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江南

来源：萨苏 

萨出身幽燕，和江南本是不沾边的。可是，从读书的时候起，对“江南”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赋予了某种痴痴的好感。

无论出身于哪里，大约每一个中国人心里都有一个江南。

看过一部架空的小说《明》，里面有个商人高德勇，一生的梦想就是到威尼斯去，他对自己的情人一次一次地描述 -- 那里是商人的天堂，没有人会无端地夺去你的财产。。。

 高德勇的威尼斯，其实很像我们心里的江南。提到这两个字，我们心里总会有一些旖旎，有一些安宁。那是书生与小娘子书写传奇的所在，所谓春来江水绿如蓝，总是带给我们心弦一丝颤动。

 其实，江南并非真的那样柔美到无懈可击，江南这块地方最早的居民应该是项羽和孙策那样剽悍善战的南蛮，风俗披发跣足。也就是不理发而且头发披散，光着脚不穿鞋。这个形象与《红楼梦》中的美女重合固然很引人遐思，假若放在扛鼎拔山的大胡子楚重瞳身上，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今天江南人里也不乏硬脾气，倪匡老先生的故乡宁波，就以盛产“宁波硬汉”著称，当地人说“宁与上海人吵架，不和宁波人白话”，可见宁波人硬到什么地步。

 我很怀疑，我们为何潜意识里把江南看得那样优美，是不是隐隐与中国的历史有关系。在古代，有多次我们的文明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侵袭，不得不南渡退却，江南，是中华文明最后的庇护所。所谓“遗民泪尽胡尘里”，大约当时的中国人，南望之时，胸中总有一丝特别的期待与感情吧。如果这丝感情，通过代代相传，刻在我们的心里，那我是丝毫也不奇怪的。

 其实，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荒唐，至少学习遗传学的朋友不会支持我这种谬论。至少对于我自己，喜欢江南，有更现实的理由。

 燕赵多的是雄峻的高山，江南多的是清丽的流水。

男儿当如山，女儿当如水。

所以，燕赵男儿的慷慨悲歌，与江南女儿的吴侬软语，或许囊括了我们所有的梦想。既然生在北国，如同磁极相吸一样，若没有对南国的那一份眷恋，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如果说早年的时候对江南的喜爱，如同叶公好龙一样没有道理也是不对的，我的身边，就有一个“江南”。

 也奇怪了，萨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唯常常听正宗的或不正宗的北京人问起 – 你是哪里人？

 答：北京人啊，顺便问 – 有什么不象么？

 对方往往回答：啊，说话不象。

 问：我有外地口音？

 答：没有，但是标准的普通话，不是北京话。

 苦笑之后终于想明白，这也不奇怪。盖因我上学起就生活在科学院宿舍，这里的人当然都有北京户口，说起话来却南腔北调，而且江南人居多。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我心中的江南人，个个都是才男才女。

 那时候，北京是全国户口最难进的地方，到北京来，应该是件很荣耀也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可是有的人偏偏不是这样。

 某所有一位说话很柔软的陈先生，平时待人和蔼亲切，唯有到了年节，总是自己提了一把二胡，在楼顶的平台上坐了，拉上一曲。楼板不隔音，有时到那里和几个小伙伴写作业的我，听到他的二胡，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后来才明白，这种感觉叫怆然欲泣。

 同时也知道了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二泉映月，据说拉得最好的，是个瞎子。别人告诉我，这二泉映月，是无锡的一个景致，陈先生的家，原来就在另一个江南美景西湖的边上。

 再后来才知道，陈先生是夫妻俩一块儿来科学院的，他的太太，也是西湖边儿上的人，1966年，在西北的一次交通事故中遇难。

 不知道为什么，问到这件事，每个对我讲这件事的人，都会补上一句 – 第二年，我们的第一颗氢弹爆炸了。

 有人还会因为说这个话，专门去擦擦眼镜。

 这有关系吗？我当时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讲。

陈先生一直没有再娶，就住在北京，只是每到年节，都会去拉那一曲二泉映月，这个时候，楼里擦眼镜的人就会骤然多起来。

 早年去听，是怆然欲泣。

 十年以后去听，依然是怆然欲泣，竟然没有加进一点点的温柔或者欢快。

 这样的痴子，莫非也只江南才有？偏他还是个清华北大争着去讲课的所谓学者。

 等到弄明白了的年龄，我心中江南两个字的含义里，不由得骤然增加了两个从没想到的词，那是 – 坚毅和牺牲。

 忽然觉得把江南写的太严肃了一点。我心里的江南，其实只有柔情。

 成年以后经常出差，也经常跑南方，苏杭上海是常常要去的，西湖也去了不止一次。这些地方美是美可是，我得说，我心里的江南，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几个地方，比如上海，城市大了，天上总是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肥厚的雾，连带整个城市，也都肥厚了起来。苏杭倒是不肥厚，可感觉最美的那部分总不属于今天这个世界，包括周庄，都仿佛一个标本。那种感觉，都不是我心中的江南。

 我心中的江南，是什么样儿的呢？

 首先是一个清字，其次是一个秀字。灵秀的山水养灵秀的人，干干净净的风，干干净净的水，还有无尽的活力，那才是江南。

 那是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的江南。

 这样的江南今天还能有么？

 有的，比如江西的三清山，或者浙江的千岛湖，那就是这样的江南了。

 特别是千岛湖，那是我认为走过之处最有江南味道的地方了。

 这样吧，既然是要说江南，我索性当个导游，大伙儿跟着我走，一块儿去走走千岛湖，也许，江南的影子，就出来了。

 假如要走千岛湖，那么首先建议你找一位技术出色的司机，从杭州之桐庐，风景如画中穿山过涧。与朱元思书曰：“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一水，天下独绝。”说的就是这里，至今，也没有多大变化。

