她理解,他在面对那张有如自身翻版的小脸时有何感受。

「不要。」他重复。「别再啰嗦了,洁丝。要不是你坚持要来看这场可恶的摔角比赛,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天啊,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好像动一下就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他比个疲倦的手势。「难怪我头痛欲裂。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女人。到处都是,妻子、圣母、母亲、妓女——你们把我烦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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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方洛朗已经从昂士伍和其他人手中接下处理葛巧蒂的责任,正押着她走进她投宿的旅店。

她不该投宿在得文波特的旅店。她应该留在他两天前离开的亚叙波顿,她在那里完全没有提到丹恩和丹恩的私生子。她只是扭腰摆臀地走进旅店的公共休息室,和一个看似与她相识的男子坐在附近。不久,男子离开,洛朗的同伴各自前去赴约,他发现自己和她共用一张桌子,然后他请她喝酒。之后,他们换地方度过了毕樊世声称洛朗迫切需要的几小时快活时光。

这件事毕樊世是对的,就像其他的许多事,他也没说错。

但现在不必毕樊世在场,洛朗也知道葛巧蒂迫切需要的是一顿好打。

幸好她投宿的不是什么高尚旅店,所以洛朗跟着她上楼时并没有引起注意。他一关上房门就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这个满嘴谎言、鬼鬼祟祟、惹是生非的小贱人!」他破口大骂后突然走开,唯恐自己因盛怒而失手杀了她。他可不愿因杀害妓女而被吊死。

「哎哟,」她笑着说。「你好像不太高兴见到我,洛朗,我的爱人。」

「不要那样叫我。我不是你的爱人,蠢货,你会把我害死。如果丹恩发现我和你在亚叙波顿时曾在一起,他一定会认为那件事是我指使你做的。」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然后他会先把我大卸八块,再拷问我。」他用手指扒过头发。「不用奢望他不会发现,因为只要和他有关,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我发誓一定是受了诅咒。两万英镑从手里溜掉,我甚至不知道它在那里。现在又遇到这种事。因为我不知道你会在那里出现,也不知道你来了这里。还有那个孩子—— 他的私生子。谁会知道他有私生子?但现在拜你之赐,大家都知道了,包括她在内。就算他不杀我,那个婊子也会毙了我。」

巧蒂靠近。「什么两万英镑,亲爱的?」她坐到他的腿上,拉他的手臂搂住她的腰,把他的手放在她丰满的乳房上。

「别烦我,」他低声嘀咕。「我没有那个心情。」

洛朗此刻的心情既阴郁又绝望。

他债台高筑,无从脱困,因为他依赖命运女神,而她就像毕樊世警告的那样反复无常。她把一幅价值连城的圣像画赐给财富多到三辈子用不完的人;她剥夺一个几乎身无分文的人,使他比身无分文更凄惨;她甚至不能给他一个不会害死他的妓女。

洛朗认为自己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曾经拥有的些许常识和自信,在短短几天内就被一个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人无情地摧毁了。

洛朗看不出他的处境其时并没有表面上看来那样凄惨,他也看不出来毕樊世就是破坏他心灵平静的幕后黑手。

被洗脑的洛朗深信,他和丹恩的友谊是麻烦的根源。毕樊世在谈到丹恩时曾经引用谚语「和魔鬼喝汤,匙柄要长」。洛朗很快就明白他的汤匙柄太短,无法和丹恩那种人一起喝汤。他的情况就跟崔博迪一样,跟素有恶魔之称的丹恩交往,使他们两个倾家荡产。

现在洛朗不仅倾家荡产,还因巧蒂而将有横死之虞。他需要思考,或逃命。他知道腿上有一个大胸脯女人时,他无法思考也无从逃命。

尽管心里生气,他还是不想推开她温暖又柔软的丰满胸脯。她在抚摸他的头发,好像他几分钟前并未气得差点杀了她。女人的抚摸很能抚慰人心,即使是厚颜无耻的妓女。

令人安慰的抚触使得洛朗心软了。毕竟丹恩也曾经对巧蒂不仁,至少她还有勇气与他当面对抗。

何况,她长得非常漂亮,在床上非常讨人欢喜。洛朗捏捏她的胸脯亲吻她。

「好了,瞧你刚才多任性,」她说。「好像我不会照顾你似的。傻孩子!」她弄乱他的头发。「他不会有你说的那些想法。我只须放话说,在亚叙波顿方洛朗给我……」她想了想。「曾经给我二十英镑,叫我不要打扰他的好朋友丹恩侯爵,叫我不要破坏他们的蜜月。」

她真是聪明,洛朗把脸埋在她丰满的胸脯里。

「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是个爱说谎的坏女人。」她继续说。「所以你非常生气,还动手打了我。」她亲吻他的头顶。「我会那样说。」

「但愿我有二十英镑可以给你。」他冲着她的上衣咕哝。「我真的会给你。噢,巧蒂,我该怎么办?」

擅长蛊惑的她,告诉他应该怎么办;擅长曲解明显之事的他,误把虚情当成真意。几个小时不到,他就向她吐露所有的烦恼。几个小时之后,当他躺在她的怀里呼呼大睡时,毫无睡意的葛巧蒂躺在床上盘算着如何实现她所有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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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怒气冲冲走进卧室并甩上房门的半个小时后,丹恩站在洁丝的梳妆室门槛上,冷冷地瞪着正在替洁丝移除发夹的蓓姬。「出去。」他异常平静地说。

蓓姬夺门而出。

洁丝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抬手继续拿掉发夹。「我不会再为这件事跟你争吵,」她说。「那根本是浪费时间。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听。」

「没什么好听的,」他咬牙切齿道。「那不关你的事。」

在回家途中,对于她企图使他了解问题的努力,他的反应都是这样。

一路上,无论她如何苦口婆心,他的反应都是这样不可理喻。一个来自过去的女人随便一闹,洁丝在他身上取得的进展顿时化为乌有。他们又回到她枪伤他时的原点。

「说得简单一点,你就是我的事。」她说。她在椅子里转身正视他。「你制造出来的问题,你应该负责去解决,丹恩。」

他眨眨眼,然后露出冷笑。「你是说那是我的责任?让我提醒你,夫人,没有人可以命令我——」

「那个男孩陷在困难的环境里面,」她说。「他的母亲会毁了他。我用尽办法向你解释,但你就是不听。你不肯相信我对这件事的直觉。要知道,我一手带大十个男孩,外加他们的数十个野蛮朋友。我最了解的就是男孩——乖巧的、顽劣的,以及介于其间的各种各类。」

「但你似乎无法了解,我不是任人差遣和教训的男孩!」

她在白费唇舌。她转回去面对镜子,拿掉最后一根发夹。

「我是如此厌倦,」她说。「我厌倦了你的不信任。我厌倦了被说成爱操弄、屈尊俯就……令人心烦。我厌倦了努力和一个不可理喻的人打交道,却要假装他通情达理。我厌倦了努力打动你,却频频换来侮辱。」

她拿起梳子,开始从容不迫地梳头。「除了肉体欢愉,你不要我可以给你的任何东西。它们一概令你生气。既然如此,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不会再尝试成熟理性的讨论这种可笑的事。」

他短促地冷笑一声。「是啊,你会用冷漠的、谴责的或生闷气的沉默来对付我。简言之,就是你在回艾思特庄最后十英里的旅途中用来对付我的那种亲切态度。」

「如果那令你不愉快,请原谅。」她冷静地说。「以后不会了。」

他走到梳妆台边,右手放在桌面上。「看着我,」他说。「说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望向他拉长的面孔,他眼眸深处的混乱情绪比之前更令她心疼。他需要她的爱,她给了他。今天她做了明确的告白,也从他眼中看出他相信了。他让爱进入心房,虽然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可能一年半载都无法确定,但他没有把它赶走。

直到葛巧蒂带着怨恨出现。

洁丝不打算再花几个星期对他下工夫,却在他一受到某个人或某件事刺激时立刻落得前功尽弃的结果。他必须不再用过去的扭曲镜片来看待现在,尤其是看待她。他必须了解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女人,并和那个女人打交道,而不是把她当成他轻蔑的一般女性。她只能让他自己花些心思去努力了解,因为目前有更紧急的问题需要她投注心力。

丹恩是成年人,应该能够照顾自己,并在最后理性地解决问题。

但他儿子的处境危险许多,因为小男孩完全任人摆布。必须有人替柏道明着想。显而易见,那个人非洁丝莫属。事情总是这样。

「意思是你赢了,」她说。「从现在起,一切都听你的,爵爷。既然你要盲目的服从,那你就会得到盲目的服从。」

他嘲弄地笑一声。「眼见为凭。」他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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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日日夜夜看到、听到,丹恩还是过了一个星期方才相信。

他的妻子同意他所说的每句话,不论有多么愚蠢。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异议,不论他怎样激她。她和蔼可亲,不论他有多讨厌。

如果丹恩有一丁点迷信,他可能就会相信另一个女人的灵魂占据了洁丝的身体。

与这个和蔼可亲、盲目服从的陌生人相处一个星期后,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两个星期后,他度日如年。

但他无从抱怨。也就是说,自尊让他说不出任何抱怨。

他不能说她把他烦得要死,因为她完全没有表现出不同意或不高兴的样子。

他不能说她在床上冷冰冰和没反应,因为她的表现和以前一样乐意与热情。

他不能抱怨她不亲切体贴,因为随便抓一百个不了解内情的旁观者来问,他们都会一致同意她的行为有如天使。

只有他——和她——知道,他正遭到惩罚,以及原因为何。

都是为了他和葛巧蒂生的那个小孽种。

洁丝不在乎小孽种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可怕,不在乎他不可能从他道德败坏的父亲、和恶毒淫荡的母亲身上遗传到一丝一毫的良善。就算他有两个脑袋和耳朵里爬出蛆,洁丝也不会在乎。就算他是全身绿色黏液的蠕虫,对洁丝来说还是一样。丹恩生了他,丹恩就必须照顾他。

她以同样的方式看待她弟弟的情况。博迪是不是十足的笨蛋并不重要,丹恩引诱笨蛋掉进赌债的深渊,因此丹恩必须把笨蛋从深渊里捞出来。

她以同样的方式看待她自己的情况。丹恩毁了她,因此丹恩必须恢复她受损的名节。

就像在巴黎时一样,洁丝以恐怖的精准设计了加诸于他的惩罚。这一次,他坚持不要的,她绝对不给。什么烦扰、纠缠或反抗都没有;没有令人不自在的多愁善感,同情怜悯……也没有爱。自从在得文波特的墓园里把那三个字强行灌进他的头脑和心里之后,洁丝再也没有说过「我爱你」。

惭愧的是,他却试图使她说出。做爱时,丹恩用尽办法想套出那三个字。但不论他多温柔、多热情或多有创意,不论他用意大利语对她说多少情话,她还是不说。她叹气,她喘息,她呻吟。她喊叫他的名字,喊叫上帝的名字,有时甚至喊叫撒旦的名字……但他衷心渴望的那三个字,始终不曾出口。

三个星期后,他走投无路。他愿意接受任何带有感情的表示:骂一句笨蛋或猪头,把贵重花瓶砸在他头上,把他的衬衫撕成碎片,哪怕是吵个架也好。

问题是,他不敢过度激她。如果使出全部本领,他或许能激她和他吵架,但他也可能把她逼走;一走便不再回来。他不敢冒那个险。

丹恩知道她的耐性不可能永无止尽地持续下去。担任世上最难缠丈夫的世上最完美妻子,是一件极其艰难的工作,连她也无法坚持到永远。等耐性用尽,她就会一去不返。

一个月后,在她坚忍亲切的完美容颜上发现压力的第一个迹象时,丹恩惊慌失措。六月中旬的一个星期日早晨,他板着面孔坐在早餐桌边,偷偷注意到她的额头和眼尾出现紧张的细纹。她的姿势也很不自然,就像闲聊时她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一样僵硬。他们状似愉快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当然越重要的话越不说。

我快要失去她了,他心想,本能地伸手想把她拉回来。但他实际握住的却是咖啡壶。他在杯里倒满咖啡,无助地瞪着黑色的液体,在其中看到他黑暗的未来;因为,她想要的东西他无法给她。

他无法接受那个被她称为他儿子的小孽种。

丹恩知道他的行为在她看来毫无理性,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虽然整个星期都在努力尝试,但他无法超越嫌恶去推论。即使现在,惊慌失措又意志消沉,一想到那张黝黑阴郁的脸孔和可怕的大鼻子……那个畸形怪异的小男孩,他还是感到胆汁立刻涌上喉咙。当内心的怪物怒吼嚎叫、渴望破坏时,静坐在椅子上、假装是文明的成年人,已是他的极限。

「我最好快一点,」洁丝起身说。「上教堂快迟到了。」

他也站起来,假装是有教养的丈夫,护送她下楼,看蓓姬帮她穿戴披巾和帽子。

他像前几个星期日一样开玩笑说:丹恩夫人给村民树立好榜样,丹恩侯爵体贴地保持距离,以免教堂屋顶塌下来压到艾思特村的虔诚村民。

侯爵夫人的马车出发后,他像前四个星期日一样站在车道顶端看着它的背影消失。

但这个星期日,他回到屋里时没有像往常一样到书房去。今天他进入艾思特庄的小礼拜堂,坐到硬板凳上。小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个星期日,他坐在同一张硬板凳上发抖,努力想着神圣的教义,而不是辘辘的饥肠。

