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问金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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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问金融危机
吴晓求 《 国际金融报 》( 2009年5月19日)
金融危机:必然还是偶然?
实际上,“周期说”、“制度说”、“政策说”和“市场说”都在不同层次上解释了这次金融危机的产生原因,它们之间具有内在的逻辑关系。
实体经济VS虚拟经济:谁主沉浮?
国际货币体系改革:恪守单一还是走向多元?
未来多元国际货币体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呢?我的理解可能是三元结构:美元、人民币、欧元三足鼎立的体系,也可能是四边结构:美元、人民币、欧元、日元所形成的四边货币体系。人民币成为多元国际货币体系中重要的一元,势必对中国的产业结构和竞争态势等产生全面影响。作为多元国际货币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首先必须是国际贸易结算通用或选择性货币,是国际金融市场上可交易的货币,为此,就必须进一步推进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的市场化改革,使其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里成为完全可兑换、可交易的货币。这是其成为国际储备性货币的基本前提。它体现了货币发行国经济规模、经济竞争力、良好预期以及经济社会文明、法治的水平。一国货币的国际化,对货币发行国宏观经济结构和金融体系会带来全面深刻的影响,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货币发行国的资本流动和贸易结构会有明显变化,金融市场特别是资本市场要有足够大的规模且结构必须均衡。在享有世界“铸币税”权益的同时,也将使本国的金融体系更加市场化、更加国际化、更加透明。从一定意义说,这也意味着金融市场的风险因素在显著增加。对此,必须要有深刻的认识。
国际金融新秩序:如何重建?
政府干预和市场原则:度在哪里?
危机时期的政府干预如对大型金融机构的托管、增资和股权收购,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国有化的过程,更不是未来企业制度变革的方向,而是一种利用政府信用稳定市场预期、恢复投资者信心的行为。危机之后,还是要回归本源,还是要让市场发挥配置资源的基础性作用。不过,危机之后的回归,更多了一份理性,多了一些监管和约束。要知道,市场和政府各有各的角色,谁也替代不了谁。
金融创新与市场监管:如何匹配?
现阶段,金融创新既有制度、规则层面的,也有机构、产品层面的。所有的金融创新,最后都会归结到产品创新上。因为,金融创新的最终目标是尽可能地满足客户不断变化的金融需求,以提升其在同业中的竞争力,而最终满足客户金融需求的是不同功能的多样化的金融产品。
同时,我们必须改进信用评级机制,完善风险评估体系,建立与金融创新相适应的风险定价模型。
投资银行:拿什么拯救你?
雷曼兄弟这个拥有7000亿美元资产、具有158年历史的美国第四大投行的破产,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它既引爆了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又预示投资银行这个在功能、盈利模式和风险结构上完全不同于商业银行的金融机构遇到了空前的劫难,面临着生存的危机。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前的相当长时期里,在资本市场蓬勃发展的年代,有人包括我们曾预言,传统商业银行模式将会失去竞争力,最终难逃“恐龙”一样的厄运,而现在,“恐龙”不但没有灭绝,投资银行似乎反而成了匆匆过客,真的是这样的吗?原因又在哪里?
在投资银行100多年的演变进程中,其外在功能在不断地延伸、不断地叠加,从资本市场金融服务提供商(如证券经纪、IPO、购并、投资咨询)到基于收益与风险对冲服务的资产管理业务,再到直接从事风险交易的投资理财和产品设计、销售服务。资本市场上传统的投资银行业务,是依靠专业性金融服务来获取利润的,这种利润的风险权重很小;基于收益与风险对冲交易的各种形式的资产管理服务,是金融服务的升级,在收益大幅增加的同时,与投资银行传统业务相比较,风险有明显上升,特别是在杠杆率不断趋高时,风险也以同样的速度在增加。
对风险利润的疯狂追逐源自于不断失衡以至于严重失衡的外部激励与内部风险约束的制度设计。
投资银行作为一个群体,在其100多年的发展历史中,大部分时间是合伙制。合伙制透视出的强大激励功能与无限风险责任是相匹配的。强大的激励功能激发出人们的创造精神,而无限的风险约束则使这种创造精神受到了内在的约束。在这种制度框架下,激情得到了释放,欲望受到了约束,因而,理性繁荣是那个时代投资银行的基本特征。
人类社会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投资银行纷纷走上了上市之路。一方面,投资银行通过上市以期最大限度地利用公众资本来补充和壮大自身的资本实力;另一方面也试图将潜在的不确定性分散开来。这时,无限的风险责任被有限的风险约束所取代,但与此同时,功能强大的激励机制丝毫没有改变,对利润的追求甚至变得更加贪婪更加无度,利润的风险权重越来越大。所以,从制度设计角度看,这时的投资银行已使巨大的市场风险内生化了,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包括投资银行在内的所有金融机构都必须建立一个收益与风险相匹配、相制衡的机制,这是其存续下去的制度基础。风险约束过度而激励功能不足则会损害金融的效率,从而丧失竞争力;而风险约束不足、激励功能过度,又必将使风险急剧加大,从而可能丧失存续的能力。所以我认为,美国五大投资银行的集体迷失,本质上是一种制度的迷失。
金融高杠杆:何去何从?
