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介绍下金庸小说里的人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17:15:09
郭靖

《射雕英雄传》是一本极成功的小说,郭靖是个极成功的人物。他与陈家洛贵介公子的形象刚相反,是个出身农家的朴实少年,而且生性愚钝,说话木钠,跟袁承志差得远了。他甚至肤色黑黝,面貌平凡,绝对谈不上俏俊。郭靖写得成功,是因为他的性格清楚稳定,他似乎是正统道德观念及传统侠义精神的化身,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发自自然内心,读者或者不同意他的看法做法,但绝不会不明白他,或对他有所怀疑,“郭靖”这个人物的真实感,大部分来自他朴实而真诚这个特质。

郭靖最重要的是他的人格,武功犹在其次,他自小人生目标便十分明确:做个好男儿。为父亲报仇。“报仇”这个观念,在现代现实社会当然不容许,但在武侠小说的幻想世界来说,却是基本的道德责任。在看武侠小说时,我认为不应以现实眼光看“报仇”,而是要从象征的观点看,把“报仇”了解为世俗社会指定的道德责任及权利。郭靖“报父仇”的目标,根本就是“做个好男儿”,履行社会义务的一部分。

郭靖的道德观念不是从高深理论所得来的,而是基于一些十分平常的信念,例如尊长的吩咐必须遵从,答应了人的事一定要做。对朋友要忠心,不能贪生怕死。不可欺骗人。不可贪人钱财等等。“为国为民”,就是从这些简单平常道德观念而来的理想,没有什么难懂之处。郭靖的不平凡,在于他由始至终毫无犹豫地忠于自己从小培养成的道德信念。

聪明人在道德问题上往往摇摆不定,愚钝的人反而坚定而意念明确,郭靖生性愚钝,他在道德抉择上也异常清楚,这是符合实情的。他在华筝公主与黄蓉之间,选择了跟华筝成亲而舍弃黄蓉,黄蓉凄然问他原因,他就是说:“我是个蠢人,什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郭靖没有陈家洛的优柔寡断,也没有袁承志的自以为是,他的笨拙反而是他令人信任敬重的根由。

郭靖比陈家洛、袁承志两个人物更成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有一段发展及成熟的过程,小郭靖蕴涵成熟的郭靖,他的个性及道德伦理基础也始终不移,但是他透过经历,从被动变为主动,他的道德价值也由外来的规戒演变成他自己的处世原则。

他在华筝及黄蓉之间的抉择,就是一个精彩的例子。他开始时是想,尊长为我规定了的事必然是对的,所以我必须娶华筝;但是按照父亲的遗命,我要跟杨康好,而按照杨伯父的遗命,我得娶穆念慈为妻;这些事显然是不能做的,那么尊长为我规定的事便不是一定对的了,但是他随着想到“答应了人的事决不能反悔”,他就毫无疑问了,他答应了娶华筝,他一定要实践诺言,这个例子是个清楚的转折点,郭靖由服从尊长的被动道德层次,进展到自己承担自己言行的后果的主动层次。

这个例子的一个有趣之处是,在“尊长规定”与自己内心感情倾向两个准绳之间,他选择了内心感情倾向,他不肯为“别人的几句话”而跟黄蓉分开;但在自己的感情倾向与道义责任之间,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道义责任。后来,在《神雕侠侣》中,中年的郭靖在忽必烈帐中凛然谈说“大义灭亲”、郭芙砍断了杨过的手臂,他便决意砍断爱女一臂赎罪,根本是同一个原则的体现。

陈家洛及袁承志都属“天降大任”的少年领袖,郭靖则不是,他的政治醒觉,跟他的武功一样,全是经他努力,一点一滴积聚至充盈处,终于水到渠成,起初,他最大的责任不过是为父亲报仇,为七位师父争面子,好好打赢杨康;但是随着经历与见识的增长,他渐渐体会到正邪之间的斗争。国家大事及民间疾苦需要有人承担解救。

