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不经心 蔡深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07:22:29

  

漫不经心 蔡深江

沙漠与羊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沙漠,可以用来迷路。有时不小心就走了进去,在无边无际的视线里要忧郁上好几个晚上,才找得回我们有花有草的繁华城市。

有时,也很想到这么广漠的土地走一趟,像小王子里的“我”,独自在荒漠里平静地画画绵羊,打打呵欠,却始终找不到刻意的方向。这样的一片沙漠到底长不长绿意呢,我常常想。搭公车的清早趁众人昏睡在摇晃的车厢单调的速度里,我总是清醒地留意。他们都太早起了,车子沿夜与天明的边界崎岖前进,很快就摆荡入童年摇篮的温柔里,司机永远理智地掌舵,轻快时也哼哼儿歌,就是不把公车误入童年。我再专心,也无法捕捉那些熟睡的嘴角模糊的含意,到底,在他们心中的沙漠有没有春天。

有时生活荒谬极了,像一艘停放在沙漠里的古木大帆船,静静浅浅微笑,仿佛很清楚意识到自己适得其反的表情。有时,走在大厦与大厦之间,抬头看天就像极了一道湍急的水,还浮着鸭子一样的白净的云。反正你在赶路,从一张脸赶赴另一张脸,仿佛收集表情。嗯,我们每天都在比赛收集表情,写成日记,甚至,在周末排长长的队伍,买票进入沙漠一样暗无边际却狭小的电影院里,继续收集表情。

所以我们潜意识地在心中豢养一片沙漠,像一本学生简易字典,好久我们都不翻查了,却始终记得在某一个角落学过的生字。我们几乎忘了沙漠的定义,天经地义地误以为生命就是一场长长远远的跋涉,非常漫无目的。不信的话你走在街上,即使是很靠海的夜晚,也没有人认真思考到底我们心中是不是的确荒芜着一片沙漠。因为,这这真的是一个有花有草的繁华城市。

 

排队

你如果认真作梦,会发现一个可爱的现象,那些绵羊是安静而且和平地排队,一只接着一只,跨栏入梦。

这并不表示绵羊们知书达理。在某一种奥妙的状况下往往陷感情于无可厚非的维谷,正如栏杆,一道布满诧异的表情的原始意象。我们的童年真的是快乐度过的,不只因为山高水远,或者天空比较亲切,很大部分的关键在于我们的知识中没有排队这个严重违反天性的文明产物。其实,文明也是一个患得患失的相对名词。

在晴朗的下午如果有风筝倏忽飘落,我们一窝蜂涌向堕落的方向,争先恐后。我们不明白蚂蚁列队游走的道理,以为那是一种害怕迷路的心态。后来进小学识字读书,老师很努力教我们把队排好:我真的听话,一丝不苟地遵循排队的法则,回到家中还偷偷在妈妈的梳妆镜前顾盼自己排队的神色,有一种成长的喜悦。这样的假象一直到测试卷子发了下来,我才知道那些天地山石人火口手的意义不会因为排队而有所区别。

小学毕业以前,我们被安排到动物园参观。入门后两个两个排队走,我才发现动物们无论用什么方法被关了起来,始终学不会排队,而且,从那些笼子栏杆我肯定即使丰衣足食风调雨顺,他们很不喜欢这样舒适的环境。我甚至用别扭的英语对其中一位动物管理员说,以我午餐善良的饼干打赌,假如打开那些笼子,动物们一定逃走。至于大象,我想他们和蚂蚁一样,有事没事就一只接着一只散步。其实不是那些管理员的本事,不相信的话可以捣乱蚂蚁的队伍一样看看大象们失足狂奔的模样。

然后,我就不喜欢排队了,而且很容易入睡。那些等着进入我的梦境啃噬风景的绵羊争先恐后,三两下子全涌过栏杆,像涨潮的水平线,不动声色就完成使命。一个比较奇特的现象是我时常在极度惶恐的情绪中惊醒,像月亮里的桂树,不断有被砍伐的不安。我把这种不安挂在清早挤公车的脸上,得到些稍慰藉。我还因此发现一个事实,那些鼓吹排队的部分首长们都晋升了不必排队的绝对优势,偶尔下乡,显示自己乐善好施的排队本能。

 

沙漠与羊

这样的一片沙漠并不完全沉默。你大概有过失眠的经验,算了,可能你没有。可是,绵羊老是得在梦里跨栏,一只又一只,义无反顾地迎向梦境,快乐地走远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一只胆怯的羊始终提不起勇气超越栏杆,你才发现,自己心中原来永远囚禁一只跨不入梦境的绵羊,啃噬沙漠中任何发芽的绿。所以,沙漠并不完全沉默,人们却喧哗得来不及处理一只迷路的绵羊疑惑的神情。

后来,绵羊适应而且爱上了沙漠的寂寞,每天自得其乐来回踱步,疏于到梦境里面对不知所措的栏杆,你就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到不需要绵羊排队跨栏的层次,也就渐渐遗弃沙漠,并且自信地认为流泪应该从撒哈拉启程,背天涯浪迹的行囊。

反正,就有着这么一片沙漠,在你言谈举止嬉笑怒骂之际,用风和沙子承担你所有的无知,或许你有过做梦的经验,算了,可能你忘了,可是,每天清早,你总是惺忪地走出梦境,刷牙洗脸早餐,或者你慢慢睁开眼睛,让梦境像潮水一样狰狞撤退。重要的是你每天入夜启程赶赴黎明,甚至奔走过度,醒在日上三竿的夹缝,这段路途一定偶尔跌倒,那种感觉像失足莫名其妙的沟渠。其实你不曾留意,甚至忘了梦境的颜色,始终有一头冷漠的绵羊客观地关注你,像公路上悄然出没的交警,洁白的制服和不动声色的眼神。所以你小心翼翼呼吸:在睡觉的时候心中才泛起一片沙漠,然而你不知道,永远不知道。