这一次,他感到和儿时一样迷惘无助,努力想要理解,为什么天父使他从里到外都不正常,纳闷着要念什么祷文和如何悔罪苦修,才能变成正常。

这一次,长大成人的他和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用绝望的语气问: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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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侯爵在和内心的恶魔格斗时,他的妻子正准备诱捕一个活生生的小恶魔。虽然对上帝有足够的信心,但洁丝宁愿向较易接近的来源求助,她的助手是车夫菲尔。

他是极少数自前任侯爵在世时就在艾思特庄工作的仆人之一。那时菲尔只是卑微的马夫,他获得留任并升职,证明他的能力受到丹恩赏识。

有赏识就有回报。

但那并不表示菲尔认为他的主人绝对正确。从得文波特回来后不久,洁丝发现菲尔了解听从主人的命令并不等于为主人好。

洁丝与车夫的盟友关系,始于她去艾思特村做礼拜的第一个星期日。她下马车后,菲尔请求她许可他去啸魂酒馆做他自己的「沉思」。

「没问题,」洁丝苦笑着回答。「真但愿我能跟你一起去。」

「是啊,我了解。」他用浓浓的得文腔说。「昨天那个蠢婆娘闹的事,现在一定传遍了达特穆尔。但夫人你不在乎一点注视和议论,对不对?毕竟你开枪打过他。」他苍老粗糙的脸皱出笑容。「既然如此,你也会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几天后,驾车载她去牧师家喝茶时,菲尔进一步表明立场,把他在酒馆听说和他自己知道的与葛巧蒂与道明有关的事告诉洁丝。

因此,到了这第五个星期日,洁丝已经相当清楚葛巧蒂是哪种女人,也更加确定道明需要解救。

据菲尔说,道明被交给老产婆季安妮照顾,巧蒂则像吉普赛人似地在达特穆尔流浪。安妮在丹恩返回英国的一个多月前过世。从那时起,巧蒂就在艾思特村附近徘徊。她很少真的出现在村子里,但大家却经常看到她那任其自生自灭的儿子,后者也总是在惹麻烦。

大约一个半月前,几个好心的村民试图帮助他上学。但道明拒绝适应,只去过学校三次,每次都把学校闹得天翻地覆。他到处捣蛋并和别的学童打架,恶作剧戏弄老师和学生。学校无法使他学会良好的行为,因为他的回答不是嘲笑就是脏话。鞭打也无法使他学会服从,因为你必须先抓到他,但他的速度快得惊人。

最近几个星期,道明的恶行变本加厉,次数越来越频繁。例如他在前两个星期的星期一扯掉奈太太挂在晾衣绳上的衣服,星期三把死老鼠放进骆小姐的菜篮,星期五用马粪砸彭先生刚刚油漆好的马厩门。

上个星期,道明把两个少年打得鼻青脸肿,把另一个少年打得流鼻血,在面包店的门阶上撒尿,对牧师的女仆露屁股。

村民至今都只敢私下抱怨。就算抓得到道明,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领主的顽劣儿子。没有人敢向丹恩告状,也没有人胆敢就他私生子的罪行,失礼地向他的妻子投诉。更没有人找得到葛巧蒂,叫她设法管教她的恶魔儿子。

最后一点最令洁丝烦恼。最近两个星期都没有人看到巧蒂,而道明在这段期间为了吸引注意,已越来越不择手段。

洁丝可以肯定他要吸引的是他父亲的注意。由于无法接近丹恩,所以把村子闹得鸡犬不宁成为唯一的方法。洁丝甚至怀疑巧蒂在背后教唆或鼓励,但这个方法似乎太过愚蠢和冒险。丹恩很可能实现他的恐吓,把巧蒂流放海外,而不是付钱打发她,如果她要的是钱。

另一个比较说不通的解释,更加令人不安。巧蒂索性遗弃了儿子也说不定,因为他不是睡在马厩,就是露宿在高原的岩石堆里。但洁丝无法相信那个女人愿意空手离去。她不可能是钓到了阔佬,否则全达特穆尔都会知道。据菲尔说,保持低调不是巧蒂的行事风格。

无论如何,洁丝都在昨夜决定,不可再让那孩子继续胡作非为。

艾思特村民的耐性濒临极限,很快就会有一群愤慨的村民来敲艾思特庄的大门。洁丝不打算等村民找上门,也不打算坐视可能遭到遗弃的孩子被冻死、饿死或溺毙在达特穆尔的危险泥沼。她无法继续等待丹恩醒悟。

因此,她下楼吃早餐时装出一副头疼欲裂的模样。所有的仆人都注意到她神情憔悴,蓓姬在前往教堂的途中两次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只是有些头疼,」洁丝回答。「应该不会持续很久。」

下车后,洁丝磨蹭着,直到乔赛照例前往他弟弟工作的面包店,而其他的仆人不是进入教堂,就是各自去做星期日上午的消遣。最后只剩下蓓姬还留在原地。

「我想我还是别做礼拜比较好,」洁丝揉着太阳穴说。「我发现运动向来有助消除头疼。我需要走一走,走很长一段路。一个小时应该行了。」

蓓姬是伦敦训练出来的仆人,她认为从前门走到马车,就叫很长一段路。按照女主人平常的速度,她很容易就推算出一个小时代表三到五英里。因此当菲尔「自告奋勇」要代为陪伴女主人时,蓓姬只象征性地抗议一下就同意了,随即快步走进教堂以免菲尔改变心意。

蓓姬从视线中消失后,洁丝转向菲尔。「你昨晚听说了什么?」她问。

「星期五下午他放走韩先生的兔子,韩先生追他追到艾思特庄庭园最南边的围墙。昨天下午,那小子洗劫费先生的旧衣杂货箱,费先生追他追到几乎同一个地点。」

菲尔的目光瞥向北方的庄园。「那小子跑到他们不敢追进去的爵爷私人产业里。」

换言之,道明在寻求父亲的保护,洁丝心想。

「他们追丢他的地方,距离避暑别墅不远。」菲尔继续说。「别墅是爵爷的祖父替女眷建造的。只要有心,小孩子应该很容易就进得去。」

「如果避暑别墅是他的藏身处,那么我们最好快一点。」洁丝说。「那里距离这里将近两英里。」

「那是走庄园里的大路,」菲尔说。「我知道一条捷径,如果你不介意爬点陡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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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洁丝站在空地边缘望着第二任侯爵为妻子建造的梦幻别墅。那是一栋漆成白色的八角形石造建筑,红色的圆锥形屋顶几乎和屋子本身一样高。八角形石屋每隔一边的墙开有精雕细琢的圆窗。没开窗户的外墙则有大小相似的中世纪骑士淑女浮雕。每隔一边栽种在八角形石屋墙脚的攀缘蔷薇,优美地攀缠在窗户和浮雕周围。高大的紫杉树篱护着蜿蜒通往别墅大门的碎石小径。

就美学而言,它有点像大杂烩,但别具讨喜魅力。洁丝不难理解小孩子为什么受到这座建筑的吸引。

她等菲尔慢慢绕行别墅,小心翼翼透过窗户偷看。绕完一圈后,他摇摇头。

洁丝在心中咒骂。她不该奢望男孩会在这里,即使此刻是星期日上午,而他通常只在平日的下午骚扰村民。正准备离开藏身处去和菲尔商量时,她听到小树枝折断和仓卒的脚步声。她挥手示意菲尔退后,他立刻蹲下躲到树篱后面。

片刻后,男孩冲进空地。没有暂停或环顾,他沿着小径直奔别墅大门。在他就快抵达大门时,菲尔从树篱后面跳出来,抓住他的衣袖。

男孩用手肘撞菲尔的私处;菲尔痛得弯腰,在咒骂声中松了手。

道明回头沿着小径狂奔,穿过空地跑向别墅后方的树林。但洁丝立刻看出他要去哪里,早已朝那个方向跑去。她沿着马车道追他,越过小桥,转入溪畔的蜿蜒小径。

要不是先前沿着陡坡一路跑向别墅使他这时气喘吁吁和速度变慢,她根本不可能追得上平时风驰电掣的他。他在小径的岔口犹豫了一下,显然不熟悉这一带。洁丝利用他迟疑的那几秒加快速度,然后纵身一跃向他扑去。

他被扑倒在草地上,被她压在身下。他还来不及挣脱,就被她揪住头发用力一扯。他发出气愤的嚎叫。

「女生打架不择手段,」洁丝喘息着说。「别乱动,小心我拔光你的头发。」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出一串脏话。

「那些我都听过了,」她喘息着说。「我还知道更难听的。」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消化这意料之外的回应。「放开我!」他接着脱口而出。「放开我,母猪!」

「那样的说法不适当,」她说。「礼貌的说法是:『请放开我,夫人。』」

「去你的!」他说。

「真是的,」她说。「看来我得采取非常手段了。」

放掉他的头发,她在他的后脑印下一个响吻。

他吃惊地倒抽一口气。

她在他脏兮兮的颈背印下另一个响吻。他浑身静止。她亲吻他脏兮兮的脸颊。

他在一长串脏话中吐出憋着的那口气,拼命扭动身体想挣脱她的压制。但他还来不及爬开,她已抓住他破外套的肩膀,拉着他一起站起来。

他的破靴子踢向她的胫骨。她躲开了他的攻击,但手丝毫没有放松。

「安静下来!」她用她最威严的「逆我者死」语气说,顺便用力摇晃他一下。「再踢我,我就踢回去,而且一定踢中。」

「去你的!」他大吼,拼命扭动挣扎,但经验丰富的洁丝抓得牢牢的。

「放开我,笨母猪!」他尖叫。「放开我!放开我!」他继续地扭动挣扎,但她抓住一只细瘦的手臂,设法把他拖到身边抱住他。

他不再挣扎,但继续气愤地嚎叫。

洁丝发觉他是真的害怕,但不相信他怕的是她。

答案出现时,他的叫声更加急切。

菲尔拉着一个女人绕过马车道的转弯处。男孩的叫声戛然而止,站着动也不动。

那个女人是葛巧蒂。

这次是他的母亲在追他;不像倒霉的艾思特村民,她很清楚该如何整他。她说她首先会把他打得半死。

他在两个星期前逃走,巧蒂声称她一直四处寻找他。最后她冒险进入艾思特村,虽然她知道出现在距离侯爵十英里内就会有性命危险。她才走到啸魂酒馆,韩先生和费先生就带着十几个气呼呼的人冲出来把她团团围住。

「他们把我臭骂了一顿。」巧蒂狠狠瞪儿子一眼。

洁丝不再揪着男孩的衣领。母亲一出现,他反而抓住洁丝的手,而且是抓得好紧好紧。除了那只小手拼命使力以外,他僵硬的身体动也不动,黑眼睛死盯着母亲。

「达特穆尔的每个人都知道道明在忙些什么,」洁丝说。「你不能指望我相信你什么都没听说。你在哪里?君士坦丁堡吗?」

「我是有工作的女人。」巧蒂甩头说。「不可能分分秒秒盯着他,也没有保姆可以替我看顾他。我有送他去上学,不是吗?然而连校长也没办法管教他,不是吗?那孩子见了我就跑,我又不知道他躲在哪里,请问我能怎么办?」

洁丝衷心怀疑巧蒂在乎儿子躲在哪里,直到听说他藏身在艾思特庄园。巧蒂知道,如果让丹恩发现那个小孽种藏身在第二任侯爵的避暑别墅里,她的麻烦就大了。

即使现在,她也没有她假装出来的那样大胆。她的绿眸不时飞快瞥视周遭的树林,好像很担心丹恩随时会从林间冒出来。

虽然不安,但她似乎也不急着离开。洁丝猜不出那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但她显然在评估丹恩侯爵夫人,并酌情调整策略。迅速察觉到严惩道明的威胁显然不会得到赞同后,她立刻转而归咎于自己艰困的处境。

看着洁丝注意听这些事,巧蒂又做出进一步的调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巧蒂的语气柔和起来。「你认为我没有好好照顾他,小孩子若非极度难受,不会逃跑。但逼他逃跑的不是我,而是学校里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孩子。他们跟他说他妈妈是做什么的,好像他们的爸爸和哥哥没有来敲我的门,他们的妈妈和姐姐没有来找我解决她们的『差错』。那些一本正经的小鬼视我如粪土,他们还用各种难听话骂他。对不对,宝贝?」她同情地看道明一眼。

「所以他生气惹事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在男孩没有回答时继续说。「那是他们活该,谁叫他们欺负一个可怜的小孩,害他作恶梦。但现在他也不再喜欢他的妈妈,不肯留下来。看看那个傻孩子变成什么样子,夫人。他的爸爸一定会给我苦头吃,好像我是故意的。他一定会把我抓起来送到济贫院,不再支付孩子的抚养费,请问那时我们怎么办?」

菲尔一脸厌恶地注视着巧蒂。他张口欲言,但在看到洁丝警告的眼色时闭上嘴巴,只好用猛翻白眼发泄感受。

「你大费唇舌说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洁丝利落地说。「你还没有告诉我的,首先是,既然你已了解侯爵的看法,但你还是到艾思特村来,你打算得到什么。其次是,你在发觉道明的苦恼和他用以表达苦恼的方法时,为什么还在附近逗留。你不惜冒这么大的风险,一定是迫切想得到什么。」

巧蒂受迫害的表情立刻消失,脸色冷酷起来。她傲慢地上下打量洁丝。

「看来丹恩娶的不是笨蛋,对不对?」巧蒂微笑着说。「或许我真的有计划,夫人,或许那小子破坏了我的计划。但也或许不会有事,你和我就可以把事情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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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道明终于愿意放开紧抓着洁丝的手,四个人慢慢向大路走去。菲尔拉着男孩走在前面,方便两个女人私下谈判。

