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理性

几乎所有的书籍和电影电视，都把希特勒写成了一个异于常人的人，一个疯子，一个心理变态者，一个精神病患者，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看过他的一个副官写的回忆录，在那本书中，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正常人的希特勒。举例来说，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卫兵的生日都能记住，到时必定要送生日礼物。他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很有人情味儿，最后的时刻，他要自杀了，却安排他的下属逃跑，并不要求他们跟他一块儿死。这足以证明他一直到最后也并没丧失理性，或者说人性。并非是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那种样子。至于他的几个同党自愿陪他一起自杀，这就很有点儿感情色彩了。在精神病患者身上这种事情都不会发生。爱娃那么爱他，也可证明这一点，一个女人，她再傻也不至于爱上一个疯子的。
希特勒是一个很正常的人，一个直到死都保持了理性的人，人类的悲剧恰恰在这里，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疯子一个心理变态者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如所有文艺作品描绘中的人，那么，我们就不会有那么一场大悲剧了。他精神健全，思维敏捷，非常有理性，问题恰恰出在理性上。他发动世界大战有他的一整套的系统的哲学基础，他屠杀犹太人有深刻的理论根据。
我们总在崇尚理性，几千年来都如此，不知道理性的危险。看一看人类自己制造的大灾难全是出在理性上，每一场战争都有一大堆理论根据，都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言论。人的思维达到一个深的层次上往往能出现两种相反的结论，于是，危险就出现了。在关于精神和物质的问题上，那些人类一流的大脑，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思索之后，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现实生活中，一种人认为后代是他的生命的延续，他的生命的意义在于儿子身上。另一种人完全相反，他认为儿子是另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单独存在的个体。前一种人他的一切行为都可以是为儿子的，后一种人他可以干脆就不要儿子。这两种人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即证明着无论思维也
好，辩论也好，都不能说服对方。这是贯穿着终生的行为，都是经过了千百次的思考才做出的决定，绝对是一种理性的行为。
好莱坞影片中的杀人凶手，绝大部分都是心理变态者，是杀人狂。这是对现实的歪曲，如果到执法部门做一个统计你会发现，那种情况不到百分之一。我们过去的电影也都是把国民党兵演成是专门杀人的刽子手，蒋介石更不用说，整个儿一个天生的杀人魔王。从老一辈人的口里知道，国民党在农村的宣传里，把共产党说成是一些蓝眼睛红鼻子的怪物，在夜里专门吃小孩子。危险就在这里，当你把敌人完全排除在人类之外的时候，就会为杀人找到了理论根据。国民党在屠杀共产党的时候并不把共产党当人看待。纳粹在屠杀犹太人的时候，认为犹太人是不应该存在于地球上的一种肮脏的动物。既然是一种动物，那么所有的残忍都是有理论依据的了。
在我小的时候，看到学校墙报上反胡风分子的漫画，胡风是一条叼着刀子的毒蛇。在我的印象中胡风就不是一个人的形象，这印象持续到他被平反，看到了他的照片之后才得到纠正。
当你把敌人描写成心理变态者的时候，你就把自己和敌人做了生理上的区分，和他们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然的界线，你成了天然的正确者，排除了检讨自身的可能。你的一切行为都是被允许的，都是有理论依据的。
总把残忍的行为说成是兽性，这是一个谬误，这个星球上任何兽类都不会屠杀同类，大批屠杀同类的生物只有人类。我们形容一个人凶恶的时候说他像狼，事实上狼从不杀狼，它们对自己的同类是相当温柔的相当友爱的，否则它们早绝种了。即使对待异类，它们除非生存的需要也不会去屠杀。人类相反。
这不是说狼比人好，这不是一个是非问题。而是一种自然法则。为了种族的延续，动物之间必须有一种防止互相屠杀的机制，这就是防卫机制。这从狗的争斗中最容易看出，当其中一只狗把自己最软弱的部分暴露给对方时，立刻会在对方身上产生一种制动作用，进攻被制止。同类动物之间的确经常进行斗争，有时甚至非常激烈，但是它们有一个界线，那就是永远不可能伤害对方的生命。是人的理性毁坏了人本身的这种防卫机制。
人是有这种防卫机制的，看过小说《静静的顿河》都会记得一个情节。葛利高里在用马刀砍死一个敌人时，突然呕吐起来。这就是人的防卫机制在发生作用。如果他是用枪打死的，他就不会发生呕吐的现象了。现在的战争，在这里一按电钮，几千里外的成千上万的人就被杀死了，那个按电钮的人就更不会有任何反应。
事实上，每一个凶手在杀死一个人的时候，都是一种理性战胜了他的本能，或者说是理性战胜了兽性。而不是如常说的相反。即使一个凶恶的人，他也不可能在本能上喜欢杀人，比方说，没有一个凶手愿意把鲜血沾到手上，人的血会使他产生生理上的厌恶。许多人都有晕血的经验，血会使他晕倒。这就是人的防卫机制在发生作用。
人在杀人的时候，总是要反复强调非杀不可的理由，他要用理论来战胜恐惧。而这种恐惧并非是对这个行为后果的恐惧，而是对这个行为本身的恐惧。是一种生理上的恐惧。一种本能。完全失去本能的人远比完全失去理性的人更可怕。
人有喜欢斗争的本能，喜欢攻击的本能，但人没有喜欢杀人的本能。攻击和屠杀是两回事儿。是人的理性在唆使人互相屠杀。
人类的理性已经使人类取得了辉煌的业绩，也产生了许多的灾难。我们正在逐步使自己聪明起来，然而也要知道，就像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认识这个世界一样，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完全认识我们本身。我们每个人都要时刻警惕自己，警惕自己的理性。也许你目前认为完全正确的恰是最错误的。
有人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有人说人越思索离真理越远，但是我们仍然要思索，我们不能不思索就像我们不能不呼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