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万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21:34:46
    常老太太想好了,逮个机会得谢谢发明“废”字那位先生——按现而今流行人见人祝发财的意思上来说,无论如何也该给人家道一声谢!!

    广发,您想啊,既发财又不至于出圈儿,有个棚子罩着防雨,还不十分局促,傻姑爷滚磨盘——(推)忒好了。

    这想法不能跟儿子讲,让年轻人儿节省,哼,除非龙王爷瞎心,亲生姑娘许了火神爷——天生来水命人儿,为红光脸面,非跟火神爷结亲,烧谁脚面谁疼!趁早儿别说!!

    跟媳妇磨叨,那是虺虺儿掉脖子里——明知道枣树上不干净,曳着膀子非往上凑,不螫你螫谁?

    至于老头子,老早就排练出来,甭多操心。虽说进了大门,这屋里屋外全姓常,可哪处短了老太太的操持?随便堆,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儿,伸得开腿伸不开腿他都不敢言语。年轻时候受婆婆的气就够瞧的,婆婆熬没了,没人儿护着,自己男人要打把势,来,敞手儿由他折腾,没个三两四两香油,谁还做槽子糕?

    常老太太越来越不爱上街,看不上搂搂抱抱放其次,那糟践东西的劲头儿简直让人睁不开眼。拿卖水果的说,再早没赶上过,可排队买抽抽儿苹果那年月并没走远。人走道儿还有个闪失,苹果磕碰不是常事儿?你倒想买又大又光的,供销社里可得有?瓜子气死都得按粒儿数着卖,轮到你这儿剩五六个就满不错,买上瞧个病人,光鲜又体面!排后头来晚的都憋着一股要上吊的劲儿,你不乐意,脑袋后边儿一千只手向上抓挠等着呢!!瞅瞅现在,每个苹果非得套上一层罩儿——说塑料不塑料,说橡胶不橡胶!怎么瞧怎么别扭!相声里皇上死了“穿国孝”辣椒才披衣服,这倒好,也不问买主儿乐不乐意,一个不落,全套上,冬天倒省的冷!噢,花的是苹果的钱,外搭半斤多套子!你要是能吃也罢了,弄层粉丝最损回家还能熬白菜,轻飘飘白不唧僚垫个桌子腿都使不上,能干嘛?更别说对门儿他李姨儿前几天晌午说的,做心脏支架那东西像这层白皮,血丝呼啦听着就瘆人,趁早忌口,别吃!

    苹果可以不吃,鸡蛋也不吃?原来多好,大木头箱子,小竹筐儿,自己个儿捡,有砟儿的还给放箱子里,卖鸡蛋的能说什么?现在,装盒子里卖,隔着匣子,莫不是买鸡蛋还得长激光眼?再说,鸡蛋磕着吃了,鸡蛋皮扣花盆儿里,这纸盒子说大装不下个鞋,说小放个针头儿线脑儿搁哪儿哪儿碍事,全给老头子当烟笸箩?奔七十的人了,一辈子喝茶不好喜个烟酒,现学,赶得上嘛?!

    老不死的也是,喝茶谁也没拦着,上百块的茶叶供着你——甭说谁买的,拎个杯子都拿不住,至于那么老嘛?那杯子可是生大小子那年二姑姥姥送的山楂罐头,“酸儿辣女儿,多吃点山里红,赶明儿还能生!”二姑姥姥没了,可二姑姥姥这句话跟这个罐头瓶子留下来。退休那年,闲着没事儿,跟隔壁儿义子妈学钩针儿,第一个不就先给你钩了这个带提手的杯套儿,玻璃丝还是托李姨儿捎的。杯子摔了,套子也能摔?老东西,年轻时候就起歪心,教个女徒弟瞧把你给美的,下班儿不奔家,俩人儿守着机器床子手把手儿,要不是我跟老太太哭那几次,老太太堵着厂子门口不怵骂了两天,你,指不定被谁带野沟里!杯子一摔,套子一扔,落一句“碎碎平安”不锈钢杯子你端上了,想过我钩杯套扎得手指头“咕嘟咕嘟”冒血没有?没良心,从年轻时候就没良心!