「我也不是笨蛋。」巧蒂仍不时瞥视周遭。「我看得出你要那个小孽种。但丹恩不要,否则他早就来带他走了,对不对?你知道你不能就这样抢走我的儿子,因为我会吵闹,而且保证让丹恩听到。这一带没有人会替你藏匿和照顾道明,所以你不必打那个主意了。我知道,我试过。没有人敢收留他,因为他们害怕;害怕丹恩,也害怕那孩子,因为他不仅看来像小妖怪,行为也像。」

「不是只有我有麻烦。」洁丝冷冷地说。「丹恩发现你让那孩子在艾思特村惹是生非时,你会巴不得济贫院是你的下一个住处。但前往澳洲的单程航行,才是他心里的盘算。」

巧蒂放声而笑。「哦,我不会留下来发现他的盘算。你应该听听韩先生和费先生那群人是怎么说的,他们不会恭候侯爵的愿望。他们要我消失,他们扬言要带着猎狗驱赶我,不是把我赶进泥沼,就是把我绑在马车上运到埃克塞特。所以我已决定搭乘明天第一班驶往伦敦的驿车。」

「明智的决定。」洁丝光想到小小的道明出入伦敦的贼窝就发抖。「但是你遇到了我,因此你推测你大可不必空手离开。」

「哎哟,你的反应真是快。」她对洁丝露出亲切无比的笑容。巧蒂显然是个生意人,很高兴遇到势均力敌的顾客。「既然如此,如果我不吵不闹、乖乖放弃他,你自会想出处置我的小宝贝的方法。如果你决定他不值得麻烦,我也已经想好到了伦敦如何处置他。」

「我不想催你,但我必须在礼拜结束前回到教堂。」洁丝说。「也许你愿意好心地用简单的英镑、先令和便士来描述我的『麻烦』。」

「哦,没那么复杂。」巧蒂说。「你只要把那幅画像给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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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当天下午两点,丹恩和妻子站在俯瞰高原的山丘顶上。

午餐后,她要求他带她到海特岩群。苍白的脸色和眼角疲惫的细纹说明她不适合爬山,也不适合六月中旬仍然湿寒刺骨的高原气候。沿着得文郡南部海岸,亚热带植物像生长在温室里一样茂盛,但在达特穆尔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有它自己的气象,连不到两英里外的山谷都几乎与高原上的情况无关。

但丹恩没有说出心中的忧虑。洁丝想要爬上高原边界的山脊,一定有她的理由。有心修补两人之间的裂缝,他就必须证明他相信她的判断。

她曾说她厌倦了他的不信任……及其他的许多事。

因此他保持缄默,没有告诉她躲在巨石的庇护下会比站在迎风的山脊边缘暖和。

他们抵达山顶的巨大花岗岩时颳起了冷冽狂风。天空乌云密布,达特穆尔特有的暴风雨即将到来,但西方几里外的艾思特庄此刻无疑是阳光普照。

「我还以为会像约克郡的高原。」她的目光扫过下方岩石散布的大地。「但这里似乎截然不同,岩石比较多。比较……像火山。」

「达特穆尔基本上是一堆花岗岩。」他说。「据我的家庭教师说,它是延伸到锡利群岛山脉的一部分。它的许多地方几乎寸草不生,只有顽强的荆豆和石楠能够扎根,形成唯一的绿意——」他指向远方的一个绿点。「例如那里。看来很像多岩荒漠里的绿洲,对不对?但它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一点湿地,在最坏的情况时会成为流沙。那只是一小块。往西北几英里就是葛米斯泥沼,是曾经把人畜一起吞没的诸多泥沼之一。」

「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丹恩。」她继续眺望着远方。「如果你听说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地在这高原上流浪了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

一张黝黑愠怒的小脸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开始冒冷汗,内心沉重无比,好像刚刚吞下了铅块。

「天哪,洁丝。」

她转身注视他。在帽檐下,她的眼睛和头顶的乌云一样黑。「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孩子,对不对?」

内心的沉重使他四肢颤抖、弯腰驼背。他勉强走向巨大的岩石,用握紧的拳头抵着坚硬的花岗岩,把抽痛的额头靠在拳头上。

她走到他身旁。「我误会了,」她说。「我原本以为你的敌意是针对孩子的母亲,因此我确信你很快就会了解,孩子比宿怨重要。别的男人似乎不难面对私生子的问题,甚至引以为傲。我以为你只是固执,但事实显然不是那样。这在你,似乎是个天大的问题。」

「对。」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我知道,但是我也想不透。我的脑筋……似乎卡住了,甚至麻痹了。」他挤出一声短促的笑。「真可笑。」

「之前我并不知道,」她说。「但你现在说出来了,有进步。不幸的是,帮助并不大。我有点进退两难,丹恩。我准备采取行动,但实在无法不告知你情况就径自进行。」

乌云里降下寒冷的雨滴,狂风把雨滴吹打在他的脖子上。他抬起头转向她。「我们最好在你着凉之前回到马车里。」

「我穿得很暖和,」她说。「我知道上来这里会遇到怎样的天气。」

「这件事我们可以回家讨论,」他说。「在温暖的炉火前。我想在雨势变大,我们被淋得湿透前回到家。」

「不要!」她脱口而出,用力跺脚。「我不是要跟你讨论!我是要告诉你,并要你仔细听好!还有,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得到肺炎和百日咳。如果那个小男孩能够饥寒交迫地独自忍受高原的恶劣天候,那你当然也能够!」

那张小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强烈的嫌恶涌上他的心头,丹恩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

是的,他当然受得了。几个星期之前,他叫她别再把他当成小孩子对待;他也希望她的表现别再像个和蔼可亲的自动玩具。他的愿望实现了,现在他知道他什么都能够、也愿意忍受,只要她不离开他。

「我在听。」他靠在岩石上说。

她懊恼地注视着他。「我不是要折磨你,丹恩,如果我能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我会设法帮忙。那显然需要很多时间,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你的儿子比你更迫切地需要帮助。」

他强迫自己专心听那些话,把令人厌恶的影像推到脑海深处。「我了解。在高原上,你刚才说。独自一人。这是不能接受的,真的。」

「那么你一定能理解我在听说此事时,一定得采取行动。由于你曾十分清楚地表明,你不想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所以我不得不背着你行动。」

「我了解,你别无选择。」

「不得不做你或许不会原谅我的事,使我非常苦恼。」

他咽下反胃与自尊。「洁丝,你能做出的、唯一不可原谅的事,只有『离开我』。」他说。「如果你离开我,我会自杀。」

「别胡说了,」她说。「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真是的,丹恩,我无法想象你怎会有这么糊涂到家的想法。」

然后,好像那已说明并解决了一切,她立刻回到主题,说出那天的事:她如何追踪男孩到他的藏身处——他竟然藏身在艾思特庄的庭园,闯进避暑别墅住了至少一个星期。

丹恩的反胃感消失,无法承受的重量也跟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不敢置信。他和葛巧蒂生的小孽种一直在恐吓他的村民,躲藏在他家的庭园里——而丹恩竟然毫无所悉。

他哑口无言,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妻子,听她陈述如何捉到男孩和遇见男孩的母亲。

天空在这段时间越来越暗,零星的雨滴增大成毛毛雨。她帽子上的羽毛和缎带被淋得塌垮下来,湿答答地黏着帽檐。但洁丝对帽子的状态、冷冽的强风、濛濛的细雨,和头顶的乌云都浑然不觉。

她正说到故事的高潮,此刻令她心烦的也只有那个。她蹙拢着眉头,视线落在紧握的双手上。

「巧蒂要我用圣像画交换她的儿子,」她说。「否则她要在我试图带走他时,把事情闹大,因为那样会把你引来,她知道你会把她们母子一起送走。但我无法容许那种事发生,所以我带你来这里,并告诉你。如果你坚持,我会设法不让他出现在你的视线内。但我绝不会让他跟着他不负责任的母亲去伦敦,他会落入扒手、变态者和杀人犯的手中。」

「圣像画?」他说,其余的几乎没有听进去。「那个婊子要我的圣母画像?一幅斯特罗加诺夫派的画作,来交换那个可怕的小孽种——」

「道明不可怕。」洁丝厉声说。「没错,他的行为很可恶,但他原本就没有良好的家教,后来又受到许多刺激。他原本并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或那是什么意思,就像他不了解他母亲从事的行业,直到他开始上学,村里的儿童用最残酷的方式启发他。他害怕又迷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以及没有人要他。」她停顿一下。「除了我以外。如果我假装不要他,他的母亲或许不会狮子大开口。但我无法假装,不忍心使他更难过。」

「该死的东西!」他大叫,离开岩石。「那个婊子休想得到我的圣像画!」

「那么你就得出面,亲自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洁丝说。「我不知道她躲在哪里,但我强烈相信二十四小时后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她。那表示必须有人在明天一大早到后桥驿站去。那个人如果不是带着圣像画的我,那么就一定是你。」

他张开嘴想要怒吼,接着又闭上嘴,默数到十。

「你的意思是叫我天一亮就晃到后桥驿站去……耐心地等待葛巧蒂出现……然后当着一群沼泽居民的面和她谈条件?」他冷静地说。

「当然不是,」洁丝说。「你不需要谈条件。他是你的儿子,你只须把他带走,她完全无可奈何。如果是你以外的任何人试图那样做,她就可以轻易声称遭到拐骗。」

「把他带走——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从湿答答的帽子下凝视他。「这有什么好吃惊的?我只是建议你使出你的一贯作风:跨着大步进去,取得主导地位,叫巧蒂滚到一边去,管其他人怎么想。」

他顽强地抓紧所剩不多的自制力。「洁丝,我不是白痴,」他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操纵我。撂倒葛巧蒂照理说是非常吸引人的主意,而且很合逻辑,因为我不打算放弃我的圣像画。事实也是如此。」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不能偷它。我无法相信那个女人竟然认为我会偷你的画,但她一点道德也没有,我猜『背叛』两个字对她毫无意义。」

「但你打算在我不照你的要求去做时,拿走圣像画。」他说。

「我别无选择。但我仍然必须先告诉你才拿。」

他用指节抬高她的下巴,低下头狠狠盯着她。

「凡事讲求合理的女王陛下,难道你没有想到,我可能不会让你拿走它?」

「我有想到你可能会试图阻止我。」她说。

叹口气,他放开她的下巴,把视线转向巨大的花岗岩。「但我猜阻止你,就像说服这块岩石跑步到多塞特郡一样不可能。」

丹恩听到远方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好像上天也同意情况已无可救药。

他感到迷惑、愤怒和无助,就像当初在巴黎面临另一场风暴时那样。

一想到他和葛巧蒂生的小孽种,他就感到恶心欲呕。他要怎么走向他、注视他,和他说话、碰触他,把他带回去抚养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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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暴风雨跟着他们回到艾思特庄。风雨敲打着屋顶窗户,闪电的白光照亮屋子。

听到侯爵在屋里大发脾气的人,很容易就相信他就是撒旦本尊,狂风暴雨就是被他的愤怒激来的。

但丹恩原本就不大会管理情绪,洁丝心想。他处理「困扰」的方法只有三种:打倒它,吓跑它,拿钱摆脱它。三个方法都无效时,他就不知所措了。于是,他大发脾气。

他怒骂仆人,因为他们没有立刻协助他的妻子脱掉湿淋淋的外衣,让水滴在门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好像湿衣服照理不应该滴水,沾满烂泥的靴子不应该留下肮脏的鞋印。

他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没有一进寝室就看到浴缸里放好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好像仆人应该知道侯爵夫妇会在几点几分到家。他暴跳如雷,因为他的靴子毁了,好像他只有那双靴子,而不是还有至少二十几双。

洁丝洗澡更衣时听到他的怒吼声穿过好几道墙壁传来,不知道饱受虐待的可怜的安卓最后是不是会被解雇。

但洗澡显然使丹恩的火气消了一丁点,等他走进她的卧室时,震耳欲聋的大象怒吼变成怒气冲冲的狮鸣,令人胆寒的凶恶表情变成板着脸孔的怒视。

他麻痹的左臂用吊带吊着。「调适。」看着蓓姬识相地快步离开后,他说。「婚姻需要该死的调适。你希望我用吊带,洁丝,我就用吊带。」

「它并没有破坏外套的线条。」她挑剔地审视他。「事实上,看来帅气极了。」她没有说明他看来打算外出,因为他穿着骑马服装。

「不必迎合我。」他走进她的起居室,从画架上拿起他母亲的画像,带着它走出她的寝室。

她尾随他穿过走廊,步下南边的楼梯,进入餐厅。

「你希望妈妈在餐厅,」他说。「妈妈就挂在餐厅。」

他把画像靠在椅子上,拉铃叫人。一名男仆立刻出现。

「叫罗总管把那幅该死的风景画换成这幅画像,」丹恩说。「叫他立刻办。」

男仆立刻消失。

丹恩走出餐厅,穿过走廊进入他的书房。

洁丝紧跟在后。

「画像挂在壁炉上会很好看,」她说。「我在北塔找到一组漂亮的窗帘。我会叫人清洗干净挂在餐厅,它们比现在的窗帘更能衬托画像。」

他没有走到书桌后坐下,而是站在书桌前侧对着她。他低眉垂睫,下颚紧绷。

「八岁那年,我坐在这里。」他不自然地说,朝书桌前的椅子点个头。「我的父亲坐在那里。」他朝他平时的座位努努嘴。「他跟我说,我的母亲名叫耶洗碧,狗会吃掉她。他跟我说,她会下地狱。对于她的离开,他给我的解释只有这些。」