渐渐,报仇及争天下第一名衔这些私事变为次要,在岳飞的遗书之中,他陡然发现到自己的真正抱负和理想。郭靖在意外情形之下领导了蒙古人抗金战事,经过这番经历,随后又经过极艰难的考验反省,郭靖不再是“傻小子”,他终于确立了“为国为民”为终生目标,他的领袖地位是主动承担的。

郭靖不是没有缺点的。批评黄蓉到了《神雕侠侣》便暴露出缺点的人很多,但其实郭靖暴露出缺点更大,就是他是个在道德上思想封闭的人,他不但不能容忍与他的道德观念不同的思想,他甚至不能明白这些思想。同时,他的道德价值过分死板及规条化,使他有时变得不近人情。例如,他要斩断郭芙一只手臂以惩罚她斩断了杨过的手臂,就非常不通,一来她本来无意,二来杨过手臂已断,砍掉郭芙的手臂又对他有何好处?

郭芙该是受到惩罚,应该尽力补偿杨过,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未免近乎野蛮了,另一个例子是,他宁可立刻杀了杨过,也不容他跟师父发生恋爱。维护传统道德到这个地步,处于权威地位的大侠郭靖,我觉得己陷于专制。

问题是郭靖做人宗旨太贯彻。太一成不变了。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是应有不同处事规戒的,年轻时应严于律己、但到了处于权威地位,则需要培养智慧,慎于律人。

郭靖是人,他是有缺点的,这无损于这个人物的成功,反而令他更有真实感和亲切感。

郭靖这个人物能够写得成功,起码有一半是因为有黄蓉的烘托,没有黄蓉的活泼古怪,郭靖的愚钝必然沉闷之极;不是黄蓉,郭靖的经历不可能这样新奇有趣,黄蓉是小妖女,郭靖是大好人,黄蓉听郭靖的话,但是没有黄蓉,这个大好人许多事情都解决不了、弄不明白。

最重要的是,是黄蓉这小妖女使他能做大好人的。他没有哄洪七公教他武功,是黄蓉哄他;他可以只顾悲痛,不去想是谁在桃花岛杀了他五位恩师,黄蓉自己会为自己及父亲雪冤,然后仍对他好;他可以顾全恩义确定娶华筝的诺言,黄蓉不管什么婚姻之约,继续跟他一起,若非黄蓉道德观念随和,事事以他为重,郭靖的坚守原则就没有那么易办。

若说郭靖这个人物有何缺点,那就是他太幸运了,似乎他能做他的道德完人,是因为运气使他不必付出太大代价,正因如此,他后来的道德专制,也就更令人不大信服。

张无忌

《神雕侠侣》是金庸紧接着《射雕英雄传》的小说,但我认为这部小说及小说的主角杨过应分别处理,因为《神雕》的主题完全不同。有些人或会觉得武侠小说是写故事、写人物,不是探讨什么主题,我很同意这个见解,以主题论金庸小说的人物,并不是强说这些主题是作者原意,而是纯粹读者自己的体会出来的东西,但是一部完成了的作品,是有它自己的生命的,因此读者看小说,或者旁人要评论,也不必事事追究作者原来的用意是什么。我的意见是,暂时不谈《神雕》而跳到下一部小说,可以得出较连贯的看法。

在《倚天屠龙记》,金庸又回复到袁承志式的主角来。张无忌的身世比袁承志复杂得多,遭遇远比袁承志传奇,但张无忌的个性跟袁承志完全不同,他随和得多,也被动得多了。

金庸在《倚天》的后记说,张无忌不是政治领袖材料,因为他不能克制自己,对敌人残忍,不能当机立断,也没有权力欲,但是,张无忌随和良善,可以与他成为好朋友。

张无忌最大的特色是他的良善心肠。他并不很重视分辨是非善恶,也可说是不大重视公正的赏善罚恶,而是习惯性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是个感性的人,很容易受人感动,要威胁他做什么未必成功,但恳求他什么,他多半会答应,就算自己吃亏,也不计较。

