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从战场归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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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14 | 老兵,从战场归来(下)

 

四、解放闽空

记:老师,您从东北归来后,部队又到了哪里?

严:回国以后,我们空军进行编制体制调整,我到了空29师,先后在浙江嘉兴、杭州和山东高密等地驻守。1954年,随部队到广东,掩护湛江港建设,防止国民党飞机来轰炸。在此期间,我们的飞行员经常主动出击,对袭扰我们沿海的国民党飞机迎头痛击,结果,当年7月23日出事了,我们的拉-11飞机在三亚外海为苏联油轮护航时,把英国的C-54“空中霸王”民航班机当作国民党飞机给打下来了。

这是一次误击事件,我们国家事后进行了妥善的处理,但美国人据此大做文章,出动航母舰载机,击落了我们部队的2架拉-11,还对波兰商船和咱们海军的护航舰艇俯冲射击。当时,我们前线部队针锋相对,命令轰炸机部队转场海口,准备还以颜色,双方差一点就大打出手。中央军委从战略全局出发,颁发了《关于保卫领海主权及护航注意事项指示》,从此,我们空军除了追歼入侵的敌机外,在未经军委批准的情况下,停止了距海岸线12海里以外的海域作战。

记:严老师,那您参加的第二场战争,是在哪里?

严:我参加第二场战争,要算入闽作战了。自从解放以后,国民党飞机就以台湾为基地,一直对我们沿海省市进行海空袭扰,台湾对面的福建省,更是首当其冲。1958年,根据组织上的安排,我调到了福州空军工作,在福建一呆就是十年,比较完整的参加了空军入闽作战的整个过程。因为先前福建早都解放了,但国民党飞机天天来空袭,解放的程度还不够完整;空军入闽作战以后,福建的制空权就掌握在我们的手里,等于天空也“解放”了,福建的老百姓称此为“福建的第二次解放”,

记:老师,在入闽作战的时候,您印象最深的战斗是什么?

严:有两次战斗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第一次是消灭叛徒的战斗。这个军史有记载的,当时我们陆军出了几个叛徒,因为小事不忿,开枪打死了同伴的战友,叛逃到金门,国民党方面如获至宝,称他们为“反共义士”,在台湾准备好了盛大的欢迎会,以扩大政治影响。我们空军根据事先获得的情报,在叛徒乘水上飞机到台湾途中,突然出击,一举击落,使台湾方面的政治算盘完全落空。

记:老师啊,我打断一下,我记得小说《亮剑》里也提到了这次战斗,说我们的侦察兵登上金门岛获得情报,歼6飞机用导弹击落了运送叛徒到台湾的飞机,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严:都梁的《亮剑》是一部很精彩的军旅小说,但其演义夸张的成分很重,不能当做历史纪实来看。消灭叛徒那一仗,陆军侦察兵是否登上过金门岛我不知道,但我们空军出动的是歼5飞机,没有挂载导弹,用的是航炮,近距离连续多次发起攻击,直到叛徒的座机坠毁爆炸,才胜利返航。这次战斗情报准确、时间准时、战斗迅猛,从组织到实施,一点儿瑕疵都没有,真的很完美。

记:那您印象最深的第二次战斗是什么?

严:第二次要算击落RF101A的“八二战斗”。1959年,台湾在美国援助下,装备了4架RF-101A型超音速远程侦察机,实用升限超过一万五千米,低空和垂直机动性能好,飞机上载有6台航空照相机,成为台湾对我们大陆实施航空侦察的主力兵器。在这种新式飞机面前,我们空军的主力歼5飞机在技术性能上有差距,很难在空中作战中击落它。这个时侯,就轮到我们的地面高炮部队发挥作用了。

当时,我负责的还是通信工作,当然,已经从战士提升为干部了。我们在通信技术上搞了一点小创新,把所有高炮部队的通信线路串联起来,像今天手机的短信群发一样,只要RF101A一来,我们就发出一个信号,让所有的高炮部队都收到,做好战斗准备。

等我们这边万事俱备了,台湾的RF101A飞机果然送上门来了,飞行员叫吴宝智,飞行技术很好,自己非常自信。那个时侯,其他飞行员到我们这边来侦察,都要随身携带手枪,用于降落后自裁,实现蒋介石所说的“杀身成仁”,可是吴宝智就是不带手枪,他认为自己的飞行技术过硬,飞机性能出众,即使被大陆空军盯上了,开个加力燃烧,一进入超音速飞行,你老共就赶不上我了,没必要带手枪,结果,他终于吃了这个亏。

记:吃亏?他被击落俘虏了吧?