洁丝脸色煞白,不得不转开身体设法恢复冷静,但那并不容易。

她已经猜到他的父亲严厉苛刻,但万万想不到有哪个父亲能对一个害怕、迷惑、正为失去母亲而伤心的小男孩,如此残酷无情。

「你父亲的感觉想必是无比的愤怒和屈辱。」她强迫自己平和地说。「但他若真的在乎她,他应该是去把她追回来,而不是拿你出气。」

「如果你离家出走,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到。」丹恩激动地说。

如果,她能在他扬言要为她自杀时,强迫自己不要因为惊讶而摔倒,那么她现在也能,洁丝告诉自己。

「是的,我知道。」她说。「但你的父亲是个娶错妻子的刻薄老头,而你不是。你的母亲显然是个神经过度敏锐的人——你就遗传到她的这一点——他使她生活悲惨。但我一点也不神经过敏,我也不会容许你使我生活悲惨。」

「一如你不会容许那个该死的女人把她的小孽种带去罪恶渊薮的伦敦。」

洁丝点头。

他往后靠在书桌上,低头瞪视地毯。「你有没有想到,孩子或许不想离开母亲,那样的重大事件会……」他的话声消失,一边思索合适的字眼,一边用手敲着桌缘。

他不必说完。她知道他讲的是他自己的经验:被母亲遗弃使他深受打击……至今仍未完全复原。

「我知道那会很痛苦,」洁丝说。「我已要求他母亲事先替他做好心理准备。我建议她解释说,她要去的地方对小男孩太危险,最好还是把他留在她确定他会安全、并受到妥善照顾的地方。」

他迅速看她一眼,视线再度落到地毯上。

「真的是那样。」洁丝说。「如果巧蒂真心爱他,她绝不会要他承担那种风险。她会把他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一如你的母亲。」她大胆补充一句。「当没有把握养活一个小男孩时,她没有硬拉着他踏上危险的海上旅程。她的事很悲哀,令人不得不为她难过。葛巧蒂……嗯,她在某些方面还是个孩子。」

「我的母亲是悲剧女主角,葛巧蒂是个孩子。」丹恩站直身体绕到书桌后面,但不是走向椅子,而是走向窗户。他望着窗外。

洁丝注意到风雨正逐渐平息。

「巧蒂想要漂亮的衣服饰物和男性的注意。」她说。「凭她的姿色、头脑和魅力——我承认她真的有魅力——她早就可以成为伦敦的名妓,但她太懒惰,太短视近利。」

「这个短视近利的女人一心一意想得到我的圣像画。」他说。「你在回家途中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画像,只是从一个村民口中得知它的存在,那个村民是听别人说的,那个别人又是听我们的一个仆人说的。但她却深信它值两万英镑。她不但告诉你休想还价,还要你付金币,因为她不相信纸钞。我倒很想知道她怎会开出两万英镑这个数字来。」

洁丝走到窗前与他并肩而立。「我也很想知道,但我们没有时间查明,对不对?」

他短笑一声转向她。「我们?你很清楚根本没有我们。只有丹恩那个惧内的可怜虫必须依照妻子的吩咐去做,否则就是不知好歹。」

「如果惧内,你早就对我唯命是从,」她说。「但事实根本不是那样。你设法分析了我的动机,现在又尝试推断巧蒂的动机。你也开始准备要跟儿子打交道。你试着以他的立场思考,以便迅速理解那些令人苦恼的反应,并做出聪明有效的回应。」

她靠过去轻拍他的领巾。「请啊。说我在『迎合』你、『操纵』你,或正在做妻子会令丈夫讨厌的任何事。」

「洁丝,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他对她横眉竖眼。「要不是非常喜欢你,我会把你扔出窗外。」

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不仅是『喜欢』,而且是『非常喜欢』。噢,丹恩,我想我要昏倒了。」

「现在不行。」他没好气地说。「我没空接住你。放开我,洁丝。我得赶去该死的后桥驿站。」

她猛地后退。「现在?」

「当然是现在。」他往旁边慢慢移动。「我敢跟你打赌那个婊子已经在那里了,这种无聊事越早解决越好。风雨已在减弱,那表示我还有两、三个小时的天光,也就是说我不太可能骑进水沟摔断脖子。」他绕过书桌向房门走去。

「丹恩,尽量不要对他们发火。」她在他背后喊。

他停下来恼怒地瞪她一眼。「我还以为我应该撂倒她。」他说。

「话是没错,但别吓着孩子。如果他逃跑,追他会把你累得半死。」她快步走过去。「也许我应该一起去。」

「洁丝,我能够处理,」他说。「我不是窝囊废。」

「但你不习惯应付孩子,」她说。「他们的行为有时非常令人困惑。」

「洁丝,我会去接那个小孽种。」他阴郁地说。「我不会为任何事困惑。我会把他带回来给你,让你尽情为他伤透脑筋。」

他上前拉开房门。「首先,你可以想想该如何安置他,因为我毫无头绪。」

丹恩决定带他的车夫同行,但不乘坐马车。。菲尔熟悉达特穆尔的每一条大道、小径和牛只踩出的小路。即使风雨再度变大,菲尔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两人到达后桥驿站。

此外,如果菲尔能帮他的女主人给她的丈夫惹麻烦,那么他当然能帮丹恩摆脱麻烦。

丹恩不知道洁丝怎能在短短几个星期内说服他忠心耿耿的车夫辜负他的信任,但他很快就发现菲尔终究没有完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洁丝在最后一刻冲到马厩恳求同行时,菲尔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

「也许夫人可以替那孩子准备一个包裹,那样她心里会好过些,」车夫建议。「她担心他会饿会冷,但你赶时间,不会注意到那些。也许她可以找个玩具什么的让他有事可做。」

丹恩望向洁丝。

「那样大概也行,」她说。「但我还是跟去比较好。」

「你不可以跟去,所以你最好断了那个念头。」丹恩说。「给你十五分钟去准备那个该死的包裹。逾时不候。」

十五分钟后,丹恩坐在马背上瞪着主屋的前门。他又等了五分钟,便径自沿着长长的车道前进,留下菲尔去应付包裹和侯爵夫人。

菲尔在艾思特庄大门外几码处追上他。「是玩具耽误了时间,」他在并骑时解释。「她说她去了北塔,找到一个跟海战有关的西洋镜。」

「如果是我的玩具,那么一定是纳尔逊与帕克的哥本哈根之役。」丹恩笑道。「那应该是我被送去住校前唯一来不及毁坏的玩具,八岁的生日礼物。不必奇怪她是怎么找到的,我的夫人能够在大海捞到针。那只是她的许多特殊才能之一,菲尔。」

「是啊,我觉得那也不错,因为爵爷时常搞丢东西。」菲尔望向丹恩的左臂。丹恩一离开主屋的视野就扯掉了吊带。「搞丢了你的吊带,对不对,爵爷?」

丹恩低头看了看。「天啊,的确是。不过,没时间找了,对不对?」

他们默默骑了几分钟。

「也许我不该帮她找到那小子。」菲尔打破沉默说。「但我自从听说季安妮过世后,就一直很担心。」

菲尔说明,年迈的产婆是道明唯一知道的母亲。

「安妮过世后,没有人愿意照顾那小子。」菲尔说。「听说她妈妈在你的新娘面前闹事,我以为这下你非采取行动不可——也许是用钱打发她走,或是替那小子找个保姆。但你一直没有派人去找她,连那小子把村子闹得天翻地覆——」

「我不知道他在惹事,」丹恩恼怒地打岔。「没有人告诉我,连你都没说。」

「我没有立场说任何事,」菲尔说。「何况,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乱搞?夫人说你打算把他们母子流放海外。我觉得那样不对,爵爷。我曾经袖手旁观你爸爸乱搞。你爸爸把你送走时我还年轻,害怕会丢了饭碗,并且一位贵族老爷一定比一个无知村人懂得多。但我现在年过半百,对事情的看法跟以前不一样。」

「何况我的妻子能够说服你相信你在口袋里看到小精灵,只要那适合她的计划。」丹恩低声埋怨。「她没有说服你把她藏在你的鞍袋里,就算我走运了。」

「她试过。」菲尔咧嘴而笑。「我跟她说,留在家里准备迎接孩子会更有帮助;例如找到其他的玩具木头兵、挑选保姆,和整理儿童房。」

「我只说我会去接他。」丹恩冷冷地告诉车夫。「我可没说那个小孽种可以住在我的家,睡我的儿童房——」他突然住口,感到胃里一阵翻搅。

菲尔不吭声,直视着前方的道路。

丹恩等反胃的感觉消失。他们又骑了一英里,他的心结才放松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她称之为『天大』的问题。」丹恩再次低声埋怨。「看来我必须在到达后桥驿站之前解决它。西韦波河快到了,对不对?」

「再四分之一英里,爵爷。」

「从那里到后桥驿站不到四英里,对不对?」

菲尔点头。

「四英里,」丹恩说。「在该死的四英里内解决一个天大的问题。老天垂怜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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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葛巧蒂真是个本领高强的妓女,方洛朗心想。而且聪明伶俐,在村民和丹恩夫人的双面夹杀之下,居然还能当场想鲂碌募苹?br>但作为母亲,她毫无用处。

洛朗站在窗前俯瞰旅店庭院,努力漠视背后令人作呕的声音和臭味。

跟丹恩夫人照面后,巧蒂立刻跑回她在葛米斯泥沼的小屋,收拾好家当放进一个星期前和瘦马一起买来的破旧双轮厢式马车。

但男孩却突然因为几英里外的雷鸣而拒绝上车。

唯恐他逃跑并在高原上消失,巧蒂假装同情地答应等风雨平息后再出发。她冷静地拿出面包和麦酒给他吃。她在麦酒里加了她声称不到半滴的鸦片酊。

那「不到半滴」的鸦片酊使道明安静到不省人事。她把他塞进马车,他一路睡到后桥驿站,之后又睡了一段时间。巧蒂在途中告诉洛朗,他们的原始计划已被破坏,以及她想出什么替代计划。

洛朗信任她。如果她说丹恩夫人要那个讨厌的孩子,那么事实就是那样。

如果巧蒂说丹恩夫人不会向丹恩透露只字片语,那么事实也一定是那样。但洛朗比较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三番两次到窗口察看丹恩或其手下的踪影。

「最糟的情况就是,明天出现的是他,而不是她。」巧蒂曾说。「但你只要机警守望就行了。他在一英里外你就看得见他,不是吗?然后我们只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如果能使这个讨厌的小子再安静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执行第一个计划。」

第一个计划牵涉到犯罪。

第二个计划只需要机警守望,以及听从常识的建议。就算丹恩夫人泄露秘密,就算丹恩决定追捕巧蒂,恶劣的天气也会使他目前出不了门。再过两个小时天就黑了,他不太可能摸黑上路,穿越泥沼前来后桥驿站,尤其是,他不可能知道巧蒂已经在这里。任何人都会同意,丹恩不可能那样大费周章。

但洛朗还是忍不住希望巧蒂有点照顾孩子的常识。如果她以前曾好好管教孩子,事情也不会演变到不见容于艾思特村民的地步。如果她后来是殴打孩子,而不是对他下药,他此刻也不会把刚刚狼吞虎咽下去的晚餐全部吐出来,再继续把早餐也吐出来。

洛朗离开窗口。

道明躺在窄窄的小床上抓着薄薄床垫的边缘,头垂在他母亲捧着的夜壶上。呕吐暂时停止了,但他面如死灰,嘴唇发紫,眼睛发红。

巧蒂的视线与情人交会。「不是因为鸦片酊,」她仍在狡辩。「一定是他晚上吃的羊肉馊了,不然就是牛奶。他说每一样东西都有怪味。」

「他把每一样东西都吐出来了,」洛朗说。「但他的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严重。也许我该找医生来。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侯爵夫人不会高兴的;而我认识的某个人会发现绞刑架比她喜欢的接近许多。」

提到绞刑架使巧蒂面色煞白。「你总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她转身继续照顾生病的孩子。但洛朗拿起帽子离开房间时,她没有反对。

他刚刚抵达楼梯顶层就听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嗓音。那个声音无异于来自地狱深处,因为那正是恶魔丹恩的声音。

洛朗不需要阵阵硫磺味或缕缕青烟来告诉他,在他没有盯着窗外的那一段时间,金心旅店变成了地狱,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化为灰烬。

他回头跑向房间,猛地把门推开。「他来了!」他叫喊。「正在楼下恫吓店主。」

男孩猛地坐起来,双眼圆睁瞪着洛朗。洛朗慌张地在房里跑来跑去,收拾东西。

巧蒂从男孩身旁站起来。「别管东西了,」她冷静地说。「别惊慌,洛朗。动脑筋。」

「他马上就到了!我们该怎么办?」

「赶快离开这里。」她走到窗前审视庭院。「你背着道明爬出这扇窗户,沿着壁架迅速移动,然后往下跳到那辆运干草的马车上。」

洛朗冲到窗前。干草马车看来像在好远好远的下方,里面的干草看来也没有很多。「我做不到。」他说。「背着他不行。」

但她在他评估风险时离开窗前,这时已经打开房门。「我们不能冒险在今晚会合。你必须带着我的儿子,我背不动他,别忘了他值不少钱。明天到摩敦汉斯特找我。」

「巧蒂!」

房门在她背后关上。洛朗瞪视着房门,惊骇地听着她的脚步声奔向后楼梯。

他转身,发现男孩也瞪视着房门。「妈妈!」他爬下小床,摇摇晃晃地勉强朝房门走了三步,然后身体一歪倒在地板上,发出洛朗在这几个小时里听得太多的干呕。

洛朗在病童和窗户间犹豫不决,接着他听到丹恩的声音在外面的走廊上响起。

洛朗跑到窗前,打开窗户爬出去。十秒钟后,当他小心翼翼沿着壁架缓缓移动时,他听到房门被撞开,紧接着是怒吼而出的咒骂。忘了小心,他急忙移到干草马车的上方,然后纵身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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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侯爵冲进房间,一心想要撂倒葛巧蒂,不料却差点踩扁自己的儿子。幸好他在一步之外注意到地上有东西挡路,而停下脚步。暂停时,他看到房间里散布着女性衣物、一个尚有食物的盘子、一只空的葡萄酒瓶、一张翻倒的小床,以及一些无法辨识的零星杂物,包括他脚边那堆恶心的脏破布。