他的良善心肠,自小已看得出来。谢逊在冰火岛上谈往事,说到以七伤拳打空见神僧,十三拳打了十拳,小元忌插口说:“义父,下面还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罢,这老和尚为人很好,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倘若伤了自己,那也不好。”

他头十年的生命,在父母及义父慈爱保护之下度过,后来的一连串苦难,始终没有改变他对别人的信任和善心。他父母在一日内相继自杀而死,殷素素临死时叮嘱他记着上武当山逼死他父母的各门各派中的人,慢慢报仇,他记是记住了这些人,但最后没有向他们之中任何一人报仇。金庸的男主角之中,似乎只有张无忌从来没有以为什么人报仇为目的。

另一方面,张无忌记恩,周芷若在舟中喂饭之恩,他一生都没有忘记,后来她两番累他几乎丧命,他也一点不放在心上。记起她时,总想到她的恩情,不想她负他之处。

他是个温情的人,对父母义父的爱、对张三丰的爱、对武当六侠的爱时时洋溢在胸中,甚至对殷离感到亲近,对殷野王、殷天正感到深切亲情。他保护杨不悔万里寻父,绝不是基于“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原则,而是出乎自然的爱护弱小。在光明顶秘道之中,他以自身为小昭挡灾,小昭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于张无忌而言,这却是最自然不过:“你是个小姑娘,我自是要护着你些儿。”

在情爱事上,张无忌也是随和被动、容易受感动、容易受人摆布。他以爱还爱,周芷若爱他,他对她爱怜备至;赵敏对他迷恋,为他抛弃荣华。不顾生命,他也自然“刻骨铭心”地爱她了。她们两个都是美人,金庸在书中三番四次刻画她们白雪红玫之美,一加上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张无忌的反应便是“心中一荡”、意乱情迷了。

张无忌不能成为政治领袖,随和被动而缺乏野心是一个重要原因。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毫无主见,亦心无城府,容易信人。他之所以成为明教教主,全是凑巧,后来中朱元璋之计退出,亦没有什么可惜。他根本没有多大的领袖指挥才能,更不懂谋略,就算当时没有中计,也不是长久的教主材料。他甚至没有什么志愿理想,他对世界看法单纯,最接近理想志愿的,只是空泛地希望人人忘记仇恨,结成朋友,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因此,他最适合做医生。他在蝶谷学医,后来运用医术救人的情节,是他表现得最主动的地方,也是他最令人欣赏的时候。武功在他是次要,医术才是最主要的。

我始终不大喜欢张无忌,真正原因可能只是他的个性与我恰好相反。我对张无忌这个人物颇有偏见。但我仍认为这样的人,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心地良善,绝不苛刻,也绝不自以为是,道貌岸然;坏处是他们容易被人利用,他们往往明知被人利用而甘心被人利用,虽然这是他们的宽大为怀,但这也令到爱护他们的人感到不快,因为对于对他好与对他不好的人都一样好,其实就是对于对他好的人不公平了,这种心态或许可称为小心眼,但也是人之常情。

乔峰

《天龙八部》应该一共有三个半男主角,最先出场的是段誉,本来接着是“南慕容,北乔峰”,但慕容复见面不如闻名,只好当是半个,最后的一个是虚竹。虽是这样说,乔峰一出场便威风压倒其他,而乔峰故事高潮过后,《天龙八部》亦失去神采,所以,说乔峰是这部小说的主角,相信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

乔峰是个莎士比亚式的悲剧英雄,爱读莎翁悲剧的人都会注意到李耳王,麦考伯夫等主人公出场时何等如日上中天,而到收场时又何等悲壮,被命运及自己个性之中的缺陷毁灭。当然,强把莎翁的模式套到金庸的头上是不妥的,而莎翁的悲剧,也断断不是这个极度简化的分析可以包容,借来一点比较,只不过是藉此增加兴味。

