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 中朝贸易，不只是商业

中朝贸易，不只是商业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刘丁 发自朝鲜罗津、中国珲春
2009-11-04 22:14:34
【南方周末】本文网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36911
■行走东北亚专题报道（上）
编者按：中国东北，历来是中俄和中朝边贸的前哨。如今，中俄和中朝的经贸往来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在莫斯科的资金鞭长莫及的远东和西伯利亚地区，俄罗斯的最高决策层正在转变开发思路，试图把这片辽阔地区的发展和中国振兴东北的计划接轨，渴望用那里丰富的石油、矿产和森林资源换取中国的资金和技术。
这一战略转移得到了中俄双方的高度认可。
在10月12日至14日俄罗斯总理普京访华中，双方签署了《中国东北地区同俄罗斯远东及东西伯利亚地区合作规划纲要(2009—2018)》，合作纲要包括中俄两国边境地区205个主要合作方案，而且几乎所有方案都与开采俄罗斯远东和东西伯利亚地区的原料有关。
面对俄罗斯的战略调整，俄国内有人提醒，俄罗斯要避免沦落为中国的原料基地，而中国国内也有人一再警告，在过去的中俄石油贸易中，中国常常是在做亏本买卖。
两 国知识分子的担忧值得关切。然而，在远东和西伯利亚真正从事中俄经贸活动的中俄商人、官员，他们到底是如何解读长期以来双方的经贸交往？他们之间的恩恩怨 怨又是什么？正在发生的变化又有哪些？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本报记者走访了百年口岸绥芬河以及新兴的口岸城市珲春，试图记录远东和东北握手的背后故 事。
此 外，珲春不仅拥有中俄边贸口岸，亦有中朝边贸口岸。1992年，当朝鲜政府批准与珲春交界的罗津模仿深圳特区成立经济贸易区之后，目前该开发区内的一百多 家企业中，80%是中国企业。是什么样的企业在那里经营？他们经历了什么？又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俄罗斯和朝鲜共同面对中国的崛起，他们之间又会发生怎 样的故事？对这个地区的地缘政治和经贸往来又会带来何种影响？本期的“行走东北亚专题报道（上）”将带您走进朝鲜，回答这些疑问。
下期敬请关注该专题报道（下）：《北极熊和中国龙握手的背后》。
不规则的市场和非对称的贸易让在朝经营的中国商人面临着很大风险，但无论是商业利益的考量，还是地缘政治的需要，中朝贸易都将在坎坷中缓慢前行

与图们市隔江相对的是朝鲜南阳市,这里没有界碑，但河道沿岸滩涂中树满了“禁区”的标志。 　资料图片
血脉相连
朴素珍每月只能靠几百元的低保维持生活。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考虑过回到朝鲜江源的老家，那边的娘家亲戚们“生活更贫困，有时还得我们接济呢”。
从东北亚最高的长白山，向相反的两个方向流淌下两条河流，一条是鸭绿江，另一条是图们江，这座美丽神秘的山脉以及这两条江构成了中国与朝鲜的边境线，见证了两个国家与两个民族之间的复杂情感和他们不同的道路和沧桑。
祖籍山东的77岁老人刘秀英，70年前渡过鸭绿江，与自己的母亲、姐妹一起去朝鲜清源道投奔在那里做工程项目的大伯，那时的朝鲜还是伪满洲国的一部分。刘秀英一家人靠租当地朝鲜族人的土地种菜，卖给日本军人赚钱为生。
1945年日本人被从朝鲜和中国东北赶走。由于不能继续靠向日本人卖菜来赚钱，刘秀英跟随家人又渡过图们江回到中国东北小镇珲春。据刘秀英回忆，那 时，回东北的另一个原因是“朝鲜族人抱团，汉族人在他们的村子里很难融入”。在刘秀英跨过图们江的同时，也有无数朝族人离开中国东北的原住地和亲戚，跨国 边境移居回朝鲜。边境两边有无数个血脉相连的朝鲜家族。