那堆破布似乎是活的,因为它在动。

丹恩连忙转开视线,深吸三口气以压制涌上喉咙的胆汁。他不该深呼吸,因为空气里弥漫着恶臭。

他听到那堆有生命的破布发出呜咽声。

他强迫自己低头看。

「妈妈?」那堆破布喘着气说。「妈妈。」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

丹恩记得一个孤单、迷惘、绝望的孩子在生身母亲离开后寻求神圣母亲的安慰。

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

那个孩子祈祷,但不知自己在祈求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或他的母亲犯了什么罪。但他知道他很孤单。

丹恩了解孤单、没人要、害怕、迷惑是什么感觉,洁丝说他的儿子正是那样。

他了解这个可怕的孩子有什么感觉,他也曾经可怕和没人要。

「妈妈走了,」他不自然地说。「我是爸爸。」

男孩抬起头,黑眼睛又红又肿,大鼻子流着鼻涕。

「该死,你真肮脏。」丹恩说。「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男孩的窄脸扭曲成连魔鬼看了都会逃之夭夭的怒容。「滚开。」他嗄声说。

丹恩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我是你的父亲,小坏蛋,我说你脏得需要洗澡时,你得回答:『是,父亲。』你不可以叫我——」

「混账。」男孩发出一个介于哭和笑之间的声音。「混账。讨厌,讨厌,讨厌。滚开,滚开,滚开。」

「这哪叫令人困惑的行为,」丹恩说。「我一点也不困惑,我很清楚该如何对付。我要叫人准备洗澡水,叫一个马夫上来把你刷洗干净。如果你在洗澡时正好吃到一嘴肥皂,那就更好了。」

男孩沙哑地吐出另一串骂人的话,开始像被人钓起的鱼那样拼命扭动身体。

丹恩没有松手,但男孩的旧衬衫却经不起折腾。破烂的衣领裂开,男孩挣脱,但只脱逃了两秒就被丹恩抓起来挟在腋下。

几乎在同时,丹恩听到一个不祥的呼噜声。

接着男孩就吐了……吐得丹恩的靴子上都是。

接着丹恩腋下的小身体突然沉甸甸地失去了动静。

丹恩先是不安,然后惊慌失措起来。

男孩被他弄死了。他不该把他挟得那么紧,他弄断了他的骨头、压碎了他的内脏……他害死了自己的亲骨肉。

菲尔出现。

「菲尔,看我干的好事。」丹恩声音空洞地说。

「漂亮的靴子被弄脏了。」菲尔只说,靠近细看丹恩手下失去知觉的小身体。「你做了什么事,吓得他把晚餐都吐了出来?」

「菲尔,我想我杀死了他。」丹恩几乎无法移动嘴唇。他全身麻痹,无法强迫自己低头望向……那尸体。

「那他为什么还在呼吸?」菲尔抬头望向主人。「他没有死。他应该只是病了,也许是顶着风雨来这里时着了凉。你把他放在那边的小床上如何?我们来看看他究竟是怎样。」

糊涂,丹恩心想。洁丝会说他糊涂,或是神经过敏。红着脸,他小心翼翼地把男孩从手臂下移到怀里,抱着他走向小床,轻轻地把他放下。

「他的样子好像有点发烧。」菲尔说。

丹恩摸摸男孩脏兮兮的额头。「我觉得他摸起来的感觉很烫。」

菲尔的注意力在别处。「我或许知道问题在哪里了。」他走向小壁炉,从壁炉架上拿下一个小瓶子回来给丹恩。「我记得你对鸦片酊也非常不能适应。你妈妈离家出走时,保姆给你鸦片酊,你却因此病得更厉害。」

但丹恩当时没有饿得半死,也没有被大人拖着穿越达特穆尔的暴风雨。他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有许多仆人服侍,有保姆喂他喝茶和擦洗他流汗的身体。

……最好还是把他留在她确定他会安全、并受到妥善照顾的地方。

虽然丹恩当时不被疼爱,但他的母亲把他留在安全的地方,确定他受到妥善的照顾。

他的母亲没有带着他一起走……否则他一定会和她一起死在世界彼端的小岛上。

这个男孩的母亲留下他自生自灭。

「下去叫他们立刻沏一壶热茶,」他告诉菲尔。「务必加很多糖一起送上来。还要一个铜浴盆,以及他们所有的毛巾。」

菲尔走向房门。

「还有那个包裹,」丹恩说。「把夫人的包裹拿来。」

菲尔匆匆离去。

热茶送来时,丹恩已经脱掉儿子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用床单包住他的身体。

菲尔奉命在壁炉里生火,并把浴盆拖到壁炉附近。他在工作时,他的主人把加了许多糖的茶一匙一匙喂给男孩喝。男孩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勉强恢复了知觉。

喝下半壶茶后,男孩似乎逐渐恢复活力。模糊的眼神已较为机警,头也不再像布娃娃一样垂着。丹恩注意到男孩那头和他一样的浓密黑色卷发里爬满头虱时,并不觉得讶异。

但事有轻重缓急,丹恩告诉自己。

「好一点了吗?」他生硬地问。

男孩抬起茫然的黑眸,固执的小嘴不停地发抖。

「累不累?」丹恩问。「要不要睡一下?事情不急,你知道。」

男孩摇头,表示不要睡。

「也对,你已经睡太多了。你会没事的,只是你妈妈给你吃了一些你不能适应的药。我以前也发生过,吐得天昏地暗,后来没多久就好了。」

男孩垂下视线,倾身靠向床缘。丹恩过了几秒钟才明白男孩想要看他的靴子。

「不用看,」他说。「它们完蛋了,今天的第二双。」

「是你挤压我。」男孩辩解。

「还使你头下脚上,」丹恩说。「注定会使不舒服的胃呕吐。但我不知道你在生病。」

因为没有洁丝在旁边告诉我,丹恩心想。

「但你终于会说话了,」他继续说。「也许你的食欲也恢复了。」

男孩又是一脸茫然。

「饿不饿?」丹恩耐心地问。「有没有觉得肚子空空的?」

男孩缓缓点头。

丹恩再次派菲尔下楼,这次要店家送上来的是面包和清汤。菲尔离开房间后,丹恩开始帮儿子洗脸。他不确定该施多少力,所以花了不少时间。但他总算把大部分的污垢擦掉而没有刮下一层皮,男孩默默忍受,但不停地发抖。

在几片烤面包和一碗清汤下肚后,男孩的样子不再像刚挖出的尸体。丹恩把注意力转向壁炉边的铜浴盆。

「侯爵夫人替你准备了干净的衣服。」丹恩指指菲尔堆在椅子上的衣服。「但你必须先洗澡。」

男孩发出一声足以令以哀嚎预告死亡凶讯的爱尔兰女妖也会感到光荣的鬼叫,他并且企图逃跑。丹恩抓住他,不理会他的拳打脚踢和高声尖叫,把他从小床抱起来。

「别闹了,」他厉声说。「你想要弄得自己再度呕吐吗?只不过是洗个澡,又不会要了你的命。我天天洗都没事。」

「不要!」他的儿子哀嚎,把满是虱子的头埋在丹恩的肩膀。「不要,爸爸。拜托。不要,爸爸。」

爸爸。

丹恩的喉咙抽紧,伸手轻拍儿子骨瘦如柴的背。

「道明,你全身都有虱子,」他说。「只有两种方法可以除掉它们。在那个漂亮的铜盆里洗个澡……」

他的儿子抬起头。

「不然就得吃掉一大碗萝卜。」

道明的上半身猛地后仰,惊骇地望着父亲。

「抱歉,」道明忍着笑说。「没有其他的疗法。」(偷偷插花:me认为这句话应该是丹恩说的才对)

挣扎和尖叫突然停止。

任何事,甚至是死,都比吃萝卜好。

丹恩小时候的感觉就是那样。如果儿子遗传到他对鸦片酊的反应,那么他应该也遗传到丹恩儿时对萝卜的嫌恶。即使现在,他还是不太喜欢萝卜。

「菲尔,你可以叫他们把热水送上来了。」侯爵说。「我儿子想要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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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遍,丹恩不得不亲自动手。道明像殉道者那般抿紧嘴唇,愤慨地僵坐在浴盆里。但洗完后,丹恩让道明看西洋镜一眼,并答应等他一洗干净就把西洋镜给他玩。

第二遍,道明决定自己洗。

即使菲尔在旁监督,道明仍然弄得浴盆四周都是水,丹恩利用这段时间吩咐店家准备晚餐。

晚餐送来时,道明已经离开浴盆,任由丹恩用毛巾擦干他的身体,穿上洁丝找到的老式男童装,头发也梳整齐了。

趁着道明专心玩他渴望的西洋镜,丹恩和他的车夫坐下来吃晚餐。

他拿起刀叉正要切羊肉时,发现自己竟然右手拿着刀子,左手拿着叉子。

他凝视左手的叉子许久。

他望向正往面包上抹奶油的菲尔。

「菲尔,我的手能动了。」丹恩说。

「是啊。」车夫面无表情地说。

丹恩接着想到他的左臂能动一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不然他怎能扶着儿子的头喂他喝茶?怎能一边抱他一边拍他的背?怎能帮儿子洗澡洗头?又帮他穿上纽扣成排的老式男童装?

「它毫无医学原因就丧失功能,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恢复功能。」丹恩冲着左手皱眉。「好像从来没有出过毛病。」

「夫人说它没有毛病,说毛病出在——我没有冒犯的意思,爵爷——你的头脑。」

丹恩眯起眼睛。「你是那样想的吗?毛病出在我的头脑?换句话说,我糊涂了。」

「我只是把夫人的话告诉你。至于我的想法,我认为是有一小片东西,医生没有发现,也许它自己排出来了。」

丹恩把注意力转回餐盘,开始动手切羊肉。「一点也不错。一定有医学上的解释,但那个法国庸医不肯认错,他的同行又都护着他。里面有东西,后来它自己排出来了。」

他咽下第一口羊肉时注意力转向儿子,道明趴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欣赏着哥本哈根之役。

天大的问题缩小成一个生病害怕的小男孩。在缩小的过程中,有东西自行排出。

凝视着儿子,丹恩恍然大悟那个「东西」并不是一小片金属或骨头。那个东西一直在他的头脑,或是他的心里。洁丝瞄准他心脏的左边,不是吗?也许那个器官有一部分因……恐惧而动弹不得?

如果你离开我,我会自杀,他曾经对她说。

没错,他惧怕她会离开他。

现在他明白,这感觉自从她枪伤他那天起开始存在。当时他就害怕自己作出不可原谅之事,害怕他会永远失去她。他一直生活在那种恐惧之中,至今依然。因为以前唯一喜欢他的女人抛弃了他……因为他是令人无法爱的怪物。

但洁丝说,事实不是那样。

丹恩离开桌子走向壁炉。道明在他接近时抬起头。在儿子戒慎的黝黑容颜里,丹恩看到了自己:困惑的黑眸,讨厌的大鼻子,愠怒的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孩子都不算好看。他的脸不漂亮,身材也怪异——骨瘦如柴的四肢、过大的手脚和骨骼大而突出的肩膀。

他也没有开朗的性格,满口脏话更增加不了他的魅力。他不是个漂亮的孩子,当然也不是可爱的孩子。

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而正因为和他的父亲一样,他需要有人接纳他,需要疼爱的眼神和抚触。

那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菲尔和我一吃完晚餐,我们就出发前往艾思特庄。」他告诉孩子。「你有没有足够的体力骑马?」

男孩缓缓点头,目光不曾离开父亲的眼睛。

「很好。你坐我的马,如果你保证小心,我可以让你握着缰绳。你会小心,对不对?」

这次的头点得快多了。后面还跟了一句:「对,爸爸。」

对,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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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丹恩侯爵有如达特穆尔荒原的心田里,甘霖降下,爱的幼苗在曾经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壤里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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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侯爵吃完晚餐时,葛巧蒂照理说早该抵达摩敦汉斯特了,但她的人却在相反方向二十多英里的达威斯托。

这是因为打算从后门逃跑的巧蒂在后门被菲尔撞个正着。他告诉她,丹恩侯爵来接儿子了,如果巧蒂知道好歹,就该安静地迅速消失。巧蒂还来不及挤出母亲的泪水为放弃心爱的儿子哭号,菲尔已经拿出一个小包裹。

包裹里面有一百英镑的金币和一千四百英镑的纸钞,以及丹恩夫人的一封信。夫人在信里指出,一千五百英镑胜过身无分文地被流放到澳洲。她建议葛小姐订船票前往巴黎,因为巴黎比较能容忍她的职业,而她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也不会被视为极大的不利条件。

