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冲:靖国神社今昔(中国青年报 2006-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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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国神社今昔 2006-08-23 本报记者 王冲     

    8月15日清晨,小泉身着黑色礼服在纷飞细雨中参拜靖国神社时,东京大学的安田讲堂内回荡着昭和天皇的“终战诏书”:“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兹告尔忠良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小森阳一,东京大学教授,安田讲堂的反战声音出自他的安排。他在小泉参拜的第二天,就来到北京,希望告诉中国知识界他对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认识。

    “我作为日本国民,感到羞耻,而且难以忍受这种羞耻感。”他说。语气平缓,但坚定。

    8月15日早晨,小泉和他的车队抵达靖国神社时,路面上挤满各大媒体的记者,上空有直升机在盘旋,这场参拜随电视信号传遍世界。当天,有25万日本人到靖国神社参拜。

    在不远处的明治公园,二战时期给日本侵略者当炮灰的韩国遗族(阵亡者家属),前一天夜里就用蜡烛打出“不,靖国神社”的字样。台湾遗族则以静坐表达他们的反对。

    小森阳一加入了静坐的人群。作为一线社会活动家,他还搜罗出东京大学1945年播放天皇终战诏书时用的设备,一遍一遍地在安田讲堂发出反战的声音。

    8月17日,清华大学一间普通的会议室里,小森阳一告诉在场的学者和记者,从国际公约、宪法认识和历史认识等多角度分析,作为首相参拜靖国神社都是不对的。

    所谓国际公约,是指1951年日本和48个战胜国签署的《旧金山和平条约》。它意味着日本承认东京审判的结果,即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责任在于14名甲级战犯,从而得以重返国际社会。“首相参拜供着14名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是对国际公约的践踏,”小森阳一说。

    首相参拜靖国神社违宪,并非新闻,已有两个日本地方法院作出该项判决。根据日本宪法第20条第3款的规定:国家及其机关不得以任何理由参与宗教教义及其他宗教性活动。小泉以“内阁总理大臣”身份参拜靖国神社,违背了宪法规定的“政教分离”原则。

    从国际公约和宪法角度来理解参拜问题,不复杂。但要弄清靖国神社的历史,却不是那么简单。

    靖国神社的特殊地位

    “靖国”是“镇护国家”的意思。所谓“神”,指的是“神道”。不了解日本的神道,无法真正理解靖国神社的内涵。负责管理神社的“神社本厅”的几位负责人,曾在2005年9月阳光明媚的一个下午,向记者详细讲述神道的来龙去脉。

    “神道”,就是“神之道”。公元538年佛教传入日本后,日本兴起了神道意识。神道受到佛教、道教和阴阳五行学说的影响,其独特之处在于没有教主,没有经典,没有教义。它有四个基本精神:敬神、敬祖先、爱国、尊重皇室。

    这四个精神,都无可厚非,但当权者有意识地加以利用时,就会带来惨重的后果。

    1868年建立的明治政权为了形成新政府的权威,树立天皇拥有高于一切世俗权威之神权权威的意识,把神道排在诸宗教神灵之首,尤其排斥维护德川幕府统治的佛教。

    神道被明治政府作为国教,政府通过各种政策,排除民众中传统信奉的许多神、佛及灵验之物。把对祖先之灵的民间宗教崇拜与天皇祖神的官方祭祀强行结合在一起。神社变成国家机构,掌管过去由佛教寺院承担的户籍管理等工作,把每个民众置身于神社的控制之下。“信教自由”成了一句空话。

    在这个过程中,神道中的“神社神道”受到推崇,从五花八门的神道教派中取得特殊地位,成为“国家神道”。靖国神社也从遍布日本的神社中脱颖而出,取得特殊地位。所谓“神社神道”,是指没有统一宗教理论或宗教教派基础的、以族缘或地缘为基础、以神社为中心的崇敬祖先神、氏神、地域神的信仰。

    靖国神社,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九段北,前身是1869年设立的“东京招魂社”,最初的意图为了给在明治维新内战中辅佐天皇而死去的3000多官兵“招魂”。“招魂”来自儒家传统,指父亲去世后,儿子站在屋顶,呼唤父亲的灵魂以表达孝心。在这里,“招魂”指的是“将阵亡者的灵魂从天上唤下来以求安慰”。

    1879年6月,东京招魂社正式改称“靖国神社”。8年后,日本改革神官制度,靖国神社划归陆军省和海军省,而其他神社则属内务省管辖。从此,它更加与众不同。

    靖国神社不是孤零零地存在,而是一个体系的代表。除了靖国神社,日本还在各地建了大批“护国神社”、“忠灵塔”、“忠魂碑”,它们一起组成了完整的日本军国主义教育体系,以神道的“爱国”、“尊重皇室”为心理基础,鼓动国民参军参战,为天皇献身。

