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中国的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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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中国的最后一课

2006/07/26 经济学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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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都德

那天傍晚上世纪中国论坛,我去得很晚,心里很怕版主骂我,况且网友千钧棒说过要同我商榷,可是我连他是什么观点引起争论都忘了,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我想就别上网了,到野外去玩玩吧。

天气那么暖和,那么晴朗!

画眉在树林边宛转地唱歌;锯木厂后边草地上,普鲁士兵正在操练。这些景象,比网上拍砖有趣多了;可是我还能管住自己,急忙登录世纪中国的世纪学堂。

我刚刚链接上internet,就看见公告栏不停地飘荡。最近两年来,我们的一切坏消息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封网啦,服务器故障啦,上峰的各种命令啦。我也没细看,只在心里思量:“又出了什么事啦?”

CC编辑带着他的徒弟也挤在公告栏里,他看见我在直接进了论坛,就向我喊:“用不着那么快呀,老头,你反正是来得及赶到论坛的!”

我想他在拿我开玩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进入胆小鬼的小院子里。

平常日子,一旦上了论坛,总有一阵喧闹,就是不看也能猜到。删贴啦,审查啦,大家怕那些水贴烦,给斑竹提抗议啦……还有刚上任的版主着大铁戒尺坛子上转悠,“小心,仔细,出格帖子杀无赦……”

我本来打算趁那一阵喧闹偷偷地看看我的回贴;可是那一天,一切偏安安静静的,跟主流媒体一样庄重。我从开着的窗口望进去,看见常来的网友都已经在线了;CC编辑呢,踱来踱去,胳膊底下夹着那怕人的铁戒尺。我只好不看我的回贴,正儿八经登录走进学堂。你们可以想像,我那时脸多么红,心多么慌!

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CC编辑见了我,很温和地说:“快发贴,老家伙,我们就要开始上课,不等你了。”

我大体瞄了一眼今天的新帖子,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儿,我才注意到,我们的编辑大人今天拿出了网站的章程,一个老掉牙的须知,令人腻味的删贴说明,还有网站在有关部门备案的文件——京ICP证041040号。这套玩意儿,他只在公安或宣传部来视察或者整顿的日子才拿出来。而且整个论坛有一种不平常的严肃的气氛。最使我吃惊的是,平常总是潜水的几个网友,也浮出了水面,他们也跟我们一样肃静,个个看来都很忧愁。有个老头郝叟还带着自己开的一个网站的地址,叫什么“一见如故”,还有另一个名字优雅一些,叫“慵闲斋”。

我看见这些情形,正在诧异,CC编辑已经上了头条,像刚才对我说话那样,又柔和又严肃地对我们说:“我的网友们,这是我最后一次开张了。上头已经来了命令,夜郎国只许使用纸质媒体。新报纸明天就到。今天是你们最后一次论坛掐架,我希望你们多多发贴。”

我听了这几句话,心里万分难过。啊,那些坏家伙,他们贴在公告栏上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最后一次论坛课!

我几乎还不会写主贴!我再也不能发贴了!难道这样就算了吗?我从前没好好上网,不上论坛去QQ聊天……想起这些,我多么懊悔!我关于媒体的想法,帖子上的争吵啦,掐架啦,刚才我还觉得那么讨厌,看起来又那么麻烦,现在都好像是我的老朋友,舍不得跟它们分手了。还有CC编辑也一样。他就要离开了,我再也不能看见他了!想起这些,我忘了他给我的惩罚,忘了我被删掉的帖子。

可怜的人!

他拿出那些文件,原来是为了抗争这最后一课!现在我明白了,镇上那些老潜水员为什么也浮出水面。这好像告诉我,他们也懊悔当初没有发贴。他们像是用这种方式来感谢论坛四年年来的服务,来表示对就要失去的坛子的敬意。

我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见版主叫我的名字。轮到我回贴了。天啊,如果我能把那冗长的主贴从头到尾读一遍,声音响亮,口齿清楚,又没有一点儿错误,那么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拿出来的。可是主贴开头的玄虚就把我弄糊涂了,我只好坐在显示器前摇摇晃晃,心里挺难受,头也不敢抬起来。我听见版主对我说:

“我也不责备你,老头,你自己一定够难受的了。这就是了。大家天天都这么想:‘算了吧,时间有的是,明天再回贴也不迟。’现在看看我们的结果吧。唉,总要把学习拖到明天,这正是夜郎人最大的不幸。现在那些家伙就有理由对我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自己说是要民主、要参与呢,你们连帖子都不会写,不会发!……’不过,可怜的老头,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我们大家都有许多地方应该责备自己呢。

接着,版主从这一件事谈到那一件事,谈到网络上来了。他说,网络是世界上最便利的传播工具,最快捷,最能表达民意;又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无权无势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网络,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蒙昧大门的钥匙。说到这里,他就开始谈发贴技术。真奇怪,今天听讲,我全都懂。他讲的似乎挺容易,挺容易。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细心听讲过,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讲解过。这可怜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在他离开之前全教给我们,一下子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去。

网络说完了,我们开始论坛掐架。那一天,坛子里的气氛格外温和,掐架的人也都客客气气的。个个都那么专心,论坛里那么安静!只听见一个个的跟贴连续发出。有时候飘来一些美女广告,但是谁都不注意。屋顶上鸽子咕咕咕咕地低声叫着,我心里想:“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读党报吧!”

我每次抬起头来,总看见编辑先生好像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瞪着眼看显示器里的东西,好像要把这坛子里的东西都装在眼睛里带走似的。只要想想:四年来,他一直在这里,窗外是他的网站,面前是他网友;用了多年数据库。可怜的人啊,现在要他跟这一切分手,叫他怎么不伤心呢?何况又听见他的老板在楼上走来走去收拾行李!他们明天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坛子了。

可是他有足够的勇气把今天的论坛开到底。主贴发不出了。就反复浏览。郝叟老头儿已经戴上眼镜,试图把论坛打包下载。他感情激动,连声音都发抖了。听到他古怪的声音,我们又想笑,又难过。啊!这论坛的最后一课,我真永远忘不了!

忽然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祈祷的钟声也响了。窗外又传来普鲁士兵的号声他们已经收操了。CC编辑先生站起来,脸色惨白,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

“我的朋友们啊,”他说,“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他转身在网上挂出一个图案:

“internet!”

然后他呆在那儿,头靠着墙壁,话也不说,只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和谐了,你们走吧。”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本文版权属于都德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