巧蒂当下决定不必浪费力气扮演悲伤的母亲。她按照菲尔的建议,闭上嘴巴匆匆溜走。

找到她的双轮马车时,巧蒂心里都盘算清楚了。与情人分享两万英镑和分享一千五百英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她的确喜欢洛朗,但没有喜欢到那种程度。所以,巧蒂并未前往东北的摩敦汉斯特,再从那里前往伦敦。她决定往西南走,从达威斯托前往普利茅斯,搭乘开往巴黎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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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星期前,方洛朗跌落陷阱而不自知。现在他意识到自己身在万丈深渊的底部,但他没能看出洞底是流沙,反而认为自己辜负了巧蒂的信任。

没错,她赶到后桥驿站,直奔他投宿的金心旅店。没错,她找他,而不是自己偷偷租一个房间。没错,那表示旅店的房客都知道她和他有关系。但洛朗投宿时登记的是假名,所以丹恩还是有可能不会发现真相。

洛朗后来才发现,当他因为惊慌而遗弃男孩时,那个可能性就消失了。

男孩一定曾经听到巧蒂叫他洛朗。更糟的是,道明能够描述洛朗的长相,因为他在吃晚餐时一直盯着他妈妈的「朋友」看。

心思敏捷的巧蒂看出那个问题。她叫洛朗带着孩子,因为那是最安全和聪明的做法。

她也说过那孩子值不少钱。

洛朗躲在潮湿的草堆下思索着这些事,无法决定该往哪里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希望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逃出旅店的庭院。

但旅店内外并没有一大堆人奉命要追捕方洛朗或任何人,洛朗刚刚逃离的房间也没有再传出恶魔的怒吼。

他终于鼓起勇气爬出干草马车。

没有人拦下他问话,他尽可能沉着地走进马厩要他的马。

他在那里得知他被判缓刑。

他听说丹恩侯爵为了生病的儿子把旅店所有的仆人及不少客人搞得筋疲力竭。

方洛朗认为这是命运女神赐给他机会,挽救他在爱人心中的形象。

他很快就想出该如何达成那个目标。

反正他现在已无可失去。

他不仅负债五千英镑,还即将被丹恩侯爵大卸八块。丹恩现在惦记着别的事,但那不会持续到永远。到时他就会追捕他以前的朋友。

洛朗只有一次机会,他必须好好把握。

他必须执行巧蒂的计划……只是他现在必须独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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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管家殷太太告诉洁丝,艾思特庄在十六世纪时参照德比郡哈威克府的格局扩大和改建。一楼主要是服务区,家人的套房在二楼。因高天花板与高窗而最明亮通风的三楼是办事区与客房。

在丹恩祖父的时代,二楼和三楼的功能对调,只留下长廊继续展示画像。

然而儿童房、教室、保姆和家庭教师的住处从十六世纪末期就一直位在一楼的东北角,亦即主屋最阴冷的角落。

丹恩和菲尔出发后不久,洁丝就告诉管家这样的安排无法接受。

「那孩子必须和唯一知道的亲人分开,被带到充满陌生人的大房子,已经很难过,」她说。「我不要再把他赶到两层楼外的阴暗角落,他在那里一定会作恶梦。」

商量之后,两个女人一致认为洁丝的套房上方的南塔楼会比较合适。需要自南塔楼房间移出的东西,可以经由屋顶通道轻易地运到另外五座塔楼。仆人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把东西从别的储藏室搬来。原儿童房的家具大部分都在二十五年前被搬进了储藏室,所以从原儿童房到新儿童房的长途搬运只需要两、三趟就可以完成。

由于艾思特庄仆人众多,所以工程的进展非常迅速。

太阳下山时,新的儿童房已摆设好床铺、地毯、干净的床单毛巾和明亮的黄色窗帘。窗帘不是非常干净,但在傍晚户外的清新空气里用力抖过之后尚可接受。洁丝还找到一张虽旧但没有坏的儿童摇椅、一只少了尾巴的木马和菲尔提到的那组木头玩具士兵。

获选担任保姆的梅丽在侯爵的一大箱儿时所有物里挑选,让一个活泼的男孩在新装购置前有足够的衣服可穿。蓓姬动手拆除一件睡衣的蕾丝衣领,因为她的女主人说这一代的男孩子已经不穿那种东西。

她们在北塔楼的储藏室工作,因为前任侯爵把第二任妻子短暂居住期间的大部分物品都存放在这里。洁丝找到一套漂亮的图画书,正把它们堆到窗台上时,眼角瞥见远远的夜色里有一道亮光。

她贴近厚厚的窗户玻璃。「殷太太,」她高声说。「过来告诉我那是什么。」

管家急忙走到面西的窗户前往外看,接着她伸手捂住喉咙。「天啊,那一定是侧门的门房,夫人。它像是……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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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报立刻发布,屋里很快就空无一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往失火的门房跑去。

那座圆柱形小塔楼守卫着艾思特庄较少使用的侧门之一,它的看门人星期日下午通常都去参加一个祈祷会。就算它被烧光——这很可能,因为它必定已烈焰冲天才会被人看到——损失也不会很大。

但侯爵贮存木材的场地离那扇侧门不远。如果火势往那边蔓延,堆置的木材和摆放锯木工具的小屋都会被焚毁。由于艾思特村民修建房舍所需的木材大都来自这个贮木场,所以门楼失火也把村里每个身强体壮的男女老少给吸引了去。

换言之,一切都依照巧蒂向洛朗保证的那样,一一发生。

艾思特庄和艾思特村的居民全部涌向失火的门房。在混乱中,洛朗应该很容易溜进丹恩侯爵的家。

但比原定计划提前一个星期行动有它的坏处。首先,洛朗无法挑选时刻,不得不在暴风雨过后不久放火。点燃木制石造的门房就花了很多时间,更不用说要使火势达到在方圆几英里外都能看到。湿气使大火延烧缓慢,那表示火势受控制的速度会比洛朗喜欢的更快。

其次,原来的计划只需要他制造大火。负责潜入艾思特庄窃取圣像画的是巧蒂。现在洛朗被迫身兼二职,那表示他必须从庄园的一端狂奔到另一端,同时祈祷隐藏行踪的黑暗不至于也隐藏着会害他跌断脖子的障碍物。

第三,巧蒂进过屋内好几次,知道全部的格局。洛朗只去过一次,在参加前任侯爵的葬礼时住过一夜,不足以掌握英格兰最大宅邸之一的诸多楼梯和通道。

好消息是,就像巧蒂保证的一样,因为急于跑去救火,没有人费功夫锁上所有的门窗,因此洛朗顺利进入屋子的正确部分。

坏消息是,他找了好几个房间才发现巧蒂描述的北侧后楼梯,它位在伪装成都铎时代印花镶板墙面的一扇门后。

找到之后他才想起巧蒂曾经笑着批评所有的仆人进出口都伪装成别的东西,好像宅邸里半个仆人都没有,偌大的房子会自行运转。

但他总算找到了楼梯,在那之后,要到达三楼就很容易了。

通往丹恩寝室的门是左边第一扇。就像巧蒂向他保证的,溜进房间取走圣像画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最重要的是,画就摆在她说的地方。

丹恩侯爵把妻子送的圣像画摆在床头桌上,男仆乔赛告诉他的弟弟……乔赛的弟弟告诉他的未婚妻……未婚妻告诉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正好是巧蒂的老主顾之一。

但再也不会了,洛朗在离开寝室时暗自发誓。今晚过后,巧蒂的惊人技巧只会服侍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英勇的方洛朗。他要带她到国外,远离达特穆尔和它粗野的乡巴佬。他要带她见识巴黎的繁华世界。法国首都对她来说会像仙境,他将是她的白马王子,洛朗在匆匆下楼时心想。

幻想得出了神,他推开一扇门,跑下一道楼梯……发现自己身在一条陌生的走廊。他快步走向尽头,结果来到音乐室。

穿过另外六扇门后,他来到舞厅,从舞厅门口看到宽敞的主楼梯。他迈步走过去,突然又停下来,无法决定该不该再度试着找到后楼梯。

但他要花几个小时才找得到,他告诉自己,反正屋子里空无一人。他朝主楼梯走去,匆匆拾级而下,走过宽敞的平台,绕过转角……然后戛然止步。

一个女人站在铺有地毯的楼梯口,抬头望着他……然后望向被他揣在胸口的圣像画。

在丹恩夫人的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怀中宝贝的那一瞬间,洛朗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手脚也跟着恢复功能。

他沿着楼梯往下跑,但她扑了过来,他闪躲不及,被她抓住外套袖子而绊跌。圣像画从他的手中飞出去。他在下一他听到碎裂声,但没有留意。眼睛盯着掉在楼梯底层的圣像画,他跑下去把它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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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撞到墙壁,洁丝盲目的伸手抓握、求取身体的平衡,同时打翻放在台座上的中国花瓶,花瓶撞到栏杆应声碎裂。

虽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她还是撑起身体,紧抓着栏杆快步下楼。

她抵达大厅时听到关门声和男性的咒骂声,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头脑逐渐清楚,她明白她的猎物一定是在企图从后门逃走时迷路,跑进了食品储藏室。

她穿过大厅冲向屏风走廊,抵达食品储藏室时,他正好跑出来。

这次他成功地闪过她。但就在他冲向门厅时,她抓起手边的一只中国瓷狗朝他扔去。

瓷狗击中他的头部侧面,他开始摇晃,然后跪了下来,圣像画仍然揣在怀里。她跑过去时看到鲜血从他的脸淌下来。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肯放弃。他爬向大门,伸手去握门把。她抓住他的衣领。他扭身挥臂,用力把她拨开。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砖上。

洁丝看到他的手指握住门把,看到门把转动,再度飞身扑过去。她揪住他的头发,抓住他的头用力撞向门板。

他拼命推她,咒骂着企图挣脱,但她太生气而没有注意到。这个猪猡想要偷走她丈夫的宝贝圣母画像,他休想得逞。

「你休想!」她气喘吁吁地说,再度抓他的头撞门。「休想!」砰。「休想!」砰。

洛朗放掉门把和圣像画,滚向旁边试图摆脱她。

她不肯被摆脱,用指甲戳他的头皮、脸和脖子。他试图翻身压住她,她以膝盖用力顶向他的两腿之间。他猛地滚开,捂着下体蜷曲在地板上。

她再度揪住他的头发,准备抓他的头去撞大理石地板。就在这时,她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握住她的腰往上提,把她从洛朗和地板上拉开。

「够了,洁丝。」丈夫严厉的语气穿透她被愤怒蒙蔽的心智,她停止挣扎,注意到周遭的世界。

她看到大门敞开着,一群仆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内。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菲尔和……道明。道明抓着车夫的手,目瞪口呆地望着洁丝。

她只看到那么多,因为丹恩立刻把她扛到肩上,穿过屏风走廊进入大厅。

「罗总管,」他没有暂停或回头。「门厅惨不忍睹。派人清理一下,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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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妻子在蓓姬的服侍下安全入浴,并加派两名壮硕男仆守着卧室门后,丹恩立刻回到一楼。

不成人形的洛朗躺在旧教室的木桌上,菲尔在一旁看守着。洛朗的鼻梁断裂,牙齿掉落一颗,手腕扭伤一只,满脸凝固的血迹,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

「总之,这次便宜了你。」丹恩在检视过伤势后说。「算你走运,她身上没有手枪。」

把洁丝扛回她的寝室时,丹恩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圣像画躺在门厅的地板上,又在骑向主屋的途中听说门房失火。他根据现有的事实推断。

他不需要盘问儿子就知道方洛朗和葛巧蒂同谋犯罪。

丹恩这会儿也懒得审问洛朗,而是直接告诉他怎么回事。

「你让一个贪婪的大胸脯妓女把你变成十足的傻瓜。」丹恩轻蔑地总结。「这一点是显而易见。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会认为那幅画值两万英镑。该死,洛朗,难道你看不出它最多只值五英镑——你知道甚至没有一个当铺老板愿意付那个价钱的一半。」

「没时间看。」洛朗嘴唇破裂,牙龈红肿,连话都讲不清楚,但借由菲尔的帮助,丹恩还能够了解他的意思。

「换言之,你在今晚之前不曾见过它。」丹恩说。「那表示你是听别人说的,极可能是博迪。而你竟然愚蠢到信以为真,因为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相信崔博迪的话。但你非把这件事告诉葛巧蒂那个坏女人不可,因为你发现她愿意为了两万英镑卖掉亲生儿子。」

「你真傻。」菲尔用哀伤的声调附和。「才一千五百英镑,她就把儿子卖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蠢,先生?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

「菲尔。」丹恩恶狠狠地瞪着车夫。

「是,爵爷。」菲尔睁大眼睛故作无辜状,但丹恩压根儿不信。

「我并没有给葛巧蒂一千五百英镑。」丹恩平静地说。「我记得你非常聪明地提议由你绕到旅店后方,以防万一她在巧妙避开我之后,从那里逃跑。我以为你迟了一步,让她给逃脱了。你并没有主动提供不一样的消息。」

「夫人担心妈妈会在孩子面前哭闹,」菲尔说。「孩子很可能因你冲进去而受到惊吓,夫人不想使他更加难过。所以她叫我给那女孩一些封口的钱。夫人说那是她的零用钱,她可以任意使用。所以她用来使妈妈安静,还写了一封信叫她拿了钱去巴黎逍遥。」