杠杆化是金融与生俱来的特质,随着金融机构和金融产品的不断创新,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前的相当长时期里,金融杠杆率有不断提高的趋势,商业银行的杠杆率一般在10-12倍,投资银行的杠杆率通常在30倍左右,最高时的杠杆率曾超过40倍(摩根士丹利),衍生产品的杠杆率一般在20-30倍(保证金在5%-3%左右),个别衍生品的杠杆率曾达到过100倍(其保证金为1%),商业银行10-12倍的杠杆率通常被认为是金融的基准杠杆率。它是现代金融杠杠率的起点。
在实际经济活动中,金融的高杠杆率的确是一把双刃剑。它创造了金融的活力和流动性,也加大了金融体系的波动和不稳定性。金融市场繁荣时它是天使,金融危机爆发时它就是魔鬼。
有研究认为,从技术和市场角度看,这次金融危机之所以对金融体系和实体经济的影响如此强烈,与金融的高杠杆率有密切关系。为了阻止金融危机的进一步恶化,防范更大规模金融危机的到来,在全球特别在美国,金融的去杠杆化成为危机时期重要的防御性措施。去杠杆化的实质是降低杠杆率,其特点主要表现在金融机构要么减持风险资产的规模,要么增加资本金,要么双管齐下,以降低风险资产与资本金的比例,增强其对金融风险的对冲能力。
在中国,不存在美国式的金融高杠杆,因而也不存在去杠杆化的问题。中国金融体系的市场化程度仍然很低,改革开放和创新仍然是我们面临的主要任务。
资产证券化:是制造危机还是分散风险?
资产证券化与这次全球金融危机的形成,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人们还可做深入的研究,但有两点在我看来似乎已经清楚:一是资产证券化并不是金融危机产生的根源,二是资产证券化改变了风险的生存状态,使风险存量化变成了流量化。从次贷危机到次债危机,风险的源头没有变,改变的只是风险的载体和形式。
我一直以来都坚持认为,风险从存量化到流量化的转变是金融创新的巨大成就,是金融体系由传统迈向现代的重要标志,金融开始具有分散风险的功能,意味着金融功能的升级,由此完成了从资源配置到风险配置的转型。所以,资产证券化不是制造风险,而是在分散风险。
资产证券化所具有的分散风险的功能,虽然可以使危机策源地的风险有所降低,但在一个充分开放的全球金融体系中,风险或危机会不断地扩散开来,从而有可能使一个局部性金融危机或个案性金融危机演变成全球性金融危机。从这个意义上说,资产证券化对全球金融危机的扩张,具有某种加速感染的作用,特别是当这种资产支持证券的资产是次级资产时更是这样。
证券化是金融创新的基石。没有证券化,就没有金融体系的市场化改革,更谈不上大力发展资本市场。证券化是推动金融结构变革的重要途径。问题的关键不在证券化,而在证券化背后的资产是什么,以及如何评估这种资产的价值,如何充分揭示证券化资产的风险。
在中国,资产证券化还处在初始阶段,资产证券化率还很低,这客观上制约了中国资本市场的宽度和厚度,中国商业银行体系巨额的优质资产使资产证券化具有巨大的发展空间。
大力加速资产证券化是我们发展资本市场的重要突破口,对我们构建一个富有弹性、可以充分有效分散风险的现代金融体系意义重大。
货币政策目标:是单一目标还是均衡目标?
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是现代货币政策的倡导者和最重要的实践者。他率先将货币政策关注的目标从CPI的变化转向资产价格的变化,并以此来调节经济增长。这种转向符合美国经济金融结构的变化,反映了金融市场特别是资本市场在美国经济活动中的主导地位。这种转向意味着现代货币政策时代的到来。这是格林斯潘对这个时代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在分析这次金融危机形成的原因时,有人认为,格林斯潘式的货币政策是导致这次金融危机出现的重要原因,因为这种关注资产价格的货币政策,从实际结果看,导致了资本市场的快速发展和金融资产特别是证券化金融资产的快速扩张,金融体系泡沫化趋势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严重。殊不知,正是这样的货币政策大大提高了美国经济的金融化程度,极大地增强了金融特别是资本市场对经济的影响力,进一步强化了美国金融尤其是资本市场在全球的支配力。不断增强金融特别是资本市场的竞争力,以此来提升美国经济的竞争力,这就是美国式的金融战略,它带来了美国资本市场近20年的繁荣,也推动着美国经济长期、持续增长。
格林斯潘也承认过自己的失误。他天真地认为,贪婪无度的华尔街在法律的威慑和道德的感召下,会变成遵纪守法、内心自律的模范,因而放松了外部的严格监管。看来,内心自律的防线在巨大的利益冲突下终究都会崩溃。这也许是格林斯潘带给我们的教训。
对中国来说,在经济和金融发展过程中,对利益的贪婪追求无处不在。贪婪乃人之本性,法律和一切制度的设计都试图使这种贪婪变得有度,使利己的贪婪不至于践踏他人的利益。所以,在经济活动特别在资本市场上,仅靠道德约束和行为自律是远远不够的,基于法律和制度之上的外部监管仍然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