如今76岁的朴素珍是1958年跨过图们江从朝鲜来到中国东北的。当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之后，朴素珍与进入朝鲜作战的中国志愿军战士恋爱并结合，战争 结束后便跟随丈夫来到中国生活。2004年丈夫去世之后，带着一个半身不遂的女儿，朴素珍生活艰苦，每月只能靠几百元的低保维持生活。但即便如此，她也没 有考虑过回到朝鲜江源的老家，那边的娘家亲戚们虽然有男人劳力支持，“但生活更贫困，有时还得我们接济呢”。
的确，对于现在的中国人来说，江对面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虽然似曾相识。
穷哥们
“我们伟大的金正日将军提出南北朝统一，你们猜他们怎么回答？他妈的，他们竟然问统一之后谁做大谁做小！”32岁的朝鲜导游李先生说。
暮秋的早晨，跟随旅行团，我们驶过珲春圈河口岸的大桥，跨过图们江，进入了这个世界。
虽然由于种种传言，难免心生恐惧，但当训练有素、一身西装的朝鲜导游出现在我们面前，却有种在穷亲戚家串门的感觉：他们眼中燃烧着热情、真诚和兴奋，同时也有着一丝敬畏和自卑。
朝鲜是个自尊心极强的民族。这一点在他们对待那段无法回避的抗美援朝历史上可见一斑。每当训练有素的朝鲜导游不得不提起那段历史时，他们总会先拿出 大段的时间来详细描述国共两党争夺东北的战争中，伟大领袖金日成将军曾慷慨派出朝鲜军队支援共产党，并详细列出朝鲜曾支援过的军鞋数量，这之后，才会用一 句话带过中国抗美援朝的历史，并以中朝友谊万岁的话语结束。 在三八线板门店的谈判桌子上，原来中朝国旗摆放的顺序也在近些年悄然调整，原来是中国国旗在前，而今是朝鲜国旗在前。
朝鲜又是十分敏感的并且十分倔强的民族。“他们认准的道理，怎样都拉不回，”珲春市曾长年与朝鲜族人同事的王女士说。
他们又是桀骜不驯的代表。为了对抗美国的压力，他们在北部靠近中国边境的山脉中挖掘工事，试爆核弹。今年5月份的核爆，距离中国延边仅有180公 里，中国一侧延吉的人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大地的颤抖。在朝鲜东部的罗津经济开发区附近，则布满了导弹发射场，今年7月和10月的导弹发射，让世界的神经随之 紧张，尤其是海对岸的日本，后者也许是比美国更让朝鲜人仇视的国家，赴朝旅游团偶尔也许还会允许美国人进入，但是绝对不允许日本人进入。
而在南部的三八线一带，朝鲜人则布下了火力强劲的重炮阵地，炮弹据说可直接打到首尔。朝韩统一是这个国家的头等政治大事，同一民族分隔半个世纪的纠葛恩怨，却让朝鲜人对韩国人的情感微妙而复杂。
“我们伟大的金正日将军提出南北朝统一，你们猜他们怎么回答？”32岁的朝鲜导游李先生跟中国游客闲聊，“他妈的，他们竟然问统一之后谁做大谁做小！”李先生毫不避讳地用中国的国骂宣泄情绪。
但这个国家也为自己的尊严和桀骜支付着高昂的成本。朝鲜每年25%左右的国民收入用于军费，义务兵役制让这个国家几乎满眼都是土黄色的军装：大街上、商店里、海关、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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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的社会主义”
这里的农村实行中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合作农场制度，农民赚工分，大家一起劳动，平均分配，完全的计划经济。
车子在山路上剧烈颠簸着驶向朝鲜罗津。由于经济落后，这条由中国口岸通向朝鲜罗津港的重要通道，竟然也没能完全修成柏油路。路边村庄房屋低矮，玉米竟只有齐腰高，远没有东北玉米的疯狂长势，导游对此的解释是，“缺少化肥”。
这里的农村实行中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合作农场制度，农民赚工分，大家一起劳动，平均分配，完全的计划经济。