「巴黎?」洛朗突然坐起来。

「夫人说那里的人会比这一带的人喜欢她,并容忍她的职业。我猜那女孩喜欢夫人的建议,因为她立刻面露喜色,说夫人不是坏人。还要我转告夫人说,她已经按照吩咐做了,把夫人要她说的话都对她儿子说了。」

……最好还是把他留在她确定他会安全、并受到妥善照顾的地方。洁丝告诉那婊子该说些什么,那婊子照着说了。

丹恩接着看出,妻子有多么信任他。否则,无论他说什么或做什么,她都会跟去。但她相信他会使道明感到安全,使道明相信他听到的都是真话。

也许妻子比他更了解他,丹恩心想。她在他身上看到他照镜子时从未看到的特质。

如果事实真是那样,那么他必须相信她也在巧蒂身上看到他从不认为存在的特质。如果巧蒂曾下功夫替道明做好被她遗弃的心理准备,那么她必定尚未完全丧尽天良。

洁丝还说过,巧蒂自己本身也还是个孩子。

看来事实真是那样。灌输她一个想法,她便轻率地接受。

他发现自己对洛朗咧嘴而笑。「你应该找另一种玩意儿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丹恩说。「一种不必这么危险就能图谋和梦想的东西。要知道,她就像小孩子一样。没有道德观念,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现在有了一千五百英镑,她就把圣像画和你忘得一干二净。她永远不会知道、甚至听说了也不会在乎,你曾不惜拿生命和名誉冒险,都是为了……」丹恩短促地笑一声。「为了什么,洛朗?你对她的爱吗?」

鼻青脸肿的洛朗脸色绯红。「她不会的,她不可以。」

「我敢打赌五十英镑,她此刻已经在前往港口的途中。」

「我要宰了她,」洛朗沙哑地说。「她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

「因为哪怕是天涯海角,你都会找到她?」丹恩嘲弄地说。「——如果我没有先把你送上绞刑架。」

洛朗的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丹恩注视以前的朋友许久。「问题是,我想不出还有哪个炼狱会比你已经跌进去的那个,更加残酷;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折磨会比被葛巧蒂迷住更悲惨。」他停顿一下。「只除去一个,」丹恩露出嘲弄的微笑。「那就是和她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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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觉得那是最有效率的解决之道,而且绝对比控告一个痴情的傻瓜来得省事。

洛朗犯了纵火罪和窃盗未遂罪。

但他放火烧的是庄园中价值最低的建筑物,由于潮湿和丹恩的人行动迅速,所以损失非常轻微。

至于窃盗:丹恩对洛朗这个笨拙罪犯的任何惩罚,都远远比不上洁丝已经做的更加严酷。惩罚他的是女人,更令洛朗颜面尽失。

任何稍有男性自尊的绅士都宁愿遭到阉割,也不愿意使人知道他惨遭一介女流痛殴。

因此,凭着所罗门般的智慧,加上谨记洁丝在巴黎使用的勒索手段,丹恩宣布判决。

「无论葛巧蒂在哪里,你都得找到她,然后和她结婚。」丹恩告诉他的犯人。「那将使她会成为你的责任。如果她靠近我的妻子、儿子,或家里任何人十英里范围内,我就唯你是问。如果她再打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就会举办一个盛大的晚宴,洛朗。」

洛朗眨眨眼。「晚宴?」

「我会邀请我们所有的朋友,」丹恩告诉他。「酒过三巡后,我会站起来详细讲述你令人着迷的精彩冒险,当成大家的娱乐,尤其是今晚在我家大门口看到的景象。」

洛朗在完全理解后崩溃。「找到她?」他叫道,慌乱地四下张望。「和她结婚?怎么做?天啊,难道你看不出来?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铤而走险。我一无所有了,丹恩。比一无所有更惨。」他呻吟。「我积欠了五千英镑的债,我已经完蛋了。难道你看不出来?要不是毕樊世跟我说,我可以靠摔角比赛大赢一笔,我根本不会到得文郡来。」

「毕樊世?」丹恩重复。

洛朗没有听到他的话。「大赢一笔,才怪,凭那两个业余笨蛋。你相信吗?」他用手指扒过头发。「他在捉弄我,那只猪。说什么从卡尔和朴宏之战以来最伟大的比赛。」

「毕樊世。」丹恩再度重复。

「两万英镑,他告诉我那玩意儿值两万英镑。」洛朗继续。「但那也是他在捉弄我,对不对?说他认识一个俄国人不惜卖掉长子也要得到它,而我竟然相信他。」

「原来让你有那个想法的不是崔博迪,而是毕樊世!」丹恩说。「我早该料到,他对我怀恨在心。」他解释给困惑的洛朗听。

「怀恨在心?但为什么捉弄我?」

「大概是想使你憎恨我,希望我们反目成仇。」丹恩说。「能够同时增加你的痛苦,使他做起来更高兴。」丹恩皱眉。「他只是个找麻烦的卑鄙家伙,没有胆量像男子汉那般找机会报复。所以他的诡计比他想象中得逞,就更令人生气了。」他的眉头锁得更紧。「我本来可以把你送上绞刑架,那样他连作梦都会笑醒。」

洛朗努力了解那些话时,丹恩在小房间里缓缓转着圈子,仔细思考。

「我想我会替你偿还债务,洛朗。」最后他说。

「你会什么?」

「我还会给你一笔尚可的年度津贴,」丹恩继续。「作为服务的报酬。」他停顿一下,双手反握在背后。「要知道,我最亲爱忠实的朋友,我本来不知道我的圣像画这么值钱……直到你告诉我。我原本打算把它送给毕夫人,请她为我的妻子画一幅画像。洁丝曾跟我说毕夫人非常欣赏那幅圣像画。我认为以它作为画家的报酬,会比金钱更令人愉快。」丹恩微微一笑。「但任何画像也值不了两万英镑,即使画家是才华洋溢的毕黎柔,对不对?」

洛朗终于心领神会,鼻青眼肿的脸上露出笑容。

「你当然会写信给毕樊世,谢谢他把那个资料告诉你,」丹恩说。「那样做才有礼貌。身为你的好朋友,他当然会毫不自私地为你能从这件事得到好处而开心。」

「他看信时会气得扯头发。」洛朗说,然后脸红了起来。「我真该死,丹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怎么想。每件事都那么不顺利,但不管我做了什么,你还是能想出方法扭转形势。如果你把我扔进最近的泥沼,全英格兰都不会有人怪你。」

「如果你让那个可恶的女人妨碍到我,我会把你们两个都扔进泥沼。」丹恩保证。他走向门口。「菲尔会找人替你疗伤,我会派仆人把旅费给你送去。太阳升起时,希望你已经离开了。」

「好,没问题。谢谢——」

房门在丹恩身后砰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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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凌晨两点,丹恩侯爵洗完澡后不得不穿上睡袍和拖鞋去找他的妻子。他早该料到她不会在她的床上。

他先去南塔楼,但她没有守在道明的床边。倒是保姆梅丽坐在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打瞌睡。道明睡得很熟,大张着四肢俯卧在床上,被单和毯子踢到床尾揪成一团。

丹恩低声咕哝着解开被单和毯子替儿子盖好,轻轻拍拍他的头,然后离开房间。

一刻钟后,他在餐厅找到他的夫人。

她站在壁炉前面,裹着黑底金花的丝质睡袍,秀发随意地盘在头顶,手里拿着一杯白兰地,抬头凝视着他母亲的画像。

「你大可邀我同醉。」他在门口说。

「这是若莎和我之间的事。」她的目光不曾离开画像。「我前来向她举杯致敬。」

她举起酒杯。「敬你,亲爱的若莎。感谢你生下我那邪恶的丈夫……感谢你把你的优点都遗传给了他……感谢你放弃他,使他有机会长大成人……然后被我找到。」

她转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欣赏地闻嗅,愉快地轻叹,然后举杯就唇。

丹恩走进房间,顺手关上房门。「你不知道找到我你有多幸运,」他说。「我是西欧少数养得起你的男士之一,你手里拿的无疑是我最好的白兰地。」

「我在衡量你的资产与负债时,确曾把你的酒窖考虑进去,」洁丝说。「它很可能替你加分不少。」

她用酒杯指指画像。「她在那里真是好看,对不对?」

丹恩走到桌首,坐进他的椅子里端详画像。接着他起身走向餐具柜,从那个角度打量它。他从通往乐师边座的门口,从不同的窗户前,从长餐桌的桌尾凝视它。最后他来到壁炉前的妻子身边,交抱着双臂,若有所思地审视他的母亲。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注视她,无论凝视她多久,他都不再感到心痛。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年轻貌美、以她喜怒无常的方式爱他的女子。虽然永远不会知道二十五年前的真相,但光凭他现在所知道和相信的,已足以使他原谅了她。

「她真是个美女,对不对?」

「非常美。」

「难怪达特茅斯的那个无赖要拐走她,」他说。「至少他一直跟她在一起。他们连死都死在一起,那一定把我父亲气坏了。」他笑道。「但我相信『耶洗碧』的儿子更令他生气。他无法断绝与我的关系,因为他太势利,不愿意让世袭的财产落入非长子家族的子孙手中。那个伪君子甚至无法毁掉她的画像,因为她是柏家历史的一部分,而无论他喜欢与否,都必须像他高贵的祖先一样,把一切保存下来留给后代子孙。」

「他连你的玩具都没有扔掉。」

「但他把我扔掉了,」丹恩说。「母亲出走引起的骚动刚刚尘埃落定,他就把我送去伊顿公学。天啊,多么愚蠢的老顽固。他原本可以栽培我,几乎不必费什么力就能赢得我的心。我当时只有八岁,听凭他的摆布。他原本可以把我塑造成他喜欢的模样。如果他想要报复她,那就是最好的方式,同时还可以得到他想要的那种儿子。」

「幸好他没有塑造你,」洁丝说。「经过他的手,你一定不会这么有趣。」

他低头注视她微笑的容颜。「有趣,是喔。柏家的祸害,恶棍侯爵本尊。基督教世界最著名的嫖客,忘恩负义、自以为是的大笨蛋。」

「有史以来最邪恶的男人。」

「呆头呆脑的大笨伯,骄纵的自私鬼。」

她点头。「别忘了自傲自大的傻瓜。」

「你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他高傲地说。「我儿子认为我是亚瑟王和所有圆桌武士融合而成的化身。」

「你太谦虚了,亲爱的。」她说。「道明认为你是天神宙斯和古罗马众神融合而成的化身。有够恶心。」

「你不知道恶心是什么,洁丝。」他笑道。「你没看到我在金心旅店看见的那团会动的破布。如果那团破布没有开口说话,我会误以为是一堆腐烂的垃圾而把它扔进火里。」

「菲尔都跟我说了。」她说。「我在你洗澡时下楼堵到正要出去的他。他描述了道明的状态,以及你如何面对、如何用你的双手处理一切。」

她挽住他的左臂——那只手臂因他自身的恐惧与需要而麻痹,却因一个小男孩更大的恐惧与需要,而痊愈。「我不知道该哭或该笑,」她说。「所以我又哭又笑。」她的眼中闪着泪光。「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丹恩,也为我自己感到骄傲。」她补上这一句,转开视线用力眨眼。「懂得硬把自己嫁给你,实在是我太有头脑。」

「胡说,」他道。「头脑和这一切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承认你很能见风转舵,任何正常的女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被逼得尖叫跳楼。」

「我若那样做,可就笨得不可原谅了。」她说。

「你的意思是,那样做代表承认失败。」他说。「而认输从来不是你的本性,否则方洛朗今晚也不会受到令他羞愧一辈子的教训。」

她皱起眉头。「我知道我占了他的便宜。他太有绅士风度,不愿意全力反击,只是想办法摆脱我。要不是那个傻瓜死抓着圣像画不放,我也不可能抓住他的头撞门。等他终于放手时,我已经太过激动而停不下手。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恐怕会要了他的命。」她把头靠在他肌肉结实的手臂上。「恐怕没有其他人能阻止我。」

「是啊,身为大笨伯,我们自有我们的功用。」他把她抱起来走向餐桌。「幸好那时我的两只手臂都能动了,否则我怀疑连我也阻止不了你。」他把她放在亮晶晶的桌面上。「但我想知道的是,我头脑冷静的妻子为什么会糊涂到没有至少留两、三个仆人在身边,无论有没有失火。」

「我留了,」她说。「但乔赛和梅丽在南塔楼,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到。要不是方洛朗从主楼梯下来,我也不会注意到他。但我到一楼等待你们,你们到家时必须有人在场欢迎道明,我想要证明我一直在期待他的到达。」她的声音颤抖。「我想要使他放心,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他抬起她的下巴,凝视她含泪的双眼。「我拥抱过他了,亲爱的。」他轻声说。「我让他坐在我的身前骑马回来,紧紧地抱着他,因为他是小孩子,需要再三的保证。我告诉他我会照顾他……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还告诉他你也要他。我把你的事都告诉了他,说你非常和蔼可亲和通情达理,但对胡闹则绝对不会容忍。」他微笑。「我们到家时,道明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容胡闹的铁证。你证明爸爸说的是实话,爸爸知道每个人的每件事。」

「那么我非拥抱爸爸不可。」她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我爱你,柏艾瑟钦。我爱你,丹恩侯爵,黑野伯爵,隆塞子爵,柏隆男爵——」

「太多名字了。」他说。「我们结婚一个多月了,既然你似乎有意留下,我不如就准许你使用我洗礼时的名字吧。无论如何,那总比『笨蛋』好。」

「我爱你,瑟钦。」她说。

「我也很喜欢你。」他说。

「『非常』喜欢。」她纠正。

她的睡袍滑下肩膀,他急忙把它拉上来。「非常这两个字倒是很合适形容某件事。」他瞥向自己在睡袍下蠢蠢欲动的欲望。「我们最好赶快上楼,立刻睡觉,以免我的喜欢膨胀到不合理的程度。」