严:他被击落俘虏是必然的,1961年8月2日,在吴宝智的RF101A飞机还没进大陆2分钟以前,我们的对空观察哨就发来情报,说敌机来了:目标101、航向多少多少,我们立刻把这个信息通报给所有战斗部队,包括100毫米高炮、37毫米高炮和12.7毫米的高射机枪在内,所有地面防空火力都做好了射击准备。这个2分钟的预警时间非常宝贵,因为RF101A的低空最大平飞速度是1.85马赫,每分钟最快飞行32多公里,2分钟就可能飞五六十公里,没有提前量的话,高炮部队打起来很吃力。

随着我们的指挥员一声令下,吴宝智驾驶的RF101A刚刚进入福建上空,地面上准备就绪的防空火力立刻开火,100毫米高炮、37毫米高炮和12.7毫米高射机枪喷射的弹药在空中组成一张火网,低空飞行中的RF101A很快中弹坠落,吴宝智跳伞逃生,本向飘往台湾方向,没想到天不遂人愿,降落到了我军某处机场附近,被我军战士持刀俘虏。

记:持刀俘虏?为什么不是用枪俘虏?

严:这才是我刚才说的吴宝智不带手枪吃亏的地方,俘虏他的战士,是我们机场里的一个炊事员,没有枪的。这位炊事员同志正在切菜,听说要抓俘虏,提着菜刀就杀出来了,碰巧赤手空拳的吴宝智刚刚落地,上去就抓了个正着。要知道,RF101A在当时的整个世界都非常先进,号称“西方的战略眼睛”,能开这种飞机的飞行员,也是台湾空军中的佼佼者,结果,最先进的空军精英,竟然被我军的普通炊事员用一把菜刀俘虏了,你不觉得这太有黑色幽默了么?哈哈哈哈!

后来由于这个事情,这个炊事员立了三等功,吴宝智呢?因为飞行技术不错,到了咱们空军的东北航校当教练员,负责飞行教学,结局也蛮好的。

记:老师,您讲的战斗细节太精彩了,我想知道的是,在福空工作这段时间,您最大的体会和感受是什么?

严:我最大的体会和感受是,只有在战场上,军人才最能体现其职业价值。为什么这么说呢?很简单,我们在福建的社会地位就是明证,当时福建人民群众都很穷的,根本达不到什么“仓禀足而知礼仪”,但是,他们对我们军人很好,经常给我们送慰问品,因为我们给他们带来了安全感,他们不用再担心国民党飞机的袭扰和轰炸,而这种社会地位背后蕴藏的职业价值,恰恰是在当时的战场上所赢得的。所以说,和平是军人的坟墓,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五、出征越南

记:严老师,您是怎么到越南作战去的?

严:1967年,我们国家开始组织抗美援越作战,我就报名参加了。到越南之前,我们在广西凭祥稍作准备,我和几个战友出去玩,经过一处军用仓库时,发现里面放着一排排棺材,据说是给抗美援越的部队准备的——副营以上用棺材运回国内安葬,副营以下就地火化掩埋,当时我已经是副营级别,就对战友半开玩笑的说,这是为我准备的啊。

记:当时,你们几位看到这些棺材,有什么样的感受?有恐惧吗?

严:没什么特别的感受,都觉得很正常,打仗么,哪能不死人呢?牺牲了以后,能用棺材装回来,当然很好了。从1949年参军到越南战争,当兵打仗这么多年,早就和恐惧感绝缘了,我们是求战而不是惧战,更多的是一种兴奋和乐观。所以,当我看见棺材以后,就和战友开玩笑说,咱们每人都先挑上一口好棺材吧,等将来光荣了,就用它把咱们运回来,躺着也舒服,这就是我们当年的现场反应。

记:入越作战以后,你们还穿解放军军装么?你们部队的主要作战任务是什么?怎么对抗美军空袭?