    于是,一个恶性循环形成:政府为臣民之灵造神与祭神,臣民为天皇效忠,战死臣民增加,继续扩大造神规模,结果卷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最终在1945年走向彻底崩溃。

    麦克阿瑟差点烧一把火

    对于“神道”及靖国神社的影响力,二战后带领美军占领日本的麦克阿瑟将军自然明白,否则,他不会有一把火烧掉靖国神社的想法。

    1945年8月30日下午两点,麦克阿瑟乘坐的“巴丹”号座机抵达东京厚木机场,他在鼓乐声中叼着烟斗走下舷梯。一些美军将领向他建议,放一把火烧毁靖国神社,从精神上彻底解除日本的武装。这个建议打动了麦克阿瑟,很快,100名美国大兵开进了靖国神社。

    面对灭顶之灾,靖国神社权宫司(负责人)横井时常决定利用盟军总部尊重信教自由的政策,以纯宗教的姿态维护靖国神社。1945年11月26日,横井亲自拜访盟军总部宗教科科长巴斯,提出了靖国神社由国家神社变为宗教庙宇的方案,甚至提出,可以考虑将靖国神社一带变成以学生为主要服务对象的娱乐一条街,设立剧场、音乐厅、美术馆等。

    日本人的“公关”终于有了收获,1945年12月15日,盟军总部发布了麦克阿瑟第448号指令,即所谓的“神道指令”,宣布废止国家神道,实行政教分离。但这道命令却同意靖国神社脱离国家管理成为宗教法人,并与其他宗教团体享受同等待遇。靖国神社终于逃过了灭顶之灾。

    从根本上说,挽救靖国神社的不是日本的公关技巧,而是因为美国意识到,如果毁了靖国神社,可能难于管理日本,于是放了它一马。

    在“沉默”了半个世纪后,靖国神社因为2001年8月13日小泉参拜再次受到世人关注,影响从日本国内扩大到中、韩等邻国,扩大到所有亚洲受害国,进而为全世界所知晓。

    “靖国神社不是像小泉说的那样,是因为中韩在打外交牌才成为问题,而是一个日本的内政问题。”小森阳一说。

    小森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日本国内,围绕靖国神社的斗争一直存在。随着1952年美军占领时代的结束,各种祭拜靖国神社的活动相继死灰复燃。靖国神社成为右翼势力为军国主义招魂、为侵略战争翻案的政治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主张正确认识战争的日本人和拒绝承担责任的日本人,一斗就是60年,而今还在继续,且愈演愈烈。

    日本学者村井良太在《超越国境的历史认识》一书中,把日本战后围绕靖国神社的斗争分为三个阶段。

    1952年到1975年是第一阶段。日本遗族会,即战争阵亡者的家属,要求恢复名义,把靖国神社的复权作为斗争目标,企图实现神社国营化。1959年和1966年,厚生省先后向靖国神社提供了东条英机等14名甲级战犯和乙、丙级战犯的名单,要求靖国神社“合祀”这些甲级战犯。1966年,日本遗族会召集的靖国神社国家护持请愿签名超过2300万人,也就是说,超过五分之一的日本国民持有这一主张。

    对此,反对派以宪法诉讼相抗争,以学生为主体的草根运动遍布日本。当时还是学生的小森阳一就参加了这场和平运动。结果,靖国神社国营化法案失败。

    1975年到1986年,右翼势力改变策略,转而以正式参拜、固定化为目标,但首相的参拜资格引起了很大的争议。1985年,中曾根首相8月15日参拜靖国神社,引发中国和韩国的抗议,从而靖国神社由内政问题演变为外交事件。当时,中日达成“政治默契”,约定首相、外相和官房长官不正式参拜,从而外交纠纷告一段落。

    1986年到2004年是第三阶段,在小泉不理会任何规则的横冲直撞下,靖国神社受到国际社会关注,中日之间陷入建交以来的最低潮,出现“政冷经热”的局面,日本国内对小泉的批评之声日渐增多,也出现了设立新设施予以替代的言论。

    其中最为人关注的是“分祀”说。所谓“分祀”就是把14名甲级战犯的名单拿走,单独祭祀。对此,神社本厅的负责人明确告知记者,这不可能。因为靖国神社里的240万亡灵已经成为一体,每年举行合祀,他们是平等的,不可能将特定的灵魂移走。