例如不但是莎翁名剧,也是著名歌剧的《奥赛罗》,主人公奥赛罗就是一位神威凛凛的摩尔人,开场时,威尼斯政要的小姐狄丝特娜与他私奔,她的父亲及亲朋十分激动,追踪而来,剑拔晋张。奥赛罗镇定现身,三言两语之间,就镇住了人群,把一场冲突消于无形,“把你们的剑放还鞘内,”奥赛罗著名的开场白说:“别让露水侵蚀了。”

乔峰一出场就是面对一场丐帮叛变大祸,当然金庸笔下的杏子林叛乱远比《奥赛罗》的第一场情势凶险,而乔峰的盖世武功、威信,智慧也在应付叛乱之中表现无遗,但是两个主角是同一型的人物,同一般摄人,同一般英雄气概,那则是肯定的。

乔峰平息了叛乱而失去了帮主地位,独自去寻“带头阿哥”水落石出,奥赛罗平息了众怒而赢得美人归,两人在一失一得之际,都是种下了日后身败名裂的祸根。最后奥赛罗被人欺骗,亲手杀死了狄丝特蒙娜,省觉到大错铸成,终于当众自杀,死前沧然独语:“奥赛罗还有何处可去?”乔峰自杀于雁门关前,也是因为天下之大,无容身处。从出场到下场,奥赛罗与乔峰皆为命运所驱策,根据西方古典戏剧论,只有大英雄才配得上悲剧命运,而悲剧命运也正好强调了乔峰的英雄身分。

乔峰跟郭靖是一路人马,大气磅礴,正义凛然,看他两人的武功路线就知。陈家洛的武功太花巧,什么剑盾蛛索,什么百花错拳;袁承志师门武功正统,但他出奇制胜的是邪味甚浓的“金蛇秘芨”功夫,张无忌的“九阳真经”是正,但得来偶然,乾坤大挪移肯定是“外道”。郭靖乔峰则同是稳扎稳打,以全无花巧但威力无穷的“降龙十八掌”为基础。

但郭靖的武功仍有招数有痕迹,郭靖的威力似乎是一半靠招数厉害,乔峰的武功却几乎没有痕迹可见,似乎完全是乔峰的威力,什么招数到了他手中也变得厉害无比。

乔峰的武功来自少林和丐帮,金庸只是一笔带过,甚至描写过招情况,也往往不提招式名称,总之这个人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无不如意、无不别具威力,能人所不能。金庸说,他故意用这样的手法写乔峰,使他与其他主角不同,任何人都有学艺的经过,独乔峰的武功仿佛是与生俱来。这当然增加乔峰的神话英雄色彩,在希腊神话中,“英雄列传”仅次于“诸神列传”,像赫裘力士那样的英雄,是近乎天神的人物。

乔峰比郭靖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智慧和精密头脑。杏子林之变一场(百多页的一个高潮,真不知金庸如何写成,他的文字功力,差可与乔峰的武术功力比拟),乔峰就充分表现出他处变不惊,能够在紧急情势之下冷静分析,一下子就把握了事情的窍要。

试将“杏子林”跟《射雕英雄传》的“轩辕台下”一节比较,那时杨康与丐帮净衣派的勾结,能移魂大法迷翻了郭靖黄蓉,把他们绑在轩辕台下,发动帮众,要把他们置于死地,结果是黄蓉的急智,配合郭靖的武功,把形势扭转过来。若是黄蓉没有郭靖的武功保护,她的聪明急智未及使出,人已化为肉酱,但是单有郭靖而没有黄蓉,他的武功再高强也落得双拳难敌四手。

换句话说,乔峰一个,己兼有郭靖黄蓉之长了。

但乔峰不只是加上了黄蓉的机智的郭靖,他武功比郭靖高强,心思比黄蓉细密,更重要的是,他具有他们不能企及的领袖权威。

郭靖黄蓉这对金童玉女,扭转形势能的是计,是借用洪七公的声威地位,乔峰扭转形势所靠的是他的头脑、眼光、处事方法。他自己素日在丐帮建立了的威望,包括他公正严明的声誉。

用西方术语说,乔峰有charisma,有一股慑人的气魄。金庸特地撰择了“叛乱”