严:根据上级的规定,到越南参战的部队,必须摘下我军的军服标志,换上越南军队的服饰。我们部队的主要任务,是保卫越南的宋化桥,主战武器是57毫米高射炮,没有导弹。我们一般都是在预设阵地上实施要地防空作战,由观察哨观测敌机,发现目标后,等待指挥员下达开火命令,然后开火射击。

我们的对手主要是美军的F4“鬼怪”战斗机和F105“雷公”攻击机,他们一般采取掩护加轰炸的作战方式,先由掩护飞机抛洒子母弹,攻击地面防空阵地,试探和引诱我们的火力配置,再使用攻击机投掷重磅炸弹,真正对目标进行轰炸。

在整个对抗的过程中,我们地面防空指挥员下达开火命令的时机很关键,如果开火太早,暴露了自己的火力点配置不说,还容易造成火力偏移现象,也就是说,当你的防空火力都奔着人家的掩护飞机去的时候,万一人家的攻击机冲下来投掷炸弹,再调整火力是来不及的。因此,我们部队反复强调,发现情报要及时,下达命令要准确,也正因如此,美国人的飞机到最后都没能摧毁我们所保护的宋化桥。

记:当时,美军飞机对你们最具威胁性的武器是什么?

严:对我们最具威胁的武器,当然是美军投下的钢珠子母弹。它的母弹实际上是一个弹仓,挂在飞机上,投掷后到达一定高度,母弹爆炸后,释放出360枚苹果大小的触发式小炸弹,每枚小炸弹又有150颗钢珠弹丸,中间是黄色炸药,小炸弹们在下坠的过程中,根据事先设定好的延时引信,在1米高度左右发生爆炸,炸射横飞出45000多颗钢珠弹丸,对地面人员杀伤力极大。

记得我们第一次和美军飞机作战的时候,按规定非战斗人员都要进防空壕,阵地上只留下参战人员,可是,有个连的司务长偷偷留下来了,蹲在柴火堆旁边观战,可能因为他是农村出来的,没见过美国飞机,心里比较好奇,想看看热闹,结果,被美军四散横飞的子母弹击中了,当场就牺牲了。所以说,战场是个充满严峻考验的地方,容不得半点儿戏。

记:哇!钢珠子母弹这么厉害啊,那你们作战人员的安全怎么办?

严:一开始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发扬不怕死的精神,用我们少数人的牺牲,换取战斗的胜利。比如,我们都知道观察哨暴露在阵地上,观察员牺牲的可能性最大,大家还是抢着当观察员,没有一个怯懦的。慢慢的,我们在战斗中发现,子母弹的钢珠主要是横向冲击力大,直接打到人身上,非死即残,如果穿着厚衣服,杀伤力就减小了不少。后来呢,我们就穿着大衣,依靠大衣里厚厚的棉絮来防护,减弱敌人子母弹的横向杀伤,当圆形的钢珠打在大衣上时,直接穿透的几率很小,我们伤亡率因而下降了。

可是呢,新的问题又出来了,越南地处印度支那半岛,气候非常炎热,大热天的穿大衣,很容易中暑,我们只能采取“内少外多”的办法,里面只穿短裤背心,外面裹上大衣,这样办以后,强了一些。但有个问题始终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呢?臭的问题,一帮子大老爷们儿在越南天天光着身子穿大衣作战,又好长时间不洗澡,身上捂出来的那个味儿啊,实在是臭的难以想象。当然,为了夺取战斗胜利,这点小小的牺牲,咱们还是可以接受的。

记:咱们到越南作战,越南老百姓像国内群众一样拥护么?

严:刚开始很不一样,在国内我们是“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亲”,到越南时,发现他们军民关系很一般,越南军人特别是越南公安军,对老百姓非常严厉,因此,在老百姓看来,我们大概和他们本国军人一样,属于惹不起的人群。

我们部队和驻地百姓关系的改善,起源于一桩事故。那天,我们的通信车出去执行公务,在一号公路上把一个挑担子的越南老乡给带倒了,他挑的两头小猪也当场给压死了,我们就停下来,和那个老乡商量赔偿问题,旁边聚了一堆越南群众围观。这时,越南公安军开车摩托车来了,问清缘由以后,越南公安军上去就打了那个老乡两耳光,很蛮横的质问他:“你知不知道一号公路是作战公路,还挑着牲畜在这里阻碍交通,到底是何居心?”周围的群众见状一哄而散,越南老乡挨了打又没办法,只能低着头赶紧离开。咱们中国部队在国内一直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追上去问清他的住址,以便日后赔偿损失。

几天以后,我们部队专门派人到那个老乡的村子里去,在经济上给他赔偿,这一举动震惊了他们全村人——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支损坏东西还给赔偿的军队,他们以前从来没遇到过。于是全村人都集合起来,和我们部队搞联欢,我们和驻地越南群众的军民关系,就是这个时侯开始改善的。从此以后,每次我们对空作战,越南老乡们就把水牛圈起来,以防牛群受惊乱跑,踩断我们部队的通信线路;要是有南越派来的特务过来搞破坏,用反光镜指示我们阵地目标,也都被越南老乡很快发现,马上抓了起来。这就是一支文明之师的力量!