    “见神就拜”的国民基础

    小泉在担任首相前,既不是反华派,也不曾参拜过靖国神社,当了首相却是年年去。2006年,他最终在即将卸任前实现了2001年承诺的“8·15参拜”。

    在媒体连篇累牍的轰炸下,日本国民对小泉参拜的支持率从70%变成了30%,但这并不能说明日本国民对靖国神社的认识发生了变化。按照日本的文化传统,人死之后所有罪恶都消失,都成为“英灵”,因而许多人觉得进行祭祀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对此,日本国内的一些人士予以批评。庆应义塾大学综合政策系副教授田岛英一认为,以文化的相对性为理由来拒绝对话,这种态度只是一种思考的停止,理智的怠工,甚至是卑鄙的逃避。

    日本虽然是现代化程度很高的社会,但其国民至今仍然是“见神就拜”,什么宗教都信,一亿多人口,宗教信徒加起来竟然达到两亿。其中信神道的人数,虽仅为约4%,但几乎每个人口聚集地都至少有一个神社,至今日本全国仍有8.2万余家神社。

    这些神社有的祭祀祖先,有的祭祀地域神,有的祭祀专门保佑人们某一方面利益的神祗,如农业丰收的稻荷神及保佑身体健康、生子繁衍后代的神等。日本外务省新闻官千叶明先生,曾带记者到他家中不足一平方米大的神社前参观,他自己则严肃地合十而拜。

    这个心理基础,注定了日本国民不可能从根本上反对参拜。此次小泉参拜当天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近70%的日本人反对小泉参拜靖国神社。然而在小森阳一看来,这样的反对多是“权宜之计”,并非出自内心。“媒体报道让日本人觉得首相参拜破坏了日本和中、韩的关系,不利于日本发展,所以他们才反对。”小森说。

    小森阳一的反对发自内心,否则,他不会主动提议来北京和中国知识界进行交流。

    应该多了解一下靖国神社

    批判小泉参拜靖国神社时,常被提及的一句话是“靖国神社里供奉着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甲级战犯的牌位”。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靖国神社里既没有遗骨,也没有牌位,只有象征所有死者灵魂的象征物件和名单。

    这一点,常被日本右翼拿来加以利用,记者也曾面对日本人的“指责”无以作答。因此,的确应该多了解一下靖国神社。

    2006年8月15日,靖国神社吸引了25万人。但平日里,这里不是热闹的地方。一年前记者参观靖国神社时,那里冷冷清清,院前南端入口处耸立着一座青铜制大牌坊,日语称之为“鸟居”。牌坊和正门之间大约有30米,右侧是靖国神社内部缩略图,左侧是个水池。按照规定,进入前要用舀子盛些水,分别洒在左右手上,然后漱一下口,算是进入前的准备。

    正对大门的是拜殿,拜殿前有菊花徽记的白幔。新闻界经常使用的小泉参拜靖国神社的照片就是以此为背景。

    展示日本对历史态度的是“游就馆”,取自《荀子·劝学篇》“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顺着游就馆内的指示牌前行,等于是上了一堂日本历史课。当然,这是具有军国主义色彩的历史课,很多地方就是中国的屈辱史,只不过以一种推脱责任的语言来表述罢了。

    比如,日本将“南京大屠杀”称为“南京事件”,馆内说明称,日本攻打南京,守军司令官唐生智命令抵抗,与城池共存亡,但他自己却逃之夭夭,日军进城后,南京城恢复了往日的和平与安宁。介绍卢沟桥事变,则称,1937年7月,宋哲元道歉,但中国的恐怖活动升级。

    对于甲午战争(日本称之为日清战争),介绍文字用表格列举了中日双方实力对比,清兵兵力为630,000人,日本参战兵力为240,616人。令人震撼的不是双方兵力数量对比,而是日本人把数字精确到了个位。下面还有日本陆海军战死人数,同样精确到个位,而中国军队战亡人数则是“不详”。

    在结束游就馆参观的出口处,可以看到日本阵亡军人的照片,其中包括东条英机、松井石根等甲级战犯。其中有一个外国人,是印度的帕尔法官。东京审判时,他写了长达千页的文字,来证明日本不是侵略,而是为了赶走英美殖民者。

    纪念帕尔,显示的是对战争的态度,如神社本厅负责人所说,甲级战犯是由盟军法庭判决的,这是他们占领方针的一环,是战争的延伸,而非按照日本的法律来判决。

    这种对侵略战争的态度,才是中国以及亚洲各国所真正担心的。

    在出口处,还有一个签名本,可以看到许多日本游客的留言,里面多是祈祷和平的字句。其中有人写道:“看了这些,才知道真正多惨,但愿以后不再打仗。”但愿更多的人这么想。