这个场合去表现乔峰的领袖权威,因为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能发挥这样的力量、这样使人信服,正是,他平日建立了极高的威望的证明。

回头看其他金庸男主角,郭靖的领袖地位,到了《射雕》最后几章才开始冒现,《神雕》更只是侧写;陈家洛、袁承志、张无忌这些武林盟主帮会舵主,领袖能力不见得怎样高强,只有乔峰帮主是名至实归的领袖人物,讽刺的是,他的领袖天分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时刻,也是他发挥这个天分的最后一次。

乔峰是个怎样的人?离开丐帮之后,他私人感情的一面渐渐冒现,金庸写乔峰回故居探望义父母(他以为是亲生父母)、上少林寺探访师父,一面刻画了乔峰对他们情感之亲厚,另一方面,随着故事发展,乔峰越来越深地陷入阴谋之中,他的冤情越来越难洗脱。

金庸充分利用乔峰处身逆境,去表现他过人之处。他有深厚感情,但不致被感情控制;他有清楚的做事原则,但不为小节所拘束;他豪迈而不失细心;他仁爱但不致婆妈得纠缠不清、轻重倒置。

最合我意之处是,金庸写乔峰是好人,却不是笨人,写他既具深情,亦极度理智。“君子可以欺其方”,但在个性上,乔峰完全没有可以被攻击的弱点,先前男主角的弱点,金庸在乔峰身上一一改正;先前男主角的优点,金庸在乔峰身上一一加强。

乔峰没有弱点,但是命运却偏偏跟他开了个极大的玩笑,原来,愚昧的、冲动的、软弱的、心怀歹意、与他作对的群众竟是对的,乔峰反而是错了。他真的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更残酷的是,根据他所信奉的原则,冤枉他杀义父母、杀师、杀害一连串武林义士的人其实没冤枉他,原来这的确是他的罪过,因为这些人是他父亲所杀害的。

乔峰用了无比坚定的意志、用他超人的头脑及武功去找寻真相,为自己洗脱冤情,所得的结果却是,原来罪人正是他自己。

这正是古希腊悲剧经典之作《奥伊狄比斯王》的模式,奥伊狄比斯娶了雅典王后约加斯达之后,雅典三年不雨,王求阿波罗神指示,阿波罗说,有人娶母为妻,致招天谴,王于是努力寻找这个罪魁祸首,终于发现原来就是自己。

原来约加斯达王后当年怀孕时,梦见火炬人怀,祭师解梦说,此子将来娶母为妻,为国家招祸,王后害怕,于是在生产之后,弃子于荒野,但遭牧人怜悯了抱归抚养成人,就是奥伊狄比斯。

真相水落石出,奥伊狄比斯无法在雅典耽下去,他刺瞎双目,自我放逐,终身流浪,永为命运之神及愤怒之神所追赶。

金庸喜爱西洋文学,乔峰的悲剧,无疑是惜用了这个模式,而这个悲剧模式的基本精神,是描画人与命运之间的搏斗,人虽然终究敌不过命运,但是人性的尊严,却在奋斗的过程中得到肯定。

命运安排了乔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为中原武林人士所杀,又安排了他由中原人士抚养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后命运再利用一个女子的无端怨愤挑起事端,送乔峰踏上找寻真相之路,也就是说,引领他踏上灭亡之路。

但是悲剧不是纯粹命运播弄,而是由命运加上乔峰的个性及他所信奉的道义原则所产生。

乔峰比郭靖高强百倍、聪明百倍,但是他的道德规范是跟郭靖一模一样的,就是所谓“正统”的一套:忠于国家民族、仁爱弱小、为亲人报仇。郭靖是汉人,他实践这一套并无疑问,但乔峰忽然发现自己是契丹人,他一生的价值取向便要硬生生地扭转,感情与理性原则之间发生严重的冲突。

乔峰报仇的后果是杀死了最心爱的人,这还可说是命运播弄,但是违背了对大辽国家民族的忠心,他却是明知要违背而违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说是因为他既不能扼杀自己的感情,也不能冲破他视作当然的正统道德规范,要是能冲破正统规范,乔峰就不是悲剧英雄,而是智者了。