    儿子也不让人顺气儿,结了婚一块儿住着不是挺好,你们上你们的班,孩子我给你们带着,睡都跟我睡,逛公园瞧电影谁拦过你们?能挣,嫌平房不好,住楼洋气,说搬就搬,也不张罗给段缓冲日子,月窠儿里的孩子刚给你拉扯扎奔儿扎奔儿能跑,借着送幼儿园道儿远费劲,抬尾巴就蹽?什么也别说,离心离德!!

    媳妇也不贤惠,笑模笑样过年似的抱起孩子头儿也不回,不劝劝心里真过得去?女人知道女人的不易呀,出了份儿的小鸟一走,窝空着,让老鸟儿怎么过这日子?你也有儿子,等着,早晚也有那么一天!抽屉里大小奶瓶五六个我还给你留着,等孩子大喽,让他瞧瞧。

    走你走,你们有你们的幸福,可不能找茬儿啊,偷着往出扔东西,我给捡回来,背着我还扔二来来!你说,好好的领带,你不要了我捡回来给你爸爸缭他那条断了的皮带有什么不成?那么大岁数,还要什么好儿?噢,这也不成,你有钱给老东西买新的,旧的你别给我扔啊,留下拴狗不正合适?这可好,一勺烩,狗链子都换新的,铁的凉不凉?你就没想想你妈快七十的人,一早一晚儿拽着铁链子手冷?老东西也可气,不帮着我说话不埋怨你,我骂孩子你装会儿哑巴真能憋死?说我不该把孩子不要的领带拆了裹狗链子,花哩唿哨招人笑话,谁笑话谁?不偷不抢我犯了哪国王法?

    媳妇外姓人,属黄鸟儿的,多少小米儿也喂不活!你就说那成堆的鞋吧,左一双右一双,统共就长两只脚丫子,连手都算上,掉着个儿穿,半年,不带重样儿,用你个鞋盒子晒荞麦皮都嫌我脏,盒子带皮连着枕头套全给我扔了,你买俩新的抱给我,我就准说你好?死人才扔枕头哪,一点儿都不懂!你看看这新买的枕头,脑袋一挨上就一大坑,哪儿有我那荞麦皮睡着舒坦?还有那老东西,你喝你的茶,茶叶根儿晾窗台上我碍着你什么事儿?动动偷摸儿就给我扫了,说是爱招虫子,废话,不招虫子还叫什么茶叶?什么时候看见过砂子招虫子?好东西都爱招虫子,你师父没教给你?荞麦皮枕头睡了好些年,年年晒,还有尘土味儿,换个茶叶芯儿你都给我搅和,不是成心气我是什么?

    嫌我这儿不干净那儿乱,铁腿儿乱动活儿,我闲着了吗?有洗衣机搓板儿就得退休,谁定的规矩?领子袖口油渍渍不垫着洗衣板用刷子刷,呜呜转得干净吗?衣服是人嘛——见个皮湿就算洗澡,不用力,脏东西自个儿飞走?那块儿洗衣板儿我使多少年了,他老姑结婚那年跟她置办嫁妆凑份子买的,为这还挨了孩子奶奶一顿卷,说我搅和,我是那人吗我?!

    洗衣板撂台阶上那么多年了,他招不着你!不好使磨平了,留着支个花盆儿垫个碗啥的不是挺好?唉~ 扔了~~

    我那两个陪嫁箱子,是他姥爷排了一宿队蹬三轮从王府井百货大楼买的,钥匙丢过一次,瞧把我急的,就那样,我都没舍得让他爸爸撬,翻箱倒柜,耗子洞里瞅三眼,从六一找到八月节,愣是找不着。我没泄气,没事儿就翻腾,钥匙没找着,可我不是找出来孩子他爸新发没上脚的一双翻毛皮鞋,几个子母扣儿,一把没使过的舌刮子,不是还找出来半拉粮票和一个顶针儿?