「直接睡觉才不合理。」她的手伸进他的睡袍前襟,抚摸他的胸膛。那里的肌肉绷紧跳动,有节奏的跳动一路往下传。

「你一定累坏了。」他咽下一声呻吟。「身上一定到处都是瘀伤。你不会要一个二百一十磅重的彪形大汉压在你身上喘气。」

她的拇指滑过他的乳头。

他倒抽一口气。

「你可以被我压在我的下面喘气。」她轻声说。

他叫自己别去理会她的话,但那个画面在他的脑海浮现,他的身体热烈响应。

距离她上次说她爱他已经一个月,距离她上次主动引诱而不是被动配合,也已经一个月。虽然她的配合也很热心,但一如想念那三个字般,他也想念她大胆的挑逗。

何况,他是野兽。

他已经像发情的公象一样狂野。

他把她从餐桌上抱起来,打算放她下来,因为抱着她太危险。但她不肯下来,双手紧抓着他的手臂,双腿环扣他的腰。

他努力不要往下看,但情不自禁。

他看到白嫩的腿环着他,瞥见睡袍腰带下的黑色卷毛。

她稍微移动,睡袍再度滑下她的肩膀。她将手臂从宽松的衣袖里抽出来,优雅的睡袍变成一块无用的丝绸从她的腰部垂下。

她微笑着抬起手臂环住他的颈项,用白皙坚挺的乳房摩擦他的睡袍前襟。前襟分开,温暖柔软的乳房贴着他的肌肤。

他转身走回去坐到餐桌上。

「洁丝,这样叫我怎么爬楼梯?」他沙哑地问。「当你对一个男人做出这种事,他要怎么看清楚?」

她舔他的颈窝。「我喜欢你尝起来的味道和感觉。」她喃喃道,微启的唇滑过他的锁骨。「我喜欢你闻起来的气味……肥皂、古龙水和男性气息。我喜欢你温暖的大手……温暖的身体……雄伟的——」

他拉起她的头,用吻封住她的嘴。她立刻开启唇瓣邀请他进入。

她是邪恶的致命美女,但她的味道像清新干净的雨水,吸引他再三啜饮。他深吸口气,在黄春菊的气味中闻到她的独特幽香。他黝黑的大手轻抚过她的粉颈、香肩和酥胸。

他往后倒在桌面上,拉她趴在他身上,用他的唇舌再度膜拜那些女性轮廓。

他抚摸她光滑的背、纤细的腰和圆翘的臀。

「我是你手中的泥土,任你塑造。」她在他耳畔低语。「我疯狂地爱你,我迫切地渴望你。」

因欲望而沙哑的轻声细语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在他的血液里欢唱,在他的心里狂舞。

「我全部都是你的,宝贝(意语)。」他回答。「我全部都是你的,我的宝贝。」

他握住她的翘臀,把她抬到他的亢奋上……当她引导他进入体内时,他忍不住发出呻吟。「啊,洁丝。」

「全是我的。」她缓缓往下坐。

「天啊,」欢愉似闪电击中他。「我要死了。」

「全是我的。」她说。

「对。让我死吧,洁丝。再一次。」

她起来又坐下,用同样折磨人的缓慢。另一道闪电劈过,炽烈、灼热、狂喜。

他乞求更多。她给他更多,骑乘他、驾驭他。他想要那样,因为支配他的是爱,束缚他的是幸福。她是他身体的热情狱卒,她是他心灵的深情主宰。

狂风暴雨终于平息,在余波中颤抖的她倒进他的怀里。他把她紧紧拥在狂跳的心上……那颗长久以来一直藏着他的秘密的心。

但他不想再有那种秘密。他现在说得出口了,就像内心深处的冰雪在春季融化成潺潺流水那样容易。

他颤抖地笑一声,抬起她的头,轻轻地亲吻她。

「我爱你(Ti amo,意语)。」他说。因为太过容易,所以他忍不住又说一次,这次用的是英语。「我爱你,洁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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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丝的丈夫在不久后告诉她,如果爱情没有闯进他的生命,他很可能会犯下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

他们在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时回到主卧室,但丹恩打算把昨晚的事讲清楚后再睡。

他躺在床上凝视着顶篷的金龙图案。「由于本身也正为爱痴迷,」他说。「我被迫认清男人——尤其是方洛朗那种不太聪明的男人——有多么容易陷入难以摆脱的困境。」

他以轻蔑的三言两语说明他怀疑毕樊世在巴黎那场闹剧里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继续怀恨在心。洁丝听了并不觉得意外。她一向认为毕樊世是个很讨厌的人,不明白他的妻子为什么没有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他。

但丈夫解决问题的方法令她感到意外又好笑。等丹恩描述完这个一举数得的有趣方法时,洁丝已经笑不可抑。

「噢,瑟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太坏了。我真想看看毕樊世看到方洛朗的感谢函时,是什么表情。」她再度捧腹大笑。

「只有你会欣赏其中的幽默。」他等她平静下来时说。

「还有其中的高明之处!」她说。「方洛朗、葛巧蒂——甚至是讨厌的毕樊世——都在几分钟内一并解决,而且不需要你出一点力。」

「除了数钞票。」丹恩说。「我的钞票,记得吗?」

「洛朗会一辈子感激你,甚至为你赴汤蹈火。」她说。「而巧蒂会因为觅得好归宿而心满意足。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舒适的生活,和一个爱她的男人。要知道,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奢华安逸的生活。所以她才会生下道明。」

「我知道,她以为我会每年付她五百英镑。」

「我问过她,怎会有那个愚蠢的想法,」洁丝说。「她说,众多达官显贵来参加你父亲的葬礼时,有些绅士带着妓女同行,她们都住在附近的旅店。巧蒂因此听到某些贵族如何安顿私生子和支付多少年金的故事——当然是一些言过其实的故事。所以她跟你和昂士伍在一起时没有避孕,发现自己怀孕时也没有堕胎。」

「换言之,她是误信谣言。」

「巧蒂以为只需生个孩子就再也不必工作,五百英镑对她来说是前所未闻的财富。」

「难怪她那么容易就接受你的一千五百英镑。」丹恩的目光没有离开顶篷的金龙图案。「你明知道这一段,竟然还威胁要把我的圣像画给她。」

「如果必须亲自与她打交道,我不能冒险让她在道明面前大吵大闹。」洁丝解释。「跟你一样,他非常敏感和情绪化。她在几分钟内用几句话所造成的伤害,我们可能要花好几年也不见得能够弥补。但是有你出面,风险就大大降低。尽管如此,我还是宁愿她安静地走开,所以我给菲尔做好贿赂的准备。」

丹恩翻身把她拉进怀里。「你做的对,洁丝。」他说。「我很怀疑我有能力同时应付一个生病的孩子,以及他大吵大闹的母亲。光是他就让我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

「他有你。」她抚摸他温暖结实的胸膛。「他有他高大强壮的爸爸,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回家了,他安全了,我们会照顾他。」

「家。」他望着她。「那么这是永久的。」

「关玮夫人的丈夫竟然和她阿姨生了两个私生子,但是她把他们以及自己的婚生子一同抚养长大。得文郡公爵的私生子在公爵府里长大。」

「何况丹恩侯爵夫人一向为所欲为,哪管其他人怎么想。」他说。

「我不介意从一个八岁男孩开始建立我的家庭,」她说。「那个年纪的孩子能够沟通了,他们已经非常接近人类。」

就在这时,就像收到信号一样,一声非人类的嚎叫声划破清晨的宁静。

丹恩放开她,猛地坐起。

「他只是作了噩梦。」洁丝想把丈夫拉回怀里。「梅丽陪着他。」

「尖叫声是从画廊传来的。」他迅速下床。

他穿睡袍时,洁丝听到另一声刺耳的尖叫……像丹恩说的,从画廊传来。她还听到其他的声音;其他的说话声,咚咚声,低微而匆忙的脚步声。

洁丝还来不及下床,丹恩已经赤脚走出房间。她急忙穿上睡袍和拖鞋追出去。

她发现他站在门外,双臂交抱胸前,表情难以捉摸,看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八岁男孩跑向南边的楼梯,三个仆人紧追在后。

道明距离楼梯口只剩几英尺时,乔赛突然出现。男孩立刻转身沿原路往回跑,闪躲试图抓住他的大人,并在他们没抓到时高声尖叫。

「看来我的儿子是个早起的人。」丹恩温和地说。「不知道梅丽早餐给他吃了什么。火药吗?」

「我跟你说过,他快如闪电。」洁丝说。

「他一分钟前从我面前跑过去。」丹恩说。「他看到我了。直视我的眼睛,放声大笑,脚步丝毫没有放慢。你会发现那些尖叫其实是笑声。他冲向北门,在撞到门板的前半秒停下来转身往回跑。我猜他想引起我的注意。」

她点头。

丹恩跨进走廊。「道明。」他并没有提高音量。

道明钻进凹室,企图抓着窗帘往上爬。丹恩跟过去把他抱下来扛在肩上。

他把道明扛进主卧室的更衣室。

洁丝只尾随他们到主卧室。她听到丈夫低沉的嗓音和他儿子较为尖细的嗓音,但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几分钟后他们从更衣室出来,道明穿着他父亲的衬衫。衬衫打褶的前襟延伸到男孩的腰部以下,袖子和下摆垂到地毯上。

「他吃过早餐也梳洗干净了,但他拒绝穿以前那种男童装,他说它们使他无法呼吸。」丹恩解释,洁丝则努力板着面孔。

「这是爸爸的衬衫,」道明骄傲地告诉她。「太大了。但我不能光着屁股——」

「光着身体。」丹恩纠正。「有女士在场时,不可以提到你下半身的后半部。就像不可以光着下半身跑来跑去一样,就算听到女性吃惊的尖叫非常有趣,也不可以。还有,不可以在黎明时大吵大闹,妨碍我和夫人睡觉。」

道明的注意力立刻转向大床。他的黑眸睁大。「那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床,爸爸?」

他拉高衣袖,撩起衬衫下摆,走到床前张口呆看。

「它是这栋屋子里最大的床,」丹恩说。「查理二世睡过那张床。国王光临时,必须给他睡最大的床。」

「你有没有在那张床上把婴儿放进她的肚子里?」道明的目光瞥向洁丝的肚子。「妈妈说,你在世界最大的床上把我放进她的肚子里。现在有没有婴儿在那里面?」他指着洁丝的肚子问。

「有。」丹恩说完,从吃惊的妻子身边走到床前抱起儿子。「但那是秘密。你必须保证在得到我的许可之前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能保证吗?」

道明点头。「我保证。」

「我知道要保守这么有趣的秘密会很困难,」丹恩说。「但我会弥补你。为了回报那个特殊的恩惠,到时我会让你揭露那个令大家吃惊的消息。这样公平吧?」

道明略加思索后再度点头。

父子俩的沟通显然没有问题。无论从哪一点看,道明显然都任凭他爸爸摆布。当爸爸的显然也心知肚明。

丹恩朝茫然的妻子露出得意的笑容后,抱着儿子走出去。他在片刻后独自回来时,脸上仍挂着笑容。

「你很有把握。」她在他靠近时说。

「我会算,」他说。「我们结婚五个星期,你一次也没有推说身体不舒服。」

「现在判断还太早。」她说。

「不会。」他像抱起儿子一样轻松地抱起洁丝走向大床。「这很容易算。一个繁殖力旺盛的侯爵夫人加一个充满男性活力的侯爵,等于一个孩子,大约在圣烛节和报喜节之间。」(译注:圣烛节二月二日,报喜节三月二十五日。)

他没有放下她,而是抱着她坐在床缘上。

「我还以为我可以令你吃惊。」她说。

他大笑。「从遇见你的那天起,洁丝,你一直令我吃惊。每次转身都会有事情当着我的面爆发。或者是淫秽的怀表,或者是稀有的圣像画,或者是我不幸遭到误解的母亲,或者是我惹事生非的儿子。有好几次,我都确信我娶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颗燃烧弹。至少那样还讲得通。」他把一绺垂落的头发拔到她的耳后。「两个性欲旺盛的人制造出一个孩子,一点也不令人吃惊。那是理所当然又合情合理的事,一点也不影响我敏感的神经。」

「那是你现在的说法。」她微笑望着他。「等我开始像吹气球一样肿起来,变得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时,你的神经就会非常衰弱。等我开始生产,你听到我叫喊、诅咒,和叫你去死——」

「我会放声大笑,」他说。「像个没有良心的畜牲。」

她伸手抚摸他傲慢的下颚。「唔,至少你是个英俊的畜牲,而且非常有钱。高大强壮,精力充沛。」

「你早该看出你有多么幸运,你嫁的是世上最有活力的男人。」他咧嘴而笑。

在他的黑眸里,她看到他内心的恶魔在笑。但他是她的恶魔,她深深爱着他。

「你的意思是最自负的吧。」她说。

他低下头,直到大鼻子即将碰到她的。「最有活力的!」他坚定地重复。「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你就迟钝得可悲了。算你走运,我是最有耐心的老师,我会证明给你看。」

「证明你的耐心吗?」她问。

「以及我的男性活力。一而再,再而三。」他的黑眸闪闪发亮。「我要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她用手指缠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嘴拉过去。「我邪恶又亲爱的丈夫,」她低声说。「你倒是试试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