表面看,乔峰的悲剧是由于他太执意报仇造成,他若不是执意先了却报仇之事才跟阿朱到关外放牧,阿朱就不会让他打死,而乔峰也不至于郁郁寡欢,最后以自杀收场。

但想深一层,这是可能的吗?要是他马上放弃报仇,到关外过着平淡的生活,他就真的会得到了幸福了吗?阿朱自然心满意足,但乔峰会心满意足吗?还是在关外,在风吹草低见牛羊之际,他会为大仇未报而抱憾?

《射雕》接近篇末,郭靖黄蓉商量如何协助襄阳抗敌,黄蓉说,千军万马,若抗不来,到最后关头他俩仍可乘了汗血宝马脱身。郭靖马上斥责她说,为人要尽忠报国,才不枉父母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难道阿朱不懂么?她当然懂的。当然,郭靖说的是“报国”,乔峰说的是“报仇”,报国与报仇,一公一私,相去千里,但问题的重心其实不是报仇也不是报国,而是入世与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层次说,就是男子的事业心。

女子常常认为,男子有了她便应心满意足,但这只是痴心幻想,同时,她也忘记了她之所以倾慕他,往往正是倾心于事业为他带来的风采魅力。事业是男子的命脉,因为透过事业,他与社会发生联系,没有事业,他就是个最寂寞的人。

命运催促乔峰踏上灭亡,但偏偏又给他一个得救的机会,就是阿朱,阿朱不过是个美丽的顽皮女郎,与乔峰相识,又全属意外,乔峰甘冒大险救她性命,不过是激于义愤,不是对这小姑娘有什么深刻印象,但是他救了阿朱,却使阿朱对他的英雄气概感激倾慕,不辞万里,在雁门关相候,于是乔峰在众叛亲离之时,得了一个患难之交。从这时起,乔峰一直没有把阿朱作小丫头看待。

世界叛离了乔峰,阿朱给还他一个新世界,就是关外驰猎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乔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或者,要是这一刻停顿,上天让乔峰预见未来的惨祸,他就明白这是他唯一的得救机会,但是毕竟这一刻没有停下来,乔峰只知道他若解不开“报仇”这个结,他便无法安心地从此过着平静的日子,于是,这一刻过去了,他的机会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飞去。

《天龙八部》是一部“佛”味很浓的小说,大概金庸有意宣扬佛教的慈悲主张,乔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机会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师以死相谏,萧远山与慕容复一同皈依佛法,但乔峰在那时刻,却是没可能接受智光的劝谏,与其说这是机会,毋宁说是命运更无情的玩弄。

要是过分强调乔峰的仇恨心,那么乔峰与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的悲剧,而是警世的故事了。但乔峰报仇,并不是一种突然而来的原始嗜血,报仇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英雄本质使乔峰奇峰突出:光芒万丈,但英雄本质,也使他自取灭亡。

乔峰与阿朱的爱情,是金庸小说之中最感人的爱情,爱上乔峰,使阿朱变成一个成熟的可敬可叹的女子,而乔峰对阿朱的海样深情、失去她的悲枪,也使他更为令人倾倒。

乔峰把郭靖的传统英雄大侠发展到极限,同时宣布了这个英雄典型的末路。乔峰的限制,也就是这个典型的限制,在于他不能脱离世俗社会的价值观念。在《天龙八部》里,金庸已经提出了一些质疑:胡汉之分真是正邪善恶敌友之间的划分么?汉人一定得站在汉族的一边。契丹人忠于契丹就一定对么?