记者:这个故事让我好感动。严老师,你们在越南,抓到过美军飞行员没有?

严:抓到过啊,不止一个呢。虽然有的美军飞机被我们打得凌空爆炸,当场机毁人亡,但他们飞机中弹受伤迫降的时候,这个时侯他就拼命往大海的方向飞,那儿有美军的救生飞机等着。我们呢,就发动越南人民沿途围捕,有的美军飞机受伤过重,中途就掉下来了,飞行员被迫跳伞,一落地就被抓起来了。

那时候国内已经进入文革时期,受国内政治思潮的影响,我们有时候也开大会,批斗美军飞行员。当然,我们不打人,也不虐待他,只是当众声讨美军罪行,叫他低头认罪,以此鼓舞我们部队的士气。美军飞行员呢,都很狡猾,知道“光棍不吃眼前亏”,要他道歉他就道歉,要他认罪他就认罪,但是,当你问他为什么要来越南轰炸,他会说,这个,是国家和长官的命令,我个人只是服从;当你问他回去以后、还来不来轰炸时,他的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表示再也不来了。

其实,美军俘虏倒真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因为咱们中国军队有俘虏政策,不会打他;要是落到充满仇恨的越南军队手里,打骂虐待都是家常便饭,那可就惨喽。有一次,我们俘虏了一个跳伞时胳膊负伤的美军飞行员,照惯例批斗完以后,移交给越南公安军的时候,我亲眼所见,越南人故意抓住他那条伤臂,用力往后一扳,美军飞行员疼的哇哇大叫,越南人可很开心——有这些被俘的美军飞行员在手里,就可以向美国政府要巨额赎金了。

记:老师,关于抗美援朝空战,你刚才提了两点遗憾,令人深思,那么,参加抗美援越战争,你觉得有什么样的遗憾?

严:到越南作战,我们部队打得很好,无论是指挥艺术,还是作战能力,都比抗美援朝时有很大提高,但要说到遗憾,还是有的。

首先,我们到越南作战,作战的自由度受到不少限制。我们已经和苏联交恶,而越南当时和苏联关系很好,处处对我们防着一手。其实,驻地附近有苏联和朝鲜援助越南作战的部队,我们都是知道的,按照政策规定,也不会去和他们联系。然而,越南人当时还是限制我们的作战地域,规定我们只能在固定的阵地作战,部队机动作战是要向他们事先申请的。这种规定对于我们作战的灵活性是非常不利的,因为战机稍纵即逝,让我们打申请报告、等他们批准,可能黄瓜菜都凉了,对此,有时候我们也打点擦边球,白天驻守阵地不动,夜间用车拉着武器装备,机动到某个地域设伏,打个漂亮仗以后,连夜撤回来,越南人也抓不到把柄。

说句心里话,越南作为我们的援助对象,当时有些不够意思。按理说,我们中国人是过去帮你保家卫国的,是你最牢固的盟友之一,越南对我们再三限制不说,他们的公安军还偷偷地对我们部队的某些同志进行策反,这种作法非常不仗义,让我们中国人觉得心寒,所以,若干年后,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其次,当时国内对我们赴越作战部队的后勤保障不够到位。到了越南以后,我们的给养物资都要从国内运来,蔬菜不够吃,虽然不存在饥饿的问题,可是普遍缺乏维生素,生活还是比较艰苦的。

这方面还有一个更典型的例子,就像刚才我讲的,美军子母弹对我方作战人员杀伤太大,后来我们头戴钢盔、穿着大衣,身上受伤的危险性减小了,但是面部和脖子这块儿还是暴露在外面,防护不到,不少战士都是这个部位中弹牺牲,这是我们前线部队解决不了的难题。因此,当国内慰问团到越南前线时、问我们有什么需要的时候,我们就提出,能否请国内兵工厂的同志想想办法,用软钢片设计一种面甲,专门防护我们的面部和颈部,这样一来,我们的战士会更勇敢、战斗成绩会更好。

可惜,国内当时受左的思潮影响比较大,片面强调“精神万能”,我们这种客观化的合理建议,自然是泥牛入海、没有下文,现在想起来,如果面甲能够顺利装备,那时很多战友就不用牺牲了,那些小伙子当年都很年轻、都很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