 

木制的椅子

在我认识的人们心中,都有一张椅子,一张木制的椅子。

我们常常在一段快乐的人日子背后,不安地忖度悲伤的距离,在这里,一张木制的椅子就前所未有地重要了。

尤其长大以后,每天都必须到街上去,或者走路,或者排队。一张木制的椅子正好在你极想念逃离眼前种种不快乐的画面,可以让你从容坐在心中偌大的旷野,就只有一张木制椅子的旷野,调匀气息,沉淀思绪,然后,很快地回到车水马龙的都市,或者走路,或者排队。

我们小的时候,就常常趁婆婆午睡,合力拖了客厅一张木制的椅子,四平八稳安在芭乐树下,爬上去打捞半青不熟的果子何药片。通常被小鸟啄食过的芭乐最甜,我们也不以为意,爱争着吃那一个久被小鸟啄食出缺口的熟芭乐,并且,感到快乐。然后,笑闹争食的场面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下午吵醒,那时婆婆的身体硬朗,除了担心我们跌跤,她顾着把那张木制的椅子抱回屋里,边走边笑骂我们不懂椅子的意义。

后来,上小学。我们通常做出一些让自己可以罚站在椅子上的举动,那种视野有着不可理喻的广阔。班上乖坐着听课的同学无法分享。其实,我们也害怕一旦大家都懂得站在椅子上的乐趣,老师会舍弃这么仁慈的处罚方式。小学课堂里的木制的椅子流露不可一世的神情,倔强而且沉默。

 

荒芜池塘

每个人心中都有池塘。我们小时候用来投掷微笑的池塘。

后来,荒芜了,那是每一则神话最完美的交代,像一个决心天涯浪迹的异乡人,回到他那熟悉的陌生旅程的某一个小镇。池塘必须荒芜,而且被成长的孩子遗忘。

如果你到街上以气球交换每一个路过的孩子心中的愿望,微笑红色的气球;诚实白色的气球;自信青色的气球;美丽黄色的气球;轻快蓝色的气球;善良橙色的气球:每一个气球都换到孩子们天真而且残酷的愿望。像作文课里窸窸窣窣的字迹,歪歪斜斜搁浅许多伟大的志向,兀自在正方格子里泅泳;可能你还记起那个蚂蚁落水的故事。如果有一个孩子倔强地坚持以他心中的池塘换任何颜色的一个气球,就开始围观许多热心的路人同情的眼神。你知道这孩子的数学测试一定又不及格了,可能英语口试也差强人意。所以,为了实现孩子的心愿,请把手中的气球都交给他尚不知所措的小手,让他带入梦境,静静坐在栏杆上,我们都不爱穿鞋,赤足跑得比谁都快,跑多远都不怕迷路,跑多远都必须回家吃晚饭。通常,我们跑到那颗菩提树下,面对池塘喘气;不相信水面上一张稚气的脸有一天会狠狠离开童年,知足地在陌生的成人世界奔走流离。稚气的脸衬托着下午的天空,惶恐而且自信。

有时午饭以后就下一场大雨,我们坐在木门边注视打落泥地的雨滴。开成一朵一朵难过而且美丽的花。然后,雨一停我们就赤足跑到那那颗菩提树下,面对池塘喘气;不相信池塘可以若无其事地承载天上落下的雨,像不听话的下午,妈妈唠唠叨叨数落自己时,耳朵的容量。我们也拾起树下的石子,投掷池塘,模仿雨滴绽开的花,静静微笑。

这样的池塘你一定记不得了,甚至,认真翻阅照相本笑,真实拥有随意腾空驰骋的一个意象。傍晚太阳下山,气球就会飘到孩子的梦里,云一样停泊在池塘上空。只是小时候我们甚少仰天,眼睛太小容不下百般聊赖的一整个下午。

池塘的确存在。那时候我也无法寻找池塘的痕迹,这是悲哀。你大概只能在一本学生简易字典找到池塘,或许编者还会细心而且谅解地附图,解释池塘的现象与形状。因此池塘已经在你童年的记忆里荒芜了,甚至,在原址盖了一幢拥有三层地下楼的购物中心,把池塘连根拔起,所以,人们只好继续在梦境里跋涉,在沙漠一样的记忆里寻访水源,羊的眼神。

或者,人群中会有声音安静地说,哦,池塘,那些气球像云一样停泊在梦的上空,只可惜颜色都荒芜了。

 

沙漠与羊

至于沙漠,像从不脱班的火车,一到傍晚就悠悠袅袅吐着悲凉,却一点也不难过。

你大概会忍不住问,我们每天喝水,沙漠应该潮湿而且凉快,可是,我们不也每天小便,写日记一样把心中的不快乐展露在字上,沙漠的水于是都排解了,每个人只好维系心中一片沙漠,至于下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大以后,已经忘了淋雨的姿势,只记住了雨伞的颜色。

 

木制的椅子

小学以后,日子就无所适从了。考试越来越茁壮,分数狰狞,老师和大人们都开始一种新的衡量善恶的方式。那时,我们拼了命读书,回想小学的日子就难过地笑了。心中一张木制的椅子始终是我们逃逸的方向,我们安静和平地坐着,甚么话都不说,一直到太阳下山,沿着熟悉的路走回课本。

然后日子像一尾失忆的鱼,孜孜矻矻学着泅泳,如果迷路,我们就理所当然坐在心中一张木制的椅子上,出其不意地唱着儿歌:木制的椅子有一种不可终日的憨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