金庸没有问得很认真,而《天龙八部》的答案亦相当简单明白:种族之争、私人仇怨,都应该在博爱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视一切为虚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是仁爱宽恕及爱好和平的精神却容易接受得多。

到了下一部著作《笑傲江湖》,金庸把问题带到更基本的一个类别:正派和邪派之间的分别,企图表现出何谓正、邪不能从派别上划分,而是要看个人的情操。因此,《笑傲江湖》的男主角不是一个伟大的领袖,而是有着高贵情操的一个疏狂人物。

乔峰在大宋与大辽之间的忠义矛盾中选择了自杀,因为没有了一个他可以忠于的社会,失去了他可以领导的群众,乔峰不能活下去;在正派与邪派之间,令狐冲选择了退隐,因为令狐冲没有使命感,他所重视的是个人生活,是舒展性情的生活。世人的争名夺利他固然没有兴趣,但对于发扬光大正派门户、拯救世人,他也一样没有兴趣。

事实上,《笑做江湖》的思想似乎是,问题不在邪、正,而在“发扬”,在于事业上的野心,对事业有太大野心,可以把一个正人君子变成邪恶的人。有野心的人有邪有恶,但所对进行的发展野心的活动一般令人烦厌,令人心折的人物如向问天,一到了运用计谋达到野心的关节,一样要做出卑鄙的行为。只有远离社会的纷争,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平安喜乐。

但令狐冲不是第一个重情义而轻功业的金庸男主角,他有一个前身,就是杨过。

杨过

杨过受读者欢迎的程度,可能更甚至乔峰;杨过是浪漫的化身,为爱小龙女,他不怕受全世界指责,甚至看轻自己的生命,以死相随。每个女子,都希望有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大侠士,对自己有这样生死不渝的爱情,每个男子,都会幻想自己是这样的大情人,有小龙女这样比天仙还动人的女子一心一意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杨过比较少为人注意的,是他反叛少年的一面,他是反叛少年的英雄。父母不爱我。没有人了解我,世人都欺负我。都欠我,但我不会低头,我要反抗到底,宁死不屈。这些普遍的少年时代的冤屈之情,在杨过身上一一表露出来,使他能够得到少年人的共鸣。

另一个引起共鸣的因素,是杨过的自卑。杨过是个穷小子,无父母可以依靠,亦无权势撑腰,自觉世人都看他不起,使他受尽屈辱,但其实他比这些人好一百倍,他们越是要卑贱他,他就越看不起他们。自卑往往使人偏激而过分表现得自负,这种经验很多人都有,少年人及文人分外敏感,因此感受也分外深刻。

但细心看《神雕》,不难发现杨过的自卑和反叛,正如一般少年人深信父母不爱他们、世人都看不起他们一样,大部分是出于他们的想像,与事实相去甚远,我个人不喜欢杨过,因为我不喜欢一味自我中心而不试图了解他人的人。

杨过跟郭靖的最明显分别是,郭靖把社会责任放在第一位,杨过把爱情放在第一位。郭靖坚持尽忠报国,黄蓉只好跟随,反观杨过与小龙女,则反应完全不同,杨过为求绝情丹解毒,答应裘千尺往襄阳取郭靖黄蓉首级,小龙女随行,那时襄阳城受蒙古围困,她大感事情复杂麻烦,只盼杨过快快成事便抽身退走,解了情花之毒,两人便重回活死人墓,继续过他们不问世事的生活。

郭靖入世,杨过并非完全“出世”;郭靖尊重社会规范,杨过鄙视社会规范,但不是“视社会规范如无物”,他是个反叛英雄。

杨过是个完全主观而感情用事的人,什么事应该去做、什么事不该做,完全看他霎时感受,他认为别人轻视他,他马上便要报复,至于别人有没有恶意、报复是否过分,他完全不考虑。

某人对他不好,特别是轻视他,他马上认为这是坏人、憎恨这个人,若有人出头庇护他,这个人马上就是好人,他便视为知已。郭芙说他手脏,他便“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这时欧阳锋在疯癫之中把他当做儿子,他便大受感动,认欧阳锋为义父。

黄蓉纵容郭芙,又因杨康之故,对他提防,故意不授他武功,他自然敌视,郭靖虽然全心全意爱怜他,但却不帮他对付他憎恨的人,他对郭靖,便一直存着隔膜。

他对孙婆婆、小龙女的感情也是建在这样的基础上,他在全真派受人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