“你们是有特色的社会主义，我们是纯粹的社会主义”，李导游说。
导游都是朝鲜人民公司的员工，身着套装，汉语流利，上过大学，应该属于朝鲜的精英。但他们对外界的联系与了解、言论和思想却也依然被控制。
面对中国游客各种各样的好奇和询问，李导游回答谨慎，他声称罗津地区人们的平均月工资是200元人民币，但据在朝鲜投资的中国商人们说，他们地方政府官员的月工资也不超过100元人民币。导游们定期都要到平壤接受政治、思想、业务方面的培训。
另一位年轻的女导游歌声甜美。但她同其他朝鲜年轻人一样，在45岁之前严禁出境，除非有公务，或者就是叛逃成为“脱北者”。
对于这些，年轻的女导游只是说：“有人说他们过得好，可我不信”，至于对中国的看法，她小声地说：“中国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
他们被严禁登陆互联网，也很少能打长途电话，电视也只有一个频道，而且是千篇一律的宣传，只能通过纸媒的信件与外界沟通，对外界所知甚为局限，但他们的眼睛纯净而真诚。
甚至包括中国的朝鲜族女孩在内，勤劳、干净、孝顺和忠诚都是远近闻名的品质。无论是在朝鲜还是在中国朝鲜族的家里、餐馆、车辆或任何地方，无论贫 富，只要有朝鲜族妇女存在，那环境都必定是一尘不染、物品摆放整齐。朝鲜的妇女也异常勤劳，除了工作，在家庭中，她们担负起全部的责任，从洗衣、做饭、打 扫卫生，到维持家庭生活的农活和照顾老人。而朝鲜男人们则丝毫不理会这类劳作，只负责上班或当兵。
朝鲜的“深圳”：罗津经济贸易区
由于俄罗斯拒绝中国势力渗入其港口，于是中国将寻找日本海出海口的目光转向朝鲜，但十几年过去了，罗津港却一直没对中国起到实际作用。
在东北亚这片土地上，中俄朝三国唇齿相连。但只有中国，没有与日本海相连的国土。实际上，在三国交界的珲春，距离日本海最近的地方只有15公里，阳光好的时候，可以直接用肉眼看到那片汪洋。由于俄罗斯对中国的强势和警惕，中国只能将寻找出海口的目光转向朝鲜。
从珲春圈河口岸颠簸过山路，再一路行驶，不超过3个小时，便可以抵达朝鲜罗津港。这是伸入日本海中的罗津半岛与大陆围成的一个天然避风港，也是非常 优良的不冻港，海面上海鸟盘旋，波光粼粼，祥和而宁静，青绿色的海水晶莹剔透，水深处，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水面下十几米的鱼群簇拥游动的样子。
在中朝贸易中，朝鲜对中国主要的出口品就是这些不受污染的海产品。
建立中国到罗津港的陆港联运，一直是中朝两国的重要话题。朝鲜政府1992年批准设立罗津经济贸易区，模仿中国深圳的开放。从1996年开始吸引投资，目前“开发区内一百多家企业中，80%是中国企业，”李导游说。
但是罗津港却一直没有对中国起到实际的作用。2号码头是中国公司投资修建，装载中国货物，但业务看上去很冷清。虽然这个港口的地缘极具竞争力，但朝鲜内部的投资环境，以及国际政治局势等问题却一直阻碍着这里的发展。
俄罗斯对中国人向这个港口的延伸异常紧张。2006年，中国与朝鲜对“路港区一体化”工程达成协议，中国通过珲春的一家贸易公司，向朝鲜投资357亿元人民币，建设罗津港码头、道路，并取得了50年共同开发、使用权。
这项工程立刻引起俄罗斯人的关注，俄罗斯铁路公司机关报《汽笛报》报道称，“中国已经结束了对罗津港的事业可行性研究，正在实施集装箱卸载和码头的 改扩建工作。罗津港不仅是罗津到下山铁路的始发点，还是不冻港，因此俄罗斯必须确保它。”《汽笛报》是铁路公司总裁弗拉基米尔·亚库宁发行的报纸，而亚库 宁被视为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有力继承人之一。
之后，便有消息传出，为了扩大在朝鲜的利益，俄罗斯将免去朝鲜80亿美元债务的80%，此外，莫斯科还将重启朝俄贸易经济合作会议，并计划在会上讨论两国间的各种经济合作方案。
无论政治博弈如何，改革开放已给朝鲜东北部的这个地区带来了深远影响。