    要不是实在熬不住,快进九了,孩子大人的被子还在里头锁着没辙,谁下得了那份狠心?撬的时候,老头子这个解恨呐,咬着后槽牙使劲儿剜,没安好心!一边儿剜一边还说哪,“赶明儿买两把荷叶锁再给你配上,奶奶个纂儿,配到今儿,箱底都快烂穿了帮也没见动静!”甭拿话填糊我,老太太上了点年岁不假,心里明镜儿似的,变戏法瞒不过打锣的,谁心里的花花肠子怎么盘,土地奶奶打牌不吃不碰——门清儿!

    常大奶奶坐门口,手里剥着毛豆晒太阳,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筛下来。毛豆放搪瓷碗里,皮子堆脚底下像个土丘,随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升高,土丘变成了一座小山,拄着腰,常大奶奶站起来,簸箕撮起皮子往土桶走,边走边想,要是能喂几只鸡多好,这豆皮子不至于糟践。没饿过肚子的不知道,多少年以前那人,关老爷钻窑——没(煤)吃没(煤)喝,坐车多老远奔门头沟山里,扒人家收完了的白薯地,刨比手指头还细的白薯须子,棒子面里掺榆皮面捏过年饺子,吃完了肚沉撂下饭碗直接茅房蹲着,一个时辰都没结果。回屋,十丈八丈的道儿,没走一半儿呢,又饿了!

    蜡头儿小不小,敢说它没用?儿子搬家,抽屉发涩不好开,不是我老太太拾翻出纸盒子从十几个蜡头儿中摸最短的给你抹抹才好拉?

    旧袜子没用?水池皮塞子堵不严,不是我老太太捡孙子一只小袜子裹上照样使?

    凉席磨了巴掌大个窟窿绷块布又多用了好几年。烘笼改鸡罩子的事儿咱不干,居家过日子,逮什么扔什么,挣得多就是理由?吃不穷花不穷,没个算计,迟迟早早叫了王承恩。老大老二分家,老大烧的就吃饺子馅,老二收他哥哥吐出来的饺子边儿晾,老大破败之后,老二把饺子边儿端给老大,那老大不是俩手捧着?

    天生来的,一个人头枕几斗就那么多,糟践一点儿减一分福分,糟践一点减一分福分。别以为我护着省着是为我自个儿,我能吃多少花多少?跟你爸爸一块儿堆儿也花不了一个人的退休费,死了还不都是你们的?

    常老太太自己跟自己说着话,有人听呢,声儿大点,没人儿听,嘴也不得闲。穿梭在多少年辛苦积攒下的家业中,每一件东西都有来历,每一件东西都有本小账在老太太心里搁着,需要了,摸出来,闭着眼给你说,上下不差一个字。

    高且深的花盆儿盛米,儿子淘汰的轮胎垫上块月饼盒子种草珠子,花儿结了籽穿帘子,线呢,是面口袋上机器封的棉线——得会拆,一扥,一整根儿。

    这种错位在常人看来是一种扭曲——艰苦生活重压之下普通人的一种正常反应,头顶着一块儿巨石,想在石头缝隙中钻出来,不扭曲,又有什么辙?

    常老太太眼里没有“废品”这么一说。任何东西都可以派上用场,现在派不上,不能说将来一定用不上,存着,抚额凝望未来的岁月,常老太太相信未来会给自己作证。

    至于儿子一辈的年轻新潮人儿,对废品的憎恨超出老太太心理承受范围那一部分,有“孝顺”这根木头撑着,独木支千斤,一时半会儿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老太太还可以念佛,希望她的那些宝贝多长点儿心眼儿,听见年轻人的脚步声自己找地方先躲起来,待年轻人走后,慢慢蠕动挪回原先的位置。

    常老太太行走在这种扭曲中,安慰着自己,说服着别人,一日一日,终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