 走不到一天就入山到了淳安，也就是千岛湖的湖畔，一个叫做排岭镇的小地方，却是当地的县治。千岛湖，也就是常说的新安江水库了。

 然后，我们可以雇一条小船，住到湖中的姥山上去，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岛子，有宾馆的。出离红尘中的都市，只一天之间，走入山中的浩瀚的湖，再走入湖中的烟一样的岛，岛上还有十里的松涛林海。。。也许你会有一个新的感受，叫做“心清如水”。在这里放下尘世的风雨，体会几天“山中方数日”的感觉吧，我猜你会喜欢的，对，你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你便可以每天从姥山出发，坐船去畅游湖中各个风格不同的小岛，比如桂花岛，花果山，鱼岛，锁岛，长寿山，蛇岛，状元岛，海瑞岛，方腊洞，猴岛，一个岛一个风格，玩上一个星期天天有新鲜的。千岛湖的水清澈凉爽，周围是一种自然天成的美。的确有一千个岛的，岛是绿的，岛基是鹅黄的，水是蓝的。聪明的淳安人给各个岛装点了不同的特色，在鱼岛可以看到百年的巨大湖鱼，因为通体莹白，被称作“白娘子”，在猴岛可以领略和猴子面对面互相端详的古怪感觉 --- 那里的猴子比较野蛮，当心！不过它们只是贪吃，带把雨伞，一张一合可以吓得弼马温们魂飞魄散。在蛇岛花上一点钱，可以肩上搭从大王蛇到巨蟒的各种爬虫照相，哦，如果您胆小，不照也罢，站在一边听胆大的MM们鬼哭狼嚎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太阳落山了，就一叶小舟，回姥山吧，总之，去是去的在湖中，还也还的在湖中，游千岛湖，就不要再履湖岸的尘土。

 饿了，就吃湖里现打上来的鱼，味道非常好，鳜鱼，他们叫老虎鱼，清蒸，清炖都很好，还有黄尾捎，只能钓的，别处吃不到，而鲈鱼，是次一等的了。喝呢？就喝本地的千岛湖啤酒，水好，啤酒才好。

 出去吃饭？那是很有趣味的，因为淳安的饭馆儿大多小的不能再小，点菜也许没有菜谱，殷勤的女主人会拉开冰箱门让你自己看原料，你就告诉她：把这个猪肝和那个蒜薹一起炒一个吧，或许这时候敦厚的男主人会搓着围裙从厨房走过来，问，早上扣了一条斤把多的青鱼牙子，要不要加火腿烧个汤？-- 当地的火腿决非我们商店里买的，都是自家制的，形状夸张，颜色腴红。我和我太太去玩的时候，到一个朋友家吃饭，小魔女犹豫再三，终于垂涎难耐，问我：能不能请他把厨房吊的那个“大猪腿”弄一些来给我们吃？哈哈，人家笑坏了。

 当地的人大都朴实善良，是纯朴的山民（他们说千岛湖事件和他们没有关系，是外地来开台球厅的人干的），因为他们的老家原来根本和外面无法交通而保持了那一份天然的美好，又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当地的男孩子多半不高，却身体矫健，肌肉匀称，相貌堂堂，当地的女孩子多不是很漂亮，却象路边的黄花，有一种野性的健康亲切-- 可是她们那种活力带出的美妙气质魅力十足。我和太太曾经追着一个身着淡蓝裙子的当地女郎足足跑了半个小时。忘了说，当地的路几乎全是石阶小街，起起伏伏的，间或一个石头门，没有平坦的大街，自行车也无从用武。所以看惯了大城市的街道，会让人对那儿很不习惯，又别有新奇。

 不是我们追不上，而是刻意的在后面欣赏，那条时髦的淡蓝色裙子穿在别人身上，那就是一条裙子，穿在江南的女孩儿身上，那，就是一片云。最后，当我们赶上那个气质极佳的当地女孩子，想给她照张相的时候，原来以为我们要问路而殷勤相待的女孩子吓得一溜烟飞奔而逃，倒让我们诧异万分。当地人的脑子很聪明。他们会赚到你的钱，可是总会让你感到他们的服务和商品物超所值而心存感激，因为淳安人的风俗是愿意用了巧思做出值得好价钱的东西，比如葛粉，面条鱼，蛇皮钱包，但在那儿让人觉得大多数事情都纯出自然没有机心。

 排岭镇就是淳安县城，这个城的路很有意思，是环形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给人袖珍城市的感觉，不过街市不长，转一圈也就一个小时，因为路是环形的，我敢担保你会转向。排岭镇这个被称为“松城”的居民们，实在令人羡慕，因为这个小镇是在一片山岭和森林之中，因此你很难分辨出城市的界限，一弯松林之后掩映一座小楼，居民们基本上过的都是“心远地自偏”的隆中生活。唯一的麻烦是面对大湖吃水反而成了问题，因为当地铺设自来水管很不容易，当地人倒也并不抱怨，他们说，当年那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故事，就发生在他们那儿的密山寺 -- 密山原来是个山，水库修好以后，已经是一个岛了。

 顺便说一句，到千岛湖边的毛竹源，离黄山就隔一道岭子。。。

 好了，到这时候，我想您已经明白，我心中的江南，是怎样的样子。

 有绿水青山，江南永远不死，永远不死的江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