李导游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商务部门，但不愿意干，于是找到了他父亲的朋友请求调动工作，“那时，他跟我说，不学习汉语就没有出路”，李导游说。于是，那之后，李导游努力学习汉语，并成为导游。
的确，汉语和中国使罗津地区成为朝鲜最富裕的地区，但即便如此，这里的生活也就是中国1970年代的水平，“忆苦思甜，适合中老年人来，可以找回中国改革之前的记忆，孩子都带红领巾，满街军装，交通基本靠腿和自行车。”来自延吉的游客老王说。
在最繁华的市区中，也都是低矮的房屋，五六层的灰色楼房也十分陈旧，虽然偶尔能看到不知哪位官员开的雷克萨斯、丰田霸道等豪车，但老百姓是不让有私 家车的。街上没有路灯，更没有霓虹灯，建筑中开灯的窗户也非常少，一入夜就是一片黑暗，电压也极不稳定，在饭馆吃饭时，经常隔五分钟就断电，让餐桌陷入漆 黑。
不规则的市场和贸易
与朝鲜人的生意不是正规的国际贸易，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和风险性，这是当地中国商人的普遍感受。
在等待入关时，延吉游客刘大叔将装着零食的箱子摆在地上，土黄色军装的朝鲜军士上来便随意地打开，毫不客气地掏出一把火腿肠，同伴忍不住问了一声，军士回头用生硬的中文说：“怎么的，不行啊？”憨厚的刘大叔忙说：“没事，拿吧。”
与朝鲜人的生意不是正规的国际贸易，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和风险性，这是当地中国商人的普遍感受。
中国与朝鲜贸易很活跃的一个部分就是海鲜。每天，朝鲜商社组织朝鲜渔民们将各种新鲜的扇贝、鱿鱼、巨大的螃蟹从海里捕捞上岸，大部分由大连人组成的 中国海鲜商们就一哄而上，全部包走，装车。物流货车从朝鲜东海岸一路狂奔，“人歇车不歇”，在20个小时后，到达大连，在那里等待的商贩们便又是一哄而 上，将成箱冷藏的海鲜继续装车、装船、装机，运到山东、北京、上海等各地市场，两天后，海鲜出现在各地消费者面前时，竟还是活的。
未被污染的朝鲜东海有着质量上乘的鱿鱼，中国市场上大部分的鱿鱼都从这里捕捞上来。在圈河口岸，几乎每2分钟就有一辆货车进出,那条去罗津的颠簸山路经常堵车。而且，与想象的正相反，中国商人的感觉是，朝鲜越核爆，政治越敏感，这条路越繁忙。
2008年，中对朝贸易顺差达12.7亿美元，朝鲜原油的90%、消费物资的80%来自中国。中国与朝鲜的贸易也是中国对这个穷兄弟施加影响的有力砝码。另一方面，如果中国不支持朝鲜，边境上的难民将给中国东北造成空前压力，中国同时还将失去地缘政治上的缓冲带。
但朝鲜的投资环境却让许多中国人饱受折磨，也使得中朝贸易不能如其他边境地区那样兴盛。
“他们的政策非常不稳定。”2004年开始在朝鲜先锋、罗津地区设厂的运达针织厂纪总说。中国企业与朝鲜的合作不能直接企业对企业，必须与当地政府 对接，运达针织厂在朝的谈判、交易、资金等都是与政府部门对接。为了合作，运达运了将近300万元的设备进去朝鲜，并组织订单、运送原料，朝鲜工人们则负 责加工，这是朝鲜第一家来料加工企业。“之所以选择去朝鲜，是因为中国目前很难招到如此价廉且任劳任怨的劳动力，朝鲜工人也不必交保险等劳动统筹，另外， 在朝鲜生产，并由罗津港运送销往韩国的产品，可免除13%的关税。”纪总说。那是朝鲜民族经济联合会与韩国统一部联合制定的规则。
运达针织厂目前是珲春市出口贸易额和出口贸易量都最大的企业。但纪总对前景仍不乐观，“顶多再干2年，一方面是韩朝统一后韩国人的竞争将出现，另一方面是朝鲜的投资环境也不好”。
在罗津港，装船出口给纪总带来了巨大的麻烦。正常港口都是按时装船发货，这样才能保证货物按时到港，否则企业将蒙受损失。但朝鲜的船为了赚钱，总是 要等到装满货才发船。为了这件事情，双方多次磋商。另外，目前在罗津港发货，必须用朝鲜籍船，而朝鲜籍船东不提供货物的海运保险。
中朝贸易还将在坎坷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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